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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懿传1-3

_9 流潋紫 (当代)
皇后想着,还是恢复了如常淡定的笑容:“臣妾只是为皇上着想。如今新年里,各宫都盼着皇上多去坐坐,譬如怡贵人、海常在和婉答应。” 
皇帝凝神片刻,笑道:“朕知道,无非是慧贵妃身子弱,朕多去看了她几次,皇后总不是吃醋吧?”  皇后盈盈望着皇帝的眼睛,直视着他:“臣妾是这样的人么?不过是想六宫雨露均沾而已。”  
皇帝扬了扬嘴角算是笑,撇开皇后的手道:“既然如此,朕去看看海兰,皇后就歇着吧。”  皇后看着皇帝出去,脚下跟了两步,不知怎的,满腹心事,便化成唇边一缕轻郁的叹息。  
到了正月初一那一天合宫陛见,嫔妃们往慈宁宫参拜完毕,太后一身盛装,逗了几位皇子公主,也显得格外高兴。太后又指着大阿哥道:“旁人还好,三阿哥尤其养得胖嘟嘟的,怎么大阿哥倒见瘦了?”
大阿哥的乳母忙道:“大阿哥年前一个月就一直没胃口,又贪玩,一个没看见就窜到雪地里去了,着了两场风寒。”  太后脸色一沉:“阿哥再小也是主子,只有你们照顾不周的不是,怎么还会是阿哥的不是?下次再让哀家听见这句话,立刻拖出去杖刑!” 
那乳母忙讪讪地退下了。皇后见状,忙引了二阿哥和三公主去太后膝下陪着说笑了好一会儿,太后方转圜过来。  嫔妃们告退之后,太后便只留了皇帝和皇后往暖阁说话。  福珈站在暖阁的小几边上,接过小宫女递来的香盒,亲自在银错铜錾莲瓣宝珠纹的熏炉里添了一匙檀香。她看着袅娜的烟雾在重重的锦纱帐间散开,便无声告退了下去。
太后让了帝后坐下,笑道:“听说最近宫里出了不少事,皇后都还应付得过来么?”  
皇后安然笑道:“后宫的事,儿臣虽还觉得手生,但一切都还好。” 
太后的笑意在唇边微微一凝:“可是哀家怎么听说,皇后忙于应付,差点有所不及?由着她们闹完了咸福宫又闹养心殿,没个安生。”  
皇后脸上一红:“臣妾年轻,料理后宫之事还无经验……”
皇帝便道:“你没有经验,皇额娘却有。”他含着笑意看向太后,“皇额娘,后宫的事,还劳您多指点着。有您点拨,皇后又生性宽和贤惠,她会做得更好的。”  
太后道:“哀家有心颐养天年,放手什么都不管。可是皇后仿佛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这后宫统共就这么几个人呢,你还安定不下来,真是要好好学着了。” 
皇后低着头,一眼望下去,只能看见发髻间几朵零星的绢花闪着,像没开到春天里的花骨朵,怯怯的,有些不知所措:“回皇额娘的话,儿臣明白了。 
太后捻着手里的枷楠香木嵌金寿字数珠,慢悠悠道:“满宫里这么些人,除了宫人就是妃嫔,她们见了哀家,是自称奴婢自称臣妾的。唯独你和皇帝是不一样的,你们在哀家面前是‘儿臣’,既是孩儿,又是臣下。所以皇后,哀家疼你的心也更多了一分。”  
皇后恭谨道:“是。”
太后微微闭眼,仿佛是嗅着殿内檀香沉郁的气味。那香味本是最静心的,可是皇后腔子里的一颗心却扑棱棱跳着,像被束着翅膀飞不起来的鸽子。她抬眼看着太后,她略显年轻却稳如磐石的面孔在袅袅升起的香烟间显得格外朦胧而渺远。好像小时候随着家里人去庙宇里参拜,那高大庄严的佛像,在鲜花簇拥、香烟缭绕之中,总是让人看不清它的模样,因而心生敬畏,不得不虔诚参拜。  
皇后一直对太后存了一分散漫之心,只为她知道,当日迁宫的风波,种种起因,不过是因为太后并非皇帝的生身母亲。
却从未想到,这样与世无争安居在慈宁宫的深宫老妇,会突然这样警醒,字字如锋刃挑拨着她的神经。呵,她是失策了,她以为自己是六宫之主,却不承想,这个在紫禁城深苑朱壁里浸淫了数十年的妇人,才是真正的六宫之主。  
太后的声音不高,却沉沉入耳:“哀家疼你,却也不能不教导你。皇后,你失之急切了。”  
皇后身上一凛,只觉得后颈里一凉,分明是有冷汗逼迫而出。这可是冬日啊,滴水成冰的冬日,她居然沁出了汗珠。她只得道:“臣妾恭听皇额娘教诲。”
“你要节俭,哀家只有夸你,不能指摘你。可是皇后,你厉行节俭是不错,但也要顾着后宫和皇上的颜面。康雍盛世近乎百年,国库丰盈,百姓安居乐业。
年节下命妇大臣们朝见的时候,不能看着他们心目中住在紫禁城里的高高在上的妃嫔主子们穿得还不如他们。臣民对咱们可以敬畏,可以崇拜,却不能有一丝轻慢之心。就譬如庙里的菩萨,没了金身,没了紫檀座,百姓们还能虔诚拜下去么?他们只会说,寒酸,太寒酸。”  
皇后满头冷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太后继续道:“再者皇上膝下才这几个皇子,正是要开枝散叶为皇家绵延子嗣传承万代的时候,你让嫔妃们一个个打扮得跟刚入关的女人似的,你让皇帝愿意睁开眼看谁?女人的心思不落在打扮自己上,自然就只盯着别人去了,后宫里也不安宁起来。因小失大,皇后,你实在太不上算!”  
皇帝见太后的口吻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而皇后早已面红耳赤,少不得赔笑说:“皇额娘教训得是,皇后有皇额娘这般耳提面命,应当不会再有差错了。”  
太后微笑道:“皇后聪明贤惠,自然是一点就通。可是皇后,你知道你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
皇后已经无力去想,只道:“请皇额娘指教。”  
“你膝下已经有了一个公主和一个皇子。但,这是不够的。你还年轻,又是中宫,应该让后宫多些嫡出的孩子,把他们好好抚养长大。你驾驭嫔妃,怎么样都不为过,但有一点,那就是六宫平静,让皇上无后顾之忧。其余的事,放在中宫都算不得什么顶天的大事。”  
皇帝道:“那么六宫的事……”  
太后沉吟着看了皇帝一眼,慢慢捻着佛珠不语。太后的眼眸明明宁和如水,皇帝却觉得那眼神犹如一束强光,彻头彻尾地照进了自己心里。他明白了太后的意思,斟酌着道:“那么六宫的事,由皇后关照着,每逢旬日,再拣要紧的请示皇额娘,如何?”
太后笑着理了理衣襟上的玉坠子流苏:“皇上的意思,自然是好的。只是慈宁宫清静惯了,皇上不肯让哀家清闲了么?”  皇后立刻明白,恭声道:“是臣妾有不足之处,还请皇额娘多多教导。”
太后笑了一声:“好吧。那就如皇帝和皇后所愿,哀家就劳动劳动这副老骨头吧。”她瞥了皇后一眼,“至于你所行的节俭之策,内务府那边还是照旧,不许奢靡。嫔妃的日常所用也是如常,至于穿着打扮,告诉她们,上用的东西照样可以用,但不许多。一季只许用一次就是了。”  
皇后答应着,又听了太后几句吩咐,方才随着皇帝告退了。  
福姑姑见皇后与皇帝出去,方才为太后点上一支水烟,道:“太后苦心经营,终于见效了。”  
太后长叹一声:“你是觉得哀家不该争这些?”  
福珈低首道:“太后思虑周全,奴婢不敢揣测。”  
太后举着乌金烟管沉沉磕了几下:“哀家若是不费这点心思,慈宁宫除了点卯似的来请个安,哀家也要成了无人理会的老废物了。
哀家成了老废物不要紧,哀家还有一位亲生的柔淑公主,若不靠着哀家,来日和哀家的端淑公主一样被指婚去了准噶尔这样的偏远之地,哀家却连个置喙之地也没有了。而且皇后母家的富察氏,原是满洲八大姓之一,皇后又好强,一旦成了大气候,如何还有哀家的立足之地呢?”  
福珈感叹道:“素日皇后虽也常来,但奴婢看她今日这个神情,方是真正服气了。奴婢冷眼瞧着今日来请安的嫔妃,娴妃仿佛比往日得意多了,想是皇上又宠爱了。”  
太后微微一笑:“上回咱们用的人用的心思,不就为了这个么?慧贵妃好驾驭,娴妃却是个有气性的。有她在那儿得皇上的欢心,皇后才没工夫盯着中宫的权柄,咱们才腾得出手去!”  
福珈会心一笑:“那也因为,太后挑了个可意的人儿,才做得成太后的交代啊!”
第54章 永璜
皇后回到宫中,已生了满心的气,路上却一丝也不敢露出来。只到了寝殿中关上了大门,只剩了莲心和素心在身边,方冷下脸来道:“自先帝离世后,皇太后一直不问世事,这回的事,你们觉得是谁去太后面前嚼舌根了?” 
  莲心啐了一口道:“自然有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  
素心看了她一眼:“你也觉得是娴妃……只是太后一向不喜欢乌拉那拉氏,怎么肯听她的?”  
皇后冷笑道:“娴妃自然嫌隙最大,但别人也不能说没有了。原以为后宫里清静些了,稍不留神对着你笑的都能龇出牙来冷不丁背后咬你一口。”
素心担心道:“那娘娘如何打算?”  
“打算?”皇后微微一笑,“太后要宫里别那么俭省,要她们打扮得喜兴些漂亮些,那都无妨。她们奢华她们的,本宫是皇后,是中宫,不能和她们一样狐媚奢华,自然还是老样子。”  
莲心笑道:“也是。她们越爱娇争宠,越显得娘娘沉稳大气,不事奢华,才是六宫之主的风范。”  
皇后咔地折下连珠瓶中的一枝梅花:“至于皇太后要本宫旬日回话,本宫就回吧。后宫里能有多少了不得的大事?皇太后爱听闲话,本宫就慢慢说给她听。可有一句话,皇太后说的是对的。”  
莲心问:“什么?”
“本宫是中宫,中宫只有一儿一女,是太少了。”皇后沉吟道,“二阿哥在咱们眼里是金尊玉贵的苗子,可落在别人眼里,怕是恨不得要折了他才好呢。所以中宫的孩子,自然是越多越稳当。”  
素心虽然担心,嘴上却笑道:“中宫权柄外移,未必是好事,也未必是坏事。娘娘有太子在手,便什么都不必怕了。”
皇后淡淡一笑:“是啊,要本宫落得清闲,本宫就清闲片刻吧。再有什么事儿,也不是本宫这个六宫之主的责任了。”  
过了新年便是元宵,因是乾隆元年的好日子,每一日都是热热闹闹地过,百戏、杂技、歌舞,没有一日是断的。连清音阁的戏曲,也是流水似的在宫苑的朱墙底下,在水墨青砖的缝隙里,在宫灯微朦的火光里,在曲院亭台的玉阑上四散开去。这才是宫里的日子,天家富贵不只是外人传闻里的锦绣堆砌,金碧辉煌,而是那种戏文曲子里天上人间流水落花缓缓流淌似的沉静。日子一点一点淌过去了,到了明日,还是那样花团锦簇,繁华是凋不尽的,也是望不到头的。
  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宫中的地龙收了起来,天气也一日暖似一日了。京城里的开春,未见新绿,总是先带了一点风沙的干冽气味,所以人便成了花,成了叶,宫女们换上了春夏时节浓碧浅绿的宫装,那是鹅黄翠绿的叶,新鲜刮辣的,带着汁水丰盈的气息,越发衬得满宫的嫔妃们成了娇艳的花朵,不,是花朵的蕊,一星儿一星儿柔软的身段,争着最娇的艳。  
宫中的琐事虽还是皇后管着,但每逢旬日便拣些要紧的说与太后听。太后若想知道得深些,便自己等内务府总管的回话,一宗宗、一件件理起来,皇后倒是比素日清闲了不少,得了空,除了陪着皇帝,便往阿哥所多走动些。  
这一日延禧宫的小厨房里做了些鱼茸荷花糕,拿鲢鱼的脊肉磨细了兑了浆细了的荷花糕,是做给婴儿的吃食。如懿又让惢心收拾了两样时新点心,一并拿去阿哥所给了三阿哥,又道:“年下纯嫔是来得最勤的,她心里除了儿子没别的牵挂。
大家常来常往的,你便多送些东西去阿哥所给三阿哥。”  
惢心笑道:“说也奇怪了,纯嫔娘娘的三阿哥养得又肥又壮,都三月里了还裹得严严实实的,阿哥所伺候的嬷嬷们连对皇后的二阿哥都没这么上心呢。”  
如懿笑道:“三阿哥年纪最小,他们上心也是应该的。你把东西交到三阿哥的嬷嬷手上,看着她喂了三阿哥,看合不合口味。”  
惢心答应着去了。才到御花园中,见假山上薜荔藤萝,杜若白芷,在几场春雨过后,藤蔓也泛出青翠的颜色,散发出草木萌发时特有的微微的清香。惢心正贪看着,冷不丁手里的朱漆祥云如意食盒被人撞了一下,她吓得差点没叫出声来,顾不上看是谁,忙护住了食盒打开一看,幸好是点心,没散没撒,倒也不妨。她这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却是大阿哥永璜。她忙收敛了神色请了个安道:“大阿哥万福。”
大阿哥随口嗯了一声,抽着鼻子蹭到惢心跟前,盯着点心盒子道:“这是什么?”  
惢心忙笑道:“大阿哥,这是延禧宫新做的点心,奴婢送去阿哥所给三阿哥的。对了,今儿是三月三,御膳房给各宫里都送了豌豆黄,大阿哥在阿哥所没看见么?”  
大阿哥摇了摇头,一脸不高兴,两只眼睛却盯着点心盒子,目光有些贪婪:“这个是给三阿哥的,我能吃么?”他低低地嘟囔,“三弟什么好吃的都有,吃也吃不完,我却什么也没有。”  
惢心有些疑心,脸上却仍笑盈盈的:“大阿哥很想吃这个么?奴婢拿给大阿哥一些吧。”  
大阿哥有些胆怯地看着惢心:“这是娴娘娘给三弟的点心,你给了我,不怕娴娘娘责罚你吗?”  
惢心微笑:“娴妃娘娘一直疼爱大阿哥,在潜邸时就是这样。大阿哥吃两块点心,怕什么呢。”
惢心说罢打开盒子,取了两块芙蓉糕放到大阿哥手里:“大阿哥快吃吧。”
大阿哥看了惢心一眼,方才敢拿起来,立刻狼吞虎咽吃了,才吃完,又眼睁睁盯着惢心的点心盒子。  
惢心不觉生疑,微笑道:“大阿哥还想吃么?糕点吃多了容易撑着,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午膳的时候了,阿哥用完膳再吃点心吧。”  
大阿哥难过又畏惧地摇摇头,搓着衣角道:“她们总不许我吃饱,才吃了半碗就收了饭菜,我总是饿。”  
“她们?她们是谁?”  
大阿哥向四周看了看,见没人跟过来,才肯说出来:“就是伺候我的乳母嬷嬷们啊。”  
向来年幼的皇子出门,都是由七八个宫人跟着的。惢心看了看并没人跟着大阿哥,便问:“大阿哥,跟着您的人呢?”  
大阿哥掰着指头道:“他们都不喜欢跟着我,由着我逛。”  
惢心更觉奇怪,也不敢再问,便取出两块奶黄酥交到大阿哥手中:“大阿哥悄悄儿藏着吃吧,可不能说是奴婢给的。奴婢先走了。”  
大阿哥小心翼翼地张望着:“那你也不能说我偷偷吃了点心啊,否则我也要挨骂的。”
惢心心头一沉,忙笑问:“奴才们也敢责骂阿哥?”  大阿哥垂下脸点点头,怯怯的似乎不敢多言。惢心知道不好再问,连忙点点头往阿哥所去了。
  
第55章 慧贵妃
延禧宫里静悄悄的,阿箬带着宫人们轻手轻脚地换上春日里用的珠绫帘子。如懿站在窗前赏玩内务府新送来的一盆玉石珊瑚花,听得惢心回禀,不觉回头道:“那么你见到大阿哥的时候,他身边并没有奴才们跟着?”  
惢心点头道:“大阿哥一个人从假山后面跑出来,身上衣衫都沾了泥灰,定是没有人跟着。”她仔细想了想,“还有,奴婢记得大阿哥的衣领上沾了些油渍,这个时候还没到午膳,阿哥公主们的早膳清淡,不见油腥。这油渍一定是隔夜的。”  
如懿思忖片刻:“这么说,阿哥所的嬷嬷们并没有好好照顾大阿哥。”
惢心道:“奴婢一直听人说起,说阿哥所照顾大阿哥的奴才比照顾皇后亲生的二阿哥的人还要足足多上一倍。或许大阿哥顽劣,也未可知。”  
珊瑚花冰冷的花瓣硌在手心里,腻腻的有些发滑。如懿道:“是大阿哥顽劣还是奴才们有心怠慢,要仔细查查才知道。但你说大阿哥吃了点心怕挨骂,倒真有奴才欺凌阿哥的可能。今日之事你先别往外说,免得错失。”  
惢心点头:“奴婢知道。”  
如懿叹口气:“大阿哥也是可怜,才八岁的孩子,额娘死得早,没人看顾着,什么也不周全。”  
惢心笑道:“小主担心这个做什么?如今小主得皇上的宠爱,迟早也会有个有福气的小阿哥的。”  
如懿的叹息无声地便蔓延出来:“我何尝不想有个阿哥,哪怕是公主也好。虽然皇上眼下还宠着我,但膝下总得有个依靠。只是,总没有动静。”  
惢心抿着嘴儿笑道:“小主别急,只要皇上常来,指不定哪天就有了呢。”
如懿有些不好意思,便急着去拧她的嘴:“嘴这样坏,还什么都懂!”  
惢心笑着躲开了:“小主小主,奴婢再不说就是了,饶了这遭吧。”  
如懿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你去看看小厨房的燕窝可炖好了,若是好了,就陪我把燕窝送去养心殿。”  
天色阴沉沉的,看着像快要落点雨珠子下来。那样暗沉的铅云闷在头顶,仿佛那浓墨般的颜色就要滴下来了似的。  
到了养心殿前,一溜儿的太监侍卫立在外头,王钦见了如懿的辇轿过来,便迎了上前:“奴才给娴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如懿含笑道:“王公公快请起。”  
王钦满脸堆笑道:“看这天儿快下雨了,娴妃娘娘怎么还过来?”  
如懿笑道:“给皇上炖了燕窝,热热的正好呢。”  
王钦道:“娴妃娘娘有心。可这个时辰……可不巧。”王钦眼睛一瞟,如懿顺着他目光看去,见莲心站在养心殿廊下,便会意道:“皇后娘娘在?”  
王钦含笑道:“是。皇后娘娘给皇上送来亲手做的豌豆黄。”
如懿微笑:“皇后娘娘规矩大,陪着皇上说话的时候嫔妃们等闲不能进去。这样吧,还有劳公公通传一声,本宫放下东西请了安便走,若娘娘见怪,本宫自去领受。”  
王钦躬身道:“有娘娘这句话,奴才也能安心办事了。”  
王钦转身上了台阶,惢心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娘娘,王钦这个人不能不留意着。”  
如懿点点头,语不传六耳:“他为皇后做事,咱们有数就成。你和李玉结识得早,得常来往。”  
不过片刻,王钦便下来道:“娴妃娘娘,皇上说还有话与皇后娘娘商量,让您把东西交给奴才就成。另外,皇上请小主预备着,夜来接驾。”  
如懿看着惢心将燕窝交到王钦手中,含了矜持的笑意:“那就有劳公公了。”
如懿扶了惢心的手慢慢往回走,才到了长街,便见贵妃坐着一乘辇轿从夹道过来,按着规矩,如懿忙侧身站在一旁迎候。只听得太监们的靴声橐橐,踏在石板上吱吱轻响。抬着辇轿的太监步伐齐整,如出一人,转眼便到了跟前。如懿欠身福了一福:“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虽然是三月初的天气了,慧贵妃还是穿着二色金花开遍地的锦镶一斗珠的锦袄,那衣裳是用未出生的胎羊皮制成的,因卷毛如一粒粒珠子,故名“一斗珠”,穿在身上十分轻暖柔和。贵妃见了她只是点点头,道:“几日不见你,气色越发好了。”  
如懿便道:“贵妃娘娘的气色也比前些日子红润多了。”  
慧贵妃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倦倦一笑:“本宫还不是老样子,身上乏。倒劳烦你多伺候皇上了。”  
如懿听得这话里有刺,也不欲与她争锋,只是笑笑:“皇上来了也只是惦记着贵妃。”  
慧贵妃懒懒一笑:“本宫有什么可惦记的?自己身子不争气罢了,也只是老毛病了。”
  如懿知道她一向畏寒体弱,不由得问:“宫里的太医不比外头的,太医院院判齐鲁大人又是一等一的国手,贵妃娘娘的身子应该会很快见好的。”  
慧贵妃恹恹地捧着手炉:“我素来不过是那血淤的症候。调养了一冬天,原是好了。谁知道中午贪吃了两块御膳房送来的豌豆黄,就闷闷地滞了胃口,有些克化不动似的,所以刚去御花园遛遛弯消食。”  
如懿便笑道:“眼看着快下雨了,贵妃娘娘别着了风,更别沾雨点儿,免得伤身子。”  
慧贵妃点点头,一行人迤逦而去。  
如懿见她走远了,才道:“她也真是可怜,饶是这般得宠,身子却七灾八难的。”  
阿箬撇撇嘴:“该!心术坏了,身子也好不了。”  
如懿横她一眼,阿箬立刻噤声,也不敢多话,便和惢心扶着如懿回去了。
第56章 招弟
慧贵妃回到宫中仍不肯换下厚衣服,只是一味皱眉道:“还说入春了,走进殿里就寒浸浸的,一点暖和气也没有。”  
茉心努了努嘴儿,几个小太监忙生了炭盆端进来,茉心倒了一杯热茶送上来,道:“小主尝尝这个,是用大麦和陈皮炒制了泡的茶,闻着倒香,也能开胃消食。是齐太医特意嘱咐给小主用的。”  
慧贵妃看了一眼,没好气道:“什么低贱玩意儿做的?如今也拿这个来敷衍本宫了。”  
茉心赔笑道:“大麦和陈皮虽然是容易得的东西,但只要对小主的身子有益,有什么吃不得的呢?只要小主的身子稳妥了,早早儿也能有个阿哥,那就四角齐全了。”
慧贵妃捧着茶有些出神,眼角便有些湿润:“如今我是什么也不缺,家世有了,位分有了,皇上的宠爱比从前在潜邸更多,连我父亲也跟着在前朝得重用。”  
茉心不免有些得意:“可不是!听说皇上又升大人的官了呢。连宫里人都说,皇上管着整个江山,咱们大人替皇上管着其中的一半呢。”  
慧贵妃作势拍了她一下,脸上笑意却更浓:“不许胡说。”她说罢又叹气,“如今唯一缺的,不过是我的肚子连着这些年都没有动静。”她说着便愁云满面,“说到恩宠,满宫里最多的就是我了。可是偏偏总也怀不上,也不知是为什么。”  
茉心替慧贵妃轻轻捶着肩膀,道:“小主也别太心急了。您的血淤之症是打娘胎里落下的,这些年您费神费心,也不能好好养着,这病看着也得好好调养才能好。”  
慧贵妃急道:“好好调养,好好调养,我都二十六了。再调养下去,岁数也不饶人了,哪里还能有孩子!”
  茉心抿唇想了想,压低了声音神秘道:“小主,如果您急着要孩子,奴婢倒听说民间有个法子,叫招弟。”  
慧贵妃好奇道:“招弟,是什么?”  
“就是民间的富贵人家,有没生养的太太,便抱一个孩子过来养着。养得时日长了,自己的肚子也沾了孩子的旺气,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最好,还得是个男孩子,这样自己怀胎,就能一举得男。这便叫招弟了。”  
慧贵妃悻悻道:“这儿是后宫,别说是这儿,哪怕是潜邸的时候,哪能抱个孩子来养呢?真是越说越不着边际了。”
茉心看了看四下无人,便低声道:“不是不着边际,这边际就在这宫里。小主细想想,皇后生的大公主和哲妃生的二公主都是没福气的孩子,一生下没多久便夭折了。二阿哥、三公主是皇后当珍珠似的养着的,三阿哥更是纯嫔的心肝宝贝儿。可是还有一个孩子,额娘不在了,孤苦伶仃的,正好给小主用来招弟呀!”  
慧贵妃目光一亮,喜道:“你是说大阿哥?那倒真是合适。只不过那孩子愣头愣脑的,不像是个机灵的样子。”  
茉心笑道:“不机灵最好,横竖咱们只是沾沾他的旺气,领他过来养些日子,等小主有了自己的孩子,再说照顾不过来,把他打发回阿哥所就是了。”  
慧贵妃虽然高兴,仍是沉吟:“只是不知道皇上肯不肯……”
“无论肯不肯,家法本来就有将生母卑微的阿哥和公主交给高位的嫔妃抚养的先例。康熙爷良妃出身辛者库,她的八阿哥不就是交给位分高的惠妃抚养的么?再说大阿哥生母没了,更是顺理成章了。”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嫌恶道,“小主还不知道呢?今儿奴婢打御花园过,看见娴妃身边的惢心和大阿哥有说有笑的,小主可得赶紧求求皇上,保不定娴妃也打这样的主意呢。若被娴妃占了先机,她可不得意了?”  
慧贵妃警觉,冷笑一声,拨着手腕上的翡翠串道:“我说她今儿怎么关心起我的身子来了,原来就没安着好心。等我先求了皇上,哪怕不为招弟不招弟的话,也不能遂了她的心!”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到了晚上倒放了晴,半弯朦朦胧胧的毛月亮挂在天际,晕黄得像被眼泪泡过似的,笼了一层湿湿的雾气。如懿忍着困意,拿银簪子拨亮了快要熄下去的烛火,看着淡淡月华透过霞影窗纱漏进来,模模糊糊地洒在地上,像落了一摊清水似的晃悠悠的影子。院中几株桃树吐了一点一点粉红色的花苞,娇怯怯的,不愿冒出头来,却带着整个宫里都沾染了春意将临的喜悦。  
阿箬打着呵欠,脸上却带着笑意:“小主再等等,或许今儿折子多,皇上来得晚些。”  
如懿点了点头,吩咐道:“打点冷水来,我敷敷脸醒醒神。”  
正说着话,却见王钦摆着身子过来了,笑眯眯打了个千儿道:“叫娴妃娘娘久等了。皇上刚从养心殿出来,本来是要过来延禧宫的,奈何慧贵妃身上不爽快,皇上就转道儿去了咸福宫了。这不,让奴才来回禀一声。”  
阿箬当下便有些不痛快:“王公公辛苦了,只是要说早该来说一声,怎么闹得这么晚?”  
王钦像个笑弥陀似的,一点儿也不恼:“这不皇上宿在了咸福宫,奴才还得去敬事房说一声记档嘛,一来二去的,奴才只有这两条腿,就耽搁了。”  
如懿笑意淡淡的:“皇上歇下了就好,只是有劳贵妃侍驾了。夜深了,公公出去慢走。三宝,替王公公掌灯。”  
王钦摆摆手:“不敢劳动了,奴才自己走吧。”
057 尽孝心
阿箬见他出去了,急道:“就这么被慧贵妃拉走了,那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如懿望着“六合春常在”的雕花长窗,那朱红色的细密格子,一格一格的,把人的心也镂成了细碎的漏子。她微微咬了咬牙:“我什么办法也没有。”
阿箬急得脸都沁红了:“宫里的女人眼瞅着越来越多了,今儿午后还听说,又晋了玫答应为常在了。您瞧,没皮没脸的南府歌伎都能晋封……”
“住口!”如懿冷不丁一声,阿箬一抬头看见她鼻翼微动,知道生了气了,忙吓得不敢抱怨,只委屈道:“奴婢替小主抱屈。小主什么身份?凭贵妃那妖妖调调、弱不禁风的样子也争着伺候到跟前去,抢了小主的好时候!”
如懿心下烦闷,冷然道:“叫你住口了还有这许多话,玫常在身份再低微,那也个正经的小主,还有贵妃,她什么身份,由得你议论来议论去么?出了这延禧宫,要让半个人听到你这样的话,立刻就被拖去慎刑司打死了。”
阿箬又气又委屈,只得垂下了脸,默默垂泪。如懿沉吟半晌,见她还在落泪,也难免有点不忍心,便放缓了语气道:“你我的陪嫁丫环,事事担心我我怎会不知道?”
阿箬闻声,低低答了句“”。
如懿柔声道:“你心里不乐意的,正我心里也不乐意的。可人这心里的不乐意,放在自己心里还行,一旦说出来,那就成了别人的笑话了。更何况还要嘴上不饶人,把心疼的人也绕进去,那不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么?”
阿箬眼圈红得像两枚樱桃,抬起头来:“奴婢知道自己性子急,嘴也快。可要不奴婢一直跟着小主打小伺候的,有些话也不敢说。这延禧宫里敢说的,也就只有奴婢了。”
如懿本就烦心,见她又自忖着自小伺候自己的情分,更加烦闷,只得忍着道:“好了。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先出去擦把脸吧,这儿由惢心伺候着就了。”
阿箬福了一福出去,走到殿外,正见一轮毛月亮晕乎乎的,更觉得自己一片忠心对着如懿,却总受斥责,当真委屈到了家。她忍一忍泪,甩着绢子就下了台阶。一旁候着的太监小福子跟她一块儿从潜邸伺候过来的,叫了声“阿箬姐姐”,便笑鼻子笑脸凑过来:“小主安置了么?要不要我叫茶水备上,再送点点心进去?”
阿箬没好气道:“要你瞎操心什么,你操心了人家还未必当你这份心意呢!”
小福子一怔,立刻会意:“小主心情不好,又责骂姐姐了?”
阿箬一听便气道:“什么叫又责骂了?有什么好责骂的!也不看看我谁,我打小伺候小主,一路从娘家府第进了潜邸,又伺候进宫里的。小主有什么也不过嘴上一说罢了。”
小福子忙赔笑道:“。可不说么?咱们这群伺候的奴才里,凭谁也比不上您跟小主亲啊!小主啊也心烦,嘴上说过了,回头照样疼姐姐的。何况姐姐的桂铎大人都外放出去做官了,以后前程好着呢,小主更疼姐姐了。”
阿箬这才有些高兴,挺了挺腰板道:“好了。里头有惢心伺候着,我就先去歇歇,你勤谨着点儿,留意着小主要什么。”
小福子点头哈腰答应了,往里头瞅了一眼,悄声道:“怎么又惢心伺候着?咱们伺候小主的这些人里,就她跟着小主最多,巴儿狗似的。其实论贴心、论懂小主的心思,谁能比得上姐姐您哪!”
阿箬撇撇嘴,不屑道:“谁知道呢?平时闷嘴葫芦似的,现在一个人在小主跟前,还不知道说什么呢。算了,反正咱们也不怕她。一个伺候了小主几年的,能和咱们这些伺候了这么多年的比么?”
小福子连连点头:“那那,姐姐的心思,那谁都比不上的。”他打过灯笼,替阿箬照着路,“姐姐小心点儿,我替您看着路。当心,当心脚下。”
如懿托着腮沉思良久,惢心端了碗八宝甜酪送到跟前,小心翼翼道:“小主老想着事情费神,喝点甜汤润润喉咙吧。”
如懿摆了摆手,惢心看着如懿的脸色,轻声道:“其实阿箬姑娘说得也没错,她就心太直了,什么都放在了嘴上。她替小主担的心不错的。”
如懿烦恼地拧着绢子道:“她说得不错。可多半的时间在前朝,回了后宫也在各宫里都走一走,难免好几天不来延禧宫了。”
惢心凝神想了想:“啊。宫里女人多了,要一一顾及,其实就一一冷落了。奴婢的意思……”她悄悄看了如懿一眼,“娘娘该想个法子,拢住的心才。”
“拢住的心?”如懿眉心的愁意如同遮住月光的乌云,渐渐浓翳,“皇后中宫,又有公主和皇子,慧贵妃有身份,纯嫔有三阿哥,再不济嘉贵人也有朝鲜宗女的身份在。我除了眼前的恩宠,还有什么法子呢?自从上次咸福宫的事之后,海兰后怕,其实我也怕,没个依靠,恩宠也今日在明日走的,不稳当。”
惢心叹口气:“也。还有太后,太后对小主一直淡淡的……”
如懿眼神一跳,如同被点亮的火苗,熠熠生辉:“太后……”
惢心有些摸不着头脑:“太后怎么了?”
如懿静了片刻,有个念头悄无声息地盘上了她的心头,她便问:“这个时候,皇后会在哪里?”
惢心想了想道:“这个时辰,应该刚去阿哥所看二阿哥,然后就去太后那儿请安了。”
如懿微微一笑:“晨昏定省,皇后个好儿媳妇。我怎么能不好好追随皇后,向的尽足孝心呢?”
惢心愣住了道:“小主说什么呢?奴婢都不明白。”
如懿默默望着那碗八宝甜酪出神,手指在桌上慢慢比划着:“惢心,你觉得最缺什么?”
惢心掰着指头道:“有公主,有阿哥,有皇后,有嫔妃,也有兄弟姐妹。前朝有张廷玉大人和高斌大人辅佐着,后宫有太后和皇后掌管着。天下太平,没有什么不顺心的,更没有什么缺的。”
如懿的手指定在了那里,沉思道:“不,有一样缺的。”
“什么?”
如懿极力压低了声音:“宫里虽然讳莫如深,但你应该知道的,并非太后亲生。”
惢心瞪大了眼睛,立刻跑到窗口装作无意瞄了一眼,直到确定门口守着的宫人都站得远远的,方才掩了窗,低声道:“知道。的生母从前在热河行宫伺候的宫女,叫李金桂。要不误打误撞受了先帝的宠幸有了,这辈子都个最低贱不过的宫女。听说生的时候难产死了,先帝都没过问一句。”
“先帝都没过问,旁人更加要践踏了。所以小时候放在圆明园养大的,他的生母李金桂,至今都无名无分的,埋在哪里都不知道。”
惢心大惊:“小主的意思……”
如懿拧着绢子打着花结,慢慢道:“嘴上不说,但总得有人提一句。”
惢心大惊失色,慌忙跪下道:“小主不可,这太冒险了。不要说会不会同意,太后那儿就一道坎儿。她老人家已经对您不咸不淡了,要再招出生母这回事来,太后会容不下您的!”
“如果我说生母,那李金桂自然要追封圣母皇太后的。太后当然会容不下我,更会嫌我张扬身世,立刻就将我废入冷宫。你放心,我不会冒险就了。”如懿转首,见惢心一脸担心地看着她,便笑道,“我在这个宫里,并没有任何稳如泰山可以倚仗的东西,我自然会步步留心,绝不轻易冒险。”
三月初五原如懿的生日。皇帝因着前夜失约,便早早知会了王钦前来通传,说要陪如懿一同过十九岁的生日。
到了如懿生日的那一天,内务府已经忙碌起来,将延禧宫装点一新,又特意做了新式的菜肴点心让如懿一一品尝。皇帝早早叫人赏下了银丝寿面并一应的赏玩器物。
阿箬陪着如懿站在廊下看着太监们打扫院子,又换上时新花草,不觉喜不自禁道:“心里到底有小主的。小主的生辰时时惦记着呢。”
如懿只想着自己那桩心事,一时也未说话,只默默出神。
到了晚间时分,天刚刚暗下来,皇帝便来了。尚未行礼,皇帝便先拦住了她,歉然道:“晞月闹了两晚的不舒服,朕陪了陪她,耽搁了你。”
如懿温婉笑道:“贵妃身体不好,陪她应该的。”
皇帝欷歔道:“她身子不好,还给自己闹心,一直跟朕说想抚养大阿哥,就她那身子骨,大阿哥八九岁正顽皮的时候,何必呢?”
如懿心里一动,一个念头转瞬滑过,不及细想,便泯去了。她与皇帝喝了两盏酒,备下的菜也时新的爽口小菜,不过菠菜蛋清、口蘑炖鸡、清炒马兰头、炸酥玉兰花片、浓汤菜心、烤鹿脯、瑶柱虾脍、鸳鸯炸肚、芦笋小炒肉、双百合炊鹌子,并一碗燕窝雪梨爽和荠菜肉丝煨的银丝面。
皇帝吃了两口面,赞道:“这时新荠菜的味道,真什么都比不上。你哪儿找来的这个?御膳房都还没上呢。”
如懿扑哧笑道:“要吃口新鲜的,哪里能等御膳房?臣妾托了娘家的人一大早去城外摘的,上午送来的时候还沾着露水呢。”
皇帝笑道:“难为你肯用这份心。”
如懿笑盈盈望着他,柔声道:“臣妾的心思不就这些了?吃得顺口,睡得香甜,左左右右都和气顺心的,那就好了。”
皇帝笑着揽过她:“你这儿朕虽然不天天来,但心里记挂着,总觉得想着就能静下来。这些年,你的性子也细腻沉静了许多,不比刚嫁给朕那会儿,闹闹腾腾的。”
如懿笑得垂下了脸,在皇帝肩上轻轻捶了一下,方起身行了一礼道:“今日臣妾的生日,臣妾有一心愿,不知能否借金口,成全臣妾?”
皇帝笑着扶起她道:“朕与你相伴多年,你想要什么,尽管对朕说。”
如懿并不就着皇帝的手起来,只垂首道:“不管臣妾的心愿有多不知天高地厚,但请成全。”
皇帝笑盈盈道:“只要你不逼着朕立你为皇后,其余也没什么难的。告诉朕,不想晋一晋位分?”
如懿忙低首道:“臣妾如何敢这般不顾尊上予取予求?臣妾的心愿与自己无关,关系的。”
皇帝挑了挑眉,好奇道:“哦?你说来听听。”
有一瞬的犹豫,如懿咬一咬唇,还让话语从唇齿间清晰流出:“先帝驾崩遗留下满宫嫔妃,尽数加封,将各位太妃太嫔颐养在寿康宫等处。臣妾想的,先帝早年去世的嫔妃,有些身份虽然低微,但请顾念她们也曾侍奉先帝,虽然无名无分,也请加以追封,以表孝心。”
皇帝的眉心渐渐拧成川字:“你说的人……”
如懿微一踌躇,还说了出来:“先帝在热河行宫的嫔妃李氏金桂。”
皇帝矍然失色,冷下脸道:“放肆!李氏无名无分,不过先帝一朝临幸的宫女,如何能得追封!”
如懿俯下身体,恳求道:“李氏对社稷的功劳,一清二楚。只大清朝立功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不必事事褒扬。但请看在先帝的面上,哪怕只将李氏追封为太贵人,葬入先帝的妃陵,也算全她的颜面了。”
皇帝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连声音也冷得没有任何温度:“擅自追封先帝的嫔妃,恐怕太后知道了会不高兴。”
“只追封太贵人或太嫔,名位不需太高,尽的只一份心意。也好过李氏的陵墓远在热河,荒草斜阳,孤坟寒烟,备受凄凉。”
058 冷宴
沉默太长久,几乎能听清彼此呼吸的悠长之声。仿佛连时光也就此凝滞不动,化成一层层不见形的凝胶,逼得如懿的额头沁出一滴滴的冷汗。她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良久,自己额头一滴冷汗落下,落在厚厚的赤锦荔枝红地毯上,转瞬不见踪影。
良久,皇帝终于说了一声:“起来吧。”他淡淡地看着如懿艰难地起身,“今儿你生辰,早些歇息。朕去后殿看看海兰。”说罢,他头也不回,便朝门外走去。
如懿只觉得身心虚弱,整个人都颓败到底了,看着皇帝离去的颀长背影,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
皇帝的脚在迈出门槛的一瞬骤然收住,头也不回地问道:“为什么会向朕提出这样的心愿?”
如懿凄然道:“臣妾的姑母大逆罪人,不容于先帝,也不被允许有任何名分。所以臣妾不希望另一位亲人也如姑母一般,一辈子无声无息,连该得的东西都没有得到。”
皇帝停了一瞬,径自向外走去。走到门外的一刻,他忽然觉得眼角微凉,像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瑟缩在眼角,不肯再流露分毫。他伸手,才发觉有一滴泪凝在自己指尖,在月色柔白之下,恍若冷露无声。
惢心见皇帝出去,慌慌张张进来道:“小主,小主,怎么走了?”
阿箬也打了帘子,像丢了魂似的跑进来道:“小主,今儿您的生辰,怎么去了后殿?他……”
如懿失落地摆摆手:“别说了。这里也不用收拾,下去吧。”
阿箬见如懿只留着惢心,却打发自己离开,便有些赌气,撤下帘子便退下了。
惢心着急道:“小主,您不还说了?”
如懿点点头,戚戚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
“您这……”惢心不敢再说下去。
“我知道你要说我失策。可身为人子,许多事虽然不说,但总惦记着生母,想要尽一份人子的孝心。今日拼着让责罚,我也要说出这番心意,若能成全,也便成全了他自己了。”
惢心急急道:“可今儿您的生辰,连宴席都没完就走了,显然生了大气。您实在不值啊!”
方才点起的成双红烛一明一灭,晃悠悠的,好像随时都会熄去。窗棂开合的间隙,有风直灌而入,带进殿外夜凉疏冷的潮湿,轻易扑熄了紫铜烛台上明炽的烛火。
黑暗如夜凉,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如懿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可无尽的孤独与黑暗堵住了她的嘴,让她除了含着温热的泪,发不出任何声音。
惢心忙道:“小主候着,奴婢去点蜡烛。”
如懿任凭眼泪无声地滑落,静静道:“不必了。你出去吧,我自己静一静。”
这一夜的异变很快成了宫中的笑柄。金玉妍见到海兰的时候还忍不住悄声问她:“昨儿晚上到你那里的时候,不很生气?”
海兰忙笑道:“嘉贵人一向知道我的,我见了连头也不敢抬,哪里还敢看什么脸色。”
玉妍笑得神秘:“那有没有和你说话解闷儿?你也算不错了,自从住在延禧宫后,去看娴妃,总能有几次顺便去看了你。”
海兰的神色谦卑而谨慎,带了上回受辱后怯怯不安的紧张:“姐姐还不知道我?笨嘴拙舌的,也不大和我说话。不过和往常一样罢了。”
玉妍似有不信,妩媚清亮的凤眼挑起欲飞:“真的和往常一样?”
海兰的神情看来诚实而可信:“真的。”
玉妍似有些气馁,挽着怡贵人的手无趣地离开了。
回来后海兰如实地向如懿说起今日的见闻,如懿只比着唐代李昭道的《春山行旅图》低头在檀木绣架绷紧的白绢上绣着一幅一模一样的绣品。
海兰道:“外头都闹成这样了,个个巴不得看姐姐的笑话呢,姐姐怎么还沉得住气在绣这个?”
如懿淡淡笑道:“好容易让如意馆(1)的人找出了这幅图来,不沉住气绣出来,难道还走到外面去让人看非么?”
海兰仔细看着画卷道:“这幅设色画悬崖峭壁,石磴曲盘。树间苍藤萦绕,行人策骑登山。盘行雄峻山间,树藤蔽人眼,总让人有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感。”
如懿伸手抚了抚垂落的鬓发:“画也罢了,我最喜欢的画卷下面配的诗。”如懿轻声吟道,“苍崖悬磴迷层叠,树色阴浓远近间。云光岚影都无迹,倦顿何妨暂息肩。仰瞑渴饮聊伦逸,巨坡平掌心亦安。”
海兰双眸清明,已含了几分懂得的笑意:“巨坡平掌心亦安。难道姐姐已经有了解决之法?”
如懿绣了几针,便停下手取了丝线比了画卷上的浓绿深翠的颜色,一色一色选过去。海兰笑道:“绣这一片山峰上一棵树,就要用几十种绿色,姐姐也不怕挑花了眼?”
如懿指着院中含苞待放的桃花:“你瞧那花骨朵粉盈盈的,映着湖绿的珠绫帘子,可不像乱花渐欲迷人眼?既然如此,咱们只要平心静气,守着自己才不会迷进去了。”
海兰也不多言语,在铜盆里浣净了双手,取过一枚银针道:“既然如此,妹妹也怕外头乱花迷眼,便陪姐姐一起绣吧。”
沉溺在丝线翻飞的日子过得沉静而迅疾的。仿佛绣架上理不清的各色丝线,明绿、翠绿、深碧、鹅黄、朱紫、傅粉、虾青、芙红……慢慢地选了在银针的孔眼间穿过,一一绣在了雪白的绢地上,仿佛此身分明,渐渐便也安稳住了心思。
自如懿生辰之后,皇帝足有一月没有踏足延禧宫。六宫的绿头牌照例在指间翻落,咸福宫、永和宫、启祥宫、长春宫、钟粹宫、景阳宫,仿佛皇帝到了哪里,就将春意带到了哪里。唯有延禧宫,即便庭院的桃花开了几朵,也瘦怯怯的冷胭脂红,花色不繁,艳亦失色,开在渐渐暖起的春风艳阳里,亦孤瘦伶仃的。
皇帝骤然冷了延禧宫,如懿和海兰的日子也渐渐不好过起来。一开始春日里该有的衣裳料子没有送来,她们只得拣旧年的衣裳穿了。幸好皇后还体恤,做主赏了一些,才勉强帮补过去。只她和海兰的衣裳有了,下人们的也顾全不周,难免有了怨声。渐渐地,御膳房送来的吃食也不算新鲜了。时新的菜肴没有的,几道主菜都煮过再煮,今天送了来没吃,明天还这道菜,煮得油汤浓腻,菜都老了,根本不能吃。如懿不能事事回禀了皇后做主,既惹人笑话,又得罪了御膳房,少不得自己拿出银子来贴补着小厨房的膳食,可也万事不周全。再渐渐地,连送来的月银也不齐全了。阿箬数了数目不对,便朝内务府的主事太监秦立嚷起来:“凭什么咱们的银子不对,也不许嚷嚷?”
秦立年纪不大,却在内务府当差久了,当下冷笑一声道:“延禧宫里住着两位小主,原本开销就大。年下的时候用这个用那个都内务府自己掏了腰包贴补的银子。如今都春天了,还不把这笔银子补上么?我都算过了,按着这么个扣月银的法子,延禧宫欠下的数目该要到明年这时候才还清呢。”
阿箬气得浑身打战,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延禧宫什么时候要这要那欠内务府的银子了,欠条呢?款项呢?一一拿出来我瞧!”
秦立晃着脑袋笑道:“哪有主子欠了奴才的钱不还的?还亏了小主娘娘呢,这么拿奴才的银子不当银子,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阿箬看他大摇大摆走了,气得说不出话来。进了暖阁见如懿只顾着绣那幅《春山行旅图》,越发气不打一处来,红了眼眶道:“小主您听听,内务府的人就这么作践我们!”
如懿平静地理好丝线,道:“委屈你们了。银子不够,将我旧年的一些衣裳送出去换些钱,再不济便我们辛苦些,多做些绣活儿叫小福子他们送出去换钱罢了。”
阿箬想了想道:“宫中哪里不要用银子?奴婢想着,与其这样艰难,看人脸色,小主不如与母家商量……”
话未说完,如懿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宫里的难堪事自己知道就成了,还要告诉娘家人要他们担心么?何况乌拉那拉氏不比从前,他们都还指望着我,我怎么还能让他们放心不下?”
阿箬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讪讪道:“奴婢想着,到底至亲骨肉……”
如懿摆手道:“就因为至亲骨肉,我才不能拖累了他们。”
阿箬无言,只得忍了气下去。如懿拈着银针的手沾了一手的冷汗,一阵阵发涩,索性丢开了绣架去浣手。
彼时正值黄昏,庭院里斜晖脉脉,斜斜照进暖阁里,光线被重重绣帷掩映,更暗淡了几分。那夕阳的余晖薄薄的金红色,望得久了,并没有那种暖色带来的温意,反而寒浸浸地像落在秋凉里了。连飞在半空中的燕子,也似被夜寒打湿了翅膀,飞也飞不高。她无端地便想起幼时学过的一首词,前面都浑忘了,只有一句记得清清楚楚:夕阳无语燕归愁,东风临夜冷于秋(2)。
惢心倒一声言语都没有,捧过两盏白纱笼的掐丝珐琅桌灯放在绣架旁,安静伺候了道:“小主,奴婢方才整理衣裳,找出几匹旧年的料子,花样不时兴了,但料子却极好的,不如先裁了给底下人做了春衫,也免得宫里先闹起来。”
如懿道:“也好。只我另外交代你的事,你都做了么?”
惢心轻声道:“大阿哥那儿,奴婢知道那些嬷嬷靠不住,所以按小主的吩咐,隔几天就悄悄送些吃食去,避开人给了大阿哥。”
“那就好。我能顾上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如懿拿清水浣了手,无奈道,“原我鲁莽了,兵行险着,连累了你们。”
惢心淡淡笑道:“在这宫里,起起伏伏也寻常的。旁人看低了咱们,他们眼力不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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