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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新世界

_4 阿道司·赫青黎(英)
“我木明白你的意思,我本来就是自由的,有玩个痛快的自由。现在每个人都很幸福。”
他哈哈大笑。“不错,‘现在每个人都很幸福’,我们从五岁就这样教育孩子。可是,你就不喜欢以另外一种方式自由自在地选择幸福吗,列宁娜?比如,以你自己的方式,而不以其他任何人的方式?”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向他转过身子重复道,“啊,我们回去吧,伯纳,”她乞求他,“我非常讨厌这地方。”
“你不是喜欢跟我在一起吗?”
“当然喜欢,伯纳。我不喜欢的是这可怕的地方。”
“我还以为我们在这儿彼此更接近呢——除了大海和月亮什么都没有,比在人群里接近得多,甚至比在我屋里还接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什么都不明白。”她肯定,决心不让她那糊涂头脑受到玷污。“什么都不,一点也不,”她换了个调子说下去,“你发现那些可怕的念头时为什么不吃点唆麻?那你就能把它们全忘掉,就只会快活,不会痛苦了。非常快活。”她重复一句,微笑了。尽管她眼里仍有迷惑和焦急,却还希望以她的微笑的魅力和冶艳劝服他。
他一声不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脸上非常严肃,没有反应。几秒钟过去,列宁娜退缩了,发出一声神经质的短笑,想找点话说,却没有找到。沉默继续。
伯纳终于说话了,声音低而厌倦。“那好,我们回去吧。”他猛踩加速器,把飞机像火箭一样送上了天空。两人在天上飞了一两分钟,伯纳突然哈哈大笑。希奇古怪,列宁娜想。可他毕竟是在笑。
“觉得好过些了吗?”她鼓起勇气问道。
作为回答,他抬起一只手,离开了操纵系统,搂住了她,开始玩弄她的乳房。
“谢谢福帝,”她心想,“他又正常了。”
半小时之后他俩回到了伯纳的屋子里。伯纳一口吞下了四片唆麻,打开收音机和电视,开始脱衣服。
“好了,”两人第二天下午在屋顶上见面时,列宁娜故作调皮地问道,“你觉得昨天好玩吗?”
伯纳点点头。两人上了飞机。一阵微震,他们已经出发。
“大家都说我极其有灵气。”列宁娜拍着两腿,若有所思地说。
“极其有灵气,”但是伯纳的眼里却是痛苦的表情,“像个肉体。”他想。
她带着几分焦急抬头看他。“但是你不会认为我太丰满吧?”
他摇摇头,就像那么大一个肉体。
“你觉得我可爱。”又是点点头。“各方面都可爱吗?”
“无懈可击。”他大声说。心里却想,“她自以为是,并不在乎当一个肉体。”
列宁娜胜利地笑了。但是她满意得太早。
“可照样,”伯纳稍停之后说了下去,“我仍然很希望昨天换个方式结束。”
“不同?还能有什么别的方式结束吗?”
“我希望不是以我俩上床结束。”他解释道。
列宁娜大吃一惊。
“不是立即上床,头一天就上床。”
“可那样……。”
他开始说起许多玄妙的废话;列宁娜尽可能堵住自己心灵的耳朵,可总有些话会钻进来。“……看看控制我的冲动以后会怎么样,”她听见他说,那些话仿佛触动了她心里的一根弹簧。
“今朝有乐事,何必推明天,”她郑重地说。
“一周两次,从十四点到十六点半,每回重复两百次。”这是他的评价。他那疯狂的错误言论随意发表下去。“我想知道什么是激情,”她听见他说,“我想要产生强烈的感受。”
“个人一动感情,社会就难稳定。”列宁娜断定。
“晤,让社会摇晃一下为什么就不可以?”
“伯纳!”
可是伯纳仍然不觉得羞耻。
“智力和工作是成年人,”他继续说,“感受和欲望却是孩子。”
“我们的福帝喜欢孩子。”
他对她的打岔置之不理。“那天我突然想到,”伯纳说下去,“要永远保持成人状态还是可能的。”
“我不明白。”列宁娜的口气坚定。
“我知道你不会明白。也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昨天才上了床的——跟小娃娃一样。不像大人能够等待。”
“可我们这样很有趣,”列宁娜坚持自己的意见。“是吗?”
“最有趣不过。”他回答,但那声音却非常忧伤,表情里有深沉的痛苦。列宁娜觉得她的胜利突然烟消云散了。说到底,他也许嫌她太胖吧。
“我早告诉过你了。”列宁娜找范尼谈心事,范尼说。“全都是因为在他的代血剂里多加了酒精。”
“可都一样,”列宁娜坚持自己的意见,“我喜欢他。他的手太叫人心爱了。还有他晃动肩头的样子——非常有魅力,”她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希望他不那么希奇古怪。”
二伯纳在主任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吸了一口气,挺起了胸脯,准备面对抵触和反对——他知道进了屋是一定会遇见的。他敲了敲门,进去了。
“请你签个字批准,主任。”他尽可能堆出笑容说,把证件放到写字台上。
主任不高兴地望了他一眼。但是证件顶上是世界总统官邸的大印,底下是穆斯塔法·蒙德的签名,字体粗黑,横贯全页,手续完备,清清楚楚。主任没有别的选择。他用铅笔签上了他的姓名的第一个字母——签在穆斯塔法·蒙德下面,两个寒碜的灰溜溜的小字母。他正打算不说话,也不说“福帝保佑”就把证件还给他,却看见了证件正文里的几句话。
“到新墨西哥的保留地去?”他说,说话的口气和对伯纳抬起的面孔都表现出带着激动的惊讶。
他的惊讶使伯纳吃了一惊。伯纳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
主任皱起眉头,身子往后一靠。“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与其说是在对伯纳说,毋宁说是对自己说。“二十年了吧,我看。差不多二十五年了。我那时准是在你的年龄……”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伯纳觉得非常别扭。像主任那样遵循传统,那样规行矩步的人——竟然会这样严重地失态!他不禁想捂住自己的脸,跑出屋去。倒不是亲眼看见别人谈起辽远的过去有什么本质上令人厌恶的东西——那是睡眠教育的偏见,那是他自以为已经完全摆脱了的。叫他感到不好意思的是他知道主任不赞成这一套——既然不赞成,为什么又失于检点,去干禁止的事呢?是受到了什么内在压力了呢?伯纳尽管别扭,却迫切地听着。
“那时我跟你的想法一样,”主任说,“想去看看野蛮人。我弄到了去新墨西哥的批准书,打算到那儿去过暑假,跟我那时的女朋友一起。那是一个比塔减,我觉得,”(他闭上了眼睛)“我觉得她的头发是黄色的,总之很有灵气,特别有灵气,这我记得。喏,我们到了那儿,看见了野蛮人,骑了马到处跑,做了些诸如此类的事。然后,几乎就在我假期的最后一天,你瞧,她失踪了。我们俩在那些叫人恶心的山上骑马玩,天热得可怕,又闷。午饭后我们去睡了。至少我是睡了。她肯定是一个人散步去了。总而言之,我醒来时她不在家。而那时我所遇到过的最可怕的风暴正在我们头上暴发。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倾盆大雨。我们的马挣脱缰绳逃掉了。我想抓住马,却摔倒了,伤了膝盖,几乎不能走路。我仍然一边喊一边找,一边喊一边找。可是什么迹象都没有找到。我猜想她说不定已经一个人回去了,又沿着来时的路爬下山谷。我的膝盖痛得要命,却又弄丢了唆麻。我走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半夜才回到住处,可是她仍然不在。”主任重复道,沉默了一会儿。“喏,”他终于说了下去,‘黎二天又找。仍然找不到。她一定是在什么地方摔下了山沟里,或是叫山上的狮子吃了。福帝知道!总之,那是很可怕的,我心里难过极了,肯定超过了应有的限度——因为那种意外毕竟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而尽管构成社会的细胞可能变化,社会群体却万古长青。“但是这种睡眠教育的安慰似乎不大起作用。他摇摇头,”’实际上我有时候会梦见这事,“主任语调低沉地说下去,”梦见被隆隆的雷声惊醒,发现她不见了;梦见自己在树下找呀,找呀。“他沉默了,堕入了回忆。
“你一定是吓坏了。”伯纳几乎要羡慕他了,说。
主任听见他说话,猛然一惊,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不安起来。他瞥了伯纳一眼,满脸通红,回避着他的眼睛;又突然产生了疑心,瞥了他一眼;出于尊严,又再瞥了他一眼。“别胡思乱想。”他说,“别以为我跟那姑娘有什么木正当的关系。我们没有感情,没有拖泥带水,完全是健康的,正常的。”他把批准书交给了伯纳。‘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拿这件琐事来让你心烦。“他因为透露了一个不光彩的秘密对自己生了气,却把怒气发泄到伯纳身上。现在他的眼神已带着明显的恶意。”我想利用这个机会告诉你,马克思先生,“他说了下去,”我收到了关于你的业余行为的报告,我一点也不满意。你可以认为这不关我的事,但是,它是我的事。我得考虑本中心的名声。我的工作人员决不能受到怀疑,特别是最高种姓的人。阿尔法的条件设置是:他们的情感行为不必一定要像婴儿,但是,正因如此,他们就该特别努力恪守习俗。他们的责任是要像婴儿,即使不愿意也得像。因此,马克思先生,我给你一个公正的警告。“主任的声音颤抖起来,他此时所表现的已是凛凛正气和无私的愤怒了——已是代表着社会本身的反对。”如果我再听见你违背正常的、婴儿行为的规范,我就要请求把你调到下级中心去——很有可能是冰岛。再见。“他在旋椅上一转,抓起笔写了起来。
“那可以给他个教训。”他对自己说。但是他错了,因为伯纳是大摇大摆离开屋子的,而且砰的一声关上门时心里很得意。他认为自己是在单枪匹马向现存的秩序挑战。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意义和重要性,很为激动,甚至兴高采烈。即使想到要受迫害也满不在乎。他不但没有泄气,反倒是更加振作了。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面对痛苦,战胜痛苦,甚至有足够的力量面对冰岛。因为他从来不相信人家真会要求他面对什么,所以更有了信心。人是不会因为那样的理由而调职的。冰岛只不过是一种威胁,一种最刺激人、使人振奋的威胁。他沿着走廊走着,居然吹起了口哨。
他在谈起那天晚上跟主任的会见时是自命英勇的。“然后,”他用这样的话下了结论,“我叫他滚回到往昔的无底深渊去,然后大步踏出了房间。事实就是这样。”他期待地望着赫姆霍尔兹·华生,等着他以同情、鼓励和钦佩作为回答。可是赫姆霍尔兹只默默地望着地板,一言不发。
赫姆霍尔兹喜欢伯纳。他感谢他,因为在他所认得的人里,他是唯一可以就他心里那个重要话题交换意见的。不过伯纳身上也有他讨厌的东西。比如他好吹牛,有时又夹杂着一种卑贱与自我怜悯;还有他那可鄙的“事后逞英雄,场外夸从容(异常从容)”的毛病。赫姆霍尔兹讨厌这类东西——正是因为他喜欢伯纳所以讨厌它们。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赫姆霍尔兹继续呆望着地板。伯纳突然脸红了,掉开了头。
三旅途风平浪静。蓝太平洋火箭在新奥尔良早了两分半钟,过德克萨斯州时遇上龙卷风耽误了四分半钟,但到西经九十五度又进入了一道有利的气流,这就让他们在到达圣塔菲时只迟了四十秒钟。
“六小时半的飞行只迟到四十秒。不算坏。”列宁娜承认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圣塔菲睡觉。旅馆很出色——比如,跟极光宫就有天壤之别,那简直吓坏人,去年夏天列宁娜在那儿受过许多苦。可这儿有吹拂的风,有电视、真空振动按摩、收音机、滚烫的咖啡因和温暖的避孕用品;每间寝室都摆着八种不同的香水;他们进大厅时音箱正放着合成音乐。总之应有尽有。电梯里的通知宣布旅馆里有六十个自动扶梯手球场,园林里可以玩障碍高尔夫和电磁高尔夫。
“听起来好像可爱极了,”列宁娜叫道,“我几乎希望能够在这儿长期呆下去。六十个自动扶梯手球场……”
“到了保留地可就一个都没有了,”伯纳警告她,“而且没有香水,没有电视,甚至没有热水。你要是怕受不了,就留在这儿等我回来吧。”
列宁娜很生气:“我当然受得了。我只不过说这儿很好,因为……因为进步是可爱的,对不对?”
“从十三岁到十七岁,每周重复五百次。”伯纳厌倦地说,仿佛是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
“我是说过去的进步是可爱的。那正是你现在不能去保留地的理由,除非你真想去。”
“可是我的确想去。”
“那好。”伯纳说,这话几乎是一个威胁。
他们的批准书需要总监签字,两人第二天早上就来到了总监的办公室。一个爱扑塞隆加黑人门房把他们的名片送了进去,他们俩几乎立即就受到了接待。
总监是个金头发白皮肤的阿尔法减。矮个儿、脸短而圆,像月亮、粉红色,肩膀宽阔,声音高亢而多共鸣,娴于表达睡眠教育的智慧。他是座装满了七零八碎的消息和不清自来的友谊忠告的矿山。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共鸣腔嗡嗡地响。
“……五十六万平方公里明确划分为四个明确区别的保留区,每个区都由高压电网隔离。”
这时伯纳却毫无理由地想起了他让浴室里的古龙香水龙头大开着,香水不断在流。
“……高压电是由大峡谷水电站供应的。”
“我回去时怕要花掉一笔财富呢。”他心里的眼睛看见那香水指针一圈一圈不疲倦地走着,像蚂蚁一样。“赶快给赫姆霍尔兹·华生打个电话。”
“……五千多公里的电网,电压六千伏特。”
“真的吗?”列宁娜礼貌地说。她并不真正明白总监说的是什么,只按照他那戏剧性的停顿做出的暗示表现反应。她在那总监的大嗓门开始嗡嗡响时就已经悄悄吞服了半克唆麻,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坐着不听,只把她那蓝色的大眼睛好像很入神地盯住总监的脸。
“一接触到电网就意味着死亡,”总监庄严地宣布,“要想从保留地逃出是绝对办不到的。”
“逃”给了他暗示。“也许,”伯纳欠起身子,“我们应该考虑告辞了。”那小黑针在匆匆走着。那是一只虫子,啮食着时间,吞噬着他的钱。
“逃是逃不掉的。”总监重复那话,挥手叫他们坐回椅子。伯纳只好服从,批准书毕竟还没有签字。“那些在保留地里出生的人,记住,亲爱的小姐,”他淫亵地望了列宁娜一眼,用一种不老实的低声说,“记住,在保留地,孩子还是生下来的。是的,虽然叫人恶心,实际上还是生下来的……”(他希望提起这个话题会叫列宁娜脸红;但是她只装做聪明的样子微笑着说,“真的吗?”总监失望了,又接了下去。)“在保留地出生的人都是注定要在保留地死去的。”
注定要死……一分钟一公合古龙香水,一小时六公升。“也许,”伯纳再做努力,“我们应该……”
总监躬起身来用食指敲着桌子,“你问我我的人在保留地是怎么生活的,我的回答是”——得意扬扬地——“不知道。我们只能猜测。”
“真的?”
“我亲爱的小姐,真的。”
六乘以二十四——不,差不多已是六乘以三十六了。伯纳苍白了脸,着急得发抖。可那个嗡嗡的声音还在无情地继续着。
“……大约有六万印第安人和混血儿……绝对的野蛮人……我们的检查官有时会去访问……除此之外跟文明世界就没有任何往来……还保留着他们那些令人厌恶的习惯和风俗……婚姻,如果你知道那是什么的话,亲爱的小姐;家庭……没有条件设计……骇人听闻的迷信……基督教、图腾崇拜还有祖先崇拜……死去的语言,比如祖尼语和西班牙语,阿塔帕斯坎语……美洲豹、箭猪和其他的凶猛动物……传染病……祭司……毒蜥蜴……”
“真的吗?”
他们终于走掉了。伯纳冲到电话面前。快,快,可是光跟赫姆霍尔兹接通电话就费了他几乎三分钟时间。“我们已经好像在野蛮人中了,”他抱怨道,“没有效率,他妈的!”
“来一克吧。”列宁娜建议。
他拒绝了,宁可生气。最后,谢谢福帝,接通了,是赫姆霍尔兹。他向赫姆霍尔兹解释了已经发生的事,赫姆霍尔兹答应立即去关掉龙头,立即去,是的,立即去。但是赫姆霍尔兹却抓住机会告诉了他主任在昨天夜里会上的话……。
“什么?他在物色人选取代我的工作?伯纳的声音很痛苦。”那么已经决定了?他提到冰岛没有?你是说提到了?福帝呀!冰岛……“他挂上听筒转身对着列宁娜,面孔苍白,表情绝对沮丧。
“怎么回事?”她问。
“怎么回事?”他重重地跌倒在椅子里。“我要给调到冰岛去了。”
他以前曾经多次设想过,不用吞唆麻而全靠内在的才能来接受某种严重的考验,体验受到某种痛苦、某种迫害是怎么回事;他甚至渴望过苦难。就在一周以前,在主任的办公室里他还曾想象自己做了英勇的反抗,像苦行僧一样默默承受过苦难。主任的威胁实际上叫他得意,让他觉得自己比实际高大了许多。可他现在才明白,他并不曾严肃地考虑过威胁。他不相信主任到时候真会采取任何行动。可现在看来那威胁好像真要实行了。伯纳吓坏了。他想象中的苦行主义和理论上的勇气已经报销光了。
他对自己大发雷霆——多么愚蠢!竟然对主任发起脾气来,不给他另外的机会,那无疑是他一向就想得到的。多么不公平。可是冰岛,冰岛……。
列宁娜摇摇头。“过去和未来叫我心烦,”她引用道,“吞下唆麻只剩下眼前。”
最后她说服他吞下了四克唆麻。五分钟以后根柢和果实全部消除,眼前绽放出了粉红色的花朵。门房送来了消息,按照总监的命令,一个保留地卫士已开来一部飞机,在旅馆房顶待命。他们立即上了房顶。一个穿伽玛绿制服的八分之一混血儿敬了个礼,开始报告早上的日程。
他们先要鸟瞰十来个主要的印第安村庄,然后在马尔佩斯谷降落,吃午饭。那里的宾馆比较舒服.而在上面的印第安村庄里,野蛮人可能要庆祝夏令节,在那儿过夜最好。
他们上了飞机出发,几分钟之后已经跨过了文明与野蛮的边界。他们时起时伏地飞着,飞过了盐漠、沙漠、森林,进入了大峡谷的紫罗兰色的深处;飞过了峰峦、山岩和崖顶螈。电网连绵不断,是一条不可抗拒的直线,一个象征了人类征服意志的几何图形。在电网之下零零星星点缀着白骨,黄褐色的背景衬托出了还没有完全腐烂的黑色尸体,说明受到腐尸气味引诱的鹿、小公牛、美洲豹、箭猪、郊狼,或是贪婪的兀鹰太靠近了毁灭性的电线,挨了电频,仿佛遭到了报应。
“他们从来不会吸取教训D,”穿绿色制服的驾驶员指着机下地面的累累白骨说,“也从来不打算吸取教训,”他又加上一句,笑了,仿佛是他自己击败了被电殛死的动物的。
伯纳也笑了,吞过两克唆麻之后那玩笑由于某种理由似乎风趣起来了。但他刚笑完却几乎马上便睡着了。他在睡梦中飞过了陶斯、特丝克,飞过了南姆和比玖里司和泊饶格,[奇+书+网]飞过了西雅和克奇逖,飞过了拉固纳和阿括马和为魔法控制的崖顶螈,飞过了祖尼和奇拨拉和奥左嘉连特。等他终于醒来时发现飞机已在地面降落,列宁娜正把提箱提到一间方形的小屋里去,那穿枷玛绿的八分之一混血儿正跟一个年轻的印第安人用他们听不懂的话交谈。
“马尔佩斯,伯纳下飞机时驾驶员解释道,”这就是宾馆。今天下午在印第安村里有一场舞蹈,由他带你们去。“他指着那个阴沉着脸的年轻野人说。”我希望你们会感到兴趣。“驾驶员咧开嘴笑了。”他们干的事都很有趣。“说完便上了飞机,发动了引擎。”我明天回来接你们,记住,“他向列宁娜保证说,”野蛮人都非常驯服;对你们是不会有丝毫伤害的。他们有过太多挨毒气弹的经验,懂得不能够玩任何花头。“他仍然笑着,给直升机螺旋桨挂了挡,一踏加速器飞走了。
第七章
崖顶螈像一艘静静旋泊在狮子黄的海湾边的船。峡谷迤逦在陡峭的谷岸里,谷里一道道崖壁逐渐矮去,露出一带绿色——那是河流和它的原野。海峡正中的石船头上,伸出一片几何图形的光溜溜的整齐的山崖,马尔佩斯印第安人村就在那里,好像是石船的一部分。那高高的房屋一幢一幢直往蓝天伸去,越高越小,宛如一级一级砍掉了角的金字塔。脚下是七零八落的矮屋的纵横交错的墙壁。悬崖峭壁从三面直落平原。没有风,几缕炊烟笔直地升上来,消失了。
“这儿很怪,”列宁娜说,“太怪了。”那是她表示谴责的一贯用语。“我不喜欢,那个人我也不喜欢。”她指着被指定带他们上印第安村落去的向导。她的感觉显然得到了响应。走在他们前面的人就连背也带着敌意和阴沉的轻蔑。
“而且,”她放低了声音说,“他有臭味。”
伯纳没有打算反对。他们往前走去。
突然,整个空气都似乎活跃了起来,搏动起来,以不疲倦的脉冲跳动着——在上面,马尔佩斯,有人在打鼓。他们踏着那神秘的心跳的节拍,加快了步伐,沿着小径来到了悬崖底下。那硕大的石原船的峭壁高耸在他们头上,船舷距地面有三百公尺之高。
“我真恨不得能够带了飞机来,”列宁娜抬头望着那高峻逼人的绝壁,气恼地说,“我讨厌走路,在高山下的地面上走路,叫人觉得渺小。”
他们在石源的阴影里走过一段路,绕过一道突岩,崖水浸渍的峡谷中有一条小径通向“舰艇军官扶梯”。他们开始爬山。山道陡峭,在山谷两边拐来拐去。那搏动的鼓点有时几乎听不见了,有时又仿佛拐过弯就能看见。他们爬到半山,一只苍鹰贴面飞过,翅膀扇来一阵寒风,吹到他们脸上。岩石的缝隙里有一堆狰狞可怕的白骨。一切都奇怪得通人。印第安人的气味越来越浓。他们终于走出峡谷,进入阳光。石源的顶是平坦的“甲板”。
“跟切林T字架大楼一样。”列宁娜评价道。但是她却没有多少机会欣赏这个令她欣慰的发现,一阵软底的脚步声叫他们转过了身子。两个印第安人跑了过来。两人都从喉咙赤裸到肚脐,黑褐色的身子上画着白道道(像铺沥青的网球场,列宁娜后来解释说),脸上涂满朱红、漆黑和黄褐,已经不像人样。黑头发用狐狸毛和红色的法兰绒编成鞭子,肩膀上扑扇着火鸡毛,巨大的翎冠在他们头顶鲜艳地撒开。银手镯、骨项链和绿松石珠子随着每一步运动叮当作响。两个人踏着鹿皮靴一声不响地跑上前来。有一个手上拿了一把羽毛掸子,另一个一只手各抓了三四条远看像是粗绳的东西,其中一条不舒服地扭动着。列宁娜突然发现那是蛇。
两人越走越近;他们的黑眼睛望见了她,却没有丝毫认识、看见、或意识到她的存在的表情。那扭动的蛇懒懒地垂了下去,跟别的蛇一样了。两人走掉了。
“我不喜欢,”列宁娜说,“不喜欢。”
向导把他们俩扔在那儿自己接受指示去了。更叫她不喜欢的东西正在石塘门口等待着她。首先是垃圾堆、灰尘购和苍蝇。她的脸皱成了一团,表现了厌恶,用手绢捂住了嘴。
“他们这样怎么能够过日子?”她愤愤地叫出声来,难以相信。(太不像话了。)
伯纳带哲学意味地耸了耸肩。“可毕竟,在已经过去的五六千年里他们就是这样过的。因此我估计他们现在早习惯了。”
“但是‘清洁卫生与福帝为邻’。”她坚持说。
“是的,‘文明卫生就是消毒杀菌’。”伯纳接了下去,他用讽刺的口吻重复着睡眠教育里的卫生基础知识第二课。“可是这些人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的福帝,也不文明卫生。因此说这话毫无……。”
“啊!她抓住他的胳臂,”看。“
一个几乎全裸的印第安人正从附近一幢房子二楼楼梯上非常缓慢地往下爬——一个非常衰老的人,谨慎地一级一级颤巍巍地往下挪。脸很黑,有很深的皱纹,好像个黑曜石的面具。没牙的嘴瘪了下去。嘴角与下巴两侧有几根长胡子,叫黑皮肤一衬,闪着几乎是白色的光。没有编辫的头发披散下来,垂在脸上,呈一绝给的灰白。他全身佝偻,瘦骨嶙峋,几乎没有肉。他非常缓慢地下着楼梯,每冒险踏出一步都要在梯子横档上停一停。
“他怎么了?”列宁娜低声地说,因为恐怖和惊讶瞪大了眼睛。
“他只不过是老了而已。”帕纳尽可能满不在乎地回答。他也感到震惊,却竭力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老了?”她重复道,“可是主任也老了,许多人都老了,却都不像那样。”
“那是因为我们不让他们像那样。我们给他们保健,不让他们生病,人工维持他们的内分泌,使内分泌平衡,像年轻人一样。我们不让他们的镁钙比值降低到三十岁时以下。我们给他们输进年轻人的血液,保证他们的新陈代谢永远活跃。因此他们就不会老。还有,”他又说,“这儿大部分人还没有活到这位老人的年龄就死了。很年轻,几乎毫发无损,然后,突然就完了。”
可是列宁娜已经不再听他的。她在看着那老头。老头非常缓慢地往下爬着,脚踩到了地上,转过了身子。他那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异常明亮,没有表情地望了她许久,并不惊讶,好像她根本不在那儿,然后才慢慢躬着身子从他们身边擦过,趔趔趄趄走掉了。
“可这很可怕,”列宁娜低声说,“很可怕。我们不该来的。”她到口袋里去摸唆麻,却发现由于从来没有过的粗心把唆麻瓶忘在宾馆里了。伯纳的口袋里也是空的。
列宁娜只好孤苦无靠地面对马尔佩斯的种种恐怖,而恐怖也确实接踵而至。两个年轻的妇女给孩子喂奶臊得她转过了脸。她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猥亵的事。更糟糕的是,伯纳对这令人作呕的胎生场面不但不是巧妙地置之不理,反倒公开发表起了意见。唆麻效力已经过去,他已为早上在宾馆的软弱表现感到羞耻,便一反常态,表现起自己的坚强与非正统来。
“这种亲密关系多么美妙呀,”他故意叫人难堪地说,“它会激发出多么深厚的感情呀!我常常在想,我们因为没有母亲可能失去了什么,而你因为没有做过母亲也可能失去了一些东西,列宁娜。想象你自己坐在那儿喂着自己的婴儿吧……。”
“伯纳!你怎么能这样?”一个患结膜炎和皮肤病的老年妇女吸引了她的注意,岔开了她的义愤。
“咱们走吧,”她求他,“我不喜欢这儿。”
但是这时他们的向导已经回来。他招呼他们跟在身后,带着他们沿着房屋之间的狭窄街道走去,绕过了一个街角。一条死狗躺在垃圾堆上;一个长着瘤子的妇女正在一个小姑娘的头发里捉虱子。向导在一架梯子旁边停住了,用手垂直一举,然后向水平方向一挥。他们按照他的无言指示做——爬上了梯子,穿过了梯子通向的门,进了一个狭长的房间。房间相当暗,发出烟味、煮过的油腻味、穿了很久没洗的衣服味。房间的那头又是一道门。阳光与鼓声便是从那道门传送来的。鼓声很响亮,很近。
他们跨过门槛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广阔的台地上,下面就是印第安人的广场。那里挤满了人,四面有高房包围着。鲜亮的毛毡,黑头发里的鸟翎,绿松石的闪光,热得发亮的黑皮肤。列宁娜又拿手绢捂住了鼻子。广场正中的空地上有两个圆形的台子,是石头和夯实的土筑成的,显然是地下室的房顶。因为在每个台子正中都开有一个楼梯口,一架楼梯还架在下面,伸向黑暗。地下有笛声传来,却消失在持续不断的残忍的啧啧鼓点里。
列宁娜喜欢那鼓声。她闭上眼睛听任自已被那轻柔反复的雷鸣所左右,听任它越来越完全地侵入她的意识,最后,除了那唯一的深沉的脉动声,世界上便一无所有了。那声音令她安慰地想起团结祈祷和福帝日庆祝活动的合成音乐。“欢快呀淋漓。”她悄悄地说道。这鼓点敲出的是同样的节奏。
惊人的歌声突然爆发——几百条男性的喉咙激烈地尖叫着,众口一声发出了刺耳的金属般的合唱;几个长音符,安静了——雷鸣般的鼓点之后的安静。然后便是女人的回答,唱的是最高音,尖利得像马嘶。接着又是鼓点。男人们再一次用深沉的声音野蛮地证实了他们的男子汉气概。
怪,是的。地点怪,音乐怪,衣服、瘤子、皮肤病和老年人都怪。但是那表演却似乎并不特别怪。
“叫我想起低种姓的社区合唱。”她对伯纳说。
可是不久以后那合唱令她想起的却不是那种无害的效果了。因为有一群狰狞的魔鬼突然从那圆形的地下室里冒了出来。他们带着恐怖的面具,画出非人的脸像,绕着广场跳着一种奇怪的瘸腿舞。他们载歌载舞,一圈又一圈地跳着,唱着,一圈又一圈,一圈比一圈快。鼓声变了,节奏加快了,听上去好像发烧时的脉搏跳动。周围的人也跟着唱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一个女人开始尖叫,接着便一个又一个都尖叫起来,好像有人要杀她们。然后领舞的人离开了队伍,跑到广场尽头一个大水柜子旁边,打开盖子,抓出了两条黑蛇。人群鸣哇一声大叫起来,其他的舞人全都两手前伸,向他跑去。那人把蛇抛向了跑来的第一群人,又伸手到柜子里去抓。越来越多的黑蛇、黄蛇和花蛇被扔了出来。舞蹈以另一种节奏重新开始。人们抓住蛇一圈又一圈跳着,膝盖和腰像蛇一样柔和地扭动着。然后领舞人发出信号,人们又把蛇一条又一条扔向广场中心。一个老头从地下室出来了,把玉米片撒到蛇身上。另一个妇女又从另一个地下室钻了出来,把一黑罐水洒到蛇身上。然后老头举起了双手。出现了惊人的、意外的、绝对的寂静。鼓声停止了,生命也似乎停止了。老头用手指了指两个通向地下世界的洞口,这时从一个洞口出现了一只画成的鹰,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举起的;从另一个洞口出现了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赤裸的人的画像。两幅画悬在那里,好像靠自己的力量支撑着,在打量着人群。老人拍拍手,一个大约十八岁的小伙子走出人群。他除了腰上一块白棉布,全身一丝不挂。小伙子在胸前交叉了两手,低头站到老人面前。老人在他头上画了一个十字,转过身子。小伙子绕着那堆扭来扭去的蛇慢吞吞地转起圈来。第一圈转完,第二圈才转了一半,一个人走出了跳舞的人群。那人高个子,戴一个郊狼面具,手上拿一根皮带编成的鞭子,向小伙子走去。小伙子继续转着圈,仿佛不知道那人的存在。郊狼人举起鞭子,等了许久,一个猛烈的动作,一声呼啸,鞭子响亮地抽打在皮肉上。小伙子身子一抖,却没有出声,继续用同样缓慢稳定的步伐转着圈。郊狼又是一鞭,再是一鞭,鞭子抽时人群起初倒抽了一口气,接着便发出了低沉的呻吟。小伙子继续走。一圈,两圈,三圈,他围着圈子走了四圈,流起血来。五圈,六圈。列宁娜突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啜泣了。“啊,叫他们别打了,别打了!”她哀求道。但是鞭子一鞭又一鞭无情地抽着,七圈。小伙子突然打了一个趔趄,却仍然没有出声,只是扑倒了下去。老头子俯身向他,用一根白色的长羽毛蘸了蘸他的背,举起来让人们看,鲜红色。然后在蛇堆上晃了三晃。几滴血洒落下来。鼓声突然紧张匆忙地擂了起来;人们随之大叫。舞人们向前扑去,抓起蛇跑出了广场。男人、女人、孩子都跟着,一窝蜂全跑掉了。一会儿工夫广场已经空了,只剩下了那小伙子还趴在倒下的地方,一动不动。三个老女人从一间屋里走了出来,费了些力气才扶起了他,带进了屋子。空荡荡的印第安村庄里只有那画上的鹰和十字架上的人守望了一会儿。然后,他们也好像是看够了,慢慢沉入地下室,去了阴间,看不见了。
列宁娜还在抽泣,“太可怕了。”她不断地重复。伯纳的一切安慰都没有用。“太可怕了,那血!”她毛骨悚然。“啊,我希望带着我的唆麻。”
内室里有脚步声传来。
列宁娜没有动,只用手捂住了脸坐在一边不看。伯纳转过了身子。
现在来到台地上的是一个穿印第安服装的小伙子。但是他那编了辫子的头发却是浅黄色的,眼睛是淡蓝色的,已晒成青铜色的皮肤原是白色的。
“哈罗,日安,”陌生人用没有毛病但有些特别的英语说,“你们是文明人,是吗?从那边,从保留地外面来的,是吗?”
“你究竟……?”伯纳大吃一惊,说话了。
小伙子叹了口气,摇摇头,“一个最不幸的绅士。”他指着广场正中的血迹说,“看见那倒霉的地方了吗?”他问时声音激动得发抖。
“与其受烦恼,不如唆麻好,”列宁娜还捂住脸,机械地说着。“我真希望带着我的唆麻。”
“到那儿去的应该是我,”年轻人继续说,“他们为什么不拿我去做牺牲?我能够走十圈,走十二圈,十五圈。帕罗提瓦只走了七圈。他们可以从我身上得到两倍的血,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殷红。”他挥出双臂夸张地做了个手势,随即失望地放了下来。“可是他们不肯让我去。他们因为我的肤色而不喜欢我,他们一向这样,一向。”青年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感到不好意思,转开了身子。
惊讶使列宁娜忘记了自己失去了唆麻。她放开了手,第一次看见了那青年。“你是说你想要去挨鞭子吗?”
年轻人仍然别开身子,却做了个动作,表示肯定。“为了村子,为了求雨,为了庄稼生长,为了讨菩公和耶稣的欢喜,也为了表现我能够忍受痛苦,不哭不叫,我想挨鞭子。”他的声音突然换了一种新的共鸣,一挺胸脯,骄傲地、挑战地扬起了下巴,“为了表现我是个男子汉……啊!”他倒抽了一口气,张着嘴,不说话了:他是平生第一次看见这样一个姑娘,面庞并非巧克力色或狗皮色;头发红褐色,永远髦曲;脸上表现了温厚的关怀(奇怪得惊人!)。列宁娜对他笑着。多么好看的小伙子,她在想,真正漂亮的身材。血涌上了小伙子的脸,他低下头,好一会才抬了起来,却发现她还在对他笑。他太激动了,只好掉开了头,假装专心望着广场对面的什么东西。
伯纳提出的几个问题岔开了他的注意。他问他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为什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青年把眼睛盯在伯纳脸上(他急于想看那姑娘的微笑,却简直不敢看她),对自己的情况做了解释。在保留地琳妲(他妈妈,列宁娜一听妈妈两字就不好意思了)和他都是外来人。琳妲是很久以前跟一个男人从“那边”来的,那时他还没有出生。那男人就是他的父亲。(伯纳尖起了耳朵。)琳妲从那边的山里独自往北方走,摔到了一道悬崖下面,脑袋受了伤。(“说吧,说吧,”伯纳激动地说。)几个从马尔佩斯去的猎人发现了她,把她带回了村子。琳妲从此再也没有看见那个男人,他的父亲。那人的名字叫汤玛金(没有错,主任的名字就是汤玛士)。他一定是飞走了,没有带她就回到那另外的地方去了——那是个狠心的、不近人情的坏蛋。
“因此我就在马尔佩斯出生了,”他结束了他的话,“在马尔佩斯出生了。”他摇了摇头。
村庄附近那小屋可真肮脏!
一片满是灰沙和垃圾的空地把这小屋跟村子分了开来。两条饥饿的狗在小屋门前的垃圾里不知羞耻地嗅着。他们走进屋里,昏暗里臭烘烘的,苍蝇的嗡嗡声很大。
“琳妲。”年轻人叫道。
“来了。”一个很嘶哑的女声回答。
他们等着。地上的几个碗里有吃剩的饭,说不定已是好几顿剩下的了。
门开了。一个非常肥壮的金发白肤的印第安女人跨进了门槛,大张着嘴站在那儿,呆望着两个生客,不敢相信。列宁娜厌恶地注意到,她已掉了两颗门牙,还没有掉的那些牙的颜色也……她起了鸡皮疙瘩。比刚才那老头子还糟。那么胖,脸上那些线条,那松弛的皮肉,那皱纹,那下垂的脸皮上长着的浅紫色的疙瘩。还有充血的眼睛和鼻子上那红色的血管。那脖子——那脖子:裹在头上那毛毡——又破烂又肮脏。还有那棕色的口袋样的短衫下的巨大的乳房和凸出的肚子,那腰身。啊,比那老头糟糕多了,糟糕多了!那可怜的女人竟突然口中叽里呱啦说着,伸出双手向他们跑来——福帝呀!福帝呀!那人竟紧紧地搂住了她,搂在她那乳房和大肚子上,还亲她。太恶心了,再这样下去她就要呕吐了。那人唾沫滴答他亲吻着她,满身奇臭,显然从来没有洗过澡。还有那简直跟放进德尔塔和爱扑塞隆瓶里的东西一样的怪味(不,关于伯纳的话不会是真的),肯定是酒精的味道。她尽快挣脱了她,躲开了。
她面前是一张哭得歪扭的脏脸。那老女人在哭。
“哦,亲爱的,亲爱的。”话语夹杂着哽咽,滔滔不绝。“你要是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就好了,这么多年没有见到过一张文明面孔,是的,没有见到过一件文明衣服。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真正的人造丝衣服了呢。”
她用指头捻着列宁娜的衬衫袖子,扣子是黑色的。“还有这可爱的新胶天鹅绒的短裤!你知道吗,我亲爱的,我的那些老衣服还留着——我穿来的那些,保存在一个箱子里,以后给你们看,尽管全都破了。还有非常可爱的白皮带——虽然我不能不说你这摩洛哥皮绿皮带更好。”
她又开始流泪了。
“我估计约翰告诉过你了,我受过许多苦,而且一点唆麻都没有。只有偶然喝点波培带来的美似可。波培是我认识的一个小伙子。但是喝过之后非常难受,美似可本来就那样。喝沛瑶特叫人恶心,而且产生一种可怕的感觉,第二天更感到丢脸。我就觉得非常丢脸。你想想看,我,一个比塔,竟然生了个孩子,你设身处地想想看。”
(只这么提了一句,列宁娜已经吓坏了。)
“虽然我可以发誓那不能怪我,因为我至今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有的马尔萨斯操我都做了,总是按照顺序,一、二、三、四全做,我发誓。可照样出了事,当然,这儿是不会有人流中心的。顺带问一句,人流中心还在切尔席吗?”她问,列宁娜点点头。
“星期二和星期五还有泛光照明吗?”列宁娜又点了点头。
“那可爱的玻璃大楼呀!”可怜的琳妲扬起脸闭上眼睛狂喜地想象着那回忆中的灿烂景象。“还有河上的夜景。”老太婆低声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紧闭的眼睑后缓缓渗出。
“晚上从斯托克波吉飞回去,洗一个热水澡,来一次真空振动按摩……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又睁开了眼睛,用鼻子嗅了一两下,用手指捏了鼻涕,揩在自己短衫衣襟上。
“啊,对不起。”她看见列宁娜下意识的厌恶表情,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做,可要是你,没有手绢你又能怎么办?我记得当初那些肮脏多叫我生气,所有的东西都没有防腐。他们最初带我来时我头上有一个可怕的伤口。你就想象不出他们拿什么东西涂在伤口上。污秽,只有污秽。‘文明就是消毒,’我老对他们说,甚至对他们说顺口溜,‘链球菌马儿右转弯,转到斑波里T字边,T字边去把什么干?看看漂亮的洗手间。’好像他们全是些娃娃。但是他们当然不会懂。他们怎么会懂呢?看来我最后也就习惯了。何况没有安热水管,怎么干净得了?你看这些衣服。这种丑八怪毛呢老穿不破,不像人造丝。而且按要求破了你还得补。可我是个比塔,是在授精室工作的,谁也没有教过我干这种活儿,那不是我分内的事。何况那时候修补是一种错误。有了窟窿就扔掉,买新的。‘越缝越穷’,这话难道不对吗?修补是反社会的行为。可在这儿就不同了。简直像是跟疯子生活在一起。他们干的每一件事都是发疯。”
她四面一望,见约翰和伯纳已经离开了她,在屋子外面的灰沙和垃圾中走来走去,却仍然放低了嗓门,机密地猫着腰靠了过来,列宁娜僵硬了身子退开了。老太婆那毒害胚胎的臭味吹动了列宁娜面颊上的汗毛。
“比如,”她低声沙哑地说,“就拿他们这儿男女相处的方式来说吧。那是发疯,绝对的发疯。人人属于彼此——他们会这样吗?会吗?”她揪着列宁娜的袖子追问。
列宁娜把头扭到一边,点了点头,出了一口气(她刚才屏住了呼吸),设法吸了一口比较不太受污染的空气。
“哼,人在这儿是不会属于一个以上的人的。你要是按照常现接受男人,人家就说你坏,反社会,就会仇恨你,瞧不起你。有一回一大批女人来找我大闹了一场,因为她们的男人来看我。哼,为什么不能来看我?然后,她们向我冲了过来……不,太可怕了!我没法告诉你。”琳妲用手遮住脸,吓坏了。“这儿的女人非常可恨;她们疯狂,疯狂而且残忍。她们当然不懂得马尔萨斯操、培养瓶、换瓶和诸如此类的东西。太叫人受不了了。想想看,我居然……啊,福帝,福帝,福帝!可是约翰对我倒的确是个很大的安慰。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即使他常常因为有男人……而很伤心,就连还是个娃娃的时候他也……有一回,他甚至因为我常跟可怜的朗西瓦——也许是波培?——睡觉,就想杀死他(不过,那时约翰已经大了一些)。因为我从来无法让他懂得那是文明人应当做的事。我觉得疯狂是会传染的。总之,约翰似乎从印第安人那儿传染了疯病,当然,因为他跟他们一起的时候很多,尽管他们对他很恶劣,也不让他做别的小伙子可以做的事。这在一定的意义上倒是好事。因为那可以让我更容易为他设置条件。虽然你就不知道那有多么困难。我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我本来是没有义务去知道那些事的。我是说,孩子问你,直升飞机是怎么飞的,世界是什么东西造的——你看,你如果是个一直就在授精室工作的比塔,你怎么回答?你能够拿什么话回答?”
第八章
外面,在沙尘和垃圾之中(那儿现在有了四条狗),伯纳在和约翰缓缓地走来走去。
“我很难明白,”伯纳说,“也很难重新组合成印象。我们好像生活在不同的星球上,不同的世纪里。有个母亲,有这么多肮脏,有上帝,有衰老,还有疾病……”他摇摇头。“几乎难以想象。我永远也不会明白,除非你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
“解释这个,”他指着印第安村庄,“那个。”村子外那间小屋。“解释这一切。你们的生活。”
“可那有什么可解释的?”
“从头解释起。解释你能够回忆起的一切。”
“我能够回忆起的一切。”约翰皱起了眉头,沉默了很久。
天气炎热,母子俩吃了很多玉米摊饼和甜玉米。琳妲说,“来躺一躺,孩子,”母子俩在大床上躺了下来。“唱歌,”琳妲唱起了“链霉菌马右转弯,转到斑波里T字边”,和“再见吧宝贝班亭,你马上就要换瓶”。歌声越来越含糊……
一阵响动,约翰给惊醒了,有个男人在对琳妲说着什么,琳妲在笑。她原把毛毯拉到了下巴,那人却把它全掀开了。
那人的头发像两根黑色的绳子,手臂上有一条可爱的银臂测,镶嵌着蓝色的石头。
约翰喜欢那臂侧,可仍然害怕。他把脸躲到淋妲怀里,琳妲搂住他,他感到了安全。
他听见琳妲用他听不大懂的话说,“不行,约翰在这儿。”
那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琳妲,又温柔地说了几句什么。琳妲说,“不行。”
但那人却弯过身子对着他。那脸大而可怕,头发碰到了毛毯。
“不。”琳妲又说,他感到她的手搂得更紧了。
“不,不。”但是那人却抓住了他一条胳臂,抓得他生疼,他尖叫起来。那人伸出另一只手抱起他来。
琳妲仍然抱住他说,“不行,不行。”
那人说了些生气的话,很短促。
琳妲的手突然放松了。
“琳妲,琳妲。”他又是踢腿又是挣扎。但是那人把他抱到了门边,开了门,把他放在另一间屋子正中,自己走掉,在身后关上了门。他爬起来跑到门口。他踮起脚勉强可以摸到那巨大的水门闩;他抬起门闩一推;却打不开。
“琳妲。”他大叫。琳妲没有回答。
他记起了一间相当阴暗的房间;里面有些奇怪的木头制品,牵着许多线,许多妇女站在周围。琳妲说那是在编毛毡。琳妲要他跟别的孩子们一起坐在屋角,她自己去帮女人们工作。他跟小孩子们玩了很久。人们突然非常大声地讲起话来,有女人在推着琳妲,要她出去。
琳妲在哭,在往门边走。他跟了上去,问她那些女人为什么生气。
“因为我弄坏了东西。”然后琳妲也生气了。“她们那种混账编织法我怎么会知道?”她说,“恶劣的野蛮人。”
他问她什么叫野蛮人。他们回到自己屋里时波培已经等在门口,他跟他俩进了屋。波培有一个大葫芦,里面装着些像水一样的东西,不过不是水,而是一种有臭味、烧嘴巴,能弄得你咳嗽的东西。
琳妲喝了一点,波培也喝了一点。然后琳妲便哈哈大笑,大声说话。然后她便跟波培进了另一间屋子……
波培走掉以后他进了屋子。琳妲躺在床上睡得很熟,他没有法子叫醒她。
那时波培来得很勤。他说葫芦里的东西叫美似可。可是琳妲说那应该叫做唆麻,只是喝了之后不舒服。他恨波培,也恨所有的人——所有的来看琳妲的男人。有天下午他正在跟别的孩子们玩——那天很冷,他记得,山上有雪,他回到屋里听见寝室里有愤怒的叫喊。是女人的声音,说的话他听不懂,但是知道那是可怕的话。然后,突然叭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摔倒了。他听见人们跑来跑去。然后又是叭的一声,再后是像驴子挨鞭打的声音,只是挨打的不像驴那么瘦。琳妲尖叫起来。“啊,别,别,别打!”她说。他跑了进去,三个妇女披着黑毡子,琳妲在床上。一个妇女抓住她的手腕;另一个压在她的腿上,不让她踢;第三个妇女正在用鞭子抽她。一鞭,两鞭,三鞭,每一鞭抽下去琳妲都尖声大叫。他哭着拽那女人的毡子边,“求你啦,求你啦。”他说。那女人用空手把他拉开,又抽了一鞭子,琳妲又尖叫起来。他两手抓住那女人褐色的大手,使尽力气咬了下去。那女人叫了起来,挣脱了手,狠命一巴掌把他推倒在地上,还趁他躺在地上时抽了他三鞭子,那鞭子比什么都厉害,他痛得像火烧。鞭子又呼啸了,抽了下来。可这一次叫喊的是琳妲。
“可她们为什么要伤害你,琳妲?”那天晚上他问道。他哭着,因为自己背上那些红色的鞭痕还痛得厉害;也因为人们太野蛮,太不公平;也因为他自己是个孩子,无法反抗。琳妲也在哭。她倒是成年人,可她只有一个人,打不过她们三个。那对她也不公平。“她们为什么要欺负你,琳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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