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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新世界

_5 阿道司·赫青黎(英)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她的话听不清,因为她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她们说那些男人是她们的,”她说下去,好像根本不是在对他讲话;而是在跟她内心的什么人讲话。她的话很长,他听不懂;最后她开始哭了,哭声比任何时候都大。
“啊,别哭,琳妲,别哭。”
他靠过去,靠得紧紧的,伸手搂住她的脖子。琳姐叫了起来,“哦,别碰,我的肩膀!哦!”她使劲推开了他。他的脑袋撞在了墙上。“小白痴!”她叫道;然后她开始打他耳光。叭!叭!……
“琳妲,”他叫了出来,“哦,妈妈。别打了!”
“我不是你妈妈。我不要做你妈妈。”
“可是琳妲……哦!”她又给了他一耳光。
“变成了野蛮人,”她大叫。“像野兽一样下崽……要不是因为你我就可能去找探长,就有可能走掉。可带着孩子是不行的。那太丢脸。”
他见她又要打他,举起手臂想遮住脸,“哦,琳妲,别打,求你别打。”
“小野兽!”她拉下了他的胳臂,脸露了出来。
“别打了,琳妲。”他闭上眼睛,等着挨打。
可是她没有打。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看见她正望着他。他勉强对她笑了笑。她突然双手搂住了他,亲他,亲了又亲。
有时琳妲几天不起床,躺在床上伤心。或者又喝波培带来的东西,然后就老笑,又睡觉。有时她生病了,常常忘记给他洗脸洗澡,他除了冷玉米摊饼没有别的东西哈。他记得她第一次在他的头发里发现那些小动物时,大惊小怪地叫个没有完。
他们最快活的时候是在她向他讲述那个地方时。“任何时候你想飞,你都可以飞,真的吗?”
“任何时候你想飞都可以的,”她告诉他从一个盒子里放出来的好听的音乐,好玩的、好吃的。好喝的东西;在墙上一个东西上一按,就会发出亮光;还有图画,不光是看得见,而且还听得见,摸得着,闻得出;还有一种盒子,能够发出愉快的香味;还有山那么高的房子,粉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银灰色的。那儿每个人都非常快活,没有人会伤心或者生气。每个人都属于每个其他的人。还有那些盒子,在那儿你可以看见和听见世界那一边发生的事情,还有瓶子里的可爱的小婴儿——一切都那么干净,没有臭味,没有肮脏,人们从来不会孤独,大家在一起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像在这儿马尔佩斯开夏令舞会时一样。只是快活得多,而且每天都快活,每天都快活……他一小时一小时地听着。有时他跟别的孩子们玩腻了,村子里的老人也会用另外的语言对他们讲故事。讲世界的伟大的改造者;讲左手跟右手、干和湿之间的长期斗争;讲晚上一想就想出了大雾,然后又把全世界从雾里救出来的阿沃纳微罗那;讲地母和天父;讲战争与机遇的孪生子阿海雨塔和玛塞列蚂;讲耶稣和菩公;讲玛利和让自己青春重现的哀擦那雷喜;讲拉古纳的黑石头和阿扣马的大鹰和圣母。全是些离奇的故事,因为是用另一种语言讲的,不大听得懂,所以特别好听。他常躺在床上想着天堂和伦敦、阿扣马圣母和一排排清洁的瓶子里的婴儿。耶稣飞上天,琳组飞上天,还有世界孵化中心的伟大主任和阿沃纳微罗那。
许多男人来看琳妲。孩子们开始用指头指他。他们用那另外一种陌生语言说琳妲是坏女人。他们叫了她一些名字,他听不懂,却明白都是坏名字。有一天他们唱了她一个歌,唱了又唱。他对他们扔石头。他们也扔石头打他,一块尖石头砸伤了他的脸,血流不止,他满身是血。
琳妲教他读书,她用一块木炭在墙上画了些画——一只动物坐着,一个婴儿在瓶子里,然后又写些字母。写:小小子蹲瓶子,小猫咪坐垫子。他学得又快又轻松。他会读墙上所有的字之后琳妲打开了她的大木箱,从那些她从来不穿的滑稽的小红裤下面抽出了一本薄薄的小书。那书他以前常看见。“你长大以后,”她说,“就可以读了。”好了,现在他长大了,他觉得骄傲。“我担心你不会觉得这书能叫你太激动,”她说,“但那是我唯一的东西,”她叹了一口气,“你要是能够看见那些可爱的朗读机就好了!我们在伦敦常用的。”他读了起来,《胚胎的化学和细菌学条件设置》、《胚胎库比塔人员实用说明书》。光是读那标题就花了他一刻钟。他把书扔到了地上。“讨厌,讨厌的书!”他哭了起来。
孩子们仍然唱着那支关于琳妲的可怕的歌。有时他们又嘲笑他穿得太破烂。他的衣裳破了琳妲不知道怎么补。她告诉他在那另外的地方,衣服有了洞就扔掉,买新的。“破烂儿,破烂儿!孩子们对他喊。”可是我会读书,“他想,”他们不会,连什么是读书都不知道。“他们嘲笑他时,他努力想着读书,就很容易对付了。他可以装着不在乎。于是他又要求琳妲把书给他。
孩子们越是唱歌,指指戳戳,他越是用功读书。那些字他很快就读得很好了,就连最长的字也一样。但那是什么意思呢?他问琳妲,她一般是答不上来。即使能答得上来,她也解释不清楚。
“什么叫化学药品?”他有时间。
“哦,比如镁盐,比如保持德尔塔和爱扑塞隆们瘦小落后的酒精;比如制造骨头的碳酸钙和诸如此类的东西。”
“可是化学药品怎么制造呢,琳妲?化学药品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不知道,是从瓶子里取出来的。瓶子空了就打发人到药品仓库去要。是药品仓库的人制造的,我估计。或者是由他们打发人到工厂去取来的,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搞过化学。我一向只搞胚胎。”
他问她其他问题也都一样。琳妲好像从来就不知道。印第安村的老年人的回答却要确切得多。
“人和一切生物的种子,太阳的种子,大地的种子,天的种子都是阿沃纳微罗那用繁衍神雾创造出来的。现在世界有四个子宫,他把种子放进了最低的子宫里。种子渐渐成长……”
有一天(约翰后来算出那难是他十二岁生日后不久),他回家发现寝室地上有一本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书。那书很厚,样子很古老;书脊叫耗子咬坏了;有些书页散了,皱了。他拣了起来,看了看书名页,那书叫做《威廉·莎士比亚全集》。
琳妲躺在床上,从一个杯子里暖着一种非常难闻的美似可。“哪书是波培拿来的。”她说。她的嗓子又粗又吸,仿佛是别人的声音。“原放在羚羊圣窟的一个箱子里,据说已经放了好几百年。我觉得说得对,因为我看了看,认为满是废话,木文明,可是用来训练你读书还是可以的。”她喝完最后一口,把杯子放在床边地面上,转过身子,打了一两个嗝,睡着了。
他随意翻开了书。
“不,而是生活在油渍斑斑汗臭薰人的床上。
浸渍在腐败、调情和做爱里,下面是恶心的猪圈……“。
那些奇怪的话在他心里翻腾,有如滚滚雷霆说的话;有如夏令的舞会上的大鼓——若是鼓声也能表达意思的话;有如唱玉米之歌的男声,很美,很美,美得叫你想哭;有如老米季马摇晃着羽翎。雕花手杖和石头和骨头物件时所念的咒语——佳特拉、其录、喜洛亏、喜洛亏、凄哀、喜卢、喜卢、其托——但比那咒语好,因为它有更多的意思,因为那是说给他听的;说得好极了,而且叫人听得似懂非懂,那是一种美丽得慑人的咒语,是关于琳妲,关于琳妲躺在那儿打呼喀,床前地上摆着空杯子的。是关于琳妲与波培,琳妲与波培的。
他越来越恨波培了。一个人能够笑呀笑呀却仍然是个恶棍。一个不肯悔改的、欺诈的。荒淫的、狠毒的恶棍。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似懂非懂,但却很有魅力,老在他脑袋里轰隆隆震响。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以前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恨过波培;没有真正恨过他,因为他从来说不清对他的恨有多深。可现在他听见了这些咒语,它们像鼓点,像歌声,像魔法。这些咒语和包含咒语的那个非常奇怪的故事(那故事他虽不大清楚,但照样觉得非常非常精彩),它们给了他仇恨波培的理由,使他的仇恨更真实,甚至使波培也更真实了。
有一天他玩耍回来,内室的门开着,看见他俩一起躺在床上睡着了——雪白的琳妲和她身边的几乎是黑色的波培。波培一只胳臂在她脖子底下,另外一只黑手放在她的乳房上,他的一根长辫子缠在她的喉头,好像是条黑蛇要想缠死她。波培的葫芦和一个杯子放在床边的地面上。琳妲在打鼾。
他的心仿佛不见了,只剩下了一个空洞。他被掏空了,空而且冷,感到很恶心,很晕眩。他靠在墙上稳住了自己。“不肯悔改的、欺诈的、荒淫的……”这话在他的脑袋里重复着,重复着,像嘭嘭的鼓声,像讴歌玉米的歌声,像咒语。他突然从浑身冰凉变得满身燥热。他的血液在奔流,面颊在燃烧,屋子在他面前旋转着,阴暗了。他咬牙切齿。“我要杀死他。我要杀死他,”他不断地说。突然更多的话出现了:“等他在酗酒昏睡,或怒不可遏的时候,等他躺在建乱的贪欢的床上的时候……”
咒语在为他说话,咒语解释了命令,发出了命令。他退回到外面的屋子。“在他酗酒昏睡的时候……”切肉的刀子就在火炉边的地上。他拣起刀子踮起脚尖回到了门边。“在他酗酒昏睡的时候,酗酒昏睡的时候……”他冲过房间,一刀刺去,啊,血!——又是一刀,波培惊醒了。他举起手又是一刀,手却被抓住了——哦,哦!——被扭开了。他不能动了,逃不掉了。波培的那双黑黑的小眼睛非常逼近地盯着他的眼睛。他把眼睛扭到了一边。波培的左肩上有两个伤口。“啊,看那血!琳妲在叫喊,”看那血!“流血的景象从来就叫她受不了。波培举起了他另一只手——约翰以为他要打他,便僵直了身子,准备挨打。但是那手只是抓住了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了过来,使他不得不再望着波培的脸。他们俩对视了很久,对视了几个小时,又几个小时。突然,他哭了起来——因为忍不住。波培哈哈大笑。”去吧,“他用另一种印第安语说,”去吧,勇敢的阿海优塔。“约翰逃了出去,到另外那间屋子去隐藏他的眼泪去了。
“你十五岁了,”老米季马用印第安话说,“现在我可以教你抟泥土了。”
两人蹲在江边,一起工作。
“首先,”米季马两手抓起一团湿泥说,“我们做一个小月亮。”老头把泥捏成了一个圆饼,然后让饼边竖起了一点;月亮变成了浅杯。
他慢慢地笨拙地学着老人那巧妙的动作。
“月亮,杯子,现在是蛇,”米季马把另一块泥土搓成了一根可以盘曲的长条,盘成了一个圆圈,再把它压紧在杯子口上。“然后又是一条蛇,又是一条蛇,再是一条蛇。”米季马一圈又一圈塑造出了罐子的边。那罐子原来窄小,现在鼓了出来,到了罐口又窄小了。米季马挤压着,拍打着,抹着,刮着;最后那罐子站在了那里,就是马尔佩斯常见的那种水罐,只是颜色是奶油白,而不是黑的,而且摸起来还软。约翰的罐子站在米季马的罐子旁边,那是对米季马的罐子的歪扭的摹本。他望着两个罐子,忍不住笑了。
“下一个就会好一些了。”他说,开始润湿另一块泥。
抟弄,成型,感觉到自己的手越来越巧,越来越有力——这给了他不寻常的快乐。“A呀B呀C,维呀他命D,”他一边工作一边唱歌,“脂肪在肝中,鳖鱼在海里。”米季马也唱了起来——那是关于杀熊的歌。他们俩工作了一整天,让他一整天都充满了强烈的令人陶醉的欢乐。
“明年冬天,”老米季马说,“我教你做弓。”
他在屋外站了很久。里面的仪式终于结束了,门打开了,人们走了出来。科特路首先出现。他握紧了右手伸在前面,好像捏着什么值钱的珍宝。季雅纪美跟在后面,她也捏紧一只手,同样伸了出去。他们俩默默地走着,后面跟着他们的嫡。堂、表兄弟姐妹和所有的老人。
他们走出了印第安村落,穿过了石源,来到悬崖边上,面对着清晨的太阳站住了。科特路张开了手,一把玉米面白森森躺在他手掌里,他对着玉米面呼出一口气,喃喃地说了几句,把那白色的粉末对着太阳撒去。季雅纪美也这样做。然后季雅纪美的父亲也走上前来,举起一根带羽翎的祈祷杖,做了一个很长的祈祷,然后把那祈祷杖也随着玉米面扔了出去。
“礼成,”米季马大声说,“他们俩结婚了。”
“礼成了,”人们转过身来,琳妲说,“我能够说的只有一句话:这的确好像是小题大做。在文明社会,一个男孩子想要一个女孩子只需要……可是,你要到哪儿去,约翰?”
约翰不管她的招呼,只顾跑,要跑掉,跑掉,跑到能让他孤独的地方去。
礼成。老米季马的话在他的心里不断重复。礼成,礼成……他曾经爱过季雅纪美,默默地、远远地,然而热烈,不顾一切,没有希望。可现在已经“巩成”。那时他十六岁。
在月亮团圆的日子,羚羊圣窟里常有人倾诉秘密。完成秘密和产生秘密。人们到那儿去,到羚羊圣窟去,去时是孩子,回来变做了成人。男孩都害怕,却又渴望,那一天终于来了。太阳落了山,月亮升了起来。他跟别人去了。几个男人的黑影站在圣窟门口,梯子往下伸到了红灯照着的深处。带头的几个男孩已经开始往下爬。一个男人突然走了出来,抓住了胳臂把他拖出了行列。他挣脱之后又回到行列里去。这一回那人摸了他,扯了他的头发。
“你没有资格,白毛!”
“那母狗下的崽没有资格!”有个人说,男孩子们笑了。
“滚!”
因为他仍在人群边逗留,不肯离开,人们又叫了起来。有人弯下腰拣起石头扔他。“滚,滚,滚!”
石头像雨点一样飞来。他流着血逃到了阴暗处。红灯照耀的圣窟里歌唱开始了。最后的男孩已经爬下梯子。他完全孤独了。
在印第安人村庄外面光秃秃的石源平顶上,他完全孤独了。月光下的岩石像漂白了的骷髅。高崖下的山谷里郊狼在对着月亮嚎叫。他受伤的地方很疼,伤口还在流血。他抽泣,并非因为痛,而是因为孤独。他一个人被赶了出来,进入了像骷髅一样的岩石和月光的世界。他在悬崖边上背着月光坐下了。他向下看看石塬漆黑的影子,看看死亡漆黑的影子。他只要向前一步,轻轻一跳……他把右手伸进月光里。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几秒钟滴一滴。一滴,一滴,又一滴。明天,明天,还有明天……。
他已经找到了时间、死亡和上帝。
“孤独,永远孤独。”小伙子说。
那话在伯纳心里引起了一种凄凉的反响。孤独,孤独……“我也孤独,”他说,情不自禁说了句体已话,“孤独得可怕。”
“你也孤独吗?”约翰露出一脸惊讶,“我还以为在那边……我是说琳妲总说那边的人从来不会孤独。”
伯纳扭泥地涨红了脸。“你看,”他嘟哝说,眼睛望着别处,“我估计,我跟我那儿的人很不相同。如果一个人换瓶时就有了不同……”。
“对,说得正好,”小伙子点点头,“如果有了不同,就必定会孤独。他们对人太凶恶。他们把我完全排斥在一切之外,你知道吗?别的小伙子被打发上山去过夜——那是你必须去梦想出你的神圣动物的时候,你知道——他们却不让我跟他们去,什么秘密都不告诉我。可我自己告诉了我自己,”他说下去,“我五天没有吃东西,然后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出去了,进入了那边的山。”他指点着说。
伯纳居高临下地笑了,“你梦想出了什么吗?”他问。
对方点点头。“但是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他停了一会儿低声说,“有一回,”他说下去,“我做了一件别人从没有做过的事。夏天的正午,我双手分开靠在一块岩石上,好像十字架上的耶稣。”
“为什么?”
“我想知道钉在十字架上是什么滋味。吊在那儿,太阳光里……”。
“可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哦……”他犹豫了一下,“因为我觉得,既然耶稣受得了,我也就应该受得了。而且,一个人如果做了什么错事……何况我很不幸;那也是一个理由。”
“用这种办法治疗你的不幸似乎有些好笑。”帕纳说。可是再想了一下他觉得这样做也有一定的道理,总比吃唆麻好……。
“过了一会儿我晕了过去,”小伙子说,“扑倒在地上。你看见我受伤的地方了吗?”他从他的额头上捞起了那厚密的黄头发,露出了右太阳穴上的伤疤。一道灰痕。
伯纳看了一眼,但。心里立即一怔,望到了一边。他的条件设置使他不那么容易产生怜悯,却十分敏感娇气。提起疾病和痛苦他不但恐怖,而且抵触,甚至厌恶,像遇见了肮脏、畸形或是衰老。他赶紧换了个话题。
“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跟我们一起回到伦敦去?”他问道,走出了他这场战役的第一步。他在那小房间里已看出了那野蛮人的“父亲”是谁,从那时起他就在秘密地酝酿着他的战略,“你愿去吗?”
那小伙子的脸上放出了光彩。“你真有那意思?”
“当然,就是说我如果能够得到批准的话。”
“琳妲也去?”
“晤……”他犹豫了,没有把握。那个讨厌的东西!不,那办不到。除非,除非……伯纳突然想起她那份叫人恶心的样子可能是一笔巨大的资本。“但是当然。”他叫道,用过分的热中代替了他开初的迟疑。
小伙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想看,我平生的梦想竟然得以实现。你还记得米兰达的话吗?”
“米兰达是谁?”
但是那小伙子显然没有听见他提问。“啊,奇迹!”他在念着;眼睛发光,面颊泛出明亮的红晕。“这儿有多少美好的人!人是多么美丽!”红晕突然加深了。他想到了列宁娜,一个穿玻瓶绿黏胶衣裳的天使,青春年少和皮肤营养霜使她显得容光焕发,丰腴美艳,和善地微笑着。他的声音迟疑了。“啊,美妙的新世界广‘他背起书来,又突然打住了。血液已经离开了他的面颊;他苍白得像纸。”你跟她结婚了吗?“他问。
“我什么?”
“结婚。你知道——永不分离。他们用印第安话说:永不分离。婚姻是不能分离的。”
“福帝呀,没有!”伯纳忍不住笑了。
约翰也笑了。却是为了别的原因——纯粹是因为高兴。
“啊,美妙的新世界,”他重复了一句,“啊,美妙的新世界,有多么出色的人物。咱们立即出发吧。”
“你说话的方式有时候很特别,”伯纳又迷惑又惊讶地盯着小伙子,“不过,等到你真正看见新世界时再说,好不好?”
第九章
有了一天的离奇与恐怖的经历,列宁娜觉得自己有充分的权利享受一个完全的、绝对的假期。两人一回到宾馆她就吞下了六粒半克的唆麻片,在床上躺了下来,不到十分钟已经飞往月宫的永恒,至少得十八个小时才能醒来。
这时伯纳却躺在黑暗里瞪着大眼想着心事,半夜后许久才入睡;可他的失眠并非没有收获。他拟定了一个计划。
第二天早上十点,穿绿制服的八分之一混血儿准时下了直升飞机。伯纳在龙舌兰丛中等着他。
“克朗小姐度唆麻假去了,”伯纳解释道,“看来五点以前是不会回来的。这就给了我们七个小时。”
他可以飞到圣塔菲办完必须办的事,然后回到马尔佩斯,到她醒来时间还多。
“她一个人在这儿安全吗?”
“跟直升机一样安全。”混血儿向他保证。
两人上了飞机立即出发。十点三十四分他们在圣塔菲邮局房顶降落。十点三十七分伯纳已接通了白厅世界总统办公室。十点三十九分他已在跟总统福下的第四私人秘书谈话奇Qīsūu.сom书。十点四十四分他已在向第一秘书重复他的故事。到十点四十七分半钟他耳朵里已经震响着穆斯塔法蒙德本人的深沉宏亮的声音。
“我斗胆地想,”伯纳结巴地说,“福下会发现这个问题能引起足够的科学兴趣……”
“是的,我的确认为它能够引起足够的科学兴趣,”那深沉的声音说,‘那你就把这两个人带到伦敦来吧。“
“福下明白,我需要一张特许证……”
“必要的命令,”穆斯塔法·蒙德说,“此刻正在向保留地总监发出。你立即去总监官邸好了。再见,马克思先生。”
寂静。伯纳挂上电话,匆匆上了房顶。
“总监官邸。”他对伽玛绿八分之一混血儿说。
十点五十四分伯纳已经在跟总监握手。
“很高兴,马克思先生,很高兴,”他那轰响的嗓子透着尊敬,“我们刚收到了特别命令……”
“我知道,”伯纳打断了他的话,“我刚才才跟总统阁下通过话。”他一屁股坐进了椅子。他那厌倦的口气暗示着他习惯于每周七天都跟总统阁下通话。“请你尽快采取必要措施,尽快。”他特别强调尽快。他对自己十分欣赏。
十一点零三分所有的文件已经进了他的口袋。
“再见。”他居高临下地对总监说。总监已经陪着他走到了电梯门口。
他步行到了宾馆,洗了个澡,做了真空振动按摩,用电动刀刮了胡子,听了早间新闻,看了半小时电视,才慢条斯理吃了午饭。两点半钟他已经跟八分之一混血儿一起飞回了马尔佩斯。
小伙子站在招待所门外。
“伯纳,”他叫道,“帕纳!”没有人回答。
小伙子穿着鹿皮靴,走路没有声音。他跑上台阶,拽了拽门,门关着。
他们走了!那是他所遇见过的最可怕的事。列宁娜请他来看他们,可他们却走掉了。他在台阶上坐下,哭了起来。
半小时后他想起往窗户里望望。他看见的第一件东西是一个绿色手提箱,箱盖上印着姓名的第一个字母L.C.欢乐像火焰一样从他心里烧起。他拣起一块石头。碎玻璃落在地上叮叮地响。不久以后他已进了屋子。一打开绿色的手提箱他立即闻到了列宁娜的香水味。那香味弥漫了他的肺叶,那是列宁娜的香味呢。他的心脏急剧地跳动起来,他几乎晕了过去。他把身子弯在那宝贵的箱子上,抗磨着,翻看着,拿到光线里审视着。他起初对列宁娜用来换洗的新腔天鹅绒短裤上的拉链弄不明白,到他明白过来,便觉得很好玩;拉过去,拉过来,再拉过去,又拉过来;他着迷了。列宁娜的绿色拖鞋是他平生见过的最精美的东西。他打开一件贴身拉链衫,不禁羞红了脸,赶快放到了一边。但是亲吻了一下一条人造丝手绢,又把一条围巾围到了脖子上。他打开一个盒子,一股香粉喷了出来,喷在他手上。他把它擦在胸口、肩膀和光胳臂上。多好闻的香味!他闭上眼睛,用脸挨了挨擦了粉的胳臂。滑腻的皮肤挨紧他的脸,麝昧的粉香透进了他的鼻子——是活生生的她呀。“列宁娜,”他轻声说,“列宁娜!”
有什么响动吓了他一跳,他心虚地转过身子,把偷看着的东西塞回提箱,盖上盖,又听了听,看了看。没有活动的迹象,也没有声音。可他确实听见过什么东西——好像是有人叹气,好像是木头的吱嘎声。他踮起脚,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开了道缝,发现自己望着的是一片宽阔的梯口平台,平台对面是另一道虚掩着的门。他走过去推开门,偷看起来。
列宁娜躺在矮床上,睡得正香。她穿着一件粉红拉链睡衣,床单掀开。髦发衬着她的脸,多么美丽!那粉红的脚趾,那安详的熟睡的面庞,像孩子一样打动人心;那无力松垂的手,那柔软的胳臂,是那么坦然而无助。他的眼里不禁噙满了泪水。
他采取了无穷的预防措施——其实很不必要,因为除非开枪,是无法把列宁娜从预定的唆麻假日提前惊醒的。他进了屋子,跪在床边的地板上,双手指头交叉,注视着她。“她的眼睛。”他喃喃地说道。
“你总在言谈里说起她的眼睛、头发、面颊、步态、声音;啊,还有她那纤手!
在那双纤手面前,一切白色都只是污秽,写下的全是自我谴责;连小天鹅的茸毛跟它柔腻的一握相比,也透着粗糙……“
一只苍蝇围着列宁娜嗡嗡地飞;他挥手把它赶走了。“连苍蝇,”他记起,“即使朱丽叶皎洁的纤手上的苍蝇也可以从她唇上盗窃永恒的祝福,而她,也会因纯洁的处女娇羞而脸红,好像叫苍蝇吻了也是罪过……”
他非常缓慢地伸出手去,好像想抚摩一只胆小却又颇为危险的鸟。他的手颤抖着,悬在空中,离她那松弛的手指只有一寸,差不多要碰到了。他敢于用自己最卑贱的手指去亵渎……吗?不,他不敢。那鸟太危险。他的手又垂了下来。她多么美丽呀!多么美丽呀!
他突然发现自己在思考着:只要拈住她脖子边的拉链钮,使劲长长一拉……他闭上了眼睛,摇着头,像刚从水里冒出的狗一样摇晃着耳朵。可耻的思想!他为自己难堪。纯洁的处女娇羞……空气里有一种嗡嗡声。又有苍蝇想盗窃永恒的祝福吗?是黄蜂吗?他望了望,什么都没看见。嗡嗡声越来越大,好像选定了要呆在百叶窗外面。飞机!他狼狈不堪地跳了起来,跑回了另一间房,跳出了敞开的窗户。他在高高的龙舌兰丛间的小径上奔跑时看见伯纳从直升飞机上下来。
第十章
布鲁姆斯贝里中心,四千个房间里的四千座电钟的指针都指着两点二十七分。这座“工业的蜂巢”(主任喜欢这样叫它证嗡嗡地忙碌着。人人都在忙,事事都井井有条地进行着。显微镜下精子正扬着脑袋,使劲甩着长尾巴,狠命往卵子里钻。卵子在膨胀,在分裂,若是波坎诺夫斯基化过的,则在萌孽,分裂成为无数个胚胎。自动扶梯正从社会条件设置室呜呜地驶进地下室。在那儿昏暗的红光里,胚胎躺在腹膜垫上,冒着蒸熏样的懊热,饱餐着代血剂和荷尔蒙长大,再长大。若是中了毒就伤感地变做发育受阻的爱扑塞隆。瓶架带着轻微的嗡嗡声和轧轧声,带着重新获得的永恒,一礼拜一礼拜难以觉察地移动着。直到那一天,新换瓶的胎儿在换瓶室发出了第一声害怕而吃惊的尖叫。
地下室下层的发电机鸣鸣响着,电梯匆匆地升降。十一个楼层的孵化室全部到了哺育时间。一千八百个婴儿正同时从一千八百个瓶子里吮吸着各自那一品脱消过毒的外分泌液。
楼上,依次往上的十层宿舍里,幼小得还需要午睡的男童和女童跟所有的人一样忙碌着,虽然自己并不知道。他们在不自觉地听着睡眠教育里的卫生课、社交课、阶级觉悟课和幼儿爱情生活课。再往上去,已经下起了雨,九百个略大的儿童在那儿玩着积木和胶泥,玩着“找拉链”和性爱的游戏。
嗡嗡嗡,蜂巢忙碌地、欢快地吟唱着。姑娘们照看着试管,唱着欢乐幸福的歌;条件设置工一边上班,一边吹着口哨。而在换瓶室里换空的瓶子上空,又有多么有趣的谈笑在进行!但是主任和亨利·福斯特一起走进授精室时,脸上却一本正经,严厉地绷着。
“他成了这屋里众人的榜样了,”主任说,“因为这屋里的高种姓人员比中心的其他任何单位都多。我告诉过他两点半到这儿来见我的。”
“他的工作倒还是不错。”亨利摆出宽容的样子假惺惺地说。
“这我知道,但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严格要求。他在智力上的优势意味着相应的道德责任。一个人越有才能,引错路的能量就越大。个别人受点苦总比让大家都腐败好。只要考虑问题不带温情,福斯特先生,你就会明白,一切错误都不及离经叛道严重。谋杀只能杀死个别的人,而个别的人,说到底,算得了什么?”他挥了挥手,指着一排排的显微镜、试管和孵化器。“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制造一个新的——想造多少就造多少。而离经叛道威胁的却不只是个体;而是整个社会。是的,整个社会。”他重复了一句。“啊,他来了。”
伯纳已经进了屋子,在一排排授精员之间向他们走来。一种表面的扬扬得意的自信薄薄地掩饰着他的紧张情绪。他说:“早上好,主任。”说时声音高得荒谬,为了掩饰这个错误,他又说:“你要找到这儿来谈话。”那声音又柔和得荒谬,像耗子叫。
“不错,马克思先生,”主任拿着架子说,“我的确要你到这儿来见我。我知道你昨天晚上已经结束假期,回家来了。”
“是的。”伯纳回答。
“是——是的。”主任拉长了声音像蛇一样嘶嘶地说。随即提高了嗓门,“女士们,先生们,”他的声音像喇叭,“女士们,先生们。”
姑娘们对着试管上空唱的歌和显微镜工。已不在焉的口哨全部突然停止。一片深沉的寂静。大家都四面望着。
“女士们,先生们,”主任再重复了一句,“我这样打断你们的劳动,很为抱歉。是一种痛苦的责任感促使我这样做的。因为社会的安全和稳定遭到了危险。是的,遭到了危险。女士们,先生们。”他谴责地指着伯纳。“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人,这个阿尔法加得到的很多,因此,我们也有理由要求他很多。你们的这位同事——我也许应该提前叫他‘这位以前的同事’?——严重地辜负了大家对他的信任。由于他对体育运动和唆麻的异教徒式的观点;由于他的性生活的恬不知耻的离经叛道,由于他拒绝了我主福帝在下班之后行为要‘恰如婴儿’的教导(说到这儿主任画了一个T字),他已经证明了自己成了社会的公敌,是一切秩序和安定的颠覆者,女士们,先生们,是对抗文明的阴谋家。因此,我建议开除他,把他从本中心的职务上开除出去,让他声名狼藉。我建议立即向上面申报,把他调到最下级的中心去,为了使对他的惩罚对社会最有利,把他调到距离重要人口中心最远的地方去。到了冰岛他就没有多少机会用他那些非福帝的行为引诱别人走上邪路了。”主任住了口,交叉了双手,威风凛凛地转向了伯纳。“伯纳,你能够提出理由反对我执行对你的处分吗?”
“是的,我能够。”伯纳用非常响亮的声音回答。
主任多少吓了一跳,但仍然神气十足,“那你就提出来吧。”
“当然要提出来,但我的理由还在走道里,请稍候。”伯纳匆匆走到门边,甩开了门。“进来。”他命令道,那“理由”便走了进来,露出了它的形象。
人们倒抽了一口气,发出一阵惊愕和恐怖的低语;一个姑娘尖叫起来;一个人站到椅子上,想看得更清楚,却打翻了两根满装精子的试管。在那些青春矫健的身子和没有歪扭的面孔之间出现了一个离奇可怕的中年的妖怪,面目浮肿、肌肉松弛——是琳妲走进了房间。她卖弄风情地微笑着,那微笑退了色,七零八碎。她走路时滚动着她那巨大的臀部,却自以为是腰肢款摆,冶荡迷人。伯纳走在她的身边。
“他就在那儿。”伯纳指着主任说。
“你以为我会认不出他呀?”琳妲极为气愤地问,然后便转身对着主任,“我当然认得出你,汤玛金,我到哪儿都能认得出你,在一千个人里也认得出你。可你也许忘记了我。你不记得了吗?不记得我了吗,汤玛金?我是你的琳妲。”她站在那儿望着他,歪着头微笑着。可那微笑面对着主任那呆板的、厌恶的脸色,逐渐失去了自信,犹豫了,终于消失了。“你想不起来了吗,汤玛金?‘北重复道,声音颤抖着。她的眼光焦急而痛苦。那肮脏松弛的脸奇异地扭曲了、变做了极端凄惨的怪笑。”汤玛金!“她伸出双臂。有人”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主任说话了,“这个吓人的……”
“汤冯金!”她向他跑来,毛毡拖在身后,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无法抑制的哈哈大笑爆发了出来。
“……这种恶作剧太不像话!主任大叫道。
他满脸通红,想挣脱她的拥抱。可她却死命地搂紧了他。
“可我是琳妲,我是琳妲。”哈哈大笑淹没了她的话。
“你让我怀了个孩子,”她的尖叫压倒了哄堂大笑,带来了突然的令人骇然的寂静;大家的目光狼狈,闪烁游移,不知道往什么地方看好。
主任的脸色突然苍白了,停止了挣扎,站在那儿,双手握住琳妲的手腕,低头盯视着她,吓坏了。
“的确,怀了个孩子——而我就是他的母亲。”她把这个猥亵的词扔向了受到侮辱的寂静,仿佛是在挑战。然后她离开了主任,感到了羞耻,羞耻,用双手掩住了面孔,抽泣起来。“可那不是我的错,汤玛金。因为我一向总是做操的。是不是?是不是?一向做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要是知道做母亲有多么可怕就好了,汤玛金……可是儿子对我仍然是一种安慰。”她转身向着门口,“约翰!”她叫道,“约翰!”
约翰应声走了进来,在门口先停了一会,四面望了望,然后,他那穿鹿皮靴的脚一声不响地迅速穿过了房间,双膝落地,跪到了主任面前,清脆地叫了一声:“爸爸!”
那个字,那个猥亵得可笑的字,破除了十分难堪的紧张,因为从“爸爸‘引起的联想毕竟跟生育的可憎和道德的邪恶隔了一层;这个字不文明,却只是肮脏而不涉淫秽。这个可笑的肮脏字眼缓和了难以忍受的紧张气氛。笑声爆发了出来,是哄堂大笑,几乎是歇斯底里的笑。笑声一阵接着一阵,仿佛不会停止。我的爸爸——而那爸爸却是主任!我的爸爸!啊,福帝!啊,福帝!太精彩了,的确!哄笑和吼叫重新发出,脸都几乎笑破了,笑得眼泪汪汪。又有六支精子管打翻了。我的爸爸!
主任苍白了脸,用疯狂的目光四面望着,他羞愧得手足无措,非常痛苦。
我的爸爸!已出现平静迹象的笑声又爆发了出来,比以前更响了。主任用双手捂住耳朵冲出了房间。
第十一章
授精室那一幕之后,伦敦的上层种姓都迫不及待地想见识一下这位妙人。那野蛮人竟然跑到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主任——倒不如说是前主任,因为这可怜的人随即辞了职,再也没有进过中。动了——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叫他“爸爸”。(这恶作剧精彩得叫人不敢相信。)而相反,琳妲却没有引起注意,谁也没有想过要看她。把人称做妈妈原本是过分的玩笑,是一种亵渎。何况她跟别人一样,是从瓶子里孵化出来的,是设定过条件的人,不是真正的野蛮人,因此她不可能真正引起怪念头。最后,还有她那副模样——这才是人们木希望看见可怜的琳妲的最大理由。青春不再,肥胖臃肿,一口坏牙,满脸斑点。还有那身材(福帝呀!)见了她你不能不作呕,打心眼里作呕。因此优秀的人都决心不见琳妲。而琳妲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见他们。回归文明意味着回归唆麻,不但可以躺在床上一天又一天地享受唆麻假日,而且醒过来不会头痛,恶心,想呕吐。用不着感到像喝了佩瑶特一样心虚、抬不起头,仿佛干了什么反社会的可耻罪行。唆麻不会开这种刻薄的玩笑。它所给予的假期是完美的,如果说随后的早上也不愉快的话,却并非由于内在的感受,只是觉得不如唆麻假日那么快活而已。补救的办法是继续度假。她不断贪婪地吵着要求增加唆麻的剂量和次数。萧医生起初反对,后来就按照她的要求给她。她一天吞下的唆麻竟达二十克之多。
“那会叫她在一两个月之内死去的。”医生对伯纳透露了真情。“有一天她的呼吸系统中心会瘫痪,不能呼吸,于是就完了。倒也是好事。我们如果能够返老还童,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可惜办不到。”
出乎每个人意料之外(琳妲在度唆麻假,不会碍事),提出反对的倒是约翰。
“咱们给她那么大的分量岂不是要缩短她的寿命吗?”
“在某种意义上讲,是的,”萧大夫承认,“可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讲我们实际上是在延长她的寿命。”小伙子莫名其妙地瞪大了眼睛。“唆麻让你失去了几年寿命,”大夫说下去,“但是,想一想它在时间以外给你的悠久岁月吧。那是长得难以计量的。每一次唆麻假在我们祖先的眼里都是永恒呢。”
约翰开始明白了。“原来永恒只在我们嘴上和眼睛里。”他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
“没有说什么。”
“当然,”萧大夫说下去,“别人有正经工作要做你就不能打发他到永恒去,可是她并没有什么正经工作要做……。”
“可我照样,”约翰坚持,“认为这不合适。”
大夫耸了耸肩。“好了,如果你宁可让她发疯一样叫喊,喊个没完的话,你可以……。”
约翰最后只好让步了。琳妲得到了竣麻。从此以后她便呆在三十七楼伯纳公寓的小房间里,躺在床上,永远开着收音机、电视机永远开着印度薄荷香水,让它滴着;唆麻片放在一伸手就够得着的地方——她呆在那儿,却又压根不在那儿。她永远在辽远处度假,在虚无缥缈的地方,在另一个世界。那儿收音机的音乐是一个色彩绚烂的深渊,一个滑音演奏的悸动的深渊,通向一个光明灿烂的绝对信念的中心(其间经过了多少美妙的曲折);在那儿,闪烁在电视机里的形象是某些在美妙得难以描述的,全是歌唱的感官片里的演员。在那儿滴下的印度薄荷不光是香水,也是阳光,也是一百万只色唆风,也是跟她做爱的波培,只是比那还要美妙得多,美妙得没法比,而且无穷无尽。
“是的,我们没有办法返老还童。但是我很高兴。”萧大夫下了结论,“有了这个机会看到了人类衰老的标本。非常感谢你找了我来。”他跟伯纳热烈地握手。
于是人们以后所关注的就只有约翰了。由于只能够通过公认的监护人伯纳才能见到约翰,伯纳现在才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不但受到正常的对待,而且成了一个风云人物。人们再也不谈论他代血剂里的酒精了,也不再嘲笑他的外表了。亨利·福斯特一改常态,对他亲切了起来。本尼托·胡佛送给了他一份礼物,六包性激素口香糖。命运预定局局长助理也一反常态.几乎卑躬屈节地要求伯纳邀请他去参加他的晚会。至于女人嘛,只要伯纳有一点邀请的暗示,谁都可以让他上手。
“伯纳邀请我下星期三去跟野人见面呢。”范尼得意地宣布。
“我很高兴,”列宁娜说,“现在你得承认你对伯纳的看法是错的了。你不觉得他相当可爱吗?”
范尼点点头。“而且我还要说,”她说道,“我感到惊讶,却愉快”
装瓶车间主任、命运预定主任和授精司长的三位助理、情感工程学院的感官片教授、西敏寺社区歌咏大厅经理板块诺夫斯基化监督——伯纳的要人名单没有个完。
“这一周我到手了六个姑娘,”他对赫姆霍尔兹·华生说体已话。“星期—一个,星期三两个,星期五加了两个,星期六加了一个。我要是有时间或是有兴趣的话,至少还有十二个姑娘迫不及待想要……。”
赫姆霍尔兹阴沉着脸,不以为然地听他吹嘘,一声不响。伯纳生气了。
“你妒忌了?”他说。
赫姆霍尔兹摇摇头。“我感到有点悲哀,如此而已。”他说。
伯纳怒气冲冲地走掉了。以后我再也不跟赫姆霍尔兹说话了,他对自己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成功在伯纳的脑袋里嘶嘶地响,让他跟那个他一向不满的世界和解了,其效果有如一切美酒。只要这个社会承认他是个重要人物,一切秩序都是好的。但是尽管他的成功使他和解,他仍然拒绝放弃对现存秩序的批判,因为批判行为提高了他的重要感,让他觉得自己伟大多了。何况他还真正感到有些东西应当批判(同时他也确实喜欢做个成功的人,得到想得到的姑娘)。他在因为野蛮人而讨好他的人面前总想摆出一副离经叛道者的挑剔形象。人家当面有礼貌地听着,背后却摇头。“那小青年没有好下场。”他们说,同时很有把握地预言,他们早晚会见到他倒霉的。“那时他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野蛮人帮助他脱离危险了,”他们说。不过,第一个野蛮人还在,他们还得客气。而他则因为他们的客气老觉得自己确实伟大——伟大。同时快活得飘飘然,比空气还轻。
“比空气还轻。”伯纳说,指着天上。
气象部门的探索气球在阳光里闪着玫瑰色的光,像天上的一颗珍珠,高高飘在他们头顶。
“……对上述的野蛮人,”伯纳指点着说,“展示了文明生活的方方面面……。”
现在他们正将文明世界的鸟瞰图向野蛮人展示——从切林T字架平台上看去。航空站站长和现任气象专家在给野蛮人做向导,但大部分的话还是伯纳包揽了。他非常激动,表现得严然至少是个前来访问的世界总统,比空气还轻。
孟买来的绿色火箭从天空降落。乘客们走下火箭。八个穿咔叽制服的一模一样的德拉维黛多生子从机舱的八个舷窗里往外望着——是乘务员。
“每小时一千五百公里,”站长引人注目地说,“你对此有何看法,野蛮人先生?”
约翰觉得很好。‘不过,’他说,“爱丽尔四十分钟就可以环绕地球一周。”
“令人意外的是,”伯纳在给穆斯塔法·蒙德的报告里说,“野蛮人对于文明的种种发明创造似乎不觉得惊讶,并不肃然起敬。这有一部分无疑是由于一个事实:他听一个叫做琳妲的女人告诉过他|Qī-shū-ωǎng|。琳妲是他的母……。”
(穆斯塔法·蒙德皱了皱眉头。“那傻瓜难道认为我那么娇气,连他把‘母亲’这字写完我都受不了吗?”)
“还有一部分则是由于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他称之为‘灵魂’的东西上去了,那是他坚持认为独立于物质环境之外的实体。我设法为他指出……。”
总统跳过了后面的一些句子,正打算翻到下一页寻找更有趣的、具体的东西,眼睛却被几句很不寻常的话抓住了。“虽然在此我必须承认,”他读道,“我也同意野蛮人的看法,文明之中的婴儿时期太轻松,或者用他的话说,不够昂贵;因此我愿意借此机会向阁下进一言……。”
穆斯塔法·蒙德立即由温怒变成了快活。这家伙竟然一本正经地教训起我来了——还奢谈着社会秩序,希奇古怪,肯定是疯了。“我应当给他点教训。”他自言自语说,然后一抬头,哈哈大笑起来。木过至少此时还不必教训他。
那是一家生产直升飞机灯座的小厂,是电气设备公司的一个分支。他们在房顶受到了技术总管和人事经理的欢迎(那封传阅的推荐信效果十分神奇)。他们一起下了楼梯,进了工厂。
“每一个步骤,”人事经理解释说,“都尽可能由一个波坎诺夫斯基组负责。”
结果是,八十三个几乎没有鼻子的短脑袋黑色皮肤德尔塔操作冷轧;五十六个鹰钩鼻子麦黄皮肤的伽玛操作五十六部四轴的卡模铣床;一百零七个按高温条件设置的塞内加尔爱扑塞隆在铸工车间工作;三十三个德尔塔女性,长脑袋,沙色头发,臀部窄小,高度一米六九(误差在二十毫米以内)车着螺丝;在装配车间,两组矮个儿的伽玛加在装配发电机。两张矮工作台面对面摆着;传送带在两者之间移动,输送着零部件。四十七个金头发白皮肤的工人面对着四十七个褐色皮肤的工人;四十七个鹰钩鼻面对着四十七个狮子鼻;四十七个后缩的下巴面对四十七个前翘的下巴。完工的机件由十八个一模一样的棕色髦发姑娘检验,她们一律着绿色伽玛服;再由三十四个短腿的左撇子德尔塔减打包进箱。然后由六十三个蓝眼睛、亚麻色头发、长雀斑的半白痴的爱扑塞隆减搬上等在那儿的卡车。
“啊,美妙的新世界……”由于某种记忆里的恶意,那野蛮人发现自己在背诵着米兰达的话。“啊,美妙的新世界,有这么多出色的人物。”
“而且我向你保证,”人事经理在他们离开工厂时总结道,“我们的工人几乎从来不闹事。我们总发现他们……。”
但是那野蛮人已突然离开了他的伙伴,在一丛桂树后面剧烈地呕吐起来,仿佛这结实的大地是架在空中遇见了大气旋涡的直升机。
“那个野蛮人”伯纳写道,“拒绝服用唆麻,而且似乎为他的母……琳妲老逗留在假期里,感到痛苦。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他的母……很衰老,外形讨厌透顶,野蛮人仍然常去看她,对她表现了强烈的依恋之情——这个例子很有趣,说明了早期条件反射的形成可以制约天然冲动,甚至克服它(在本例里,是回避可厌对象的冲动地”
他们在伊顿公学上半部分的屋顶降落。校园对面五十二层楼的路普顿大厦在太阳中闪着白光。大厦左面是公学,右面是高耸起一幢幢可敬的钢骨水泥和维他玻璃的学校社区歌咏大厅。方形广场的正中站立着我主福帝的铬钢塑像,古老而奇特。
他们下飞机时院长嘉福尼博士和校长季特女士会见了他们。
“你们这儿的多生子多吗?”刚开始参观野蛮人就颇为担心地问道。
“啊,不多。”院长回答,“伊顿是专为上层种牲的子女保留的。一个卵子只生成一个成人。当然,教育起来要费事得多。但是他们是打算用来承担重任和处理意外事件的,只能够这样。”他叹了口气。
此时伯纳已经对季特女士产生了强烈的欲望。“如果你星期一、星期三,或是星期五晚上有空的话,”他说道,用大拇指对那野蛮人一戳,“他很特别,你知道,”伯纳加上一句,“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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