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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天都

_15 步非烟(当代)
重劫发出一声尖嘶,优雅温和之态立即消失!
卓王孙淡淡道:“否则,你怎会容他跟我从容厮杀?”
重劫苍白的身躯颤抖,伫立在暮色下,夕阳如血,垂照着天地万物,却无法穿透他那几乎透明的面容。他全身紧裹在厚厚的白袍中,就像是只孱弱的精灵,一触就会死去。
“你以为我很怕你么?”
他喘息着:“你以为你会像打败他一样打败我么?”
他厉声道:“不能!”
“永远不能!”
他一把撕开白袍,掏出一只小小的玉瓶,用力一挥手,玉瓶化成粉碎,瓶中盛着的鲜血化为一片血雾,飘满天空。
他仰首,等着血雾缓缓落下,被风吹散。
然后,静静跪下。
跪在漫天战火劫灰中,无比虔诚。
一群穿着白色斗篷的人,慢慢从他背后走出,向卓王孙走去。
他们的脚步缓慢至极,巨大的斗篷裹着他们的身形,使他们就像是一连串影子一般,在日光下浮动着。日光变得苍白而冰冷。
血雾缓缓落下,没人斗篷中,竟无一点痕迹。
斗篷缓缓滑落,露出一张张寂静的脸来。
一点血红,印在他们眉心,宛如神明的微笑。他们全身肌肤苍白,宛如明玉一般,身上不染半点污秽,他们向着卓王孙,虔诚礼拜。
卓王孙脸色猛然一变。
他认识他们,只因草原上,他曾与其中一只遭遇过。
骷髅佛。
在他们敬拜的瞬间,一种奇异的变化开始在他们身上蔓延。他们的皮肉开始缓缓收缩,仿佛体内有一只巨大的洞,在吞噬着他们的血肉。而眉心的那点血红,却更加艳丽夺目。
他们正在缓慢地化成一尊尊骷髅佛。
带着瘟疫与恶魔之微笑降世的佛陀。
卓王孙自然深知他们的妖异之处。当日仅一只骷髅佛,就几乎逼出了他的全部修为,而今竟有几百只,密密麻麻涌了过来。
那绝非人力所能抵挡!
重劫被他逼入绝路,出动了全部五百只骷髅佛。
那是三连城最可怕的武器。是非天一族三千年来乞求的神明祝福。
卓王孙猛退一步。
暗乌龟的雷霆爆开,仿佛神明一声凄楚的叹惋,骷髅佛三丈之内,猛然变成一片漆黑。巨箭、炮石、箭楼、泥土纷纷腐化,成为片片劫灰,飞扬在骷髅楼周围,倒地的尸体在瞬间变成焦黑一片,浓黑的污水从尸体内流出,连尸骨都化为乌有。
骷髅佛的毒性之强、之诡秘。当真是世间绝无仅有,纵连天下第一的华音阁主,也不由得步步后退!
卓王孙一声怒啸,身子倏然跃起!
长袖倏卷,几十座箭楼、投石车被他劲力搅动,巨箭、炮石轰然怒发,一齐飙射。卓王孙身在空中,劲气布散成一道长虹,将巨箭、炮石约束在一起,雷霆般猛然向骷髅佛贯下!
骷髅佛一起上望。
巨箭、炮石结成的凌厉攻势,在它们的目光下灰飞烟灭,劫灰更盛,片片飞舞的,却是触人立死的修罗瘟疫之毒。
卓王孙脸色再变,他倏然飘至护城河岸,双袖暴舞,河中的泥土与尸骸被他无俦的劲力催动,化成两道墨龙,铺天盖地般向骷髅佛压下。
骷髅佛群一动不动,双手合十。
灰飞烟灭。
墨龙在尚未触及它们时,便已委顿,分解成片片劫灰,劫灰舞空,飞溅向卓王孙,卓王孙退势稍慢,一片劫灰沾到了他衣袖上,衣袖立即腐黑,亦化为劫灰。
卓王孙骇然变色,急忙推出一掌,将劫灰震散。
在如此妖异的魔毒之下,他亦不由深深皱眉。
他能怎么做?
忽然,一抹水红出现在了满空劫灰中。
相思挣扎着起身,向那些骷髅佛走去。
卓王孙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想要拦住她,但刚才在骷髅佛的逼迫下,他已退得太远,仓促之间,却是鞭长莫及!
他向相思怒喝道:“回来!”
相思不管他的呼唤,慢慢地走向骷髅佛。泪化明珠,无声无息地从她眼中坠落。
她踉跄前行,似乎不知道它们是天下最可怕的妖魔,却只将它们当做最孱弱的孩子。
骷髅佛的身躯猛然止住,它们也在这瞬间,发现了相思。
它们发出一阵哀婉的长鸣。
乱舞的劫灰倏然散开,似是不敢落在相思身上。
相思走近,一名骷髅佛竟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她身前,呜呜哭泣。
相思颤抖地伸出双手,不顾污秽之毒,按在它额头。
“怎么......怎么会是你们?”
骷髅佛晶莹的骸骨颤抖,发出一阵碎响,相思的身躯也在颤抖。
重劫的声音淡淡传来:“看到他们,你是不是很惊讶呢?”
相思倏然抬头。
重劫就像是一抹苍白的影子,飘浮在骷髅佛身后。
“想不到吧,天下最恐怖的骷髅佛,竟然是荒城最初的百姓!”
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记得当初你用玉瓶收集他们的血么?记不记得,当初我说过,只有这样才能救他们?”
相思茫然点头。
重劫的笑,就像是孩子一般,充满了恶作剧的味道:
“不错,他们得救了,变成了骷髅佛。”
他一字一字道:
“那个仪式,不是为救他们,而是为了将他们变成骷髅佛。是你,亲手将他们变成了骷髅佛。”
“这个结局,你喜欢么?”
相思发出一声惊悸的抽泣。怎么会是这样?
重劫悠然道:“我没有骗你,它们真的得救了,你看,它们再也不会死去,永远都不会。”
他轻轻道:“死去的永远都是别人。世界将因它们的一拜,化为劫灰。”
一滴泪,自相思的眸中落下。
她忍不住跪倒,抱着骷髅佛,不顾污秽,不顾剧毒。
“对不起!对不起!”
她嘶声哭泣着,这一刻,她宁愿深入地狱,替它们承受这一切。但她却只能说一句话:“对不起!”
她一遍一遍重复着,泪水陨落,沾染了骷髅佛晶莹的骸骨。
重劫淡淡道:
“它们还认识你啊,天女,你看它们是多么慈悲,宁愿瘟疫之毒反噬体内,也不愿泄露出一丝,让你中毒。它们是真正的佛,不是么?可惜,这种妖毒太过凌厉,就算它们自己也不能完全控制,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会死的。”
相思身上的衣衫,随着他的话,已变成了淡墨色,劫灰飞舞,墨色在缓缓加深。
卓王孙真气鼓荡,将劫灰激开,飘身上来,喝道:“走!”
相思哽咽道:“不!”
她紧紧抱着骷髅佛,她不能放弃它们,是她的错啊!
骷髅佛垂下头,跪在她怀中,这具污秽与邪恶组成的恶魔之躯,幽深的眼眶中竟然也流出了泪水。
漆黑之泪。
相思泪水纷纷而落:“是我害了你们......”
“你们不怪我么?”
骷髅佛缓缓摇头。
暮风呜咽,似是在代它回答:
不......那是真正的救赎。
骷髅佛虔诚地跪倒在相思身前,深深叩拜。干涸的骸骨深处,发出一声沙哑而痛苦的嘶啸。
它晶莹的身体猛然跃起,退开一丈,双手用力插入了自己的胸膛,一阵沙哑的碎响传来,骷髅佛骨架轰然瓦解,化成一丛漆黑的灰烬,瞬间蚀入地面,泥土顷刻之间被腐出一个深深的洞穴,骨架连同漆黑的灰烬跌落到洞穴中,泥土崩落,形成一座小小的坟墓。
佛葬。
重劫尖声道:“不!”
每一位骷髅佛都向着相思苍凉而虔诚地跪拜着,双手插入胸膛,化成漆黑的灰烬,腐蚀出一块小小的墓穴。
诸佛涅槃。
重劫的尖叫声撕心裂肺,他冲上来,企图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大地上只剩下一座座漆黑的坟墓。
相思伸出的怀抱空空,低头啜泣。
满地荒凉。
唯有骷髅眉心一滴鲜血,缓缓坠落。
宛如一滴滴绯红的眼泪。
却是那么纯粹,洁净。
五百尊涅槃,五百滴梵天之泪。
相思抬起头,一尊尊漆黑坟墓上,夭红的天雨乱落,打湿了她单薄的衣衫。
落日如血,浸染着整个大地。
重劫跪倒在密密麻麻的墓穴之间,忽然觉得生命是如此苍凉。
天地是如此辽阔,所有的苍白都已退散,只剩下他一个人。
格格不入。
他撕心裂肺地大吼道:“撤退!撤退!”
他含着泪水,含着委屈,纵马狂奔,带着他的铁骑兵与巨獒兵团,退回三连城。
那里,是他最后的决战之地。
卓王孙扶起相思,轻轻握住她的手:“跟我回去。”
相思点了点头。
她转过身时,却似乎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在追随着她,带着淡淡的温暖,蓦然回首,就见俺达汗站在十万大军前,远远望着他,神色有些落寞。
相思深深低下头,不敢看他。
俺达汗却释然一笑,大踏步来到他面前,道:“谢谢你。”
相思有些错愕。
谢她什么?
谢她提出了第三条建议,给蒙汉两族带来万世和平?谢她感化了骷髅佛、拯救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谢她挫败了重劫的阴谋,让他避免了阵前大军晔变之痛?
俺达汗看着她,展颜一笑:“谢谢你,不曾离去。”
万世之和平,可汗之威严,此刻,皆不及一件事。
----她还好好的。
不曾离去,不曾在那支为她折断的羽箭下死去。
让天地间,还有这一朵新莲绽放。
也让他,不敢抱恨终身。
相思看着他,心中一痛,似乎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默默将披在身上的亡灵之旗解下递给了他。
这面旗帜,便是这段岁月的见证。
马尾编织的世界地图上,曾染过无数君主的鲜血,也曾承载了梵天的慈悲,如今,也沾上了她的血。
俺达汗接过旗帜,挥手道:“有朝一日,你到草原来,看我为你建起的都城!”
他爽然一笑,挥鞭打马而去。
他手中,漆黑的亡灵之旗猎猎展开,再度飞扬在天地间,却没有了杀戮的姿态。
十万大军带着满天旌旗,整齐地跟在他身后。
暮色掩映,大军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远方。
是年,为嘉靖二十九年。
史官将这一战载入了史册,称庚戌之变。
第三十章 酒痕空伴素衣尘
长夜,带着深随的寂寞,轻轻翼覆在相思身上,抚慰着她单薄的身体。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倒的。只记得那一刻,诸天的暮色是那么寂静,苍茫的夜色下,余烟袅袅散去,战痕累累的大地一点点沦入深寂。
她不知过了多久,城墙内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我们胜了!”
这一声久违的呼喊,将大家从震惊中唤醒,所有人都疯狂起来,齐声呼喊着胜利,摇摇欲坠的京城,顿时沸腾成一片狂欢的海洋。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每个人的心里都被点燃。守军们更是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甩下沾血的战甲,融入这场劫后余生的狂欢。
他们胜利了。
他们守住了这座城池,守住了京师,守住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
这是一场名史册的胜利,却不以战争为名。
这是一场彪炳千秋的功绩,却不仅仅属于这些正在欢庆的大明子民,也属挥师退去的蒙古将士,属于所有人。
历史将铭记这一切。
就在这座城池下,一位本可以执亡灵之旗,横扫世界的可汗,放下了征服天下的伟业,放下了广阔无垠的疆土,放下了王者的尊严与功勋,放下了无尽的杀戮与征战。
城下结盟而去。
因为那自由与富足的信仰,因为那手中无箭的许诺。
因为爱。
为苍生,为天下,也为那一朵水红的新莲。
于是,她也笑了。
这一笑,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量。
那一刻,久违的黑暗宛如温暖的帷幕,向她笼罩而来,一阵腥甜入喉,她再也没有知觉。
这数月来,她所有的精力与勇气都已透支殆尽,只靠着一股信念在苦苦支撑。如今,无尽劫难与折磨也未能改变的坚强,都在这一笑中化为流尘。
她终于倒在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再不管世界变幻,星陨月坠。
三日三夜,她都浑浑噩噩,在接踵而至的迷梦中沉睡。偶然醒来的间隙,她只看到眼前模糊的青色。
却不知道是天空、原野、还是他的衣衫。
她带着微笑,再度睡去,尽情享受着这难得的休憩,似乎要将数月的疲惫一起弥补。
淡淡青色宛如光的羽翼,将她与一切隔绝。
只有在这样的翼护下,她才能真正安眠。
当她彻底苏醒时,已是第三日的夜晚。
她睁开眼,便看到了那袭淡淡的青衣。
卓王孙坐在她床边,注视着手中的羽箭,金色的箭头腾起煌煌光茫,照亮了他宛如冰玉镂刻的容颜。
相思惊喜道:“先生......”
卓王孙回头看着她,淡淡道:“你醒了?”
相思点了点头,正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衣衫已经换过,胸前的伤口也被仔细包扎好,她脸上不禁泛起一抹微红。
卓王孙并未看她,只将一只小小的玉瓶放到她手中:“这是忘情之毒的解药,要在毒发那一刻服下才会有用。”
相思微微一愕,将玉瓶接过,心底涌起一阵感动。
--原来,他终究不曾忘了自己。
相思的眸子禁不住湿润起来,轻轻道:“先生,我有一件事情,一定要告诉你。”
卓王孙无着手中的羽箭,淡淡道:“说。”
想思哽咽着,将数月来遭遇的一切向他和盘托出,那是她在花海深,未能出口的话。
她说起自己如何与永乐公主交换身份,花溶 月毛 险些被蒙古兵俘获,如何被杨逸之救走,来到荒城;荒城中,他如何与她一起搜集居民的鲜血,如何替她献祭,又如何带领荒城百姓逃脱蒙古大军的追杀,而后,他为了她,数度出入军营,浴血死战;地心之城中,为了求她离开,他甘愿穿起非天一簇的冕服,承受重劫的一次次非人的折磨。
她毫无保留,说起他为她所做的一切,甚至在重劫的恶毒安排下,两人险些逾越雷池之事,也毫无隐瞒。
而后,她猝然住口,垂头不敢看他,唯有清如明珠的泪水,点滴落在衣襟上,似乎在等待着他的裁决。
卓王孙的神色却没有丝毫改变,只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青色的衣袖飘扬,将湿婆弓与箭收起,转身离开。
那一刻,相思民中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从床上跃起,惊道:“你要去哪里?”
卓王孙没有回头,淡然道:“毁掉这座城池。”
在他挑起帐帘的一刹那,相思才看清自己的所在。
这是一座青色的小帐,里边并无多余的事物。帐帘外,一座无比恢弘的城池如上古巨兽,蹲踞在深沉的夜色里--正是重劫苦心建造的三连之城。
他们竟来到了三连城下!
相思的心一阵慌乱,她仿佛听到了命运的讥嘲,本已远离她的噩梦又再度浮出水面,宛如嘶声作响的毒蛇,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看着她,发出狰狞的冷笑。
卓王孙遥望着三连城的阴影,悠然道:“一月前,我说过,要将两件礼物亲手带到重劫面前。
“三连之城的劫,灰,与他信奉的梵天之血。”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羽箭。在煌煌光芒的返照里,他展颜微笑。
仿佛是古时名士,在月夜惊醒了梦境,忽然想起了故人的邀约,于是乘兴而去:
“到了实现的时候。”
想思的脸色却瞬间惨白,颤声道:“可是……可是梵天,便是杨盟主啊!”
卓王孙的目光从她身上寸寸扫过,缓缓道:“我早就知道了。”
他的笑容依旧是那么温柔,却让相思感到一阵森寒。
她禁不住退了一步,声音中已只剩下了哀恳:“他是你的朋友,你应该去救他啊。”她抬头注视着他,眼中泪光盈盈而动:“我求你,去救他。”
卓王孙淡淡道:“不。”
淡淡的话语,却已是不容商议的裁断。
惊骇、恐惧、绝望,宛如午夜的风,瞬间掠过相思的眼眸,泪水从她苍白的脸上无声滑落,带着心的哀伤,让人不忍多看一眼。
卓王孙却丝毫不为所动,他遥望远天,一字字道:
“是他自己,选择了毁灭。”
她紧紧咬住嘴唇,那一刻,她的心在抽搐,几乎忍不住要跪在他面前,祈求他。
却又一个字,也无法说出。
她突然咬牙,向帐外奔去。无论如何,她不能抛下她,不能将他扔在那座注定要化为劫灰的城池。
却听他道:“站住。”
相思猝然止步,那一刻,她心底涌起一丝奢望,或许他会回心转意,去救出杨逸之,毕竟,他们是朋友,不应该因为她的缘故,而反目成仇。
然而,她只听到他冰冷的话:
“今日凌晨,我必会射出这一箭,无论谁在城中。”
他的脸色渐渐沉下,一字字,老化为利刃,刀刀镂刻在相思的心上:
“--他,或者你。”
相思紧咬嘴唇,没有回头,向夜色中奔去。
重劫坐在黄金之城的最顶上。
深沉的夜色包围着他,也包围着整座三连城,浓密的黑雾宛如无数妖魔,旋绕在黄金城周围,将这座城池渲染得仿佛浮空之城一般,伟大、庄严。
这本是天帝之都,不在人间。
而此时,这一切,都无法保护它。
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耀这座城的时候,有一个人,会拿着湿婆之弓前来,射穿这座城。
看到那个青衣男子的第一天起,重劫心中便有了不祥的预感。
神的谶语即将实现,三连之城,将在他手中来飞烟灭。
他从这个男子身上,看到了灭的威严,无论这个青衣落落的男子看去多么从容、优雅,他灵魂深处,却永远藏着一个灭世狂舞的影子,那是以毁灭为名的神祗,用天地间到美的节拍,踏出毁灭众生的威严。
到了这个谶语实现的一天了么?
重劫赤足,坐在黄金之城冰冷的阶梯上。
广阔的城顶一无所有,只有这孱弱的身影,与一杯酒,他深深地凝视着这杯酒,苍白的长袍如一朵云,从台阶的顶端垂落。
他长久不语,脸上挂着诡秘的笑容。
神明静静站在他身侧,亦恍惚无言。
天地寂静,没有半点声音。这坐城是一座死城,当湿婆之弓到临时,它便注定崩灭。
这是神明对它的祝福,也是对它的诅咒。
--孩子,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重劫伏在地上,手指在阶梯上轻轻画着圈。一个一个圈围绕着酒杯,逐渐向外扩去。
要多久,才能扩满这座城?要多久,才能扩满世界?
重劫双眸中闪过一阵深邃的痛苦。
他缓缓站起来,白衣在夜风中扬起,紧紧围裹着他。
这一刻,他是那么寂寞。
他望着脚下的大地,非天一族的梦想在他心中掠过,那也曾是他之梦想,他期待有一天能将非天族之光辉布满整个大地。
于今,再无实现的可能。
他猝然挥袖。
酒杯哐啷一声,碎裂。
酒液四溢,流过他画出的一个个圆圈。
他簇拥着白袍,凝视着酒液流出的痕迹,突然,冷冷道:
“我从马奶酒的痕迹里,看出你必将与这座城同归于尽。”
他的目光抬起,冷冷盯着神明。
神明默默然不语,他是清醒的,还是迷惘的?他是梵天,还是杨逸之?
重劫盯着他,良久不语。
黄金之城上的风,是如此的冷。
重劫突然执起神明的手,道:“跟我来!”
他大踏步走下黄金之城,沿着阶梯,一直走到黄金之城与白银之城的交接处,那里,倒悬着的黄金之顶与白银之顶的交汇在一起,形成一道直径数丈的巨柱,非金非银,却是最妖异,凄厉的白。
重劫抚摸着巨柱,手指透过虚空,勾勒着柱上镌刻的图腾。
那是一条十太长的蛇,巨大的蛇头从白柱上怒凸而出,足有一人高的蛇张开,探出两根合抱粗的利齿,森然向人,狰狞的蛇首后,两只巨翅摩天挥舞,要挣脱白柱的束缚,向天空飞去。
天空却是那么遥远,似乎永不可及。
“我族有一个传说,若是蛇能飞上天,就会变成龙,蛇是我们的图腾,因此,我们才会导求神明的祝福,建立三连城。只为有一,我们能飞上天,化为神龙。”
他猝然一把将神明拖过来,按倒在巨大的蛇首上:
“你,背叛了我!”
他死死盯着神明,眸子中却尽是哀伤。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仿佛凌乱的游丝,回荡在无边的黑暗中:
“你背叛了我。”
苍白的手指从神明的眉心慢慢滑落,轻轻触摸着他的脸,通透如琉璃的眸子中露出万般留恋。突然,他暴虐地将神明压在蛇首上。
“是你,将湿婆之弓的图谱,交给那人的,是不是?”
神明不答,他像是陷入了沉寂一般,对重劫的询问不置可否。这件事,他本就不想瞒过他。
重动嘴角迸出一丝冷笑:“你早就醒来了,是不是?”
“你能听到我说的话,是不是?”
他死死盯着神明:“你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不?”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刻骨的绝望,在空寂的黑暗中回响。
神明看着远方,目光中满是悲悯,却寂静无语。
重劫凄厉的声音震响在夜风中:“是因为你走了,用你的血制造的骷髅佛就会失去控制,疯狂屠戮,直到将整个世界化为劫灰么?”
他不待神明回答,便挥舞着手臂,厉声道:“可是他们已经毁灭了!全部毁灭了!”
他疯狂挥舞的手臂突然顿住,在夜空中划出空空荡荡的弧,声音也化为低声啜泣:“我已经一无所有……”
那一刻,他紧紧簇拥着白袍,仿佛一个失去了最后的庇护的孩子,只剩下自己的拥抱,那么悲伤,那么绝望。
神明却依旧无语。
重劫霍然抬头,咬牙看着他,一字字道:“你还想要什么?还想从我这里拿到解药么?”
他挥手,两道纯净的银光出现在掌心。
那是两根一尽多长的银钉,铸成精致的蛇形。重劫握着它,用力将神明的双臂推过头,紧按在两根一抱粗的利齿上。
“你看到她耳上垂着的忘情了?你仍想守护她?”
神明就像是他的人偶,被推入腾蛇张开的巨口中,摆布成飞翔的姿势,蛇首后,一双摩天的巨翼张开,仿佛伴随着他一起飞翔。
他们头顶,就是黑暗而遥远的天穹,永无日月照临。
重劫埋头到神明耳边,柔声道:
“可你是否知道,这世间只有一瓶解药,救了她,就救不了你。”
神明身子猛然一震!
他似是要挣脱,但重劫死死按住他,将他的手腕分开,固定在蛇口左右的两根利齿上。
挣扎中,神明如雪的长袍褪开一线,苍白而消瘦的肩胛露出,一条晶莹如流光的小蛇,就盘踞在他的血肉中,深深洞穿他的锁骨。
这亦是忘情之毒,是以锁住他所有的力量。
“要不要我替你做个决断?”
“你留在这里,与这座城同归于尽,将解药留给她。”
神明的身躯倏然静止。
只有一瓶解药,就算他拿到了,又如何?
  他目光垂下,不再挣扎,白衣宛如一道月光,寂静地飘浮在狰狞的蛇口中,与那苍白的巨柱合为一体。
  重劫冷笑,用秘银蛇钉寸寸划过他的手腕,在他如玉的肌肤上刻出深深的痕迹,蛇钉忽然用力,穿透了他的手腕,狠狠将他钉在了巨齿上。
  鲜红的血液缓缓流下,将巨大的蛇齿染红。
  重劫推开,抬头望着巨柱上的神明,他被钉成了永远的飞翔姿态,带着鲜血与创痛,飞向遥远而黑暗的天空。
  他的笑容无比悲怆,轻轻按下了机关。巨蛇图腾缓缓向白柱的顶端升去,宛如飞天的白龙。他的目光追随着神明,一直看他升到三丈多高处,与黄金之城、白银之城连为一体。
  “如你所言,这道白柱,就是三连城唯一的弱点,它支撑着黄金之城的重量。只要瞄准你所在处的枢纽,湿婆之箭一定会令这座城灰飞烟灭。”
  “你期待么?”
  他轻轻一笑,猛然用力一拧。
  一阵轻响传来,无数尖刺迸出,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蛇身。蛇首的尖刺深深探入了神明的身体,缕缕鲜血涌出,汇聚成一条猩红的幕布,从狰狞的蛇口中垂下。
  血落声宛如更漏,在地底轻轻颤动。
  神明不语,只默默承受着苦痛。一如沙罗树下潜心修行的佛陀,将慈悲与孔明之心交付天地,无视魔王的折磨。
  重劫缓缓跪拜:“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突然,一声低低的悲泣声打破了三连城的寂静。
  神明即将沦入沉睡的心突然慌乱起来,他勉强睁开眸子,匆忙地搜寻着。
  那是一抹水红,跪倒在巨柱之下。
  痛苦浮现在神明眼底,撕裂了他最后的从容。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有一丝力量,将她从恶魔的眼底下赶走。她是多么幼稚、愚笨啊,竟然孤身闯入了三连城!
  但,那支离破碎的心中,却簇拥着一团小小的欣喜。为了能再看到她的容颜,为了她能在最后的眷恋中,还能想起自己。
  重劫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惊讶,但又迅速地恢复了平静。
  “哦,捉住了一只小老鼠……”
  他打量着相思。她的出现,出乎他之预料,但为这个毁灭的游戏增添了一丝乐趣。
  “你是来救人的么?”
  相思看着蛇口中流淌的鲜红血液,不禁凄声道:
  “你怎能这样对他!你怎能这么残忍!”
  她跪倒在地,痛苦得几乎死去。
  这数月来,她拯救了无数人,成就了不朽的传奇,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男子。是她一步步将这风神若玉的男子推向炼狱的深渊,是她连累他白衣尽染,满身创痕。
  是她害了他啊!
  重劫充满怜悯地看着他们,柔声道:“荒城在这里。”
  相思的脸倏然抬起。重劫温柔的话竟让她无比恐惧!
  重劫淡淡解释道:“两万荒城百姓在这里,就在地下。”
  他伸出手,笔直指向脚下,脸上带着无尽温柔的笑,一字字道:
  “他们,便是这座城的殉葬。”
  京城一败后,他一路狂奔,赶在俺达汗大军之前退回了丰州滩,用铁骑兵和巨獒兵团将荒城的百姓全部俘获,囚禁在黑铁连城深处。
  两万条鲜活的生命,便是他给这座城池最后的祭祀。
  相思发出一声哀婉的呻吟。她知道,当黎明第一缕阳光刺在这座城上之时,卓王孙就将携湿婆之箭,射落这座三连城。
  那时,诸天俱焚,一切都会崩坏,不会幸免。
  难道荒城中的百姓,都必须为这苍白的恶魔殉葬么?
  她咬着牙,缓缓站起身:“放了他们,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重劫淡淡道:“你?我对你已没有半点兴趣。”
  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杨逸之。
  那一刻,他的心头忽然充满了落寞。那曾是他多么珍惜的宝贝,于今,却将烟华落尽,成为灰尘。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宛如孩子的啜泣:“神说,这座城池将与我们,同归于尽。”
  他轻轻挥手,一步步,向黄金城顶走去。
  黎明的曙光,已然透过了深沉的霭岚,东天之上,渐渐露出第一抹苍青。
  在阴霾笼罩的角落,重劫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悲痛欲绝的笑容。
  相思跪倒在巨柱下,仰望着巨蛇口中化为飞翔姿态的杨逸之。一如扑火的飞蛾,虽然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却依旧用温暖的微笑,迎接毁灭。
  鲜血,不住从他的身体中流出,将苍白的巨柱染得斑驳陆离,就像是千万年前,支撑天地的巨柱,在沧海中凝结成无尽苍凉。
  她低头垂泪,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杨逸之也凝视着她。他只希望自己还能够有力气,能说一句话,安慰一下她。
  但他不能。穿透肩胛的忘情之蛇,洞穿手腕的秘银蛇钉,已将他的力气完全耗尽,他只能默默凝视着她,带着无尽的眷恋。
  还能守护她么?
  重劫坐在黄金之城的顶上,凝视着那一缕缕正从四面八方飞驰汇聚的晨霭。
  那是最光辉的颜色,却也是最深邃的哀伤。当它绽放的时候,毁灭亦将同时到来,无法阻挡。
  那是神明的祝福,亦是神明的诅咒,让他失去所有抵抗的力量。
  重劫轻轻解开白袍,赤裸着身体,迎接着天地间最纯净的光辉。
  那是他的沐浴。
  然后,他拾起华服,一件件,一丝不苟地穿在自己身上。
  那曾是他披挂在杨逸之身上的非天之王的冕服,于今,终于穿在他身上。
  煌煌冠带,覆盖着他孱弱而苍白的身躯。一如暗狱之妖华,在毁灭前的刹那,尽情站放在寂静的空城之中。
  这是他最后的华裳,最后的城池。
  他仰着头,一丝纯真的微笑浮现在苍白的嘴角。他拥抱着自己,静静地坐在黄金之顶,看着朝阳一寸寸刺破地平线。
  那一刻,这个恶魔般的少年褪去了一切污浊、罪恶,他的目光无比清澈,只是一个寂寞的孩子,独坐在高高的屋顶上,静候着黎明的到来。
  第一缕晨曦,洞穿了重重夜色,投照在巨大的蛇柱上。
  杨逸之与相思心底同时一阵剧痛。
  灵蛇忘情,就在这一刻猛然痛楚地痉挛着,刹那间化为干枯的蛇蜕。
  蛇之涅槃。
  涅槃于光明到来的前一刻。
  剧烈的痛苦如闪电一般掠过,却倏然归于沉寂,仿佛从不曾有过,也永远都不会再临。他们的目光,不由得交汇在一起,宛如两条涅槃生死的蛇。
  刹那间,那连串的光明,同时在两人脑海中浮现。
  寂静荒城中,她倚着颓败的城墙,轻轻揭开面具,夕阳照亮了她悲伤的面容。一笔笔,将容颜镂刻上他的记忆。
  森严军营中,他白衣尽然血色,跪倒在营帐前,向她托起那带血的雕翎。一阵阵,痛楚揉碎了她的心。
  污秽深巷中,她一身水红的衣衫,伫立在夜幕下,轻轻对他说,世间无不可救之人。一字字,如烟花点燃了他的灵魂。
  煌煌冠冕下,他的面容逐渐归于寂静,温柔地伸出手,抚在她的发上。一滴滴,任鲜血沾湿了她的衣衫。
  两行清泪,同时从两人眼中流出。
  那是不能忘记,亦无法忘记的回忆。
  那是他宁愿粉身碎骨,亦要守护她的虔诚。
  为情一生,满身疲惫,却依旧苦行,只求为她撑起一片破碎的天地。
  当他亦涅槃时,为她留下一线生机,亦留下一世的记忆。
  便已足够。
  相思轻轻伸出手,掌心中托起一只小小的玉瓶。杨逸之目光中掠过一丝错愕。他认识,那正是忘情之蛇的解药。
  她抬头仰望着他,破颜微笑,目光中却是深深的哀伤,深可蚀骨。
  然后,她攀着尖锐的银刺,向巨柱上爬去。
  尖锐的银刺,立即刺透了她的肌肤。但她全然不顾,拼尽了体内每一分力气,决然向上攀爬着。
  鲜血,染满了银白色的刺,化成一抹凄伤的明艳,照亮了她水红的衣衫。
  “不!”杨逸之发出一声痛呼,挣扎着想从银钉下脱离,去拥抱那抹水红,为她阻挡那可怕的伤害,但越是挣扎,便越不能解脱,只能任由鲜血流淌,溅上她的面颊,温柔地抚摸着她。
  那是他唯一可做的事————用他的血,拥抱她。
  巨柱上绽开一朵朵艳红的血莲,拖着相思的身体,慢慢靠近。
  终于,她也站在了狰狞的蛇口中,她喘息着站在他面前,苍白而憔悴的笑容,在他眼前如花绽放。
  他忍不住流下泪来。
  过去的多少个日夜中,他宁愿自己满身创伤,也不愿她收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为了让她平安离去,他宁愿滞留在黑暗的地狱,永远陪伴着那苍白的妖魔。
  于今,她却回到了他身边,带着盈盈浅笑,带着如莲的温婉。
  只是他一心守护、不忍令片尘沾染的水红上,如今已浸透了血污。
  那恰恰是他的血。
  杨逸之痛苦地合上双目,不忍再多看一眼。
  突然,他感到唇边传来一阵微凉。他愕然睁开眼,就见她正努力地擎起那只玉瓶,想要灌入自己口中。
  杨逸之轻轻转开脸,让她的手落空:“不……”
  一点猩红的汁液倾出,洒在相思的手上,她痛惜地将玉瓶扶起,秀眉紧紧蹙起:“来不及了……求求你,喝下去。”
  杨逸之轻轻摇头:“这是给你的……”
  他艰难地牵动嘴角,让那清明如月的微笑再度绽放,轻声安慰着她:“我必须留在这里,替他指出这座城池的枢纽所在。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相思咬了咬嘴唇:“不,你一定要活下去!”
  她固执地将玉瓶再度举起,却又被他避开。
  两人就这样,一次次僵持着,血滴宛如更漏,提醒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忘情之蛇的毒性在两人体内肆虐开,带来刻骨的痛楚。
  相思含泪看着他,突然仰头,将 玉瓶中的汁液倒入口中。
  杨逸之温柔地一笑,眸子中透出无尽的欣慰。他心甘情愿地选择了 毁灭,而将生的机会留给她。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
青苍的曙光静静投照下来,将两人的衣衫染透。
她看着他,一抹淡淡的嫣红浮起在苍白的笑靥上,一如神佛座前的莲花,带着漫天绮丽的云霞,带着灼伤灵魂的忧伤,带着洞穿轮回的刺痛。
一如初见。
她轻轻合上了双眸。
杨逸之的心忽然抽紧,像是期盼了千年的救赎,在这一刻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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