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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游戏1~3全

苏珊·柯林斯(美)
第一篇 贡品 1、抽签日
  我睡醒的时候,床的另外半边冷冰冰的。我伸出手想试探一下波丽姆留在被子里的余温,结果只摸到了粗糙的帆布被单,她准是又做了噩梦,爬到妈妈被窝里去了。嗯,准没错。今天是收获节。
  我用胳膊支起身子,屋子里挺亮,正好看得见他们。小妹妹波丽姆侧身躺着,偎在妈妈怀里,她们的脸紧挨在一块儿。睡着的时候,妈妈看上去要年轻些,脸上尽管还是一样疲倦,可已经不那么憔悴了。波丽姆的脸像雨点儿那么新鲜,像报春花那么漂亮,跟她的名字一样。(波丽姆的名字取自英文primrose,意为报春花,花黄色。――译者注)妈妈年轻的时候也很漂亮,至少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坐在波丽姆膝盖边守护着她的是只世界上最丑的猫,大趴鼻子,一只耳朵缺了一半,眼睛是烂南瓜色儿的。波丽姆管它叫毛莨花,她坚持认为它那一身泥乎乎的黄毛能比得上这种好看的花儿。这只猫恨我,至少是不相信我。波丽姆刚把它带回家的时候,我就想在水桶里淹死它,这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可我想它一定还记着呢。当时这猫瘦得皮包骨头,长了寄生虫的肚子鼓凸着,身上爬满了跳蚤。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这是我最不想要的。可波丽姆苦苦求我留下它,甚至大哭起来。我也就只好答应了。结果还不错,妈妈替它弄掉了一身的虫子。这只猫是个天生的捕鼠能手,连过路的耗子都不放过。有时候我清理猎物,会给它点动物内脏吃,它也就不对我呜呜地吼了。
  我给它动物内脏,它不对我呜呜吼,我们最亲近的时候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腿一悠,从床上坐起来,脚顺势滑到皮靴里,柔软的皮靴正适合我的脚型。我穿上裤子和衬衫,把又黑又长的辫子塞进帽子里,一把抓起草料袋。桌子上用罗勒叶卷着一块羊奶酪,上面盖着一只木碗,防止耗子和猫偷吃。这是波丽姆在收获季节留给我的礼物。我把奶酪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悄悄地溜了出去。
  在12区,我们居住的这片地方,俗称“夹缝地带”,在这个时间通常会有一些零零散散去接早班的煤矿工人。他们弯腰驼背,累得膝关节肿大,因长期不清洗,脸上和指甲里渍满了煤污。但今天的煤渣路上却空无一人。灰秃秃的矮房子上的百叶窗都关着。收获节仪式要到下午两点才开始,也许大家都还睡着。我家的房子在“夹缝地带”的最尽头。我只需经过几户人家的大门就能走到那个被称作“牧场”的布满荒草的地方。一条高高的围障横在“牧场”和林地之间,把整个十二区圈在里面,顶端装了带刺铁丝网。一般上讲,铁丝网是24小时通电的,防止林子的野兽威胁我们街区——那里有成群的野狼、独来独往的大胆的狗熊;但幸运的是,只有晚上才会有一两个小时的供电,所以此时触摸它是安全的。即便如此,我还会停一会,仔细听听电网是否通了电。此时的电网如一块顽石般寂然无声。一片灌木丛正好遮住人们的视线,我缩紧肚子从一条两英尺宽的缝隙钻了出去。这条缝已开了好多年了,在围障的其他地方还有几个突破点,但这个地方离家很近,我几乎总是从这儿钻到林子里去。
  我一到林子里,就从一截空木桩里找出了弓和箭。围障不管是否通了电,确实把食肉动物隔在了12区的外面。在林子里,它们逍遥自在地走动着。令人不安的是林中有毒蛇,还有凶残的动物,林子里也没什么路。可要是你懂行的话,总能在林子里找到吃的。我爸就是个懂行的人,他以前教过我怎么找食,不过他在一次矿井爆炸时被撕成了碎片,他的尸首已四处飞散,下葬时,他的尸骨已所剩无几。那时我只有十一岁。五年之后,我还时时从梦中惊醒,呼喊着让他赶快跑开。
  钻进林子是非法的,偷猎会受到严重的惩罚,但只要有枪,不少人还是愿意冒险一试,不过大多数人只带一把刀是不敢进林子的。我的弓箭不同寻常,是我爸和几个人一起做的,我把它小心地藏在林子里,上面套上了防水的罩。当时我爸要把这弓箭卖了,一定能挣上一笔,可要被当官的发现,就会以煽动暴乱的罪名被当众处死。多数知道这事的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也饥肠辘辘,也想吃到新鲜的肉。事实上,他们是我们最好的买主。但在“夹缝地带”里持有武器是绝对禁止的。
  今年秋天,几个胆大的人潜到林子里去摘苹果。他们在林子里的位置离十二区很近,“牧场”就在目力所及的地方,一旦有情况,就迅速跑回去。“跑回十二区,这个能把人安全地饿死的地方”我咕哝着,说完我赶快朝身后看看。就算这荒无人烟,也得提防有人听到你说的话。
  还在我少不更事的时候,有几次偶尔从嘴里冒出什么十二区呀,什么统治帕那姆国的大官呀,什么遥远的名叫凯匹特的城市呀之类的话,我妈就吓得半死。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这么说只能给我们招惹麻烦。所以我学会管住自己的嘴,并装出一副事事都无所谓的样子,对我所想,无人知晓。我在学校安安静静地学习功课,在公共场合讲话礼貌,从不大声。对于在霍伯黑市赚钱的事,也几乎绝口不提。即使在家里,这个我不太开心的地方,也不触及微妙的话题,比如收获季节呀,食物短缺呀,或猎杀游戏呀什么的。波丽姆要是学我说话,那我们可怎么办?
  在林子里,有一个人在等我,那就是盖尔,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我才感到轻松自在。当我飞快地爬向我们的秘密会合地点——一块突出的岩石的时候,我加快了步伐,觉得心情放松而畅快。我们的秘密会合地点俯瞰峡谷,被一片浓密的灌木丛遮挡住,不会被人看到。我一看到他等候的身影,脸上就会露出会心的微笑。盖尔说我只在林子里的时候才会笑。
  “嘿,猫薄荷”,盖尔说。
  我的真名叫凯特尼斯,我早先告诉他我的名字时,声音小得像苍蝇嗡嗡,所以他就以为我叫猫薄荷(“我”的英文名字是Katniss,和英文薄荷猫Catnip谐音,因得名。——译者注)。后来林子里有一个发疯的山猫到处跟着我讨要施舍的食物,所以这就成了我正式的外号。最终我不得不把那山猫杀死,因为它总是吓跑猎物;我还真有些后悔,因为这山猫是个不错的伴儿;不过我也用它的皮换了个好价钱。
  “瞧,我打到什么了?”盖尔用箭插到一块面包里,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块真正的发酵面包,不像我们用配给的口粮做的硬邦邦的扁面包。我把面包上插出的小孔对准鼻子,尽情地吸着它的芳香,嘴里立刻流出口水。像这样的好面包只有特殊场合才能见得到。
  “唔,还热着呢。”我说。他一定是一大清早就去面包房去交换的。“使什么换的?”
  “就一只松鼠,卖面包的老头儿今天挺讲交情,”盖尔说,“他还祝我好运呢。”
  “是啊,这些日子我们大家都感到彼此更亲近了,不是吗?”我这么说着,眼珠都没转一下。“波丽姆给咱们留了块奶酪”,说着我把奶酪拿了出来。
  对于我的款待,他的脸上立刻洋溢起快乐的笑容。
  “谢谢你,波丽姆,我们可要享受一顿真正的大餐了。“
  他突然学着埃菲·特林西,转成了凯匹特口音。埃菲·特林西是个性格极开朗的女人,每年收获节仪式都会来宣读名单。
  “我差点忘了!猎杀游戏快乐!”他在四周的灌木丛里摘了几个黑莓。“祝你永远――”,说着他向我抛过一颗黑莓,黑莓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我接住,然后用牙齿把它薄薄的皮咬破,一股又酸又甜的汁液在我嘴里散开。“――永远好运!”我兴奋地接着说道。对于猎杀游戏,我们不得不开些玩笑,因为猎杀游戏能让人吓破胆。另外,凯匹特口音太做作了,无论用这种口音说什么事都很逗笑。
  盖尔掏出刀子,切着面包片,我在一旁看着。他也许可以做我的哥哥,黝黑的直发,橄榄色皮肤,我们甚至有着同样的灰眼睛。但我们之间却并没有血缘关系,至少没有很近的血缘关系。多数在矿上干活的人在这些方面都很像。
  妈妈和妹妹波丽姆长着浅色头发和蓝眼睛,这使她们与周围环境显得格格不入。确实如此。我妈妈的父母属于那些商人圈里的,他们在12区比较好的地段开了家药铺,给那些官员、治安警以及“夹缝地带”的偶尔的买主供应货物。因为多数人付不起钱去看医生,所以药剂师就取而代之。我爸爸以前打猎时常采集些草药,卖给药店,再制成药剂,这样才与我妈妈认识的。妈妈一定很爱爸爸才情愿离家跟他一起来到“夹缝地带”的。在我的记忆中,她总是那么地高傲、冷漠,对家里的事甩手不管,眼看着她的孩子饿得骨瘦如柴,我因为爸爸的缘故而原谅了她。可说实在的,我不是那种喜欢原谅别人的人。
  盖尔小心翼翼地在面包片上抹上羊奶酪,然后放上一片罗勒叶子,我在一旁把黑莓上的灌木拨开。我们又重新坐回隐蔽的岩石上,从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峡谷却不会被人发现。夏日的峡谷生机盎然,到处是鲜嫩欲滴的绿色植物,鱼儿在水中闪着波波的鳞光,湛蓝的天空晴朗无云,时而有一阵微风吹过。我们的食物真是太棒了,奶酪渗透到热面包里,草莓在我们口中爆裂,这要是真正的假期就太完美了。如果一整天我都可以和盖尔一起在山中徜徉,四处找寻我们的晚饭那该多好……可是,到了下午两点,我们必须站到广场等候点名。
  “说实话,咱们能办到。”盖尔不动声色地说,
  “什么?”我问。
  “离开十二区。逃跑。住在林子里,就你和我,咱们能行。”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想法太荒谬了。
  “我们要没这么多孩子就好了,”他快速加了一句。
  当然,实际上我们并没有那么多“孩子”,可是也一样。盖尔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有波丽姆,也许还可以算上妈妈,要是没有我们他们可怎么过活呢?谁给他们找吃的,去填饱肚子。现在,即使我俩整日在外打食,也不得不在夜晚趁黑去换点猪油、鞋带或羊毛衣服;也有的夜晚,我们在肚子饿得咕咕叫时睡去。
  “我永远都不想要孩子”我说,
  “要是不住这,我会要的”盖尔说,
  “可你现在住在这”,我说,有些恼火。
  “算了,不说了。”他急促地说。
  我们俩说的话太离谱了。离开十二区?我怎么能离开波丽姆,这世上我唯一爱着的人。盖尔的心也都扑在他家人的身上。我们不可能离开。可为什么盖尔兄弟还这么说?可……可……即使我们真的离开十二区,这些要孩子的鬼话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和盖尔之间无任何浪漫可言。初次见面时,我还一个瘦巴巴的十二岁的孩子,尽管他只比我大两岁,可他看上去已像个大人。我们以前做生意时明争暗斗,时间长了,才成为互助的好友。再说了,盖尔如果想要孩子,找个老婆也不在话下。他英俊漂亮,身体强壮,对矿上的活也得心应手。每次他从学校经过时,女孩子们都会悄悄议论他,看得出她们也很喜欢他。这事还真让我挺妒忌,当然不是出于人们想象中的原因,而是因为好猎手很难找得到。
  “现在你想干什么?”我问。我们可以打猎、捕鱼或采摘。
  “咱们在湖里捕鱼吧。咱们今天晚上弄点好吃的”他说道。
  就在今晚,收获季仪式之后,每个人都会庆祝一番,他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自己的孩子又在一年中幸免了。但至少两个家庭仍会门窗紧闭,他们盘算着如何熬过随后到来的痛苦的数周。
  我们干得还不错。那些凶猛的食肉动物懒得理睬我们,因为对它们而言,美味的猎物唾手可得。接近中午,我们抓到十二条鱼,摘了一袋野菜,最棒的是,还有一加仑草莓。几年前我发现了一条路径,盖尔又在附近用网子布设了陷阱,野生动物也就不会打扰我们了。
  在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些铁架子,我们在那里荡秋千。这里曾是用来储煤的仓库,现在成了黑市。后来人们用更好的办法把煤直接从矿上运到车站,这个地方也就只剩下铁架子。收获季节,大多数生意这个时候已经结束了,可黑市的买卖还相当热火。我们很轻易就出手了六条鱼,换来好吃的面包,另两条换了盐。格雷西·塞,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女人,经常用大壶盛了热汤来卖。她从我们这换走了一半野菜,我们从她那儿换了两大块蜡。跟别人做生意比跟她做略微划算些,可她是唯一总从我们这里买野狗肉的人。我们并非故意捕杀野狗,只是偶尔被野狗袭击时才捕杀一两只,这也合乎情理,不管怎么说,肉就是肉。“狗肉一下锅,我就管它叫牛肉。”格雷西·塞一边说着,一边眨一下眼睛。“夹缝地带”的人,在闻到香喷喷的狗肉时,没一个人能把鼻子挪开。可那些治安警就比较挑剔。
  做完黑市的交易,我们去市长家后门,打算卖掉剩下的那半草莓,他特别喜欢草莓而且付得起钱,这点我们都知道。市长的女儿马奇为我们打开门。她在校和我是同一年级。因为是市长的女儿,人们会觉得她肯定是个势利眼,不过还好,她只不过是谨言慎行,不大与人交往,这点与我很相像。因为我们俩都没什么朋友,所以在学校时倒常能在一起,吃饭时一起、集会时相邻而坐、做体育运动时还是搭档。我们彼此间也很少说话,这正适合我们俩的性格。
  今天她已经换掉了单调的校服,穿上了一条昂贵的白裙子,金黄的头发也用粉色的丝带扎起来。嗯,这是在收获节仪式上穿的漂亮衣服。
  “裙子挺漂亮,”盖尔说道。
  马奇立刻瞟了他一眼,看看是真心的夸赞还是在讽刺她。这裙子确实漂亮,可一般的时候她肯定不会穿。刚才她紧闭双唇,此时却露出了微笑。“如果我要去凯匹特,我得打扮漂亮点,不是吗?”
  现在却轮到盖尔露出了一脸的迷惑,她说得是真的吗?还是故意糊弄他?我猜是第二种可能。
  “你才不会去凯匹特呢,”盖尔冷冷地说。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了马奇裙子上一个小小的圆形别针上,是真金的,手工很精致,这颗别针够一家人吃好几个月的。“你在收获记录上登记了几次?五次?我十二岁时就登记了六次。”
  “那不是她的错,”我说。
  “是的,谁也没错,事情原本就这样。”盖尔说。
  马奇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她把买草莓的钱放在我手里,“祝你好运,凯特尼斯。”
  “你也是。”说着,门被关上了。
  我们在回“夹缝地带”的路上一声不吭。我不喜欢盖尔挖苦马奇,可,当然他说得也没错。收获制度不公平,穷人总得的最少。按规定,任何人到了十二岁就有收获的权利。那一年,名字被登记一次,到了十三岁,就登记两次,依此类推,直到十八岁,就到了连续登记七年的最后一年,整个帕纳姆国的十二个区都是如此。
  可问题是,像我们这样挨饿的穷人,名字允许登记多次以换取食品券,一张食品券换取的食物相当于欠收年分配的谷物和油,每个家人也都可以这么做。所以到了十二岁,迫不得已,我的名字已经登记了四次,第一次,是必须登记,另外三次,为我、波丽姆和妈妈得到了三张食品券。事实上,我们每年都得这么干,而登记是累计的。所以现在到了十六岁,我的名字已经正被登记了二十次。而盖尔,在十八岁上,已经独自养活五口之家达七年时间,他的名字已经被登记了四十二次。所以不难看出为什么像马奇这样永远不必冒险去领食品券的人会让他生气。和住在“夹缝地带”的其他人相比,她的名字被登记的几率很低。不是不可能,只是很低。尽管规矩是凯匹特定的,而不是十二区,当然更不是马奇家,但对无需登记要食品券的人没有丝毫怨气,也很难做到。
  盖尔心里明白他不该对马奇生气。有时在林子里,他会大声抱怨,说食品券是给第十二区人们制造痛苦的工具。这样做让“夹缝地带”的穷人和有钱有势的人之间埋下仇恨,使他们永远不可能相信彼此。“把我们分裂开来,凯匹特人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瞅着没人时,他就会这么跟我说。哎,要是现在不是收获季节,要是戴着金胸针又不需要食品券的马奇没说那些话――我相信她说那些话是无意的――那该多好!
  走在路上,我瞟了一眼盖尔,他依然阴沉着脸。尽管我从来没对他说过,可在我看来,他的气愤毫无意义。并不是我和他想得不一样,我也这么想。可为了凯匹特的事在林子大喊又有什么用?这改变不了什么,不能求得公平,也填不饱肚子。事实上,还会吓跑周围的猎物;可我还是让他吼出来,让他在林子里喊总比在十二区喊要好。
  盖尔和我把剩下的两条鱼、几块好面包、一些野菜、一夸脱草莓、一些盐、石蜡还有一点儿钱平分了。
  “广场见,”我说。
  “穿得漂亮点儿。”他淡淡地说。
  到家后,我发现妈妈和妹妹已经准备好要走了。妈妈穿了件她还是作药剂师的女儿时穿的漂亮裙子,波丽姆穿着我第一个收获季节所穿的衣服——一个小裙和一个有褶边的宽松的上衣。她穿着有些大,可妈妈已用别针给她别了起来。即使如此,她上衣的后背还是鼓鼓囊囊的。
  一浴盆的热水正等着我。我擦洗着在林子里弄的满身的泥土和汗渍,甚至还洗了头。让我吃惊的是,妈妈竟然拿出她最心爱的一件裙子给我穿,一件淡蓝色的裙子,和鞋子很搭配。
  “您真的让我穿这个?”我问,我试图拒绝她的好意。有一阵,我很生气,我不愿她为我做任何事情。可她今天让我穿上这件衣服,真是很特别,因为妈妈对过去穿过的衣服都十分珍视。
  “当然,来,把你得头发也盘起来吧。”她说。我让她把我的头发用毛巾擦干,然后把头发盘了起来。当我在靠墙的破镜子里照见自己时,简直认不出来了。
  “这不太像平常的我。”我说着,拥抱了妈妈,因为我知道随后的几个小时对她来讲是十分可怕的。她的第一个收获节仪式,几乎没有什么危险,她只参加了一次,我也不让她领食品券。可她很为我担心,怕最难以料想的事情发生。
  我一直在尽我的一切力量保护波丽姆,可对于收获节仪式,我却为她做不了什么。一想到她在受苦,我的心里很痛苦,不由地表露在脸上。我发现她的上衣又从裙子里跑出来了,我强让自己保持冷静。“把你得尾巴收起来,小鸭子。”我说着,把上衣给她抚平,塞了回去。
  波丽姆咯咯地笑着,对我轻轻学了声鸭子叫“呱呱”。
  “呱你个头,”我轻笑着说道,只有波丽姆才能引得我发出笑声。“快点,吃饭吧。”我说,在她的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锅里正炖着鱼和野菜,这就是我们的晚饭。我们决定把草莓和烤面包留着晚饭吃。我们对自己说,要让晚饭特别一些。我们喝着羊奶,是波丽姆养的一头名叫“夫人”的羊产的,吃着用食品券换来的谷物烤制的粗糙面包,大家都没什么胃口。
  一点钟,我们朝广场走去。只要不是快死了,大家都必须去。晚上,官员会挨家查看,如果无故不到,就会被投入监狱。
  收获节仪式要在广场举行,真是太糟了,真的,广场是十二区为数不多的令人感到愉快的地方。它的四周都是商店,如果在公共集市日,特别是赶上一个好天气,广场就充满节日的气氛。但今天,即使旗子在屋顶飘扬,空气中仍充满着冷酷的气氛。摄影师盘踞在屋顶,像秃鹰一样,更加重了这种感觉。
  人们排着队悄无声息地向前走,签上自己的名字。收获节仪式也是凯匹特人清点人头的好时机。十二岁到十八岁的青少年被赶到用绳索围起来的区域,外面是中老年人,最大的站在最前边,越年轻的越靠后,像波丽姆,站在最后面。家人站在绳索区的外围,手紧紧拉在一起。还有一些人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人,或者干脆不在乎的,就混在人群中,打赌看哪两家的孩子被选中。有的赌被选中者的年龄,也有的赌他们是来自“夹缝地带”还是商人,也有的赌看谁先崩溃或哭泣。多数人不愿上骗子的当,非常非常小心;而这些人同样也可能是告密者。谁没干过违法的事?我因为打猎,每天都可能被处死。可那些管事的人对猎物的口腹之欲保护了我。一个人一个样,在十二区,什么样的人都有。
  不管怎么说,在饿死和脑袋挨枪子之间,我和盖尔觉得自己都会选挨枪子,毕竟挨枪子要快的多。
  广场上十分拥挤,来的人越来越拥多,简直令人窒息。这个广场很大,但还不足以装下十二区大约八千人口。晚到的人被指挥站在街边的位置,在那他们可以看到国家电视台直播节目。我站在一群来自“夹缝地带”的十六岁青年人中间。我们微微点头打个招呼,之后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法院大楼前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台子上有三把椅子,一个讲席台,还有两个大玻璃球,分别用于男女选手的抽签活动。我盯着女选手抽签用的玻璃球里的纸条,其中有二十个条子,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凯特尼斯·伊夫迪恩”。马奇的爸爸——市长安德塞,一个秃顶的高个,坐在一张椅子上;艾菲·特琳奇——来自凯匹特,负责十二事物的专员,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她的头发略带桃红色,身着嫩绿色的套装,正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她的笑令人毛骨悚然。他们低声说着什么,然后不安地看着那张空着的椅子。
  镇里的大钟敲响两下,市长站起来走到讲席台上,开始宣读开幕词。年年如此。他讲了帕纳姆国的历史,它是一个建立在一片废墟之上,原来叫作北美洲地方。他历数了这个国家所遭受的各种灾难,包括干旱、暴风雨、火灾、不断吞噬大片土地的海水,以及生灵涂炭的残酷战争,直至最终建立起给人民带来和平与繁荣的帕纳姆国――一个以凯匹特为神圣中心、由十三个区组成的王国。可黑暗的时期来临了,各区暴动,反对凯匹特的统治。结果其中十二个区被打败,第十三区被灭。惩处叛逆的条约中制定了新的法律,以保证和平,也是为了每年提醒人们永远不要再让这段黑暗的历史重演。根据新法律创立了“猎杀游戏”,游戏规则十分简单:作为对暴乱者的惩罚,十二个区中,每个区选派被称为“贡品”的男女青少年各一名,去参加比赛。这二十四名选手被关在一个巨大的室外竞技场内,里面有从炎热的沙漠到寒冷的荒原等各种各样的地形地貌和气候条件。在几周的时间内,所有的贡品必须战斗到死,最后的幸存者就是最终的胜出者。
  把孩子从他们的亲人身边带走,迫使他们相互残杀,还让我们观看。凯匹特就是这样使我们牢记他们所给予“恩赐”。而孩子们在混乱的搏杀中,生存的机会又是多么的微乎其微。
  无论他们怎样巧言如簧,所表达的意思只有一个,“看,我们可以带走你们的孩子,让他们用自己的命去做献祭,你们也无可奈何。要是你们敢抬一根指头,我们就会毁掉你们,一个不剩,就像我们灭掉第十三区一样。”为了进一步折磨和羞辱我们,凯匹特还要求我们把这项活动当作一次节日的欢庆,当作让各区之间相互竞技的体育运动。最后一个幸存者可以回家安度余生,而他或她所在的区也会得到各种奖励,大部分是食物。整整一年,凯匹特会炫耀奖励给获胜区的各种礼物,包括粮食、油,甚至还有糖这样的美味;而剩下的各区不得不在饥饿中苦苦挣扎。
  “这是一个悔改的时机,也是一个感恩的时机。”市长以单调的长音念道。
  然后他宣读了以前十二区获胜者的名单。在过去整整七十四年中,我们只有两名获胜者,而只有其中的一个现在还活着,他就是黑密斯·阿伯纳瑟,一个大肚子中年男人。此时他走上台子,嘴里含混不清地抱怨着什么,然后跌坐在第三张椅子上。他已喝得烂醉如泥。人群发出象征性的掌声,可他还迷糊者,上去用力拥抱了一下艾菲·特琳奇,而她想推挡却无力拒绝。市长看上去很不快。现场正在进行实况转播,而十二区也会成为整个帕纳姆国的笑料,他很清楚这点。他快速转而对艾菲·特琳奇进行介绍,以把人们的注意力迅速拉回到收获节庆典活动上。艾菲·特琳奇仍像以前一样春风满面,她快速走到讲席台,发出庆典活动开始的信号,“猎杀游戏快乐,祝你们好运!”她的桃红色头发肯定是假发,被黑密斯拥抱过后,发卷微微歪向一边。她又说了些很荣幸能来到这里之类的话,可大家心里都清楚,她正为这事懊丧无比,因为这个区的胜出者碰巧是个醉汉,让她当着全国人的面出了丑。
  在人群中,我看到盖尔正一脸诡秘的微笑,回视着我。在收获节仪式上,他这么笑还真有点逗。可我突然想起盖尔和他的四十二张纸条也在那个大玻璃球里,和其他的孩子比起来,形式对他并不十分有利。也许他也是这么想我的,他的脸突然阴沉下来,扭过头去。“可还有其他几千张纸条呢。”我真想这么跟他说。
  抽签的时间到了。艾菲·特琳奇像往常那样说道:“女士优先!”,然后走到装着女孩名字的玻璃球前。她伸进手去,一直到球的底部,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条。人群都屏住了呼吸,这时即使掉在地上一根针都能听到。我的内心也在翻腾着,拼命地盼着千万不要是我,不要是我,不要是我。
  艾菲·特琳奇又走回到讲席台,她把纸条抚平,用清晰的声音念出来。
  她念出的名字不是我,
  是――波丽姆·伊娃迪恩。
第一篇 贡品 2、希望
  曾经有一次,我凝神屏气在树上等候猎物经过,可我却睡着了,背朝地从十英尺高的树上掉下来。那一摔,好像把我肺里的每一丝气体都从身体里挤压了出来,我拼命挣扎着,呼气,吸气,呼气,吸气……。
  而此时,我的感觉正是如此,我试图回忆怎样呼吸,我说不出话来,这个名字在我的脑子里回荡着,我完全被震蒙了,身体瘫软,一阵晕眩,这时一个“夹缝地带”的男孩子赶紧扶住了我。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这不可能。波丽姆的名字可是夹在上千的纸条里啊!她被抽中的可能性那么小,我甚至不用去担心。我不是已为她做了一切?我领食品券,不愿让她遭遇同样的事?一张纸条,上千个纸条中的一张。她被抽中的几率很小啊。可这都没用。
  远处,人群中传来不满的低语,像以往一样大家认为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被抽中有失公平。这时我看到了波丽姆从我身旁走过,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紧握的双拳垂在身体两侧,她身体僵直,步履艰难,走向台子。我看到她的衬衫又松了,像鸭尾一样从裙子里耷拉出来。正是这个不引人注目的细微之处,才使我猛然间回过神来。
  “波丽姆!”我用沙哑的声音喊着,胳膊腿能听我使唤了。“波丽姆!”不需要在人群中挤,其他的孩子已经给我让出一条道,直通到台子。波丽姆刚要上台时,我追上了她,手臂一挥,把她推到身后。
  “我要做志愿者!”我喘着粗气说。“我自愿作贡品!”
  台上有些混乱。十二区在几十年的时间里都没有志愿者,这项规定都快被遗忘了。按规定,如果一个孩子,无论男孩或女孩,名字被抽到,另一个侯选男孩或女孩可以代替他或她。在另外一些区,在收获节仪式上被选中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有不少人甘愿为此冒生命危险,自愿参赛的程序非常复杂。可在十二区,“贡品”跟“尸体”几乎是同义词,自愿者也因而绝迹。
  “太好了!”艾菲·特琳奇说道,“可我认为,介绍完抽中者,又出现了志愿者,这有点小小的问题。可如果真有人自愿,那我们……唔……”她的话音停止了,自已对此也不太肯定。
  “这有什么关系吗?”市长说。他看着我,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他不大认识我,也许只是隐隐约约知道一点。我是那个卖草莓的女孩,他女儿也许偶尔提起过我。五年前,这个女孩与她的妈妈和妹妹依偎在一起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把这个家中的长子介绍给大家,并颁发给她一枚勇敢者奖章,这枚奖章是奖励给她的爸爸——那个在矿难中被炸死的人。他记起这些了吗?
  “有什么问题吗?”他又粗声问道,“让她到前边来。”
  波丽姆在我身后歇斯底里的喊叫着。她用那瘦瘦的胳膊像钳子似的抱着我。“不,凯特尼斯!不,你不能去!”
  “波丽姆,放开我,”我厉声说道。她这么做让我很难过,我不想哭。仪式当晚播放的节目中,每个人都会看到我的泪水,我会被认定为容易打败的目标。显露出人性脆弱的一面,我不会让任何人得到这种满足。“放开!”
  我觉得身后有人在拽她。我回头一看,盖尔已经把它提溜起来,她还在挥动着手臂。“你去吧,薄荷猫,”他说,强忍住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他把波丽姆抱到妈妈那里,我乘此机会爬上台子。
  “啊,真是太棒了!”艾菲·特琳奇大声说道,“这正是猎杀游戏的精神!”她很高兴终于在一个区发生了一点特别的事。
  “你叫什么名字?”
  我忍住内心的紧张。“凯特尼斯·伊夫迪恩,”我说。
  “那个女孩一定是你的妹妹吧。不想让她夺走所有的名誉,对吧?来吧,各位,让我们给最新产生的‘贡品’以最热烈的掌声!”艾菲·特琳奇用激动的声音说道。
  出于对十二区永久名誉的维护,没有一个人鼓掌,甚至连那些平常对人最漠不关心的赌徒都没有鼓掌。或许他们在黑市认识了我,或许认识我爸爸,或许见过帕莱——那个人见人爱的女孩。此时,没有掌声,我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人们以最大胆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的不满。台下一片寂静。这表明他们不同意,也不会宽恕凯匹特人的所作所为。这一切都是错的。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至少我没有想到,因为我觉得十二区是一个不会给我关爱的地方。但从我踏上台子的那一刻起,变化就发生了,此刻,我成了倍受珍爱的人。开始是一个人,然后又一个,最后几乎所有的人都举起左手,他们将中间三个手指放在嘴唇上,之后又指向我。这是我们区古老的手势,它已经很少使用了,只有在葬礼上才会偶尔见到。它意味着感谢、意味着崇敬意、意味着向所爱的人说再见。
  这回我真的要哭出来了,但幸好黑密斯此时跌跌撞撞的走过来,向我表示祝贺。
  “你瞧,你瞧她有多棒!”他大声喊着,用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臂膀,他的块头可真不小。“我喜欢她!”他满口酒气,看来好久没洗澡了,浑身散发出臭味。
  “她太有……”他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词语,“胆量了”他不无夸张地说道,“她比你强!”
  他松开我冲向前台,指着一台摄像机大喊:“她比你强!”
  他是在对观众讲话,还是趁醉奚落凯匹特?我永远不得而知。他刚要再张嘴说话时,一头栽到台下,摔得不省人事。
  他确实令人作呕,可我也应感谢他。每台摄像机都兴冲冲地把镜头对准他,我正好省得用我沙哑的小嗓门发话了,也趁机镇静下来。我把手放在身后,眺望着远处。我看到了今早和盖尔一起爬过的小山。霎时,我心中产生了一种渴望……离开这里……到山林里去……但是,我知道我没有跑是对的,否则谁又会为波丽姆去当志愿者呢?
  黑密斯被放在担架上飞速抬走了,艾菲·特琳奇再次转起了玻璃球。
  “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一天啊!”她一边理着明显歪到右边的假发,一边娇声地说着。“但更令人激动的时刻到了,我们的男贡品即将产生!”
  显然为了让她松驰的假发保持原位,她用一只手扶着头发,另一只手伸到放男孩名单的玻璃球里。她把摸到的第一个纸条拿了出来,之后快速走回讲席台,念出了名字,我甚至没有时间为盖尔祈祷。
  “皮塔·麦拉克。”
  皮塔·麦拉克!
  ‘噢,不,’我想,‘不要是他,’我虽然没跟他说过话,但我知道这个名字,皮塔·麦拉克。
  不,今天的形势对我不利。
  他走上台来,我看着他。中等身材、健壮结实、浅黄色的头发在垂在前额。这一刻带给他的震荡仍写在他的脸上,看得出他在竭尽全力保持镇静,但他蓝色的眼睛里还是透着惊恐不安,这样子我在捕猎时经常看到。他强装镇定,走上台子,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艾菲·特琳奇问是否有志愿者,但无人走向前来。
  他有两个哥哥,我知道,我在面包房见过他们,但其中一个哥哥也远远超过作志愿者年龄,另一个不情愿。这是通常的情况。多数人在收获节仪式上为家人所做的牺牲到此为止。我是特例。
  市长开始读那冗长乏味的《叛逆者条约》——这是硬性要求,但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为什么选中他?’我想。我试图说服自己这没什么关系。皮塔·麦拉克和我并不是朋友,甚至算不上邻居。我们没有说过话,真正的接触是在几年前。他也许已经忘了,可我没忘,而且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是在我们的日子过得最艰难的时候,爸爸三个月前在矿难中去世了,那是在一月份,也我有生之年遇到的最寒冷的一个月。失去他后的麻木感已过去了,代之而起的是时时涌起的痛楚,这痛楚以加倍的力量袭击我,使我常难以抑制地哭泣。‘你在哪啊?’我的心在流泪,‘你到哪去了?’然而,我永远得不到回答。
  区里给了我们一点钱作为对他死亡的赔偿,这些钱够我们花一个月的。在这个月里,我们一直担心妈妈什么时候才会出去找工作,可她什么也没做,她只是整日坐在椅子里,多数时候盖着毯子蜷缩在床上,眼睛茫然地望着远方。有时,她也会动一动,好像要办什么急事,可最终又陷入原来的状态。无论波丽姆怎样哀求也无法打动她。
  我感到很恐惧,我想妈妈已经被囚禁在哀愁的黑暗世界里,当时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不仅失去了爸爸,也失去了妈妈。那时我十一岁,波丽姆只有七岁,我便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我别无选择。我把吃的从市场买回来,尽量做得好吃些,我也竭尽全力让自己和波丽姆的样子还能见人,因为如果有人知道妈妈不能再照顾我们了,区里就会有人把我们从她那带走,送到社区福利院。
  我在学校里经常都能看到福利院的孩子。他们的痛苦哀愁、脸上印着愤怒的掌痕、因绝望而佝偻着身躯,这一切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永远都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在波丽姆的身上。
  波丽姆是那样地娇小而乖巧,只要我哭,她也会不明不白地跟着哭起来,我们上学前,她总会给妈妈梳好头、编好辫子,她还常去擦干净爸爸的刮胡镜,因为他讨厌“夹缝地带”满天飞的灰尘。可在福利院,她会像虫子一样被踩死。所以家里再困境,我仍保守着秘密。
  钱慢慢花完了,我们也快要饿死了。没有别的办法,我对自己说只要能坚持到五月,只要到五月八号,我就满十二岁了,就可以拿到食品券,得到珍贵的谷物和油,也就可以养活我们自己了。只不过距离五月八号还有几个星期,到那时我们肯定已经饿死了。
  挨饿在十二区是家常便饭。谁没见过那些挨饿的人?没法干活的老人、姊妹众多无力养活的孩子、在矿上受伤的人,他们被迫流落街头。不知哪天,坐靠在墙边,身体已经僵直,或者躺在“牧场”死去。常有人家传来嚎啕的哭声。那些治安警会来收尸,他们谎称这些人得了流感、传染病或者肺炎。饥饿永远不会是官方承认的死因,可这欺骗不了任何人。
  我在一个淫雨绵绵、冷风刺骨的下午遇到了皮塔·麦拉克,那时我去公共集市,想拿波丽姆的一些破旧的婴儿服换点吃的,可我的东西无人问津。尽管以前跟爸爸一起去过几次矿井附近,可独自一人来到这满地石子,荒蛮崎岖的地方仍感到很害怕。我身上穿着的爸爸的猎装,雨水已把它完全打湿,我感到彻骨的寒冷。三天来,我们只喝热水,吃一点我在橱柜角找到的干冷的薄荷叶。集市闭市的时候,我冻得浑身发抖,衣服包裹也掉在泥地里。我不敢去检,怕一头栽到地上就再也起不来了。再说,反正那些衣服也没人要。
  我不能回家,回去面对妈妈直勾勾的眼神和妹妹深陷的脸颊、干裂的嘴唇;我不能踏进那屋门,屋子里冒着呛人的黑烟,家里的煤用完了,我只能从林子边捡些湿柴火用。我已全然无望!
  我在商店后边泥地里偊偊独行。这些商店把东西卖给城里最有钱的人,商人就住在楼上,我实际上是在他们的后院走。我记得当时的花园还没种上春季植物,有一两只羊被圈在圈里,一只湿淋淋的狗弓着背被绑在柱子上。
  任何偷盗行为在十二区都是被禁止的,偷盗者会被处死。我脑中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也许在垃圾里可以找到点吃的,这没人管。也许在肉铺能找到些剩骨头,或者在杂货店找到些烂菜,没人会吃这些东西,但我家人已经饿极了,她们可以吃。可真不走运,垃圾桶刚倒光。
  经过面包房时,刚出炉的面包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使我一阵晕眩。烤炉就在后院,金色的火苗散发出浓浓的暖意,涌出敞开的厨房门外,一股暖流和面包的香味掠过,我像是受到催眠,迷糊晕眩;可阴冷的湿雨像冰凉的手指,打在我的脸上,迫使我恢复了意识。我掀开垃圾桶的盖子,里面空空如也,太无情了。
  这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冲我尖叫起来,我抬起头,看到面包师的老婆在冲我喊,叫我赶快走开,不然就叫治安警来,她还说看到“夹缝地带”的野孩子在她家的垃圾桶里乱扒真让她恶心。这些粗话一声声地敲打着我,可我却也无力反抗。我小心翼翼地把垃圾桶的盖子盖上,一边向后退,这时我看到了他,一个金黄头发的小男孩从他妈妈的背后探出头看着我。我在学校见过他,他和我同年级,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经常和城里的洋孩子在一起,我又怎么可能知道他叫什么呢?这时,他妈妈回到面包房,嘴里还在嘟囔着。我朝他家的猪圈后走去,到猪圈另一侧的一棵老苹果树下,无力地靠在树干上,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一想到要空手而归,我突然坚持不住了,膝盖酸软,颓然瘫倒在树下。实在承受不了了,我太疲倦、太虚弱、太难受了。‘让他们去叫治安警,把我送到福利院吧。’我想,‘或者干脆让我死在这,死在这雨里。’
  这时,面包房里一阵嘈杂,我听到那个女人又叫了起来,还隐约听到了打骂声,我正在纳闷发生了什么事,却听到有人从泥地里朝我走来。我暗想,‘这一定是她,她要拿棍子把我赶走。’可来的人不是她,是那个男孩,他的臂弯里抱着两大块面包,面包准是掉到了火里,外皮被烧得焦黑。
  他的妈妈仍在喊着:“拿去喂猪,你这蠢货,体面的客人才不会买这烧焦的面包!”
  他开始把胡面包大块大块地撕下来,扔到猪槽里。面包店前门脸的铃铛响起来,他妈妈赶紧跑过去支应客人。
  那男孩再也没朝我这边看一眼,可我却在死死地盯着他,是因为他手里的面包和脸上的伤痕。她用什么东西打得他呀?
  我的父母从没打过我,我甚至不能想象他们打我。男孩又朝面包店看了一眼,好像要确认一下是否有人,他的注意力又回到猪的身上,接着朝我这边扔了一大块面包,很快又扔了另一块,他的这个动作很麻利。之后他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面包房,关上了身后的厨房门。
  我看着面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面包太好了,除了有点糊,它完美无比。他是让我拿的吗?准是。面包就扔在我的脚下。趁着没人看见我赶快把面包塞进衣服里,把衣服在身上使劲裹了裹,赶快走开了。面包的热气烫着我的皮肤,我裹得益发紧了,我把这命根子紧紧搂在怀里。
  我赶到家的时候,面包已有些凉了,可里面还是热的。我把面包放在桌子上,波丽姆伸手上来要撕掉一块。可我让她坐下,等妈妈一起来。我倒了热茶,刮掉糊了的地方,然后把面包切成片。我们一片一片,吃掉了整个面包。这面包太好吃了,里面撒满了葡萄干和果仁。
  我脱下衣服慢慢在火边烤干,爬进被窝,坠入了甜甜的梦乡。第二天,回想起这事时,我突然觉得也许那男孩是故意把面包烧焦的。他明知自己会挨罚,却把面包掉到火里,然后拿给我。可我觉得这么想也许不对。面包应该是不小心掉到火里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甚至都不认识我。
  可就算这样,给我面包也是一片好意,被发现了肯定会挨打的。我无法解释他的行为。
  我们吃了点面包片就上学去了。春天好像一夜之间就到来了。暖暖的风,白白的云。在学校大厅,我和那个男孩擦肩而过,他的脸已经肿起来了,眼眶是黑的。他和他的朋友在一起,并没有注意到我。可下午当我接上波丽姆准备回家时,却看到他在操场对面看着我。我们的目光只相遇了一秒钟,然后他迅速扭过头去。我也窘迫地垂下了眼帘。就在那一时刻,我看到了春天的第一朵蒲公英。我思绪飞扬,想起了和爸爸一起在林子里渡过的时光,突然灵机一动,找到了让我们活下去的好办法。
  直到今天,我仍无法忘却对这个男孩的感念。皮塔·麦拉克,他给了我们面包和希望;蒲公英,提醒我们还没有死亡。在学校的走廊里,我不止一次地见过他,我们目光的交错也不过是一闪而过。我觉得亏欠他什么,而我不喜欢欠别人的。如果我以某种方式谢过了他,现在心里也就不会这么矛盾了。我确实也想过一两次,可机会总是没出现。而现在,我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们即将被投入竞技场,决一死战。我怎样在那种地方向他致谢呢?不管怎么说,隔断他的喉咙和以诚相待是相背离的啊。
  市长沉闷的讲话终于结束了,他示意我和皮塔握手。他的手很结实而温暖,就像那面包。他直视我的眼睛,握住我的手。他握得很紧,在我看来这也许表明他很坚定,可也许只是紧张地抽搐。继而我们转身面对观众,帕纳姆国歌响起。
  ‘好吧,’我想,‘我们共二十四个人。很可能在我杀他前,别人就已经把他杀死了。’
  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这种几率也不十分可靠。
第一篇 贡品 3、告别
  国歌一结束,我们就被监管起来。我并不是说被拷起来或者别的什么,而是由治安警看管着,穿过法院大楼的前门。以前的“贡品”也许有逃跑的,尽管我从没见过这种事情发生。
  进到门里,我被领我到一间屋子里,一个人留在那。这是我见过的最华丽的地方,厚厚的地毯,天鹅绒的沙发和椅子。我之所以认得天鹅绒,是因为妈妈有一件衣服的领子就是用那东西做得。我坐在沙发上,忍不住用手来回抚弄着柔软的天鹅绒,这可以帮我镇静下来,迎接下一时刻的到来。不久,我们就要和所爱的人说再见,而我是不能分心的,我不能红鼻子肿眼泡地从这件屋子走出去。哭不是好的选择。火车站会有更多的摄相机在等着我们。
  妈妈和妹妹最先来到。我上前抱住波丽姆,她爬到我的膝盖上,搂着我的脖子,头倚在我肩上,就像她在蹒跚学步时一样。妈妈坐在我身边,搂着我们两个。有几分钟,我们没说话。过了一会,我开始嘱咐她们要牢记哪些事情,那些事情我已不再能够为她们做了。
  我告诉她们波丽姆决不能领食品券。她们节俭些,靠卖波丽姆的羊产的羊奶和奶酪,还有妈妈在“夹缝地带”开的小药店生意,还能凑活着过。盖尔会把妈妈没法种的草药采来给她,可一定要详详细细把草药的样子告诉他,因为他不像我那么熟悉。他还会带给她们猎物――我们俩大约一年前做了约定――应该不要她们的报偿,可她们也得对他表示感谢,给他些羊奶或者药什么的。
  我不用建议波丽姆去学打猎了,因为以前我也教过她一两次,可简直都是灾难。她一到林子里就害怕,我打猎物,她就眼泪汪汪地,说是如果打到猎物,马上拿回家还能把它的伤口治好之类的话。她养的羊还真不错,所以我也就随她了。
  我又对家里烧的柴火、怎么交换货物、上学等事嘱咐了她们一番,之后我转过身来,紧紧抓住妈妈的胳膊,说:“一定要听我的话,你在听吗?”她点点头,对我说话的强烈语气吃了一惊。对要发生的事,她一定也明白。“你不能再离开我们了。”我说。
  妈妈低垂着头。“我知道,我不会的。我那时候控制不住自己――”
  “嗯,可这回你要控制住。你不能精神不振,撇下波丽姆一个人不管。现在没人能养活你们了。不管发生什么,也不管你在电视上看到什么,你保证一定要坚持住!”我提高了声音,简直是在喊,声音中透出了对她一切撒手不管的愤怒和恐惧。
  她把搂着我的手臂拿开,自己也生起了气。“我那时生病了,那会儿要是有这些药,我会把自己治好的。”
  她说生病,倒可能是真的。后来我常看到她把悲痛无比、神情呆滞的病人带回家。也许这真是一种病,可这病我们得不起。
  “那就接受现实,好好照顾她!”我说。
  “我会很好的,凯特尼斯。”波丽姆说,手捧着我的脸。“可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你又敏捷又勇敢,没准你会赢的。”
  我赢不了,波丽姆心里一定知道这一点。竞争无比激烈,根本不是我能应付的了的。来自富裕辖区的孩子,他们视此为极大荣誉,从小到大都在接受有关训练。男孩的个头比我大好几倍,女孩也熟知各种用刀杀人的方法。噢,当然,也会有像我这样的人――在真正激烈的猎杀开始之前就已经被除掉的人。
  “也许吧,”我说。如果我提前放弃,又怎么能劝妈妈坚持下去呢!另外,即使敌人很强大,不战而退也不符合我的性格。“那我们就会像黑密斯一样有钱了!”
  “我不管是否有钱,我只要你回家。你会努力的,是吧?会努力的,对不对?”波丽姆问道。
  “一定会努力,一定。我发誓。”我说。我知道,为了波丽姆,我不得不这么做。
  这时治安警来到门口,示意时间到了,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甚至弄疼了彼此,我嘴里不住地说着:“我爱你,爱你们俩。”她们刚要说话,保安就命令她们出去,然后关上了门。我把头埋在天鹅绒枕头里,好像它能把一切烦恼挡在外面。
  又有人进来了,我抬头看时,很吃了一惊,是面包房老板,皮塔·麦拉克的爸爸。我不敢相信他会来看我。不管怎么说,我不久就要竭尽全力杀死他的儿子。可我们并不怎么认识,他甚至对波丽姆还更熟悉些,因为波丽姆在矿上卖奶酪时,每次都给他留出两块儿,他也会很慷慨地给她些面包。我们总是等他刁蛮的老婆不在跟前的时候才跟他交易,因为他比他老婆好多了。我很肯定他一定不会像他老婆,因为烤糊的面包而去殴打自己的儿子。可他为什么要来看我?
  面包房老板局促不安地坐在长毛绒椅子边缘,他是个高大宽肩膀的男人,由于常年呆在炉边,脸上有些灼烧的疤痕。他准是跟他的儿子刚道完别。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纸袋,递给我。我打开纸袋,里面装着甜饼。这是我们从来都卖不起的奢侈品。
  “谢谢你。”我说。面包房老板平时就不大爱说话,此时更是无语。“我今天早晨就吃了你们的面包,是我朋友盖尔用松鼠换的。”他点点头,好像想起了松鼠的事。“你吃亏了。”我说。他耸耸肩,好像并不太在意。
  我也再想不起什么好说的了,我们只坐着,不说话。后来治安警来叫,他站起来,咳了下,清了清嗓子,说:“我会照看那小姑娘,不会让她饿着。”
  听到这些话,感到压在心口的心事不那么重了。人们平时跟我做交易讨价还价,但他们都真心喜欢波丽姆,也许这种喜爱能帮着她活下去。
  下一个来看我的人也是我不曾料到的,是马奇,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没有哭哭啼啼或说告别的话,而是急切的恳请,她的口气让我吃了一惊。“他们让你在竞技场戴一件东西,可以让你想起家乡的东西。你戴上这个好吗?”她把那天戴在裙子上的圆形金胸针递给我。我以前没仔细看过,这时我才发现是一只飞翔的小鸟。
  “你的胸针?”我说。戴一个代表我们辖区的饰物是我几乎从未想到的事。
  “这,我给你戴上好吗?”马奇没等我回话,就俯身把胸针戴在我的裙子上。“答应我一定要把它戴到竞技场,好吗,凯特尼斯?”她说道,“答应我?”
  “好的,”我说。小甜饼,胸针。今天我得到了各种礼物。马奇还给了我一件礼物――脸颊上的一个吻。之后马奇就离开了。我在心中暗忖,也许她一直以来就是我真正的朋友。
  最后,盖尔来了,也许我们之间没什么浪漫可言,可当他张开双臂时,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投入到他的怀抱。他的身体对我来说很熟悉,他的一举一动、柴烟的味道、甚至心脏的跳动――这是我在打猎寂静时曾听到的,但现在是第一次感受到,他的心脏和我的紧贴在一起。
  “听着,”他说,“搞到刀子很容易,可你得找到一把弓箭,那是你最好的机会。”
  “他们并不总给弓箭,”我说,心想有一年他们只提供了带尖的棍棒,各辖区的“贡品”要活活用棍子打死。
  “那就做一把,”盖尔说。“就算弓箭很差,也比没有强。”
  我曾想照爸爸的弓箭做上一副,可做得不好。并不那么容易。就算爸爸做,有时还做废了。
  “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木头,”我说。有一年参赛者被投入到一片只有大石头、沙子和矮灌木的荒漠里,我恨透那一年。许多选手要么被毒蛇咬伤,要么就渴得发疯了。
  “几乎每回都有木头,”盖尔说,“那年猎杀游戏中有一半的人都被冻死了,这游戏就没什么娱乐性了。”
  千真万确。有一年的猎杀游戏,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选手在夜晚被冻死。实际上电视录像也看不太清,因为既没有木头生火也没有火把什么的,他们只是缩作一团。凯匹特举办的这届比赛被认为是虎头蛇尾,所有选手都静静地死去,没有搏杀,也没有流血。那届比赛之后,通常都会有用来生火的木头。
  “没错,一般都会有些木头,”我说。
  “凯特尼斯,这比赛跟打猎一样,而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猎手。”盖尔说。
  “这不仅仅是打猎,那些人有武器,也有思维。”我说。
  “你也有,你比他们练得多,实打实的练习,”他说,“你懂得怎么打猎。”
  “可不是杀人。”我说。
  “这那能有多大区别?真的。”盖尔冷酷地说道。
  如果我不把他们看作人类,那确实没有区别,可糟糕的是,我做不到
  治安警又来催促,盖尔请求再宽限一会,可他们却把他强行带走了,我心里开始发慌。
  “别让她们挨饿!”我拉着他的手,喊了出来。
  “我不会的,你知道,我不会的!薄荷猫,记住我……”他说。这时治安警把我们硬给拽开,随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他要我记住什么。
  从法院大楼到火车站,开车一会就到。我从来没有坐过车,甚至连马车都几乎没坐过。在“夹缝地带”,我们都无论去哪都靠走。
  我没有哭是对的。火车站挤满了记者,他们手拿像昆虫一样的摄相机,镜头对着我的脸。我面无表情,这个我已练过多次了。墙上的电视正直播我到达火车站的情形,我扫了一眼电视,看到自己冷酷漠然的表情,我很满意。
  显然,皮塔·麦拉克一直都泪眼汪汪,有趣的是,他好像丝毫不加掩饰,我马上意识到这也许是比赛策略。表面虚弱恐惧,让别人觉得他毫无竞争力,然后再主动出击。几年前一个七区的女孩—约翰娜·梅森的就用过这招,很管用。她一开始一直哭哭啼啼,看上去就像一个不足虑的胆小鬼,直到最后只剩下几个选手时,她勇猛凶狠,杀人毫不留情。她这么玩很聪明。可皮塔·麦拉克用这个计策就奇怪了。他是面包师的儿子,多年来衣食无忧,长得膀大腰圆,十分强壮。要想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那可得哭一阵子呢!
  我们在火车门外停留几分钟,好让摄像机对我们拍摄。之后我们被带上车,车门总算在身后关闭了,列车也立刻启动。
  火车的速度很块,一开始让我觉得透不过气来。除了因公事出行,跨区旅行是被禁止的,所以很自然我从来没坐过火车。火车是主要的交通工具,我们坐的是一种凯匹特型号高速火车,时速250英里的,从我们这到凯匹特需近一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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