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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特拉斯耸耸肩

_21 安·兰德 (美)
  她似乎没有留意到办公室里的变化:内特?塔格特的画像不见了,洛西先生摆放的新玻璃咖啡桌,以及为来访者预备的最出名的一些人道博爱杂志,封面上醒目地印着文章的大标题。
  她脸上的神情像是一部可以录音,但没有反应的机器,认真地听艾迪叙述着铁路上一个月来所发生的事情。她听了他对于这次事故的分析报告。面对着慌慌张张、手忙脚乱地不断在她办公室进出的人们,她的脸上依然是一副超然的样子。他在想,她已经变得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了。然而,就在她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向他口述着一份铺设铁轨所需的物资清单,以及可以从哪里非法地搞到这些物资时,她突然停住,低头看着办公桌上的杂志。那上面有这样一些大标题:“新的社会良知”,“我们对于贫困下层人民的责任”,“需要与贪婪”。她的胳膊猛地一挥,那股凶狠是他从未在她身上看见过的,便将杂志从桌上扫了下去,然后继续着口述,毫不停顿地背了一串数字出来,仿佛她的大脑和她身体的剧烈动作完全是不相关的两码事。
  到了下午晚些时候,她趁着办公室里没有别人,拨通了汉克?里尔登的电话。
  她将自己的名字通报给了他的秘书??随即,她听到他匆忙抓过了话筒,同样是匆忙地说道:“达格妮?”
  “喂,汉克,我回来了。”
  “在哪儿?”
  “在我办公室。”
  她从电话里的短暂沉默中听出了他没有说出来的话,随即,他说道:“看来,我得马上买通人去弄矿石,好开始给你打造铁轨。”
  “对,越多越好。不一定非要用里尔登合金,可以是??”她的声音几乎令人难以觉察地稍顿了一下,她是在想:不用里尔登合金做成的铁轨,难道要回到粗重的铁轨之前的时代?也许是退回到包铁皮的木头轨道时代?“可以是钢的,只要是你能提供的,多重都可以。”
  “好,达格妮,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把里尔登合金交给他们了,我签了那份礼券。”
  “是的,我知道。”
  “我妥协了。”
  “我怎么能怪你呢?我不也一样吗?”他没有答话,她说,“汉克,我觉得他们才不在乎今后留在这世界上的是铁路还是高炉,可我们在乎。他们利用我们的热情将我们挟制,然而,哪怕只剩下一个象征着人类智慧的车轮可以转动,只要还存在一线的希望,我们就会继续付出下去。我们会像举着落水的孩子那样把它举过水面,一旦洪水淹了上来,我们会与这最后的车轮和最后的演绎一起沉没。我知道我们付出的是什么,然而??代价已经不再是重要的了。”
  “我知道。”
  “别为我担心。汉克,明天早晨我就会没事了。”
  “我从来就不担心你,亲爱的。咱们今晚见。”
  
第九章 无痛无惧无疚的面孔 [本章字数:17763 最新更新时间:Mon May 10 16:10:09 CST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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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公寓如同她一个月前离去的那样原封未动,宁静如初,这令她走进客厅的时候感到既轻松又凄凉。宁静令她恍然又有了是这里主人的私密感,眼前的景物则让她想到,正如同她不能令时光倒流一样,她已无法再重新获得这里的一切。
  窗外尚有一线天光。她实在打不起精神去处理可以拖到明天再办的事情,因此稍微提前在三点离开办公室。她以前从没这样过??在公寓比在办公室里更觉得像回家一样的自在,这感觉是她从未有过的。
  她冲了个澡,长久地站在水下,什么都不想,任水从她的身体上流过,但是,当她意识到她想冲掉的不是一路驾车的征尘,而是办公室里的感觉时,便急忙跨了出来。
  她穿好衣服,点上一支烟,走进了客厅,站在窗前,像她今天早晨眺望乡间那样,望着这城市。
  她曾说过她会再在铁路上干一年。她回来了,但现在并没有工作的喜悦,有的只是完成了一个决定之后清醒、冰冷的平静??以及沉静的、她不愿去想的痛苦。
  云层遮住天空,变成雾气沉降,笼罩了下面的街道,仿佛天空正在将城市吞噬。她望到整个的曼哈顿岛是一个长长的三角形,插进了看不见的大海。它看上去像一只正在下沉的船首,几座高楼依然像烟囱般耸立在上面,但其余的正消失在灰蓝色的雾霭里面,慢慢地在水汽弥漫的天空里沉没了下去。它们就是这么消失的??她想??亚特兰蒂斯,这座葬身海底的城市,以及其他所有消失了的王国,在人类的各种语言里留下了同样的传说,同样的渴望。
  此刻,她的感受就如同那个春天的夜晚,她在约翰?高尔特铁路公司摇摇欲坠的办公室里,颓坐在桌前??她感受并看到了属于她自己的一个永远无法靠近的世界……你,她想??无论你是谁,我都一直在爱着你,虽然我永远找不到。我盼着能在天边之外的铁路尽头看到你,我总是能在城市的街道上感觉到你的存在,并希望建设出一个你的世界。支持我一直不停歇的正是我对你的爱、我和你在一起的渴望,以及当我和你面对面站在一起时,能够无愧于你的那个希望。现在我明白我永远找不到你??你不可企及,或者从不存在??但我的余生依然属于你,尽管我永远不会知道你的名字,我依然会继续以你的名义抗争,尽管我永远不可能胜利,我依然会继续为你付出,我会继续下去,只为了当我遇见你的那一天我能够配得上你,尽管这是不可能的……她从没接受过绝望,但她站在窗前,对着雾气弥漫下的城市所说的,便是她对于一份得不到回应的爱的自我表白。
  门铃响了。
  她转过身,毫不惊讶地将门打开?? 一看见门外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她知道自己早该想到他会来。她并不觉得吃惊和抗拒,而是脸色镇定,毫不动容??她抬起头面对着他,故意慢慢地动了动脑袋,似乎是在向他表明,她已经做出了决定,而且并不掩饰她的立场。
  他的脸色庄重而平静,快活的神情已经不见,但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并没有重新回来。他仿佛摘掉了所有的伪装,正视着她,目光坚定而专注,就像她曾经希望的那样,看上去他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胸有成竹??他从没像现在这样魅力十足??她忽然意外地感到,他从未抛弃过她,而是被她抛弃了。
  “达格妮,现在能谈谈吗?”
  “要是你想谈的话,可以。进来吧。”
  他简单地环顾了一下客厅,这是他头一次来她的家,接着,他的目光便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他紧盯着她,似乎知道她这副从容淡定的样子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即使那伤痛曾经像火一样,也已经被这一片沙土扑灭,再难复生。
  “坐吧,弗兰西斯科。”
  她依然在他面前站着,似乎有意让他看到她并不想去掩饰什么,并不在乎他看到她疲惫的模样,她今天所做的一切,以及她对此的毫不在意。
  “如果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说,“看来我是没办法再去阻拦了,但我不会放过阻止你的任何机会。”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机会。而且??为什么呢?弗兰西斯科。你已经放弃了。我是跟着铁路一起灭亡还是离开它,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我并没有放弃将来。”
  “什么将来?”
  “就是掠夺者灭亡,而我们依然存在的那一天。”
  “假如塔格特公司会和掠夺者一起覆灭的话,我也就同样不存在了。”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脸,没有回答。
  她的声音里不带有一丝感情:“我以为我能离开它,但我不能。我再也不会那样做了。弗兰西斯科,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当初都相信这世界上唯一的犯罪就是去干坏事。我依然相信这一点。”她的声音在颤抖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感情,“我不能眼看着他们把隧道弄成那个样子,无法接受他们都在接受的事实??弗兰西斯科,把灾祸当成是一个人理所当然的命运,只能忍受而不去抗争??这就是你和我曾经都认为是罪恶的东西!我不承认屈服,不承认绝望,不承认放弃。只要还有铁路在,我就会去管理它。”
  “是为了去支撑这个掠夺者的世界?”
  “是为了维护我的最后一丝尊严。”
  “达格妮,”他和缓地说,“我懂得人为什么热爱工作,我明白铁路这份工作对你的意义,可你是不会去开空火车的。达格妮,每当你想起行驶中的列车,你会看到些什么?”
  她望着外面的城市,“我看到的是一个有才能的人的生命毁在了那场灾难之中,但是,它能逃出下一场我要去避免的灾难??他的心里从不妥协,抱负远大,并且对他自己的生活充满了爱……这就是当初你和我的样子。你把他放弃了,我不能放弃。”
  他的眼睛微微闭了一会儿,微笑便浮上了抿紧的嘴角,这微笑取代了他感到有趣而又痛苦所发出的呻吟。他庄重而柔和地问道:“你认为干铁路能为那样的人服务吗?”
  “能。”
  “好吧,达格妮,只要你还认为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你,那我不拦你。等到有一天你发现你所做的不仅无助于那个人的生命,反而加速了他的毁灭,你就会停止。”
  “弗兰西斯科!”她惊讶和绝望地叫了起来,“你真的能够理解,你知道我说的是怎样的人,你也能看见他!”
  “噢,对呀,”他只是口气轻松地说着,目光凝视着屋里空间的某一点,几乎像是真的看见一个人在那里一样。他又补充说:“你这么吃惊干吗?你说过,你我曾经和他是一样的,我们还是我们,但其中有一个人已经背叛了他。”
  “不错,”她厉声说道,“我们中的一个是背叛了。我们不能用放弃来帮助他。”
  “我们不能用和毁灭他的人讨价还价这样的方式来帮他。”
  “我没有和他们讨价还价,他们需要我,这他们心里很清楚,我要他们接受我的条件。”
  “就是和他们玩游戏,让他们得到好处,从而去伤害你自己么?”
  “我唯一希望的就是让塔格特公司能够维持下去。我干吗要在乎他们是不是要我为此付出代价呢?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只要塔格特公司。”
  他笑了。“你这么认为吗?你认为他们需要你,你就安全了?你认为你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不,看样子除非亲眼看见并且搞清了他们的真正目的,你是不会走掉的。达格妮,你知道一直以来,我们都受着神和权贵统治一切的教育。或许他们的神会答应这样,但你说的那个我们所敬奉的人??他可不答应。他不允许忠诚被割裂,不允许思想和行动分家,不允许价值和行动之间出现鸿沟,不允许向权贵贡奉,他不允许有权贵存在。”
  “这十二年来,”她柔声说道,“我一直认为很难想象有一天我会让自己跪下来请求你的宽恕,现在我觉得有可能。假如我发现你是对的,我就会那样做,但在此之前是绝不可能的。”
  “你会那样做的,只不过不是跪着。”
  他望着她,尽管眼睛始终没离开她的脸,却似乎是在看着她那站在自己眼前的身体,他的目光告诉了她,他眼里看见了今后她会有怎样一种谢罪和服输的方式。她看出他想尽量转开视线,看出他不想让她看到或洞察他的目光,在这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上,几块绷紧的肌肉将他内心默默的挣扎袒露无遗。
  “直到那时以前,达格妮,记着,我们都是对手。我不想跟你说这个,但你是头一个几乎已经迈进了天堂而又重返现实的人。你已经看见了太多的东西,因此你必须清楚这一点。我对付的是你,不是你哥哥詹姆斯或者韦斯利?莫奇,我必须要打败的是你。我马上就会把你认为最重要的东西都干掉。在你拼命要去挽救塔格特公司的同时,我会去毁掉它。别想从我这里要到钱和帮助,理由你很清楚。现在你可以恨我了??作为你来说,也理应如此。”
  她微微地抬了抬头,除了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以及它对于他的意义之外,她整个的姿态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她说的一句话却是女人味十足,只不过从她微微强调的一字一句之间可以感觉出不服气的意味:“那对会你怎么样?”
  他看着他,心里明白得很,然而,对于她想逼迫自己招认的那样东西,他却不置可否,“这是我自己的事。”他回答。
  她软了下来,但话一出口,已经意识到它是更加残忍了:“我不恨你。很多年来,我曾经想过要去恨你,但我今后永远不会,无论我们两个谁做了什么。”
  “我知道。”他压低了声音,如此一来,她听不出话里的痛苦,但它似乎直接从他的身上反应到了她的内心。
  “弗兰西斯科!”她不顾一切地叫了出来,不想让他受到自己如此的伤害,“你怎么能这样做?”
  “是因为我深深地爱”??他的眼睛在说,爱着你??而声音在说,“爱着那个没有在你的灾难中死亡的人,那个永远不会死亡的人。”
  她默默无语地肃立了片刻,像是在表示着敬意。
  “我真希望自己能够让你不去做那些事,”他说道,他声音里的温柔似乎在说着:你要同情的那个人不是我。“但我不能那样做。我们每个人都要自己去走这条路,但这条路是相同的。”
  “它通向哪里?”
  他笑了笑,仿佛面对一个他不想去回答的问题,“通向亚特兰蒂斯。”
  “什么?”她吃惊地问。
  “难道你忘了?就是那个只有英雄的灵魂才能进入的已经消失的城市。”
  如同一个她总也无暇细想的隐隐的焦虑,她猛然联想起了从早晨开始一直在她心里的困惑。她早知道是这么回事,但她一直以为这只是他的个性使然,是他个人的主意,也一直以为他独来独往。此时,她想起了一个更大的危险,感觉到了她所面对的那个巨大的、无影无形的对手。
  “你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她慢慢说道,“对吧?”
  “你说的是谁?”
  “在肯?达纳格办公室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他笑笑,“不是。”但她注意到他并没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没有??你肯定知道??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一个毁灭者?”
  “当然了。”
  “他是谁?”
  “你。”
  她耸了耸肩膀,但脸色变得严峻起来,“那些走掉的人,他们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们死了??至少对你来讲是如此。但世界会迎来第二次复兴,我将等着它的到来。”
  “不!”她这声音里突如其来的激动便是对他充满情绪化的回答,回答了他希望她从他的话里听到的两样东西之一。“不,不要等我!”
  “我会一直等着你,无论我们两个谁做了什么。”
  他们听到了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门一开,汉克?里尔登走了进来。
  他的脚步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接着慢慢地走进客厅,边走边把手里的钥匙揣进裤袋里。
  她明白,他在看到她之前,首先看到的是弗兰西斯科。他瞟了她一眼,但目光又回到了弗兰西斯科那里,仿佛这是他此时唯一能看见的面孔。
  弗兰西斯科的脸令她不敢去看。她必须要鼓起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地将目光盯向那移动的脚步。弗兰西斯科带着德安孔尼亚家族训练有素的礼貌,下意识地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里尔登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她却看到了比她所担心的更糟糕的东西。
  “你在这里干什么?”里尔登问,他的口气像是逮住了一个不该出现在客厅里的仆人。
  “看来我是没资格问你同样的问题了。”弗兰西斯科说道。她明白他是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让自己的声音依然保持着清晰和平静。他的目光不断地扫向里尔登的右手,似乎仍然看得见他手指里的钥匙。
  “那就回答吧。”里尔登说。
  “汉克,你有什么问题的话,应该问我才是。”她说。
  里尔登似乎当她不存在一样,“回答问题。”他再次说道。
  “你有权得到的只有一个回答,”弗兰西斯科说,“所以我可以回答你,我并不是为那个来的。”
  “你到任何一个女人家里都只能有一个原因,”里尔登说,“我指的是对你来讲的任何一个女人。你认为你以前对我所做的坦白,以及对我说的那些话,我现在还会相信吗?”
  “我是给了你不能相信我的理由,但那和塔格特小姐无关。”
  “别跟我说你在这儿没有机会,别说什么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我明白这一套。可我早就该发现你会来这里??”
  “汉克,假如你想责怪我的话??”她话没说完,里尔登便腾地朝她转过身去。
  “天啊,不,达格妮,我不是这意思!可你不该和他说话,不该和他有任何关系。你不了解他,我可知道。”他转向弗兰西斯科,“你究竟要干什么?你是想把她也当成你的那种战利品,还是??”
  “不!”这情不自禁的喊声听起来是如此的无力,那充满感情的真挚,便是唯一的、不能被接受的证明。
  “不?那么你来这里是谈公事吗?你是像当初对我那样在设圈套吗?你想对她耍什么两面三刀的把戏?”
  “我来……不是……为了公事。”
  “那么是什么?”
  “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我只能告诉你,这件事和……背叛无关。”
  “你觉得你在我面前还有资格谈背叛吗?”
  “我以后会回答你,现在我不能回答。”
  “你不想提起这件事,对不对?你后来一直躲着我,对不对?你没想到在这里看见我?你不想面对我?”不过,他知道现在没有人能做到弗兰西斯科现在面对他的样子??他看到那双眼睛直对着他的目光,那副面孔里没有表情,没有辩解和求饶,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他看到了坦白而毫不设防的无畏神情??这是一张他曾经爱过的人的面孔,这个人曾使他从罪责的困扰中摆脱出来??而且,他发现自己的心里依然很矛盾,在所有事情之中,在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达格妮的这一个月里,他依然忘不了这张面孔。“如果你没什么可遮掩的,为什么不辩解?你来这里干什么?见到我进来你为什么吃惊?”
  “汉克,别再说了!”达格妮大叫起来,随即又止住了,她明白此时最危险的就是火上浇油。
  两个男人一起转向了她,“请让我来回答吧。”弗兰西斯科静静地说。
  “我跟你说过我希望再也不会见到他,”里尔登说,“这一切发生在这里,我感到很抱歉。这与你无关,但有些事情他是逃不掉的。”
  “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弗兰西斯科竭力控制着自己,“你不是已经……如愿了么?”
  “这是怎么了?”里尔登的脸冷若冰霜,嘴唇几乎动都不动,但却像是在讥笑他,“你就是这样来求饶的么?”
  弗兰西斯科怔了一下,用着更大的毅力克制着自己,“假如你这样认为的话……就算是吧。”他回答说。
  “当初我被你攥在手心里的时候,你原谅过自己吗?”
  “你怎么去想我都不过分,但既然这和塔格特小姐无关……现在能否允许我先告辞了?”
  “不行!你想像那些胆小鬼一样躲开吗?你想逃?”
  “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只要你要求我就会来,我只是不愿意有塔格特小姐在场。”
  “干吗不呢?我就想当着她的面,因为这是个你无权进来的地方。我在你面前已经是手无寸铁了,你比掠夺者们更能抢夺,所到之处,玉石俱焚,但是,有一样东西你不能去碰。”他明白,弗兰西斯科脸上毫无表情的僵硬恰恰证明了他有感情,证明了他是用着非同寻常的努力在控制??他清楚这是一种折磨,而他自己是受着折磨的快感的盲目驱使,只不过,他现在已经说不清他折磨的是弗兰西斯科还是他自己。“你比那些掠夺者更恶毒,因为你完全明白你正在背叛的东西是什么。我不知道你的动机里有着什么样的堕落因子??但我要让你明白,有些东西是你无法达到的,也是你的梦想和恶毒所无法染指的。”
  “你现在……对我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我要让你明白,你休想去想、去看、去靠近她。在所有人当中,只有你休想出现在她的面前。”他清楚,令他像发疯一样暴怒的正是他对这个人的感情,他必须要去践踏和摧毁的便是这依然存在的感情。“不管你的意图如何,我必须保护她,不让她和你有任何的接触。”
  “假如我向你保证??”他停住了。
  里尔登冷笑着,“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你所说的保证、信念、友情,以及以你唯一的女人的名义所发的誓??”他停住了,他们全都和里尔登一样,明白了这里面的意思。
  他朝着弗兰西斯科跨了一步;他用手指着达格妮,嗓音低沉,奇怪得不像他自己在说话,这声音仿佛既不是来自一个活生生的人,也不是在对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问话,“她就是你爱的那个女人吗?”
  弗兰西斯科闭上了眼睛。
  “不要问他这个!”达格妮喊了出来。
  “她就是你爱的那个女人吗?”
  弗兰西斯科看着她,回答道:“是的。”
  里尔登的手举了起来,向下一挥,重重地抽在了弗兰西斯科的脸上。
  达格妮发出了一声尖叫,等到她像是自己的脸上被打了一样能够再次看清楚时,她首先盯住了弗兰西斯科的手。这个德安孔尼亚的后裔抵着一张桌子,身体向后仰去,他用力地抓住桌边,并不是要去支撑自己,而是为了管住自己的手。她看见他的身体僵住不动,虽然挺得笔直,但腰部稍稍不自然的弯曲和虽然僵硬却弯在身后的双臂,却使它看上去像是折断了一般??他站在那里,仿佛是在拼命克制住自己,与他身体里的那股凶猛的力量对抗,仿佛他所抵抗的那股力量如同撕裂的创痛一般游遍了他全身上下的肌肉。她看见了他青筋暴起的手指死死地抓着桌边,她已经不敢说那块木头和这个人手上的骨头哪一个会先折断,但是她知道,里尔登的性命便悬在这一线之间。
  当她的视线上移,看到弗兰西斯科的面孔时,她发现那上面没有露出任何挣扎的痕迹,只能看见他绷紧的额头,脸颊凹陷得似乎比平时更深,这使他的脸庞看上去坦白、单纯、年轻。她感觉到了恐惧,因为,虽然他那干涸的眼睛炯炯有神,她却看得见他的眼里从未有过的泪水。他正看着里尔登,但眼里看到的却不是里尔登,而仿佛是屋里出现的另一个人,他的眼神似乎在说:假如这就是你对我的要求,即使我必须忍受的这个要求是你提出来的,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但我还是为自己能做到这一步而骄傲。她看见了??他喉咙下的血管在随着脉搏跳动,嘴角涌出了一抹粉红色的泡沫??他为自己的奉献而喜不自禁,那神情简直就是在微笑,她知道,自己正在目睹着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最辉煌的时刻。
  当她感觉到自己的颤抖,听见自己说的话还在和刚才她的那声尖叫的回响碰撞时??她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如此短暂的一瞬。她的声音如同疯吼,直接扑向了里尔登:“你还怕他伤害我?在你还没??”
  “住口!”弗兰西斯科猛地朝她扭过头来,这声断喝积蓄了所有他未能发泄出的力量,她也明白这个命令她必须得听从。
  弗兰西斯科一动不动,只是慢慢向里尔登转过头去。她发现他的双手已经松开桌子,放松地垂在身边。现在他眼里看见的是里尔登,除了努力过后的疲惫外,弗兰西斯科的脸上一无表情,但里尔登突然明白了,这个人曾经爱他爱得是多么的深。
  “就你所知道的情况而言,”弗兰西斯科静静地说,“你是对的。”
  他既不等待,也不允许有任何回答,转身就要走。他朝达格妮一躬身,点了点头,似乎表示向里尔登告辞,似乎表示他对她的接受,然后便离开了。
  里尔登站立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他知道??无需任何理由,而绝对确定地知道??他宁愿用生命来挽回他刚才的冲动。
  当他朝达格妮转过身来的时候,脸色看上去枯干、缓和而略带关切,似乎他不会去追问她失口喊出的那句话,而是会等着它们自己被说出来。
  她的身体内涌起了一阵悲悯,令她摇头不已:她不清楚这悲悯是向着这两个男人中的哪一个去的,但它却使她说不出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摇着头,仿佛是在拼命打消这个巨大、无情、令他们都备受创伤的折磨。
  “如果有话要说,就说吧。”他闷声说道。
  她有意无意地冲着他的脸叫喊了起来,声音中半是嘲笑,半带哽咽??那里面没有报复的欲望,但那股不顾一切要讨回公道的感觉令她的声音里饱含着痛心的酸楚:“你想知道另外那个男人是谁吗?想知道那个和我上过床的,我的第一个男人吗?他就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她看到他的脸在这样的打击之下顿时一片苍白。她知道,如果她要讨回公道的话,目的就已经达到了??因为这一击远比他的那一下更狠。
  说出了他们三人之间不得不说的话,她忽然觉得安静了下来。一个无助受害者的绝望从她的身上离去了。她不再是一个受害者,她进入了竞争者的行列中,愿意担负起行动所带给她的责任。她站在他的面前,等待着他会给她的任何回答,认为该轮到她去尝尝他暴力的滋味了。
  她不清楚他正在忍受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不清除是什么正在他的心里坍塌下来,只把他一个人留在了他的视野里。她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警告;他就仿佛只是一个人站在屋子中央,吞咽着自己不愿吞咽的事实。接着,她发现他依旧保持着最初站立的姿势,甚至连手都还是垂在身边,手指还是一直微微弯曲的样子,她似乎能感觉得到血液停在指尖上的那种沉重的麻木感??这是她唯一能发现的他正在受的痛苦,但这告诉了她,这股麻木已经使他无力再去感受到其他,甚至感觉不到他自己身体的存在。她等待着,心中的怜悯渐渐消退,变成了尊敬。
  接着,她看到他的眼睛慢慢地从她的脸顺着她的身体向下移去,她清楚他现在所选择忍受的折磨是什么,因为他无法在她面前隐藏那目光里的本性。她知道他正在看着她十七岁时的样子,看着她正和他所恨的对手在一起,看着他们在那时就如同现在这样在一起,这情景令他既无法忍受,又难以抵抗。她发现,他那层保护用的自我控制的面具正慢慢地从他的脸上褪落下去,但他根本不介意把自己活生生的面孔裸露在她的眼前,因为除了一些类似仇恨的东西深埋在他的心里之外,他脸上已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做好了他会杀掉她,或者把她打得不省人事的准备,就在她刚刚确切地感觉出他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便觉得她被他猛地拽了过去,他的嘴朝着她的嘴压了下来,那动作来得远比打她一顿还要粗暴。
  在惊恐之下,她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反抗,在狂喜之中,她的手臂环绕了他,抱住了他,把她嘴唇上的鲜血传到了他的嘴唇上,她知道自己从没像此时这样想得到他。
  当他把她按倒在沙发上的时候,随着他身体的起伏,她明白他这么做是在表明他战胜了对手,也是在表明他对对手的征服,这表明了他的主人身份被他所藐视的那个人拉入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激烈冲突之中,表明他把那个人所熟知的那种对快感的憎恨转变成了他自己强烈的快感,他用她的身体战胜了那个人??她通过里尔登的心感到了弗兰西斯科的存在,似乎觉得她是把自己交给了两个男人,交给了他们两个身上共同具有的令她崇拜的东西,交给了她品格中最本质的东西,是它把她对他们每一个人的爱变成了对两个人都有的忠诚。她还知道,这是他对于他们周围世界的反抗,反抗它对堕落的推崇,反抗那些浪费掉的日子和不见光明的挣扎所带给他的苦闷??这就是他想要说明的,和她独自高居于满眼疮痍的城市上空的晦暗之中去握住的最后一份属于他的财富。
  激情之后,他们静静地躺在一起,他的脸趴在了她的肩膀上。远处的信号灯光在她头顶的天花板上微弱地闪烁着。
  他把她的手拉过来,将她的手指压在脸下,让他的嘴贴在了她的手掌里,温柔得令她感觉到了他的心思,虽然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触摸。
  过了一阵,她起身点了一根烟,然后举到他的面前,询问般地稍稍抬了抬她的手;他点点头,依旧半躺在沙发上;她将烟放到他的两唇之间,然后又给自己点燃了一根。她感到了他们彼此享有的无比安宁,感到这些亲密的举止尽管毫不起眼,却传达了他们没有向对方说过的重要的话。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她心想??但知道一切还是在等待着被挑明。
  她看见他的眼睛不时会向门口望去,并且久久地停在那里,似乎他还在看着那个已经离去了的人。
  他平静地说:“他随时都可以把真相告诉我,将我击垮,他为什么没那样做?”
  她耸了耸肩,在无奈的悲哀中将两手一摊,因为这答案他们两个都知道。她问道:“他对你很重要,是不是?”
  “是的。”
  他们烟头的两点亮光慢慢地移到了他们的手指尖上,寂静中只有偶尔闪起的亮光和渐渐掉落的烟灰,这时,门铃响了起来。他们知道,来的不是他们希望却又无法指望回来的那个人,她忽然气冲冲地皱起眉头,过去将门打开。端详了好一阵,她才认出这个彬彬有礼,挂着一脸标准的迎宾笑容,正向她鞠着躬的和善的人是公寓的经理助理。
  “晚上好,塔格特小姐,我们很高兴看到你回来。我只是来上班,听说你回来了,就想来亲自问候你。”
  “谢谢你。”她站在门口,没有移开身子让他进来。
  “我这里有封一星期前寄给你的信,塔格特小姐,”他说着,将手伸进了衣袋,“信看上去像是挺重要的,可上面写着‘私人’的字样,显然是不想寄到你的办公室,而且,他们也不知道你的地址??因此不知道该转给哪里,我把它保存在了保险柜里,我想我还是亲手送给你比较好。”
  他递给她的信封上写着:航空挂号??特殊邮寄??私人信件,寄信人的地址是:犹他州阿夫顿市,犹他理工学院,昆廷?丹尼尔斯。
  “噢……谢谢你。”
  经理助理注意到她的轻叹声是在礼貌性地掩饰着惊呼,发现她在久久地低头盯着那个寄信人的名字,便在又问候了一句之后离开了。
  她一边朝里尔登走去,一边打开了信封,然后便停在屋子中央读着信。信是用打字机打在纸上的,他能透过透明的信纸看到一块块的黑色段落,并且能看见她读信时的面孔。
  他预感到了她一读完便会这样:她冲向了电话,他听到了疯狂的拨号声,还有她急得发抖的声音:“接线员,请接长途……帮我接通犹他州阿夫顿市的犹他理工学院!”
  他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她把信递了过去,看也不看他一眼,双眼紧盯着电话,仿佛她能逼着它说话似的。
  信里写道:亲爱的塔格特小姐:我已经为此斗争了三个星期,我不愿意这么做,我知道这会给你带来怎样的打击,并且知道你会如何来说服我,因为我已经用所有这些理由说服过我自己了??但在此我要告诉你,我退出了。
  我无法在10-289号法令的条件下工作??尽管这并非出自它的始作俑者预想的原因。我明白,他们对一切科学研究的废除在你我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你希望我能够继续下去。但我必须退出,因为我再也不希望取得成功了。
  我不希望在一个把我当做奴隶的世界里工作,我不希望对人有任何的价值。假如我成功地将发动机重新做好,我不会允许你用它来为他们服务,将我的智慧创造用于他们的享受,这是我的良知所无法接受的。
  我知道我们一旦成功,他们便会急不可耐地将发动机没收。届时,你和我将不得不接受我们已成为罪犯的局面,并在他们可以随时随意地逮捕的威胁下生活。即使我可以忍受其他的一切,这却是我无法接受的:为了给那些人带去难以估量的巨大利益,我们却要成为他们的牺牲品,如果不是因为我们,这些好处他们根本就想象不到。或许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原谅,但每念至此,我就会说:愿你们不得好死,我宁愿看着他们统统饿死,甚至连我自己也包括在内,也不会为此去原谅他们,或者允许它的存在!
  说句真心话,我和以前一样希望成功,希望揭开这台发动机的秘密。因此,我会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完全出于自己的兴趣来继续研究它。但假如我解开了这个难题,它就会成为我个人的秘密,我不会让它用于任何商业用途。有鉴于此,我不能再拿你的钱。商业主义被认为是可耻的,因此他们所有的人都应该完全支持我的决定??给那些鄙视我的人去帮忙,我对此已经是厌恶透顶。
  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或者我今后将会做些什么。就目前来看,我打算留在这所学院继续做这份工作。但是,如果有哪位理事或者校方的人物认为我现在只能去做清洁工,我就会辞职离开。
  你给了我一生中最有意义的机会,可我现在却给你带来了痛苦和打击,我或许该请求你的原谅。我认为你和我一样热爱着自己的工作,因此你会明白我做出这样的决定有多么的艰难,可我必须如此决定。
  写这封信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并不打算死,可我正在将世界放弃,感觉这像是一封自杀前的遗书。因此我想说的是,在所有我认识的人当中,令我辞别时感到抱歉的,只有你。
  昆廷?丹尼尔斯敬上他从信纸上抬起头来,听到她仍然在对电话说着,嗓音越来越高,一次比一次绝望:“继续拨,接线员!……请继续拨!”
  “你又能和他讲什么呢?”他问,“该说的理由都说过了。”
  “我连和他说话的机会都没了!他这会儿已经走了。这是一星期以前的信,他肯定是走了,他们把他拉走了。”
  “是谁把他拉走了?”
  “对,接线员,我会等的,接着找!”
  “如果他接了电话,你会和他怎么说?”
  “我会求他收下我的钱,不附加任何的限制和条件,这样他才能有条件继续下去!我会向他保证,如果他成功的时候我们还生活在掠夺者的世界里,我就不会让他把发动机交给我,甚至可以不把这秘密告诉我。不过,假如那时候我们自由了??”她停住了。
  “假如我们自由了……”
  “我现在只是不想让他和……和其他那些人一样放弃和消失。如果还不算太晚的话,我不想让他们把他拉走??噢,天啊,我不想让他们拉走他!……对,接线员,继续拨!”
  “就算他继续干下去,又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
  “我只求他做一件事??就是继续干下去。也许我们将来永远都没机会去用这台发动机,但我想让自己知道的是,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仍然还有一个充满智慧的头脑在做着伟大的尝试??而且我们将来还会有希望……假如那台发动机被遗弃的话,那么等着我们的就只有斯塔内斯村了。”
  “是啊,我明白。”
  她把听筒用力地贴在耳朵上,胳膊由于坚持着不去发抖,已经变得僵硬。她等待着,他在寂静之中听到无人接听时的嘟嘟拨号声。
  “他走了,”她说,“他们带走了他,一个星期的时间对他们来说绰绰有余。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能把时间算得那么准,但这个??”她指了指那封信,“这就是他们的时间,他们是不会错过的。”
  “谁?”
  “代表毁灭者的人。”
  “你现在开始相信他们真的存在了?”
  “对。”
  “真的?”
  “我是认真的,我见过他们其中的一个。”
  “谁?”
  “我以后再告诉你。我不知道他们领头的是谁,但我会在这段时间搞清楚的。我要去搞清楚,否则我就完了,要是让他们??”
  她吃惊地把话止住;他发现她的脸色一变,随即便听到了远远的、对方提起话筒的声音,接着从电话中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喂?”
  “丹尼尔斯!是你吗?你还活着?你还在那里?”
  “对呀,你是塔格特小姐吗?出什么事了?”
  “我……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哦,对不起,我才听到电话响。我刚才正在后院收胡萝卜呢。”
  “胡萝卜?”她如释重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在外面自己种了片菜地,那里过去是学院的停车场。你的电话是从纽约打来的吗,塔格特小姐?”
  “是啊,我才收到你的信,刚刚收到。我……我出去了一阵子。”
  “哦,”他停了片刻,平静地说,“关于那件事还真没什么可说的,塔格特小姐。”
  “告诉我,你是要离开这里吗?”
  “不。”
  “你没打算要走?”
  “没有,去哪儿?”
  “你是想继续留在学院?”
  “对呀。”
  “留多久?永远待下去吗?”
  “是啊??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有人找过你没有?”
  “因为什么?”
  “是关于走的事情。”
  “没有。他是谁?”
  “听好了,丹尼尔斯,我不想在电话里和你讲这封信的事,但我必须和你谈谈。我要去见你,我会尽快去你那里的。”
  “我不希望你这样做,塔格特小姐。我不希望你明知道没用还去费这么大劲。”
  “给我个机会吧,好不好?你不用答应我去改变想法,不用对自己承诺去做任何事??只要你能听我说一说。如果我要来,我就会自己承担这个风险。有些话我要告诉你,我只请求你给我个机会,让我能把它说出来。”
  “你是知道的,我永远都会给你这样的机会,塔格特小姐。”
  “我马上就去犹他,今晚就走。但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能否答应等我?能否保证我到的时候你还在那里?”
  “怎么……当然了,塔格特小姐,除非我死,或者发生一些我力所难及的事??但我觉得不会。”
  “除非你死了,否则无论出什么事你都会等我吗?”
  “当然。”
  “你是否愿意亲口保证你会等我?”
  “是的,塔格特小姐。”
  “谢谢你了,晚安。”
  “晚安,塔格特小姐。”
  她放下电话,却不停手地马上又抓了起来,然后迅速地拨了个号码。
  “艾迪?……叫他们留住彗星特快,等着我……对,就是今晚的彗星特快。下命令叫人把我的车厢挂上,然后马上到我这里来。”她瞧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八点十二分,我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我想应该不会让他们等太久。我一边收拾一边再和你说吧。”
  她挂上电话,转向了里尔登。
  “今晚?”他说道。
  “我不得不如此。”
  “我看也是,你不是反正也要去科罗拉多吗?”
  “对,我本来打算明天晚上走,但我想艾迪能处理好我办公室的事,我还是现在就动身。路上要花三天的时间”??她想了起来??“现在要花五天才能到犹他,我必须坐火车去,在路上还要见些人??这也是不能耽搁的。”
  “你要在科罗拉多待多久?”
  “很难说。”
  “到了那里给我来电,好吗?如果看来时间会很久的话,我就过去找你。”
  他心里憋着话,一直想要对她讲,一直在等待着,本想到了这里之后再说,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想把它说出来,但他所能表达出来的仅仅如此,他知道这话今晚绝对不能讲。
  从他隐隐透出了一丝庄重的语气中,她明白他已经接受了她的坦白,做出了他的让步。她问道:“你从厂里走得开吗?”
  “是要花几天时间去安排一下,但我可以。”
  她的话一出口,他便明白她已经认可并原谅了他:“汉克,你干吗不过一星期到科罗拉多同我会合?如果你坐你的飞机去,我们可以同时到那里,然后一起回来。”
  “好啊……我最亲爱的。”
  她边在卧室匆忙地收拾行装,边口述着一系列要做的事情。里尔登已经离开了这里,艾迪此时正坐在她的梳妆台上记录着。他看来还是像往常那样注意力集中,仿佛根本就看不见什么香水瓶和粉盒,拿梳妆台当了办公桌,而把这房间不过当做是办公室而已。
  “我会从芝加哥、奥马哈、福拉斯塔和阿夫顿这几个地方给你打电话,”她把内衣往箱子里一扔,说道,“要是在这中间需要找我,就给沿线的车站打电话,让他们给列车发信号。”
  “给彗星特快发吗?”他口气缓和地问。
  “没错!就是彗星特快。”
  “好。”
  “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事,一定告诉我。”
  “好吧,不过我想应该不用非找你不可。”
  “这可以办到,我们可以用长途电话联系,就像当初我们??”她止住了。
  “??像当初我们修建约翰?高尔特铁路那样?”他静静问道。他们对视了一眼,便不再说什么了。
  “建筑队的进展情况如何?”她问。
  “一切顺利。你刚离开办公室,我就得到消息,从堪萨斯的劳力尔到俄克拉何马的贾斯珀的路基铺设已经开工,从银泉送过去的铁轨已经发运。这都没问题。最难找到的是??”
  “是人?”
  “对,管事的人。麻烦的是西部的艾金到米德兰这一段。咱们能指望的人都走光了,不管是从咱们的铁路上还是从别处,我都找不出人能负起这个责任。我甚至试过去找丹?康威,可??”
  “丹?康威?”她停下来,问道。
  “对,我是想试着找他。你还记得他在那一带曾经能以每天五英里的速度铺铁轨吗?嗯,我知道他完全可以把咱们恨到家了,可眼下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我找到了他??他现在住在亚利桑那州的一个农场里。我亲自和他通了电话,请求他帮帮我们,只是去负责用一个晚上铺好五英里半的铁轨的工作。五里半呀,达格妮,咱们就差这么一点??而他是现存的最棒的铁道建筑工了!我跟他讲,我是在求他帮忙,哪怕他觉得是在可怜我们都行。你知道,我想他理解了我的意思,他没有生气,口气听上去很同情,但他不肯干。他说不应该把人再从坟墓里拉出来……然后祝我好运。我觉得他真这么想……你知道吧,我觉得他不属于被掠夺者打垮的那部分人,我觉得他是自己垮掉了。”
  “是啊,我知道他的确是如此。”
  艾迪发觉了她脸上的神情,急忙把身子一挺,“哦,我们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在艾金负责的人,”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很有信心的样子,“别担心,铁轨在你没到之前就会早早铺好的。”
  她眼里含着微微的笑意,看了看他。别担心,想到她曾经也无数次对他讲过同样的话,想到他对她说出这句话时,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他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应似的笑了笑,里面有一点腼腆的歉意。
  他回头看着自己的记事本,对自己有些生气,因为他感觉出他违背了埋在自己心里的命令:不要让她更难过了。他想,他不该把丹?康威的事告诉她,他不该提那些让他们或许会感到绝望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觉得不能原谅自己仅仅因为这个房间不是办公室就松懈了对自己的要求。
  她继续说下去??他把头埋在笔记本里,一边听,一边不时地记上几笔,他是再也不能让自己去看她一眼了。
  她打开衣橱的门,从衣架上拽下一套西装,快速地叠起来,与此同时,她所说的话则是有条不紊。他没有抬头去看她,只是凭着她飞快的动作所发出的声音和张弛有度的说话声感觉到她在那里。他知道他是哪里不对劲了,他心想;他不愿意让她走,在短暂的重聚之后,他不想再次失去她。但他清楚目前铁路是多么需要她到科罗拉多去,在此时沉溺在任何个人的孤独情感里,这是他以前从未做过的叛逆举动??他隐约感到了一种充满凄凉的内疚。
  “吩咐下去,彗星特快在每一个分区站点都要停车,”她说道,“而且每个分区主管都要给我准备出一份报告,是有关??”
  他抬头瞧了一眼??随即,他的目光便定住了,后面的话也再也没有听见。他看见打开的衣橱门背后,挂了一件男人的睡衣,在深蓝色的睡衣胸兜处,是白色的HR字头缩写。
  他想起了以前是在哪里曾看见过这件睡衣,他想起了在韦恩?福克兰酒店,坐在早餐桌对面的那个人,他想起了在感恩节的晚上,没打招呼,很晚来到她办公室的那个人??他意识到,自己早该明白这两股不同的颤动其实是源自同一个地震:伴随它到来的感觉在如此疯狂地叫喊着“不!”,这叫喊,而不是他眼前的情景,使得他的内心彻底塌陷。这个新发现固然令他大吃一惊,但更可怕的是他在震惊之下所发现的自己。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不能让她看出他注意到了什么,以及因此给他带来的变化。他感到这股窘迫被放大成了肉体上的摧残,令他害怕的是这相当于侵犯了她的隐私两次:知道了她的隐秘,又暴露了他自己的。他伏在笔记本上,只能先全神贯注地做好一件事:不要让铅笔发抖。
  “……要修建的五十英里山路,除了我们自己的物资以外,什么都指望不上。”
  “请再说一遍,”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到,“我刚才没听清楚你说的。”
  “我说的是,我要每一个主管都准备好一份自己分区内可用的铁轨和设备报告。”
  “好的。”
  “我要挨个和他们谈,让他们到我在彗星特快的车厢里见我。”
  “好的。”
  “传话下去??不用太正式??为了补回停车耽误的时间,司机可以开到时速七十、八十,或者一百英里,怎么样都可以,而且我会……艾迪?”
  “嗯,好的。”
  “艾迪,你怎么了?”
  他不得不抬起头来面对着她,走投无路地说了平生第一个谎话:“我……我担心法规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别管它,难道你还看不出已经没有法律了吗?只要不出事,干什么都行??眼下,是我们说了算。”
  她收拾停当后,他帮她提着行李箱上了出租车,然后经过塔格特终点站的候车厅,到了她在彗星特快的最后一节车厢。他站在站台上,看到列车身体晃动了一下,向前驶去,她那节车厢后的红色标志渐行渐远,隐没在了长长的出口隧道的黑暗之中。当它们消失以后,他感到了失落,那是一个人在梦想已离去时才猛然发觉的失落。
  他身旁站台上的人数寥寥,他们走路的时候显得格外紧张,似乎有种灾难来临的预感盘踞在铁轨和头顶的横梁上面。他冷冷地想到,经过了一个世纪风平浪静的生活后,人们又一次将列车的远去看成了一场用生死做赌注的事件。
  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又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但塔格特车站的地下餐厅远比已经被他当成公寓的那个空空的格子间更像个家??于是他走向了餐厅,因为他也实在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餐厅里几乎空无一人??但他一进来就看到了一缕薄薄的青烟,那个工人手里拿着烟卷,正坐在昏暗的角落里。
  艾迪胡乱拿了些吃的,端着托盘来到工人的桌旁,招呼了句“嗨”,便坐了下来,再不发一言。他瞧着面前摊开的餐具,一时想不明白它们究竟是干什么用的,他记起了叉子的用途,想试着用它吃东西,却发现已经不知如何下手了。过了会儿,他抬头一看,发现那个工人的眼睛正仔细端详着他。
  “不,”艾迪说,“不,我没事……噢,对了,是发生了不少的事情,可现在这些又能怎么样?……对,她回来了……你还想要我说什么?……你怎么知道她回来了?唉,算了,看来用不了十分钟,整个公司就都知道了……不,我不清楚她回来了我是不是高兴……当然了,她会挽救铁路的??能让它再撑个一年或是一个月……你想让我说什么呢?……不,她没有。她没告诉我她指望的是什么。她没告诉我她的想法和感受……哼,你怎么知道她应该有感觉?这些对她简直糟透了??好吧,对我也一样!只不过我这种糟糕只能怪我自己……不,没什么,这我不能讲??还要讲?我连想都不能想,我必须停止去想,不去想她还有什么??就是她。”
  他沉默不语,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工人的眼睛??那双似乎总是能看穿他内心的眼睛??今晚怎么会让他觉得很不自在。他看了看桌上,发现工人盘子里的剩饭周围满是烟头。
  “你也有麻烦吗?”艾迪问道,“哦,你今晚在这里坐了很久了,对不对?……为了我么?你干吗想等我呢?……你知道,我一直以为你根本不在乎是否看见我或者任何人,你似乎很愿意独来独往,所以我才喜欢和你说话,因为我觉得你总是能够理解,但又没什么能伤得了你??你看起来像是从没受过什么伤害??这让我觉得很自在,好像……好像这世上没有痛苦……你知道你脸上的特别之处吗?看上去你好像从来就不懂什么是痛苦、恐惧或是愧疚……对不起,我今天来得太晚了。我得送她走??她坐彗星特快刚走……对,今天晚上,刚刚走……是啊,她走了……对,这是突然决定的??就在一个钟头之前。她本来计划明天晚上走,但出了些意外,她必须要马上动身……对,她要去科罗拉多??那是以后……她先要去犹他……因为她收到了昆廷?丹尼尔斯的信,说要退出了??她不会放弃,也放弃不下的就是发动机。你还记得,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她找到的那个发动机的残骸……丹尼尔斯是谁?他是个物理学家,他在犹他理工学院为解开发动机的秘密和重新制造一台出来,已经工作了一年……你干吗那么看着我?……不,我以前没跟你说起过他,因为这是个秘密。这是她自己的一个保密项目??而且再怎么说,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我想我现在可以说一说,因为他已经不干了……是的,他跟她讲了原因。他说他不愿意把他的心血留给一个把他看成是奴隶的世界。他说他不会为了给人们带来巨大的利益而牺牲自己……什么??你笑什么?……别笑了,行不行?你干吗要那样笑?……全部的秘密?你什么意思?如果你是指发动机的全部秘密,他还没发现呢。不过他看来干得还行,还是很有希望的。现在希望没了,她赶去找他,想恳求和挽留他,让他继续干下去??但我觉得没用。他们一旦停了,就不会再回头,他们全都是如此……不,我不在乎,再也不在乎了,我们受的损失太多,我已经开始习惯了……噢,不!我受不了的不是丹尼尔斯,是??不,还是不说这个了。别问我这个问题。全世界都四分五裂了,她还在拼命去挽救它,而我??我却坐在这里为了本来不该我知道的事去骂她……不!她没做任何该骂的事,什么都没有??而且,再说这也不关铁路的事……别拿我说的当真,不是这样的,我骂的不是她,是我自己……听着,我一直知道你和我一样热爱塔格特公司,它对你有特别的意义,成为了你的一部分,所以你才愿意听我说起它。可这事??我今天知道的这件事情??和铁路一点关系都没有,对你一点都不重要。忘了它吧……只是我以前不了解她罢了,就是这样……我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我以为我了解她,可我并不了解……我不知道我在希望什么,看来我只是觉得她没有任何的私生活。对我来说,她不是一个人,而且,不是……不是个女人。她就是铁路。而且我觉得所有人都不可能把她看成别的样子……唉,我是自找的,别想了……我说过,别想它了!你为什么这么问我?这只是她的私生活,干你什么事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说了!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没法讲这件事吗?……什么都没发生,我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唉,我为什么要撒谎呢?我没法对你说谎,你好像总是能看透一切,这比我对自己说谎还难受!……我确实对自己说了谎。我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铁路吗?我就是个伪君子。如果她对于我只是意味着铁路的话,我就不会这么吃惊,不会觉得我想要去杀了他!……你今天晚上是怎么了?干吗那么看着我?……噢,咱们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每个人都是只有不幸的事情?我们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折磨?我们不想这样。我总以为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想快活的。我们是在干什么?我们失去了什么?一年前,我不会因为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而去责骂她,可我知道他们两个都难逃厄运,我也一样,每个人都一样,我只有她了……那有多好啊,那么有生气,那么充满希望,我不知道我是那么的爱着这一切,这就是我们的爱,属于她,属于我,也属于你??但这世界正在灭亡,我们对此却阻止不了。我们为什么要毁灭自己?谁能把真相告诉我们?谁会来救我们?噢,谁是约翰?高尔特?!……不,没用。现在已经没用了。我干吗要操心她干什么呢?我凭什么去管她和汉克?里尔登睡觉的事?……噢,天啊!??你怎么了?别走啊!你要到哪里去?”
  
第十章 美元的标志 [本章字数:38011 最新更新时间:Mon May 10 16:10:13 CST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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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动不动地仰头坐在列车的车窗旁,只希望可以永远不必再动弹。
  电线杆在窗外飞快地掠过,但列车仿佛迷失在了一片褐色的原野和阴沉厚实的灰色云层之间的真空里。黄昏笼罩着天空,苍茫之下,没有半点落日余晖的踪迹,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具贫血的身躯,正在耗尽它最后的几滴血和光彩。列车正在西行,仿佛它也是被拖拽着去追随隐没的光线,无声地从地球上消失。她僵坐着,一点也不想再去挣扎了。
  她希望自己听不到车轮的声响,它们发出的撞击声节奏均匀,每四次便有一声重音??在她听来,在逃命般慌乱而徒劳的奔跑之中,那重音的敲击声便像是敌人无情进逼的脚步。
  以前看到原野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如此忧郁的体验,从没觉得铁轨只是一根脆弱的线,被拉长在无尽的虚空里,像受伤的神经一样已经快要折断。她曾经认为自己是推动火车前进的力量,从没想到她此刻就像一个孩子或原始人,只会坐在这里盼着列车走,盼着它不要停,让她能按时到达那里??这种盼望不是来自她的意志,而像是在向黑暗的茫然做出乞求。
  她想到了在一个月里所发生的变化,她从车站里人们的脸上已经看出了这一点。那些轨道工、扳道工和车场的工人们,曾经在任何地方见到她都会向她问候,会因为认识她而露出得意和高兴的笑脸??而现在,他们却是小心翼翼,面色阴沉,只会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然后便把脸扭开了。她曾经想对他们抱歉地喊叫:“并不是我让你们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然后便想了起来,她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他们有权利恨她,她既被人奴役,又在奴役着别人,全国上下所有的人都是如此,人们彼此之间只有仇视。
  随后的两天,列车驶过了一座座城市??工厂、桥梁、电动的信号,以及住户屋顶上竖起的广告牌??这里是拥挤、脏乱、活跃而人口密集的东部工业区。车窗外的这些景象,让她找回了一些信心。
  然而城市被抛在了后面,列车现在正驶入内布拉斯加的平原,联结车厢的挂钩仿佛是因为寒冷而发出了颤抖的声响。她看到昔日的农田如今已是冷清空旷,只矗立着几处像是旧时农舍模样的房屋。就在几代人以前,从东部迸发出的能量像火花一样飞溅和流淌过了这片荒芜的土地,它们有些已经不见了,但有些仍然还在。一座小镇的灯火突然从她的窗前掠过,令她吃了一惊,那簇灯光渐渐远去,车厢内显得更加黑暗。她不想去开灯,还是坐着不动,望着窗外零星的村镇。只要有偶尔的一线光束闪过她的脸庞,她就觉得仿佛是在向她打着招呼。
  她从简陋建筑的墙壁和被煤烟熏烤的房顶,从细长烟囱的下方和水塔弯曲的罐壁四周,看见了一个又一个名字:雷诺收割机、梅西水泥、君兰及琼斯苜蓿干花、克劳福德床垫之家、本杰明?威立谷物饲料、这些字眼如同是在空旷的黑夜中举起的一面面旗帜,静静地展现出行动、努力、勇气和希望,在一切都将消亡的关头,记载着那些曾经能自由创造的人们经历过的辉煌、她看见了相隔很远、互不干扰的人家,看见了小小的商店和电灯照亮了的宽宽的街道,如同几道闪亮的笔触,纵横交叉地分布在这片漆黑的荒野之上;她在破败的城镇之间看到了幽灵的身影,看到了工厂废墟上面摇摇欲坠的烟囱,橱窗破烂的商店残骸,歪歪斜斜、挂着几根断线的电线杆;她突然感到眼前一亮,那是很少能见到的加油站,这个浑身是玻璃和金属的雪白耀眼的小岛,出现在沉重而深邃的黑暗时空里;她看到前面的街角上方有一个霓虹灯做的冰淇淋的圆锥筒,它下面停了一辆斑驳不堪的汽车,方向盘后面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个姑娘从车上下来,夏天的风正轻拂着她的白裙子??她看着他们俩,不禁颤抖着,心里想:因为我知道是靠了什么才换来了你们的青春,换来了这个夜晚和这辆车,以及你们马上要用二十五美分买下的这筒冰淇淋,所以我不忍心这样看着你们;在远远的镇子的另一边,她看到一幢楼里发出阵阵灰蓝色的闪光,那是她喜欢的工厂发出来的亮光,窗户内闪现出机器的轮廓,黑暗的房顶上竖立着一块广告牌??突然之间,她的头扎进了胳膊,她浑身颤抖地坐在那里,对着这夜晚,对着她自己,对着一切还活着的人无声地哭喊着:不要失去它!……不要失去它!……她噌地站了起来,将灯打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努力控制住自己,她清楚地知道,这种时候对她是最危险的。城镇的灯光不见了,此时她的窗外是一片空茫的长方块,她在寂静之中,听到了一下又一下的第四声敲击,敌人的脚步声仍在继续,既没有加快,也没有停止。
  她渴望着看见一些生命和活力,便决定不把晚餐叫到自己的车厢来,而是过去吃晚饭。一个声音仿佛在强调和戏弄着她此刻的孤寂,又回到了她的脑海里:“可你是不会去开空火车的。”把它忘掉!她恼火地对自己说,同时忙向她车厢的门口走去。
  快到前面的门廊时,附近传出的一个声音令她吃了一惊。当她将门拉开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断喝:“滚下去,该死的东西!”
  一个上年纪的流浪汉正在她门廊的一个角落里栖身。他坐在地上,那副样子表明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也顾不得是不是正在被抓了。他看着列车长,眼神敏锐而清醒,但没有丝毫反应。列车正由于轨道情况不好而减慢了速度,列车长在冷风呼啸中将车门打开,向着外面飞驰而过的茫茫黑暗把手一挥,命令道,“滚!怎么上来的就怎么下去,否则我一脚先把你的脑袋踢下去!”
  流浪汉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反抗,没有愤怒,没有希望;似乎他对于人的一切行为,早就司空见惯,懒得去想了。他用手扶着车厢墙上的铆钉,顺从地站了起来。她发现他只是朝她扫了一眼,目光便漂移开去,仿佛她只是火车上另一个固定的部件。他似乎并没觉得她和他自己有太大的区别,他不过是在机械地服从着命令,尽管这意味着他将必死无疑。
  她看了一眼列车长,他的脸色漠然,流露出的只是一股在盲目痛苦下的怨毒,积郁太久的怒气在碰到一个能够发泄的对象后,便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发作了。在他们两个的眼里,对方已经不再是人。
  流浪汉的衣服上布满了精心缝制的补丁,破旧的布料已是干硬油亮,让人担心它一弯之后,便会像玻璃一般脆断。不过,她注意到了他衬衣的领口:无数次的洗涤已经将它磨白,但外形还没走样。他已经吃力地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被打开的漆黑的洞口,那外面便是荒无人烟的旷野,不会有人听到他的声音,看见他血肉模糊的尸体,但他唯一流露出的令人关切的举动便是将一个又小又脏的包袱抓得更紧了一些,似乎这样他就不会在跳下列车时丢掉它。
  正是这洗过无数次的衣领和他对自己所拥有的最后一点财产的珍视猛地将她内心中的某种情感点燃了,“等一等。”她说。
  两个人朝她转过身来。
  “把他交给我吧,”她对列车长说,然后为流浪汉打开了她车厢的门,命令道,“进来。”
  流浪汉就像听从列车长的命令一样,随她走了进去。
  他抱着包袱,站在她的车厢中间,用同样敏锐但没有反应的目光打量着周围。
  “坐下。”她说。
  他服从了??并且看着她,像是在等待她的下一个命令。他的举止里带有一丝尊严,毫不掩饰他的无怨无求,不闻不问,仿佛此时他不得不接受即将发生的一切,并且已经准备好了去接受。
  他五十出头的样子,骨架和宽松的外衣表明了他曾经健壮结实的肌肉;那双了无生气的冷漠眼睛无法彻底掩盖住它们曾经闪烁出的睿智光芒;脸上的皱纹刻画着难以名状的酸楚,却依旧抹不去那上面特有的诚实慈祥。
  “你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她问。
  “昨天,”他说,然后又加了一句,“我记得是。”
  她按铃叫来了侍者,吩咐让餐车把双人份的晚餐送到她的车厢来。
  流浪汉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但侍者一走,他便把他唯一能说的话说了出来:“夫人,我不想给你惹麻烦。”
  她笑笑:“有什么麻烦?”
  “你是不是和某个铁路大亨一起出门?”
  “不,就我自己。”
  “那你是他们当中某一位的太太?”
  “不是。”
  “哦。”她看出他露出了几分钦佩的神情,像是在弥补他适才做出的不恰当的理解。她笑了起来。
  “不是,也不是那个。我想我自己就是一位大亨了。我叫达格妮?塔格特,在这家铁路上工作。”
  “哦……我听说过你,小姐??那是在过去了。”很难说什么才是他所指的“过去”,不知道那是一个月或一年以前,还是他失业之后的那段时间。他带着一种对过去才有的兴致看着她,似乎是在想着在那段过去的岁月里,她会是他愿意看到的那种人。“你就是那位开铁路公司的小姐。”他说。
  “对,”她说,“我就是。”
  他对于她的搭救并未表现出任何诧异,似乎在经历了无数的磨难之后,他已经对理解、信任和期待再不抱任何希望了。
  “你是什么时候上车的?”她问。
  “是在到了分区站的时候,小姐,你的门没有上锁。”他又补充道,“我估计着,因为这是节私人车厢,早晨之前应该没人会注意到我。”
  “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随即,他似乎觉得这听上去太有乞怜的味道,便又说,“我只是想一直走下去,直到一个什么地方,能让我觉得有机会找到工作。”他是想自己尽量把这个责任负起来,而不是把漫无目的的沉重扔给她去可怜??他的这种努力与他注意自己的衬衣领子,出发点完全一致。
  “你想找哪种工作?”
  “人们已经不是挑工作了,小姐,”他淡淡地说,“他们只要能找到工作就行了。”
  “你打算去哪个地方?”
  “哦……这个嘛……我想应该是有工厂的地方吧。”
  “那你不是走错方向了吗?工厂是在东边。”
  “不,”他极其肯定地说,“东部的人太多了,工厂受的限制也太多。我想在人少、规矩少的地方,机会可能多一些。”
  “哦,逃跑啊?你是个逃犯?”
  “不是过去所说的那种,小姐,不过看现在这副样子,我就算是吧。我是想工作。”
  “什么意思?”
  “东部已经是什么工作都没有了,而且就算人家有工作,也不能给你??你这么做就要坐牢,会被看管起来。不通过联合理事会是找不到工作的。联合理事会自己就有一群熟人在等着要工作呢,他们那些熟人比百万富翁的亲戚还多。不过,我嘛??我两边都没人。”
  “你上一个工作是在哪儿?”
  “我已经在全国各地游荡了六个月了??不对,应该更长??估计快有一年了吧??我也说不清了??大部分是白天的工作,多数是在农场。不过现在没什么用了。我明白农民们是怎么来看你的??他们不愿意看到人挨饿,可他们自己也快要挨饿了,他们没什么工作可给你,也没有吃的,无论他们节省下什么,不是被收税的收走,就是被袭击者给抢走??你知道,就是在全国到处抢掠、被称为逃亡者的一群人。”
  “你认为西部情况会好一些?”
  “不,我不这么想。”
  “那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因为我还没去那里尝试过,也就只剩这块地方可以去试试运气了,我总不能停下来……你知道,”他突然又说,“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用,不过待在东部也只能坐着等死,我现在对死倒不是太在乎,死了反而就轻松了。但我觉得如果一点尝试都不做,只是坐下等死的话,就实在太罪过了。”
  她猛然想起了从现在大学里出来的那些寄生虫们,他们只要提起对别人应该如何去关心的陈词滥调,就越发地带有一种自以为是的正义感。流浪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所听过的最深刻的一句道德宣言??但说者却是无心的,他只是用着他那平淡和有气无力的声音,把它当成一个简单而枯燥无味的事实说了出来。
  “你是哪里人?”她问。
  “威斯康星。”他回答说。
  侍者送来了他们的晚饭,他恭恭敬敬地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摆好,对眼前的这一切丝毫不以为意。
  她看了看饭桌,心想,只花上几块钱,浆洗得硬挺的餐巾和装满冰块的冰桶就可以随着餐点一起上来,供旅行的人们享用,人们之所以还能有如此的闲暇和心情,就是因为到现在为止,维持人们生命的吃喝还未被当成罪行,还不必担心这会是生命中的最后一餐??然而就连这些,也会像在山沟里杂草丛生的废弃车站那样,很快就将不复存在了。
  她注意到这个流浪汉尽管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但面对摆在他面前的晚餐仍然不失风度。他并没有一头扑向食物,而是竭力将动作放慢下来,打开了餐巾,用哆嗦的手与她步调一致地拿起了叉子??他似乎依然很清楚,无论他们受过怎样的侮辱,这是人应具备的礼貌举止。
  “你过去做的是哪一类工作?”她等侍者离开以后问道,“是在工厂里,对吗?”
  “对,小姐。”
  “是什么行业?”
  “熟练车床工。”
  “最后一次干这个是在哪里?”
  “在科罗拉多,小姐,是在哈蒙德汽车公司。”
  “哦……”
  “怎么了,小姐?”
  “没有,没什么。在那里干了很久吗?”
  “不,小姐,只做了两个星期。”
  “怎么回事?”
  “嗯,为了干这份工作,我在科罗拉多等了一年。哈蒙德汽车公司也是让找工作的人排队等着,但他们不会照顾熟人和资格老的人,他们看的是一个人过去的记录:我的记录很好。但我才工作了两个星期,劳伦斯?哈蒙德就放弃不干了,他这一走就是彻底消失。他们就把工厂关了。后来,有个市民委员会重新让工厂开了工,我就被招了回去。但也就五天而已,他们几乎马上就论资排辈地开始裁员,所以我只能走人。我听说那个市民委员会只坚持了三个月就撑不住了,因此他们只好彻底关掉了工厂。”
  “你在那之前是在什么地方工作?”
  “我几乎在东部的各个州都干过,小姐。但每次都干不了一两个月,工厂就接二连三地关门停业。”
  “你每次工作都遇到这种情况吗?”
  他看了看她,像是知道她问话的意思,“不,小姐。”他回答说,但她从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听出了几分骄傲。“我的第一份工作干了二十年,不是同一种工作,但是在同一个地方,我是说,我做到了车间的领班。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后来那个工厂的东家死了,他的后人接管工厂以后,把它弄破产了。那时的日子可不好过,但从那之后就到处都在崩溃,而且越来越快。从那以后,好像无论我走到哪里,哪里就完蛋。一开始,我们还以为只是一两个州如此,我们中有好多人认为科罗拉多州能坚持住,但它也完了。不管你干什么或者接触什么,最后全都垮了。所有你能看到的地方,工作停了,工厂停了,机器停了??”他像是见到了令自己害怕的某种神秘的东西一样,又压低声音慢慢地说,“发动机……停下来了。”他提高了嗓门道:“哦,天啊,谁是??”然后突然停住了。
  “??约翰?高尔特?”她问。
  “对,”他一边说一边使劲晃着脑袋,像是要把眼前看到的什么东西赶走一样,“只不过,我不喜欢说这句话。”
  “我也一样。但愿我能知道人们为什么总是把它挂在嘴边上,以及是谁开的这个头。”
  “这就对了,小姐,我怕的就是这个。最先说这句话的可能就是我。”
  “什么?”
  “就是我和其他那六千个人,可能是从我们开始的,我觉得就是我们。但愿我们是错的。”
  “你在说什么啊?”
  “是这样,我工作过二十年的那个厂里曾经发生过一档事,那是在老厂主过世、他的后人接管的时候。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在管理工厂的时候改用了新章程,也让我们对此投票表决,并且所有人??几乎是所有人??都表示了赞同。我们当时不懂,认为那主意还不错。不,这么说也不对,我们觉得当时必须认可那是个好主意。这个方案就是工厂要每个人根据自己的能力去干活,但领报酬的时候是根据每个人自己的需要。我们??怎么了,小姐?你的脸色怎么变成这样了?”
  “那个工厂的名字叫什么?”她问道,声音细得几乎听不到。
  “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小姐,在威斯康星州的斯塔内斯村。”
  “接着说。”
  “我们是在一次大会上对那个方案表决的,我们六千多个工厂员工当时都在场。斯塔内斯的后人们就这个方案长篇大论地讲了一通,说得并不是很明白,可谁也没提任何问题。我们谁都不知道这个方案是否行得通,可大家都觉得别人都听懂了,只有自己不明白。假如有谁对此有怀疑,他就会惭愧得闭上嘴巴??因为他们让大家觉得谁要是反对这个方案,谁就是像禽兽一样黑了心。他们跟我们说,这样一个方案会实现崇高的理想。哼,我们怎么知道这根本就不可能呢?我们不是一辈子都听大家在这么说吗?我们的父母、学校的老师,还有神父们这么说,我们读的每份报纸、看的每部电影、听的每个演讲也是这么说。人们不是一直在告诉我们这就是公平和正义吗?或许在那次会上我们是能找些借口出来,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表决通过了这个方案??我们这是自作自受啊。你知道,小姐,在我们当中,凡是在二十世纪发动机工厂经历了那四年的人,全都洗不脱罪名。地狱该是个什么样子?是邪恶??是最清楚不过的、赤裸裸的、狞笑的邪恶,对不对?好啊,我们算亲眼看见了,并且是我们把它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遭到了天谴,而且我们或许这辈子也不会被饶恕。
  “你知不知道这个方案是怎么进行,对人又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你可以试着往下面安了出水管的水桶里灌水,水流出去的速度总是比你灌的速度快,你往里每加一瓢水,管子就跟着加宽一寸,你干得越多就越要多干,你一星期四十个小时就站在那里舀吧,然后就成了四十八小时,五十六小时??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邻居有晚饭吃??给他太太做手术??给他孩子治麻疹??给他妈妈买轮椅??给他叔叔买衬衣??让他的外甥能上学??为了隔壁的婴儿??为了还未出生的孩子??为了你身边任何地方的任何一个人??从尿布到假牙,他们就该得到一切??而你就该没日没夜,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干活,留给你的只有汗水,你看见的只是他们的享乐,一辈子不得休息,不见希望,永无休止……最能干的为最需要的去奉献……“他们跟我们说,我们是一个大家庭,要同甘共苦。但他们可没举着焊枪每天一站就是十个钟头,也没有和我们一起忍着腹痛干活。这里面谁是能干的,又应该先解决谁的需要呢?吃大锅饭的时候,谁都没法说他究竟需要什么,对不对?如果你能说清楚自己需要些什么,他就会说他还需要一艘游艇呢??假如你只是去顾及他的感受,他甚至就还能给你拿出证明来。干吗不啊?既然我只有在把自己累趴下,给全世界所有的懒人和穷人都挣出一辆汽车之后,才能得到我自己的汽车,那么趁着我还没倒下去之前,他干吗不再向我要一艘游艇呢?你说不行?他不能这样做?那为什么在他家的客厅没有重新粉刷好之前,他甚至不允许我在咖啡里加点奶粉?……算了吧……好了,不管怎样,反正谁都无权评价自己的需要和能力。我们对此进行了表决。是的,小姐,我们在一年两次的集体会议上对此投了票,这事还能怎么解决呢?你想不想知道这种会上会发生什么事?只开了一次这样的会,我们就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乞丐??大家全都是哭哭啼啼的穷光蛋,因为谁都要不回自己应得的报酬,谁都既没有权利,也没有报酬,他干的活不算是他干的,属于整个‘大家庭’,而大家什么都不欠他的,他唯一能对大家要求的就是他的‘需要’??因此,他不得不像一个讨厌的叫花子,当着大家的面,把他所有的麻烦和难处,甚至是要补的抽屉和老婆的头疼脑热都一一罗列出来,指望这个‘大家庭’能施舍给他一些救济。他必须要强调他有多么的惨,因为现在管用的不是你干的活,而是你的悲惨处境??于是这就变成六千多个叫花子在互相争夺了,每个人都号称他的需要比他同伴的更急切。这事还能怎么解决呢?你想不想猜猜后来怎么样了,是哪种人害臊得始终一言不发,又是哪种人像中大奖一样满载而归?
  “但这还不算,我们在那次会上还发现了其他一些东西。就在那头半年,工厂的产量下滑了百分之四十,因此认定有某些人干活没有‘出尽全力’。是谁?这你怎么能说得清呢?‘大家庭’对此也进行表决。他们表决出谁是最能干的,然后就罚这些人在今后的六个月里每天晚上加班。是无偿加班??因为你的报酬不由你所干的时间和工作决定,只能取决于你的需要。
  “后面的事还用我告诉你吗??还用我说如果我们以前还算是人的话,后来就慢慢变成什么了吗?我们干活时开始留一手了,开始磨磨蹭蹭,唯恐自己比身边的人干得快、干得好。既然已经知道我们一旦为‘大家庭’尽心尽力,不仅得不到感谢和奖励,反而会受惩罚,我们还能怎么样呢?我们知道,不管是因为我们懒得去管造成的疏忽还是纯属他的无能,反正只要有个笨蛋弄坏了一组发动机,让公司赔了钱,那把晚上和星期天的时间都搭进去做补偿的可就是我们了,所以我们尽量要让自己无能和平庸。
  “一开头,有个聪明的年轻人,他没上过学,但脑子却出类拔萃,他对这个崇高的理想充满了热情。头一年,他研究的操作规程节省了我们几千个工时。他把它贡献给了‘大家庭’,但没有为此而要求什么,他也不可能提任何要求。不过他并不在意,他说他是为了理想。可当他发现,我们还没从他身上捞够油水,就把他选为最能干的人,并因此罚他通宵工作的时候,他就闭上嘴巴,不去动那个脑子了。到了第二年,你就知道他是绝对不再提任何主张了。
  “他们总是跟我们说为了赚钱,就会产生恶意竞争,人们就会争着要去超过别人。可这又怎么了?这就是恶意吗?那好,现在他们看到我们比着把活儿干糟糕是什么样子了。毁掉一个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逼他收起他最能干的一面,让他日复一日地不去把事情做好。要是毁起人来,这比让他酗酒、无所事事,甚至打劫都要快。但是,我们除了装傻充愣之外,也做不了别的了。我们只担心人家怀疑我们很能干,才能这东西就像抵押贷款一样,一辈子也还不完。那还在那里干什么?你知道,不管你干不干活,都还能拿到一点最微薄的收入??被称为你的‘住房和食物补贴’??除此之外,你就是再怎么干也得不到任何东西。你根本不能指望明年会买件新衣服??他们也许会发给你‘服装补贴’,也许不会,这要看是不是有人的腿骨折了,是不是有人要做手术或者生小孩。如果钱不够给每人都买一件新衣服的话,你的那件也就没了。
  “有一个人工作向来是勤勤恳恳,因为他一直想送他的儿子念大学。那孩子在念高中的第二年就毕业了??但‘大家庭’却连一点大学的‘补贴’都不给孩子的父亲。他们说在有钱送所有人的儿子去上大学之前,他的儿子还不能上??而且我们首先必须保证所有的孩子都能念完高中,但现在连这钱都还拿不出来。转过年来,那个父亲在酒吧里因为和人持刀斗殴死于非命??类似的械斗开始不断地在我们这群人里发生。还有个老头,自从妻子死后他就孑然一身,有个收集唱片的嗜好。我看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了。过去,他常常为了买古典音乐的新唱片而省吃俭用。这下好了,他们不给他一点买唱片的‘补贴’??他们说这属于‘个人奢侈品’。可就在同一次大会上,有个什么人的又丑又刁的女儿,叫米莉?布什,她只有八岁,经过投票给自己的龅牙弄了一副金牙套??这算是‘医疗的需要’,因为心理学大夫说过,如果她的牙得不到矫正的话,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就会患上自卑综合症。那个喜欢音乐的老头便转而酗酒,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再也看不见他有清醒的时候。不过,有一件事似乎还是让他耿耿于怀。有天晚上,他在街上蹒跚地走着,看见了米莉?布什,便挥起老拳,把她嘴里的牙打落了一地,一颗都没剩。
  “我们自然全都多多少少地开始喝起酒来,别问我们喝酒的钱是哪儿来的。正道不让走,就总能找到歪门邪道。平时,你不可能天一黑就去杂货店里行窃,也不会为了买古典交响乐的唱片或者渔具而偷你同事的钱包,可一旦醉得啥都不记得了??你就会这么做。渔具?猎枪?照相机?个人爱好?可是谁都得不到任何‘娱乐补贴’啊,他们最先砍掉的就是娱乐。假如人家让你放弃自己的享乐,难道你好意思去反对?就连我们的‘烟草补贴’也被砍得一个月只剩两包烟了??他们说这是因为必须要保证婴儿有喝牛奶的钱。在所有的生产中,只有婴儿的数量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因为人们没别的事可做;要我看,也是因为他们用不着担心,婴儿又不会拖累他们,这个包袱是‘大家庭’去背的。其实,要想加薪水或者喘口气的话,‘婴儿补贴’是最好的办法,要不就只能生一场大病。
  “没过多久,我们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实实在在的人啥都别想得到。他的乐趣都没了,烟不敢多抽五分钱的,口香糖也不敢嚼,生怕别人会更需要这五分钱。每吃一口饭,心里都明白这饭不是自己挣的,会惭愧地想,不知道这又是谁辛苦加夜班的血汗,于是难受得恨不能是自己吃亏上当,也不愿意去坑别人,吃饭可以,但不能吸血。他不会结婚,不会帮家里人回到这里,他不想给‘大家庭’多增添负担。另外,假如他还有些责任心的话,就不能结婚生子,因为他什么都无法计划,什么都保证不了,什么都指望不上。相反的,那些偷懒和不负责的人可算是如愿了。他们不顾女人遭罪,拼命生孩子,把在全国各地所有没用的亲戚和未婚先孕的姊妹都叫过来住;为了弄到额外的‘残疾补贴’,他们换着花样地生病,连医生也没办法,他们随便糟践自己的衣服、家具和房子??去它的吧,反正是‘大家庭’来出钱!他们找到‘需要’的办法咱们连想都想不到??并由此衍生成为一种特别的本领,这也是他们能够表现出来的唯一的本事。
  “愿上帝救救我们,小姐!你明白我说的了吧?他们给我们规定了要遵守的法律,管它叫道德法律,惩罚的却是守法的人??就因为他们遵守了它。你越想要遵守它,受到的摧残就越厉害;你越是进行欺骗,得到的好处就越多。你的诚实成了欺诈之人手里握着的工具,诚实的人在付出,欺诈的人在收取,诚实的人输了,欺诈的人赢了。好人生活在如此颠倒是非的法律下面又能好多久?我们这些人一开始都还不错,并没有多少骗子。我们对工作懂行,对干这个感到自豪,并且是在全国最好的工厂里工作,老斯塔内斯雇的人都是在全国挑选出来的。新政策实行了仅仅一年光景,我们当中便一个诚实的人都没有了。这才是邪恶,这才是牧师们过去用来吓唬你、你从来就不相信能亲眼看见的地狱里的邪恶。并不是说这个政策仅仅是扶持了几个恶棍而已,而是它把好人变成了恶棍,这就是它所做的一切??这样的主意居然还被称为高尚的!
  “我们应该想要为谁而工作呢?是为了我们的兄弟之情?那又是什么兄弟呢?是为我们周围的那些闲人、懒汉和行乞勒索的人?也不管他们究竟是欺骗还是无能,是不愿意还是不能够??可这对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假如一辈子都无法从他们的无能之中摆脱出来,那我们继续向前的愿望又还能保持多久?我们没法看出他们的能力,没法控制他们的需要??我们只知道自己像不堪重负的牲畜一样,在这个又像医院,又像牧圈的地方里盲目地挣扎??这地方能产生出来的只有残疾、灾难和疾病??牲畜到了这里,无论什么人随便说一句谁需要什么,都只能听凭摆布。
  “兄弟之情?正是在那个时候,我们才第一次知道了兄弟间彼此的仇恨,我们开始恨他们咽下的每一口饭和拥有的每一点享受,恨人家穿新衣服,恨人家的妻子有帽子戴,恨他们全家人出去玩,恨他们重新粉刷房子??这些是从我们的手中被夺走的,是用我们的贫困、反抗以及忍饥挨饿换来的。我们开始互相监视,都想抓住别人为了骗取需要而撒谎的把柄,这样下次开会时就能分得一点‘补贴’。我们开始有了通风报信的探子,他会报告说某人在某个星期天,从黑市上给家里弄了一只火鸡,钱的来路很可能是赌博。我们开始侵入彼此的生活空间,为了把某人的亲戚轰出去,我们会挑动家庭纠纷。只要看到有人和一个女孩开始固定在一起了,我们就不让他有好日子过。我们拆散了好多婚事,我们可不希望任何人结婚,再增加更多的负担了。
  “在过去,谁要是有了小孩,我们会去祝贺,如果他当时正好缺钱,我们会集体凑钱帮他付医院的费用。现在,小孩一生出来,我们可以好几个星期都不去理睬孩子的父母。婴儿在我们的眼里,已经成了农夫眼里的蝗虫。过去,如果谁家里有人患了重病的话,我们会去帮忙。现在??我只给你举一个例子吧。有个人的母亲已经和我们在一起十五年了,她是个善良的老太太,人很乐观,脑子也聪明,能叫得出我们每个人的名字,大家都挺喜欢她??过去我们挺喜欢她。有一天她在地下室的台阶上滑倒,把屁股摔骨折了。我们都很清楚她那个年纪,这种意外会意味着什么。厂里的大夫说她必须到城里的医院去接受昂贵的长期治疗。在进城的头一天晚上,老太太死了。死因一直没有公布。不,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被害死的,谁也没那么说,大家都不愿意说这件事。我知道的就是??这我忘不掉??我发现我也希望她去死。愿上帝保佑我们吧??这就是新政策带给我们的兄弟之情、生活保障和丰衣足食!
  “有人对这么恐怖的东西倍加推崇,这其中会有什么道理吗?有没有人从中谋利呢?有,这就是斯塔内斯的后代们。但愿你不会说他们是牺牲了一大笔财富,把工厂送给了我们。我们也被这给迷惑住了。不错,他们是舍弃了工厂,但是小姐,谋利与否就要看你图什么了。钱可买不来斯塔内斯的后人们想得到的东西,在它面前,钱实在是太纯洁了。
  “他们中年龄最小的那个艾瑞克?斯塔内斯是个软骨头,什么都不敢做。他想法让自己当上了公共关系部门的主任。这个部门什么事都不干,他为了不用天天来上班,就找了个人来,无所事事地待在办公室里。他的报酬??哦,我不应该管它叫‘报酬’,我们都是没报酬的??他分得的补助不多,大概是我的十倍吧,但算不上富裕。艾瑞克不在乎钱??就算有钱也不知道该怎么用。他整天和我们混在一起,以显示他是多么的平易可亲。他好像很希望自己能受人爱戴,为此,他总是跟我们唠叨说他把工厂都给了我们,简直烦死人了。
  “杰拉德?斯塔内斯是我们的生产主任??我们从来就不知道他到手的赃物??也就是他的补贴??究竟有多少,这得需要一群会计才算得出来,还得有一群工程师才能查清楚那些赃物是通过什么渠道明里暗里地流进了他的办公室。那不是给他的??全都是公司的花销。杰拉德有三辆车、四个秘书、五部电话,他在过去举办的大型聚会上挥金如土,全国上下,守规矩的大老板没有一个能像他那样花钱。他一年的花费就已经超过了他父亲在世的最后两年里挣的钱。我们看到杰拉德的办公室里有厚厚的一百磅重的杂志??那可是我们称过的??上面登的是我们的工厂和这个高尚的计划,还有杰拉德?斯塔内斯的大幅照片,称他是一个伟大的社会改革家。杰拉德喜欢在晚上到车间里来,他总是穿得一身笔挺,手腕上晃着足有五分钱那么大的钻石袖扣,把雪茄的烟灰弹得到处都是。一个只剩下钱来炫耀的吝啬鬼就已经够可恶的了??他不会假装那钱不是他的,而你一般不理他也就完了??但当杰拉德?斯塔内斯这样的混蛋口口声声说什么他不在乎钱,他只是为了‘大家庭’作贡献,他要那些好东西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维护公司和高尚计划的形象,是为我们大家的利益着想??你就明白什么是切齿痛恨了。
  “但他的姐姐爱芙更坏。她的确不稀罕钱财,拿的补贴不比我们多,总是穿着一双破旧的平底鞋和衬衣走来走去??就是为了显示她有多么的无私。她是负责分配的主任,我们的需求都攥在这个女人的手上,卡我们脖子的就是她。当然,分配应该由人们的表决来决定。但要是六千多人都开始不管不顾、不讲道理地吵吵起来,要是没了规矩,人人都可以要任何东西,却又什么权利都没有,人人都管不了自己,却有权干预别人的生活,那就会像那时候一样,爱芙?斯塔内斯就成了人们的喉舌。到了第二年的年底,我们以‘生产效率和节约时间’为理由,取消了这个徒有其表、一次要开十天的‘大家庭会议’??所有的申请一律要送到爱芙?斯塔内斯的办公室。不对,不是送过去,是每个申请人都要把自己的理由向她亲自陈述一遍。然后,她整理出一份分配名单,开个四十五分钟的会,念给我们听,让我们投票表决。我们表决后,议程里有十分钟的时间来讨论和提出反对意见。我们不提什么反对意见,那个时候大家看得更清楚了,谁都不可能毫无标准地就把工厂的收入分给好几千人。她的标准就是要会阿谀奉承。无私?他父亲在的时候,从来不去理睬那些最会拍马屁的人,而她居然就能对我们技术最棒的工人以及他的妻子大唱赞歌。她长了一双暗灰的眼珠子,给人一种很多疑、阴冷、死气沉沉的感觉。你要是想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魔鬼,就应该看看当她瞧着人们听到自己除了基本补贴一无所得时,她眼睛那种闪闪放光的样子。看到了这个,你就明白为什么有人要鼓吹这样的口号了:‘最能干的为最需要的去奉献。’“这就是全部的秘密。一开始,我总觉得纳闷,既然这种错误显然是可恶得离谱,为什么那些受过教育、有教养、有名气的人还会去犯,并对它极力推崇。现在我明白他们不是搞错了,这样大的错误绝不是无意中造成的。既然行不通也解释不通,还要如此继续丧心病狂下去的话??那就是因为他们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在第一次开会投票通过那项政策时,也不见得就多清白。之所以那样做,并不仅仅是因为我们相信了他们的胡说八道,而是因为别的原因,只不过是用他们的鬼话去自欺欺人罢了。这鬼话给了我们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饰心中的羞愧。每个投赞成票的人都很清楚,这么一来,他是在把更能干的人创造的利益硬生生地抢为己有??每个富有和聪明的人都会想到总有人比他更富有、更聪明,这项政策能让他瓜分到本来只属于能人的那部分财富和心血。不过,他在想着占他上面的人的便宜时,却忘记了他下面的人同样会占便宜,正如他压榨比他强的人那样,所有那些不如他的人也会把他给榨干。工人们一心想着有辆他们老板那样的好车是自己天经地义的需要,却忘了这地球上所有的懒汉和叫花子都会叫嚣说他们连冰盒都应该和他的一模一样。那才是我们表决的真正动机??这是事实??可我们不愿意这么想,越是不愿意,我们就越要嚷嚷自己是多么关心大家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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