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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野鼬鼠

_2 張小嫻 (当代)
  这几句话仿佛有点效用,他脸上的红霞渐渐褪到耳朵后面。
  「对,就是这么简单。」高海明说,「我帮助女孩子完成令男孩子快乐的心愿。」
  我点头同意,虽然实际上我并不同意。我仍然认为高海明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人,去霸占更多空间和爱情。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出于占有欲,他浪漫地以为自己担演着别人的爱情里的一个小角色,他是个充满幻想的人。「卫生巾大王」这个名衔令他很尴尬,却无法摆脱,于是他用砌战机这个方法,使自己变得优雅一点。他制造的,不再是用完即弃的东西,而是天长地久的。他显然没有想到,一旦男孩跟女孩分手,那架战机早晚会被遗忘或弃置。
  「你为什么只砌战机模型?」我问他。
  「你不认为战机的外型是最优美的吗?」高海明反问我。
  「喜欢战机的人,心里都有一股狂风暴雨。」我故意装着看穿他的心事。
  「是吗?」他没有承认。
  「战机是用来进攻的。」我说。
  「你念的是心理学吗?你好象很会分析人。」
  「不错,我是念心理学,不过学的都是皮毛,从人身上去观察反而实际得多。你念哪一科?」
  高海明用叉卷起一撮天使头发说:「我念化学。」
  「又是整天躲在实验室的那一种工作。」我说。
  「不,念化学是很浪漫的。」他说。
  「是吗?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解释。」
  「在实验室里,颜色的变化是很奇妙的,红色和黄色混在一起,在调色碟里,可能是橙色,但在实验室的试管里,黄色加红色可能变成蓝色,而这一种明亮的蓝色只存在于实验室,在外面世界是找不到的。」
  「试管里的蓝色难道会比天的蓝色和海的蓝色美丽吗?」
  「我说是不同的,因为实验室的蓝色在现世里是找不到的。正如香水,也是从实验室调校出来的,每一只香水的香味都不同。」
  「那么,化学最浪漫的事,便是可以制造香水。」
  「不,化学最浪漫的事是所有物质都不会消失,而只会转化。」
  「人死了也不会消失?」我问他。
  「对,尸体埋在泥土里,可以化成养分,滋润泥土,泥土又孕育生物。我和你,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只会转化成另一种物质。」
  「那可能会变成一片炭。」我失笑。
  「对,或者是一粒灰尘。」
  「那不是浪漫,是凄凉,我来生只是一片炭,而你是灰尘。」
  「但我们不会消失。」他说。
  「既然你那么喜欢化学,为什么会做现在的工作?」我问他。
  「反正我念哪一科,都是继承父业的。」高海明淡淡的说。
  「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儿子吗?」
  「我还有一个姐姐,她嫁人了,丈夫是会计师,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我听到是会计师,很有兴趣。
  「是哪一间会计师楼?」
  「马曹。」
  「你有砌战机送给他们吗?」
  「我家人不知道我做这种事,他们知道了,一定认为我是怪人。」
  「你倒也是个怪人。」
  饭后,高海明开车送我回家。
  「谢谢你今天晚上陪我吃饭。」他说。
  「在今天以前,我还以为你有自闭症呢!你今天说了很多话,我学了很多化学知识,希望今天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吧。」
  他的脸又涨红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指定由我砌战机。」高海明问我。
  「我没有说过那辆战机是你砌的。」我说。
  他不服气:「你为什么要戏弄我?」
  「我没有戏弄你,是你戏弄我。」
  「我戏弄你?」他愕然。
  「你说『蜂舒适』和『爱宝宝』有虫的谣言是你传出去的。」
  「好,我们现在打成平手。」他说。
  「你为什么会看得出我的战机是你砌的?」我问高海明。
  「裁缝不会认不出自己亲手做的衣服,衣服上的一点儿瑕疵,只有他知道。」
  「我的战机有瑕疵?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我。
  「再见。」高海明开车离开。
  我在公司里仔细研究高海明砌的F十五,一点瑕疵也找不到,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那一点瑕疵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去拿了战机没有?」梦梦问我。
  「拿了?不过那天高海明上来公司,让他发现了。」
  「那怎么办?」
  「他请我吃饭,他这个人不错的。」
  「你已经有区晓觉了,你不是想一脚踏两船吧。」
  「当然不是,你喜欢高海明吗?我可以做中间人。」
  「我不需要免费卫生巾。」梦梦笑说。
  「你需要男人吧?」
  「男人我有呀。」
  「可惜你变心也变得很快。」
  「因为从没有遇上一个值得我为他改变的人。」
  「铁汉呢?」
  「他?」梦梦眼里闪着光芒,「算了吧,他哪里懂。」
  「为什么不向他说?」
  「难道要我追求他?他早晚会在学堂找个女警,组成一个警察世家的。」
  我失笑。
  但梦梦对铁汉是有幻想的,她骗不了我。
  这天下班前,我接到高海明的电话。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他问我,「一起吃饭好不好?」
  「好呀!反正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说。
  「什么事?」他问我。
  「见面再说。」
  高海明带我到湾仔一间开在阁楼的酒家吃饭。
  「这里的咸鱼煲鸡饭是全香港最好吃的。」高海明说。
  「是吗?」我看到他的样子很期待似的。
  「这里是老字号,小时候我爸爸常带我来吃,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关于那架模型战机的瑕疵,我找到了。」他神气地说。
  他有点愕然。
  「就在左边的引擎里。」我说。
  高海明微笑:「你怎样发现的?」
  「我用放大镜找的。」
  「说谎。」他说,「那架战机根本没有瑕疵。」
  我笑着说:「对。那架战机根本没有瑕疵,我说找到瑕疵只是要你承认你说谎。」
  「你很聪明--」高海明说。
  「谢谢。」我得意洋洋地跟高海明说,「我和你不相伯仲罢了。」
  「既然战机没有瑕疵,你怎会认得那架战机是你砌的?这一次别再想骗我。」我警告他。
  「感觉,就是凭感觉,当然,我看到你的双眼在逃避,我更加肯定战机是我砌的,还有,那天你在我办公室看到我砌战机,露出很得意神色,你平常是不会的。」
  原来我露出了马脚。
  那一煲咸鱼煲鸡饭最后才上桌,侍应老远从厨房捧出来时,已经香气四溢。
  「好香啊。」我说。
  「味道更好呢。」
  我吃了一口,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咸鱼煲鸡饭。
  我连续吃了三碗饭。
  「你很能吃。」高海明叹为观止。
  「谢谢你请我吃这么美味的咸鱼煲鸡饭。」
  「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时常请你来,我的朋友不多。」
  「好呀,如果时常有好东西吃,我不介意做你的朋友。」
  高海明送我回家,目送他开车离去,我突然想做一件事--晓觉最喜欢吃咸鱼,如果他能够吃到这个咸鱼煲鸡饭就好了。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从家里拿了一个暖饭壶,坐计程车回到酒家,请他们替我再煲一煲咸鱼煲鸡饭。
  「你不是刚刚吃了吗?」侍应觉得奇怪。
  二十五分钟后,饭煲好了,香得不得了,我把饭倒在暖壶里,再坐计程车到士瓜湾的一间二十四小时速递服务中心。
  「我想速递去英国布里斯托。」我跟那位左耳戴着耳环的男职员说。
  「这是什么?」他问我,他好象嗅到香味。
  「吃的。」我说。
  「小姐,吃的东西不能速递。」他说,「况且你要速递到布里斯托,那是两个工作天之后的事,送到去已经不能吃了。」我竟然不知道吃的东西不能速递。
  「你们应该有这种服务。」我跟戴耳环的男人说。
  「你是指速递食物服务?」他问我。
  「对,万一有人吃到好东西,就可以立即速递到另一个国家给他想念的人吃,这种服务不是很好吗?」我抱着暖饭壶跟他说。
  「我向公司反映一下。」戴耳环的男职员说。
  圣诞节到了,我在百货公司挑选圣诞礼物给晓觉。
  离开百货公司的时候,一辆簇新的浅蓝色平治房车在百货公司外面停下来,走下车的正是高海明,
  他扶着一位女士下车,那位女士年约五十岁,身材瘦削,穿着整齐保守的套装,脸上有一份很独特的贵气。
  「邱小姐。是你?」高海明跟我打招呼。
  「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你。」我说。
  「我陪我妈妈来买东西。」他说,「妈妈,我跟你介绍,这是邱小姐,是我们雇用的公关公司的职员,她非常能干。」「高伯母,你好。」我跟高海明的妈妈握手。她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她的手雪白而纤幼。
  「你好。」她客气地说。
  「改天再见。」我跟她和高海明说。
  高海明小心翼翼扶着他妈妈进入百货公司,看来他们母子的感情不错。
  下班的时候,我又看见那辆浅蓝色的平治房车停在大厦门外,高海明从车上走下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愕然。
  「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你妈妈呢?」我问高海明。
  「她回家了。」「我自己那部车子拿了去修理,抱歉要你坐这部车。」他说。
  「一点也不抱歉呢。」我笑说。
  高海明的司机把车驶到湾仔那家意大利餐厅。
  「我们在这里吃饭好吗?」高海明问我。
  他又叫了一客天使头发,我上次吃过了,觉得味道很淡,今次叫了云吞。
  「你妈妈很年轻。」我说。
  「她今年六十一岁了。」「是吗?真的看不出来。」「她比我爸爸年轻三十年。」「那你爸爸岂不是九十一岁?他差不多六十岁才生你?」「是六十三岁,我今年二十八岁。」「那么你的样子比真实年龄老得多了。」我取笑他。
  「我妈妈是我爸爸第三任太太。她二十八岁嫁给我爸爸。」「你爸爸是不是很有吸引力?」「他年轻时长得很帅,我见过他跟我妈妈结婚时的照片,他仍然很帅,风度翩翩。」「你妈妈是给你爸爸的风度吸引着的吧?」「她是为了钱才嫁给他。我妈妈是长女,家里有十个兄弟姐妹。」「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是很痛苦的。」我说。
  「不。我妈妈后来爱上了我爸爸。」「为什么会这样?」「我妈妈以为我爸爸当时都六十岁了,顶多只有七十多岁的寿命,他死后,她就可以拿到遗产,然后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谁知我爸爸一直活到八十五岁,健康还是很好,我妈妈自己都五十三岁了,不可能再那么容易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但你刚才说你妈妈爱上你爸爸。」「就在我爸爸八十五岁那一年,有一天,他突然中风,在医院昏迷了两天。我妈妈本来是一直渴望他死的,在那一刻,她竟然不想他死,她祈求上天不要夺去他的性命,原来在二十五年朝夕相对的日子里,她已经爱上我爸爸。」「那你爸爸的病情怎样?」「他后来好转了。」「那不是很好吗?」「去年开始,我爸爸的身体越来越差,我妈妈很后悔没有早点爱我爸爸,现在她想他活下去,他却随时会死。我妈妈经常说,这个故事是教训我们如果你一直不爱一个人,就不要突然爱上他,因为当你爱上他,你就会失去他,这是上天对人的惩罚。」晚饭后,高海明送我回家。
  我突然想通了,叫住他。
  「什么事?」他回头问我。
  「我明白了。」「明白什么?」他不明白。
  「明白你为什么爱替别人砌模型飞机。」「为什么?」他自己倒是好象不明白。
  「因为你妈妈生你的时候是不爱你爸爸的,你不是父母的爱情结晶品,所以你替那些女孩子砌模型给她们的情人,霸占别人的爱情,来填补自己的遗憾。」高海明只是一笑。
  平安夜这一天早上,我们在公司里开联欢派对。
  高海明打电话来。
  「你好吗?」他问我。
  「不错。」我说。
  「只是想问候一下你。」他腼腆的说,「下次再谈,再见。」「再见。」我觉得他的语气好象怪怪的,欲言又止。
  十五分钟后,电话响起,又是高海明打来的。
  「我忘了告诉你,我现在在日本。」他说。
  「日本?」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他竟然打长途电话回来给我。
  「是日本哪一个地方?」「富士山,我到东京公干,办完后来了这儿。」「天气好吗?」我问他。
  「天气很冷,山顶积了很厚的雪,我现在就坐在酒店房间的窗前。」「真是令人羡慕。」我说。
  「明天是圣诞节。」他说。
  「是的。」我说。
  「圣诞快乐。」他说。
  「圣诞快乐。」他打电话回来就是要跟我说圣诞快乐吗?「回来见。」他说。
  除夕那一天,我接到高海明的电话。
  「你回来啦?」我问他。
  「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今天是除夕呀。」我说。
  「你约了人吗?」「没有。」梦梦和铁汉都没有空。
  「日本好玩吗?」「不是去玩的,是去谈一些产品的代理权。」「成功了没有?」他点头。
  「恭喜你。」高海明又去那家意大利餐厅,同样叫一客天使头发。
  「除夕晚,你不用陪女朋友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
  「你不可能没有女朋友的。」我说。
  「化学的目的主要是研究反应。反应一定要两种物质相撞才会发生。不是任何物质都可以相撞而产生反应的。这两种物质必须配合,例如大家的位置、温度、能量都配合,那才可以产生反应。」「那只是你还未遇到这一种物质。」他苦笑,从口袋拿出一份用花纸包裹着的小礼物来。
  「我有一份礼物给你,是从日本带回来的。」我拆开花纸,是一罐小罐头,轻飘飘的,罐里装着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罐面有拉环,我想打开它,
  高海明立即制止我:「不要!」「只要拉开了,里面的空气就会飘走。」「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我奇怪。
  「是富士山的空气,我带了富士山的空气给你。」「怪不得那么轻,但,要是不准打开,我又怎可以嗅到富士山的空气呢?」「这里人太多了,空气很快就会飘走,你回到家里才打开吧。」「谢谢你。」我把罐头放在大衣的口袋里。
  「算是圣诞礼物。」他说,「补祝你圣诞快乐。」「谢谢,你有没有收过最难忘的圣诞礼物?」我问他。
  「是十岁那一天,爸妈带我坐邮轮,在太平洋上过了一个圣诞。你呢?」「小时候每年圣诞我都放一只圣诞袜在床尾,我以为圣诞老人晚上真的会悄悄地把圣诞礼物放在我的圣诞袜里。」「结果呢?」「那些礼物是爸爸放进去的。」我失笑。
  「我从没试过把圣诞袜放在床尾。」「我好喜欢的,怀着一个希望睡觉,多么美好!第二天,又可以怀着一个希望醒来。」「怀着一个希望醒来?」「嗯。」我点头。
  高海明驾车载我离开,到了我家门外,高海明下车为我开门。
  「已经过了十二点。」他说,「是新的一年了,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我说。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份用花纸包着的东西:「给你的。」我拆开来看,又是一罐富士山的空气。
  「怎么会又是空气?」我问他。
  「我打算每天送一罐给你,我总共买了三十三罐。三十三罐一齐打开,才可以充满一个房间。」他凝望着我,是那样情深,我不知怎么办好。他突然抱着我,吻在我的唇上,我推开他。
  「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我有男朋友,他在英国念书,他还有几个月就回来了。」我尴尬地说。
  他脸上露出惊讶而又失望的表情。
  「我没有告诉你,是我不对--」「不,是我不对,冒犯了你,真的对不起。」他向我道歉。
  「谢谢你的空气,真的谢谢,再见。」我说。
  他尴尬地离开。
  我把两罐富士山的空气扔在书桌掉在抽屉里。
  一点多钟,我打长途电话给晓觉。
  「新年快乐。」我说。
  「新年快乐。」他正在睡觉。
  我想告诉他高海明的事,我的心很乱,可是开不了口。
  他听见我沉默,问我:「什么事?」「没事,跟你说声新年快乐罢了。」我依依不舍地挂线。
  如果他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很天真,我以为高海明想跟我做朋友,他也许只是一个喜欢追求女孩子的花心大少罢了。
  一月二日的早上,一名速递员把第三罐富士山空气送来公司。高海明仍然不肯放弃,他有时候很固执。
  「这是什么东西?」香玲玲和王真问我。
  「不重要的。」我把罐头掉在抽屉里。
  高海明仍然不间断地每天找人送来一罐空气。当收到第十五罐空气,我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他说:「不要再送来了。」他没有理我,第十六罐空气在第二天又送来,我将那些罐头统统扔在抽屉里。
  每天接收他的空气,在这一个月来,已经成为我的习惯。
  到第三十三天,我终于按捺不住打电话给他。
第二章 七十个夏天
  「是我,你不要再送空气来了,我不会再接受,你很好,可是我们不可能,我心里根本容不下另一个人,我们不是可以相撞的两种物质。」我一口气把话说完。他沉默。「你听到吗?」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听。
  「嗯。」他应了我一声。
  我望着放在我面前的那一架他砌的F十五战机,本来想问他:
  「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
  却觉得自己很幼稚,终于没有开口。
  象他这种娇生惯养的少爷,大概不会肯再跟我做朋友了。
  高海明果然没有再送第三十三罐空气来。
  为了推广他公司代理的一只新牌子洗头水和护发素,我必须到他的公司开会,幸而跟我开会的不是他,而是市场部的负责人,好几次到他公司,经过他的办公室,都看不到他,他好象是有意避开我似的。
  这一天,在他公司的会议室开完会出来,经过他的办公室,我终于看到他,一如往常,他低着头砌模型。
  「唏。」我站在门外跟他打招呼。
  他抬头看到我,表情有点尴尬。
  「这是哪一种型号的战机?」我问他。
  「这是F十八D。」他说。
  「是你砌的第三十四架战机?」我记得他上一次说,连我那一架在内,他总共砌了三十三架战机。
  「嗯。」他点头,继续砌他的战机。
  「不打扰你了。」我说。
  「我是不是很执着?」他问我。
  我摇头:「念科学的人都是很执着的,每一个科学理论日后都有可能给别人推翻,科学家都坚信自己的理论经得起时间考验,不会被推翻。」
  「是的,两样物质不能相撞,只是时间问题。」
  「再见。」我说。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要送三十三罐空气给我,因为他也砌了三十三架战机模型,他说过,三十三架战机在不同的角落,代表爱情。三十三罐空气,是否也是这个意思?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这是我第一份工作,我竟然跟第一个客户发生这种事。
  往后的几个月,高海明没有再找我。
  「你会不会去参加晓觉的毕业礼?」这一天,梦梦问我。
  「机票这个贵,不会了,况且毕业礼后第二天他就会回来。」我说。
  想不到这么快就三年了,还有四个月,晓觉便毕业。
  「那真是可惜。」梦梦说,「不是听说有些机票很便宜的吗?」
  我真的很渴望参加晓觉的大学毕业礼,这一天对他很重要。
  我在旅行社买到一种往英国的机票,径杜拜转机,比直航机票便宜很多。
  晓觉决定毕业礼后第二天就回来,我没告诉他我会去英国,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我拿了三天假期到英国,一心以为很顺利,谁知在杜拜转机时,机场被封锁,许多荷枪实弹的军人进入机场。我听广播才知道伊斯兰真主教宣称在机场放了炸弹,所以军方要把机场封锁进行搜查,飞机班次被逼全部取消。
  再多等一天,我就赶不及参加晓觉的毕业礼了。
  在杜拜机场等了两天,机场还未解封,根本就赶不及参加晓觉的毕业礼了,我在机场打电话给晓觉,这个时候不能不告诉他,电话打到他宿舍房间,一个女人接电话。
  「他不在。」她用英语说。
  她是谁?可能是他室友的女朋友吧。
  我把我的情况告诉了她。
  「我会告诉他的。」她说。
  我孤伶伶的在杜拜过了两天,我真的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贪便宜买这种机票?现在是早上十时,晓觉已经穿起毕业袍坐在礼堂里了。
  机场终于解封,飞机到了希斯路机场,不见晓觉,我坐火车到布里斯托大学。
  「他今早离开了。」他的室友说。
  他的机票是今天走的,我以为他会等我,可能机票不能延期吧。
  我在机场等待后补机位回香港,已经等了一天,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在机场洗手间里终于忍不住哭,一个英国女人安慰我:
  「你没事吧?」
  我摇头,其实我又累又饿,我没想到自己竟然流落在希斯路机场。
  我在机场打电话给晓觉,他真的回家了。
  「你在什么地方?」他问我。
  「在希斯路机场,正在等机位。」
  「他们说接着的一个礼拜也没有机位,所以我一定要回来。」他说。
  「我知道。」我强忍着泪水,不想他挂心,「我很快会回来的了。」
  第二天,终于等到机位。
  到了香港,我直奔晓觉在北角的家,他正跟妈妈、三个姐姐、姐夫和两个姨甥一起吃饭,我还以为我们会在希斯路机场拥抱,想不到这么糟。
  三年不见,晓觉好象长高了,也许是消瘦了的缘故吧。
  我原本想了很多话跟他说,在这么多人面前,却开不了口。
  「坐下来吃饭吧,欢儿。」他妈妈跟我说。
  「你学成归来,一定要报答一个人。」他三姊说。
  我微笑望着晓觉,只要他有成就,我怎么辛苦都是值得的。
  「那个人就是我,你的学费真的不便宜呀。」他三姊用筷子一边拨我面前的一碟菜一边说。
  她竟然抹煞了我的功劳!我不喜欢他三姊,她向来是个势利的女人。
  饭后,晓觉送我回家。
  「你已经三年没有陪我走过这条路了。」我牵着他的手说。
  「谢谢你这三年来供我读书。」他说。
  「你不要这样说--」我制止他。
  「将来赚到钱,我会还给你。」
  「我不要你还。」我说。
  他双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我会给你幸福。」
  那一刻,我有苦尽甘来的感觉,差一点就要掉下眼泪了。
  「你打算找什么工作?」我问他。
  「当然是进会计师楼实习,香港有几家大会计师楼,我明天就开始写求职信。」
  「我在杜拜打电话给你时,为什么有女孩子听电话?」
  「她是我室友的女朋友。」
  我猜对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人。」我说。
  「你不信我吗?」
  「怎么会呢?除了你,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你瘦了。」他摸着我的面颊说。
  「不要紧。」我说。
  差不多半个月了,晓觉还找不到工作。
  「那天你不是去面试的吗?结果怎样?」我问他。
  「他们取录了我。」
  「那你为什么不去上班?」
  「那家会计师楼规模太小了。」他说,「我想加入马曹会计师楼,它是全行最大的华资会计师楼。」
  「你有写信去应征吗?」
  「写过了,没有回音,这种华资公司,要有点人事关系才行的,我又没有。」
  第二天,我硬着头皮打电话给高海明,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是我,邱欢儿。」我说。
  「欢儿?」他的声音有点雀跃。
  「能不能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事?」
  「你说过你姐夫是马曹会计师楼的合伙人,能不能请你姐姐向你姐夫推荐一个人?」
  「谁?」他问我。
  「他的名字叫区晓觉,在英国布里斯托大学刚毕业,已经写了应征信,只是一直没有回音。」
  「好,我试试看。」
  「谢谢你。」我说。
  拒绝了他,然后又求他,我也不期望他真的会帮忙。
  两天之后,晓觉兴高采烈地告诉我:
  「马曹会计师楼叫我去面试。」
  高海明帮了我忙。
  晓觉当天就被通知取录了。
  「什么时候上班?」我问他。
  「下个月一号。」他说。
  「那得要有几套象样的衣服才行。」我说。
  「我哪来钱?连信用卡都没有,穿旧衣服就行了。」
  「怎么可以呢?你不是说那是一间很大的会计师楼吗?总要穿得体面一点。」
  我陪晓觉去买西装,他选了两套,我替他付钱。
  「你哪来钱?」他问我。
  「签卡不就可以了吗?不用立即还钱的。」
  我把二千元放在他的钱包里,说:「你上班要用钱的。」
  幸好,他一开始拿的薪水就比我高,我已经债台高筑了。
  为了多谢高海明的帮忙,我准备送一份礼物给他。他那么喜欢战机模型,何不就送一盒模型给他?
  我到旺角那间高海明代人砌模型的模型店,又看到那个老板。
  「又是你?」他认得我,「又想找人砌模型吗?」
  「那个替人砌模型的人还有哪一种战机没砌过?」我问他。
  「很多都砌过了。」
  我在模型架前面浏览,发现一架样子很有趣的模型战机。
  「这是什么战机?」我问老板。
  「EA-6A野鼬鼠,不是很新的。」
  「他砌过吗?」
  「好象还没有。」
  「我就要这一架,请替我包起来。」
  「你不是要找他砌吗?」老板问我。
  「我拿走就可以了。」
  他有点莫名其妙。
  「你跟他认识的吗?」他问我。
  我微笑摇头。
  第二天,我专程把礼物送去给高海明,他的秘书说他不在。
  「可以替我把这个交给他吗?」我问他的秘书。
  「当然可以。」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我收到高海明的电话。
  「谢谢你的礼物。」他说。
  「不,我谢谢你的帮忙才对。」
  「你有见过野鼬鼠吗?」
  「你是说战机?」
  「不,我是说野鼬鼠。」
  「我没有见过,那架战机是根据野鼬鼠的外型来设计的,对不对?野鼬鼠大概就是那个模样吧。」
  「野鼬鼠遇到敌人,会从肛门射出奇臭无比的臭液,百发百中,被射中的人,即使在香草水里泡上三天三夜,也只能勉强洗去臭味。」
  「怪不得战机要名叫野鼬鼠。」我笑说。
  「其实鼬鼠品性驯良,只是遇到攻击,才会还击。两只雄鼬鼠争夺雌鼠时,也有一个君子协定,就是可以用掌互掴,用嘴互咬,但不会用臭液伤害对方。」
  「它们倒是很君子。」
  我不知道高海明的意思是不是他会和晓觉来一次君子较量。他愿意推荐晓觉,也是一种君子风度的表现。
  「无论如何,谢谢你的帮忙。」我说。
  「你不需要跟我说多谢,永远不需要。」他说,「即使你不爱我,我也会一生保护你。」
  我无言。
  有时候,我不敢相信,有一个男人会对我这样好,也许,男人在得不到一个女人的时候都会说「我会永远保护你」、「你永远不需要对我说多谢」这一类情深款款的话,他们是故意为自己剖开一个伤口,但这种伤口很快就会愈合,他们会忘记对这个女人的承诺。
  「晓觉,你会向我许下承诺吗?」我问晓觉。
  「什么承诺?」他问我。
  「我不知道。」我依偎着他。
  「为什么总是男人向女人许下承诺,而不是女人向男人许下承诺?」他问我。
  「因为女人是世上最喜欢听承诺的动物。你给我一个承诺好吗?」
  「我会爱你七十个夏天。」晓觉说。
  「为什么是夏天?」
  「现在是夏天。」
  「七十个夏天,真的吗?」
  「除非世上再没有夏天。」他信誓旦旦。
  「晓觉,你变了。你从前是不会说甜言蜜语的。」
  「是你要我向你说的。」他的样子有点无辜。
  但愿我的感觉是错的吧,我觉得晓觉跟三年前离开我的时候有点不同。我不知道这一种差异是由于我们有三年没有见面,所以还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还是其他原因。
  「习惯这份工作吗?」我问他。
  「还不错,不过那里的人看来都很势利。」
  「每天面对数字,难免如此。」我安慰他。
  「我还要应付考试。」他说。
  「钱够用吗?」我问他。
  他点头。
  我在钱包掏出一千元给他:「我这里还有。」
  「不用了。」他说。
  「你跟我不同,你是会计师,不能太寒伧呀,难道要带饭盒回去吃饭?」
  「我拿了薪水会还给你。」
  「你还要跟我计较吗?」
  「你不要怪我姐姐,她--」
  「我没有。」我说。
  好不容易才熬到发薪水这一天,除去要还给梦梦***、给爸爸的家用和付清信用卡数,所余无几,幸好下午接到朱丹妮的电话,她是我的传销客户,住在贼鱼涌,经常介绍其他顾客给我。她这个人很麻烦,如果不是看钱份上,我真的不喜欢跟她打交道。譬如这一天,她下午才打电话来,晚上就要我送货给她。
  「如果你没空,不用和我吃饭。」晓觉说。
  「不,我八点半就可以走。」我说。
  朱丹妮与三位太太在酒楼打麻将,我去到的时候,朱丹妮输了很多钱。
  「朱小姐,你的钻石戒指好漂亮呀。」我看到她左手无名指换了一枚新的钻石指环。
  「今天刚买的,现在就输钱。」她埋怨,「很想吃猪红萝卜啊,这里有没有?」
  坐在她对面的那个女人说:「这种地方怎会有猪红萝卜啊!」
  「附近好象有一档,我去买。」我说。
  「怎好意思呢?」朱丹妮说。
  「不要紧,我自己也想吃。」我说。
  我走到附近一个小食档买了一大盒猪红萝卜,刚在这个时候碰见晓觉。
  「你拿着什么东西?」他问我。
  「我很快就来。」我说。
  我匆匆走上酒楼,不小心让萝卜汁溅在我的裙子上,真是倒霉。
  「谢谢你。」朱丹妮说。
  「这一铺牌,怎么样?」我问朱丹妮。
  「你一跑开我便赢。」她老实不客气地说。
  「都是我不好。」
  「多少钱?」
  「噢,小意思。」
  「我是说那些护肤品。」
  「噢,这是单据。」我把单据交给她。
  「唉,好痛。」她用手揉两边的肩膊。
  「是这里吗?」我替她揉揉肩膊。
  「对,很舒服。」
  我本来只是想替她揉两下,这个时候也不好意思停手。
  「谢谢你。」朱丹妮给了我钱。
  「那我先走啦。」我说。
  从房间出来,晓觉正站在房间外。
  「我们去哪里吃饭?」我问他。
  「随便你吧。」他说。
  「再过两年,我就不做传销商了。」我说。
  我想,再过两年,薪水好一点,晓觉也赚到钱,我才不要做这种奴婢。
  「今天我发了薪水。」我告诉他。
  「是吗?」
  他好象没精打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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