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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游戏1~3全

_32 苏珊·柯林斯(美)
  真的还是假的?我的身上也着了火。从降落伞炸弹里飞出的火球越过了路障,穿过飘雪的空中,飞落到人群里。我正要转身,一颗火球正击中了我,火舌舔舐着我的后背,把我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一个浑身的怒火像太阳光芒一样不会泯灭的生物。
  一个在火焰中诞生的变种人只有一种感觉:愤怒。没有影像、没有声音、没有感情,只有冷酷无情的火焰灼烧着她的皮肉。她也许会失去知觉,可即使失去知觉也无法逃避。我是西纳的鸟。燃烧的鸟,愤然飞起,去躲避不可能躲避的灾难。带火焰的羽毛从我的身体里生长出来,扇动翅膀只能令火苗更旺。我燃烧自己,但却没有尽头。
  终于,我的翅膀开始摇摆不定,我失去了重心,地心引力将我拉向浮着泡沫的大海,那海是芬尼克眼睛的颜色。我仰面漂浮在海上,后背仍在水下燃烧,但是巨大的痛苦转成了疼痛。当我在海面上漂浮,失去方向时,他们出现了。那些死去的人们。
  我爱的人们在我头顶的天空飞翔,他们飞得很高,在天空盘旋,呼喊着让我去到他们身边。我是多么想和他们在一起啊,但是海水浸湿了我的翅膀,使我无法将它们举起。我恨的人也漂浮在水里,满身鳞甲的可怕生物用它们尖利的牙齿撕扯着我浸满盐分的肉体。一遍又一遍,没有停歇。最后把我拖到了水下。
  一只淡粉色的小鸟俯冲下来,把它的爪嵌入我的胸膛,它想让我浮起来。“不,觊特尼斯!不!你不能走!”
  但我仇恨的那些家伙却更强大,如果她不放开我,也会葬身水下。“波丽姆,放开我!最后,她不得不放开了我。
  在黑暗的水下,我孤独一人。只有我呼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费了好大力气只吸进了水,又费了好大力气把水从肺里挤出去。我想停下来,我不呼吸,可是海水仍然从我的肺里出来,又进去,我无法控制。“让我死吧,让莸跟着其他人去吧。”可四周一片寂静。
  我被囚禁在海水里,几天,几年,也许几个世纪吧。死了,却不能真的死去。活着,却无异于死亡。我好孤独啊,任何人、任何事。无论它们多么令人讨厌,只要能出现,就很好啊。但等我终于有了来访者时,它确实是很温柔的。吗啡。它在我的血管里流动,除却我的痛楚,使我的身体飘然若仙,我又要飞起来了,但终于还是回到了泡沫里。
  泡沫。我真的浮在泡沫上。我可以用指尖感觉到,它护养着我裸露的躯体。我仍然很疼,但好像又有些东西感觉很真实。我的嗓子像砂纸一样干。我闻到了第一次在竞技场里闻过的烧伤药膏的气味。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这一切让我感到害怕,我极力深入到意识的深层,去感知这一切。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渐渐地,我不得不接受现在的我。一个没有翅膀的严重烧伤的女孩。没有了火,没有了妹妹。
  在白晃晃的凯匹特医院的病房里,医生施展了精湛的医术,给我烧伤的地方植了新皮,使得那些几近坏死的细胞恢复了生命。医生同时帮助我做康复训练,弯曲腰身、伸展四肢,以取得好的医疗效果。总有人一遍遍地跟我说起我是多么的幸运。我的眼睛没事,脸的大部分没被烧伤,我的肺也有所恢复,最终我会完全康复的。
  当我的新皮肤慢慢长好,能够承受被子的压力时,更多的人来看望我。吗啡为生者和死者都打开了大门。脸色蜡黄、不苟言笑的黑密斯,正在缝制新嫁衣的西纳,总是天真地夸赞别人的黛丽,都会出现在我眼前。爸爸唱了四段《上吊树》,并提醒我不要让倒班的间隙总睡在一张椅子上的妈妈知道这事。一天醒来时,我意识到大家对我仍寄予厚望,不会让我一天到晚总是沉溺于梦境的。我必须用嘴吃饭,活动筋骨,自己去浴室洗浴。那天我无意中瞥见了斯诺总统,我的心就是一揪。
  “别担心,我救他是为了给你留着的。”医生说。
  她看到我不说话,感到奇怪。马上给我做了测试,结果我的声带受到损坏,可这并不是我说不出话来的原因。最后,科室的主任奥里利乌斯医生得出了一个理论,他认为我已成为精神上的艾瓦克丝,我失声是因为受到精神创伤。尽管人们提出了上百种治疗方法,他却只说不用管我。所以,尽管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人们却总是给我带来各种各样的消息。关于战事:在降落伞爆炸的当天,凯匹特就被攻陷了。现在帕纳姆国在科恩总统的管理之下。军队被派遣到各辖区镇压小股的凯匹特抵抗势力。斯诺总统:他已经被抓起来了,等待着审判。我们小分队:克蕾西达和波洛斯被派到各辖区报道战后的破坏情况。盖尔,正在二区扫荡残余势力。皮塔还在烧伤病房。原来他还是到了城市中心广场。我的家人:妈妈埋头工作,来排解心中的痛苦。
  我无事可做时,忧伤和痛苦便把我吞没。让我支撑下去的唯一理由是科恩的许诺。只要这件事做完了,也就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
  终于,医生允许我出院。我在总统府邸分到了一个房间,和妈妈住在一起。她几乎从不在家里,吃饭睡觉都在医院。所以照顾我成了黑密斯的事,他要保证我每天正常吃饭、吃药。这不是一件容易事。我又犯了原来在十三区时的老毛病,不经允许就在这大宅子里乱转。一会儿去办公室、卧室,一会儿钻到舞厅和浴室,寻找着奇怪的小小的藏身之处。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堆满毛皮衣服的衣橱和书房的一个小隔间,又在一个堆满废弃家具的房间找到了一个久已不用的浴缸。我找的这些地方又暗又静,没人找得到。我缩了起来,把自己变小,试图从人们的眼前完全消失。在这寂静的地方,我不停地转动手腕上的手环,上面写着:精神障碍患者。
  我叫凯特尼斯·伊夫狄恩。我十七岁。我的家在十二区。十二区已经不存在了。我是嘲笑鸟。我导致了凯匹特的崩溃。斯诺总统恨我。他杀死了我的妹妹。现在我要杀死他。这样,饥饿游戏就结束了……
  我发现我也会周期性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不知道是出于对吗啡的依赖,还是黑密斯把我搜了出来。我吃饭、吃药、按要求洗浴。我倒不在乎水,而是不愿看到镜子里烧伤的身体。植皮的地方还是婴儿皮肤似的粉红色,那些已经烧坏,但还并非无可救药的地方显得红红的、热乎乎的,有的地方好像已经融化似的。没有烧伤的皮肤却是白色的,毫无血色。我浑身的皮肤就像经过补缀、样子怪异的破棉被。成片的头发也被烧焦,余下的头发剪得长短不一,就像狗啃的。这就是凯特尼斯.伊夫狄恩,燃烧的女孩。如果仅仅是难看,也就罢了,关键是我的这副狼狈样让我想起自己所遭受的痛苦和这痛苦的根由,以及之前发生的一切。它使我想起了我是怎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变成了火球。
  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火焰在黑暗中越加夺目。
  奥里利乌斯有时会来看我。我对他印象不错,他不会说些愚蠢的话,诸如,我现在安全啦,总有一天会快乐起来啦,甚至是帕纳姆国一切都会好转啦之类的话。他只是询问我是否感觉想说话,如果我不搭腔,他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我猜他来看我主要是为了打个盹。这种安排对我们俩都合适。
  虽然我说不出具体时间,但斯诺总统行刑的时间却越来越近了。他遭到审判,被判了死刑,这是黑密斯告诉我的。我在走廊里也听到士兵们的议论。我的嘲笑鸟服装出现在我的房问,还有我的弓。这弓挂在身上倒挺威风,只是没有箭。也许早就毁掉了,更大的可能是不允许我持有武器。我心里琢磨着是否该为那个场合做些准备,可终也没想起什么。
  一天傍晚,我躲在一个漂亮的屏风后面,在窗台前一张带软垫的椅子上坐了很长时间。之后,我从那里出来,向左转,而不是向右转。我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奇怪的地方,马上失去了方向感。这里和我居住的那块地方不一样,好像也没人可以问路。可我很喜欢这地方,心想很快就会找到方向的。这里很安静,厚厚的地毯和挂毯吸收了声音。灯光也很柔和,色彩淡雅,一切显得那么宁静平和。但是我却闻到了玫瑰的气味。我赶紧躲在窗帘后面,抖得厉害,根本跑不动了,我等着变种动物的出现。最后,我意识到根本没有变种动物。那么,我闻到的是什么气味?是真的玫瑰?我是不是靠近了那邪恶生物生长的花园?
  我蹑手蹑脚地往前走,气味越来越浓烈,简直让人受不了。这气味也许没有变种动物身上的那么浓烈,但更纯,也许是没有和下水道和火药混合的缘故吧。我走过一个转角,与两个吃惊的卫兵迎面相遇。他们当然不是治安警,治安警已经不存在了。但是也不是穿整洁的灰军装的十三区士兵。这两个人,一男一女,穿着破烂的反抗军的服装,打着绷腿、面色憔悴,正守护着通往花园的大门。当我要进去时,他们把枪交叉成×。不准我进入。
  “小姐,你不能进。”那男的说。
  “这位战士,”那女的纠正他道,“伊夫狄恩战士,你不能进去。这是总统的命令。”
  我耐心地等着他们放下枪杆,我不说,要让他们慢慢明白,在那门后有我需要的东西。只是一枝玫瑰,一朵花。我要在杀死斯诺之前,放在他的上衣兜里。我贸然出现似乎让两个士兵很担心。他们讨论着是不是要叫黑密斯,这时一个女人在我身后说:“让她进去吧。”
  这声音很耳熟,但我一时说不上是谁。不是“夹缝地带”的口音,也非十三区口音,当然更不是凯匹特口音。我扭过头来,发现八区的指挥官佩拉就站在我身后。她看上去比在医院见到她时更加憔悴。但谁不是呢?
  “是我的命令,她有权知道那扇门背后的一切。”这些都是她的士兵,不是科恩的。他们立刻放下武器,让我进去了。在走廊的尽头,我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一股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以至于我觉得自己的鼻子已经不管用了。这里潮湿、温和的空气让我灼热的皮肤感觉很舒服。那些玫瑰真是太漂亮了,一排排的花朵绽放出艳丽的色彩,有娇艳的粉色、日落的橘黄、甚至还有淡蓝色。我在精心修剪的玫瑰花丛中穿行,只是看,而不去触摸,因为我知道这些美丽的花朵可能是很危险的。当我在一个花丛里看到那即将开放的白色花朵时,我更清楚这一点。我把左边的袖口往下拉拉,这样就不会让皮肤接触到它,我拿起一把剪刀,刚要把那枝花剪掉,这时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那朵花不错。”
  我的手一抖,剪刀合拢,剪掉了那枝花。“那颜色很可爱,没有比白色更完美的了。”我还是看不见他,那声音似乎是从红色玫瑰花床的对面传来的。我小心地把花枝子穿透袖口的衣服纤维,别在那里。然后慢慢地走过转角,结果看到他坐在靠墙的一张凳子上。他的衣着如平时一样地整洁,只不过手腕和脚腕上都戴着镣铐,身上还有追踪器。在明亮的光线下,他肤色惨白,甚至透着病态的铅灰色。他手里拿着一块白手绢,上面沾着点点的鲜血。即使在这种狼狈不堪的境地,他的蛇一样的眼睛仍放着犀利的寒光。“我正在想你可能会找到我住的地方。”
  他住的地方。我已经踏入他的住处,正如他去年悄无声息地闯入我的家,带着他那血腥的、玫瑰花的气息,不动声色地威胁我一样。这个温室是他的房间之一,也许是他最喜欢的;弄不好在他闲暇时,还会自己照料这些植物。但现在这里成了囚禁他的地方,这就是士兵拦住我的原因。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佩拉让我进来了。
  我本想他会被关在凯匹特最深的地牢里,而不是环境奢华的房间。但科恩却把他放在这里。这确实是开了一个先例,我猜。这样,如果以后她失去了原来的地位,人们也会认为总统——即使是最可鄙的家伙——也会受到特殊待遇。无论怎样,谁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失势呢?
  “我觉得咱们有很多事要讨论,但我有种感觉你在这儿待得不会太长,那么咱们就说最主要的吧。”他开始咳嗽,当他把手绢拿开时,手绢更红了,“我想告诉你我为你妹妹的事感到非常遗憾。”
  虽然我现在一直在服用镇静剂,但他的话仍让我感到一阵刺痛,这使我想起他的残忍是没有极限的,他在进坟墓之前一定还要伤害我。
  “太可惜,太没必要了。任何人都看得出那时游戏已经结束了。事实上,他们放下降落伞时,我正准备签署正式的投降书。”他用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睛连眨都不眨,恐怕错过我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反应。但他说得没有道理。当他们放下降落伞时?“哦,你不会以为是我下的命令,是吧?你忘了一个显著的事实,如果我有直升机,一定用它来逃跑。除此之外,它还能干什么?我们都知道,我并非不会杀死孩子,但我是不会浪费的。我夺取生命是有特殊原因的。我没有理由杀死一群圈起来的凯匹特的孩子。根本不会。”
  我纳闷他是不是又要咳嗽,这样可以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可以好好想想他的话。他在撒谎。他当然在撒谎。但他的话似乎也耐人寻味。
  “然而,我必须承认科恩干得很棒,炸死我们的孩子,让凯匹特公民对我的最后一点忠心都烟消云散。在那之后,就基本没有什么人抵抗了。你知道那个场面已经被直播了吗?那是普鲁塔什的功劳。降落伞的事也有他的份。哦,饥饿游戏组委会主席的思维方式你是知道的,不是吗?”说到这,斯诺擦擦他的嘴角,“我肯定他并不是针对你妹妹,可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我的思绪已经离开斯诺,回到十三区的特制军械部,当时盖尔和比特正在研究基于盖尔的圈套原理设计的新武器。他们利用了人类的同情心,第一颗炸弹炸死受害者,第二颗炸弹炸死企图救他们的人。我仍记得盖尔说的话。
  “比糠和我设计武器的规则和斯诺劫持皮塔的规则是一榉的。”
  “我的失败就是没能及时掌握科恩的计划,”斯诺接着说,“去让凯匹特和各辖区相互残杀,最后十三区可以毫发无伤地夺取政权。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从一开始她就计划代替我的位置。我并不感到吃惊。不管怎么说,正是十三区策动的反叛才导致黑暗时期的来临,然后在大势已去时,又抛弃了其他的辖区。但我的注意力不在科恩身上,而在你嘲笑鸟的身上。而你的注意力也都在我身上。恐怕我们两个人都让人耍了。”
  我拒绝承认这是事实。有些事情难免会发生在你身上,连我也不能幸免。我说出了自从妹妹死后的第一句话,“我不相信你。”
  斯诺失望地摇摇头,用讽刺的语气说道:“噢,我亲爱的伊夫狄恩小姐。我想我们早已达成协议,不对彼此撒谎。”
第三篇 刺杀 26、复仇之剑
  走出大厅,我发现佩拉仍然站在原地。“你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吗?”她问。
  我举起白玫瑰,作为对她的答复,然后跌跌撞撞地从她身边走过。我一定是自己找到了回去的路,因为等我的思维回到现实中来时,我正在往玻璃瓶里灌水,把花插在里面。我跪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这朵花,在光线充足的白天,盯着白色花朵的眼睛很难聚焦。我把手指伸到手环的里面,把它像止血带一样地使劲拧着,希望疼痛可以帮助我抓住真实的现实,就像皮塔一样。
  尽管有关的细节会有所不同,但我想这件事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凯匹特派来了直升机,扔下了降落伞,牺牲了他们自己孩子的性命,因为他们知道反抗军会派人来帮助他们脱,离危险。这是我一直相信的。这种推断有相关的证据。直升机上有凯匹特市徽,飞机没有与敌方交战,而且凯匹特惯于利用孩子作为他们对付各辖区的手段。第二种可能,正如斯诺所说的。由反抗军控制的直升机炸死了孩子们,好使战争尽快结束。但如果是那样的话,凯匹特军方为什么不向敌方开火?是因为他们太吃惊了?还是他们没有抵抗能力了。在十三区,人们对孩子是非常珍视的,至少看上去一贯如此。也许,我不包括在内。人们很长时间以来,已经不把我当孩子看了。对于他们来说,我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可以舍而弃之了。他们明知自己的医务人员会来救援,而第二颗炸弹还会爆炸,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他们不会。他们不可能这么做。斯诺在撒谎。他像以前一样在利用我。希望我能与反抗军对抗,消灭他们。是的,肯定是这样。
  可是什么在我的心头纠结,挥之不去呢?首先,那些能响两次的炸弹。并不是说凯匹特不会拥有同样的武器,而是我十分肯定反抗军有这样的武器。这是盖尔和比特的智力产儿。接下来的问题是,斯诺并没有乘飞机逃跑。我知道他是一个生存欲望极强的人,很难相信他没有一个合适的藏身之处,比如地下的掩体,那里储存了足够的食物,可以让他度过可怜可鄙的余生。最后的问题是他对科恩的评价。不可辩驳的事实是,她的所作所为正如他说的那样。让凯匹特和各辖区展开激战,然后在合适的时机从容地夺取政权。即使她的计划确实如此,也不能证明降落伞就是依照她的命令扔下来的。她已经胜利在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啊。
  但我除外。
  我回想起和博格斯的谈话,当时我们说起了科恩的继任者,我坦承没想过她的下一个继任者是谁。他说:如果你的第一个答案不是科恩,那你就是一个威胁,你的脸上就刻上了反对派的烙印。要知道,你个人的影响力可是比别人都大啊。”博格斯说,“从目前的情况看,你对她所做的一切就是容忍她。”
  突然,我又想起了波丽姆,她还不到十四岁,还够不上一个士兵的资格,但却阴错阳差,跑到了前线。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我的小妹妹肯定愿意去,这点毫无疑问。她比许多年龄比她大的人还能干,尽管如此,那也需要官职相当高的人去批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到战场上去。是科恩批准的吗?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在我失去波丽姆后会完全疯掉?或者,让我信心坚定地站在她身边?这点我完全可以想象出来,甚至不必去亲眼目睹。到那时,许多摄像机会对准城市中心广场,永远铭记这一刻。
  可是,我现在陷入胡乱猜疑的疯癫状态,都快要疯了。知道这项任务的人可能有很多,也可能会把有关情况泄露出去。这可能吗?除了科恩、普鲁塔什和少数几个忠诚、但很容易摆脱的小分队成员,又有谁会知道呢?
  我需要把这一切想清楚,可我信任的人都死了,西纳、博格斯、芬尼克、波丽姆。再有就是皮塔,而他也只能猜测,而且,天知道他的精神状态如何。这样的话,就只有问盖尔了。他现在在很远的地方,即使他此时在我身边,我能信任他吗?我该怎么跟他说才能既让他帮我,又不会暗示是他的炸弹杀死了波丽姆?这是不可能的,这也就是斯诺可以向我撒谎的最主要的原因。
  最后,只有一个人可能知道事情的原委,同时我又可以信任。提起这个话题本身就是很危险的,但既然黑密斯在竞技场可以把赌注压在我身上,我想他是不会把我出卖给科恩的。无论我们之间曾有过什么样的隔膜,我们还是喜欢在两个人之问当面解决问题。
  我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出门,穿过大厅,来到他的房间。我敲门没人答应,所以就推门进去了。唷,他怎么这么快就能把一个地方弄得一团糟,真不可思议。盛着剩饭的餐碟、酒瓶子、醉酒后打碎的家具,弄得屋子里极为脏乱。他也没有洗澡,浑身脏兮兮的,躺在揉成一团的被单子里,已经人事不知了。
  “黑密斯。”我边叫他,边摇他的腿。跟以往一样,这样根本就叫不醒他。我又摇了他几下,没办法,最后只好拿起水壶把水浇在他脸上。他猛地大吸了一口气,手里的刀子在空中乱舞。显然,斯诺的倒台并没能结束他内心的恐惧。
  “噢,你。”他说。听他的声音,还没有完全醒酒。“黑密斯。”我开口说道。
  “听听吧,嘲笑鸟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大笑着说,“哈哈,普鲁塔什这回该高兴了。”说完,他拿起瓶子来咕咚咕咚地大口灌着酒,“我怎么浑身都是湿的?”我怯生生地把水壶扔在身后的一堆脏衣服上。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说。
  黑密斯打了个嗝,喷出了一口酒气,“什么事,亲爱的?又遇到男孩子的问题了?”不知道为什么,黑密斯的这句话伤害了我,以前他很少能这样。我对这话的反应肯定已经露在脸上,黑密斯虽然醉醺醺的,但似乎仍想收回他的话。“好吧,这并不可笑。”这时,我已经走到门口了。“不可笑!回来!”
  接着,我听到他的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的声音,他肯定是想追上我,但却是徒劳的。
  我在大房子里绕来绕去,最后找到一个挂满真丝衣服的柜橱。我把衣服从衣架上拽下来,堆成一堆,然后钻到衣服堆里。我在衣兜里找到了一片以前揣起来的吗啡药片,干咽了下去,把我快要发作的歇斯底里压制下去。可这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我听到黑密斯在远处喊我,可以他现在的状态,他是不会找到我的,特别是我又找到了这个新的藏身之处。我把自己裹在衣服里,觉得自己像一个即将出茧的毛虫,我总觉得这种状态是最宁静的。是的,开始是这样,但是到了夜里,我被箍得越来越难受,那些光滑的衣服简直让我窒息,我觉得自己要变成美丽的昆虫才能破茧而出。我局促不安地扭动身体,极力想摆脱束缚着我的茧壳,解开长出美丽翅膀的秘密。尽管我拼命挣扎,还是一个丑陋的昆虫,我被炸弹里冒出的熊熊火焰烧成现在这副丑陋的形态。
  与斯诺的相遇又把我带回到噩梦连连的过去。就好像又被杀人蜂蜇了一样。一个个可怕的影像出现在我的梦里,只有暂时的停歇,我以为已经醒了,但另一些可怕的影像又接踵而至。当卫兵最终找到我时,我浑身绞缠着好多衣服,正坐在衣橱里不停地尖声喊叫。他们来扶我时,我还拼命反抗,直到最后他们设法让我相信他们是在帮我时,才停了手。他们把我身上绞缠的衣服扒下来,陪我回到了房间。在回房间的路上经过一扇窗,我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雾霭笼罩着凯匹特城,天上还飘着雪。
  因为宿醉而很难受的黑密斯在等我,面前放着一堆药片和一餐盘食物。我们俩都没胃口吃饭。他试着跟我说话,看到我不愿开口,就让我去洗个澡。浴缸很深,要走三个阶梯才能下到底。我泡在水里,泡沫没过脖颈,我希望药片尽快发挥药力。我的眼睛盯着那朵玫瑰,一夜之问花瓣已经脱落,蒸汽熏腾的浴室里充满了它扑鼻的香气。我起身,拿块毛巾,想挡住那股味道。这时我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接着浴室门开了,露出三张熟悉的面孔。他们正要冲我微笑,可是看到我疤痕累累的身体,即使维尼娅也掩饰住一脸的惊诧。“太让人吃惊了!”奥克塔维亚尖叫着,接着便大哭起来。我正在为他们的出现感到惊讶,继而想到今天一定是那个重要的日子,审判斯诺的日子。他们是来给我收拾,好上镜头。看来他们又要费劲把我恢复到“基础美容状态”了。难怪奥克塔维亚在哭,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看到我被烧得片片结疤的皮肤,他们连碰都不敢碰,生怕弄疼了我,于是我就自己打浴液,然后自己擦干了身子。我对他们说,我几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可是弗莱维把长袍披在我身上时,还是缩手缩脚的。到了卧室,我又吃了一惊。她正身板挺直地坐在椅子里,从泛着金属光泽的假发,到招牌式的高跟皮鞋,无一不是干净利索。她手里拿着一块记事板,除了眼神有些空茫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艾菲。”我说。
  “你好,凯特尼斯。”她站起来,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好像自我们最后一次在世纪极限赛前分手之后,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噢,看来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一天在等着我们。所以,你干吗不赶快准备,我也开始行动,看看是否一切能按计划进行。”
  “好的。”我对着她的后背说。
  “大家都说普鲁塔什和黑密斯费了好大劲儿才让她活下来,你逃跑后她被关进了监狱,这才算没死。”维尼娅压低声音说。艾菲·特琳奇,反抗者。这么说有点牵强,可我不想让科恩杀死她,所以我在心里暗暗记下了,一旦被问起,我就说她是反抗者。“普鲁塔什绑架了你们三个,看来还真不错啊。”“所有参加世纪极限赛的化妆师,只有我们几个活了下来,其他人都死了。”维尼娅说。她并没有特别说明是谁杀死了他们,可我在想谁杀死他们也无关紧要了吧。她小心翼翼地把我满是伤疤的手放在她的手里,举起来仔细地看着。“嗯,你觉得指甲应该涂什么颜色?红色还是黑色?”
  给我弄头发时,弗莱维展示了高超的技术,他把前面的头发帘修剪整齐,利用后面较长的头发把疤痕盖住。我的脸,因为没有被火烧到,化妆还不算是很大的挑战。我穿上西纳设计的嘲笑鸟服装后,露出伤疤的地方就只有脖子、脑门和手。奥克塔维亚把嘲笑鸟胸针别在我左胸的位置,然后大家退后一步,看看镜子里的效果。我真不敢相信,尽管我身上的皮肤像一片火烧后的荒原,但从外表看,他们已经把我打扮得和正常人无异了。
  有人敲门,之后盖尔走了进来。“能占用你几分钟吗?”他问。我在镜子里看到化妆师们在盖尔进来后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他们不知道该上哪儿,扭头要走却彼此撞了个满怀,最后他们躲到了浴室。盖尔站到我身后,我们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我试图捕捉那对五年前在林子里相遇,之后又成为不离不弃的好朋友的男孩和女孩的身影;我在想,要是那个女孩没有被选去参加饥饿游戏,他们之间又会发生什么。她是否会爱上这个男孩,甚至和他结婚。也许将来有一天,等他们的弟弟妹妹都长大成人,她会和他一起逃到林子里,再也不回十二区了。他们在林子里是否会幸福地生活?抑或,即使没有凯匹特,他们之间也会充满令人无法释然的痛苦和忧伤?
  “我给你拿来了这个。”盖尔举起一个箭袋说。我接过来,发现那里面只有一支普通的箭。“只是象征性的,你射出这场战争的最后一支箭。”
  “我要是射不中怎么办?到时是科恩把箭给我拿回来,还是由她亲自把箭射到斯诺的脑壳里。”我说。
  “你不会射不中的。”盖尔把箭袋在我的背上背好。
  我们面对面站着,却避开了彼此的眼睛。“我在医院时,你没来看我。”他没有回答,所以我干脆直接问了,“那是你发明的炸弹吗?”
  “我不知道,比特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吗?你总想着这事。”他说。
  他等着我来否认,我也想否认,可这是事实。即使是现在,我仍能看到她被火舌吞没的样子,能感觉到那火焰的灼热。而我永远不可能把这一刻与盖尔分开。我的沉默就算我的回答了吧。
  “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保护你的家人。”他说,“一定要射中,好吗?”他摸了摸我的脖子,然后就离开了。我想把他叫回来,告诉他我错了,我会想办法让自己想通的,我要记住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发明那种炸弹的。在这件事上,我也有不可饶恕的罪过。我会查出投炸弹的元凶。证明那些炸弹不是反抗军投下的。我会原谅他。可我没能把这一切说出口,痛苦只会一直压在我的心底。
  艾菲进屋来,叫我去开会。我背上弓,临出门又想起了插在瓶子里漂亮的玫瑰。我打开浴室门时,发现我的化妆师们正一字排开坐在浴缸边上,蔫头耷脑,神情沮丧。我意识到,生活的世界被打破的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走吧,”我对他们说,“观众都等着呢。”
  我原以为召集我们开会,是因为普鲁塔什要指示我站立的位置,提示我怎样向斯诺射箭。可是,我却被送到另一个房间,房间里六个人围桌而坐:皮塔、约翰娜、比特、黑密斯、安妮和伊诺贝丽。他们都穿着十三区反抗军的军装。大家看上去都不怎么精神。“这是要干什么?”我问。
  “我们也说不好,好像是幸存胜利者的聚会。”黑密斯回答道。
  “我们是所有幸存下来的人?”我问。
  “这就是出名的代价。我们两面受敌,凯匹特杀死胜利者是因为这些人有反叛嫌疑,而反抗军杀死胜利者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些人和凯匹特沆瀣一气。”
  约翰娜怒视着伊诺贝丽,说:“那她在这里干什么?”
  “她是受到所谓‘嘲笑鸟协议’保护的人。”科恩边往屋子里走,边说道,“凯特尼斯·伊夫狄恩曾把赦免被捕的胜利者作为支持反抗事业的交换条件。而凯特尼斯一直信守诺言,所以我们也要守信用。”
  伊诺贝丽冲着约翰娜笑了笑,约翰娜却说:“别得意,反正我们也会杀了你。”
  “请坐,凯特尼斯。”科恩边说,边把门关上。我在安妮和比特中间的位子坐下,小心地把斯诺的玫瑰放在桌子上。和往常一样,科恩单刀直入,“我要你们来是为了平息一场争论。今天,我们就要处死斯诺。前几周,好几百个和他一道欺压帕纳姆国人民的同党已遭到审判,现在正等待着被送上断头台的命运。然而,各辖区人民苦难深重,这样做似乎不足以平民愤。眼下的情况是,很多人要求将所有拥有凯匹特公民身份的人一律处死。然而,为了维持人口的平稳发展,我们无法这样做。”
  透过水杯的水,我看到皮塔的手已经变形了。他的手上也有烧伤。这么说我们都被烧伤。我循着他的手向上看,看到了他额头上火舌舔过所留下的痕迹,眉毛已经烧没了,但眼睛却幸免于难。正是这双蓝眼睛,在过去的日子常常凝视着我,在学校时羞涩地垂下,正如现在一样。
  “因此,我们还有另一个选择。鉴于我和我的同事无法就此事达成一致,因此大家一致同意由胜利者来决定此事。只要四个人通过,就可以生效。任何人不得弃权。这项建议是,再象征性地举办一次饥饿游戏,选手就是那些原当权者的子女,而不是消灭所有的凯匹特人。”科恩说道。
  我们七个人一起转向她。“什么?”约翰娜说。
  “我们让凯匹特的孩子再举办一次饥饿游戏。”科恩说。“您在开玩笑吗?”皮塔说。
  “不。我还需要告诉你们,如果真的举办饥饿游戏,公众必须知道这是经过你们同意的。当然,对于谁投赞成票,谁投反对票,出于安全考虑,我们会对此保密。”科恩对我们说。“这是普鲁塔什的主意?”黑密斯问。
  “是我提出的。这是以最小的生命代价,满足人们复仇的欲望。你们现在可以投票了。”
  “不!”皮塔大喊道,“我当然投反对票!我们不能再举办饥饿游戏了!”
  “为什么不?”约翰娜反唇相讥,“在我看来这很公平。斯诺甚至还有个孙女。我投赞成票。”
  “我也是。”伊诺贝丽说,表情很淡然,“让他们也尝尝自己酿的苦果。”
  “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反抗的!还记得吗?”皮塔看着所有的人,“安妮?”
  “我和皮塔一样投反对票。芬尼克要是在这里,他也会投反对票的。”安妮说。
  “可是他不在这里,因为斯诺的变种动物杀死了他。”约翰娜提醒她道。
  “不,这样就会开一个不好的先例。我们不能彼此仇视。目前,团结是我们生存下去的前提。不。”比特说。
  “那么就剩下凯特尼斯和黑密斯了。”科恩说。
  大约七十五年前是不是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是不是也有一些人坐在桌旁为饥饿游戏投票?当时也有意见分歧吗?是不是也有人要求赦免那些反抗者,而有人呼吁要以各辖区孩子的死来补偿?斯诺的玫瑰花香飘到我的鼻子里,接着顺喉而下,挤压着我的喉咙,使我绝望地透不过气来。我爱的人都已死去,而现在我们却在以减少生命代价为名,讨论举办另一届饥饿游戏。一切都没有改变,永远不会改变。
  我仔细地衡量着自己该如何决定,试图把一切都想得透彻明了。我的眼睛盯着那朵玫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投赞成票……为了波丽姆。”
  “黑密斯,到你了。”科恩说。
  皮塔很气愤,他猛踢黑密斯,提醒他他可能成为一种暴行的参与者,可我感觉黑密斯的眼睛在盯着我。现在到了关键时刻,我就会知道我们俩有多么相像,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彼此。“我站在嘲笑鸟一边。”他说。
  “很好,这样就有结果了。现在大家要各就各位,准备参加斯诺的行刑仪式。”
  当她经过我身边时,我举起插着玫瑰的水杯,“您能让斯诺戴上这个吗?就在他左侧心脏的位置?”
  科恩笑了笑,“当然。而且我会让他知道要举办新的饥饿游戏的事情。”
  “谢谢。”我说。
  接着,一群人拥到房间,又给我最后补了补妆,普鲁塔什又对我交代了最后几句话,然后在卫兵的引领下,我走到大门口。城市圆形广场上挤满了人,许多人都站到了旁边的马路上,其他人站在远处。卫兵、官员、反抗军首领、胜利者。科恩走上露台时,人群里发出了阵阵欢呼。接着艾菲轻轻敲敲我的肩膀,于是伴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我走出大门,站到自己的预定位置。天气晴朗,但空气仍然是冰冷的。按照指示,我转过身,把自己的形象完全展示在观众面前,然后静静地等待着。当斯诺被押解出来时,人群已经疯狂了。卫兵把他的手绑在一根柱子上。这么做已经没有必要,他跑不掉,哪里也去不了。这不是训练中心前宽阔的前台,而是总统府邸前的狭窄的街道。难怪也没人叫我练习,他离我只有十码远。
  我感觉手里的弓已经在轻轻地颤动。我伸出手,抓住箭,搭在弓上,瞄准了那朵玫瑰,眼睛却盯着他的脸。这时他咳嗽了一下,血顺着他的下巴滴下来。他用舌头舔去他肥厚嘴唇上的血滴。我盯着他的眼睛,想在那里找到些什么,恐惧、懊悔、气愤。但我看到的只是我们上次谈话结束时那种嘲讽的表情。他好像在说着那同一句话,“噢,我亲爱的伊夫狄恩小姐,我想我们早已达成协议,不对彼此撒谎”
  他说得对。我们都不对彼此撒谎。
  我的箭指向上面,射了出去。科恩总统从露台上倒了下来,栽在地上。死了。
第三篇 刺杀 27、春天的蒲公英
  在接下来的一片混乱中,我只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就是斯诺的笑声。他咯咯地笑着,随即一阵咳嗽,一股带白沫的血从嘴里冒出来。我看见他身体前倾,血从嘴里哇哇地吐出来,直到卫兵挡住了我的视线。
  当一群穿灰军装的士兵向我拥过来时,我在想杀死帕纳姆国的新总统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审讯、拷打、公开审判。不幸的是,我又要跟那些我爱的人道别了。我还要面对妈妈,她现在在这世界上已经完全是孤独一人了。
  “晚安。”我轻声对我手里的弓说道,我感觉它已经归于平静。我举起左臂,扭过脖子,想去咬住袖子里的药片。但我的牙却咬在肉上,我猛地抬起头来,与皮塔的目光相遇,他定定地看着我。血从印在他手上的牙痕里流出来,他的手却抓住我的药片不放。“放开我!”我冲着他咆哮,扭动胳膊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我不能。”他说。当人们把我从他身边拽走时,我觉得袖子上装药的小兜被扯了下来,看到深紫色的药片掉在地上,看到西纳送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踩在一个卫兵的脚下。当人群向我拥来时,我变成了疯狂的野兽,又踢、又抓、又咬,总之尽一切可能从紧抓着我的无数双手里挣脱出来。卫兵把我举起来,越过愤怒的人群的头顶向外走,但我仍在不停地踢打,我开始大喊盖尔的名字。我在人群里没有找到他,可我想他知道我想要什么。给我一箭,干净利索地结束这一切。只是我现在没有箭,也没有子弹。他会不会看不见我?不,在我们头顶,在城市广场周围的大屏幕上,每个人可以看到正在发生的一切。他看到了,他也知道,但他没出现在现场。就如同他被抓时我没能救他一样。猎人之间、朋友之间也有遗憾。我们两个都是。
  我完全是孤独一人。
  到了总统府邸,卫兵把我铐起来,给我戴上眼蒙子。我被半拖半拽地穿过了长长的走廊,上了电梯,最后被扔到地毯上,之后,有人给我去掉手铐,大门砰的一声在我身后关闭。当我摘掉眼蒙子时,我发现自己被扔到了我原来在训练中心的房间。就是在这个房间,我度过了参加饥饿游戏和世纪极限赛前那宝贵的几天。床上只剩下床垫,衣柜大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可无论怎样我都能认出这个房间。
  我吃力地站起来,又费了好大力气脱掉嘲笑鸟服装。我浑身青紫,也许有一两个指头已经断了。可在与卫兵的争斗中,损伤最厉害的是我的皮肤。新长好的粉嫩的皮肤像纸巾一样被撕扯开,血从精心呵护后长出来的细胞里渗出来。可是,没有医生过来,我做得太过火了,已经不值得医治。我蜷缩在床垫上,希望自己在血流不止中死去。
  没这样的好运。到了晚上,血不流了,我感到浑身僵硬、疼痛、黏糊糊的,可还活着。我一瘸一拐地来到浴室,依照记忆,把水调到最柔和的一挡,不要泡沫和洗发露,然后胳膊肘放在膝盖上,手抱着头,蹲在那里,让暖暖的水流冲着我的身体。
  我的名字叫觊特尼斯·伊夫狄恩。我为什么没有死?我应该已经死了。我死了对大家都最好……
  我走出浴室,站在门垫上,热风把我满是疤痕的皮肤吹干。没有干净的衣服可穿,甚至一条裹身体的毛巾都没有。回到卧室,我发现嘲笑鸟服装也不见了,在原来放衣服的地方放着一件纸质长袍。来自一个神秘的厨房的饭食摆放在那里,还有一个小盒,里面盛着需要我饭后服用的药品。我吃了饭和药片,把药膏抹在皮肤上。接下来,我就要好好想想该如何给自己做个了断。
  我蜷缩着躺在沾满血迹的床垫上,并不觉得冷,可是身子光光的,只有一张纸盖着自己片片嫩肉的肢体。死并不是件容易事——窗户的玻璃足有一英尺厚。我倒是会打绳结,可是却没有地方吊绳子。我也可以把药片积存起来,然后吞下足以致命的剂量,但可以肯定,我是二十四小时受到监视的。就我所知,此时此刻我肯定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而评论员正在分析我杀死科恩的真正动机。在严密的监视下,自杀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一次,凯匹特再次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
  我能做的只有放弃。我决定躺在床上不吃饭、不喝水、不吃药。去死,我也能做到。可是还有吗啡的脱瘾过程在拖我后腿。我现在不像在十三区的医院那样一点一点地减量,而是突然断药,我感到极为痛苦。以前的服用量一定很大,当毒瘾发作时,我浑身颤抖,感到钻心的疼痛,难以忍受的寒冷。我的决心就像脆弱的蛋壳一样被击碎了。我跪在地上,指甲在地毯上抓趴着,寻找着我在意志力未被击垮时扔掉的药片。我继而改变了自杀的计划,我要让吗啡把我慢慢毒死。到时因吗啡上瘾,我会变得骨瘦如柴、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这项计划我实施了几天,取得了不错的进展,可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我开始唱歌,无论是站在窗边时,洗澡时,还是在睡梦中,我一直不停地唱,民谣、爱情歌曲、歌颂大自然的歌曲,不一而足。所有爸爸过世前教过我的歌我都唱。当然,自从他过世后,我的生活里已经很少有音乐。可令人吃惊的是这些歌我都能清楚地记得,那曲调、那歌词。我的声音开始是沙哑的,唱到高音的地方就会唱破,但经过练习,声音也变得优美起来。我的声音可以让嘲笑鸟静下来听,然后慢慢地跟我学起来。几天过去了,几个星期过去了,我看着雪花落在外面的窗台上。在这段时间里,我听到的唯一的人声,是自己的声音。
  他们究竟在干什么?还在拖延什么?对一个杀了人的女孩实施判决究竟有多难?我继续着自我毁灭的计划。我的身体越来越消瘦,有时我太饿了,身体内的动物本性不受使唤地渴望着黄油面包和烤肉。可是,我还是赢了。有几天时间,我感觉很不舒服,觉得自己的生命就要终结了。可我发现吗啡在减量。他们正在试图让我慢慢脱离吗啡的影响。可是为什么?肯定,一个上了毒瘾的嘲笑鸟在观众面前更容易处理。之后,一个可怕的念头袭击了我。他们要是根本没打算让我死怎么办?要是还有更多的计划怎么办?他们会再次将我包装、训练而后加以利用?
  我不会听他们的了。如果我在这间屋子里无法将自己杀死,那么出去后一旦有机会我就会结束这一切。他们可以把我养肥,可以给我全身的皮肤整形,可以给我穿上漂亮衣服,可以把我打扮得光鲜漂亮。他们也可以设计梦幻武器,在我的手里活灵活现,但是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再给我洗脑,让我使用这些武器,我永远都不会再效忠于这些被称作人类的魔鬼,尽管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我想皮塔也已经明白了我们是在自相残杀,希望更体面的物种来代替我们。因为一个物种要靠牺牲自己的孩子来解决分歧,无论以任何借口,这显然是不正常的。斯诺认为饥饿游戏是控制反叛者的有效办法。科恩认为那些降落伞能结束战争。可到了最后,谁会受益?任何人都不会。事实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只要有此类事件发生,都不会受益。
  我躺在床垫上,在两天时间里不吃、不喝,甚至不吃吗啡,我房间的门终于打开了。一个人走到我的床边,走进我的视线。是黑密斯。“你的审判已经结束。走吧,咱们回家。”他说。
  家?他在说什么呢?我的家已经没了。即使我能够回到那个想象中的地方,我的身体也太虚弱了,动弹不得。这时来了几个陌生人。他们给我补液、喂食,洗浴、穿衣。其中一个人像拎破布娃娃似的把我抱到楼顶,送到一架直升机上,给我系上安全带。黑密斯和普鲁塔什坐在我对面。不一会儿,我们的飞机就升空了。
  我还从没见过普鲁塔什情绪这么高涨。他红光满面,志得意满。“你肯定有一万个问题要问!”看到我没有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在我射死科恩之后,在人群中引起了骚乱。骚乱过后,人们发现了斯诺的尸体,他仍被绑在柱子上。有人说他因大笑而咳嗽不止,从而导致死亡,也有人说他是被人群挤死的。事实上,也没人在乎这些了。科恩死后,马上进行了紧急选举,佩拉当选了新总统。普鲁塔什被任命为宣传部长,负责广播电视领域的相关事务。他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负责对我的审判进行全程电视转播,他也是目击证人之一。当然,他是会为我辩护的。但我之所以被宣判无罪,主要还应归功于奥里利乌斯大夫的努力,他将我诊断为一个因战争的可怕经历而无可救药的精神异常者。我获得了释放,但条件是在他的看护之下。当然,这一切只能靠电话来进行,因为他不可能在荒凉破败的十二区生活。而我在得到新的通知之前,不得离开十二区。实际情况是,战争已经结束,没人知道该如何处置我。如果战争再次爆发,普鲁塔什肯定会为我找到相应的角色。接着,普鲁塔什哈哈地大笑起来。对于普鲁塔什来说,没人欣赏他的幽默从来都不会令他不安。
  “你又在为另一场战争做准备吗?”我问。
  “噢,现在还没有。目前我们正处于和平时期,大家都希望以前那些可怕的事件不要再重演了。但是,所有的人想法一致,这种情况总是不会长久的。人类是多变、愚蠢而健忘的动物,在自我毁灭方面倒是才智出众。谁知道呢?也许就这样了,凯特尼斯。”普鲁塔什说。
  “什么?”我问。
  “时间在流逝,也许我们正亲眼目睹人类的进化发展。好好想想吧。”接着,他问我是否愿意参加他数周后即将启动的一个新的歌唱节目。他们认为也许我应该做点让自己高兴的事。他会让摄制组到我家里去拍摄。
  我们在三区稍作停留,普鲁塔什在那里下了飞机。他将在那里和比特见面,讨论广播系统的技术更新问题。他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是,“常联系,别让大家成了陌生人。”
  我们再次起飞之后,我看着黑密斯,“哦,你干吗也要回到十二区?”
  “在凯匹特,他们好像也没有适合我的位置。”他说。
  一开始,他这么说我也没多想。可是,过了会儿,我开始疑心他为什么这么说。黑密斯又没有刺杀任何人,他应该哪里都可以去。他要回到十二区,那是因为他接到了有关命令。“你必须要照看我,对吧?做我的指导老师?”他耸耸肩。这下我明白了,“我妈妈不回来了吧?”
  “是的。”他说。他从夹克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我。我凝视着信封上娟秀整洁的字体。“四区要新建一家医院,她要去参加援建工作。她要你一到家就给她打电话。”我的手指在那优雅的斜体字下面划过。“她为什么不回来,你是知道的。”是的,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在十二区的废墟里,承载着太多有关爸爸和波丽姆的痛苦回忆,令她不能忍受。她不回来显然不是因为我。“你想知道还有谁不能回来吗?”
  “不,我宁愿到知道时,来个意外。”我说。
  就像一个好的指导老师,黑密斯哄着我吃了一个三明治,然后,一路上他都装作他以为我已经睡着了。他在各个包厢串来串去,把所有的酒都揣在他的袋子里。我们到达胜利者村的绿色草坪上时,已经到了晚上。胜利者村有一半的房子里都亮起了灯,包括黑密斯家和我家,但皮塔的家却没有光亮。有人已经在厨房生起了火。我坐在壁炉前的椅子上,手里仍捏着妈妈的信。
  “好了,明天见。”黑密斯说。
  随着酒瓶子的叮叮当当的声音,黑密斯走远了。在他走远后我低声说了一句,“我看是见不着。”
  我坐在椅子上不愿意动。屋子里冰冷、昏暗,而且空荡荡的。我拽过一条旧围巾披在身上,盯着面前的火苗。就那样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到了早晨,我听到格雷西·塞在火炉边忙碌的声音。她给我做了煎鸡蛋、土司,然后坐在旁边看着我吃完。我们俩都没说多少话。她的小孙女自顾自地玩着,从我妈妈的编织篮里拿出一个鲜艳的蓝色线球在玩。格雷西.塞让她把线球放回去,我说让她玩吧。这屋子里已经没有会织毛衣的人了。吃完早饭,格雷西·塞收拾了碗碟,就离开了。但是到了中午,她又来给我弄午饭,让我吃了。我不知道她仅仅是出于邻居的关心,还是政府给她开了支,但她每天两次都会来。她做饭,我吃饭。我试图想出下一步该干什么,现在我可以自我了断,已经没有障碍了。可我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
  有时,电话响个不停,可我从来不接。黑密斯再也没露过面。也许他改变了主意,离开了,可我怀疑他只是喝醉了。除了格雷西。塞和她的小孙女,再也没有其他人来了。对我来说,在经过几个月与世隔绝的生活之后,屋子里仅有她们俩就足够热闹了。
  “今天真有点春天的味道了,你应该出去走走。去打猎。”她说。
  除了几步之外的小浴室,我还从来没走出过这屋子,甚至没走出过厨房。我身上还穿着离开凯匹特时的衣服。我就那么一直坐在壁炉边,看着壁炉架上渐渐堆积起来的、从未打开的信件。“我没有弓箭。”
  “去客厅找找。”她说。
  她离开后,我本想到客厅去,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几个小时之后,我还是去了。我穿着袜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免得惊醒了鬼魂。在我和斯诺喝过茶的书房桌子上,我看到一个盒子,里面放着爸爸打猎时穿的夹克、家传的植物书、爸爸妈妈的结婚照、在竞技场时黑密斯送来的插管、皮塔送给我的纪念挂坠、在十二区着火的那晚盖尔抢救出来的两张弓和箭袋。我穿上爸爸的夹克,其他东西都没动。后来我就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着了。噩梦也接踵而至,我躺在一个很深的坟墓里,每一个我叫得上名字的死人都来了,他们把一锹锹的灰土倒在我身上。我认识的死人那么多,因此梦也特别长。我被埋得越深,就越喘不上气来。我想喊,求他们停下来,可灰土却填满了我的嘴和鼻子,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同时一锹锹的灰土还是不停地落下来……
  我从梦中惊醒。昏黄的晨曦已经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射进来。铁锹铲土的声音犹在我耳畔回响,梦还没完全醒,我就穿过大厅,跑出前门,绕着屋子转了一大圈,此时已经十分肯定我可以对着那些死人大声喊叫了。当我看到他时,猛然停住了脚步。他的脸因为一直在窗下挖土而显得红扑扑的。在手推车里,横七竖八地放着五株花木。
  “你回来了。”我说。
  “直到昨天,奥里利乌斯才允许我离开凯匹特,顺便说一句,他要我告诉你,他不能永远装作在给你看病,你得接电话。”皮塔说。
  他看上去很好。虽然人很清瘦,身上也和我一样布满了烧伤疤痕,但他眼神里的痛苦和忧愁已经消散。当他把我扶进屋子时,眉头却微蹙着。我无意中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拂开,却发现我的头发成了鸡窝。我马上又自我保护似的问:“你在干吗?”“我今早去了林子里,挖了这些。为了她。我想可以把这些小树种在房子边上。”他说。
  我看着那些花木,根上还带着土块。一想到玫瑰花这几个字,我呼吸立刻急促起来。我正要拿恶毒的话去骂皮塔,可我突然想起了这种植物的名称。那不是普通的花,而是樱草花,波丽姆的名字正是取自这花。我对皮塔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话,然后赶紧进屋,把门锁上。可那邪恶的东西不在屋子外面,而在里面。我虚弱又焦虑,浑身发抖。我赶快上楼,上到最后一个台阶时脚底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我强迫自己站起来,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那股味道很淡,但仍飘散在屋子里。它还在那,那朵白玫瑰夹在一堆干花里,虽然花瓣已经干枯,但斯诺的花房培育出的这朵花仍带着那股不自然的芳香。我抓住花瓶,跌跌撞撞地走到厨房,把那堆干花扔到了炭火里。当花朵燃烧时,蓝色的火苗包裹住了那朵玫瑰,把它吞没,继而化为灰烬,接着我把花瓶在地上摔得粉碎。
  回到楼上,我把卧室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好把斯诺留下的气味通通放出去。可那股味始终难以去除,仍留在我的衣服上、毛孔里。于是我脱掉了衣服,像扑克牌那么大的一块块脱落的皮肤粘在衣服上。我不敢照镜子,而是径直走到浴室,使劲冲洗着自己的头发、身体、嘴巴,好摆脱掉那股味道。直到身体都搓红了,轻微有些刺痛,我才罢手。我穿上了干净的衣服。又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去梳头发。这时格雷西·塞打开门,进了屋子。在她做早饭的时候,我把脱下的衣服都扔到了火里,又用剪刀修剪了指甲。
  我一边吃鸡蛋,一边问格雷西·塞:“盖尔去哪里了?”
  “二区。他在那有份挺露脸的工作,我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他。”她说。
  我琢磨着她话里的味道,本以为会激起我内心的气愤、嫉恨或渴望,但我感觉到的只是一份释然。
  “我要去打猎。”我说。
  “好啊,给午餐来点野味也挺不错。”她说。
  我带好弓箭就出发了,准备从“牧场”那边出去。快到广场时,我看到很多人戴着口罩手套,正在掏挖积雪下面的东西,旁边是马拉的车。一辆马车停在市长家的旧址前。我认出来那是索姆,盖尔的工友,他不时地用一块布在擦头上的汗。我记得曾在十三区见过他,那他肯定是回来了。他对我热情问候,我也鼓起勇气来问他:“他们在那里找到什么人了吗?”
  “全家人,还有两个在家里干活的人。”索姆告诉我。
  马奇,那个文静、善良、勇敢的女孩,那个送给我胸针的女孩,我的名字便是由她的胸针而来。我难抑心中的悲愤,我不知道今晚她会不会来到我的梦里,把一锹锹的灰土倒在我的嘴里。“我原以为他是市长就……”
  “市长的头衔也没让他沾上什么光。”索姆说。
  我点点头,继续往前走,不敢看车子里装的东西。包括“夹缝地带”在内的整个城镇都是一个样子,都在掏挖死者。当我经过原来的家时,路上的马车多了起来。“牧场”已经不见了,或者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那里挖了一个深坑,里面摆满了尸骨,这是一个可以埋许多人的大坟墓。我绕过大坑,在通常进入林子的地方钻了进去。这回不会有事了,隔离网已经不再通电了,上面支着很多树枝,以便挡住那些食肉动物。老习惯不容易改,我还想去湖边,可我身体太虚弱了,连平常和盖尔约会的地方都差点没有走到。我坐在当时克蕾西达给我们拍录像的地方,没有他在身边,这里显得空荡荡的。有几次,我闭上眼睛,数到十,希望他会像以前一样悄声无息地出现在我面前。可我又不得不提醒自己,盖尔正在二区从事一项很露脸的工作,也许正在亲吻另一个女孩的嘴唇。
  现在已经到了初春,要是在过去,这是凯特尼斯最喜欢的天气。林木在经历了漫长的冬季后,渐渐苏醒,刚才因着樱草花而迸发出的热情与力量现在已消耗殆尽。等我走回到隔离网时,已是疲倦乏力,头晕目眩。索姆不得不用他装死人的车子把我送回家,然后扶我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躺在沙发上,我看到灰尘在午后一道道稀薄的阳光下飞舞。
  我听到了咕噜声,赶紧扭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相信这是真的。它怎么到了这里?我开始以为那爪子印是野兽的。它的后爪轻轻抬起,脸上的骨头瘦得都出了棱角。它完全是靠步行走回来的,从十三区走回来。也许是有人把它扔了出来,也许它受不了没有她的日子,所以它就一路找来了。
  “你白走了这么远,她不在这里。”我对它说。毛莨花呜呜地叫着。“她不在这里。你愿意叫就叫吧。你找不到波丽姆。”听到她的名字,它一激灵,竖起了它的扁耳朵,开始满怀希望地喵喵地叫起来。“滚出去!”它躲开了我扔向它的枕头。“走开!你在这里什么也找不到!”我开始发抖,对它很生气。“她不会回来了!她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抓住另一只枕头,站起来,想扔得更准些。可不知怎的,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她死了。”我抓住胸口,好抑制住那难以抑制的痛苦。我颓然倒在地上,摇晃着枕头,哭喊道:“她死了,你这蠢猫。她死了。”说完,我拉长了声音,号啕痛哭。毛莨花也跟着呜呜地叫起来。无论我怎么做,它都不肯走。它在我够不着它的地方绕着我转圈。我控制不住地悲啼着,到最后我昏了过去。它一定也明白了,也知道发生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它要用以前难以想象的方式活下去。几个小时后,当我醒过来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它卧在我身边,眼神很警惕,在这漆黑的夜里它守在我身边,保护着我。
  到了早晨,我给它清理伤口,它只是坐着,一声都没叫。但当我把刺从它的爪子里拔出来时,它疼得喵喵叫了几声。结果我们又都哭了起来,不同的是,这次我们是互相安慰。借着这点力量,我打开了由黑密斯转交的妈妈的信件,拨通了她的电话号码,这次是我和妈妈一起哭。这时,皮塔拿着一块刚烤好的面包,和格雷西·塞一起出现在门口。她为我们做了早饭,我把所有的培根都喂给了毛莨花。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也慢慢恢复过来。我听从了奥里利乌斯医生的建议,克服了自己的不良情绪,终于又感到了生活的意义,这真是太令人吃惊了。我告诉了他要继续编书的计划,于是很快一大箱羊皮纸就从凯匹特运了过来。
  我是从家传的那本植物书里得到了灵感。在一些地方见过的人、发生的事是不能光靠记忆的。于是,书先从一个人的照片开始,我们尽力找到照片,如果找不到,就由皮塔画一幅素描。然后,我凭借记忆把所有的细节都记下来,忘掉这些事情就如同犯罪。于是,书里出现了许多有趣的照片和素描,夫人在舔波丽姆的脸颊,爸爸在笑,皮塔的爸爸拿着甜点,芬尼克色彩漂亮的眼睛,西纳用一块丝绸布料在裁剪衣服,博格斯在使用霍罗,露露踮着脚尖、穸着两只胳膊,好似欲飞的小鸟,等等,等等。我们用盐水把画页封住,并且承诺一定不能让他们白白死去。黑密斯最后也参加进来,他贡献出二十三年以来指导过的“贡品”的照片。能加入的素材在渐渐减少,但一段过去的记忆又会带来新的素材,甚至晚开的樱草花都夹进了书里,算作书的一部分。还有幸福的点点滴滴,例如芬尼克和安妮新出生的儿子的照片。
  我们又都让自己忙碌起来。皮塔烤面包,我打猎,黑密斯喝酒,直到所有的酒都喝光后,就去养鹅,一边等着下一列送酒的火车到达。好在,那些鹅也不用多管,能很好地照顾自己。我们不再孤独。又有几百人回到了家乡,无论发生什么,这里是我们的家。矿井已经关闭,于是人们开垦土地,种植粮食。从凯匹特运来了机械设备,我们这里又新开了一个制药厂。尽管没人打理“牧场”,但它重又恢复了生机。
  皮塔和我都在渐渐恢复。有时,旧病发作,他还需要抓住椅背,直到一切过去。我会因梦见可怕的变种动物或者那些死去的孩子而尖叫着醒来,可皮塔总在我的身边,伸出臂膀,给我以温暖。最后,他的臂膀变成了嘴唇。一天晚上,我又感到了那种奇妙的感觉,在沙滩上曾有过的那种感觉。我知道这一切迟早是会发生的。我活下去所需要的不是盖尔裹挟着愤怒和仇恨的火焰,我自己已经拥有了太多的火焰。我真正需要的是春天里的蒲公英,那鲜艳的黄色意味着重生而不是毁灭,无论我们失去了多少宝贵的东西,它确保生活能够继续下去,并告诉我们生活会好起来的。而只有皮塔能够给予我这一切。
  所以,每当他在我耳边轻语:“你爱我,真的,假的?”我便告诉他:“真的。”
后记
  他们在“牧场”上玩耍。一个是黑头发、蓝眼睛、蹦蹦跳跳的小女孩,一个是金黄的卷发、灰眼睛的小男孩。小男孩跟在小女孩的后面,正迈开他的胖乎乎小腿蹒跚学步。我花上五年、十年、十五年的时间才最终同意了。皮塔太想要他们了。当我第一次察觉到她的胎动时,我感到很害怕,这种感觉是每个女人所拥有的,如同时间一样的古老。只有将女儿抱在怀里时,我才感到了快乐和宽慰。当我的腹中怀着儿子时,感觉要轻松一些,但也轻松不到哪儿去。
  问题就要来了。竞技场已经彻底销毁了,纪念碑竖立了起来,再也不会有饥饿游戏了。但是,通过学习学校的课本,学生们还会知道饥饿游戏,女儿会知道我们曾经参加了饥饿游戏。儿子在几年以后也会知道。我怎样才能告诉他们这一切而不吓到他们?我的孩子们,他们认为这些美丽的歌词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在那遥远的牧场,有一棵弯弯的柳树,
  在那柳树的下面,是如枕头般柔软绿茵茵的草地;轻轻地躺在牧场上,闭上你惺忪的睡眼;
  当你睁开眼时,太阳就会升起。这里平安又温暖,
  这里的雏菊为你保家,
  这里你的梦儿香甜,明天就成真,这里有我对你的爱。
  我的孩子们,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在一个坟场上玩耍。
  皮塔说一切都会好的。我们彼此,还有那书,我们会让孩子们明白,同时又让他们变得坚强。但也会有一天,我会给他们讲起我的噩梦,为什么做噩梦,为什么噩梦永远都不会消失。
  我要告诉他们我是如何战胜噩梦的,我会告诉他们某天早晨我醒时会郁郁寡欢,因为我担心这一切会转瞬即逝。每当此时,我会记住每一个人做过的每一件好事。这就像一场游戏,不断重复的游戏,二十多年已经过去了,这游戏有点令人疲惫。
  但是,这是一场更加艰难的游戏。
  《第三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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