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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

_12 司马中原(当代)
穆双眼放光的坐起身,不是因为沙加的话,而是他手上的食盒:“沙加,我要饿死了!好香,我已经闻到味道了!”
沙加先递过去的却是一只汤盅:“伊修卡管家特意叫厨房给你炖的人参燕窝粥,喝了补气。”
“想得好周到!”穆接过来,小口呷着,又扭头看史昂:“能让老师这样评价的人,我越来越好奇了呢。王国想来也需要这样的人才,不知道老师打算怎么安排他。”
“提升的任命已经签发了。不过,似乎应该让他换一个环境来一展抱负。”
“要调他出军队?”
“或许吧!”史昂不做正面回答。“殿下,您对督察官继任人选的意见是?”
穆侧头想了想:“这样的大事,还是听老师和童虎老师的意见吧。我闲散惯了,这种分量的决议可挑不起来!”
史昂摇了摇头,笑容中是意味深长的味道:“殿下,经过这一场大乱,整个圣都中都已经知道我们的亲王穆殿下是如何深藏不露、临危不乱、文武双全,是栋梁之材了。有了这种已经快上升到偶像的身份,此后又怎么能再置身事外呢?”
穆愕然,喝粥的动作停下了,看着史昂:“老师,这……怎么会有这种传言?”
“殿下,有事实为凭的话不能称之为传言。在亲王府那一战中,你们的表现可是让许多官员大吃一惊。现在沙加已经正式在圣都军中掌管军权。大家一致认为,殿下有才有德,定然也会出台辅佐陛下,这是我们国家之幸。”
穆深吸一口气:“老师,您的意思是,让我出来接掌督察官一职?”
“我认为这是当前最合适的安排,并且,相信不会有人有异议。自古以来,就有皇族摄政的先例,这次的亚历士政变中,殿下的表现足以服众,接掌督察官的条件是水到渠成。何况,以你的能力来说,这完全是力所能及的事情。”
穆凝重的坐直了身子,放下汤盅:“老师,这样的大事不能轻率决定。在亲王府发生的一切,是我在尽身为亲王的本分,但我志不在此。希亚王国人才济济,想要找出可以胜任督察官的人并非难事,我平时就很少接触国事,督察官位高权重,您还是再考虑一下其他的人选吧。”
这样的回答是在史昂意料之中的。一直参与着他们的成长,身边这两个最让他引以自傲的孩子却偏偏对功名利禄缺少最基本的热情。对于沙加,可以用命令的方式使他就范,但穆的身份不同,无论手段是软是硬,似乎都没有用武之地。
穆见史昂低头沉吟,知道自己至少是挡住了第一轮攻势。张眼看向他身后的沙加,正在一脸沉静的听着他们的对话,不过那对澄蓝的明亮眸子中流露出的笑意穆领略得到,那意思是:他百分之百支持自己的立场。
穆对他挤挤眼,做了个“坚守到底”的口型。
许久之后,史昂幽幽的叹了口气:“穆啊,你和沙加……你们终究,还是没有长大的孩子啊!算了,你好好休息吧,我还有公务没处理完,就让沙加陪你吧。”
这句话大出二人的意料。穆本已做好了至少会持续一个小时的攻防战准备,史昂的忽然松口让他想好的推脱说辞霎时没了用武之地。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常的情况,看看沙加,眼中也同样流露着惊讶。
史昂没有给他们太多揣摩的空间,扬扬袖离开了,步履有些慢,有些无力。
穆怔怔盯着门口,然后转身很怅然的看着沙加:“是我的错觉么?为什么觉得,一直无所不能的老师,像是有些老了呢?”
在连续不分昼夜的与大堆公务奋斗了近一周后,第六天的中午,终于得到了一个半天休假的通知,虽然只能被可怜的称之为“杯水车薪”,但对于已快要在办公室被煎熬成兔子与熊猫的杂交的众人来说,仍是求之不得的幸事。
多数人的选择是回家补眠休息,不过总是会有少数例外的存在……
“撒加!”
一只大脚不客气的踢开办公室的大门,做伴的是加隆一贯的大嗓门:“喂,别蹲办公室了,出去走走……咦,人呢?”
办公室中没见到那个本该在伏案工作的身影,空荡荡的只有正午的阳光。加隆纳闷的转身:“哪去了?别又让我一间一间的去找!”
嘴上虽然这样说着,他脚下却是毫不迟疑的一转,向隔壁的房间走去。走廊上人来人往,对这位两个多月前曾大闹圣都军军务部的魔星都已耳熟能详,没有人不知趣的去捻虎须。
粗鲁的推开艾俄洛斯房间的门,不出所料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撒加靠躺在接待客人时用的软椅上,一脸倦容的小睡。衬衫的扣子没有系上,露出肩膀上刚刚换上的新绷带,雪白的纱布衬着素色的肌肤,晃得人眼晕。
艾俄洛斯在奋笔疾书着什么,听到声音抬头,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成功的堵回了加隆还未出声的大吼。
加隆难得识趣的放轻了脚步,“飘”到艾俄洛斯桌前:“喂,你们在干什么,撒加怎么了?”
艾俄洛斯白了他一眼:“什么叫‘我们在干什么’!撒加连加了两天的班,我给他换药时就撑不住睡过去了。你这个弟弟怎么当的,一个大活人两天没回家也没发现!”
“你以为我轻松么!”加隆立刻叫屈,“我被扣在圣皇宫都四天了,三班倒的干活,那哪是人过的日子!今天了才喘第一口气……”
“小声点,撒加还在睡……”艾俄洛斯忙不迭的制止他的大叫,但似乎是晚了一步,撒加已经朦朦胧胧坐了起来:“加隆,你怎么来了?”
加隆立刻眉飞色舞的靠过去:“撒加,今天休假耶,我的骨头都要锈了,来找你们出去转转。怎么样,吃了饭就走?”
撒加整理着散乱的衣服,还没有开口,艾俄洛斯的回答掷地有声的传了过来:“不行,你们都给我回去休息,哪也不准去。”
“为什么?”加隆大叫。
“加班了六天,你哪来的多余精力还能乱闹!”艾俄洛斯走过去,在他后腰的地方虚虚一按,“还有,忘了自己的伤了,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么?”
加隆溜溜一转身躲开他的手,很不屑的撇嘴:“那点小伤,不用理它自己就会好。艾俄洛斯,你别把我当小艾一样管,是疼是痒我自己还不清楚么!”
艾俄洛斯好气又好笑:“多大的人还学小孩子耍赖!你把衣服脱下来看看,要是好了一半才怪!”
加隆立刻一脸警惕的连退三大步:“干嘛,要看去看撒加,我说好了就是好了。喂,你们到底去不去?听说明天新的人事任命就要下达了,到时候说不定被摊上什么烂摊子,下一次放假天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现在不去玩,等一下公务压死你们!”
“那就更应该好好休息……”
坐在一边的撒加看着他们无营养的争论,忽然双眉一轩:“加隆,有件事我一直要问你,你老老实回答我。”
“什么?”加隆转过头,看到撒加脸上一抹温和过头的微笑,潜意识的心里发毛,“事先声明,你可别乱盖什么黑锅给我。虽然你是我哥,也不能来屈打成招那套!”
撒加不理睬他后半句话,站起来拉过艾俄洛斯,笑容更加温柔可亲:“亲爱的弟弟,我只是想问一问,我和艾俄洛斯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对苦命情侣,又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又是生离死别,又是破镜重圆……艾俄洛斯,咱们什么时候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来着,妾身怎么不记得了呢?”
“哈……哈……”加隆听了个开头就觉得大事不好,干笑着偷偷向门口转移,“这个……这个……是从希亚军校传出来的,可不关我的事!”
撒加扬眉,一个闪身堵到门前:“我怎么听人说,是有个某人跑到军校去大喊大叫什么‘恩断情绝’来着。能传到列辉川战导耳朵里,好硬的风啊!”
“明明是你自己说的恩断情绝嘛!”加隆见逃不过,索性开始反攻,“你那一说完,艾俄洛斯就受不了打击的挂掉,我可半点添油加醋都没。后面的都是米罗他们推断出来的,说你们两个从来没见谁交过女朋友,整天整晚在一起,同吃同学兼同住,那么一大堆小癖好也暧昧得要死。他说他是过来人,怎么看都是那么个意思,这又干我什么事了!”
“什么‘恩断情绝’!”撒加一伸手捞住他的领子,“我说的明明是恩断义绝。还有,米罗竟然也插了一脚,什么叫‘那么个意思’!”
“就是他和卡妙的关系的意思!”加隆三抓两拽救出自己的衣服,一闪多远,“我听到的就是恩断情绝嘛!人家说无风不起浪,你干嘛把责任都往我头上推,不然怎么没人传我和谁谁谁怎么着……喂,干吗,不要以大欺小啊,我也会告你人身攻击……”
见撒加开始不要风度的面目狰狞,加隆立刻逃到艾俄洛斯身后:“喂,我哥要活吞我,艾俄洛斯,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哎……加隆……撒加……”
艾俄洛斯两边顾不全,看着撒加过来,加隆立刻把他向前一推,自己偷了空滑鱼一般窜到门边,一闪身开门逃出去,临走还丢下一句:“老哥,连我都半信半疑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把逃命的潜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加隆一晃眼就不见了踪影。撒加拉开门时,看到的只是走廊上一片狂风过境般的人仰马翻。
“算你逃得快,回去再和你算帐!”撒加抽回身关上门。刚刚的惊鸿一瞥已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这种情况下,他还没有破坏自己形象的打算。
回头却见艾俄洛斯一脸凝重的倚着办公桌,目光中有许多话欲说还休。撒加笑一笑,过去拍拍他:“你什么表情啊,天塌了么?你那堆公务处理完了?那咱们也走吧。”
艾俄洛斯叹口气:“撒加,别扯开话题,你和加隆刚才争辩的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竟然有了这种说法!难怪那时候沙加去我家,也提到过传言之类的话。看来你也是早知到,怎么不告诉我?”
“什么啊,听他胡说!”撒加打个哈哈,去拿椅子上的外衣,“安德大人在外驻兵营地时受了伤,咱们要不要去探探病?”
“喂,撒加!”艾俄洛斯提高了声音,很不满他的态度,“你别闹,我不是在开玩笑。你不说,我去问加隆也一样,他大概知道得更清楚。”
撒加有些无奈的转身,拿起的外衣又放下:“不过是些流言蜚语而已,你那么认真干什么!喏,就像你刚刚听到的,咱们的关系被他们划定成情人,源头是加隆,他还在那里嘴硬。没什么大不了的,张扬一阵子也就过去了。”
艾俄洛斯愣了愣:“情人?你和我?”
撒加丢个诡笑给他:“是啊,还是青梅竹马那种,让人羡慕的忠贞不渝呢!”
艾俄洛斯显然不像他一样还有开玩笑的心情,若有所思的低头:“撒加,这种事情可不好玩,你最好还是快点想办法澄清一下。一旦传开了,可就不好收拾了。”
撒加笑笑:“我都不怕,你紧张什么,怕吹到上级耳朵里坏了自己的前途?”
“你怎么这么说,撒加!”艾俄洛斯胀红了脸,“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玩笑玩笑,你急什么!”撒加闲闲的用手扇着风:“既然你不急,我不怕,那理那些话干什么!还什么澄清,要保持安全距离么?”
“小心点总没错的。”
撒加扭头,口气中有些不满:“什么小心!你中午不陪我吃食堂了,叫我自己去吃胡萝卜?我午睡睡哪里,大街上随便抓一个人来靠么?周末谁去给我和加隆打牙祭?还有,也不帮我看文件了?哼哼,你倒想推得干净!”
“撒加!”艾俄洛斯无可奈何,“我又没那么说。你要不想就算了,当我没提。”
撒加眯起眼笑:“就说你爱操心,一个小艾还不够你忙么,大保姆!咱们先去看安德副军长,然后去我家?”
“艾欧利亚今天回来,还是去我那吧。”
“随便,不用理加隆那家伙,家里没人他自然就知道过去了。”
艾俄洛斯开始动手收拾东西,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想一想又笑了:“不知道这次人事任命下来,会怎么安排他。总该给他正式兵权了吧,毕竟在平叛中也是立了大功的。”
“说不定会调来圣都军?”撒加异想天开,“别想他了,还不知道会怎么安排你,大概要提升到师团统领了吧。”
“也许吧。”艾俄洛斯老实的点头,“你不也一样。”
撒加轻笑一声,眼中光影跳动得厉害:“谁知道呢!走吧走吧,明天就揭晓了,这半天休假可不能浪费了,不要晚走一步又被逮到加班。”
艾俄洛斯用行动附和他的说法。五分钟后,两人已站在了军务部外的大街上。抬头满目艳阳高照,是个休闲的好日子呢!
“臭撒加!艾俄洛斯,大烂人!”加隆气鼓鼓的走在街上,表情只能用面目狰狞来形容。好在圣都正午高温,元气未复,不多的行色匆匆的路人自顾不暇,也就任由他嚣张。
离开圣都军军务部时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加隆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和近一周来没日没夜加班而导致的肝火上升搅在一起,一股火气在胸口愈闷愈旺,再找不到抒解的途径,恐怕爆炸的不只他一人,还要连带出一大串的池鱼之殃。
好在圣都虽然刚历大劫,但繁华都市的根基并不是轻易就可以动摇。即使满目疮痍,有些行业的生命力却依然旺盛,特别是某些暗含着“特殊服务业”的场所。
加隆脚跟一转,转向白鸥街外围的无忧街。
圣都中最大的商业区刚刚从那夜的惊悸恐怖中恢复了一些活力,与它仅一街之隔的无忧街却早已又灯红酒绿,一派花枝招展。街名“无忧”,开设得自然也是让人开怀忘忧的各色行当。一路几乎从街头绵延到街尾的酒家赌馆,无分昼夜门前挑起的,总是闪动着暧昧挑逗的艳色的红灯,而其中,规模最大,客源最广,名头也最响的,非虹虹酒家莫属,也就是加隆此行的目的地。
迈进大门,轻车熟路的走到大厅左侧的柜台边,加隆懒洋洋挑了个位置坐下:“老板,一瓶蓝爵士,冰镇的。”
很快,近一升容量的琥珀色长颈玻璃瓶摆上了台面,刚刚拔出木塞的瓶口一缕缕白气蒸腾着,遇到偏高的室温后发出“嘶嘶”的声响,瓶体上顷刻已布满了一层结晶般的水珠。
加隆把方口的玻璃杯扫到面前,注入半杯冰蓝色的烈酒,再一转眼,已尽数倒入口中。像一尾冰凉的滑蛇顷刻从咽喉钻入胃中,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似乎都有寒意冒出来,但只两三秒后,那股凉气就“轰”的燃成燎原烈火,烧炙得全身血脉一片沸腾。
“痛快!”加隆“哈”的吐了口气,意犹未尽的舔舔唇角,再斟上一杯。
身后大厅正中的彩台上,丝竹靡靡、轻歌曼舞,是虹虹酒店久享胜名的台柱花魁在登台献艺。台下的雅座合桌,甚至过路上,都被人里外三层的挤满了。歌舞每几分钟一间歇,立刻就有无数暧昧的呼声填补上去。
加隆的面前已一排摆开三四个空空的蓝爵士酒瓶,这种在圣都中数一数二的烈酒被他白开水一般一杯杯灌下肚。有些醉眼朦胧的掂着酒杯瞟向狂呼的人群,加隆才隐约记起今天似乎是虹虹酒店的头牌每月一次的露面接客的“堂日”。如果在平常,他是不吝去为美人捧场的,但今天却完全提不起一丝兴致。
原本一肚子的火气与不满早在豪饮与烈酒下中和,加隆支起一条手臂拄在柜台上,脸上挂着有些吊二郎当的表情,目光却没什么温度的注视着那片纸醉金迷。
酒精的威力不弱,空腹狂饮更不啻火上浇油,但头脑却意外的清醒着,至少加隆感觉是那样,而心中闷闷的感觉更强烈了。
红粉温柔地,醉声梦死乡,在加隆脱离了少年的生活后,一直占有着虽非主流,却也不容小觑的一部分,眼前的歌舞升平对他来说更是轻车熟路的熟谙,甚至可以说是亲切的。可此时此刻,映入眼中、再投影到脑海的,却是一片陌生的狂潮,陌生得有些可怕。
那一夜的杀戮呢?那一夜的血腥呢?那一夜的撕杀呢?溅满了整座圣都的鲜红,就这么迅速的被人遗忘了么?六天?七十二小时?还是四千三百二十分钟?加隆的胸口憋得有些透不过气,似乎那四瓶蓝爵士全部都涌了上来。战斗、平叛、英雄、功勋……为什么都看不到呢?还是说,这酒酣耳热、活色生香其实就是要维持的?加隆忽然恨恨起来,恨恨的站起身,恨恨的摔开杯子,恨恨的骂:“龌龊!”
酒杯“咚”的从柜台上翻落下来,砸在旁边一个正在陪客的女孩子身上,换来一声夸张的尖叫。
加隆横着醉眼,捞过她的衣襟,狠狠的口气:“叫什么叫!”
也许是他的样子太过凶神恶煞,俊朗英挺的五官也有些扭曲了。那女孩子立刻乖乖的闭了嘴,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立竿见影的效果。
加隆又打量了眼她,心中的厌恶感似乎没那么重了,似乎是那头漂亮而少见的银蓝色长发让他没由来的喜欢。但这一刻另一侧偏偏又横过一只手臂来,“啪”的打掉他的手,把那女孩子捞回怀里:“哎呀,怎么一点怜香惜玉也不懂呢!对这么可爱的女孩子那么凶,兄弟,丢咱们男人的脸啊!”
夏日的夜晚,人人耳熟能详的八个字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而有时,这是在白天也同样适用的。加隆的导火索被那一巴掌和那句话点燃,腹内的四瓶蓝爵士不失时机的煽风点火,于是……
破坏力超强的小型旋风在虹虹酒店登陆,将所有的闲杂人等扫开在四丈之外,而莫名其妙成为了台风眼的那名陪酒女孩,只能呆呆傻傻的跌坐在地上,客串一下泥塑木雕。
出乎意料的是,那名“点火”的年轻男子也有着十分干净利落的身手,虽然同样有了些醉意,却比加隆已经有些支配不了四肢的活动的情况要好上很多。两个被酒精刺激得头脑发热的人很忘我的投入肢体语言的交流,从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到扭做一团、互相撕打。可怜的是虹虹酒店装潢华丽的大厅与那些惹上无妄之灾的寻芳客,一时间,哀号四起,闻讯赶来的酒店老板瘫软在一片狼籍之中,欲哭无泪。
两人一直扭打出了虹虹酒店的大门,老天爷似乎也要来助兴一般,前一秒还是晴空艳阳,顷刻间乌云四合,雷鸣电闪。夏日的雷阵雨瓢泼而下,如同九天之水倾泄而出,天地间一片茫茫水雾,一米外就已难辨人影。那些游手好闲的围观者们眨眼不见了踪迹,似被狂风扫开的尘埃。无忧街上,白水四漫,浸着两“只”落汤鸡。
被这瓢泼大雨当头痛淋,两人的酒意也清醒了不少,毫无形象的跌坐街心,彼此瞪视着。然后不知是谁先动了动,牵扯到身上的青肿,呲牙咧嘴叫了一声,也魔咒般打开了两人间的局面。
加隆索性盘膝坐在地上,漂亮的蓝色长发此时乱七八糟的贴在身上与脸颊上,着实狼狈:“喂,你。干吗要管我的闲事?”
年轻男子同样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我不许别人欺负她!”
“她是你相好……”
“她的头发……我不允许别人欺负有银蓝色头发的人,男人女人,都不行!”
加隆茫茫然眨着眼:“银蓝头发?好耳熟喂,谁是银蓝头发的……喂,那那个人是你老婆?朋友?”
年轻男子忽然跳起来,恶狠狠的揪住他的领子:“胡说!胡说八道!我恨死他了,妈的,我恨他!”
加隆“砰”的一拳把他打回地上,看着他嘻嘻笑:“呵呵,你喝醉了!你是要保护那个人,不是恨他……呵呵,你已经醉得说胡话了!”
“我比你清醒……”年轻男子爬起来,“你……嗝……你不知道,我最好的朋友就是为了保护那个人死掉的。我恨他……呜呜呜呜,他还没结婚呢,怎么可以死在我前面……都是那个人,哼哼,我恨他,所有有银蓝色头发的人我都恨……”
加隆凑过去:“那你就去揍他一顿啊!狠狠的打一顿,打得他半死……哇!”
年轻男子一脚蹬开他,怒冲冲的叉着腰:“你懂……懂什么!我要保护他,他的命是用我最好的朋友的命换来的,你说,我该不该好好守着?谁……谁敢打他,我就打死谁……他的命不是他一个人的,他要替我死去的朋友活下去,要替所有保护他死掉的人活下去!我看谁……谁敢动他!”
加隆坐在地上“呵呵”傻笑:“对对对,你该好好守着他,谁也不许欺负他……他的命不是他一个人的……哈哈哈……圣都是大家的,不是一个人的,谁也不许破坏它,它是拿……好多命换来的,哈哈哈,你说的对,谁也不许动它……”
“哈哈哈……”年轻男子也附和着他傻笑。“咚”、“咚”两声,两人都摔躺在街道上。大雨哗哗的下着,像是要洗干净天地间的一切污秽。加隆瞪着眼望着天,冰凉的雨珠在脸庞上四散飞溅,肌肤被打得隐隐做痛。但这一切都不在乎了,加隆心中鼓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快,让他只想冲着天空大吼,而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吼声和着雷声,在天地间涌动,而一颗小小的信念的种子,也无声无息的在心灵深处的泥土中生根。
吼过后,加隆畅快淋漓的跳起身:“喂,走啊,咱们换个地方再比划比划,喂……”
没有回声,那名年轻男子已睡得死人一样,嘴角还残留着一个淡淡的笑,只可惜雨水在他脸上纵横,更像是数不清的泪痕。
“醉……嗝……醉猪!”加隆打个酒嗝,用脚尖点点他,一步三晃的离开了无忧街。
雨还在下着,不过已有了渐小的趋势。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加隆摇摇晃晃走在路上,酒意几乎已经全退了,于是刚刚新添的皮肉伤也就嚣张起来。加隆揉着脸,却是奇迹般的完好,只是后腰的刀伤有些隐痛,摸了摸,加隆有些担心会不会有血迹浸出来。如果被撒加和艾俄洛斯发现,自己的耳朵大概又会被念得长茧吧!
继续向前走着,不是很想回家,就变成了没有目的的乱晃。发觉时,已经是走在通向枫叶桥的路上。想一想好久没有到索罗侯爵府游荡,加隆也就懒得再改变方向的走下去。
十米前就是岔路口,一边通向阿斯旺大街,一边通向瑚园路。踏过这里潮湿的泥土,似乎还有血腥气隐隐可嗅。加隆加快了脚步,打算绕过面前一条挡路的小水沟,脚边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撞。
确认自己的感觉没有问题,加隆低头,发现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泥团正蜷在自己脚边,可怜兮兮的低低叫着,有气无力。
“什么东西!”加隆皱了皱眉,正要绕开,那小东西却锲而不舍的含住他的裤角,继续“呜”“呜”的叫。
“麻烦的家伙,弄脏我的裤子啦!”加隆抱怨。看看自己身上也干净不到哪里去的衣服,终于善心大发的弯腰,用两根手指掂住那个“泥团”的后颈,有些嫌恶的拎起来,“啧啧啧,真脏真脏,真丑真丑!”
那个小泥团却不在意他的态度和评价,乖乖的叫着,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轻舔着他的手指。
加隆把它拎到眼前看了看:“切,原来是只小狗!小东西,你满月了没啊!”
有些恶质的晃晃手,那只小狗却仍毫不害怕的看着他,黑玻璃珠般的眼睛很大,仔细看才发觉是接近黑色的深蓝,还带着一丝湖水绿。
“小家伙,是在讨好我么?”加隆眯起眼,后腰的伤口又有些痛,不过也成功的把一个人影送进他的脑海里,“啊哈,小家伙,算你走运,不用再当流浪狗!我加隆可给你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主人……一样丑!”在小狗的鼻子上弹了一下,加隆大笑着迈开步。
走了两步,才发现大雨就在刚刚的不知不觉中停了。天空褪去乌云,像洗过的蓝宝石一样清澈透明的美丽。暖而不炽的阳光抖落一地金粉,西天上,却挂起一道七彩虹桥。
加隆的心情蓦的大好,拎着小狗踏上了瑚园路。
“天晴了!”
撒加一脸心情大好的探进厨房,看着正在和一条鱼奋战的艾俄洛斯,笑得心花朵朵。
艾俄洛斯倒是没有感叹的心情。还有半个小时左右艾欧利亚就该回来了,在那之前还有一只鸡在等着他的“洗礼”,于是只点了点头,“喔”了一声。
撒加不满起来,拍开他拿菜刀的手,拖到院子里:“有点美感好不好?我看你都快未老先衰了,放着美景在眼前也不知道欣赏。”
艾俄洛斯笑笑:“我出来赏风景,你去做饭么?”
“少想推担子给我。艾俄洛斯大人,您的厨艺可是咱们中数一数二的,这种历史重担舍你其谁啊!”
“让你们做我还不放心呢!”艾俄洛斯甩甩手上的水珠,不经意的一扭头,立刻惊喜的拉过撒加:“彩虹!”
七色虹霓荡漾在西天,一端衔向红日一端遥挂城垣,七道光谱织成了一道最绚丽的彩锦。撒加抬头望着,脸上眼中也就有感动涌出来:“艾俄洛斯,你说暴风雨是为了彩虹才存在的么?”
艾俄洛斯和他并肩站着,也触动着心底的感慨:“也许是啊!如果一直有这么美丽的彩虹,那暴风雨,也就不是什么可怕的了!”
经历风雨,才有彩虹;流过血汗,才有幸福。一时间,两个人都那样静立着,眼中映出的,是七彩虹,更是雨后的圣都,一派新生的活力,在天地间,在人心中跳动。
狂风沙
第二十三章 平衡
“唉!很漂亮的彩虹,唉!”
米罗没精打采的坐在窗台上,双手环抱着一条蜷起的腿,满脸都写着“郁闷”,连那头浓蓝的长卷发也垂头丧气的贴在背后,总之只有两个字:颓丧。
卡妙正忙着将桌上刚刚领到的两大摞新教材归类到书架上,头发为了方便起见在身后扎起来,熨烫平整洁白的袖口齐齐挽到肘上。天气越来越热,即便是雨后,房间中依然没有太多的清凉感。
听到米罗有气无力的叹气,卡妙的眉尖轻轻挑了一下:“你那口气是在赞美么?小心彩虹被你气回去!”
“唉,当然是在赞美!”米罗继续叹气,“它那么逍遥自在的挂在天上,为什么我们就要被关在学校里?不平衡啊!”
“又不是今年才有的新规定,历届不都是这样么!”卡妙手下不停的整理书籍,把他的一脸苦闷当成空气。
米罗“咚”的跳下窗台,“哎,可是,妙妙,你看那些学弟们都高高兴兴收拾东西放暑假了,咱们却要直接升上五年级学习,连一天的休息都没有,这明摆着是刺激人嘛!哼哼,更可恶的是小艾刚才竟然还跑来说‘再见’!那个混蛋,要不是我在冲澡一定让他带点纪念品回家!”
卡妙停了手,似乎对他孩子赌气般的表情很感兴趣,嘴角轻轻向上一挑:“这件事你已经抱怨了一个星期了,一年级的新生手册上就清清楚楚写着这条规定,你要是讨厌的话怎么还来,以你的成绩去国学也没问题吧!”
“喂!”米罗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一样,扑过来一把抱住卡妙:“那我还怎么认识妙妙啊!你竟然狠心说出这种话,太让我伤心了,我要补偿!”
卡妙挣开他,白皙的脸颊有些淡红:“别闹了,我已经陪你胡闹了一个星期,你收敛点。很闲的话就到操场上去跑一万米,活动活动你快生锈的骨头。”
“呵呵……”米罗笑得像偷了腥的猫,“这一星期我已经活动得很好了!来,妙妙,你去歇着,剩下的我来,你去睡一会,不然自己冲杯牛奶喝。”
卡妙乐得轻松的停手,但要他主动去喝牛奶似乎也是不大可能的事。在铺了凉席的床上躺下,这个位置恰好可以感觉到窗口吹来的清风,极熨贴的舒适。卡妙很舒服的翻了半个身,侧起身支着头看米罗接手整理书架的工作。几缕调皮的头发总是跑到眼前去碍事,米罗捋回去,再捋回去,一个同样的动作重复了不下十次。卡妙看得笑出来,扯下自己扎头发的带子揉成小卷扔过去:“笨蛋,扎起来就好了!”
米罗麻利的束好头发,笑得阳光灿烂:“妙妙好细心哎!一会请你吃冰好不好?”
“想吃姐姐的酸奶糕!”卡妙叹口气,“不知道‘紫晶’怎么样了。政变的时候也没来得及回去看看,姐姐没事吧!”
“放心啦,没有平民被卷到那场混战中去的。‘紫晶’离那几个风暴中心又远得很,薇妮亚姐姐一定很安全的。对了,我算过了,下次月休恰好是薇妮亚姐姐生日的前一天,还有两周……不,半月就到了,就可以好好聚一聚了。”
“还没给姐姐买礼物呢……”卡妙忽然想起什么,翻身坐起来,“米罗,姐姐她……”
“薇妮亚姐姐怎么了?”米罗见卡妙的情绪忽然低下来,立刻放下书凑过去。
卡妙欲言又止:“……没什么……”看着自己的指尖却有些发呆。
“女朋友的事吧!”米罗在他身边坐下,搂着他的肩随手握起一缕发丝把玩,墨绿丝绸般凉滑的触感很舒服,只是盈满手心就像心里也是满满的知足了。撒加的那句话忽然在耳边响起:“我知道你舍不得!”
是舍不得,当然舍不得!撒加,你不也是因为有舍不得的人才选择这条路的么!米罗掀起唇角笑笑。其实如果当时眼前有一面镜子,他就会发现自己的笑虽然满足却也有些苦涩。把头搁到卡妙的肩上,米罗还是笑嘻嘻的:“现在就烦恼那些有些早啊,妙妙,何况……”他的声音变得像在自言自语,“何况……我也许不会成为你的障碍呢……”
“你说什么?”卡妙敏锐的捕捉到他最后一句话,立刻扭过头盯着他,“什么障碍,你在想什么?”
米罗打个哈哈:“没什么没什么。原来妙妙这么紧张我啊,好幸福啊!”
卡妙又瞪他一眼“你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米罗,在圣都时是不是有什么事?你前一阵子给人的感觉不对……说不清楚,总之就是不对。米罗,你不许瞒我什么知不知道?”
“我一向很好怎么会有什么不对,妙妙你不要乱担心会变老的……啊,说到政变我想起来,听小艾说你们去庐潭街时,妙妙你好帅啊,
一马当先向前闯,一剑一个收拾掉十几个督检营的暗哨,好可惜没看到!”
“有什么好看的,是那些人太弱!”卡妙站起身,忽然有了兴致,“米罗,去练习馆?我好久没和你比剑了。”
“这么好的日子去比剑?”米罗哀叫。
“去不去?”卡妙极清极冷的眼神一瞟。
“好好,当然去!”米罗恋恋不舍离开床,活动一下手臂,“不过有条件,今晚睡觉前必须喝一杯牛奶。”
卡妙斜盯他一眼,抬腿向外走,算是默许了。
米罗懒洋洋的跟在后面,把扎起的头发打开了,转动着手腕:“军人啊,就是要打打杀杀的……什么时候轮到我上战场呢!”
雨后的空气很清新,与圣都大清洗之夜没有一丝相同。米罗惬意的吸着气,像甩开了一个噩梦。
“好快的动作啊,怎么修复平民区的速度就没有这么快呢!”加隆脸上的笑有很大的嘲弄成分在内,看着一个星期前被自己亲手拆毁的砖墙的原址上又建起的一道漂亮结实的粉墙,很恶质的抬脚想在上面留下一个“到此一游”的脚印,但看到挂在自己左手的泥团小狗后又停了下来,晃了晃手:“小家伙,这种没品的事我加隆怎么会做!走吧,去看你的新主人,看他是不是还躺在床上下不来!”
不到一丈高的院墙对加隆的身手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很轻松的站上墙头,满眼是葱茏的绿色与姹紫嫣红一片鸟语花香。不远处的小池边坐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在软靠椅上昏昏欲睡,拿着书的右手垂下来,纸页被沾着雨珠的草叶染湿了一片。
加隆看看他身上纤尘不染的洁白,再看看自己身上的一塌糊涂,鲜明的反差对比让他有些不爽。坏坏的笑了一声,一跃而下。
被一干仆人侍女半强迫的压在床上休养了六天,阿布罗迪的百般抗议换来的仍是按一日三茶六饭殷勤送上的汤药与补品。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有呼吸的药囊,每天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盯着帐顶,似乎能听到四肢在退化的声音。所以,在半掩的窗口嗅到一丝雨后特有的湿润清新后,阿布罗迪终于以自出生以来最强烈的严正言词换来了在后花园换一换新鲜空气的权利。躺在安置在池边的软椅上,久违的自然风物倍感亲切,焕然一新的舒适后是陶然欲睡的惬意。
就在朦胧睡意即将取得全身的主导权时,一个天外飞来的异物重重的跌落在了阿布罗迪的胸口,随之而来的还有极轻极委屈的几声“呜”“呜”的低叫。阿布罗迪直觉的弹坐起来,睁眼对上一对明亮可爱的圆眸,但却是嵌在一个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泥团小狗身上。见他起来,立刻卖力的伸出舌头轻舐着他的前胸,眼中可怜渴望的神情惹人心疼到极点。
阿布罗迪呆呆看着这忽然间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小狗,还没来得及拿出任何一种表情,一个熟悉又带着些嘲戏的声音在身后上方响起:“如何,大神官阁下还喜欢下官带来的这个礼物么?”
“加隆!”对这个声音阿布罗迪实在是难以忘怀,被他在那几个小时中吼骂的次数要比他二十多年中被人凶的经历全部加起来还要多,立刻本能的跳起身,原本趴在他胸口的小狗一个站不稳掉下去,阿布罗迪又手忙脚乱的一把抓住。有些狼狈的转身,看到加隆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撩着头发,很懒散的笑着,眼中闪着看好戏的光芒。
雪白的纱缎前襟上踩满了小小的泥印,双手及胸口因为抱住小狗也变得掺不忍睹。不过阿布罗迪倒没有靠虑那么多,而是带着惊异的打招呼:“加隆,你怎么来了……你不需要养伤么?你是怎么进来的?”
加隆翻个白眼:“那种伤还要养?我可没那么娇生惯养!我来看看我的伤药效果怎么样。那可是好东西,朋友自己配的,市面上有钱买不到!”
阿布罗迪听出他话里的嘲弄,但不知道自己又什么时候惹到了他,只好继续笑着:“真的是灵药,愈合力奇快呢!啊,我只用了一点,放在里面,我去给你拿……”
“算了算了,我下次来再说吧。瞧你刚才还奄奄一息的瘫在椅子上,多走两步路再累出什么病来我可担当不起,大神官阁下!”加隆挑挑眼角,目光在他身上溜一圈,左手一勾又将小狗勾回来,像对待玩具一样拎起来上下左右的转着圈看。
阿布罗迪被他抢白得莫名其妙:“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大家逼着我在床上躺了六天,再不出来走走对身体才不好……呃……加隆,你不用叫我大神官阁下的,听起来有些怪。”
“别人不都这么叫么,还是你还有其他的官职……”加隆一拍手,“啊,想起来了,大神官还兼职礼典部首席长官的!大人,您的身份一个个都是高贵得很啊,难怪一样受了伤,您就能在床上好吃好喝的休养,我们却得带伤苦干,动作慢了还要被训!”加隆又向院墙边踱了两步,“啧啧,外面平头百姓住的房子被烧掉了没人管,您的一道后院墙修复得倒是蛮快的嘛!果然是高官贵胄,就是不一样啊!”
满是不屑的口气让阿布罗迪有些难堪,那一夜唯一的交集中见识到的是加隆直来直去的吼人本事,和他的军刀一样强势但却直白,而这种话中带刺的挖苦还是第一次听到,闷闷的看向加隆:“有那么糟糕么?这些天我一直在神官府,对外面的情况也不了解……你很生气么?那我明天就销假去圣皇宫进言。政变是国难,但也不能让百姓流离失所,我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这点事还是做得到的。历代圣皇都有训诫,平民才是安国之本,身担一官半职,也要体恤民情,所以我也有失职……不过墙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今天才是第一次来后院,它就在那了……这也是耗用了人工的,你不会要我拆掉它吧……”
对他的话加隆一开始还在冷笑着听,但越到后来越难把轻蔑的表情保持下来。听到最后一句,更是啼笑皆非,一抬腿坐到池栏上:“算了算了!哎,我说大神官,你在这神官府学到的究竟都是什么啊,别人拿你出气也听不出来么?还一板一眼的解释。你这种人,到大街上去转两圈,不被人拐去卖了才怪!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啊!”
阿布罗迪很认真的扳起手指:“历任大神官都要学的,有礼典、国策、文学、律法、历史、天文、地理、医药、农时、武艺……”
加隆立刻有一个头两个大的不适反应,连连摆手:“够了够了,你不用说了,从一生下来就开始念书么!难怪你呆呆的,原来是读书读坏了脑子!喂,你平时都不出去走走么?一年两庆两典的大型活动总会参加吧!”
阿布罗迪摇摇头:“在重大节日时,大神官都要在官邸中斋戒祈福,平时也只能去圣皇宫和一些举办大型礼典、宴会的地方,并且一定要有随员,是不能轻易露面的……呃,加隆,你身体不舒服么,为什么一副要昏倒的样子?”
加隆险些折到后面的池塘里,一脸活见鬼的表情:“那和没出门有什么两样啊!不在大街上走,不去饭馆里吃饭,不逛白鸥街,不去戏院……连普通人也见不到……你你,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到现在还没疯掉真是奇迹!喂,你被这样软禁几年了?”
“软禁?我有人身自由啊!”阿布罗迪很奇怪加隆的措辞,不过还是回答了,“从我懂事起就是这样了,我是在十个月的时候被老师抱回来的。”
“天啊!天啊天啊!”加隆开始满院子的暴走。所到之处草碎花折,那只小狗眼中被晃得快没了焦距,“这种日子你竟然也能过,我怀疑你是不是不需要空气也能活下去了,难怪被养得这么娘娘腔!外面的世界多美好你知不知道?人生百态都要见过才算不白活这一次明白么?”
阿布罗迪愣愣看着他激动莫名,还有些云里雾里时,加隆又折回他面前,“啪”的重重在他肩上一拍:“不行,看在你这条小命好歹也是我救的份上,不能再让你这么浪费剩下的人生。要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能整天躲在这里小媳妇一样!”
阿布罗迪不着痕迹的退后一步,暗自庆幸那一巴掌没拍中自己的肩伤:“可是……我也有自己的工作。大神官是要负责圣女皇陛下每天的学业课程的,并且礼典部的各种典籍也要频繁编撰,还有各种礼庆活动……我休息的这六天已经积压了不少工作,要花好大力气才能补回来。”
加隆怔了一怔,才把眼前有些秀气的青年和那一大堆相应职位上的工作联系起来。刚才的一时激动,竟忽略了这个最本质的问题,满腔热情立刻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呃……这个……谁定的烂规矩!那个……那就慢慢来吧,反正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喂,大神官,那我以后就常来串门了,没问题吧!”
虽然口中说着疑问句,眼神却写明了“你说个‘不’试试!”阿布罗迪扬起笑脸:“当然欢迎啊!我的朋友本来就不多,唯一走动得比较勤的亲王殿下又在御政官府养病……不过,加隆,你的工作不多么?”
听到“亲王殿下”与“御政官府”,加隆立刻直觉的联想到让自己恨得牙痒的沙加身上,没好气的一甩头:“我一个小小的军官,哪比得大神官阁下日理万机啊!”
怎么又变脸了!阿布罗迪揉揉肩头:“既然是朋友,加隆你就不要叫我大神官阁下了,我有名字的,你喊我的名字就好。”
“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叫阿布罗迪。”阿布罗迪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空中虚虚的划出字来给他看。
“切,拗口,不喜欢!”加隆两眼朝天,“起这么怪的名字干嘛!”
“怪么?”阿布罗迪有些奇怪。
加隆扬扬手:“好啦好啦,你那个名字我叫不习惯,干脆……唔,叫你‘小鱼‘好了!恩,小鱼,就这么定了。”
“小鱼?”阿布罗迪上下打量自己,确定没有半点和鱼相似的地方,“为什么?”
加隆很恶质的笑:“那天晚上你在枫叶河游泳时很像一条鱼啊!小鱼小鱼,很顺口的,你就当是自己的乳名好了!”
面对加隆的霸道,有时艾俄洛斯也是无可奈何的,更何况阿布罗迪。好在这个浑名也不是很难听,只好认命的点头:“随便你啦!”
加隆倒是很满意自己的杰作,笑嘻嘻把左手向前一伸:“那,小鱼,,这个就再当次见面礼。喏,好好收养啊!”
泥团小狗再次落回阿布罗迪怀中,附带有气无力的一声呜叫。
阿布罗迪看着那个比自己的手掌还要小的生物,诧异的抬头:“你在哪里弄到的,怎么弄得这么脏……那个,它满月了么?”
加隆不耐烦的一撸头发:“路上拣的啦,咬着我的裤脚不放!喂,问那么多干嘛,你养不养?不养的话我就拎回去烤掉吃肉,还没吃过这么小的烤狗肉呢……”
“你野人么!”阿布罗迪吓得抱着小狗跳后一大步,“谁说不养啦,我当然养!”
“那就养到底吧,反正神官府这么大,也不差多一只小狗吃饭。哎,记得给它取个名字啊,我要走了,改天再来。”
“取个名字啊……”阿布罗迪再抬头时,加隆已经高高的站在院墙上,脸上挂着那种很坏的笑:
“知道我为什么把它送给你么?”
“为什么?”
“因为——它和你一样丑,落难小狗啊!”
很嚣张的笑声和着身影在墙头一晃而没,留下阿布罗迪抱着小狗站在院中,有些纳闷的自言自语:“很丑?是说我么?”
离开瑚园路的加隆,阴霾一扫而光,心情与胃口都高到了极点。甚至偶尔有人对他的一身泥泥水水投以惊异的视线,也没有招至拳脚之灾或白眼之类。
将一个星期的郁积挥开后,一些身体上的需求反应就变得格外强烈,甚至可以听到空空如也的胃在蠕动着叫嚣的声音。加隆拍拍肚子,那里面除了四瓶蓝爵士外,就再没有可称得上“食物”的东西了。时间正在下午四点与五点之间,路边一些小食肆饭铺里的香味不时飘出来扰人不倦,也把他的唾液腺刺激得格外发达。
加快了脚步,加隆一心要赶回自己和撒加那个老“巢”。他敢指天指地的发誓,这个假期,撒加如果不狮子大开口的点上一桌美味要艾俄洛斯显显厨艺那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那两个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这个擦边者恰可多捞上一些油水,更何况艾俄洛斯的手艺是米罗那个挑剔得要命的家伙尝过后也赞不绝口的。
想到这脚下的步伐更快,毕竟美食的驱动力是无穷的。一连转过两个街角,自家房子的屋顶已隐隐在望,但没有看到预期的炊烟在上空飘动,却让他吃了不大不小的一惊。
难道,他们已经在吃饭了?
“臭撒加,有点手足爱,不要都吃光啊!”加隆拿出跑百米冲刺的潜力,险些撞翻一名刚刚走出街口的行人。
“哥,你头上的伤真的没事么?不然明天我回军校一趟,再到米罗那拿点药来,他配了那么多自己也用不完……”
“撒加大哥,你听我说,去庐潭街那次真的好威风呢!没想到卡妙不只小搏击好,长兵器也一样厉害……”
“咦,哥,你做鱼线汤干嘛啊,没人爱吃吧……啊,不要敲我,我想起来了,加隆学长上次说他想吃来着……他怎么还不来啊……”
“撒加大哥,你不要笑了,我知道我的军事理论成绩比不上你,但我搏击与行军都是满分啊……”
“本来我要留下指导下届的三年级生三天的,不过我负责的莎尔拉要回去探她父亲的病。那个凶丫头,还不服气的要先和我比一场,哼,我艾欧利亚从来不打女人的……”
“哎呀,哥,只是几件衣服没洗干净,我本来就洗不好嘛,你就再返工一次。反正一会你们去洗澡也要换衣服下来,一起洗一起洗……”
从艾欧利亚背着大堆行囊进了家门后,原本平静舒缓的空间立刻被打破了。对于从十岁起就相依为命的兄长,虽然只有一个多月不见也已让他积蓄了不少的热情,而对撒加这位全身上下似乎都有金光在闪动的大哥哥更是敬佩孺慕兼而有之。并不算小的房中飞扬着年轻朝气的兴奋声调,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和讲不完的见闻,直到三人在餐桌边坐下,才算勉勉强强的告一段落。
艾俄洛斯看着艾欧利亚口干舌燥的抱起水杯猛喝,敲敲他的手臂:“急什么,别呛了。”
艾欧利亚只能点头,还舍不得放下已空了一半的杯子。
撒加拄在桌沿,笑眯眯的看着这两兄弟:“唉,艾俄洛斯,你看艾欧利亚多听话,我家加隆要是有他一半乖就好了!”
艾俄洛斯偏偏头,实在想象不出像艾欧利亚一样的加隆,放弃的笑笑:“怎么说他也只比你小了半个小时,为这个他都不服气二十多年了,谁让你们好巧不巧是双胞胎,你能管住他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唉!”撒加叹气得可怜兮兮,“艾俄洛斯,打个商量,加隆送给你,你把艾欧利亚让给我当弟弟好了!”
“噗——”艾欧利亚的一口水险些呛出来。艾俄洛斯举起手:“这种福气我可消受不起,你也别异想天开。别看加隆平时爱和你争一口气,这话要是让他听到了,不砸了这才怪,他心里还是很在意你这个哥哥的。”
“哎呀我当然知道,你紧张什么!”撒加挥挥手,“其实加隆还是很可爱的,只是偶尔有那么点小孩子脾气……哎,艾欧利亚,你干嘛呢!”
夹到一半的清蒸葵花丸子落回盘里,艾欧利亚很不甘心的收手:“哥,我要饿死了,到现在早饭还没吃呢,可以吃饭了吧!”
艾俄洛斯向窗外望望:“再等加隆一会吧。他怎么还不来,一会就都凉了。”
“还要等啊!”艾欧利亚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对食物的执念一向是很重的,特别是当看得到却吃不到的时候。趁艾俄洛斯转开目光,偷偷对坐在对面的撒加做了个哀求的姿势。
撒加会意的眨眨眼,在艾俄洛斯的碗边敲了敲:“谁知道他又跑到哪去了,又不是小孩子,饿了自己就知道过来了。艾俄洛斯,我在办公室辛苦了一个上午,连午饭还没吃……”余下来未出口的话不言而喻,大大方方的看着艾俄洛斯。
“这样啊……”艾俄洛斯有些苦恼的揉揉眉心,“算了,那大家先吃吧,我再给加隆留一份就是了。”
撒加把手绕到艾俄洛斯背后对艾欧利亚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而后者早在听到许可的同时对桌上的若干佳肴发起了第一轮闪电攻击。
开餐还不到五分钟,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拆房子般的擂门声,伴着加隆中气十足的吼声:“臭撒加,跑到这来也不和我打声招呼,害得我多跑冤枉路!喂喂,开门!”
三人对看一眼,艾欧利亚立刻很有自觉的放下餐具去开门。一股人形旋风飞快的卷进来,直冲进餐厅:“撒加,我就知道你在这!”
撒加皱起眉:“加隆,你掉泥沟里了么?怎么这么狼狈,一身泥水!”
“被雨拍了!”加隆扯开领口,把外衣甩下来。里面的衬衫虽然有些潮气,但还算干净,“喂喂,你们竟然不等我来就吃饭,太不够意思了吧!哎,撒加,不许动那个鱼线汤,那是我的!”
撒加看看他,又看看热气腾腾的汤碗,偏偏去舀起一大匙到自己的碗里。
“喂……”加隆的嗓门立刻扬高。
艾俄洛斯急忙站起来把他向洗漱间推:“给你留的那份在厨房,去洗手吃饭。”又无可奈何的看撒加一眼,“你这毛病什么时候改一改,挑加隆生气就那么好玩么!”
“呵呵,加隆生气时很可爱啊!”撒加轻笑,起身去厨房端还温在火上的汤,“加隆小时候生气时脸颊会鼓起来,圆圆的让人想捏一捏。哎,我都好久没捏过他的脸了!”
艾俄洛斯不敢苟同的对他摇头:“你是手痒想和人打架吧!把他惹急了,加隆的拳脚功夫可不比你差。”
艾欧利亚立刻连连点头:“加隆学长的搏击一连五年都是前三名,不过好久没看到他出手了。”
说话间,加隆已洗漱干净出来,目光在三人身上一溜,不去自己习惯的座位,偏偏端起餐具挤进撒加和艾俄洛斯中间:“给我倒张椅子。艾俄洛斯,你去那边点。”
撒加不满的看着他夹楔:“你平时不是坐在艾欧利亚那边么!”
加隆快手快脚的夹了一堆菜到自己碗里:“非常时期嘛,你们要保持距离,保持距离!”忽然很严肃的转向撒加,“外面传得风言风语的,我这也是为你们好。撒加,咱们是不是亲兄弟?你听我一次,又不是叫你们断交!”
撒加愣愣,冷笑一声:“连亲兄弟这个筹码都搬出来了!”转过头去吃饭,再不开口。
加隆也不在意他的态度,目的达到了就好。与撒加的脾气比起来,桌上的饭菜更有吸引力一些,只是空气中忽然少了两个人的声音,立刻冷清下来。
不自在的反而是艾俄洛斯,看看闹别扭的撒加,再看看满不在乎的加隆。艾欧利亚带些不安的目光投过来,只能报以苦笑,后半餐饭吃得有些索然无味。
接下来的夜晚,又有润物细无声的小雨淅淅沥沥了半宿。第二天的阳光,显得格外清爽温柔,甚至泥土中都透着隐隐的芳香。夏日的雨渍是保留不了太久的,于是便都化为轻盈的雾气,从地面袅袅的升向天空。
清晨五点,艾俄洛斯起床准备四人份的早饭时,艾欧利亚已经开始了他每早必行的晨跑。昨天夜里和弟弟闲聊到午夜的联床夜话让艾俄洛斯有些精神不足,看着艾欧利亚神采奕奕的出门,有些苦笑:自己莫非已经老了么?
对面是艾欧利亚的房间,暂时腾出来安置撒加加隆那对兄弟。此刻的房门还是紧闭着,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艾俄洛斯轻手轻脚走到厨房去,撒加的睡眠很浅,一旦被吵醒常常要闹半个小时的情绪;而加隆,每每是一定要拖到撒加去洗漱时才肯起床的。
摇着头叹着气洗蔬菜和煮粥,撒加的要放蛋丝火腿加隆要鱼松加薄荷,艾欧利亚只喝白粥不过一定要有甜酱小菜……艾俄洛斯手下有条不紊,似乎自己一直在照顾的是三个弟弟而非一个。炉子上煮粥的锅子响起来,“噗”“噗”的向外喷着白气,艾俄洛斯急忙过去端下来。一股浓浓的粥香飘开,家的感觉一刹那似乎是前所未有的鲜明。
直到走进办公室,那股浓郁的味道还在味蕾上徘徊。桌上已经摆好了今天一天的工作清单,艾俄洛斯注意到进程只安排到中午,后面的大段空白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要离开了么?艾俄洛斯有些留恋的环视着这间陪伴了自己一年的房间,即使对提升到旗准后就要搬至军政府下属的高级军官办公区早有准备,可一旦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是有些措手不及的突然。虽然只有短短一年时间,但这个军务部,这片建筑留给自己的记忆却是前所未有的跌宕起伏,好多片段争先恐后的从脑海中闪过。放任了自己的片刻失神后,艾俄洛斯深吸一口气,敲敲桌沿笑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起来!
抛开那些胡思乱想,艾俄洛斯坐回桌后拿起笔。不管怎么说,走之前还是要把这份《冬季兵营驻练整改报告》完成,总不能不负责的留给继任者一个有头无尾的乱摊子。还要将这一年来自己经手的大小事务与档案整理出来,对只有一个上午的时间来说,也是不小的工作量呢。
时间在全神贯注中流逝得飞快,似乎只是一瞬间,再抬头已是午休时刻。艾俄洛斯抖抖发酸的手腕起身,信步走到撒加的办公室前敲门。奇怪的是,花了比平时至少要长上三倍的时间也没有看到撒加微笑着出现,反到是两个隔间外战略拟行室的门打开,沙加很优雅的出来反身带上房门,对着他微微一点头:“撒加副旗准一早就被召唤到御政院去了,大概还没有回来吧。”
“御政院?”艾俄洛斯有些吃惊,“不是下午才去领调任书么?”
“大概是有其它的事吧。”沙加轻描淡写的带过,“艾俄洛斯副旗准,是要去吃饭么?一起走吧。”
“好啊。”艾俄洛斯很爽快的点头。
并肩走过长廊,窗外婆娑的树影不规则的从窗子投映到光洁的地板上,带着夏日特有的沙沙轻响。艾俄洛斯有些感慨的拍着一根立柱:“去年刚刚被调回圣都时,大概也就是这个时间吧!没想到一转眼,一年已经过去了。”
沙加微笑:“人也是少年得志,跻身高位啊!”
艾俄洛斯双手一摊:“沙加,怎么你也这么说!这次平乱,你以一人之力力守亲王府,将殿下保护得毫发不伤。这份能力,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也一样要搬到军政府去了吧!其实以你的能力,做这一段文职才是委屈了。”
沙加淡淡的看他一眼,语气波澜不惊:“我在军务部比较习惯……不过据说有一位旧相识也要调来了。”
“唔?”
“撒加副旗准的弟弟,加隆勋骑。”
艾俄洛斯一愣:“加隆?真的要调他来圣都军?”
“你不是一直盛赞他的军事才华么?调来圣都军,才能真正一展身手吧!”沙加忽然低眉一笑,“艾俄洛斯副旗准,看来史昂大人和你的看法倒是类似呢!”
知道他的态度纯粹只是在就事论事,但艾俄洛斯还是有一种近似老母鸡的心理般立刻开口:“加隆虽然在小节方面或许是有些浮躁,但对于用兵征战,他绝对是一个难得的将帅之材。史昂大人选拔新秀,不拘一格,相信他很快就能将自己的真正实力展现出来。沙加,或许我们只需要拭目以待。”
“那好,我也就拭目以待。”沙加甩甩头,将一绺略不伏贴的发丝掠回肩后,“艾俄洛斯副旗准,餐厅到了。”
两人选了墙角一张并不太打眼的桌子坐下,餐厅中人并不多,但仍惹来不少好奇的观望。沙加慢悠悠喝着自己那份加了菠萝的甜炖汤,似是不经意中目光四下一转,对上了不下于十双来不及收回的好奇视线。被那双澄澈傲然不染纤尘的眸光一扫,立刻颇为狼狈和尴尬的转开。
淡哼一声,沙加对艾俄洛斯笑笑:“看来大家对和你同桌的人不是撒加副旗准都很惊讶呢!”
艾俄洛斯将一份淋了明太子的炖肉向他推了推:“习惯而已!或者说,他们是在为一向独来独往的你屈尊与我共餐惊讶吧!”
沙加笑出来:“艾俄洛斯副旗准,原来你的幽默天份也很好啊,不过屈尊的是你而不是我吧!今天下午,你大概就会是旗准大人了……撒加副旗准也一样吧!”他有些用意的看了艾俄洛斯一眼,“据我所知,你们从参军后似乎就一直在并肩前进呢。全国上下的正规军队近千万人,能一直分配在一个编制里倒也不多见。”
艾俄洛斯摆摆手,伸出两根手指:“不,有两个月,是他从准骑跳升副旗准回到圣都,而我是在升职到勋骑两个月后才蒙童虎大人召唤入籍圣都军。这是我们唯一分开行动的一次。”
“三年和两个月,你也记得这么清楚!”
艾俄洛斯笑着一耸肩:“如果你有一个朋友从八年……不,从六岁时起就一直形影不离的话,大概也会把两个月的分离记得很清楚的。”
“原来你们还是童年玩伴!大家好象都一直以为你们的交集是从希亚军校开始的。”
艾俄洛斯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有沉入回忆的成分:“他是七岁时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全家从斯伦佩奥行省迁来圣都,我们从那时起就认识了,一转眼已经快十六年了吧,大家早就像一家人一样。特别是五年前他父亲退休,和母亲迁回故乡养老,我们一直是互相扶持着走过来的。”
“难怪你们的感情会那么好!”沙加扬扬眉,“我也有一个关系和你们很类似的朋友,但十六年的交情……无论如何比不上你们了!”
艾俄洛斯莞尔:“沙加,你今年也才不过十九,要一定以十六年为标准的话,那可真是难为你了。也不过是个数字而已,没必要强求。”
沙加吐出一声笑,眉宇间颇有自傲:“但我可以保证,我们间的契合度,绝不会在你和撒加副旗准之下。”
艾俄洛斯微笑着点头,对他口中“朋友”的身份心知肚明:“那就是最难得了。天下虽大,知己难求。看来咱们都很幸运。”
“知己……”沙加慢慢嚼着这两个字,眼中难得一见的暖色又深了几分,但忽然神色一肃,“有一件事……你和撒加副旗准现在都是深受器重,可军阶一旦擢升到一定高度后,各自都要独当一面也是必然的,恐怕隶属同一编制的机率会越来越小。这点,你……们考虑过么?”
不可否认,在人的天性中存在着选则认知的能力,承认自己喜闻乐见的,而下意识的去忽略那些并不愿面对的方面。所以,面对沙加忽然提出的问题,艾俄洛斯才惊觉自己忽略掉了这个如此明显的事实有多久,一时间有些愕然。沙加倒是很平静的看着他,与平时无二的音调听在艾俄洛斯耳中有暗示的味道:“大概,是到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了吧!”
艾俄洛斯的眉有些微皱:‘身为军人,服从调派是很正常的事……不过,沙加,如果是你提出这样的问题,大概没有人会不重视吧!“他顿了顿,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莫非这次的人事任命有什么大家意料之外的变动么?与撒加有关?”
沙加抬头,目光却掠过他的后方:“这种事……答案还是去问本人比较好吧!”
“?”
“我吃完了,你慢用。”沙加推开餐具,起身微微一点头,在艾俄洛斯还没有理解他的所指前翩然而去。
“你不是为了要吊我的胃口才约我来吃这顿饭的吧!”艾俄洛斯看着桌子另一半几乎没动几口的饭菜露出苦笑,有些完成任务似的端起碗。虽然自己的食欲也已被刚刚的谈话摧毁殆尽,但根深蒂固的爱惜粮食的原则还是让他无法像沙加那样甩手离开。
夹菜的手还在半空,身边忽然掀起一股快速走动时才会带起的气流,一个人影已经坐在沙加刚刚离开的座位上,表情很复杂的看着他。
“撒加!”
艾俄洛斯吃了一惊:“你怎么这个表情?你不是去御政院了么?”
撒加定定盯着他,不作回答,半晌才叹了口气:“我饿了!”
艾俄洛斯险些跌倒,一脸的“拿你没办法”:“我去点菜。要不要换张桌子?”
两人位的餐桌上空间不大不小,一半是沙加的素菜大全,一半是自己还未吃下几口的饭菜。所余的位置,刚好可以放下一只盐罐。
撒加摇摇头:“不了,我吃你的菜就好。帮我叫一碗汤面吧,温的。”
反常!
艾俄洛斯在心里斩钉截铁的下了这两个字的结论,但仍是去了。撒加换坐到他的位置上,盯着余温袅袅的菜肴出神,耳边又响起不久前离开御政院时史昂最后的几句话:“……卿的前途不可限量。有卿这样的人才是希亚王国之幸,但能生在希亚王国,又何尝不是卿之幸。所谓饮水思源、树大依根,卿……可知?”
“饮水思源,树大依根……”这八个字反复在舌尖翻腾,直到嚼出了苦涩的味道。撒加盯着白瓷的汤碗神游四方,手下无意识的挥动着餐具,将红润酥烂的炖肉戳得千疮百孔。
“撒加,撒加……”端着汤面回来的艾俄洛斯很好心的救下那份可怜的炖肉,有些担忧的看着他,“面好了,快吃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撒加的心思被拉回来,眼神轻飘飘的看向艾俄洛斯,一丝沉重还没有收拾好。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我像有事的样子么?”
艾俄洛斯把面放到他面前:“能让你发呆的情况可不多,一般来说事情越棘手你反而越会被刺激得兴致盎然。怎么,还想考我的眼力么?”
撒加苦笑一声:“那种无用功不做也罢,我又不想瞒你什么!”
“那究竟是怎么了?”艾俄洛斯向前倾倾身,摆出一个洗耳恭听的姿势。
撒加无章法的挑着碗里的面,挑起来,按下去,绞一绞,戳一戳,然后抬头时就又找回了平时的从容:“下午,我不和你一起去军政府了,我的调任书已经提前下达了。”
艾俄洛斯一愣:“你去御政院是为了拿调任书?”
撒加慵慵懒懒的一笑:“能得到史昂大人亲手颁下调任书,也算是风光无限,不是么艾俄洛斯?”
一种很怅然的预感从心头点水般一滑而过,艾俄洛斯有些明白了沙加的所指:“新职位是什么?”
“留籍圣都军,擢升旗准,调入军政府辖下参谋处,即日就职。”撒加像是漫不经心的取出一张纸摊开,雪白的公函上印章鲜红得刺目,一傍有史昂清劲洒拓的签名。
“参谋处啊……”艾俄洛斯抬起手,“恭喜高升!”
撒加“啪”的打掉他的手,紧盯着他的眼睛:“言不由衷!”
艾俄洛斯会意一笑:“那该说,为你不得不到那个平均年龄在五十岁以上的部门哀悼,去与老年人们斗智斗勇吧!”
撒加斜睇他一眼:“是老狐狸们!参谋处没有一盏省油的灯,不是狐狸就是石头,看来我也要未老先衰了!”
“不过也许会是开拓一个新局面啊!不管怎么说,毕竟也是难得的重用……恩,其实在参谋处要比单纯的停留在军中更有前途的……”
撒加懒洋洋的伸手打断他的话,翘起食指和中指晃来晃去:“唉,史昂大人英明,让我想抱怨一下明升实降都没有借口!”
“什么明升实降,胡说!”艾俄洛斯敲了他一下,心里隐隐有一丝郁结,似乎想到不该想的事了呢。目光虚虚的投向小花园的方向:史昂,猜忌、亲信、雄心……
撒加的一巴掌拉回他的心思:“你怎么了?干吗脸上一副苦大仇深的!”
艾俄洛斯叹了口气:“这次咱们是真的拆档了呢!撒加,以后自己保重。”
“好象我要进龙潭虎穴一样哎!”撒加在桌子下面踢踢他,“今晚出去转转吧,算为我离开圣都军饯行。”
“好。”艾俄洛斯回答得很干脆,然后两人同时面对着微笑起来,笑容像秋天还瑟缩在枝头的叶子,带着些许不自然的意味。
太明媚的阳光有时也会照得人不舒服,特别是在夏日的午后。撒加的沉重,艾俄洛斯的忧虑,在阳光下一起转过身去,留给对方一个无关痛痒的笑脸。
有些事,还是不说为好啊!
“殿下,您今天感觉怎么样?还头晕么?”
御医院的首席医官莫柯罗捻着花白的胡子,笑眯眯的看着靠在大躺椅上的穆,面前的一张清单上洋洋洒洒列出了不下二十种大补的汤剂,而右手的笔尤停留在半空,大有随时准备着再添上十七八味的架势。
穆有些头皮发麻的瞟着那张已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的清单,挤出一个端正文雅的微笑:“头晕不过是睡得太多了,现在已经过了快一个星期,早就没事了。大医官,你放心。”
“喔——”莫柯罗捻捻胡子,目光下移到穆的前胸:“那还胸闷么?”
依旧是微笑:“不闷了,只是窗子关了太久,房间里空气不太畅通,到外面散步后症状自然就消失了。”
“那四肢的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手脚酸软无力的情况?”
……
一问一答的情形持续了约大半个小时,直到站在门外的使女都快要无聊到睡着时,莫柯罗终于对穆的身体状况下了个“应该是十分健康”的结论,慢悠悠的开始整理摊开一桌的纸笔和医疗用品:“殿下,‘保险剂’这种药品,少量服用确实有定神催眠的作用,不过,一旦服食过度,对人的身体,特别是神经方面,有着相当大的隐患。虽然殿下的身体目前看来已经完全恢复,但稳妥起见,这有一个清神养脑的药方,殿下还是要再继续服用半个月。”
老医官的话音一落,一直垂手站在门边的一名少年立刻乖巧的快步走来,递上手中的诊盒。莫柯罗从里面捡出一张单子,捧给穆过目。
穆接过药方,用指尖拈着却不细看,反而微笑着打量那名医学生打扮的少年:“很不错的孩子,你的新徒弟?”
莫柯罗颇为自豪的呵呵笑:“这孩子的脑子,如果不用来学医就太浪费了。他本来是和他哥哥一同参加的少年兵营,还是我好不容易讨出来的。才十岁,还不够进国学,就留在身边了。”
“少年兵营么?”穆看着少年清秀中还带着稚气的脸,“这么说,也是官兵的遗眷了?”
“蓝河省驻留兵团的孩子,雷神那次……”
莫柯罗点到为止的没有再说下去,穆了然的点点头。雷神悍匪,在艾俄洛斯亲自出马前,折损了蓝河行省不知多少官兵,也间接的牵动了现在余音尤在的亚历士政变。轻叹一口气,穆的目光又扫过那名医学生:“你叫什么名字?”
“瞬。殿下。”孩子的声音里透出小小的紧张与兴奋,一双清澈的绿眸偷偷自低着的头下向上窥视。
穆笑眯眯的看着他的小动作,伸出一只手轻轻拨了拨他垂到肩头的亚麻色头发:“好好努力吧瞬,莫柯罗医师可是御医院的首席学者呢!”
“是,殿下。”
“殿下,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告退了。”见穆收回手,莫柯罗也站起身。
穆点点头,欠了欠身:“那好。麻烦你了,莫柯罗医师。”
刚刚抬步,莫柯罗又忙转回身,一脸想起什么的表情:“啊,殿下,御政官大人还没有回府,有一张药方能不能先暂时放在您这,请您转交给大人?”
“药方?什么药方?”穆眨眨眼,坐直了身子。
莫柯罗叹了口气:“不过是一剂大补药。大乱刚定,三公之位虚悬了一个,军统长大人又大病初愈,御政官大人山一样的公事一个人扛着,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再掰开用,什么铁打的身体半个多月也熬垮了!这剂大补药虽然抵不了什么事,好歹也给大人补一补,要是再出一次前天在办公室疲劳过度半昏迷的事,国内可真就要群龙无首了……唉,这也是军统长大人的吩咐。殿下,药方我放在这里了。殿下?殿下?”
“哦?啊!放下吧!”听到莫柯罗的话开始忡怔的穆猛的回神,心不在焉的点了下头。
莫柯罗见状,很解人意的不再开口,将药方放下,拉着瞬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穆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躺椅上,放在膝上的双手十指微扣,对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沉思。
一阵很轻的脚步声走进房间,没有开口,熟悉的感觉先涌了上来。穆拉回心思,扭过头:“沙加。”
沙加披了一件很舒适的便袍,目光溜过桌上并排的两张药方:“莫柯罗医师来过了?”
“刚刚走。”穆摊开手,“又留下了半个月的药量,看来我的苦日子还没有结束啊!”
沙加淡淡微笑:“你是亲王千金之体,当然半点差错都出不得的……说到底,当初你要是不多喝那半杯茶,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心疼?……”穆故意斜起眼,挑高了尾音笑嘻嘻的看着他。
沙加视若未睹的清咳一声:“当然心疼!千亩莲花,才提炼出那么几十瓶莲沁,现在倒都被你的药罐子味道压下去了,简直是暴敛天物嘛,我当然心疼!”
“哦——”穆拖长声音站起来,“原来你把本王当成麻烦供着啊!还给我编派了多少不是,恩?”
沙加很认真的开始扳手指:“占了我的卧室,喝光了我辛苦收藏的名茶,打乱了我的工作计划,闲杂人等进进出出的闹得我不得安生……”
“饶了我吧!”穆“啪”的拍开他的手,“你还真算啊!”
沙加眼中流过一抹促狭笑意:“既然是亲王殿下的御令,下官当然惟命是从了!”
穆满脸写着“我不满”瞪着闲闲微笑,还自己为自己倒了杯香茶喝起来的沙加,半晌又终于笑了:“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
沙加挑起一边眉毛,又放下了,点点头:“看来艾俄洛斯的坚持有他的道理。”
“……”
“加隆在军事方面或许真的是个天才。”
穆侧头想了想:“加隆?你说过的那个游手好闲的备役军官?”
“现在是圣都军第一旗的副旗准。”
“我知道,听说是老师亲自下的命令调他进圣都军的。”说到“老师”两个字,平时叫惯了的称呼此刻在口中却微微的发涩。穆终于还是放弃忽略的一伸手,抓起一张药方:“老师现在很忙?”
“还好。”沙加瞥了眼窗外,“每周工作七天,每天十八到二十小时。”
“那老师他的身体……”穆低呼一声,抚住嘴,看着沙加。
沙加默然一会,忽然向床边坐下:“驻兵营今天又是练兵,实练。”
穆眨眼。
“还记得亚历士的妹婿么?”
“古兰卡督统,北疆军军长?”
沙加眼中闪过光芒:“手握重兵,掌管边陲,不过却要面临被抄家革职的命运……”
房间中静了下来,许久,穆长长叹了口气:“多事之秋啊!”
“也许,不,是一定,希亚王国的和平持续不了多久了。”
“对大家现在的处境来说是雪上加霜吧,特别是高位者!”
沙加点头:“军、政,首当其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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