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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特拉斯耸耸肩

_7 安·兰德 (美)
  “我们成功过,对不对?”他说道。
  她的一切努力,她的每一个不眠之夜,她对绝望所做的每一次无声的抵抗,都在这一时刻得到了她渴望的回报,“是的,我们成功过。”
  她转动着视线,注意到铁道副线上停着的一台吊车,心想,它的吊索磨损得太旧了,需要换新的。这是在感受了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以后,超出了感受之外的透彻。她在想,他们取得的成就和共同承认它、拥有它的这一刻??还有什么比共同分享这些更亲密的呢?现在,她心无羁绊,可以去考虑眼下最简单、最普通不过的事了,因为她眼中的一切都有了意义。
  她在想着是什么让她如此肯定他也有同样的感受。他忽然转身走向他的汽车,她跟了过去,彼此都不再去看对方。
  “我一小时之后就要离开去东部了。”他说。
  她指了指那辆车,“你从哪里弄来的?”
  “从这里,这是一辆哈蒙德,科罗拉多本地产的哈蒙德??只有他们还在生产好车。我就是这次来的时候刚买的。”
  “很棒。”
  “是啊。”
  “打算开回纽约去?”
  “不,我把它运回去,我是坐自己的飞机过来的。”
  “哦,真的?我是从车页纳开车过来的??非得来看看这条铁路??可我急着赶回去,能带上我,和你一起飞回去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注意到了这短暂的沉默。“对不起,”他急忙说道,她似乎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唐突,“我不是飞纽约的,我要去明尼苏达州。”
  “哦,那我还是看看今天有没有航班吧。”
  她目送着他的汽车消失在蜿蜒的路上。一小时后,她开车到了机场,这块不大的开阔地建在连绵荒凉的群山之间的一个断口,凹凸不平的硬地上还留着一片片的积雪,灯塔的柱子只剩下一个还站立着,电线一直耷拉到地上,其他的柱子已经都被风暴刮倒了。
  一个闲得无聊的值班员迎了过来,“不,塔格特小姐,”他抱歉地说道,“一直到后天之前都没有飞机,你知道,横穿大陆的航班每隔两天才有一次,今天的那班在亚利桑那州没有飞,还是发动机故障的老毛病。”他又接着说,“可惜,你没能早点过来,里尔登先生的私人飞机刚刚起飞去了纽约。”
  “他不是飞纽约吧?”
  “怎么了,是纽约呀,他是这么说的。”
  “你肯定?”
  “他说他今晚在那里有个约会。”
  她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东边的天空,脑子里一片茫然,感到头重脚轻,既不能思考,也难以抵抗,更无法理解。
  “这该死的路!”詹姆斯?塔格特骂道,“我们要晚了。”
  达格妮从司机的身后望去,透过挡风玻璃上雨刷扫出的半圆,她看到一串黑压压的污浊不堪的车顶,反出雨雪的光亮,一动不动地停在前面。远处,模糊的红色信号灯表明道路正在施工。
  “每条街都有毛病,”塔格特烦躁地说,“怎么就没人去修?”
  她把身体靠回到座位上,将外套的领口裹了裹,早上七点,她就在办公室开始了她一天的工作,现在,她已经疲惫不堪。但今天还没干完,她就得匆匆回家换装,因为她答应了吉姆,要在纽约商会的晚餐上讲话。“他们想让我们谈一谈里尔登合金。”吉姆当时对她说,“你谈这个可要比我强太多了,我们得好好讲一讲,对里尔登合金的争议实在是太大了。”
  她此时坐在他的车里,却后悔自己答应了他。看着纽约的街道,她想的是钢材和时间正在进行的赛跑,里约诺特铁路和流逝的日子正在进行的赛跑。静止的汽车正在绷紧她的神经,在分秒必争的时候,却白白浪费了一个晚上,她感到非常内疚。
  “现在到处都听到对里尔登的攻击,”塔格特说,“他也许需要一些朋友。”
  她半信半疑地瞥了他一眼,“你是说你要支持他?”
  他没立即做声,然后冷冷地问,“对那份全国金属行业协会特别委员会的报告??你怎么看?”
  “你知道我怎么看。”
  “他们说里尔登合金威胁到了公共安全,说它的化学成分不对头,很脆弱,会在分子部分开始分解,会毫无征兆地突然断裂……”他停了停,像是在乞求着得到一个答案,她没有回答。他焦急地问,“你没改变对它的看法吧?”
  “对什么的?”
  “那个合金啊。”
  “没有,吉姆,我没改主意。”
  “可他们是专家……那个委员会的成员们……是最好的专家……都是最大的公司里面的首席冶金专家,他们有一串来自全国很多大学的学位……”他闷闷地说着,似乎是在求她能够让他去怀疑这些人,怀疑他们的定论。
  她疑惑地看着他,这可不像是他呀。
  车猛地向前动了动,慢慢地驶过一片隔板,下面是挖开的一处断裂的输水管线。她看到在沟的旁边有一堆新的管子,管身上印着商标:斯多克顿铸造厂,科罗拉多州。她移开了视线,不愿意回想到科罗拉多。
  “我无法理解……”塔格特还在痛苦地说着,“全国金属行业协会的专家……”
  “谁是全国金属行业协会的主席?沃伦?伯伊勒,对不对?”
  塔格特没有去看她,但一下子张开了他的下巴,“如果那个蠢货认为他能??”他冲口而出,又停住不说了。
  她抬头看着街角的路灯,灯泡在一个球形的玻璃中,高高地悬挂在风雪中,孤零零地照射和守护着一片片的玻璃窗和满是裂缝的人行道。在河那边街道的尽头,她可以从工厂的灯光中依稀辨认出发电站。一辆卡车驶过,挡住了她的视线,这是一辆电站的运输卡车??像坦克一样结实,雨雪也奈何不得它身上鲜艳的油漆,在绿色的车身上,印着白色的字样:威特石油,科罗拉多州。
  “达格妮,你听说过在底特律建筑钢材工人联合会上的讨论吗?”
  “没有,什么讨论?”
  “所有的报纸都在报道这事。他们在争论是否应该允许他们的成员使用里尔登合金。尽管没有达成一致,但对打算尝试使用里尔登合金的工程承包商来说,这件事已经足够了,他撤了订单,而且动作很快!……如果……如果大家都反对,怎么办?”
  “随他们便吧。”
  一点亮光直直地上升到了一座看不见的大厦顶端,那是一个大饭店的电梯。他们的汽车从饭店侧面的小巷里驶过,人们正在把一箱沉重的设备从货车上卸到地下室,她看到了箱上的名字:尼尔森发动机,科罗拉多州。
  “我很讨厌新墨西哥州小学教师大会通过的决议。”塔格特说。
  “什么决议?”
  “他们决定,在塔格特公司的里约诺特铁路通车后,不允许孩子们乘坐,因为不安全……他们特别强调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新铁路线,我们的对外形象大受影响……达格妮,你觉得我们应该用什么来回答他们呢?”
  “在新的里约诺特铁路线上通车。”
  他沉默了良久,看上去异常沮丧。这让她感到不可思议:他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借助他喜欢的那些权威的意见来压她,他似乎是希望获得信心。
  一辆车疾速地超了过去,她只来得及瞄了它一眼??平稳自如的速度和闪亮的车身。她知道这车的来历:哈蒙德,科罗拉多州。
  “达格妮,我们……我们的铁路线能按时完工吗?”
  很少听到他的声音有这样毫无掩饰的感情色彩,是再清楚不过的动物的那种恐惧的声音。
  “如果我们不能的话,这座城市就完了。”她回答说。
  汽车拐了个弯。在城市上空黑压压的楼顶上,她看到那个巨大的日历,被雪白的照明灯打亮,上面显示着:一月二十九日。
  “丹?康威是个混蛋!”
  他忍无可忍一般地吐出了这句话。
  她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为什么?”
  “他拒绝把凤凰?杜兰戈在科罗拉多州内的铁道卖给我们。”
  “你没去??”她不得不停住,强忍着把语调放平缓,而不是去叫喊,“你不会去找他要这个吧?”
  “我当然去了。”
  “你不会认为他……会把它……卖给你吧?”
  “干吗不会?”他又恢复了歇斯底里好斗的样子,“我比所有人出的价钱都好,我们可以省去把它扒掉运走的费用,原样使用。这对我们来说也是很好的公关??我们听取了大众意见,正在放弃里尔登合金铁轨,是表达我们良好愿望的一个千金难买的机会。可那个混蛋拒绝了,还声称连一尺铁轨也不会卖给塔格特公司。他正在零敲碎打地见人就卖,卖给阿肯色州,或者北达科他州的小破铁路公司,甚至不惜赔本,比我给他的价钱低得多,这个混蛋!连钱都不想挣了!你真是应该瞅瞅那些家伙们,像秃鹫一样围在他身边,他们知道,要买这么便宜的铁轨,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她把头压得低低的坐着,简直无法忍受再看到他的那副嘴脸。
  “我觉得这是和反狗咬狗决议的宗旨背道而驰的,”他愤愤地说,“国家铁路联盟的本意是要保护重要的铁路系统,而不是保护北达科他州的那些乡下玩意。可惜,我没法让联盟对此进行表决了,因为他们都一窝蜂似的跑到了那里,在互相竞价收买那条铁路!”
  她极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明白你为什么想让我为里尔登合金辩护了。”
  “我不知道你在??”
  “闭嘴,吉姆。”她平静地说。
  他好一阵没有做声,然后把脑袋缩回来,不服气地懒懒说道,“你最好还是讲得漂亮一点,因为伯川?斯库德的嘴巴可不饶人。”
  “伯川?斯库德?”
  “他是今晚的演讲人之一。”
  “之一……你可没和我说过还有其他的演讲者。”
  “呃……我……这有什么区别呢?你不是怕他吧?”
  “纽约商会……而你居然邀请了伯川?斯库德?”
  “为什么不呢?你不觉得这是步好棋吗?他对生意人其实没什么恶意,也接受了邀请。我们得大度一些,听取各方面的意见,也许还能把他争取过来……呃,你瞪什么眼睛?你会把他打倒的,对不对?”
  “……把他打倒?”
  “是通过声音,电台会广播的,你和他要辩论的题目是:“里尔登合金是不是贪得无厌的致命产品?”
  她向前一探身,拉开了分隔前后排座位的玻璃,命令道,“停车!”
  她没听见塔格特在说些什么,隐约觉得他是在大声喊叫着:“他们在等着呢!……晚餐有五百人参加,是全国性的活动啊!……你不能这么对我吧!”他拉住她的胳膊,叫道,“为什么呀?”
  “你这个大傻瓜,是不是觉得我认为他们的问题还值得一辩?”
  车停了下来,她跳出车门,跑掉了。
  过了一会儿,她最先感觉到的是脚下的凉鞋。她像平常那样慢慢地走着,黑色缎面凉鞋的鞋底踩着冰块的感觉很奇怪。她把散到额头的头发拢到脑后,感到冰雨正在掌心慢慢地融化。
  她平静了下来,不再有狂怒,只感到沉重的疲惫。她的头微微地发痛,感觉到饿了,才记起来她是准备在商会上吃晚餐的。她继续走着,却没有胃口,她想找个地方喝杯咖啡,然后叫出租车回家。
  环顾四周,她没看到有出租车,这里不像是什么好的街区,她很陌生。街道对面是一大片空地,那是一个被废弃的公园,被高楼和工厂的烟囱环绕着。她看到从几间破烂房子的窗户中透出的几点灯光,几家又小又破的店铺已经关了门,雾气弥漫的东河就在两条街以外。
  她掉头向市中心走去,前面是一座黑乎乎的废弃建筑,很久以前,这里曾是一座办公楼,透过裸露的钢架和坍塌的砖头废墟的缝隙,她看到了夜晚的天空。在废墟的阴影里有一家小餐馆,如同一片草叶在死去的庞然大物的脚下求生。餐馆的窗户里亮着灯光,她走了进去。
  餐馆里面,镀铬条包边的就餐柜台很干净,有一具锃亮的煮炉和咖啡的味道。几个无所事事的人坐在台前,台子后面是一个壮实的老人,干净的白衬衣袖口一直挽到胳膊肘上。温暖的气息让她更感到了自己身体的寒冷,她裹紧了身上黑色的丝绒披肩,在柜台前坐下。
  “请来一杯咖啡。”她说道。
  人们漠然地打量着她,似乎对一个身着晚装的女人来到这个贫民窟里的餐馆并不觉得诧异。这些日子里,人们对所有的事都没了兴趣。店主转身过来,淡然地为她倒着咖啡,在他的麻木漠然之中,是不问一切的怜悯。
  她分不出柜台前这四个人是乞丐还是工人,这些日子以来,从他们的穿着和举止上已经一点也分辨不出来。店主在她面前放了一杯咖啡,她用两只手捂着杯子,享受着温暖。
  她看看四周,出于习惯地边算计边想着,多好啊,只花一角钱就能买到这些。她的目光从不锈钢咖啡煮炉的圆桶看到铁的平底锅,从玻璃架看到瓷釉的水池,看到搅拌器的镀铬钢刃。店主正在烤面包片,她很惬意地看着精致的传送带缓缓地移动着,把面包片送到发红的电炉盘上。接着,她看到烤面包机上印着的商标:马氏,科罗拉多州。
  她的头垂落在柜台上的臂弯里。
  “这没用,女士。”她身边一个上岁数的游荡者说道。
  “是吗?”她问。
  “没用,还是别想了,你只能是自己骗自己。”
  “你是在说什么?”
  “任何有价值的那些事。那都是些灰尘,女士,全都是灰尘和血。别相信他们灌给你的那些梦,你就不会受到伤害。”
  “什么梦?”
  “就是他们在你年轻的时候讲的那些故事??有关人类的精神。根本就没有什么人类的精神,人不过是一种低等的动物,没有智慧,没有灵魂,没有道德和良心。动物只会干两件事:吃和繁殖。”
  在他憔悴的脸上,是凝神注视的眼睛和猥琐的五官,它们曾经是雅致的,依然能看出一些与众不同。他看上去像是个魁梧笨重的传教士,或者是美学的教授,在高深晦涩的博物馆中经年累月地思考和研究。她不明白是什么背离了他,是什么样的偏差使一个人变成今天这副样子。
  “你用一生去追求美和伟大,追求辉煌的成就,”他说着,“可你找到了什么呢?净是些外表漂亮的汽车、或者装弹簧床垫的骗人机器。”
  “弹簧床垫怎么了?”一个货车司机模样的人说道,“别理他,女士,他就喜欢唠叨,没什么恶意。”
  “人唯一的本领就是为满足身体需要而使用卑鄙的手段,”那个老者继续说道,“那不需要什么智慧,别信那些故事,说什么人的心灵、精神、思想,还有什么无穷的志向。”
  “我不信。”坐在柜台边上的一个少年人说,他穿了件肩头撕了个口子的外套,方正的嘴巴里似乎蕴含着一生的酸楚。
  “精神?”老者说,“制造和性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精神,可人只在乎这些。物质??这就是所有人知道和关心的,作为我们伟大工业时代的见证,我们所谓的文明的唯一成果,被那些带着目的、利益和贪婪欲望的粗俗的物质主义者制造出来。做出十吨的卡车和流水线并不需要什么道德。”
  “什么是道德?”她问。
  “分辨是非的判断,看清真理的眼光,以此行动的勇气,对善的奉献,不惜一切恪守善行的正直。可是,这哪里有呢?”
  那个少年人像是半笑半讽地,“谁是约翰?高尔特?”
  她喝着咖啡,什么都不想,只是在感受着愉快,仿佛这温暖的液体使她身体的血脉重新复苏。
  “我能告诉你,”一个瘦小枯干的流浪者答道,他的帽子低低地遮着眼睛,“我知道。”
  没人留意他在说什么,那个少年用一种强烈而毫无意义的眼神盯着达格妮。
  “你不害怕。”他突然毫无来由地对她说道,在他直率和干巴巴的声音里,流露出一分惊讶。
  她看着他,说,“不,我不害怕。”
  “我知道谁是约翰?高尔特,”那个流浪汉继续说道,“这是个秘密,但我知道。”
  “谁?”她漠然地问。
  “一个探险家,”流浪汉说着,“是目前为止最了不起的探险家,是发现了青春喷泉的那个人。”
  “再来一杯,不加糖。”那个老者说着,把他的杯子从台子上推了过去。
  “约翰?高尔特花了很多年找它,他穿过海洋和沙漠,还下到很深的、被人忘却的矿井里。不过,他在一座山顶上发现了它。他用了十年的时间才爬上去,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手被磨掉了皮。为这个,他舍弃了他的家庭、名望和他的爱情。但他爬上去了,找到了他想带回去给人们的青春喷泉,只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为什么没回来?”她问。
  “因为他发现,那根本带不回来。”
  坐在里尔登桌前的这个人五官长得模糊不清,举止含混,这让人难以对他的脸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也无法揣摩出他的意图。唯一能区分的特征似乎是他的蒜头鼻,大得和他极不相称。他的行为很是谦恭,却传递出一个不合逻辑的暗示,暗示着一种特意隐藏着的威胁,但又想要被人识破。里尔登不明白他登门的目的。他是波特博士,在国家科学院担任着什么职务。
  “你来是做什么?”里尔登第三次问道。
  “我是在请你考虑一下社会因素,里尔登先生,”那人柔声地说道,“我非常希望你注意一下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我们的经济条件还不允许。”
  “不允许什么?”
  “我们的经济处于一种不稳定的平衡状态,我们都要集中力量防止它崩溃。”
  “好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来就是为了让你考虑到这些,我是从国家科学院来的,里尔登先生。”
  “这你已经说过了,可你为什么想见我?”
  “国家科学院对里尔登合金并不赞成。”
  “这你也说过了。”
  “这难道不是你必须考虑的吗?”
  “不是。”
  从办公室宽大的玻璃窗透进来的光线黯淡了下来。白天很短。里尔登看到了那人的鼻子在他脸上投下的不规则的阴影,以及正盯着自己的那双灰眼珠。眼神依旧模糊,但明白无误地朝着自己的方向。
  “国家科学院荟萃了全国最优秀的专家,里尔登先生。”
  “据说是。”
  “你肯定不会拿自己的意见去和他们硬碰硬吧?”
  “我会的。”
  来人像是乞求般地看着里尔登,似乎他打破了长久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里尔登没有丝毫表示。
  “你想了解的就是这个吗?”
  “这只是时间的问题,里尔登先生,”来人放缓了语气劝道,“只是暂时推迟一下,让经济状况可以稳定下来,如果你能再等一两年的话??”
  里尔登忍不住开心而又轻蔑地笑出声来,“你的目的就是这个啊?想让我把里尔登合金从市场上撤下去,为什么?”
  “就一两年,里尔登先生,只等??”
  “这样,”里尔登说,“现在我要问你个问题:你们的科研人员是否认为里尔登合金名不副实?”
  “我们没有下这个结论。”
  “他们是否认为它不好?”
  “必须要考虑的是一个产品的社会效应。我们是从全国出发来想这个问题,我们关心的是公众的利益和目前严重的危机,它??”
  “里尔登合金是好还是不好?”
  “如果从目前严重的失业增长这个角度来看??”
  “里尔登合金好还是不好?”
  “在钢材极度短缺的时候,我们无法允许一家产量很大的钢铁公司继续膨胀,因为这会把那些小企业挤垮,因而造成经济的失衡,从而??”
  “你究竟回不回答我的问题?”
  来人耸了耸肩膀,“价值的问题是相对的。如果里尔登合金不好,就会给公众带来实际危害;如果好的话,就是社会危害。”
  “你如果有什么关于里尔登合金的实际危害的话,就直说,不用扯其他的,直截了当些,我不习惯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可是,社会利益的问题??”
  “省省吧。”
  像是脚下的地板被凿空了一样,那人完全地茫然失措了。过了一阵,他绝望地问,“可是,那你最关心的是什么?”
  “市场。”
  “你怎么来解释它呢?”
  “里尔登合金有市场,而我要充分利用它。”
  “这市场难道不是想象出来的吗?社会上对你这个合金的反映并不好,除了塔格特公司的订单,你还没接到任何大的??”
  “如果社会不认可,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如果那样的话,你会损失惨重的,里尔登先生。”
  “那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担心。”
  “反过来,假如你采取更合作的态度,同意再等上几年??”
  “我为什么要等?”
  “我觉得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目前,国家科学院不赞成里尔登合金在冶金行业中出现。”
  “我凭什么要在乎这个?”
  那人叹息着,“你太难打交道了,里尔登先生。”
  接近傍晚的午后,天色似乎在窗玻璃上加厚着,愈发显得凝重。那个人的身影陷在边缘锐利笔直的家具之中,像一滴溶解的水滴。
  “我同意和你见面,”里尔登说道,“因为你说有至关重要的事要商量。如果这些就是你要说的,那我要失陪了,我很忙。”
  那人坐在椅子上,把身体向后一靠,“我相信你用了十年的时间来开发里尔登合金,”他说道,“你的花费是多少?”
  里尔登抬起了头,不明白为什么转移了话题,但那个人毫不掩饰自己的用意,声音也强硬起来。
  “一百五十万。”里尔登回答道。
  “你想要多少?”
  里尔登不禁怔了一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指什么?”他声音低低地问。
  “指买下里尔登合金的所有权利。”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走吧。”里尔登说道。
  “你这种态度没必要。你是个商人,我是在和你谈一笔交易,你可以出个价。”
  “里尔登合金的权利是不卖的。”
  “我说的可是一大笔钱,政府的钱。”
  里尔登坐着没动,他紧咬牙关,眼神却依然无动于衷,只是隐隐地透出一丝不正常的好奇。
  “你是个生意人,里尔登先生,如果不理会我的建议,你的损失可就太大了。首先,你下的赌注有很大风险,你是在对抗公众的反对意见,你对里尔登合金的投资很可能血本无归。再说,我们能够消除你的风险和责任,而且是以很高的利润方式,是立刻到手的利润,这比你今后二十年销售预期的利润大得多。”
  “国家科学院是一所科学机构,不是商业性质的,”里尔登说道,“他们究竟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你这么说很不妥当,里尔登先生。我是在努力让我们的谈话在友好的气氛中进行。这件事是很严肃的。”
  “我开始意识到了。”
  “我们给你的是一张空白支票,这你也明白,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你还想要什么呢?开个价吧。”
  “出售里尔登合金的权利根本没什么好谈的。如果还有其他的事,请你说完就走吧。”
  那个人重重地靠回到椅子背上,难以相信地瞧着里尔登,问道,“你有什么企图?”
  “我?你什么意思?”
  “你是做生意赚钱的,对不对?”
  “是的。”
  “你想赚最大的利润,对不对?”
  “对。”
  “那你为什么宁愿费多少年的劲,一吨一吨地抠出那点利润,也不愿用里尔登合金换回一大笔钱呢?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的,你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吗?”
  那个人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我希望你不会后悔做出的决定,里尔登先生。”他说着,但语气却恰恰相反。
  “祝你愉快。”里尔登说。
  “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国家科学院会签发一个谴责里尔登合金的声明。”
  “那是他们的特权。”
  “这样的声明会使你的阻力更大。”
  “毫无疑问。”
  “至于更进一步的后果嘛……”他耸耸肩膀,“现在可不是人们拒绝合作的时候,这年头,人人都需要朋友,你可是不受欢迎的,里尔登先生。”
  “你想说什么?”
  “你又不是不清楚。”
  “我不清楚。”
  “社会太复杂了,有很多事情还悬而未决,谁也说不好这样的事什么时候能决定下来,又是什么能在这种微妙的平衡里起决定作用。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不。”
  出炉钢水的火焰映红了黄昏的暮色,一团橘红的深金色照在里尔登桌后的墙上,那火光袅袅地在他的额头闪动,他的脸色坚定、执著。
  “国家科学院是政府机构,里尔登先生。国会里有几项议案,随时可能通过。生意人在这种时候可是极其脆弱的。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里尔登站了起来,他微笑着,像是摆脱了一切紧张和压力。
  “不,波特博士,”他说道,“我不明白,假如我明白的话,就会杀了你。”
  那个人向门口走去,随后又停下来,看着里尔登,头一次显现出人类那种单纯、好奇的表情。里尔登两手插着兜,随随便便地站在火光跳跃的墙前,一动不动。
  “你能否告诉我,”那人问道,“我只是好奇,想私下问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里尔登静静地答道,“我可以告诉你,你是不会理解的。因为,里尔登合金是很棒的。”
  达格妮难以理解莫文先生的意图。开关和信号灯制造公司突然通知她,他们无法完成订单。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想不出任何原因,而他们也没有做任何解释。
  她急忙亲自赶到康涅狄格州,去见莫文先生,但这次见面只是令她心中的困惑变得更加沉重和阴郁。莫文先生宣布,他不会继续用里尔登合金生产开关。他回避着她的目光,只给了她一个解释,“实在是有太多人反对了。”
  “什么,你指的是里尔登合金,还是你制造开关的事?”
  “两者都有,我想……人们就是不愿意……我不想惹麻烦。”
  “什么麻烦?”
  “任何麻烦。”
  “你听到的那些有关里尔登合金的说法,有哪一个是真的?”
  “噢,谁知道什么是真的?……全国金属行业协会的决议说??”
  “想想看,你一辈子都和金属打交道,这四个月来你也接触了里尔登合金,难道你看不出来这是最棒的吗?”他无言以对。“你难道不知道?”他躲避着她的目光。“你难道不知道什么是真的吗?”
  “好了,塔格特小姐,我是做生意的,只是个小人物,就想好好赚钱而已。”
  “你觉得怎么才能赚钱?”
  然而,她知道这已经于事无补,看着莫文先生的面孔和他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曾经有过的感受再次袭上她的心头,那是在一段偏僻的铁路上,风暴掀毁了电话线:通讯中断,说的话变成了没有意义的声音。
  她心想,争论也好,费脑子去琢磨那些对争论不置可否的人也好,都是毫无用处的。坐在回纽约的火车上,她难以平静下来,并告诉自己莫文先生和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了,关键是找谁来生产开关。她脑子里翻来倒去地想着一串名字,琢磨着能说服、求助,或者拉拢谁。
  一踏进她的办公室外间,她就知道出事了。屋内的气氛非同寻常地凝固着,手下人都看着她,好像她的回来是他们一直等待、盼望,但又恐惧的时刻。
  艾迪?威勒斯起身走向她的办公室,知道她会明白而且跟过去。她看到了他的神情,无论发生了什么,她但愿他没有伤成这样。
  “国家科学院,”当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时,他平静地说道,“发布了一个声明,警告大家不要使用里尔登合金。”他又继续补充道,“是通过广播发出的,下午的报纸也都登出来了。”
  “他们说什么?”
  “达格妮,他们不是在说!……根本就没真正说什么,这是明摆着的,但又不挑明,这才是最要命的。”
  他竭力控制着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却控制不了他说的话。这些话冲口而出,像小孩第一次看见恶魔时带着难以置信和惊慌的愤怒在叫喊。
  “他们说什么,艾迪?”
  “他们……你必须得自己看看。”他指了指留在她桌上的报纸,“他们没说里尔登合金有什么不好,没说它不安全,他们干的是……”他两手摊开,无可奈何地垂了下来。
  她瞟了报纸一眼,看到了几句话:“频繁使用过一段时间后,可能会突然出现裂缝,但还无法预计这段时间的长短……在目前未知的条件下,不能彻底排除分子间相互作用的可能性……尽管合金的抗拉强度可以得到明确的论证,但不能排除它在超常压力下的性能问题……尽管没有证据来支持禁止使用这种合金的观点,但进一步研究它的各项指标无疑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还不能回击,它本身就是无法回答,”艾迪缓缓地说着,“没法要求撤回这项声明,也不能给他们看我们的试验结果,或者去证明什么。他们没有具体指出什么来,没有说出任何可以被反驳、会让他们下不来台的事,这是一帮胆小鬼。你觉得只有骗子和敲诈勒索的人才干得出来这种事,可是,达格妮,这是国家科学院!”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站在那儿,凝视着窗外的某个地方。在一条黑暗的街道尽头,一块电招牌的灯泡忽亮忽灭,像是冲她不怀好意地眨着眼睛。
  艾迪鼓足了勇气,像军人一样地报告着,“塔格特的股票大跌,本?尼利退出了工程,全国铁路工人联盟禁止它的成员参与里约诺特铁路的施工,吉姆出城了。”
  她摘下帽子,脱了大衣,走过房间,有意慢慢地在她的桌后坐了下来。
  她看到面前摆着一个带有里尔登钢铁标志的大黄信封。
  “这是你刚离开后,专人送来的。”艾迪说道。她把手放到信封上,却没有打开它。她知道,这是大桥的图纸。
  过了一阵,她问,“是谁签署的那个声明?”
  艾迪瞧了她一眼,酸楚地笑笑,摇了摇头,“不是,我也是那么想的。我打了长途电话去问科学院,不是的,这是他们的助理??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办公室签发的。”
  她无语。
  “可是!斯塔德勒博士是院长,他就是科学院,肯定是知道和允许了这件事,如果有什么决定的话,都是以他的名义……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你还记得吧……我们上大学的时候……谈起全世界的那些伟人的名字……纯知识分子……我们总是把他的名字算作一个,然后??”他停住不说了,“对不起,达格妮,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就是??”
  她的手按着那个黄信封,端坐不动。
  “达格妮,”他低声问道,“这些人都怎么了?这样的声明怎么也能通过?这显然是在抹黑,太明显、太下作了,要是正人君子的话,肯定会把它扔进沟里。怎么可能??”他缓和了一下,绝望而愤愤不平地说,“他们怎么可能认可这样的声明呢?他们就没读一读吗,难道他们看不见,也不想一想吗?达格妮!怎么会听任他们做出这种事来??我们又怎么办?”
  “安静,艾迪,”她开口道,“安静。不用害怕。”
  在新罕布什尔州的一条河边,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国家科学院的大楼就矗立在半山腰上。远远望去,它像是在原始森林中耸立着的一座孤单的纪念碑。这里的树都经过悉心培植,道路铺设得像公园一样,从此可以眺望到数英里外山谷中小镇的屋顶。它的周围不允许有其他的建筑去破坏这座大楼的威严。
  白色的大理石墙壁给它增添了古典的庄重,四方形的厚重结构使它像现代化工厂那样简洁漂亮。它的构造很有灵感,人们与它隔河相望时,无不怀着尊敬,觉得它是一座活人的纪念碑,而那人的气质,一定是像这座建筑的线条一样高贵。入口处的大理石上篆刻着献辞:“献给无畏的心灵,献给神圣的真理。”在一条安静空旷的走廊里,每个门上都有一方小小的铜制名牌,其中的一个标着: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二十七岁的时候,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写过一篇关于宇宙射线的论文,推翻了在他之前的科学家们信奉的许多理论,而后来者则发现,无论他们做什么研究,都离不开他的这一成就。三十岁的时候,他被称为他那个时代最杰出的物理学家。三十二岁时,他成为当时还颇享盛誉的帕垂克亨利大学的物理系主任。一位作家曾这样评价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也许在他所研究的宇宙现象中,还没有一个像他自己的大脑那样是个奇迹。”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曾纠正过一个学生说,“自由的科学研究?这第一个形容词是多余的。”
  四十岁时,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在国家科学院的成立仪式上向全国讲话,“使科学摆脱金钱的统治。”他曾呼吁道。这个话题一直无人敢碰。在暗地里,曾有一群科学家通过漫长的努力,才推动国会考虑对此立法,但大家曾对这项法案犹豫不决,部分人还抱着怀疑的态度,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担心。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的呼吁正像他所研究的宇宙射线一样,不可阻挡地照亮了全国。国家因此为这位伟人修建了这座白色的大理石建筑。
  斯塔德勒博士在科学院的办公室是个很小的房间,看上去和一个小公司的会计室没什么区别。里面有一张便宜又难看的黄色橡木桌,一个文件柜,两把椅子,和一面用粉笔涂满了数学算式的黑板。坐在面朝空空墙壁的椅子上,达格妮觉得这间办公室集卖弄和典雅之风于一体:卖弄之处在于,它似乎有意在暗示着主人的伟大,因此置身这样的陋室已经无所谓了;典雅却也正因如此,他的确是不需要任何其他的东西来点缀了。
  她和斯塔德勒博士见过几次面,都是在商界头面人物或工程界以各种名目举办的宴会上。她和他一样不喜欢参加这类活动,不过发现他很喜欢和她交谈,“塔格特小姐,”他有一次曾对她说,“我对遇到聪明人从来不抱什么希望,而在这里,我实在是太惊讶和欣慰了!”她来到了他的办公室,脑子里还记得他说的这句话。她坐下来,以科学家的心态注视着他,不做臆想猜测,抛开感情的杂念,专心致志地去观察和理解。
  “塔格特小姐,”他愉快地说,“我对你很好奇,只要有任何东西打破了常规,我就很好奇。通常,接待来访者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个负担,但令我惊奇的是,你的来访却使我感到特别愉快。一个人可以畅所欲言,不用去担心对方听不懂,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
  他高高兴兴地往桌边上一坐,一副轻松随意的样子。他个头不高,修长的身材使他充满了孩子般的朝气,从他瘦削的面孔上看不出年龄,这张面孔很普通,但那饱满的前额和大大的灰眼睛中所蕴涵着的智慧却十分引人注目。幽默和风趣隐藏在他眼角的皱纹里,嘴角则含着一丝淡淡的苦涩。除了稍稍灰白的头发,他一点也不像是五十开外的人。
  “多谈谈你自己,”他说,“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干和你相差这么远的重工业,你又是怎么和那些人打交道的。”
  “我不能多耽搁你的时间,斯塔德勒博士。”她说话的口吻既非常礼貌,又公事公办,“我要谈的这件事极其重要。”
  他笑了起来,“这就是商人的作风??马上就要直奔主题。好吧,当然了。不过别担心,我的时间都是你的。你说想要谈什么来着?噢,对了,里尔登合金。尽管我对这件事不是最清楚的,但如果能帮什么忙的话??”他用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你是否知道科学院针对里尔登合金发表的声明?”
  他微微蹙了蹙眉头,“对,我听说过。”
  “你看了吗?”
  “没有。”
  “它是想禁止对里尔登合金的应用。”
  “对对,好像是这么回事。”
  “能否给我个理由?”
  他把手一摊。他那双瘦长的手非常好看,那里面似乎蕴藏着神经亢奋的能量和勇气。“这我还真不想知道,那是归费雷斯博士管的,我想他肯定有他的理由。你想和费雷斯博士谈谈吗?”
  “不,你是否熟悉里尔登合金的冶炼情况,斯塔德勒博士?”
  “怎么,是呀,知道一点。不过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此这么关心?”
  一丝诧异从她的眼中一掠而过,她依然用不含感情成分的声音回答道,“我正在用里尔登合金的铁轨建一条支线,那??”
  “哦,原来如此!我确实听说过。请原谅,我应该多读读报纸。是你的铁路公司正在建那条新的支线,对吧?”
  “我的铁路公司能否继续存在,就全要看这条支线能不能完工了??而且,我认为,它也会逐渐决定着这个国家的存亡。”
  他眼角开心的皱纹更深了,“你能把话说得这么肯定,塔格特小姐?我可不行。”
  “针对这件事吗?”
  “针对任何事。谁也说不清国家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这不是什么能计算出来的趋势,而是一种走一步看一步的混乱状态,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你是否认为生产创造对于国家的存在是很有必要的,斯塔德勒博士?”
  “哦,是啊是啊,当然了。”
  “我们支线的修建正是被这家科学院的声明给停了下来。”
  他既没有笑,也没回答。
  “这份声明是否代表了你对里尔登合金的意见?”她问。
  “我说过了,我还没看过它。”他的声音透出了一分严厉。
  她打开皮包,取出一份剪下来的报纸,冲他递了过去,“你能否看一看,然后告诉我这是不是一种科学的说法?”
  他扫了一眼剪报,轻蔑地笑了笑,厌恶地把它团到一旁,“很恶心,是不是?”他说,“可一旦和人打交道,你又能怎么样呢?”
  她不解地看着他,“你不赞成这份声明?”
  他耸耸肩,“这和我赞成与否没任何关系。”
  “你对于里尔登合金是否有自己的观点?”
  “唔,冶金方面并不完全是??怎么说呢??我的专长。”
  “你检查过里尔登合金的数据没有?”
  “塔格特小姐,这种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
  “我想知道你个人对里尔登合金的判断。”
  “为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向报界公布。”
  他一下站起来,“这绝对不可能。”
  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想让对方明白,“我会把做出全面判断所需的一切资料都给你。”
  “我不能就此发表任何公开的声明。”
  “为什么?”
  “情况太复杂,没法在这种场合解释。”
  “可是,如果你发现里尔登合金的确是一种非常有价值的产品,就??”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里尔登合金的价值不是问题的关键?”
  “除了事实,还牵扯到其他的问题。”
  她几乎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问道,“除了事实,科学还会考虑什么其他问题?”
  他嘴角浮现出苦涩的笑,“塔格特小姐,你不理解科学家所面临的问题。”
  她缓缓地说着,似乎突然从自己的话中发现了什么,“我相信,你一定知道里尔登合金的真实情况。”
  他耸了耸肩,“不错,我知道。根据我看到的资料,它很不一般。就技术而言,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他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其实,我都想能够有一天订购一台特殊的实验用发动机,能像里尔登合金那样耐高温。这对于我想要观测的一些现象将非常有帮助。我发现,当把粒子加速到接近光速的时候,它们??”
  “斯塔德勒博士,”她缓慢地说,“你了解事实,却不当众讲出来?”
  “塔格特小姐,你说得太抽象了,可我们面对的是实用的现实。”
  “我们面对的是科学。”
  “科学?你是不是混淆了这里涉及的标准?只有在纯粹的科学范畴内,事实才是绝对的标准。而面对应用科学、面对技术的时候??我们是在和人打交道;和人打交道的时候,除了事实,还要考虑其他因素。”
  “什么因素?”
  “我不是技术人员,塔格特小姐,既没才能也没兴趣去和人打交道。我无法参与到所谓的现实事物中去。”
  “那份声明是以你的名义发表的。”
  “我和它没有任何关系!”
  “你要对这所研究院的声誉负责。”
  “这是个根本站不住脚的臆想。”
  “人们认为你的名字就是这个研究院一切行为的保证。”
  “即使他们真的去想,我也没法去管!”
  “他们认可了你的声明,可那是撒谎。”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去面对真理和公众呢?”
  “我不明白你说的。”她静静地说道。
  “有关真理的问题是不会进入到社会里面的。还没有一个准则能对社会产生任何作用。”
  “那么,又是什么在左右着人的行为呢?”
  他耸了耸肩膀,“眼前的利益。”
  “斯塔德勒博士,我想我必须让你了解我的支线目前停工所产生的事实上的后果。他们凭借着公共安全的名义迫使我停工,因为我是在使用迄今能生产出的最好的铁轨。如果六个月之内我不能完工,全国最有活力的工业区就会失去交通运输,就会被毁掉,因为它是最优秀的,而有人就想趁机抢夺它的财富。”
  “唔,那倒是很恶毒、不公和不幸的??可这就是社会,总有人成为不公平法则的牺牲品,在人群中生活没有别的办法,谁又能够做什么呢?”
  “你可以讲出里尔登合金的真相。”
  他没有回答。
  “为了挽救我,我可以去求你这么做,为了避免全国性的灾难,我可以去求你这么做。但我不会,这些都不是什么真正的理由。理由只有一个:你必须讲出来,因为它是事实。”
  “他们根本没和我商量声明的事!”一声大喊被逼得冲了出来,“我是不可能让它通过的!我和你一样反对!但我不能公开去否定它!”
  “没和你商量?那你难道不应该查一查声明幕后的原因吗?”
  “我现在不能把科学院毁掉!”
  “你难道不想找出原因吗?”
  “我知道原因!他们不会告诉我的,但我很清楚,而且,我也不能责怪他们。”
  “你能不能告诉我?”
  “假如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这就是你要求的真相,对不对?如果那些投票拨款给科学院的蠢货们只会盯着他们所称的成果,费雷斯博士也无能为力。那些人是无法理解抽象科学的,只会用给他们做出来的那些最新的小玩意来衡量。我不知道费雷斯博士怎么能够一直维持着这个科学院,我只能对他的活动能力感到惊叹。我从不认为他是个一流的科学家??可他是一个难能可贵的科学的仆人!我知道他最近面临着一个大难题,他不让我介入,从不让我在这件事上伤脑筋。不过,我能听到传言。科学院一直遭受非议,因为他们说我们创造的还不够。大众对经济有很高的期望,像现在这种时候,他们那肥得流油的生活一旦受到威胁,科学肯定是首当其冲地会被牺牲掉。这是目前仅存的一个研究机构,私人的研究机构实际上早就不存在了。看一看那些操纵着工业界的无赖,你没法指望他们支持科学事业。”
  “现在谁在支持着你们?”她低声问道。
  他耸耸肩,“社会。”
  她鼓了鼓勇气,再次问道,“你是要告诉我那份声明背后的原因。”
  “这你应该很容易就能推想出来。假如你想一想,这所科学院的冶金研究部门已经存在了十三年,花掉了两千多万元的经费,成果却只有一个新的银器抛光和一个新式的防腐预处理,而且我觉得还不如以前的好用,你就可以想象得到,一旦私人企业推出足以变革冶金行业的产品,并且大获成功的话,大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反应。”
  她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没有吱声。
  “我不埋怨我们的冶金部门!”他愤怒地说,“我知道不能对类似这种产品做时间上的预期,但大家是不会理解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应该牺牲谁?一个精炼成功的完美产品,还是地球上的最后一座科学研究中心,以及人类智慧的未来?这只能二者选一。”
  她垂着头坐在那里,过了一阵,她开口道,“好吧,斯塔德勒博士,我不和你争了。”
  他看她摸索着她的皮包,似乎忘记了怎么才能利索地站起来。
  “塔格特小姐。”他几乎是请求般地轻轻说了一声,她抬起头,脸色镇静,面无表情。
  他挨近了一些,俯过身去,一只手拄着她头顶上的墙壁,像是要把她包围在他的胳膊中一样。“塔格特小姐,”他的声音中有一种轻柔、苦涩的说服力,“我比你年长,相信我,在这个世上没有别的活法,人是不接受真理和理智的,理性说服不了他们,头脑在他们面前毫无用处。但我们还得和他们打交道,如果想做什么的话,我们就得诱惑他们让我们把它做成,或者强迫他们。除此以外,他们不理解其他的了。别指望他们会支持智慧和精神的探索。他们只是凶恶的动物而已,只是贪婪、自我放纵和拜金的掠夺者??”
  “我就是拜金者之一,斯塔德勒博士。”她低声地说。
  “你是个非同寻常的聪明孩子,还太年轻,无法彻底看清人愚蠢的面目,我这一辈子都在和它斗,非常累……”他的语气是真诚的。他慢慢地从她身边走开,“看到他们把世界糟蹋成这副悲惨的样子,我曾经想大喊,求他们听一听??我可以教他们过更好的日子??但没人听我的,他们不需要听我说什么……智慧?那只是人们偶尔产生的念头,一闪就过去了,并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甚至它的消亡。”
  她准备起身。
  “别走,塔格特小姐,我希望你能明白。”
  她听话地抬起头看着他,她的脸色并不灰白,但脸上的轮廓却奇特地细致而分明,似乎皮肤已经失去了色泽。
  “你还年轻,”他接着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一样坚信理智的威力是无穷的,一样把人看做是理性的存在。我的幻想一次次地破灭,当我见识了太多的东西……我只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他在办公室的窗前站下。夜幕已经降临,夜色像是从黑漆漆的河水深处弥漫了上来,河面上摇荡着对面山间的几点灯光。天空依旧是夜晚浓重的深蓝,一颗孤星,低低地倚在旷野之上,大得几乎不真实,也令这夜空显得更加黑暗。
  “我在帕垂克亨利大学的时候,”他讲到,“曾有三个学生。我过去也有过不少聪明的学生,但这三个是一个老师梦寐以求的天赐。假如你想过,在人类最完美的心灵正具雏形的时候,就把他们像礼物一样送给你来调教,那他们就是这礼物了,他们所拥有的智慧在未来可以翻天覆地。他们的出身各不相同,但却是密不可分的朋友。他们在学业上的选择也很奇特,同时进修两门专业?? 一门是我的,另外一门是休?阿克斯顿的。物理和哲学,现在已经见不到这样的兴趣组合了。休?阿克斯顿是个卓越的思想家……完全不像后来接替他的那个让人难以置信的东西……阿克斯顿和我为了这三个学生还争风吃醋,那是一种我们之间的竞赛,不过是很友好的,因为我们都理解对方。有一天,我听到阿克斯顿说把他们当做了他的儿子,我有点气不过……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转身看着她,此刻,可以看到岁月的痕迹浮现在他的脸颊上。他继续讲下去,“当我支持建立这所研究院时,被他们其中的一个人所诅咒,从此我也再没见过他。最初的几年里,这事总在困扰着我,我常常想他也许是对的……现在,我已经不再为此烦恼了。”
  他笑了笑,此刻,他的笑容和脸上,已经满是酸楚。
  “这三个人,这三个天赋异秉、肩负希望、前途远大的人?? 一个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已经沦为纨绔公子,另一个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成了不折不扣的强盗。这就是所谓人类的希望。”
  “第三个是谁?”她忍不住问。
  他耸了耸肩膀,“这第三个连臭名昭著的地步都达不到。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了平庸之辈,说不定成了什么地方的一个记账先生。”
  “这是撒谎!我没有临阵逃跑!”詹姆斯?塔格特喊叫着,“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正好生病了,可以去问威尔逊医生,我得的是一种流感,他可以证明。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呢?”
  达格妮站在屋子中央,外套的领子和帽檐上还带着尚未融化的雪花。她茫然四顾,悲凉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是在哈德孙河边,老塔格特庄园里的一间屋子。吉姆继承了这个地方,却很少来。这里曾经是他们童年时期父亲的书房,如今,因为少有人长住,弥漫着一股荒凉的气息。除了两把椅子,所有的家具都蒙上了罩子,壁炉冰冷,电热器的电源线横拖在地板上,散出的热也显得凄凉。一张桌子表面的玻璃板也已不见。
  吉姆躺在沙发上,毛巾像围巾一样裹在他的脖子四周。她看到他身旁的椅子上有一只满是烟头的烟灰缺,一瓶威士忌酒和一只旧纸杯。地上散落着两天前的报纸。一幅他们祖父的全身画像挂在壁炉上方,画像已经褪色的背景里是一座铁路大桥。
  “我没时间争论,吉姆。”
  “这是你的主意!我希望你向董事会承认这是你的主意,这就是你那个混账的里尔登合金给我们带来的后果!假如我们多等等沃伦?伯伊勒……”他的脸上胡子拉碴,已经被几股交织在一起的情绪扭曲:惊慌、仇恨、战胜后的一丝快意、向一个受害者喊叫之后的发泄??还有,就是在看到救援的希望后,露出的不易察觉、小心翼翼的乞求的目光。
  他有意地顿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回答。她把手往外衣兜里一插,站在那儿看着他。
  “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他哀叫着,“我试过给华盛顿打电话,希望他们能鉴于这种紧急的情况,把凤凰?杜兰戈的铁路给没收掉,然后交给我们,可他们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说是太多的人在反对,害怕以前有过的这样那样的先例!……我让全国铁路联盟推迟了最后的期限,允许丹?康威再经营一年他的铁路??那样就会给我们一些时间??可他居然拒绝了!我想让艾利斯?威特和他在科罗拉多州的那帮朋友向华盛顿提出要求,命令康威继续运营??可是康威和其他那些混蛋们全都一口回绝了!这可是他们的身家性命啊,肯定会跟着完蛋,比咱们可惨多了??可是,他们拒绝了!”
  她倏然一笑,依然一言不发。
  “现在,咱们已经走投无路了!我们被彻底困住,既不能放弃那条铁路,又无法完工,既不能停下来,又走不下去。我们没有资金了,没人愿意拉我们一把!除了里约诺特铁路,我们还有什么?可我们没法把它干完。我们会遭到抵制,会被勒索。那个铁路工人的工会会起诉我们。他们一定会,这方面是有法律规定的。咱们没法建成那条铁路了!天啊!我们可怎么办哪?”
  她又等了等,“说完了吗,吉姆?”她冷冷地问了一句。“如果你说完了,我就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办。”
  他默不作声,只是用眼睛从他那厚厚的眼皮下面瞧着她。
  “这不是建议,吉姆,这是最后通牒,只管听好了然后接受就是。我去完成里约诺特铁路的工程,是我自己,而不是塔格特公司。我会暂时离开现在的副总裁工作,以我自己的名义成立一家公司。你们董事会把里约诺特铁路交给我,由我来全权负责,进行工程的施工和资金的筹措,我可以按时完工。等你们见识了里尔登合金铁轨的使用之后,我就会把这条铁路再转回到塔格特公司的名下,回来接着干我的事。就这样。”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拖鞋挂在他的脚趾头上,晃来晃去。她从没想到会在一个男人的脸上看到如此丑陋的希望的神情,里面还夹杂着狡诈。她把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都到了这种时候,他首先想到的还是对她耍心眼。
  最终,他带着焦虑的口气张口说道,“但同时,由谁来负责塔格特公司的业务呢?”
  她一下子笑出声来,这笑声里饱含着的辛酸令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回答说,“艾迪?威勒斯。”
  “噢,不行!他不行!”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悲伤,冷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在这方面会比我精明。艾迪就是代理副总裁,他就用我的办公室,坐我的位子。不过,你觉得应该让谁来负责公司的业务?”
  “可我并不觉得??”
  “我可以乘飞机在艾迪的办公室和科罗拉多之间往返,同时,还可以用长途电话联系。我做的和过去没什么不同,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只是你得在你的朋友们面前演一演戏……还有就是我会稍微辛苦一些。”
  “演什么戏?”
  “你心里明白,吉姆。我不知道你和你的那帮董事会成员们陷进了什么麻烦,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脚踩着多少只船,有多少真真假假的东西。我不清楚,也不在乎。你尽管躲在我后面就是了,假如你和那些被里尔登合金威胁到的人有什么交易,因此感到害怕的话??这就给了你个机会,可以让他们放心,你和这事没什么瓜葛了,你不再做这件事了??而是我在做。你可以和他们一起来骂我、谴责我,可以全都待在家里,既不冒任何风险,也不结什么仇人。只要别妨碍我就行。”
  “呃……”他慢吞吞地说,“那当然,这么大的铁路系统牵扯到的政策问题是很复杂的……而个人名义下的独立小公司就能够??”
  “对,吉姆,没错,这我都知道。你一旦宣布把里约诺特铁路转交给我,塔格特的股价就会回升,那些臭虫就不会四处乱爬了,因为让他们咬着大公司不放的诱惑已经没有了。在他们盘算好怎么对付我之前,我就会把铁路建成。至于我这方面,我不想再对你和你的董事会负责和争论什么,再去请求什么许可。要做必须做的事,就没时间去顾及那些。因此,我要自己干。”
  “那……如果你失败了?”
  “如果失败,我只会自己完蛋。”
  “你明白吗?一旦这样的话,塔格特公司可是什么忙都不能帮。”
  “我明白。”
  “你不会指望我们?”
  “不会。”
  “你会断绝和我们的一切正式关系,不借助我们的名声?”
  “对。”
  “我觉得应该达成一致的是,一旦你失败或者是闹出什么丑闻,你暂时的离职就会变成永久性的……就是说,别指望再回来当副总裁了。”
  她闭上双眼,少顷说道,“好吧,吉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回来。”
  “在把里约诺特铁路转交给你之前,必须有书面的协议,规定这条铁路一旦成功,你就会把它按成本价格转交回来。否则,因为我们需要这条铁路,你可能就会敲我们一大笔。”
  一丝震惊在她的眼中只是转瞬即逝,她随即漠然地回答,说出的话像是扔出去的施舍,“当然了,吉姆,可以把它写下来。”
  “至于接替你的人选……”
  “怎么?”
  “你不是真的让艾迪?威勒斯来干吧?”
  “我是认真的。”
  “可他根本就不像一个副总!他没有那种气势、那种风度、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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