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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特拉斯耸耸肩

_6 安·兰德 (美)
  里尔登用惊呆了的眼神看着他,好像是一只处在绝境中的手,不由自主地去抓住一些支撑的东西。他急于了解眼前这个人的心情在这个眼神中一览无遗。接着,里尔登将目光垂了下去,几乎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把他的想法和需要关闭在内。他的脸色严峻,有一种剧烈的神情,这种剧烈的自我内心活动,看上去严厉而孤独。
  “好吧,”他的语气中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如果不是我的信任,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试着去了解你。”
  “为什么呢?”
  “出于我自己的原因,目前与你无关。”
  “你想了解我什么?”
  弗兰西斯科沉默地望着外面的黑夜,工厂的炉火渐渐熄灭,天边只剩下一缕淡淡的红晕,勉强把暴风中被撕得七零八落的几块碎云边缘镀上了些颜色。模糊的阴影不断扫荡着天空,然后又消失。这些树枝的黑影似乎使得暴怒的狂风历历可见。
  “这个夜晚对于那些野地里没有遮挡的动物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开口说,“只有在这个时候,人才会对自己作为人感到幸运。”
  里尔登没有马上回答,然后带着不解的语气,像是自问自答一般地说道,“有意思……”
  “什么?”
  “你说的,正是我刚才想到的……”
  “是吗?”
  “……只是我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表达它。”
  “要不要我把剩下的那些话也说出来?”
  “说吧。”
  “你是带着无比的骄傲站在这里看着风暴的??因为,你可以在这样的夜晚让自己的家中有夏天的鲜花和半裸的女人,来显示你战胜了风暴;而且,如果没有你,这里的大多数人就会在野地里,毫无希望地任凭狂风去摧残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话一出口,里尔登已经意识到,面前这个人说出的并不是他的想法,而是他隐藏得最深、最私人的情感,他从来不会向任何人承认这种情感,但却在他刚刚提出的问题中承认了。他发现弗兰西斯科的眼睛不易被察觉地微微眨了一下,似乎是笑,又像是打了个记号。
  “你对那种骄傲又能了解多少?”里尔登严厉地问,似乎这后一句问话中的轻蔑可以抹掉刚才那句问话里的信心。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
  里尔登注视着他,弗兰西斯科的脸上既没有嘲讽,也没有自怜,如雕刻般精致的面孔和清澈的蓝眼睛显示出平静的镇定。他的面孔是那么坦然,在任何打击下都不会退缩。
  里尔登一时间不由得浮起一股同情,便问道,“你为什么想谈这些?”
  “就算是??出于感激吧,里尔登先生。”
  “对我的感激?”
  “假如你接受的话。”
  里尔登的声音突然生硬了起来,“我没要求过感激,我不需要感激。”
  “我没说你需要,但在你今晚从暴风中拯救出来的所有人里,只有我会表示感激。”
  沉默了一会儿后,里尔登用低沉得近乎是威胁的声音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是在让你注意,看看你为之付出的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只有一辈子从没老实干过一天活儿的人才会这么想和这么说。”里尔登声音的轻蔑中含着一丝欣慰。他曾经怀疑自己对这个对手的人格的判断,并一度放松了警惕,而现在,他再一次坚定了自己原先的看法,“即使我告诉你,哪怕是一直拖着你这种卑鄙的家伙,我也是在为自己而工作,你也不会理解的。现在我倒要猜猜你正想说的,你随便去说好了,这是种罪恶,我自私、自负、没有同情心、冷酷无情,我是。我才不想听什么要为其他人而工作之类的废话,我不会。”
  他从弗兰西斯科的眼睛里头一次看到一种带有感情的反应,有一种渴望和朝气。“你刚才说的只有一个错误,”弗兰西斯科回答道,“就是你允许人们把它叫做罪恶。”在里尔登面带疑色的沉默当中,他指了指客厅里的那群人,“你为什么情愿拖着他们?”
  “因为他们是一群苦苦求生的可怜孩子,在绝望地挣扎,而我??我甚至连一点负担都感觉不到。”
  “你怎么不告诉他们这些?”
  “什么?”
  “你不是为了他们,而是纯粹为自己在工作。”
  “他们明白。”
  “哦,对了,他们明白,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明白,但是他们觉得你不明白,而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不让你明白。”
  “我干吗要在乎他们怎么想?”
  “因为这是?? 一场战斗,必须要明确立场。”
  “一场战斗?什么战斗?是我手里拿着鞭子,我不会去打赤手空拳的人。”
  “可他们是吗?他们有对付你的武器。那是他们唯一的武器,也是致命的。有时间的时候,自己想想那是什么吧。”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就从你现在这么郁闷这个无可原谅的事实。”
  里尔登受得了别人对他的责备、辱骂和诅咒,但他唯一不能接受的一种感情就是怜悯。一种冷冷的抗拒感让他重新回到了此时的现实,他竭力不去承认内心中涌起的真实情感,质问道,“你想干什么厚颜无耻的勾当?你的动机何在?”
  “这么说吧??是给你些忠告,你以后会用得着的。”
  “你为什么要和我讲这个?”
  “是希望你能记住它。”
  让里尔登生气的是,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对这场交谈有了一种享受的感觉,他隐隐感到了一种背叛,感到一种无名的恼火,“你指望我会忘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吗?”他问道,同时心里明白,他的确是已经忘记了。
  “我希望你连想都不要想我。”
  里尔登拒绝承认的情感依然原封不动地隐伏在他的恼火下面,他知道那是一种伤痛。一旦面对它,他就知道自己还会听到弗兰西斯科的声音,“只有我会表示感激……假如你会接受的话……”他能听到这些话,听到这平静的声音奇怪地转换成庄重的语调,并且难以理解地听到了他自己的回答,他内心中有一种东西想要呐喊,是的,承认吧,告诉面前这个人,他承认了,他需要它??尽管他也说不出他需要什么,但那不是感激,而且他明白,这个人所指的并不是感激。
  他大声地说,“我没有主动要和你说什么,是你要谈的,所以你得听着。对我来说,人类的堕落只有一种形式??没有目标的人。”
  “不错。”
  “我可以原谅其他的一切,它们并不恶毒,只是无药可救罢了。而你??你是不可饶恕的。”
  “我警告你,这可是违背了宽恕罪恶的教义。”
  “你的机会比任何人都要大得多,可你用它都干了些什么?如果你懂得你刚才所说的一切,怎么还有脸和我讲话?在你任性毁掉了那个墨西哥项目之后,怎么还有脸见人?”
  “你完全有权力来诅咒我,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
  达格妮站在休息窗的角落旁,听着他们的谈话,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她。一看见他们俩在一起,她就在无法解释和无法抗拒的冲动下跟了过来,知道这两个人之间谈些什么是很要紧的。
  她听到了他们最后说的几句话。她从来没想到弗兰西斯科居然也会甘心被骂。他此时毫不抵抗地站在那里,她明白他并不是满不在乎,她太熟悉他的面孔了,看得出他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保持住平静??她看见他脸颊的肌肉隐隐地紧绷着。
  “在一切依靠其他人生活的人当中,”里尔登说道,“你是一条真正的寄生虫。”
  “我给了你这样认为的理由。”
  “那你有什么权力来讲什么做人的意义?你已经背叛了它。”
  “如果你对此感到无礼,我对自己的冒犯非常抱歉。”
  弗兰西斯科鞠了个躬,转身就要离开。里尔登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乃至他都不清楚他的问题是在否定着自己的怒气,还是在请求让这个人留下来,“你想要了解我些什么?”
  弗兰西斯科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是严肃和尊敬的表情,回答道,“我已经知道了。”
  里尔登站在那儿,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端着水晶盘的大厨和正在弯腰去拿点心的普利切特博士将弗兰西斯科从他的视线中挡住。里尔登看了一眼黑黑的窗外,除了狂风,什么也看不见。
  他从休息窗前走过来时,达格妮面带着笑容走上前去,明显是想和他讲话。他站住脚步,在她看来却似乎极不情愿。她为了打破这沉寂,连忙说道,“汉克,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给掠夺者当说客的文人?我是不会让他们到我家里的。”
  她其实并不是想和他说这些,但是她也不知道想要说什么,她以前从没有在他面前觉得无话可说。
  她看到他的眼睛像正在关闭的大门一般,慢慢地眯成一条缝,“我不觉得不应该请他们参加聚会。”他冷冷地回答。
  “哦,我并不是批评你怎么来选择你的客人,但是……呃,我一直克制着让自己不去知道谁是伯川?斯库德,如果知道了,我会扇他耳光的。”她尽量若无其事地说着,“我不是想惹事,但我可说不好能不能控制我自己。别人告诉我是里尔登夫人邀请了他之后,我简直难以相信。”
  “是我请的他。”
  “但……”她的声音沉了下去,“为什么?”
  “我从不把什么严肃的事和这类场合联系在一起。”
  “对不起,汉克,我不知道你是这么大度,我可不行。”
  他没说话。
  “我知道你不喜欢聚会,我也一样。不过有时候我想……也许只有我们才能真正享受这些聚会。”
  “恐怕我没这个才能。”
  “不是说这个,你觉得这些人里有谁是真正开心的吗?他们只是被折腾得比平时更愚蠢和更没主见,更轻飘飘的没有分量……你知道,我觉得只有当一个人觉得自己特别重要时,才能真正体会轻飘飘的感觉。”
  “我不会知道的。”
  “这只是时不时骚扰我的一个想法……我想起我的第一次舞会……我一直在想,聚会应该是为了庆祝些什么,而庆祝应该是只给那些有东西来庆祝的人。”
  “我从来没想过这些。”
  他这种僵硬、拘谨的举止令她无法适从,她没法彻底相信,在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们彼此非常轻松,而现在,他却像是被箍上了一件紧身衣。
  “汉克,你看看,假如你不认识这些人,那一切看起来不是就很美了吗?漂亮的灯光和衣服,还有想象,就会使它成为可能……”她向房间内看去,没注意到他并没有随着她的目光一起去看,他正在盯着她裸露在外面的肩膀,在那上面,灯光从她的长发间隙透过,留下了一汪蓝色、柔软的影子。“我们为什么要把这一切给那些傻瓜?那应该是属于我们的。”
  “以什么方式?”
  “我不知道……我总是希望晚会是激动人心和精彩的,就像难得的好酒一样,”她笑了起来,那笑声里隐隐有种悲哀,“不过我也不喝酒,这不过是词不达意的另外一个象征吧。”他沉默着,她又补充了一句,“也许我们错过了一些东西。”
  “我没注意到。”
  突如其来的,她的大脑突然出现了荒芜的空白,她隐约感到自己流露得太多了,却弄不清楚她都表达了些什么,只是暗自庆幸着他没有明白回答。她耸了耸肩,肩头的曲线微微地起伏着,“那只是我过去的幻想,”她不动声色地说,“只不过是每一两年就冒出来一次的情绪而已,我一看到最近的钢铁价格指数,就会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不知道,在她走开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她谁也不看,慢慢地从房间走过,注意到一小群人围在没有生火的壁炉前。房间里并不冷,但他们坐在那里,仿佛像是从并不存在的炉火中得到了温适。
  “不知道为什么,我生下来就怕黑。不,现在不,那只是在我一个人的时候。让我害怕的是夜晚,像这样的夜晚。”
  说话的是一个未婚的老女人,神态里显出几分教养和绝望。这群人中的三个女人和两个男人都是衣着光鲜,脸上的皮肤保养得很光滑,但举止却很紧张和小心,这使得他们的嗓音比正常时候要低一些,让人难以分辨他们的年龄差别,并让他们都显得有一种筋疲力尽的苍老的感觉,和人们到处都能见到的那些有身份的人一模一样。达格妮停下来,听着他们的谈话。
  “可是亲爱的,”他们中的一个人问,“你害怕什么呢?”
  “我不知道,”那个老女人答道,“我不怕像小偷和劫匪那样的事情,可是我晚上就是睡不着,只有看到天泛白的时候才睡,很怪。每天傍晚的时候,我就有种末日的感觉,觉得天不会亮了。”
  “我那个住在缅因州的表妹写信也这么说。”一个女人插了句。
  “昨天夜里,”老女人继续说着,“我睡不着是因为枪声,远处的海边整夜都有枪响,没有闪光,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每隔一阵才响起的枪声,是在大西洋海面上雾气里的什么地方。”
  “我今天早晨从报纸上读到了这件事,是海岸卫队的演习。”
  “才不是呢,”老女人不为所动地说着,“住在海边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是海岸卫队在抓他。”
  “拉各那?丹尼斯约德在达拉威海湾么?”一个女人惊呼道。
  “嗯,是的,他们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们抓到他了吗?”
  “没有。”
  “没人能抓得住他。”一个男人说。
  “挪威已经悬赏一百万美金要他的脑袋。”
  “这个海盗的脑袋,可是值很大一笔钱呀。”
  “可是让一个海盗到处跑,这世界上怎么可能还有什么秩序、安全感和计划呢?”
  “你们知道他昨晚抢了什么?”老女人说,“是我们为法国运送救援物资的一艘大船。”
  “他怎么打发抢来的那些货物呢?”
  “哦,那个呀??没人知道。”
  “我碰到过一个被他抢过的船上的水手,他恨不得能立刻把他关进监狱。他说,拉各那?丹尼斯约德长着全世界最纯的金发和最吓人的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假如有人生下来就没长着心的话,那就是他了??这是那个水手说的。”
  “我的一个外甥有天晚上在苏格兰海岸边看到了拉各那?丹尼斯约德的船,他写信说,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船比英国海军的任何一艘船都好。”
  “他们说,他躲在挪威海岸边一个连上帝都找不到的峡湾里,中世纪的维京人就是藏在那儿的。”
  “葡萄牙政府也悬赏要他的人头,还有土耳其。”
  “他们说,这是挪威的丑闻,他们家是挪威最显赫的家族之一,尽管好几代以前就家道破落了,但仍然是一个贵族,他们家的城堡废墟依然还在。他的父亲是个主教,虽然和他脱离了父子关系,并且把他赶出了教会,但于事无补。”
  “你们知道吗?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是在这里上的大学,而且就是帕垂克亨利大学。”
  “不会吧?”
  “哦,没错的,你可以查得到。”
  “让我感到不安的是……你们知道,我是很不愿意看到的。我不愿意看到他此时就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们的水域里。我本来以为这样的事只会发生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只能发生在欧洲。可是,这么一个罪大恶极的强盗居然就出现在达拉威,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他还在南塔克特和巴湾出现过,而且禁止报纸对此进行报道。”
  “为什么?”
  “他们不想让人知道海军对付不了他。”
  “我感觉很不好,太滑稽了,这像是黑暗时代才有的东西。”
  达格妮抬眼一瞧,发现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正用嘲讽的眼神非常好奇地看着她。
  “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真是太奇怪了。”老女人声音低沉地说道。
  “我看了一篇文章,”其中一个女人木讷地说,“那上面说动荡不安的日子对我们是有好处的,人们变得贫穷是好事,安于贫困是一种美德。”
  “我想是的,”另一个女人随口附和着说道。
  “我们不必担心。我听过一个讲演,它说担心和责备任何人都是没用的,人无法控制自己想做什么,他生下来就是这样的。我们什么也管不了,必须去忍受一切。”
  “究竟什么叫有用?什么是人的命运?难道不就是一直去希望,但永远无法做到吗?聪明的人是不会去抱什么希望的。”
  “这才是正确的态度。”
  “我不知道……我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了……我们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嗯,谁是约翰?高尔特?”
  达格妮愤然转身离开了他们,其中一个女人跟了过来。
  “不过我知道。”那女人轻声地、神秘兮兮地说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谁是约翰?高尔特。”
  “谁?”达格妮停下来,紧张地问。
  “我认识一个人,他和约翰?高尔特认识。这人是我伯祖母的一个朋友,他当时在那儿,看到了一切。你知道亚特兰蒂斯的传说吗,塔格特小姐?”
  “什么?”
  “亚特兰蒂斯。”
  “怎么了……我大致记得。”
  “就是几千年前古希腊人所称的赐福群岛。他们说,亚特兰蒂斯是英雄们灵魂的快乐的居所,一直不为外界所知,那个地方只有英雄的灵魂才能进入,因为他们都懂得生活的奥秘,所以他们可以活着到达那里。即使在当时,亚特兰蒂斯也是不为人们了解的。但希腊人知道它曾经存在过,并试图找到它。他们中有的人认为它在地下,藏在地球的心脏,但大多数人认为它是个岛,是个坐落在大西洋上的光彩夺目的岛屿,或许他们当时想的就是美洲。他们从未找到过它,几个世纪过去后,人们觉得这只是一个传说,尽管他们不相信,却一直在寻找着它,因为他们知道,它就是他们必须要找到的东西。”
  “呃,约翰?高尔特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找到了。”
  达格妮顿时没了兴趣,“他是谁?”
  “约翰?高尔特是个富翁,财富多得数不过来。有天晚上,他在大西洋上驾着游艇,正在和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搏斗时,他发现了它。他看到它就在海底深处,在人无法到达的地方,看到亚特兰蒂斯的灯塔在海底闪耀着光芒。那种景象可以使人只看上一眼,就再也不想去看地球上其他的地方了。约翰?高尔特沉了他的船,和全体船员一起沉了下去,他们全都心甘情愿。我的那个朋友是唯一的生还者。”
  “很有趣。”
  “我的朋友可是亲眼目睹的,”那个女人感到了冒犯,“只是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但约翰?高尔特的家人没有声张这件事。”
  “他的财富后来怎么样了?我不记得听说过什么高尔特财产。”
  “和他一起去了,”她又不甘示弱地补充道,“你不信就算了。”
  “塔格特小姐不信,”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说,“我信。”
  她们转过身。他一直跟在后面,此刻正站在那里看着她们,傲慢的脸上带着非常夸张的认真的表情。
  “德安孔尼亚先生,你信仰过任何东西吗?”那个女人生气地问。
  “没有,夫人。”
  他看着她愤然离开的样子,哑然失笑。达格妮冷冷地问,“有什么好笑的?”
  “好笑的是那个女人。她都不知道她讲的确实是真的。”
  “你希望我相信吗?”
  “不。”
  “那你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哦,是这里发生的好多事,你不觉得吗?”
  “不。”
  “嗯,这就是我觉得好笑的一件事。”
  “弗兰西斯科,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可我是这么做的呀,你难道没注意今晚是你先开口和我说话的?”
  “你干吗老跟着我?”
  “好奇。”
  “对什么?”
  “你对自己不觉得好笑的事的反应。”
  “你为什么管我对什么事有什么反应?”
  “这是我自己开心的方式,不过,你不是这样,对不对,达格妮?另外,你是这里唯一值得去看的女人。”
  他看着她的神态简直要令她一怒而逃,但她仍不服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她平常的样子,紧张地挺直了身体,头似乎不耐烦一般地扬起,是一种毫不女性化的当头儿的姿态。但是,她裸着的肩膀暴露了她那裹在黑色晚装下的身体的娇弱,而这姿势使她更像个女人。骄傲的勇气变成了对那股超人力量的挑战,而她的娇弱则在暗示着,这种挑战将会崩溃,她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她还从没遇到过能看穿她的人。
  他低下头看着她的身体,说,“达格妮,这是多大的浪费啊!”
  她头一次感到全身羞得通红,只好转身逃掉:因为她突然发觉,这句话道出了她今天晚上的全部感受。
  她什么也不想地跑开了,但突然从收音机中响起来的音乐声让她刹住了脚步。她发现拧开收音机的莫特?里迪正在向他的一群朋友挥手喊着,“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我就是想让你们听听这个!”
  雄浑而起的声音正是哈利第四协奏曲开始的乐章,在对痛苦的拒绝和对遥远未来的赞美声中,它随着历尽苦难的胜利的降临而更加嘹亮。随后,乐句破裂开来,音乐里像是被扔进了一把烂泥和碎石,接踵而来的便是泥浆翻滚和滴落的声音,哈利的协奏曲摇身一变,成了通俗的调调,原来的旋律被撕得粉碎,孔隙被打响嗝的声音填满,对快乐的伟大宣言变成了酒吧间里的调笑。只是,它依旧借助着哈利那已被打碎的旋律,这旋律成了支撑着它的主干。
  “很不错吧?”莫特?里迪带着几分炫耀和不安,笑着对他的朋友们说,“很不错,呃?我得了年度最佳电影音乐奖和一份长期合同。是啊,这就是我为《后院的天堂》配的音乐。”
  达格妮站在原地,向房间中怒视着,仿佛一种感官可以被另外一种所替代,仿佛视觉可以把声音全都抹掉。她缓缓地环视四周,竭力想找到某种依靠。她看到弗兰西斯科双手抱肩,倚着一个柱子,正直直地盯着她,大笑着。
  别抖成这样,她心里说道,离开这里。她无法抑制这股袭来的怒火,只是想着:什么也别说,稳稳地走,离开这里。
  她小心地、慢慢地开始走着,莉莉安的说话声让她停了下来。今晚,莉莉安已经对这个问题回答了很多遍,但达格妮却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个么?”莉莉安一边说着,一边把带有金属手镯的胳膊伸给两个打扮入时的女人看,“什么,不是,不是从工具店里买的,这是我丈夫送给我的特殊礼物。哦,当然,它是很难看,不过你看不出来么?它可应该是无价之宝啊。当然了,我可以随时用它来换一条普通的钻石手链,只是,它虽然非常非常有价值,却还没人愿意同我换。为什么?我亲爱的,这是用里尔登合金做成的第一样东西。”
  达格妮的视线已经看不见这个房间,她也听不到音乐声,只能感到死一般的寂静紧紧地压迫着自己的耳膜。她浑然不知身边发生的一切,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莉莉安和里尔登,也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这句话是她唯一听到的,她此时只盯着那只蓝汪汪的金属手镯。
  她感觉到有个动作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了什么东西,听到了自己异常平静、像骷髅般冰冷而毫无感情的声音,“如果你不是我想象中的胆小鬼的话,你就来换。”
  她向莉莉安伸出的掌心里,正是她的钻石手链。
  “你不是当真的吧,塔格特小姐?”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那不是莉莉安的声音,她看见莉莉安的眼睛正注视着她,莉莉安知道,她是当真的。
  “把那个手镯给我。”达格妮说道,同时把她的手掌向上抬了抬,那条钻石手链泛射出灿灿的光芒。
  “这太可怕了!”有个女人惊呼着。奇怪的是,这喊声居然这么刺耳,达格妮意识到,人们站在了她们周围,全都鸦雀无声。她现在可以听到声音了,甚至连音乐声也听见了,从很远的什么地方,传来的是哈利那首被毁得面目全非的协奏曲。
  她看到了里尔登的脸,看上去,他内心里的什么东西也像音乐一样被毁掉了,她不知道那是被什么毁掉的。此时,他正盯着她们。
  莉莉安的嘴角向上翘成一轮笑模样的弯月,她“啪”地打开金属手镯,把它放在达格妮的掌心,然后拿起了钻石手链。
  “谢谢你,塔格特小姐,”她说。
  达格妮的手指握住了金属,除了它,她感觉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莉莉安掉过头去,里尔登正向她走过来,他从她手中拿起钻石手链,戴在了她的手腕上,并把她的手抬到唇边吻了一下。
  他没有看达格妮。
  莉莉安快活地笑起来,笑得那么肆意和诱人,使得房间内又恢复了原来的气氛。
  “假如你改主意了,还可以拿回去,塔格特小姐。”她说。
  达格妮转身走开,她感到平静和自在,压力不见了,离开这里的想法也烟消云散了。
  她把那个金属手镯扣在了手腕上。她喜欢这种皮肤上有些分量的感觉。令人费解的是,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女性的虚荣心:渴望别人能看见自己戴着这个别致的首饰。
  远远的,她听到了愤愤的说话声时断时续地传来:“这是我所见过最无礼的行为……太恶毒了……我很高兴莉莉安没有让步……如果她喜欢白扔几千美金的话,倒是正合适……”
  在此后的整个晚上,里尔登一直待在他的妻子身边,加入到了她的谈话圈子里,同她的朋友们一起笑着。他突然成了一个忠实、殷勤和令人羡慕的丈夫。
  他正端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莉莉安的朋友要的饮料,从屋子里走过??还从来没人见他有过如此的举止,简直与平常大相径庭??达格妮迎了上去,在他面前站下,像是他们俩独自在他的办公室里一样,抬头看着他。她仰着头,像一个总裁那样站在那里。他垂下眼睛看着她,从她那只手的指尖一直看到她的脸,目光所及,她赤裸的身上只有那只他的金属手镯。
  “我很抱歉,汉克。”她说道,“但我只能这么做。”
  他的眼睛依然毫无表示,但她忽然一下子清楚了他的想法:他想扇她一记耳光。
  “没必要。”他冷冷地答道,走开了。
  里尔登走进妻子的卧室时,已经很晚了。她还没睡,床头亮着灯。
  她背靠着淡绿色布套的枕头倚在床上,她身上的淡绿色丝绸睡衣像橱窗里模特的穿着那样挺括,闪亮的折痕看上去像衬垫的纸板还附在上面。苹果色调的灯光罩在床头的小柜上,那上面放了一本书,一杯果汁,几样洗浴用品,像手术盒里的器械一样闪着银光。她的手臂像瓷器一般的光滑,嘴唇上薄薄地抹了浅粉色的口红。她看不出一点晚会后疲惫的样子??也看不出有什么活力会被耗尽。这里的一切都显示出女主人已经梳洗完毕,准备就寝,不希望再受打扰。
  他依旧穿着他的礼服,领结已经松开,一缕头发垂到脸上。她瞟了他一眼,一点也不吃惊,似乎知道他刚才在他的房间里做了些什么。
  他默默地看着她。他已经很久没进过她的卧室了,此刻,他站在那儿,真希望自己没有走进来。
  “是不是又该说说了,亨利?”
  “如果你想说的话。”
  “我希望你能让你们厂的大专家来看看咱们的取暖炉。你知不知道,晚会中间它就坏了,西蒙斯花了好大工夫才把它重新弄好……威斯顿夫人说今天我们的厨师是最棒的??她特别喜欢那些点心……巴夫?尤班克讲了一句关于你的很有趣的话,他说你是个靠工厂烟囱的黑烟打扮起来的十字军……我很高兴你不喜欢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我受不了他。”
  他并不在乎去解释一下他此时来这里的目的,或者假装没受到什么挫败,或者干脆用离开的方式来承认这种挫败。忽然之间,她是如何去猜测和感觉的,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走到窗前,向外望去。
  她为什么嫁给他呢???他心想。这是一个他在八年前结婚的那天都没有问过自己的问题。从那时起,他在孤独的苦闷中曾经问了无数遍,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他想,这不是为了地位和金钱。她的家庭渊源很深,并不缺少这两样东西,尽管她家并不是最有名望的,财产也只是平平,但已经足以让她跻身于纽约的上流社会圈子,他也正是在那里认识了她。九年前,他的里尔登钢铁公司取得令人目眩的成功,让城里的专家们大跌眼镜,他也因此一步进入了纽约城。真正使他备受关注的是他的无动于衷,他不懂得需要花钱打进上流社会,不知道他们正巴不得地想要借此机会,痛快地奚落他一番。他根本没工夫去注意到他们的失落。
  他在几个想靠他帮忙的人的邀请下,极不情愿地参加了几次社交活动。他并不知道,但他们很清楚,他那彬彬有礼、拒人千里的举止极大地刺激了那些想冷落他的,以及那些说过成功的时代一去不复返的人们。
  莉莉安的朴素吸引了他??是她的朴素和她的举止之间的矛盾。他从没喜欢过什么人,也从没希望过被谁喜欢,却发觉他被这个女人吸引了,她明明是在追求他,却又明明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好像是违心,是在和自己厌恶的欲望抗争一般。是她安排好他们应该去见面,然后却给他冷脸,似乎不在乎他怎么想。她话很少,带着一股神秘的气质,似乎在告诉他,他永远无法破解她骄傲的另一面;而她那种消遣的态度又在捉弄着他和她自己的欲望。
  他认识的女人不多。在向着自己目标迈进的道路上,他把与这个世界和他自己无关的东西统统扫到了一边。他对工作的奉献就像是他经常打交道的火一样,把一条白炽的金属烧得没有一丝杂质。他无法做到三心二意。但是,他有时会突然感到一股欲望,强烈得无法随随便便地给出去。在那些年里只有极少的几回,在他觉得喜欢的女人面前,他向这股欲望屈服过,只给他留下了愤怒的空虚??尽管他不懂那是什么,但他是在寻找一种胜利,然而,他得到的只是一个女人对于偶然欢愉的欣然接受,他很清楚,他所得到的没有任何意义。留给他的不是成就感,而是他自己的堕落感。他开始恨自己的欲望,与之抗争,并开始相信这欲望纯粹是生理上的,与意识无关,完全是物质的。对于他的肉体应该能够自由选择,而且选择不受大脑支配的想法,他进行着反抗。他把时间都用在了矿山和工厂上,用他的大脑把一切都调理清楚??并且发现他不能容忍对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他同它对抗着,赢得了他同这个没有生命的世界的每一场战斗。然而,与莉莉安的这场战斗他却输掉了。
  越不容易征服,越使他想得到莉莉安。她似乎期望被尊重,而且也应该被尊重,这就更使得他想把她拽倒在他的床上。把她拽倒,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这句话让他感到一种黑暗的愉悦,感到这个胜利值得他去争取。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觉得这是一种猥亵的冲突,是他身体里某种秘密的堕落的信号??为什么与此同时,一想到要把妻子的称呼授予一个女人,他又感到无比的自豪。这感觉非常庄重而耀眼,几乎就像他希望以占有的方式来向一个女人表示敬意。莉莉安似乎让他悟出,他脑海中还有这么一幅情景,他还想要去寻找。他看到了优雅、骄傲和纯洁,其余的就是他自己了,他并不清楚,他面对着的其实是一个影像。
  他记得莉莉安从纽约去他办公室的那天,她一时兴起就来了,并让他带她去厂里转转。她就工作问他一些问题和不断顾盼的时候,他听到了她嗓音中发出的一种柔柔的、低低的、喘不过气来的语调?? 一种爱慕的语调。他瞧着她在喷射的炉火前走动的优雅身段,瞧着她紧紧偎在自己身边,穿着高跟鞋的脚在流淌的熔渣间灵巧地跳跃着;望着正在出炉的钢水,他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了他自己,而她抬起双眼注视着他的时候,也带着同样的眼神,只是更加紧张,让她显得楚楚可怜和安静。就在那天吃晚饭的时候,他向她求了婚。
  婚后,他过了一段时间才终于向自己承认这是一种折磨。他至今还记得他承认的那天晚上,他站在床边看着莉莉安,浑身的血液还在沸腾,他告诉自己,这折磨是他应得的,而他要去忍受。莉莉安没有看他,梳理着她的头发,“我现在可以睡了吗?”她问道。
  她从未反对过,从未拒绝过他任何事情,随时顺从着他的需要。似乎她是在顺从着一条规定,她的责任就是要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那样,随时让她的丈夫摆弄。
  她没有责怪他,明确地表示了她向来认为男人有一种低等的本能,用来完成婚姻里神秘而丑陋的内容。她谦恭地容忍着,对于他体验到的强烈感觉,她露出厌恶和感到可笑的笑容,“这是我知道的最无聊的消遣了,”她曾跟他说过一次,“但我从来没幻想过男人会比动物更高等。”
  结婚后的第一个星期,他对她就失去了欲望,剩下只是他无法毁掉的需要。他从未进过妓院,他有时候想,在那种地方对自己产生的厌恶感,要比这股驱使他进入妻子卧室的感受更糟糕。
  他常常会发现她在读书,会把书放在一旁,用白丝带做好书签。当他筋疲力尽地躺倒,闭上眼睛还在喘气的时候,她就会打开灯,拿起书,继续读下去。
  他告诉自己,他应该受到折磨,因为他曾经想再也不去碰她,却总是坚持不住,为此,他瞧不起自己。他瞧不起不带有一点欢愉或者意义的生理需要,这已经变成仅仅是需要女人的身体,这个自己并不了解的身体,属于那个他抱在手里、却一定要忘掉的女人。他越发相信这需要是一种堕落。
  他没有去诅咒莉莉安,对她,他只有一种沉闷的、不偏不倚的尊重。他对自己欲望的愤恨使他越发接受了这样一种观念:女人是纯洁的,纯洁的女人无法得到生理上的享受。
  在他这些年平静而痛苦的婚姻生活中,他从不允许自己去想一个念头:背叛的念头。已经说了的话,他就要去兑现。这并非是对莉莉安的忠诚,他不希望背叛的并不是莉莉安这个人,而是他的妻子。
  此刻,他站在窗前想着这一切。他原先没想来她的房间,脑子里一直在斗争。他明明已经知道了自己今晚为什么会忍不住,却斗争得更加剧烈。然而一见到她,他顿时就明白自己是不会去碰她的??而这恰恰是今晚促使他来到这里的原因,也令他明白这一切是绝不可能的了。
  他的欲望散尽,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再想着他的身体,不再想着这个房间,甚至不想他此时此地的存在,这让他有了苍凉的解脱感。他转过身来,不再顾及她完好无瑕的纯洁,而是离开了她。他觉得应该对自己感到敬佩,却觉得一阵恶心。
  “……但是,普利切特博士说我们的文化正在消亡,因为大学所依赖的资助是来自于那些肉类包装批发商人、炼废铜烂铁的和那些征购早点麦片的商人。”
  她为什么嫁给他呢???他在想。她那副明亮、清脆的嗓音所说的并不是无心之话,她很清楚他为什么来这里,很清楚当他看到她一边磨着指甲,一边兴高采烈地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他的时候,心里会怎么想。她谈着晚会上的事,却闭口不提伯川?斯库德??或者达格妮?塔格特。
  她嫁给他是另有所图么?他在她身上感到一种冷酷的企图??却找不到什么可以诅咒的东西。她从未试图利用过他,没有向他提出过任何要求。
  大企业的权力带来的名望并没有令她满足??她对此十分藐视??更愿意和她自己圈子里的朋友打交道。她并不图钱??她的花费很少??对于他可以提供的那些奢侈无动于衷。他想,他没有权力去指责她什么,或者撕毁他们的誓约。在他们的婚姻中,她是位值得尊敬的女人,不想从他的身上获取任何物质上的好处。他回过身,恹恹地看着她。
  “下次你办晚会的时候,”他说话了,“叫你自己的那群人,别请那些你认为是我的朋友的人,我不想和他们搞什么交际。”
  她大笑起来,有些吃惊,又有些高兴,“我不怪你,亲爱的。”她说。
  他走了出去,再没说什么。
  她想要他的什么呢???他想,她到底想要什么?他绞尽脑汁,还是没有答案。
  
第七章 剥削者和被剥削者 [本章字数:43840 最新更新时间:Mon May 10 16:09:30 CST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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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轨沿着陡峭的山石爬升,通向油井上方伸向天际的井架。达格妮站在桥上,仰望着山巅,阳光照亮了矗立在顶峰之上的一座井架的金属身躯,像是威特油田被积雪覆盖的山脊上一只白色的火炬。
  春天的时候,她想着,轨道就会和从车页纳方向铺过来的铁路线交汇:她的视线顺着从井架那里铺出来的蓝色铁轨,一直看到它延伸下来,经过了此刻她站立的大桥。她扭过头,目光随着它们伸展在远方清澈的空气之中,在山的一侧蜿蜒盘绕。一台移动式起重机在新修轨道的尽头,像一只手臂,裸露着骨骼和神经,紧张地在空中挥动。
  一台载有蓝色金属螺钉的拖拉机从她身旁驶过,颤抖的吼声不断从远在下面的钻孔机传来,下面的工人们吊在钢丝安全带上,正在切割着从峡谷上方滚落的石头,用来加固大桥的桥墩。她看到铁轨这端工作的人们紧握电动砸夯机的扶手,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肌肉,塔格特小姐,”工程承包商本?尼利对她说道,“肌肉??靠它就可以建成世界上任何东西。”
  似乎在哪儿都找不到像迈克纳马拉那样的工程承包商,她挑了一个所能找到的最好人选。塔格特的员工中实在没有让人放心的工程师监督这项工程,他们都对这种新型合金表示怀疑,“坦率地说,塔格特小姐,”她的总工程师曾说,“既然这种试验从没人做过,我觉得让我去负责不太公平。”“我来负责。”她当时就回答道。他已经四十开外了,还保留着那股书生气。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曾经有一位在所有铁路中最好的总工,他寡言少语,有着灰白的头发,是自学成才的。五年前他就退休了。
  她向桥下看去。这座铁桥的下面是一条高达一千五百英尺的大坝,将大山拦腰劈开。她仍能看到下面干枯河床的大致轮廓,看到一堆堆的大圆石和饱经沧桑、枝干弯曲的大树。她不禁在想那些圆石、树干和肌肉究竟能否架起连接峡谷的桥梁,她纳闷自己怎么会忽然想起了原始人,他们曾经赤身裸体地在谷底生活了一代又一代。
  她又望着上面的威特油田,铁轨在油井之间分岔成副线,可以看见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换轨转盘星星点点地散布在雪原上。和成千上万遍布在全国各处毫不起眼的转盘一样,它们也是金属质地的??却在阳光之下熠熠泛射着蓝色的光芒,这是她苦口婆心好不容易说服了信号公司的莫文总裁后才在康涅狄格州合并开关厂达成的成果。“可是,塔格特小姐,亲爱的塔格特小姐呀!我的公司已经为你的公司服务了好几代了,你的祖父是我祖父的第一个客户,所以你不要对我们的竭诚服务有任何疑虑,不过??你是说转盘是用里尔登合金做成的么?”
  “是的。”
  “可是,塔格特小姐!你要考虑一下用那种合金有什么样的后果。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在四千度以下是不熔的?……好极了?呃,也许对汽车生产商是好极了,可我考虑的是,这就意味着要用新式高炉,全新的步骤,工人要培训,计划被打乱,工作标准作废,所有这些都像滚雪球一样,可谁知道做出来的东西对不对呢!……你怎么知道,塔格特小姐?从来没人做过,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呃,我没法说这合金是好还是不好……呃,不,我不能肯定这产品究竟是像你说的那样,是出自天才之手,还是像很多人讲的那样,仅仅是一场骗局,塔格特小姐,很多人啊……呃,不,我没法说这究竟会怎么样,要是在这种事情上冒风险的话,那我成什么人了?”
  她把订货单的价钱涨了一倍,里尔登派了两名冶金专家对莫文的手下进行培训,手把手地教授和示范过程中的每一道环节,并且负担了他们接受培训期间的工资。
  她看着脚下铁轨上的路钉,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得知唯一愿意生产里尔登合金路钉的伊利诺伊州巅峰铸造公司破产了,而她的一半订单还未交货。她连夜飞赴芝加哥,将三个律师、一个法官和一个州议员从睡梦中叫起来,打点好了其中两个人,并对另外几个人施加了压力,终于获得一份紧急签发的许可文件,解决了这件棘手的法律纠纷。她叫人打开了巅峰铸造公司已经查封上锁的大门,在天亮之前,就临时找了一班衣衫不整的工人,让他们在熔炉前重新开了工。工人们在塔格特的一位工程师和里尔登派来的一名冶金专家的指挥下不间断地工作着,里约诺特铁路的重建得以顺利进行。
  她听着钻机的轰鸣。当对大桥桥墩钻孔的工作停下来的时候,工程再一次不得不停顿。“我没办法,塔格特小姐,”本?尼利争辩说,“你知道钻头磨损得有多快,我已经订购了新的钻头,可是联合工具厂遇上了一点小麻烦,他们也无能为力。联合钢铁公司推迟了给他们的钢材交货日期,我们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生气也没用,塔格特小姐,我是在尽力而为。”
  “我雇你是来干活的,而不是什么尽力而为??不管你怎么说。”
  “这么说太可笑了,这个态度可不好,塔格特小姐,非常不好。”
  “别管什么联合工具厂了,别管钢材的事,订购用里尔登合金做的钻头。”
  “我才不会呢,在你这条铁路线上,这东西给我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我不能再把我自己的设备弄砸了。”
  “一个里尔登合金钻头的寿命可以超过三个普通钢的。”
  “也许吧。”
  “我说了,就订购这样的钻头。”
  “谁付这笔钱?”
  “我付。”
  “谁能找到生产商呢?”
  她给里尔登打了电话。他找到了一家早已倒闭的工具厂,一小时之内,他把这家厂从前任厂主的亲戚手里买了下来;一天之内,工厂重新开门生产;一个星期之内,里尔登合金钻头运到了在科罗拉多的这座大桥。
  她看着这座桥,桥身固有的问题一直没有很好地解决,但她过去也不得不先将就着。这座横跨峡谷、全长一千二百英尺的铁桥还是在内特?塔格特的儿子那个时候建造的,早已过了安全使用年限,先是用钢制的枕木修补,接下来是用铸铁,再后来就是木头了,现在已不堪修补。她曾经想过建一座里尔登合金的新桥,并让她的总工程师提交一份设计和预算。他却只是用这高强度的里尔登合金把一座铁桥蹩脚地缩小了比例而已,预算高得令人无法想象。
  “请您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塔格特小姐,”他争辩道,“您说我没有充分利用合金的特点,我不清楚是什么意思。这是根据现有桥梁设计中最好的设计方案改良的,您还能指望怎么样呢?”
  “一种新式的建筑方法。”
  “您什么意思,新式的?”
  “我是说,有了建筑钢材以后,人们不会只是用它来做旧式木桥的翻版,”她又疲倦地补上一句,“给我做一份能让那座旧桥再坚持五年所需的预算。”
  “好的,塔格特小姐。”他兴高采烈地,“如果我们用钢材来加固的话??”
  “我们是要用里尔登合金来加固。”
  “好吧,塔格特小姐。”他冷冷地答道。
  她眺望着白雪茫茫的群山。在纽约,她经常工作得很辛苦。她曾在办公室繁忙的空当停下来,瘫坐着,绝望地感到实在无法挤出更多的时间??她的一天充满了应接不暇的会面,商讨如何解决老化的柴油机车、破旧的运输车皮、失灵的信号系统,以及下滑的收入,同时,还要想着里约诺特铁路的修建过程中最近发生的紧急情况;她在讲话时脑海中总是出现两条泛着蓝光的条纹;在突然领悟一条总是在她心里纠缠不去的新闻时,她会中断谈话,抓起话筒,给她的工程承包商打长途电话过去,“你是从哪里给你的工人弄粮食?……我想也是。呃,丹佛的巴顿和琼斯昨天宣布破产了,如果不想让你的工人饿死在你手上的话,最好立刻找别的供应商。”她是靠着纽约的办公桌来修筑这条铁路,那似乎非常艰难。而此刻,她正看着这条铁轨一点点伸长,它是会按时完工的。
  她听到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于是转过头去。一个人正沿着铁轨走来,他个子高高的,很年轻,一头黑黑的头发,在寒风中没有戴帽子。他穿的是工人的皮夹克,但看上去并不像个工人,行走间带着一副发号施令的气势。直到他走近,她才认出那张面孔,是艾利斯?威特。自从上次在她办公室的谈话后,她就一直还没见过他。
  他走上前,停下脚步,看了看她,笑了。
  “嗨,达格妮。”他招呼着。
  她愣了一下,立刻悟出了他这短短的两个词想要表达的一切,那是对她的原谅、理解和认可,是对她的致敬。
  她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很高兴这一切又重新走上了正轨。
  “嗨。”她招呼着,伸出手去。
  他用了比平常稍长的时间握住她的手,这是他们双方消除过去的恩怨,互相理解的一种表示。
  “让尼利在各拉那达谷口建一英里半的新防雪墙,”他说道,“老的那些都不行了,再来一场暴风雪就会垮的。给他一台回轮式铲雪机,他现在用的那个破烂货连后院都清不出来。大雪随时都会来的。”
  她对着他凝神想了一会儿,问道,“你多久会来一次?”
  “什么?”
  “来查看工作。”
  “有工夫就时不时来看看,怎么?”
  “他们清理塌方的那天夜里,你在吗?”
  “在。”
  “我接到报告时,对他们能又快又好地把铁轨清理出来还很吃惊,让我觉得尼利比我想象中的要能干多了。”
  “他不行。”
  “是你组织把他的给养送过来的?”
  “当然了,他的那些人在过去把一半的时间都花在找东西上了。让他留神水箱,这几天晚上可能会冻住;看看能不能给他弄台新的挖掘机,我不太喜欢现在这台的样子;检查一下他的配线系统。”
  她注视着他好一会儿,才说,“谢谢,艾利斯。”
  他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她一直望着他走过大桥,登上长长的山路,向井架走去。
  “他觉得这地方是他的,对不对?”
  她吃了一惊,转过身来。本?尼利走到了她的身边,正用大拇指指着艾利斯?威特。
  “什么地方?”
  “这条铁路啊,塔格特小姐,你的铁路啊,还有全世界也说不定,他想的就是这些。”
  本?尼利长得胖墩墩的,阴沉的脸上肌肉松弛,他的眼神偏执而空虚,在雪地泛起的发蓝的光线下,他的皮肤看上去和黄油有几分像。
  “他干吗总在这里转来转去的?”他继续说着,“好像就他知道怎么干活似的,臭显摆什么,他以为他是谁?”
  “上帝在诅咒你。”达格妮不疾不徐地说,嗓门也没有提高。
  尼利永远也搞不懂她为什么会这么说,但他心里多多少少明白一点。令她大感意外的是,他并不吃惊,也什么都没说。
  “去你那里,”她指了指远处的一节车厢,疲倦地吩咐着,“叫个人来做记录。”
  “关于那些枕木,塔格特小姐,”他一边开始走,一边急忙地说,“你办公室的科曼先生已经同意了,他没提什么树皮的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它们??”
  “我说了,你得把它们都撤换掉。”
  花了两个小时耐心地指示和解释后,她筋疲力尽地走出车厢,看到破旧的公路那边停着一辆小汽车,是一辆黑色双座,闪闪发亮的新车。在任何地方,新车都十分惹眼,因为并不常见。
  她环顾周围,在大桥脚下看到了一个高高的人影,是汉克?里尔登,她可没想到会在科罗拉多碰到他。他手里拿着铅笔和小本子,像是全神贯注地在计算着什么。他的衣着也同他的车一样惹人注目,外面只是一件式样简单的风衣,头上戴着斜边礼帽,但质地极佳,昂贵得让人咋舌,在满眼都是衣着廉价低档的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更加不同凡响的是,这衣服他穿起来是那么的妥帖、自然。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向他跑过去,浑身的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她记起自己自从那次晚会后再没见过他,便收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她,喜出望外地朝她摆了摆手,面带笑容,迎着她走过来。
  “嗨,”他招呼着,“你是铁路重建后头一次来这里吗?”
  “是三个月之内的第五次了。”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没人告诉过我。”
  “我还以为你有一天会忍不住大哭呢。”
  “哭?”
  “是因为你到了这里,看到了这一切。那就是你的合金,觉得怎么样?”
  他看了看四周,“假如你一旦决定不做铁路生意了,一定要告诉我。”
  “你要给我个工作?”
  “随时都行。”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你是半开玩笑罢了,汉克,我想,你是希望我来向你要工作,让我做你的雇员,而不是客户,然后对我下命令。”
  “是啊,我会这样的。”
  她脸色一沉,说道,“别丢掉你的钢材生意,我不会答应给你在铁路上找什么工作的。”
  他放声大笑,“你想都别想。”
  “什么?”
  “我认定的事,你别想赢。”
  她沉默了,这句话让她感到如受一击,并不是精神上的,而是一种涌遍全身,让她说不出也道不明的愉悦的感觉。
  “顺便提一句,”他接着说,“这不是我第一次来了,我昨天也在这里。”
  “是吗?来干吗?”
  “哦,我来科罗拉多是办自己生意上的一点事,因此觉得应该过来看看。”
  “你有什么目的?”
  “你为什么觉得我有目的呢?”
  “你不可能只是浪费时间过来看看,而且是两次。”
  他笑起来,“不错,”用手一指大桥,“我是为这个。”
  “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它该进废品堆了。”
  “你觉得我不清楚这一点吗?”
  “我看到了你为这座桥订的里尔登合金部件的规格,你是在浪费自己的钱。你那个只能顶一两年的权宜之计,而它和新的里尔登合金大桥一比,花费所差无几,我不懂你为什么还要费劲去保留这个该进博物馆的东西。”
  “我想过里尔登合金大桥的计划,并且让我的工程师们做了预估。”
  “他们怎么说?”
  “两百万美元。”
  “我的天啊!”
  “你觉得要多少?”
  “八十万。”
  她看着他,知道他从不会随便说,她尽量保持住镇静,问道,“怎么做?”
  “就像这样。”
  他给她看笔记本,上面有他断断续续的记录,许多的图表,几张粗略的草图,他还没讲解完,她就明白了他的设想。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坐了下来,坐在了一堆被冻住的木料上,她的腿隔着粗糙的木板,感到寒意穿透了薄薄的袜子。他们一起俯身研究的那几片纸,极有可能会决定成千上万吨的货物跨越半空的一道鸿沟。他用高亢清晰的声音,讲述着桁架、拉力、负荷和风压。这将是一座跨度达一千二百英尺的单体桁架桥,他设计出了一种还从未出现过的新式桁架,如果没有里尔登合金的强度和轻盈,这样的设计是不可能实现的。
  “汉克,”她问道,“你是在这两天里就把这个设计出来了吗?”
  “噢,不,在里尔登合金研制出很久以前,我就‘发明’出来了,是在生产桥梁用钢材的时候想出的主意,我想要的金属,其中一个功能就是要能做到这一点,这次来这里,就是想亲自看一看你的这个难题。”
  他看到她缓缓地用手捂住了眼睛,嘴角浮现出酸楚,仿佛她是和什么东西进行了一场吃力而毫无价值的战斗,而现在她正拼命把这东西消灭掉。他笑了。
  “这只是草案,”他说,“但我相信你看到它的前景了,嗯?”
  “我没法把自己看到的都一一告诉你,汉克。”
  “不用,我都知道。”
  “你是在第二次挽救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
  “你这个心理学家可不如以前了。”
  “你什么意思?”
  “我干吗要在乎去拯救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你难道不明白我是想让所有人都来看看里尔登合金造的大桥吗?”
  “是的,汉克,我明白。”
  “有太多的人在叫喊着说里尔登合金的铁轨不安全,所以我想给他们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让他们去叫吧。我要让他们看看用里尔登合金制造的大桥。”
  她瞧着他,痛快地大声笑了起来。
  “这又是怎么了?”他问道。
  “汉克,我不知道还有谁,这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能在这种情况下想出这样的答案来对付人。”
  “那你呢?你愿意和我一起实现这个答案,来面对同样的叫嚣吗?”
  “你早就知道我会的。”
  “是啊,我早就知道。”
  他眯缝着眼睛,瞟了她一眼。他没有像她那样大笑,但这一眼却有着同样的意味。
  她猛然想到了他们上一次在晚会上见面的情景,那个记忆现在看来让人难以置信。他们从彼此身上感到的那份自在??他们都明白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那种奇特的、轻飘飘的感觉??让这种敌意无法存在。尽管如此,她明白那次晚会的情形的确发生过,而他却像是根本没这回事一样。
  他们走到峡谷的边缘,一起望向对面峭壁前的深渊,望向高照着威特油田井架的太阳。她两脚分开,顶着风稳稳地站在冰冻的岩石上,仅凭感觉就知道他的胸膛紧贴着自己的肩膀。风吹动着她的风衣下摆,打在他的腿上。
  “汉克,只剩下六个月了,你觉得我们能按时完工吗?”
  “当然,这比其他任何一种桥都节省工时。我会让我的工程师做出一个大致的方案,然后交给你。你不必有任何顾虑,先看一看是否能负担下来,我觉得这没问题。然后,你就可以让你手下的那些大学生们制订出具体细节了。”
  “合金部件怎么办?”
  “就算是要扔掉其他的订单,我也会把部件轧出来。”
  “你在这么仓促的时间里把它轧制出来?”
  “我耽误过你的订单吗?”
  “没有,只是现在有许多事情,恐怕你也是爱莫能助。”
  “你觉得自己是在和谁讲话??沃伦?伯伊勒吗?”
  她笑了起来,“好吧,那就尽快把图纸给我,我会看的,并且会在四十八小时内通知你。至于我手下的那些大学生,他们??”她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汉克,怎么现在哪一行的人才都这么难找呢?”
  “我不知道。”
  他望着群山巍峨的轮廓,一股烟雾正在远处的山谷中袅袅升起。
  “你看到科罗拉多新建的城市和工厂了吗?”他问道。
  “看到了。”
  “真了不起,是吧???看到他们从全国各地召集来的人,都很年轻,都几乎是白手起家,要来搬掉这些大山。”
  “你决定要来搬哪座山呢?”
  “什么意思?”
  “你来科罗拉多做什么?”
  他笑了笑,“来看一个矿。”
  “什么矿?”
  “铜。”
  “天啊,你还嫌自己的事不够多吗?”
  “我清楚这很复杂,但铜矿石的供应已经一点都靠不住了,在这一行里,全国上下都找不出一家一流的公司??可我又不愿意和德安孔尼亚打交道,我信不过那个浪荡公子哥儿。”
  “我可以理解。”她边说边把视线移到了别处。
  “所以,如果没有称职的人来干,我就必须像自己采铁矿石那样,自己去开采铜矿。我不能让自己被外界的失败和短缺给耽搁了。里尔登合金要用大量的铜矿石。”
  “你买下这座铜矿了吗?”
  “还没有,有些问题要先解决,把人、设备和运输准备好。”
  “哦!”她笑出声来,“是不是打算和我谈谈建条支线呀?”
  “有可能。在这个州,什么都有可能。你知道吗,这里有各种各样有待开发的资源,他们工厂是用什么样的势头在发展!我来到这里,觉得年轻了十岁。”
  “我没有。”她的双眼越过山峦,向东望去,“我在想,塔格特系统的其余部分和这里是多么鲜明的对比,运输量减少,每年的运输吨位都在下降,就像是……汉克,这个国家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
  “我不知道。”
  “我总是想起在学校时讲到的太阳失去能量,每年都在变冷。我记得那时候还在想,世界末日是个什么样子。我想,就会像……这样,渐渐变冷,一切都停止了。”
  “我从来不相信那个说法,我想等到太阳枯竭的时候,人类会找到替代品的。”
  “是吗?有意思,我也这么想过。”
  他指着升起的烟雾,“那就是新升的太阳,它会滋养一切的。”
  “假如不停下来的话。”
  “你觉得它可以被停下来吗?”
  她瞧了瞧脚下的铁路,回答道,“不。”
  他笑了,看了看下面的铁路,然后视线沿着铁轨攀上山峰,一直到远方的井架。她的视野里似乎只剩下了这两样东西:他的侧影,还有在空中盘绕着的蓝绿色的金属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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