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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特拉斯耸耸肩

_20 安·兰德 (美)
  布兰特一耸肩膀,“十二个小时??也许十八个小时??谁知道?”
  “十八个小时??彗星特快?天啊,这还从来没有过!”
  “现在出的这些事都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布兰特说这话的时候,机敏干练的声音中显露出一丝令人吃惊的厌倦。
  “可他们会在纽约怪罪我们!他们会把全部责任都推到我们头上!”
  布兰特耸了耸肩膀。一个月前的时候,他会觉得这样不公平的事情是难以想象的,但现在,他的心里明白了许多。
  “我想……”米察姆哭丧着脸说,“我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没有,戴维。”
  “哦,上帝呀!这事干吗要发生在我们身上?”
  “谁是约翰?高尔特?”
  两点半的时候,彗星特快在一台老式调车机车的牵引下,停靠在了温斯顿车站的一条副线上。基普?查莫斯张口结舌,恼怒地望着窗外荒山脚下的几幢孤零零的房子,以及破旧的车站小屋。
  “现在又要干吗?他们为什么要停在这里?”他大声喊着,按了铃叫列车长过来。
  看到一切又动了起来,重新感到了安全之后,他的恐惧变成了怒气。他几乎认为自己是被骗了,才会平白无顾地受到如此的惊吓。他的同伴们还都聚在休息室的桌旁,他们浑身哆嗦着,无法入睡。
  “多久?”列车长在答话时冷淡地说,“要到早晨,查莫斯先生。”
  查莫斯惊呆地瞪着他,“我们要在这里停到早晨?”
  “是的,查莫斯先生。”
  “在这里?”
  “对。”
  “可我晚上要去参加旧金山的聚会!”
  列车长没有答话。
  “为什么?我们为什么非得停在这儿?究竟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列车长耐着性子,轻蔑而不失礼貌地把现在的情况向他慢慢地如实讲了一遍。但是早在许多年前,从小学、中学,一直到大学,基普?查莫斯所学的都是人不会,也没有必要按道理去生活。
  “让你们的隧道见鬼去吧!”他尖叫着,“你觉得我会因为什么破隧道就让你们把我滞留在这里吗?就为了一条隧道你就想让国家的重要计划泡汤吗?告诉你们的工程师,我今晚必须赶到旧金山,他必须把我送到那里!”
  “怎么送?”
  “那是你们的事,我管不着。”
  “这没有办法。”
  “那就找出办法来,你这个该死的!”
  列车长没有答话。
  “你觉得我会让你们这些糟糕的技术毛病妨碍重要的社会问题吗?你知道我是谁吗?让那个司机赶紧的,除非他不想干了!”
  “司机有命令。”
  “去他的命令吧!现在我才是下命令的!让他立即开车!”
  “这你可能要和车站的代理谈,查莫斯先生。即使我想,也没有权力来回答你。”列车长说完便走了出去。
  查莫斯一下子跳起来。“哎,基普……”莱斯特?塔克不安地说,“也许真是这样……也许他们不能这样做。”
  “他们非做不可!”查莫斯厉声喝道,不顾一切地走向车门。
  以前在大学的时候,他学会了迫使人们行动的唯一管用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感到害怕。
  在破旧不堪的温斯顿车站办公室里,他所面对的人一个睡眼惺忪、面孔疲惫而懈怠,另一个则坐在值班员的桌子后面,已经被吓坏了。他们一言不发,呆呆地听着他们闻所未闻的污言秽语向他们劈头盖脸而来。
  “??我可管不着你们怎么把火车弄过隧道去,那是你们的事!”查莫斯最后说道,“但是假如你们不给我找出发动机来开动这趟火车,你们的饭碗、工作许可证,还有这一整条该死的铁路就会全都完蛋。”
  车站的代理并不知道基普?查莫斯这个人以及他的职位,但他知道,眼下正是这些从没听说过,也说不清是干什么的人掌握生杀大权的时候。
  “这我们也做不了主呀,查莫斯先生,”他哀求道,“我们下不了这个命令,命令是从银泉方面来的,你应该给米察姆先生打电话,然后??”
  “米察姆先生是谁?”
  “他是银泉的分公司主管,你应该告诉他去??”
  “我和一个分公司的主管?嗦什么!我要去找詹姆斯?塔格特??这才是我要做的!”
  他不等车站的代理有时间解释,便一转身冲那个年轻人命令道,“你??把我的话记下来,马上发出去!”
  要是在一个月前,车站代理绝不会答应任何乘客发出这样的消息,因为这是规定所禁止的,可他现在却不敢肯定还有没有什么规定存在。
  纽约市的詹姆斯?塔格特先生,由于你的手下人无能并拒绝提供发动机,我在科罗拉多的温斯顿被困在彗星特快上。今晚将在旧金山参加重要国务会议,若不立即发动我的列车,请自斟后果。
  基普?查莫斯等年轻人将文字变成电码,通过一根根像卫士一般守护着塔格特铁路的电线杆发出??等基普?查莫斯回到他的车厢去等回音之后??车站的代理给他的好朋友戴维?米察姆打了电话,向他读了这条电报的内容。他听到米察姆发出了呻吟般的叹息声。
  “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戴维,我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但是他可能是个什么重要人物。”
  “我不知道!”米察姆叹道,“基普?查莫斯?你一天到晚都能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和那些头面人物出现在一起。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不过他要是从华盛顿来的话,我们就一点也大意不得。老天呀,这可如何是好?”
  我们可不能大意??塔格特公司的纽约值班员心里想着,然后给塔格特的家中打电话,把电报的内容转述了一遍。此时的纽约将近早晨六点,一晚上没睡好的塔格特被叫醒了。他听着电话,脸便耷拉了下来。他和温斯顿的代理出于同样的原因,也感到了害怕。
  他给克里夫顿?洛西打电话,把无法向基普?查莫斯发泄的怒火全都倾泻到了电话另一头的克里夫顿?洛西身上,“想办法出来!”塔格特叫着,“我才不管你怎么办,这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一定要让火车开出来!究竟是怎么搞的?我还从没听说彗星特快停下来过!你就是这么管理你的部门吗?列车上的重要乘客把消息发到我这里来可就非同寻常了!至少我妹妹管事的时候我没因为衣阿华州的一颗钉子坏了就被人在半夜叫醒??噢,我是说科罗拉多。”
  “我很抱歉,吉姆,”克里夫顿?洛西老练地回答道,语气中既有道歉和保证,也带着恰到好处的信心。“这不过是场误会,是某些人做的傻事。别担心,我会解决的。我本来还在床上,但我马上就去处理。”
  克里夫顿?洛西并没在睡觉,而是刚刚在一个年轻女郎的陪伴下从夜总会转了一圈回来。他让她等着,然后赶到了塔格特公司的办公室。他的夜班员工谁都说不清他怎么会亲自来,可是也不能说是没必要。他在好几间办公室里匆忙地进进出出,让很多人都看得见他,给人一种相当忙碌的感觉。忙了半天的结果就是用电报给科罗拉多分公司的主管戴维?米察姆发出了一道命令:“立即给查莫斯先生派出一台机车,让彗星特快安全启程,不得有任何不必要的拖延。如果你无法履行你的职责,我将在联合理事会面前要你承担一切后果。克里夫顿?洛西。”
  随后,他打电话叫他的那位女朋友和他一起开车去了一家公路边上的旅馆??确保后面的这几个小时没人会找到他。
  银泉的调度被他转交给戴维?米察姆的这道命令搞糊涂了,然而戴维?米察姆心里很明白。他知道,铁路上的命令从来不会说出要把机车给一位乘客这样的话,他清楚整件事就是在演戏,并猜想着这究竟是怎样一出戏,刚一意识到谁会被陷害成这出戏的替罪羊,他便感到浑身冒出了冷汗。
  “怎么了,戴维?”列车主管问。
  米察姆没有应声。他抓住电话筒的手抖个不停,恳求着要接通纽约的塔格特公司的电话员,他看上去像是一头掉进陷阱的野兽。
  他求纽约的接线员替他接通克里夫顿?洛西家里的电话,接线员试了,没有人接听。他请求接线员接着试,给每一个有可能找到洛西先生的地方打电话。接线员答应了他,米察姆才放下了话筒,但他知道干等着或是找洛西先生部门里的其他人都没有用。
  “出了什么事,戴维?”
  米察姆把命令递了过去??从列车主管的脸色上,他看出这个陷阱正像他所怀疑的那样非常不妙。
  他给位于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市的塔格特地区总部打电话,请求和地区总经理谈一谈。电话线上沉寂了片刻后,奥马哈的接线员告诉他,总经理已经于三天前辞职并消失了??“是因为和洛西先生的一点小矛盾。”电话中的声音又补充说。
  他请求和分管他地段的总经理助理通话;但那位助理周末出城去了,现在联系不上。
  “给我找其他人!”米察姆喊了起来,“任何一个,管哪个地区的都行!天啊,找个人来告诉我该怎么办吧!”
  那一头接过电话的人是分管衣阿华至明尼苏达地区的总经理助理。
  “什么?”他刚刚听米察姆说了几个字就叫道,“是科罗拉多州的温斯顿?那你找我干什么?……不,别跟我说出了什么事,我不想听!……不,我说过了!不!你别想把我拉进去,无论这是怎么回事,无论我管还是不管,我以后都得去解释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这不关我的事!……和地区的头去讲吧,别找上我,我和科罗拉多有什么关系?……哦,算了吧,我不知道,把总工程师找来,去和他谈!”
  负责中部地区的总工程师不耐烦地回答说,“是吗?什么?你在说什么?”米察姆慌忙解释了一遍。当总工程师听说没有柴油发动机的时候,便一下子打断了他,“那当然就要停住火车了!”当他听说关于查莫斯先生的事情后,他忽然克制起自己的声音,“嗯……基普?查莫斯?从华盛顿来的?……这个,我不知道。这事就要由洛西先生来决定了。”当米察姆说道,“洛西先生命令我解决这件事,可??”总工程师如释重负地将他的话打断,“那就照洛西的话去办吧。”随即挂了电话。
  戴维?米察姆小心翼翼地放下了电话,他再也不叫了,而是像在偷看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椅子前坐好,对着洛西先生的命令看了很久。
  随后,他迅速抬头看了看屋里面。调度正忙着讲电话,列车主管和道路领班还在那儿,但他们却装出一副不是在等候命令的样子。他希望总调度比尔?布兰特回家去,而比尔?布兰特正站在角落里看着他。
  布兰特个子不高,瘦瘦的身体有着一副宽肩膀;四十岁的他看上去却很年轻;那张和坐办公室的人同样苍白的脸上,有着一副牛仔一样硬朗和清癯的面容。他是整个系统里最优秀的调度员。
  米察姆攥着洛西的命令,突然站起身,上楼去了他的办公室。
  戴维?米察姆对于理解工程和交通方面的问题并不在行,但他明白像克里夫顿?洛西这样的人,他明白纽约的头头们玩的这种把戏,明白他们现在要对他怎么样。这个命令没有说明让他给查莫斯先生一台燃煤发动机??只是说“一台发动机”。在今后回答责难的时候,洛西先生难道不会愤怒而震惊地说他以为分公司的主管应该懂得命令里指的只能是柴油发动机吗?命令中说,他必须要让彗星特快“安全地”启程??难道分公司的主管还不清楚安全的含意吗???“不得有任何不必要的拖延”。什么才是“不必要”的拖延?假如有可能会出重大事故,那么一个星期或是一个月的延误不就应该被看做是必要的吗?
  纽约的大头们才不在乎这些呢,米察姆心想,他们不在乎查莫斯先生是不是能按时赶到去开会,铁路上是不是发生了空前的大事故??无论出现哪一种情形,他们关心的只是一定不能让自己受到怪罪。如果他扣住列车不放,他们会把他作为给查莫斯先生息怒的替罪羊,假如他让火车开走,而它没能到达隧道的西头,他们就会责怪他不称职??无论他怎样做,他们都会宣称他违反了他们的命令。他又能证明什么?又能向谁证明呢?面对一个政策不清、程序混乱、缺乏证据的规定和具有约束力的法庭,一个人什么也证明不了??联合理事会就是这样的法庭,它没有任何界定犯罪与无辜的标准,是否有罪全凭它随意定夺。
  戴维?米察姆对于法律的原理一窍不通,但他知道,一旦法庭不受任何规矩的约束,它也就不会接受任何的事实,法庭的听证便会失去正义,而成为个人的决定,决定你命运的不是你所做的事,而是你所认识的人。他在问自己,在这样一个听证会上,当他面对着詹姆斯?塔格特先生,克里夫顿?洛西先生,基普?查莫斯先生,以及他们那些有权有势的朋友,他还能有几分胜算。
  戴维?米察姆这辈子都是尽量绕开去做决定,他过去向来是等着接受命令,从来不对任何事持肯定态度。此时,他脑子里都是对于不公所发出的愤愤不平的抱怨。他想,命运如此不公平地单单让他遇上这么多倒霉的事:在这个他所干过的最好的差事上,他正在被他的上司设计陷害。他永远无法理解的是,他能得到这份工作以及他所受的这个陷害都是一个整体里难以分割的部分。
  看着洛西命令的时候,他曾想过留下彗星特快,只用火车头挂着查莫斯先生的车厢,让它独自开进隧道。但刚一这样想,他便摇了摇头:他清楚,这会迫使查莫斯先生意识到所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危险,他是不会愿意的,而会继续提出要一台安全可靠和并不存在的发动机。这还不算,这样一来,他米察姆就会承担责任,就要承认他知道危险,就会失去所有的保护,去说明事情的真实情况??这种行为正是他的上司们在制定策略时所要竭力避免自己去做的,这正是他们游戏的关键。
  戴维?米察姆不是那种敢于和自己的以前决裂,或者质疑当权者的道德准则的人。他选择的不是去挑衅上司的政策,而是去听从。比尔?布兰特能够在任何有关技术方面的比赛中战胜他,但在这样的一种较量中,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战胜比尔?布兰特。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人们要想生存就特别需要比尔?布兰特这样的才能,而现在,他们需要的是戴维?米察姆这样的才能。
  戴维?米察姆坐在他秘书的打字机前,用两根手指头小心谨慎地敲出了两份命令,分别下达给列车主管和铁路领班。头一份命令是要列车主管立即召集起一班机组人员,但仅仅将原因描述为“紧急情况”;第二份是要铁道领班“将现有最好的发动机送到温斯顿,随时准备听候紧急使用”。
  他把命令的复写件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打开门,将夜班调度叫了上来,递给他要交给楼下那两个人的命令。夜班调度是个认真负责的年轻人,他信任自己的上司,并且知道纪律是铁路上的首要规矩。他虽然惊讶于米察姆只隔着一层楼板还要用写好的命令,但却没有多问。
  米察姆紧张地等待着。过了一阵,他看到铁路领班的身影穿过了场院,向机车库房走去。他感到一阵轻松:这两个人没有上楼来对他当面质疑,他们已经明白了,而且会像他那样来玩这个游戏。
  铁路领班低头望着脚下的地面,走过了场院,他心里想着的是他的妻子、两个孩子,还有他花了一生的心血挣下的房子。他清楚他的上司们想要干什么,并且在考虑着他是不是应该回绝他们。他从不害怕丢掉自己的工作;出于对自己能力的相信,他知道假如和一个雇主发生争执的话,他总能找到另外的雇主。而现在,他担心起来,他无权辞职或是另找工作,假如他招惹了雇主,他就会被递交到一个毫不负责的理事会手里,如果理事会处决他的话,就意味着他被宣判了去忍受饥饿带来的漫长死刑:这会让他再也不能得到雇用。他知道理事会会对他进行处罚,他知道解开理事会做出反复无常决定的黑暗奥秘的钥匙就是人际关系的神秘力量。他和查莫斯先生作对,能有希望吗?过去,他的雇主出于对其自身利益的考虑要求他使出全部的才能,现在,再也不需要才能了。过去是要求他尽其所能,并因此得到奖励。现在,如果他想凭良心的话,就只能受到惩罚。过去,他需要去思考。现在,他们不希望他思考,只要他顺从。他们不希望他再有良知。那他干吗还要站出来说话?这样做又是为了谁呢?他想到了彗星特快上的三百名乘客,想到了他的孩子们。他有个上高中的儿子,还有一个芳龄十九,令他感到万分骄傲的女儿,因为她被公认为城里最漂亮的女孩。目睹了那些失业者的家庭居住在饱受动荡冲击的地区,居住在关闭的工厂附近的安置区和废弃的铁路沿线,他在问自己是不是要让孩子们也遭到失业者的孩子那样的命运。他惊惧地发现,他现在不得不在他孩子的性命和彗星特快旅客的性命之间作选择。如此棘手的矛盾在以前是从来不可能出现的。正是由于他过去对于旅客安全的维护,才使他得以保障了自己孩子们的安全;做好一件事,另外的事情也就得到了解决,不会发生利益上的冲突,不会必须要有人受害。现在,如果他要去挽救旅客,就必须以他孩子的生命作为代价。他隐约想起了曾经听说过的宣传,崇尚自我牺牲,为了他人而舍弃自己最心爱的一切。他不懂那些道德哲学,使得他突然明白的并不是语言,而是他感受到的黑暗、愤怒而野蛮的切肤之痛??如果这就是美德,他宁愿一点也不要。
  他走进机车库房,命令一台庞大而陈旧的燃煤机车做好开往温斯顿的准备。
  列车主管伸手去拿调度室的电话,打算依照命令召集车组人员,但他的手抓在话筒上停住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找人去送死,单子上列出的二十个人中,有两个人的性命将是被他挑选断送的。他只觉得浑身发冷,除此便再无知觉;他并没觉得担心,只是有一丝困惑而漠然的惊诧。他从没干过叫人去送死的事,从来都是去叫人挣钱养家的。这真奇怪,他心想,而且奇怪的是他的手停了下来,迫使它停下来的那种感受仿佛是二十年前就有的??不对,他想,那只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情,而不是更以前。
  他四十八岁,没有成家,没有朋友,孑然一身。与其他人将热情随意地投入到不同的地方不同,他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比他小二十五岁、由他一手带大的弟弟。他送弟弟上了一所技术学院,同所有的老师一样,他知道这孩子冷酷而年轻的脸上长了一个刻有天才标志的脑门。与他哥哥的全心全意如出一辙的是,这个孩子对于运动、聚会和女孩子这类事一概不关心,只对学习和他想做发明家的梦想感兴趣。他毕业后离开了这里,进入了马萨诸塞州的一家有名的电子企业的研究部门,挣着在他这个年龄很少有的高薪。
  今天是五月二十八日,列车主管想到。10-289号法令是五月一日颁布的,就是在五月一日的晚上,他得到了消息,他的弟弟已经自杀了。
  列车主管听到人们说这项法令对于挽救国家很有必要。他不知道事实是不是如此,他无法知道什么才是挽救这个国家所必需的。但在某种他说不出来的感情的驱使下,他曾经跨进了当地报纸编辑的办公室,要求他们把他弟弟的死迅公之于众。对此,他能给出的全部理由只有“人们一定要知道这件事”。他难以表达的其实是他内心中备受创伤的情感所做出的无言决定:如果这件事是出自人们的意愿,那么人们就必须知道它,他不相信如果他们知道会这样的话,还能去这样做。编辑拒绝了这个要求,他说这会打击全国人民的情绪。
  列车主管对政治哲学一窍不通,但他知道,从那时开始,他已经对任何人、乃至国家的生死彻底不关心了。
  他握着话筒,想到他也许应该警告一下他要通知的人。他们信任他,绝不会想到他会故意让他们去送死。但他摇了摇头:这么想已经过时了,这是他去年的想法,是从他也同样信任他们的那个时候残留下来的想法。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他的脑子在缓慢地思考着,仿佛他正在把思想拉进真空里,引不起任何感情的激励,他想到,如果警告他们的话就会带来麻烦,就会引起某种争斗,而他只有鼓足了勇气才能挑起这场争斗。他已经想不起来有什么是值得要去争斗的,是真理、正义,还是兄弟手足之情?他不想费这个劲,他很累。如果他警告名单上所有的人,就没有人会去开那台机车,这样,他就可以挽救这两个人和彗星特快上那三百人的生命。然而,他的内心对这些数字全无反应,“生命”只是一个词,没有丝毫意义。他提起话筒,拨了两个号码,叫一名机师和一名司炉工立即前来报到。
  戴维?米察姆下楼来的时候,306号机车已经开往了温斯顿。“给我准备一辆轨道动力车,”他命令道,“我要去费尔蒙特。”费尔蒙特是沿铁道向东二十英里以外的一个小站。人们点了点头,没有问任何问题。比尔?布兰特不在他们之中。米察姆走进布兰特的办公室,他正在那里,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是在等待着。
  “我要去费尔蒙特,”米察姆说,他的语调显得过于随便,像是在暗示着不用回答。“他们那里一两个星期前来过一台柴油机车……知道吧,是紧急修理什么的……我要过去看看我们能不能用。”
  他停下来,但布兰特什么也没说。
  “看这情形,”米察姆不去瞧他,径自说着,“我们不能让那趟列车一直停到早晨,不管怎样都得去试一试。我现在觉得这台柴油机车或许还行,但这是我们能试的最后一台了。所以,如果半小时过去你还没听到我的消息,就签署命令让306号去拉彗星特快。”
  无论布兰特心中曾经怎样想过,他都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这些话。他没有马上答话,随后才十分平静地开口说,“不。”
  “不?你什么意思?”
  “我不干。”
  “你不干是什么意思?这是命令!”
  “我不干。”布兰特的口气坚决得没有丝毫感情色彩。
  “你是在拒绝执行命令吗?”
  “没错。”
  “可你没有权利拒绝!我也不会就这一点进行什么争论。这是我决定的事,是我的责任,而且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你的任务就是接受我的命令。”
  “你会给我一份书面的命令吗?”
  “怎么,你这该死的,你是说你不相信我?你是不是……”
  “你干吗一定要去费尔蒙特,戴维?如果你认为他们有柴油机车,为什么不打电话去问?”
  “我怎么工作用不着你来管!用不着你坐在那里质问我!收起你那套把戏,按我吩咐的去做,否则我会给你机会讲话??让你去跟联合理事会说!”
  从布兰特的那张牛仔一样的脸上很难察觉出他的情绪,但米察姆看见了一种令他难以置信的恐怖神情,只是这恐怖并非出于对他所说的话,而是由于发现了他的某种东西,它并不是害怕,绝非米察姆所希望的那样。
  布兰特知道,到明天早上的时候,这件事就会变成他和米察姆的是非之争,米察姆会否认下达过这个命令,米察姆会给大家看他写好的证据,证明306号机车只是被派去“待命”,还会找出证人来证明他去了费尔蒙特找柴油机车,米察姆会宣称这个致命的命令是总调度比尔?布兰特签发的,他要负全部责任。这件事本来算不上什么,根本经不起仔细的推敲,但这对于联合理事会已经足矣,他们唯一不变的政策就是不允许对任何事情去仔细推敲。布兰特知道他完全可以如法炮制,把这事栽赃给另一个受害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脑筋够用??但是他宁愿去死也不会那样做。
  令他在恐怖中呆坐不动的并非是眼前的米察姆,而是他意识到了他找不出任何人去揭露和制止这件事??沿着科罗拉多到奥马哈直至纽约,他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上司来。他们全都有份,做的都是同样的事,他们给米察姆提供了榜样和方法。此时和这家铁路公司穿一条裤子的是戴维?米察姆,不是他比尔?布兰特。
  就像比尔?布兰特仅仅对单子上的几个数字瞥上一眼就能对全分公司的系统了然于心一样??他现在能够看见他整个的生活以及他正在做出的决定的全部代价。他直到过了自己的青年时期才开始恋爱;三十六岁的时候才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女人。他已经和她订婚四年;他不得不等下去,因为他要抚养他的母亲和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离婚的姐姐。他从没怕过负担,因为他清楚他有能力承担它们,而且对于自己办不到的事,他从不会承诺。他一直在等,为此攒着钱,现在终于到了他认为能够自由地享受幸福的时候。再有几个星期,到六月份他就要结婚了。他坐在桌旁看着米察姆的时候便想起了这些,但这想法没有使他产生丝毫的犹豫,只是有点遗憾和淡淡的伤感??之所以那样平淡,是因为他不愿意让它靠近现在这个时刻。
  比尔?布兰特对于认识论一无所知,但他懂得,人必须要依靠理智认识生活,不能和它对着干,不能逃跑,也不能找出任何东西去替代它??他懂得这是他生活的唯一选择。
  他站了起来,“不错,只要我还干这份工作,我就不能违背你的命令,”他说,“但如果我不干了,我就可以。因此我现在就不干了。”
  “你现在要怎样?”
  “从现在起,我不干了。”
  “但你没有权利不干,你这个该死的无赖!难道你不知道吗?难道你不清楚我可以就因为这个而把你送进监狱吗?”
  “如果你想让警察早晨去抓我,我会在家里。我不会逃跑,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戴维?米察姆身高六尺二寸,有着拳击手一样的体格,但他站在比尔?布兰特那脆弱的身躯面前,却又气又怕地浑身颤抖。“你不能走!这是被法律禁止的!我有法律!你不能从我这里走开!我不会放你出去的!我不会让你今晚离开这个楼!”
  布兰特走向房门,“你能当着大家的面把你给我的命令再说一遍吗?你不说?那我会去说。”
  就在他拉开房门时,米察姆朝他迎面便是一拳,把他击倒在地。
  屋门开处,站着的正是列车主管和铁道领班。
  “他不干了!”米察姆叫喊着,“这个混蛋这个时候不干了!他是个以身试法的胆小鬼!”
  比尔?布兰特慢慢地从地上抬起身子,从流到眼里的一片鲜血模糊之中,他抬头看着那两个人。他看出他们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但他们却神情冷漠,并不愿意卷入其中,甚至怨恨他将他们置于这个要公正表态的境地。他便什么都不说了,站起来走了出去。
  米察姆的眼睛回避去看其他人,“嗨,你,”他叫着,向正从房间里走过的夜班调度晃了晃脑袋,“过来,你得马上接这一摊儿。”
  关上门后,他把对比尔?布兰特讲述的费尔蒙特有柴油发动机的故事又对那个人讲了一遍,同样说如果半小时后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就去下令用306号机车把彗星特快拉走。那人已经头脑一片空白,张口结舌,什么都想不明白了:他眼前不断出现他一直崇拜的比尔?布兰特那淌满鲜血的脸。“是,先生。”他木然地答应道。
  戴维?米察姆动身去了费尔蒙特,在登上轨道动力车前,他把要去为彗星特快找柴油机的事,嚷嚷得让他所看见的每一个车场职工、扳道工和清洁工都知道了。
  夜班调度坐在桌前盯着表和电话,心里祷告着电话响起来,让他听到米察姆先生的消息。但半个小时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到了只剩三分钟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但他知道,这个命令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下的。
  他转身看着列车主管和铁路领班,犹豫不决地问,“米察姆先生走之前给我下了命令,可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把它下达出去,因为我……我觉得这样不对。他说??”
  列车主管把头转开了,他感觉不出丝毫的同情:这个年轻人和他弟弟当时的年龄一样大。
  铁路领班喝断了他的话,“就按米察姆先生的吩咐去做,你胡思乱想什么。”说完便从屋里走了出去。
  詹姆斯?塔格特和克里夫顿?洛西逃避掉的这个责任此时落在了一个惶惶不安的年轻人的肩上。他迟疑不决,接着又觉得不应该对铁路高层主管们的诚信和能力产生质疑,并以此来给自己打气。他并不知道,他对铁路和高层们的看法已经是上一个世纪的事了。
  半小时一到,他便以一个铁路人应有的认真守时的态度,在通知彗星特快用306号机车作牵引的命令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把命令传给了温斯顿车站。
  车站的代理看到命令的时候浑身战栗,但他是不会对上司进行质疑的。他对自己说,或许隧道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危险。他告诉自己,目前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去想。
  他把命令的复制件递给了彗星特快的列车长和司机,列车长的目光把屋子里每一个人的面孔都慢慢地扫视了一遍,折好那张纸,放进自己的衣袋,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司机站着看了一会儿那张纸,便把它一丢,说,“这我是不会干的。如果铁路当局居然能下出这样的命令来,我也同样不会为它工作下去了。就当我是已经退出不干了吧。”
  “但你不能不干!”车站代理叫嚷着,“他们会因此逮捕你的!”
  “要是他们能找到我的话。”司机说,随即便走出车站,消失在了山区夜晚里的茫茫黑暗之中。
  从银泉将306号机车运送过来的司机此时正坐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他哑然一笑,说道,“他害怕了。”
  车站的代理转向了他,“你愿意去吗,乔?你愿意上彗星特快吗?”
  乔?司各特此时醉醺醺的。在过去,铁路员工上岗时如果有一丝的酒气,就会被看成是染上了天花的医生还给人看病一样。但司各特却身份特殊。三个月前,他因违反安全规则并导致一场重大事故而被开除;两星期前,联合理事会下令恢复了他的工作。他是弗雷德?基南的朋友;他在工会里为了保护基南的利益,便和会员而非雇主作对。
  “当然,”乔?司各特说,“我可以上彗星特快,如果我开得够快,可以让它通过。”
  306号机车的司炉工一直待在他的机车厢内没出来。他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们过来把机车换到了彗星特快的车头,他抬头向远在二十英里山路以外隧道口上挂着的红绿信号灯望去。但他的性格沉稳而随和,是个优秀的司炉工,从不指望自己能升作机师,他一身健壮的肌肉便是他的所有资本。他觉得他的上司们肯定是心中有数,所以他也就不冒失地问什么问题了。
  列车长站在彗星特快的车尾。他看了看隧道处的灯光,然后看着彗星特快上面一长串的车窗。有几处窗户亮着灯,但大部分是从低垂的百叶帘边缘透射出的幽暗的蓝色夜灯。他想他应该将乘客们叫醒,对他们发出些警告。他曾经把乘客的安全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那并不是因为他爱这些人,而是因为那是他所接受并为之自豪的这份工作的责任。现在,他感到了悻悻然的冷漠,一点也不想去搭救他们。他们要求并且接受了10-289号法令,他心想,他们继续过着他们的日子,对于联合理事会针对毫无反抗的受害者通过的决议,他们装聋作哑??他现在为什么不该对他们也视而不见呢?如果他救了他们,联合理事会因为他违犯命令,制造混乱,误了查莫斯先生的事而处罚他的时候,他们谁都不会为他辩解。他可不想为了让人们可以安全地沉溺在他们自己毫不负责的罪恶行径之中,而去牺牲自己。
  时间一到,他举起信号灯,示意发动列车。
  “看见了吧?”当脚下的车轮一颤,向前滚动时,基普?查莫斯得意地对莱斯特?塔克说,“恐惧是对付人唯一管用的方式。”
  列车长跨上了最后一节车厢,谁也没有发现他从另外一侧的踏板跳下了火车,消失在了群山的黑暗之中。
  一个扳道工站在道旁,做好了把彗星特快从副线切换到主轨道的准备,他看着彗星特快慢慢地朝他驶来。它看上去只是个耀眼的白色亮球,射出的一道光束高高地越过他的头顶,令他脚下的铁轨在闷雷般的隆隆声中颤动。他清楚他不该去切换轨道,他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曾经在洪水中不顾性命地救下了一列火车,使之免受灭顶之灾。然而,他知道已经是今非昔比了。在他扳动了转换开关,看见车头的大灯猛地朝旁边一晃时,他心里明白,他今后一辈子都会憎恨自己的这个工作。
  彗星特快从副线上伸展开来,驶入了一条狭长笔直的铁轨,车头大灯的光束如同延伸出的手臂,指引着方向,向山里驶去,车尾休息室观察窗口的灯光渐渐地消失了。
  彗星特快上的一些旅客已经醒了。当列车开始盘旋爬升时,他们在车窗外黑暗的下方看到了温斯顿车站的一簇簇细小的灯光,接着依然又是黑暗,但窗户的上方出现了隧道口的红绿信号灯。温斯顿的灯光越来越小,隧道的洞口越来越大。窗外不时飘过一阵阵黑烟,将灯光遮挡得更加昏暗:这浓烟是燃煤机车散发出来的。
  接近隧道的时候,他们看到南面远远的天边之下,有一团火焰在看不见的山峰之上随风舞动。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懒得搭理它。
  据说灾难的发生纯属意外,有些人会说彗星特快上的旅客们对于发生的事情完全是无辜和没有责任的。
  坐在一号车厢的A号卧铺里的是一位社会学教授,他所教导的理念是个人的能力微不足道,个人的努力徒劳无功,个人的良心是无用的奢侈品,个人的智慧、性格或成就根本就不存在,一切都是集体的成绩,真正管用的是大众,而不是个人。
  在二号车厢的七号小间里的是一位记者,他曾经写过,“出于善良的原因”而使用强制手段是适当并且道德的,他相信他有权对别人施暴??为了他自己认为的从“一个善良的原因”中所产生的想法??就可以去毁灭生命、扼杀雄心、窒息欲望、违背信念,去拘禁、掠夺、谋杀,甚至连想法都不必有,因为他从未定义过他自己所认定的善良是什么,并且声明了他只是顺从着“一种感觉”?? 一种不受任何知识羁绊的感觉,因为他认为感性要高于知识,他只信赖于自己“良好的愿望”和枪杆子的力量。
  位于三号车厢十号小间的妇女是个上了年纪的教师,她的这一辈子是把一批又一批无依无靠的学生变成了可怜的胆小鬼,她教导他们说,大多数人的意志才是分清善与恶的唯一标准,大多数就可以为所欲为,他们绝不能有自己的主张,必须要跟随大多数人。
  正在四号车厢B号休息室的是一位报纸的发行人,他相信人性本恶,不适合享有自由;如果对人不加约束,他们的根本兴趣就是撒谎、抢劫和彼此杀害??因此,为了强迫人们能够去工作,教导他们具有道德,并使他们遵守法律和秩序,就必须用同样的谎言、抢劫和凶杀手段来让人就范,并使这些手段成为统治者所掌握的特权。
  在五号车厢H卧间的商人是在机会平衡法案的帮助下,靠着政府的贷款开始了他的矿厂生意。
  正在六号车厢A号休息室的是一位金融家,他是靠着买下“被冻结”的铁路债券,然后通过华盛顿的关系再去“化冻”而发的家。
  坐在七号车厢五号座位上的那位工人相信,无论他的雇主是否想要他,他都有“权”工作。
  在八号车厢六号小间的妇女是个演说家,她相信的是,无论铁路公司是不是愿意提供交通服务,作为消费者,她都有“权”享用。
  在九号车厢二号小间的经济学教授鼓吹对私人财产施行废除,他解释说人的智慧在工业化的生产中没有一席之地,人的思想有赖于物质工具的帮助,只要有了机器设备,经营工厂和铁路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事情。
  十号车厢D号卧间里的是一位母亲,她把两个孩子放到头顶的床上睡觉,小心翼翼地给他们掖好被子,使他们不受风和晃动的惊扰。她的丈夫在政府部门负责推行法令的实施,对此,她辩解道,“我不在乎,他们打击的只是那些富人。再怎么样,我都必须为我的孩子们着想。”
  在十一号车厢三号小间里的人不时神经兮兮地啜泣着,他在他写的那些廉价的小剧本当中,加入了一些卑劣的下流作料,以此达到将商人一律刻画成恶棍的社会效果。
  十二号车厢九号小间里的是一位家庭主妇,她相信自己有权选出一些她毫不了解的政客,让他们对她一无所知的庞大工业去进行控制。
  十三号车厢F号卧房内的是个律师,他曾经说过,“我吗?我在任何一种政治制度下都能找出适应的办法。”
  在十四号车厢A号卧房里的是一位哲学教授,他所教授的便是没有思想??你怎么会知道隧道是危险的呢???没有现实??你如何能证明那隧道的存在???没有逻辑??你为什么声称列车没有动力就无法穿过隧道?没有原则??你为什么应该被因果定律所束缚呢???没有权利??你为什么不应该把人们强行附属到他们的工作上???没有道德??管理铁路有什么道德可言吗???没有绝对??生与死对你来说究竟又能有多大的区别呢?他所教授的便是我们一无所知??干吗去违抗上司的命令???我们对什么都不能确定??你怎么知道你就是对的???我们必须要权宜行事??不是要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吧?
  在十五号车厢B号休息室里的是个继承了遗产的人,他总是重复着一句话,“凭什么只允许里尔登一个人生产里尔登合金?”
  在十六号车厢A号卧房里的是个人道主义者,他曾经说,“有能力的人?我才不管他们是不是痛苦,为什么痛苦。为了支持弱者,就必须惩罚他们。坦率地说,我不在乎这是不是公平,在去可怜那些有需要的人时,令我感到骄傲的就是我不关心能干的人是否得到公正的对待。”
  这些就是醒着的乘客;他们的观点多多少少被火车上的人们所赞同。当列车驶入隧道的时候,威特的火炬便成了他们在地球上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第八章 以我们的爱 [本章字数:21691 最新更新时间:Mon May 10 16:10:04 CST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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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跃上了山坡上的树梢,在蓝天的映衬下,树冠显出蓝蓝的亮银色。达格妮站在小木屋的门口,额头上映着第一缕晨曦,脚下是绵延数里的森林。树叶飘落,从银色、碧绿,一直落到小路上的树影里,变幻成了雾蓝色。光线从枝叶间洒落,一触到地上的一丛丛苔藓,便骤然反射向上,那苔藓便宛如一汪泛着绿光的喷泉。看着阳光在一片静寂之中的律动,她感到十分的惬意。
  同每天一样,她在钉在墙壁上的一张纸上记下了日子。如同放逐在荒岛上的囚犯所作的记录一般,日子在纸上的推移便是她凝固的生活之中唯一的变化。这天早晨的日期是五月二十八日。
  她本想利用这些日子得到个结果,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达到了目的。来这里的时候,她给自己下了如同是三道命令一般的任务:休息;学着去过没有铁路的生活;摆脱痛苦??她说过,是要把它摆脱掉。她觉得像是和一个负伤的陌生人拴在了一起,他随时会发起进攻,将她淹死在他的喊叫声中。她对这个陌生人没有怜悯,只是有些轻蔑的不耐烦;她不得不和他搏斗,把他消灭,这样才能扫清她的道路,去决定她想要做的事情;只是,这个陌生人并不好对付。
  休息的任务则容易一些,她发现她喜欢自己独处的日子。早晨醒来的时候,她感到爱心充盈,觉得可以勇往直前,什么都能够去面对。在城市里,她一直生活在无休止的压力之下,要去承受恼怒、气愤、厌恶和鄙视带来的冲击。这里对她唯一的威胁只不过是一些身体上的不适,然而相形之下已经简单和容易多了。
  这间木屋人迹罕至,仍旧保持着她父亲留下的风貌。她从山边拾来木头,用点木柴的炉子来烧饭。她打扫了墙下的灰尘,重新翻盖了房顶,将门和窗框粉刷一新。雨水、野草和尘土令木屋通向山上的一条石阶小径模糊难辨。她把石阶清除干净,重新码上石头,用大圆石头将松软的泥土路两侧围起来,重新修好了石径。她兴趣盎然地用废铁和绳子做成复杂的杠杆和滑轮结构,然后搬起远非她力量所及的山石。她撒了些金莲花和牵牛花的种子,看着它们在地上慢慢地蔓延成了一片,爬上了树干,看着它们成长,看着这慢慢发生的点滴变化和生机。
  劳作给了她所需要的平静;她没有注意到她是怎样开始、如何开始的;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但她看得到它在她的双手下滋长,拉着她向前,带给她一种愈合的安宁。这时她便明白,无论大小和形式如何,她需要的是有目的的行动,是一步一步的、通过一段时间逐步到达设定目标的行动。
  做饭这样的事如同是封闭的圆圈,做完便罢,不会再怎么样,但修理小路却要一点一点去做。每一天的工作都有意义,所有前面的工作便是下一天的起点,并在不断到来的下一天之中获得永生。她想道,对于客观自然来说,做圆圈运动并无不妥。他们说,环绕着我们的静止宇宙所做的只是圆周运动,但人的标志是直线,是建成公路、铁道和桥梁的几何学上抽象的直线,是穿过大自然弯弯曲曲的徘徊,是从起点笔直奔向终点的直线。她想道,做饭如同是给火车头里添煤,为的是让它跑得飞快,但假如它没法跑,再去给它添煤会给它带来一种怎样愚蠢的折磨呢?她想到,人的生活不该是一个圆圈,或者是如同零一样留在身后的一串圆圈??人的生活必须和一条笔直运动的直线一样,从一个目标到达下一个目标,不断向前,到达逐渐累积的终点,就好比走在铁轨上面,从一站到下一站,再到??唉,别去想了!
  别去想了??她默默地对自己严厉地说道,将那负伤的陌生人发出的叫喊声压了下去??别去想这些,别想那么多,专心修你的小路就是了,别去看山脚以外的东西。
  她开车到过几次二十英里以外的伍德斯托克,去店里买些日用品和食物。这座于数十年前被人们怀着某种原因和希望建起来的小城,现今已经被人遗忘,一片败落凋敝。这里没有铁路运输,没有电力,只有一条县里修的高速公路,也是一年荒过一年。
  镇上唯一的一家店铺是间小杂货屋,墙角布满了蜘蛛网,地板中央的一块木条已经被从屋顶漏下的雨水浸得朽烂。店主是个身材肥胖、面色苍白的女人,虽然走动起来很是吃力,她却不以为意。这里的食品有一些满是灰尘、贴纸已经褪色的罐头,一点大米,以及门外陈旧的柜子上摆放的几棵正在腐烂的蔬菜。“你干吗不把蔬菜从太阳底下搬回来?”达格妮曾问她。那个女人一脸茫然地望着她,似乎不明白怎么还会有这样的问题,“它们一直就是放在那儿的。”她无动于衷地答道。
  开车回木屋的路上,达格妮抬起头,看着一条山涧顺着一片花岗岩石重重地跌落,悬挂的水花在阳光下宛如一片雾气蒙蒙的彩虹。她想到可以建一座水电站,只要能给她的小木屋和伍德斯托克提供电力就足够了??伍德斯托克可以生产出更多的东西??她在山坡上发现的数量罕见的大片野苹果树,都是过去的果园留下的??假如有人再把它搞起来,然后建一条通向最近的铁道线的山路??唉,别去想了!
  “今天没有煤油了,”她再一次去伍德斯托克的时候,店主告诉她,“星期四晚上下了雨,一下雨,路就被淹,卡车没法从费尔福德大坝上过来,运煤油的卡车直到下个月才会再来这里。”“如果你们知道每次下雨道路都会被淹,你们为什么不去修一修?”那个女人回答道,“那条路一直就是那样的。”
  在回去的路上,达格妮在山头停住,俯瞰着脚下连绵起伏的田野。她看见县城的公路在费尔福德水库附近低于河面的沼泽地上蜿蜒穿行,陷在了两座山之间的裂缝中无路可走。绕过这些山其实很简单,她想道,可以在河对面修一条路??伍德斯托克的人们无所事事,她可以教他们??建一条直通西南方向的路,这样就近了许多,然后接上州里的高速公路,在货运仓库??唉,别去想了!
  天黑之后,她把煤油灯放到了一边,坐在烛光照亮的木屋里,听着从一个小小的手提收音机中传出来的音乐。她想找交响乐来听,只要听到新闻广播那刺耳的声音,她就飞快地拨过去;她不想听到城里的任何事情。
  不要去想塔格特铁路公司了??她来到木屋的头天晚上就对自己说过??除非你听到它的名字时,能够像听到“南大西洋公司”或者“联合钢铁公司”一样。但几个星期过去,伤口仍迟迟不肯结疤。
  她像是同自己脑子里那无法预料的残酷在作斗争。她会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入睡??然后发现自己忽然在想着印第安纳州柳弯输煤站的传送带已经破损,这是她上次去那里的时候隔着车窗看见的,她必须告诉他们要进行更换,否则他们就??随即,她就会从床上坐起来叫喊着,别去想了!接着她便不再去想,却是彻夜难眠。
  日落时分,她会坐在木屋的门口,看着晃动的树叶在黄昏里渐渐安静下来??随后,她会看到从草地里升起的萤火虫的亮光,在每一处黑暗的角落里明灭闪动,闪得很慢,仿佛是在发出短暂的警告??它们像是夜晚在铁路上闪烁的信号灯??别去想了!
  让她感到害怕的是那些停不下来的时候,她如同身体疼痛一般地站不起来,这样的疼痛连着她的心??她就会倒在木屋或树林里的地上,把脸埋在椅子或者石头上,一动不动地静坐,挣扎着不让自己喊出声来,这样的时刻如同情人的身体,忽然间如此的靠近,如此的真切:是两条铁轨在远处相交到了一点,是火车头带着TT这两个字母破空而至,是她车厢地板下面发出的带有沉重节奏的车轮滚动声,是候车大厅里的内特?塔格特塑像。她拼命不去想它们,不去感觉到它们,她的身子僵直,只有脸还埋在胳膊里不停地滚动,她要用尽还存留在她意识中的全部力气,无声而单调地去重复这几个字:忘掉它。
  当她能够像思考工程中的难题那样冷静而清晰地面对她的问题时,她便能保持长时间的平静。她知道,只要她说服自己,她对于铁路的这种疯狂的思念是全无道理或者是不对的,这情绪就会消失。但这思念来自于她坚信真理和权利是属于她的??敌人是不合理和不真实的??当完全属于她的成就不是输给了超强的力量,而是丧失给了那些在软弱和无能的控制之下的令人作呕的邪恶之徒时,她便无法再去为自己树立另一个目标,并且为了实现它而激发出她的热情。
  她可以放弃铁路,她想;她可以在这片森林中得到满足;但就算她可以修好这条小径,然后走到下面的路上,然后重修那条路??接着她可以一直走到伍德斯托克的店主面前,那也就到头了,那张木然而冷漠地面对着这个世界的空洞苍白的面孔便是她努力的极限。为什么?她听到了自己的呐喊。没有回答。
  她想,那么你就待在这里,直到找出答案为止。你无处可去,你不能动,你不能就这样开始去铺路,除非……除非你可以清楚地选好一个终点。
  在漫长寂静的夜晚,她在想念里尔登的孤独之中,静静地端坐,望着南面隐约的光线之外遥不可及的那片夜空。她希望看到他那张决不退缩的面孔,那张含着笑意、充满信心地看着她的面孔。但她知道,在她没能取得胜利之前是不能去见他的。她必须无愧于他的笑容,这笑容是留给一个可以拿勇气和他交换的对手的,而不是让一个满是痛苦的可怜虫去从中寻找安慰,那样就失去了他的本意。他能帮助她活下去,但他无法帮她去选择她希望继续活下去的目的。
  自从那天早晨,她在自己的日历上记下了五月十五日,她便有一股隐隐的焦虑感。她强迫自己偶尔去听一听新闻广播,但没有听见他的名字被提起。她与这个城市间的最后一丝联系便是她对他的担心,这使得她不断地将目光投向南面的天空和山脚之下。她发觉她自己是在等着他的到来,发觉她自己是在倾听汽车的声响,但时而会让她空欢喜一场??那只是一些大鸟突然穿过树林冲向天空时拍打翅膀的声音。
  还有一条与过去相关的联系依然像一道没有得到解答的问题:那就是昆廷?丹尼尔斯,以及他试图重新制作的发动机。到了六月一日,她就应该给他寄去每月一张的支票了。她该不该告诉他她已经退出不干了,那台发动机她再也不需要,也没人会再需要了?她该不该告诉他停下来,把那台发动机的残骸扔到像她当初发现它的那堆垃圾里,任它消失?这件事她做不到,这比让她离开铁路还要困难。她在想,那台发动机并不是连接着过去:那是她与未来的最后一丝联系。毁掉它似乎不是杀害,而是自杀:她如果下令停止的话,就是确信今后她不再有可以继续寻找的终点了。
  但不会是这样??五月二十八日的这天上午,她站在木屋的门口心想??人类智慧的完美成就不会被未来所不容,永远都不会这样。无论有什么困扰,她一直毫不动摇地坚信邪恶是反常和暂时的。这天早晨,她的这种感觉比以往更清晰:她坚信,那些城里人们的拙劣和她所忍受的痛苦是短暂的巧合??而她看到阳光尽染的森林时,她内心感到充满希望的微笑,那种前途无限的感觉,才是永久和真实的。
  她站在门边抽着烟。身后卧室的收音机里传出了她祖父时代的一支交响曲。她没有留心去听,只是觉得那流淌着的音符似乎是应和着袅袅盘绕的烟雾,应和着她的手臂时而将香烟送到嘴边所划出的弧线。她闭上眼睛,静静地站着,感觉着阳光照在身上。这就是成就,她心想??去享受这一刻,不让创痛的记忆麻痹她此刻的感知;只要她还能保留这样的感觉,她就有前进的动力。
  她几乎没有察觉出伴随着音乐而来的微弱噪音,这声音像是老唱片转动时发出的摩擦。她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手猛地将香烟挥到了一旁,与此同时,她意识到这越来越响的噪音是汽车的发动机声。这时她才发觉她是多么盼望听到这个声音,多么期待着汉克?里尔登的到来。她听见自己压低了声音的傻笑,仿佛不愿去打断这个金属不停地转动所发出的嗡嗡声响,毫无疑问,这声音来自一辆沿着山路开上来的汽车。
  她看不到山路??她的视线里只有位于山脚树冠下面的一小段而已??但她通过发动机在爬坡时愈加响亮的紧张而迫切的声音,以及轮胎转弯时发出的尖叫,看到了这辆车开上山来。
  汽车在树下停住。她不认识这辆车??不是那辆黑色的哈蒙德,而是一辆长长的灰色敞篷车。她看见了走下来的开车人:她做梦也想不到是他。来人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令她震惊的并不是失望,而更像是一种与失望毫不相干的感情。这分迫切令她奇怪地肃立在原地,她突然间确信,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极其重大的事情。
  弗兰西斯科快步向山上走来,他抬头向上张望,看见上面的她正站在木屋门口,便停下了脚步。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伫立良久,朝她仰起脸,然后接着走了上来。
  几乎就像是她期待过的那样,她感觉他们回到了童年的情景。他向她走来,不是跑着,而是带着胜利而自信的渴望向上走着。不,她心想,这不是他们的童年??这是她在将来像等待挣脱牢笼一样地等待着他的时候会看到的情景。如果她所希望的生活可以实现,如果他们两个走过的路正如她所一直确信的那样,此刻便是他们今后将会有的一个早晨。她被好奇心紧紧地抓住,一动不动地站着望向他,在她看来,此时并非现在,而是对过去的致意。
  当他走得近些,令她能够看清他的表情时,她发现他肃穆的表情下洋溢着抑制不住的欢乐,显示出心底纯净的人才会有的无比轻松。他一边笑一边吹着口哨,口哨的旋律悠扬,如同他大步向上迈出的轻快脚步。这旋律她听上去有些耳熟,让她觉得很合此时的情境,但她也觉得这中间有些奇怪,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此刻她想不起来。
  “嗨,鼻涕虫!”
  “嗨,费斯科!”
  她知道??他打量她的眼神,他眼皮那一瞬间的闭合,他微微努力向后仰起的头,他的嘴唇流露出的无奈而轻松的淡淡的笑意,他抓住她的时候突然用力的手臂??这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绝非出自他的刻意,对他们俩来说,没有比这更恰当的了。
  他抱紧她,他的嘴压在她的嘴上令她感到疼痛,他的身体向她快乐地敞开,这绝不是一时的冲动??她知道,身体上的饥渴不可能令一个男人如此疯狂??她知道,此刻她听到了他从未说过的那句话,这是一个男人对于爱情所能做出的最大表白。
  不管他是如何毁掉了他的生活,他还是那个能让她骄傲地献身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不管她在这世间遇到过什么样的背叛,她对生活的理念依然未变,而其中坚不可摧的某些部分依然存在于他的身体之中??想到这些,她的身体便有了反应,她的胳膊紧紧地拥抱着他,嘴唇亲吻着他,袒露了她的欲望,袒露了她早就给了他,并永远会给他的感情。
  接着,他后面的这些日子回到了她的记忆当中,他越是出类拔萃,所做的自我毁灭就越加罪恶深重,想到这儿,她感到被深深地刺痛了。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摇着头,同时对自己和他说“不”。
  他站在那里,带着坦然的微笑看着她,“是还没到时候,你首先要原谅我很多事情才行。但现在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
  她从没有在他的声音里听到过如此低沉和令人压抑的绝望。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笑容里几乎带有一丝像小孩请求原谅一般的歉意,但同时也有一股成年人的自嘲,如同是在大笑声中表明他无须掩饰自己的挣扎,因为和他正扭打在一起的是幸福,而不是痛楚。
  她从他的身旁向后退了几步;她似乎觉得感情冲在了她自己的意识前面,疑问现在才追赶上她,摸索着适当的词汇。
  “达格妮,过去一个月来你在此受的那种折磨……你一定要诚实地回答我……你认为你十二年前能承受得住吗?”
  “不能。”她回答;他笑了。“你问这个干吗?”
  “补偿我十二年的生命,对此我不必后悔。”
  “你在说什么?而且,”??她心中的疑问终于涌了出来??“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受折磨?”
  “达格妮,你还没发现我对此是一清二楚吗?”
  “你怎么……弗兰西斯科!你上山时嘴里的口哨吹的是什么?”
  “哦,我是在吹吗?我不知道。”
  “你吹的是理查德?哈利的第五协奏曲,对不对?”
  “噢……!”他吃了一惊,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接着便严肃地说,“这我以后会告诉你。”
  “你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
  “这我也会告诉你的。”
  “是你逼艾迪说的。”
  “我都一年多没见过艾迪了。”
  “只有他知道我在这里。”
  “告诉我的那个人不是艾迪。”
  “我不想让任何人找到我。”
  他慢慢地打量着四周,她发现,他的眼睛在她铺砌的石径、栽种的花和整饬一新的屋顶上停留了片刻。他哑然一笑,似乎理解了,又似乎受了伤害,“你不该跑到这里来待了一个月,”他说,“天啊,你怎么会这样!这是我头一次在不想失算的时候失算了。我没想到你准备好退出了,要是知道的话,我就会成天盯着你。”
  “真的?为什么?”
  “就不会让你??”他一指她干的这些活儿,“去干这些了。”
  “弗兰西斯科,”她嗓音低沉地说,“如果你关心我所受到的折磨,难道你不明白我不想听你提起这些,就因为??”她顿住了;这些年来,她从没在他面前抱怨过什么;她只是冷冷地说了句,“??就因为我不想听吗?”
  “是因为这世界上只有我没有权利说这些?达格妮,假如你认为我不知道我对你的伤害有多深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这些年来……不过这都过去了,噢,亲爱的,都过去了!”
  “是吗?”
  “原谅我,我还不能这么说,这要等到你来说。”他极力控制着他的声音,但那欢乐的神情却是溢于言表。
  “你是不是因为我失去了一生为之奋斗的一切才这样高兴?好吧,如果你来就是想听这个的话,那我说:我最先失去的就是你??现在你看到我失去了其他的一切,是不是就觉得开心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眯起的眼睛里带着如此强烈的渴望,这目光几乎是一种威胁,而她明白,无论这些年对他意味着什么,“开心”可不是她应该讲的。
  “你真这么认为?”他问。
  她低声说道:“不。”
  “达格妮,我们永远不会失去我们所追求的东西。如果我们犯过错误的话,有时候也许就要改变一下它们的形式,但我们可以采取任何方式,目标还是一样的。”
  “这就是我这一个月来对自己所说的,但是,通向目标所有的道路都已经不存在了。”
  他没有应声。他坐在木屋门边的一块石头上望着她,仿佛不想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反应,“你现在对那些离开并消失的人们怎么看?”他问。
  她耸了耸肩膀,淡淡的笑容里有一点无可奈何的伤感,坐在了他身边的地上。“你知道,”她说,“我曾经以为是什么毁灭者不肯放过他们,逼得他们放弃。但看来并没有。在过去的这一个月,我有时几乎希望他也会来找到我,但却没有人来。”
  “没有吗?”
  “没有。我曾经以为他给了他们一些想象不到的理由,使他们背叛了自己钟爱的一切。可这没有必要。我知道他们的感受,再也不能去责怪他们。我不知道的是,从这以后,假如他们当中还有人活着的话,又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你觉得你背叛了塔格特运输公司吗?”
  “不,我……我觉得如果继续在那里工作的话才会背叛它。”
  “你会的。”
  “假如我同意为掠夺者效劳,那……那我送到他们手里的就是内特?塔格特。我不能,我不能最终把他和我的成果葬送在掠夺者们的手里。”
  “对,你不能这样做。你认为这是冷漠无情么?你是不是觉得你不如一个月前那样热爱铁路了呢?”
  “我想,为了能在铁路上再干一年,我可以献出自己的一生……但我不能再回到那里去了。”
  “那你就明白他们的感受了,你就明白所有放弃的人们所放弃的是怎样一种爱了。”
  “弗兰西斯科,”她垂着头,没有看他,问道,“你为什么要问我十二年前我是否会放弃它呢?”
  “难道你不知道,此刻我正像你一样,心里想着的是哪一个晚上吗?”
  “我知道……”她低声说着。
  “就是我放弃了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那天晚上。”
  她慢慢地将头艰难地抬起看着他。他的脸上是她十二年前的那个次日的清晨所看到过的表情:是他严峻的脸上看起来却是在微笑的表情,是胜利压倒痛苦之后的平静表情,是他为自己付出代价,并且认为值得付出而感到自豪的表情。
  “但你没有放弃它,”她说,“你没有离去,你依然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总裁,只不过它现在对你全无意义罢了。”
  “它现在对我的意义和那天晚上同样重要。”
  “那你怎么会让它四分五裂呢?”
  “达格妮,你比我幸运得多。塔格特公司是一架精密准确的机器,没有你的话它就坚持不了多久,它不可能让被奴役的苦力来管理。他们会替你把它仁慈地毁掉,而你不会看着它去为掠夺者们服务。但铜矿是个简单的活儿,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可以在掠夺者和奴隶们的手里存在几十年,尽管那是残忍、悲惨和愚蠢的??但它会持续下去,并且会帮助他们继续存活。我必须亲手把它毁掉。”
  “你??什么?”
  “我是在有意识地、故意地、通过计划和我自己的双手毁灭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我必须像创造财富一般地慎重计划和努力工作??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发觉和阻止我,为了不让铜矿在彻底被毁之前落到他们的手里。我付出了曾经希望倾注在德安孔尼亚公司的全部心血,只是……只是为了不让它成长。我要把这个喂养着掠夺者的公司的最后一块,我的财富的最后一分钱和每一盎司的铜都毁掉。我不会把我发现的一切留下来??我要把它原原本本地还给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要让他们再也没法依赖他和我,自己去生存!”
  “弗兰西斯科!”她惊叫道,“你怎么能这样做?”
  “是凭着我和你一样拥有的爱,”他安静地回答,“是我对德安孔尼亚公司,对曾经塑造了它的精神的挚爱。曾经是那样??将来有一天,它还会是那样。”
  她呆坐无语,用已经被震惊得麻木的大脑竭力去理解着这一切。收音机里的交响曲在寂静里继续演奏着,音乐像是迈着缓慢而庄严的脚步向她走来,她在挣扎之中,眼前立刻浮现出了这十二年来的日日夜夜:那个痛楚地伏在她的胸前求救的小伙子??那个坐在客厅的地上,边玩弹子边对大企业纷纷被摧毁表示嘲笑的男人??那个一边喊着“亲爱的,我不能!”,一边拒绝了去帮助她的男人??那个在阴暗的酒吧间里,为了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曾经苦苦等待的那些年而举杯痛饮的男人……“弗兰西斯科……我对你做出过种种猜测……我从没想到……我从没想到你是那些放弃了的人中的一个……”
  “我是最先放弃的那一个。”
  “我以为他们总是消失……”
  “嗯,我不就是如此吗?我让你看到了一个俗气的花花公子,而不是你所熟悉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这难道不是我对你做过的最恶劣的事情么?”
  “是的……”她轻声说,“但最糟糕的是我不相信……我从来就没信过……每次遇见你,我看到的依然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我知道,我知道这会让你受到怎样的打击。我试过想要帮着你去理解,但当时告诉你还太早。达格妮,在那天晚上,或者在你因为圣塞巴斯帝安矿来谴责我的那天??假如我告诉你我不是个胸无志向、游手好闲的人,我是要让德安孔尼亚公司,塔格特公司,威特石油公司,里尔登钢铁公司,以及我们视为神圣的所有一切加速灭亡??你会觉得更容易接受吗?”
  “会更难,”她低声说,“即使现在,我对你和我各自的放弃都不一定能接受……可是,弗兰西斯科”??她突然抬起头看着他??“如果这就是你的秘密,那么在被你伤害的一切当中,我是……”
  “对对,我亲爱的,对,你才是受伤最深的!”在这绝望的叫喊声中,伴随着欢笑和轻松,表明他想要把所有的痛苦都一扫而光。他抓起她的手,把他的嘴贴了上去,然后将脸埋在上面,不让她看出他这些年所有的感受。“如果这无法作为补偿……无论我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情,这就是我为之付出的代价……我清楚那会令你受到什么样的伤害,并且不得不那样去做……然后就是等待,等待着……但这都过去了。”
  他抬起头,露出了笑容,从他脸上流露的温柔关爱里,她明白自己的绝望被他看到了。
  “达格妮,别想它了。我不会用我所受的痛苦当借口。不管我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做,我清楚我所做的那些事,清楚我深深地伤害了你。我会用许多年来弥补这些。忘掉”??她明白他指的是他刚才在拥抱中所表露出来的??“忘掉我还没有说出来的话吧。在我要和你讲的所有话里面,我要把它留到最后去说。”然而,他的眼睛,他的笑容,他攥住她手腕的手指却在不听话地诉说着。“你已经承受了太多的苦难,为了扔掉那些本不该你去承受的伤疤,你必须要去了解和弄清楚许多事情。现在最关键的是你可以自由地恢复起来,我们两个都自由了,再不用担心那些掠夺者,他们已经威胁不到我们了。”
  她开了口,声音平静而悲凉,“这正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想要把事情想明白。但我做不到。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弃给掠夺者,在他们的统治下生活,这实在是太可怕了。我既不能放弃也不能回去,既不能无所事事地活着,也不能像服苦役的奴隶。我过去总以为只要不放弃,怎么样去斗争都是对的。现在我觉得在应该去和他们抗争的时候,我们两个的离开也不一定是对的。但是没有办法去和他们斗。我们离开是投降,留下来也是投降。我已经再也分不清什么是对的了。”
  “琢磨一下你的前提,达格妮,矛盾是根本就不存在的。”
  “可我无法找到答案,我不能诅咒你所做的一切,但我感到的是恐怖??既佩服又恐怖。你作为德安孔尼亚的子孙,完全能够超越你那些神奇的先辈,但你却把无与伦比的才能用于去毁灭。而我呢??横跨全国的一个铁路系统正在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手里垮掉,我却在玩石头和修房顶。你和我是能够决定天下命运的人,如果我们任其这样下去,就一定是我们自己的罪过。可是,我看不出我们做错了什么。”
  “是啊,达格妮,那就是我们自己的罪过。”
  “是因为我们做得还不够?”
  “是因为我们做得太多??收的太少。”
  “什么?”
  “我们从来没索要过这个世上欠我们的那笔债??我们让这笔最丰厚的报酬落入了人群中的败类手里。这个错误在几百年前便已铸成,犯错的便是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内特?塔格特,以及每一个供养着全人类,却得不到一声感谢的人。你还不知道什么是对的吗?达格妮,这不是一场物质利益之战,它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也是最后的一场道德危机。罪恶在我们这个时代到达了顶峰,我们必须要彻底结束它,否则灭亡的就是我们??有头脑的人。这是我们自己的罪过,我们创造了世界上的财富??但却让我们的敌人书写着它的道德准则。”
  “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有承认过他们的准则,我们是以我们自己的标准在生活。”
  “对??并且在为此付出赎金!这赎金包括了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要说金钱,我们的敌人不该得到但却得到了;要说荣誉,我们应该得到却没有得到。我们情愿去付出,那就是我们的罪过。我们养活着人类,但我们却允许人们鄙视我们,而去崇拜毁灭我们的人。我们允许他们去崇拜无能和残暴,崇拜不劳而获和肆意挥霍的人。由于我们接受了对我们的美德而非罪恶所做的惩罚,我们便背弃了我们的准则,而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达格妮,他们的那一套是绑架者的道德,他们把我们对美德的热爱当做人质。他们知道,你为了能工作和创造,愿意去忍受一切,因为你把成就当做人的最高道德追求,离开它就无法生存,你热爱美德就是在热爱你的生命。他们就希望你去承受这些重负,他们就希望你觉得,为了爱所做的努力是永远不够的。达格妮,你的敌人是借助了你自己的力量来把你摧垮。你的大度和忍耐是他们仅有的武器。你不求回报的正直便是他们唯一能利用的工具。他们了解这一点,而你并不了解,他们最害怕的就是有一天你会发现它。你一定要学着去了解他们,不做到这一点,你就逃不出他们的手心。而你一旦做到了,你就会理直气壮地愤怒,乃至会把塔格特公司的每一根铁轨都炸光,也不会让它为他们服务。”
  “但是会把它留给他们!”她哽咽了,“扔掉它……扔掉塔格特公司……它是……它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它过去的确是,现在再也不是了。给他们留下吧,它对他们一点用处都没有。让它走吧,我们用不着它。我们可以重新修建一个,他们不行。我们可以不靠它生活,他们活不下去。”
  “可我们却落到了放弃和退缩的地步!”
  “达格妮,只有我们这些被人类灵魂的刽子手们称做‘物质至上者’的人,才明白那样的物质的价值和意义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因为正是我们创造了它们的价值和意义。为了换回更珍贵的东西,我们可以短暂地舍弃它们。我们是灵魂,而铁路、铜矿、钢厂和油井就是身体??只要它们不离开我们,只要它们一直作为成就的表达、奖赏和财产而存在,它们就像我们的心一样鲜活,每时每刻都在搏动,庄严地支撑着人的生命。离开了我们,它们便是一堆死尸,生产的不是财富和粮食,而是会将人们瓦解成一群群吃腐肉的游民的毒药。达格妮,看清你自身力量的本质,你就能解开你身边的那些矛盾。不是你一定要依赖于任何的物质,是它们要去依赖你,你创造了它们,你拥有这仅有的一件创造工具。无论你走到哪里,你总是能够去创造。但那些掠夺者们??按他们自己所说的理论??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他们先天就有的需要,只能听任物质的随意摆布。你为什么不相信他们的话?他们需要铁路、工厂、矿山和发动机,但他们既造不出来,也不会管理,离开你,你的铁路对他们又有什么用?是谁能让它运转起来,是谁让它能有活力?是谁一次又一次地去挽救了它?是你哥哥詹姆斯吗?是谁在养着他?谁在养着那些掠夺者们?谁为他们制造了武器?谁把奴役你的工具给了他们?叫人不可思议的是天才创造出来的一切却掌控在无能的小人们手里??是谁促使了它的发生?是谁支持了你的敌人,打造了捆绑你的锁链,毁灭了你的成果?”
  她像是被无声的呐喊刺激得一下挺直了身体,他则像弹簧一般腾地站了起来,声音依旧是得胜般地冷酷无情:“你现在开始意识到了,对不对?达格妮!给他们那些已经死掉的铁路,给他们那些生锈的铁轨、腐烂的枕木和报废的发动机??但不要把你的头脑留给他们!不要把你的头脑留给他们!它关系到今后这个世界的命运!”
  “女士们,先生们,”收音机的交响曲被广播员惊慌失措的声音打断了,“现在我们中断此次广播,带给你们一条特别消息。今天凌晨,在位于科罗拉多州温斯顿市的塔格特铁路公司的主干道上,发生了铁路史上最严重的事故,著名的塔格特隧道遭到了彻底的毁坏!”
  她的惊叫简直就像是在最后一刻从隧道的黑暗之中发出来的一样,这声音一直在他的耳旁回响。他们冲进木屋,呆呆地站在收音机前,她的眼睛愣愣地盯着收音机,他的眼睛则一直盯着她的脸。
  “事故的详情从卢克?比尔那里获悉,他是塔格特公司主力豪华列车彗星号上的司炉工,于今早在隧道的西端被发现时,已经昏迷不醒,看来他是这场灾难中唯一的幸存者。据初步分析,向西开往旧金山的彗星特快令人吃惊地违反了安全规程,在燃煤蒸汽机车的牵引下驶入了隧道。塔格特隧道全长八英里,由内特内尔?塔格特的孙子在使用柴油电力机车的无烟时代所修建,它贯穿了洛基山的山峰,被认为是当今工程史上一项无与伦比的伟大成就。隧道通风系统的设计并不适合烟气排放量很大的燃煤机车??而该地区的每一位铁路员工都知道,列车用这样的机车牵引进入隧道,将会导致车上所有的人窒息丧生。尽管如此,彗星特快仍然接到了这样的命令。根据司炉工比尔所说,列车进入隧道三英里后,便已经感觉到了煤烟的作用。列车司机乔?司各特将节气阀彻底打开,拼命想提高车速,但很长的车身带来的自重以及上坡行驶令年久老化的机车力不从心。司机和司炉工只能勉强维持这台渗漏的蒸汽机车以四十英里的时速穿过不断加重的浓烟??此时,某位已经毫无疑问地感觉出呼吸困难的乘客拉下了紧急制动闸。突如其来的刹车显然折断了机车的进气管,因为列车已经无法再次启动。车厢里传出人们的惊叫声,乘客们正纷纷将车窗砸碎。司机司各特发疯一般地拼命想要启动发动机,但终因吸入煤气过多,倒在了节气阀前。司炉工比尔从机车上跳下逃跑。当他已经可以看见隧道的西口时,便听到爆炸的巨响,马上就昏了过去。我们从温斯顿车站的铁路员工那里了解到了事件的发展状况:一列向西行驶、满载着爆炸物品的军队货运专列没有得到彗星特快就在前方的警告信号。这两趟列车都已经晚点。据称,由于隧道的信号系统出了故障,货运专列接到了在行进时可不必理睬信号的命令。据称,尽管有限速的规定,并且明知道通风系统会经常出现故障,但所有的火车司机在经过隧道时仍旧会心照不宣地全速行驶。根据掌握的现有情况来看,彗星特快正好停在了隧道急转弯的前方。据信,车上的乘客那时都已死亡。很难相信货运专列的司机在以八十英里的时速转弯时能够及时发现彗星特快尾部的观察窗,该窗口的照明在离开温斯顿车站时非常醒目。现在知道的情况是,货运专列撞上了彗星特快的尾部。专列上货物的爆炸震碎了五英里之外的农舍窗户玻璃,并使得隧道上方的岩石大量塌落,救援人员现在只能前进到距离任何一趟列车三英里以外的地方。没有人指望能发现幸存者,塔格特隧道也不可能会再次重建。”
  她呆呆地站着,似乎眼前看到的不是身边的房间,而是科罗拉多的现场。突然,她浑身痉挛般地一颤,像梦游似的四处转身找她的手提包,仿佛那是现在唯一还剩下的东西,她抓过它,旋风一样地冲到门口,跑了出去。
  “达格妮!”他拼命叫着,“不要回去!”
  这喊声仿佛是从远远的科罗拉多山脉另外一边发出来的,她根本就听不见。
  他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将她的两只胳膊同时拽住,喊叫道,“不要回去!达格妮!为了你认为的神圣的一切,不要回去!”
  她像是根本不认识他一样,如果单比力气,拧断她的手臂对他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但她像是个拼死求生的动物一样,猛地从他的手里挣脱,同时把他闪了个趔趄。等他站稳脚跟时,她已经向山下跑去??像他当初听到里尔登厂里的警报声那样,她直奔停在下面路上的汽车。
  他的辞呈就放在他身前的桌子上面??詹姆斯?塔格特躬身坐在那里,咬牙切齿地盯着它。他似乎觉得他的敌人不是上面的这些话,而是将言语呈现出来的这张纸和墨水。他一向认为思想和言语起不了什么决定作用,但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却是他这辈子都在竭力逃避的:那就是承诺。
  他还没有下决心辞职??还没有完全决定,他心想:他写这封信的目的对他来说就是“预防万一”。他觉得这封信是一种防范;但他还没在上面签名,这是他对这种防范所采取的防范措施。让他切齿痛恨的是那些使他无法继续这样下去的事情。
  他今天上午八点得知这场灾难;中午的时候,他来到了办公室。尽管他实在不愿承认理智带给他的直觉,但直觉还是告诉他,这次他必须要到场。
  在这样一场他熟知的牌局里,被他当成王牌的那些人都不见了。克里夫顿?洛西凭借着医生的诊断声明躲了起来,医生说,洛西先生由于心脏状况不佳,现在不能受打扰。塔格特的一个高级助理据说是头一天晚上就去了波士顿,另一个出人意料地被一个说不出名字的医院叫去,看护他那个平白冒出来的父亲。总工程师家里的电话无人接听,负责公关的副总人也不见了。
  在来办公室的路上,塔格特看见了街上特大新闻的黑体字。走在塔格特公司的楼道里,他听见了从某人办公室的收音机喇叭里传出的说话声,通常,从暗无灯光的街角才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它在高喊着要将铁路收归国有。
  他穿过走廊的时候,脚步声很响,为的是让人能看见他,同时又很急,因为不想被谁拦住问问题。他锁上了办公室的门,吩咐了秘书他不见任何人,不接任何电话,并告诉所有来人,塔格特先生正忙着。
  然后,他怀着苍白的恐惧,独自坐在桌前。他感觉自己被困在地下室里,上了的锁再也无法被打开了;又觉得他是被绑在陈列架上,全城的人都在下面看着他,便盼着那把锁能永远不被打开。他不得不来到办公室,这是对他的要求,他不得不无聊地坐在这里等着??等待他所不知道的事情降临在他身上并且决定他的行动??他既害怕有人会来找他,又害怕这个无人到来的事实,没人告诉他该怎么办。
  外间办公室响起的电话铃声听起来像是在求援。他看了看大门,恶毒而得意地想着那些声音都被他秘书和善的身躯挡在了外面,这个年轻人唯一擅长的就是逃避,干这个的时候一点也不脸红。这些声音,塔格特心想,是来自于科罗拉多,来自塔格特系统的各个中心,来自这座楼里的每一间办公室。只要他用不着去听,他就还算安全。
  他的想法已经在身体里凝结得如同一个凝固、结实、不透明的球,对此,管理塔格特系统的人们谁都无法参透,他们只是一群需要被哄骗的对手而已。令他感到更加害怕的是那些董事会里的人们,但他的辞职信可以令他从火中逃生,而让他们在火里纠缠。最令他害怕的是想到那些在华盛顿的人。如果他们打来电话,他就不得不接??他的那个善于见风使舵的秘书能听得出谁的声音可以不受他命令的约束。但华盛顿方面没有打电话来。
  恐惧在他的体内一阵阵发作着,令他口干舌燥。他不知道他怕的是什么。他知道威胁并非来自那个收音机里说话的人。他从这个咆哮的声音里体会到的更像是一种他已经预感到的恐惧,如同他会穿剪裁合体的礼服和去发表午餐讲演一样,那是他的位置带来的职责上的恐惧。但在这恐惧的下面,他感到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偷偷摸摸地像是蟑螂飞快而隐蔽的爬行一般:假如那个恐惧真的出现,一切就都解决了,他就不用去做任何决定,不用去签辞职信……他不再会是塔格特公司的总裁,可别人也不会……别人也不会……他坐在那里盯着办公桌,把眼睛和脑子的注意力分散开来,就如同他是沉浸在一团迷雾之中,拼命不想让它聚显出任何的形状。对于能够辨认的东西,他可以拒绝去辨认,从而对它视而不见。
  他没有分析科罗拉多发生的事情,没有试图去弄清事情的起因,不想考虑这些事情的后果,他不去思考。情感结成的球如同是他胸腔内沉甸甸的一块东西,填充着他的意识,使他能够放下思考的责任。这个球是仇恨??仇恨便是他仅有的答案,便是这个唯一的现实。仇恨得没有对象,没有原因,没有开始和结束,仇恨便是他对全世界的要求。仇恨就是正义、权利,就是绝对。
  电话在寂静之中叫了起来。他知道,这并不是在向他求助,而是在向被他窃取的这个实体请求。这个实体正在被求救声从他的身边拽走,他仿佛感到铃声不再是声音,变成了不断的击打,向他的脑壳上砍来。仇恨的对象似乎在铃声的召唤下开始成形,结实的圆球在他的体内炸开,把他摔得像一只无头的苍蝇。
  他冲出办公室,对周围的人一脸不屑,一直跑到走廊另一头的业务部,进了业务副总办公室的外间。
  办公室的门开着:越过空荡荡的桌子,他看到了巨大的玻璃窗外的天空。随后,他看到身边的外间工作人员,以及艾迪?威勒斯从玻璃隔间里露出的金黄色的头顶。他直奔艾迪?威勒斯而去,一把将玻璃门拽开,站在门口,当着全屋人的面,喊叫道:“她在哪儿?”
  艾迪?威勒斯慢慢地站了起来,用一种奇怪的顺从眼神看着塔格特,仿佛在所有他见过的奇迹当中,这又是一个值得让他去好好看看的。他没有回答。
  “她在哪儿?”
  “我不能告诉你。”
  “听着,你这个死硬的小混蛋,现在还没到庆祝的时候呢!如果你想让我觉得你是不知道她在哪里的话,我根本就不信!你知道,并且必须告诉我,否则我会把你告到联合理事会去!我会向他们发誓你知道??到了那个时候,你再证明你不知道试试看!”
  艾迪回答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惊讶:“我可从没想表示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知道,但我不会告诉你。”
  塔格特因为失算,嗓门一下子高得刺耳而有气无力,“你清不清楚你在说些什么?”
  “怎么了,当然清楚。”
  “你要再重复一遍吗,”他朝屋子里把手一挥,“当着这些证人的面?”
  艾迪略微提了提声音,嗓门没有加大多少,但更加准确而清晰:“我知道她在哪里,但我不会告诉你。”
  “你承认你是个帮助了逃跑者的同谋?”
  “那是你愿意这么说。”
  “可这是犯罪!这是对国家的犯罪。难道你不明白吗?”
  “不。”
  “这是违法的!”
  “对。”
  “现在正处于全国紧急状态!你无权隐藏任何个人秘密!你是在隐瞒重要的情况!我是铁路的总裁!我命令你告诉我!你不能拒绝执行命令!这种行为是要受到惩罚的!你明白不明白?”
  “明白。”
  “你还要拒绝吗?”
  “对。”
  凭着多年的经验,塔格特能够不露痕迹地观察出身边每个人的反应。他发现周围的员工神情紧张而严峻,没有一个站在他的一边。大家的脸上都带着绝望,但只有艾迪不是这样。只有这个塔格特公司的“世代奴隶”似乎毫不为这场灾难所动,他万念俱灰地望着塔格特,像是一位学者遭遇到了一个他一直不愿面对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叛徒?”塔格特吼着。
  艾迪静静地问道,“背叛的是谁?”
  “是人民!包庇逃跑者就是对国家的叛逆!就是对经济的叛逆!养活人民才是你的首要责任,高于其他一切!所有法律都是这样规定的!难道你不清楚吗?难道你不知道它们会怎样处罚你吗?”
  “难道你看不出我对此根本就无所谓么?”
  “哦,是吗?我会把你说的这些话告诉联合理事会!这些证人都可以作证你说过??”
  “别为证人的事操心了,吉姆,用不着让他们出头露面,我会写下我所说过的话,并签上名,然后你可以拿着它去理事会。”
  塔格特像是挨了一个嘴巴那样突然咆哮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谁,竟敢对抗政府?你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的可怜虫又算得了什么,也敢对国家政策品头论足,还敢有自己的看法?你觉得国家会去理睬你的看法、你的愿望,或者你那点宝贵的良心吗?一定得教训教训你??还有所有你们这些人!??所有你们这些被惯坏了的、自我放纵的、没有纪律性的、又什么都不是的小职员们,整天神气活现,就好像你们的那点权利有多重要似的!得让你们明白明白,现在可不是内特?塔格特那个时候了!”
  艾迪一句话也不说。他们隔着桌子,互相对视着。塔格特的脸已经惊恐得走了形,艾迪的脸上则依旧沉着严峻如初。詹姆斯?塔格特实实在在地看到了像艾迪?威勒斯这样的人的存在;艾迪?威勒斯难以相信这世上会存在着如詹姆斯?塔格特这样的人。
  “你认为国家会在乎你和她怎么想吗?”塔格特叫喊道,“她有责任回来!她有责任去工作!我们管她想不想工作干吗?我们需要她。”
  “你需要她吗,吉姆?”
  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塔格特在艾迪?威勒斯异常平静的声音面前不禁倒退了一步。但艾迪没有逼进上来,他依然站在桌子后面,保持着在一间办公室里所应有的样子。
  “你找不到她,”他说,“她是不会回来的,我为她高兴。你可以走投无路,可以关了铁路,可以把我投进监狱,可以枪毙我??那又怎么样?我不会告诉你她在哪里。就算我看见整个国家都崩溃了,我也不会告诉你。你找不到她。你??”
  屋门猛地开了,他们一下子转过头去,只见达格妮正站在门口。
  她穿了一件发皱的棉布裙,在数小时的开车奔波之后,她的头发一片蓬乱。她在周围目光的注视下停了停,仿佛是在重新审视这个地方,但她的目光扫过屋子,仿佛只是在飞快地清点屋里的东西,对所有的人都视若无睹。她的面容变了,令她显出几分苍老的并非是皱纹,而是一副冷若冰霜、全然没了半点恻隐之情的冷酷。
  人们还未来得及感到震惊和诧异,一股如释重负的气氛已经顿时传遍了整个屋子。这气氛传染到了每个人的脸上,唯独没有给艾迪?威勒斯。刚才还异常镇静的他,颓然坐下,脸一下子垂到了桌子上;他没有出声,但却肩膀一抖一抖地啜泣着。
  她的脸上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或问候的表示,仿佛她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在这里,根本用不着再说什么。她径直向她的办公室门口走去,经过秘书的桌子时,她的嗓音不温不火,如同是办公机器发出的声音:“叫艾迪进来。”
  詹姆斯?塔格特第一个动了起来,像是害怕她从视线里消失一样。他跟在她后面冲了进去,嚷道:“我是无能为力呀!”随即,他便缓过神来,又恢复了常态,叫着:“都是你的错!这是你干的!要怪你!因为你走了!”
  他在纳闷他的叫喊是不是他自己耳朵里的幻觉。她面无表情,但向他转过了身,看上去她似乎听到了声音,却没有听到他说的话,没有觉得他是在同她交流。一时间,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存在。
  接着,他注意到她的神情有了些许细微的变化,那也只是表明她的眼里看到了有人出现而已,不过她的目光从他的身上越过,他转身一看,艾迪?威勒斯已经走进了办公室。
  从艾迪的眼里仍然看得出泪水的痕迹,但他并没有试图去掩盖,而是挺直了身子站着,似乎他和她一样,都认为眼泪或是窘迫,乃至因此而感到的抱歉都与他们毫不相干。
  她说:“给瑞恩打电话,告诉他我在这里,然后让我和他说话。”瑞恩曾是铁路中部地区的总经理。
  艾迪像是警告她似的没有立即答话,然后用像她一样平稳的声音说:“瑞恩已经走了,达格妮,他上星期辞的职。”
  他们就如同是没有留意到身边的摆设一样,对塔格特毫不理睬。她甚至连命令他离开她办公室这样的示意都不给他。他像是个中风的病人,鼓起勇气,挪着不听使唤的身子溜了出去。但他确定了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回他的办公室,把他的辞职信撕毁。
  她望着艾迪,压根儿没注意到他的离开。“诺兰在吗?”她问。
  “不在,他走了。”
  “安德鲁呢?”
  “走了。”
  “麦归尔呢?”
  “走了。”
  接着,他静静地把近一个月来已经辞职,同时又是她此刻最需要找的那些人挨个向她说了一遍。她听着,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仿佛是听着在战斗中全体阵亡者的名单一样,谁先倒下已经不重要了。
  他说完后,她没有再说什么,却问:“今天早晨到现在,都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什么都没做?”
  “达格妮,今天啊怕是个普通的办事员下了一道命令,大家都会乖乖地服从的。但就算是个办事员,他的心里也清楚,今天谁先动一下,等到开始互相推诿的时候,他就要为今后、现在和过去所出的事负责了。他挽救不了整个系统,等到他救活了一个分公司,他的工作也已经保不住了。什么都没做,一切全停了。要是有什么还在动的话,也是在瞎动??因为在底下铁路上的人不知道是应该接着干还是应该停下来。部分列车被停在了站里,其余的还在走,还在等着开到科罗拉多之前能被停下来,这全凭当地调度的一句话。楼下终点站的经理已经取消了今天所有的长途车次,也包括今晚的彗星特快。我不知道旧金山的经理在做什么。目前,只有在隧道的营救人员还在工作。他们现在离出事地点还很远呢,我觉得他们根本到不了事故现场。”
  “给下面终点站的经理打电话,通知他立即按计划恢复所有的长途列车通行,包括今晚的彗星特快,然后回这里来。”
  他回来后,她正伏身于摊在桌子上的一张地图面前,随后,她一边说,他一边飞快地记录着:“命令所有在内布拉斯加州科比市以南的西行列车绕道走通往哈斯汀的支线,接上去堪萨斯州劳力尔的西堪萨斯铁路线,然后在俄克拉何马州的贾斯珀接上南大西洋的铁路线,向西走到亚利桑那州的福拉斯塔,然后向北沿福拉斯塔至侯姆戴尔的铁路线到犹他州的艾金,向北到米德兰,到通往盐湖城的瓦萨其铁路线向西北走。瓦萨其是一家没人要的窄轨道铁路公司,把它买下来,把轨道扩成标准宽度。要是卖主因为出售不合法而害怕的话,付他双倍的价钱,然后就开始干。堪萨斯的劳力尔到俄克拉何马的贾斯珀之间没有铁道??是三英里,艾金到米德兰之间没有铁道??是五英里半,把铁轨铺上。命令建筑队立即开工??把当地的人都雇上,给他们规定的双倍、三倍工资,答应他们的任何条件??命令三班轮换??用一个通宵把活儿干完。至于铁轨,可以把科罗拉多州温斯顿和银泉,犹他州利兹和内华达州本森的副线拆掉。要是联合理事会在当地的小喽?们出来阻止的话,找你信得过的当地人去买通他们。这笔钱不要通过财务部,记到我的账上,我会付的。如果他们发现行不通的话,让他们告诉那些小喽?,10-289号法令没有对地方法令做出规定,如果他们想阻拦我们的话,就得搬出当地的法规,并且得告我才行。”
  “是这样的吗?”
  “我怎么知道?又有谁知道呢?但等他们明白过来,决定好怎么办的时候,咱们的铁轨就已经修好了。”
  “我懂了。”
  “我会把单子再看一遍,然后告诉你我们在当地的负责人的名字??假如他们还在的话。等今晚的彗星特快到内布拉斯加州科比市的时候,铁道就已经准备好了。这样一来,长途列车的时间会增加三十六个小时??但至少可以有一个长途车的时刻表了。然后,让他们替我找出在内特?塔格特的孙子修建隧道前我们的那份老的路况地图。”
  “这……什么?”他虽然没有提高声音,但语气还是流露出了他尽力掩饰的情绪。
  她神情依旧,只是声音里多了一分柔和而非责难的成分,对他说:“是隧道建成以前的老地图。我们要从头来了,艾迪,但愿我们能够做到。不,我们不是要去重修隧道,现在根本办不到。但穿过高山的那条旧坡路还在,可以重新利用。只是在上面铺铁轨会很困难,也很难找到人。特别是人这一条。”
  他早就知道她看见了他的眼泪,尽管她清晰而单调的声音和毫无变化的面孔让他感觉不出什么,但她并不是对此无动于衷。她的举止里有某种他说不出的东西,但如果把他的感觉表达出来的话,就好像是她在对他说:我知道,我明白,如果我们能生动自由地去感受的话,我会感觉到真心的同情和感激,但我们不能,对不对,艾迪?我们是在像月亮一样死气沉沉的星球上,必须要动着,根本不敢停下来去呼吸一下我们的感受,因为我们会发现没有空气可以让人呼吸。
  “我们有今天和明天的时间可以把事情干起来,”她说,“我明天晚上去科罗拉多。”
  “如果你要飞过去的话,我得给你租一架飞机,你的飞机还在修理厂里面,他们弄不到替换的部件。”
  “不,我坐火车,我必须要亲自看看这条铁路线,我坐明天的彗星特快去。”
  两个小时后,在连续讲着长途电话的间隙,她忽然问了他头一个与铁路无关的问题,“他们把汉克?里尔登怎么样了?”
  艾迪发现自己稍稍将视线移开了,他强迫自己重新看着她的眼睛,回答说,“他让步了,在最后关头,他在礼券上签了字。”
  “噢,”这声音里既没有震惊,也没有责难,只是如同一个声音的标点那样,表示接受了一个事实。“有没有昆廷?丹尼尔斯的消息?”
  “没有。”
  “他没给我写信或者带口信?”
  “没有。”
  他猜出了她的担心,同时想起了一件事情还没有说,“达格妮,自从你五月一日离开之后,全系统上下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冻结的列车。”
  “什么?”
  “我们发现一些列车被遗弃在了荒无人烟的地方,就那么停在铁道上,通常是在夜间??车组人员都走得精光。他们就这样把火车扔下,然后便消失了。事先从来没有任何警告,也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像传染病一样,突然传到谁,他就走了。其他铁路公司也有同样的现象。谁都解释不清楚。但我想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那个法令干的好事,我们的人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表示抗议。他们在尽量坚持,然后突然就再也撑不下去了。对此我们又能怎么样呢?”他耸耸肩,“唉,谁是约翰?高尔特?”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上去她并不吃惊。
  电话响了起来,里面传来她的秘书的声音,“是华盛顿的韦斯利?莫奇先生,塔格特小姐。”
  她像是冷不丁碰到虫子一样绷紧了嘴唇,“肯定是找我哥的。”她说。
  “不,塔格特小姐,是找你。”
  “好吧,接过来。”
  “塔格特小姐,”韦斯利?莫奇说话的声音带着主持鸡尾酒会的主人那样的腔调,“听说你的身体康复,我简直太高兴了,想亲自对你的回来表示欢迎。我知道你的身体状况需要长期的休息,我很欣赏你如此爱国,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缩短了你的假期。我想向你保证,无论你现在想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我们都会配合。我们会提供全力的配合、协助和支持。假如你有任何的……特殊和例外的要求,请放心,它们是会得到批准的。”
  尽管他中间稍稍停顿了几次,想听听她的回答,她却让他继续说下去。当他再次停了很久时,她说道,“如果你让我同威泽比先生讲话的话,我将非常感激。”
  “啊,当然了,塔格特小姐,随时都可以……这个……就是……你是说现在吗?”
  “对,就是现在。”
  他明白了,但说道,“好的,塔格特小姐。”
  威泽比先生从电话中传来的声音显得小心谨慎,“塔格特小姐吗?有什么需要我为你效劳的?”
  “你告诉你的上司,他清楚我是退出不干了,假如他不希望我再次退出的话,就再也不要给我打电话或是和我讲话。你们这伙人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就让你来说。我可以和你讲话,但不会和他。你或许可以告诉他,我的理由就是他当初在里尔登手下的时候,都对里尔登做了些什么,即使其他人都把它忘记了,我可没忘。”
  “我的职责就是随时协助国家的铁路工作,塔格特小姐。”听起来,威泽比先生像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所听到的这些话,不过,他的声音里突然潜藏进了感兴趣的腔调,他带着狡猾的戒备,意味深长地缓缓问道,“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塔格特小姐,就是说在所有的官方事务中,你只希望和我一个人打交道?我是否可以把这理解为你的原则?”
  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接着说吧,”她说,“你可以把我当成是你的独家财产,利用我和你的特殊的关系作为手段,然后拿我在华盛顿到处去做交易。但我不知道这对你能有什么好处,因为我不会去玩这套把戏,我不会拿好处做交易,现在,我只不过是要开始破坏你们的法律而已??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就来逮捕我好了。”
  “我相信你对法律的理解还停留在老式的观念上,塔格特小姐。干吗要提什么僵化、不能打破的法律呢?我们现代的法律是有伸缩性的,可以根据……情况来具体理解。”
  “那现在就开始伸缩吧,因为我和铁路的灾难可不是这样的。”
  她挂了电话,然后像是在分析一件已经过去的事情那样,对艾迪说,“他们暂时不会来管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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