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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漪兰

步非烟(当代)
第一章
秋鸾婉转鸣清簧
轻裘骏马,谢云石穿行沧海云涛之间。
他的神态很悠闲,因为,实在没有比他更清闲的了。
他有一个使命,但这个使命只是到云中国去,将碧落山庄的贺信交给云中国君。七月七日是云中国君六十大寿,碧落山庄与云中国向来交好,自然不能缺席。可惜的是,碧落庄主年事已高,只能让自己的儿子前来拜贺了。
谢云石就是碧落山庄的少庄主,碧落山庄名垂天下,国人钦服,所以谢云石并没有多少烦心事。他唯一想的,就是相传孔子所作,《漪兰操》中第四句“远送于野”的弹法。谢云石最爱的是琴,其次是画,再次是诗,却对碧落山庄中威震一方的剑法道术不屑一顾,这些山庄的清客们自然都知道。
但这天下第一世家的公子,却什么仆从都没有带,只是一个人,一骑乘,一张琴,一路行到沧海之上。
云中国顾名思义,坐落在东海浮云深处,四围沧海浩淼,常人求一见尚不可得,不要说能踏足仙土了。好在谢云石这匹云龙驹乃云中国王所赠,能踏云破海,飞行绝迹,日行千里。如此一路腾云而来,脚下烟波无尽,碧海小岛星罗,各种鸾凤珍禽、飞鱼腾蛟不时破水而出,翱翔马侧,真是风物绝胜,颇不寂寞。
这日来到一个小岛,岛虽小,却有个好听的名字:“凤鸾岛”。谢云石乘马缓步,穿岛而行。时当早秋,天气微凉,虽未见到传说中的鸾凤,但奇花异木,蕃盛非常。谢云石沉浸在《漪兰操》的推敲中,信马由缰,且听风吟。
突然,一个女子挡住了他的去路。
谢云石脚尖微微用力,将马停住,那女子披了一块很大的头巾,将脸遮住,只露出微红的嘴唇来,身上衣衫破旧,就算这嘴唇,也已干裂,看上必是岛上土著无疑。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公子,能不能看看这张琴?”
谢云石这才注意到,她的手中抱着一只布囊,乌黑肮脏的布面上,全都是油腻,布囊做长形,里面似乎盛着一张古琴。谢云石的眼睛亮了起来。这女子看去的确不像是会弹琴的人,那么,这张琴必定是由祖上流传下来的。
海外之地,实生龙蛇,说不定无意中,会遇到千年古物,那也是一种意外之获。他喜道:“快呈上来看看。”
那女子低头答应了一声,将布囊送了上来。谢云石急不可待地将布囊抹开,却不禁大失所望。那琴普普通通,由一种红殷殷的、从未见过的木头制成,上面的琴柱早已生锈,琴弦却透出莫名的青色,也不知是什么材料所作。谢云石翻来覆去地观看,琴身没有雕琢,也没有钤印,连工匠的落款都没有。大凡天下名琴,多出于名手,多少会有些标记,像这样一点记号都没有的,只怕也是个无名匠人所造。谢云石大失所望,但他还不死心,伸指拨了拨琴弦,就听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他这弹奏过均天之乐的手指,竟然拨出无比难听的一串杂音来!谢云石摇了摇头,将那琴重新装好,递给了那女子。
那女子不接,脸上满是失望之色。谢云石颇觉不好意思,于是拿出一锭银子,道:“你想必是有什么急用,所以才将这琴拿出来卖。我给你十两银子,你回去吧。”
那女子不接,脸上的失望之色也全然不减,道:“我本以为公子身带名琴,口吟谱章,定是大有见识之人,哪知金玉其外,败絮其内,乃是惯例,连公子都未能免俗。”
谢云石笑了,他淡淡道:“如此说来,姑娘这琴乃是天下珍物了?”
那女子道:“天下珍物倒也算不上,勉强也就算是天下第七吧。”
谢云石怔了怔,哈哈大笑道:“姑娘真是爱开玩笑!”
那女子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却丝毫没有玩笑的痕迹,谢云石渐渐笑不出来了,他尴尬地收住笑容,道:“天下第七,姑娘可能证明?”
那女子道:“若是我能证明呢?”
谢云石笑道:“那我情愿以千两黄金购买!”
那女子缓缓摇头,道:“黄金何足贵?若是我能证明,公子就拜我为师吧。”
谢云石倒没想到她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不由得一窒。那女子一双剪水瞳仁盯着他,道:“公子可是怯了?”
谢云石不答,他缓缓下马,走到旁边的深井旁,汲水将手洗净,将两个蒲团放在地上,自己踞了一个,将背上的琴展开,手指一划,一串清音散开,谢云石淡淡道:“我这张琴,名字叫做‘秋雁’,是当代斫琴大师俯仰子所作。此岛名曰凤鸾岛,是因为有岛西有碧桐山,山中栖居着九鸾九凤。天下的音律,本是上古乐师夔模拟凤凰鸣声定出,如今我们各弹一章,看谁能引出碧桐山鸾凤唱和,就算胜了。只要你能胜得了我,我便拜你为师,如何?”
那女子点了点头,道:“好!”她并没有动,手伸出去。时当清晨,旁边龙血树肥大的叶子上尽是露珠,那女子引着露水流过自己的指甲,仔仔细细地将指甲洗干净,也在蒲团上坐了下来。她不言不动,静静地等那指甲上的露水干掉了,方才将布囊解开,抱琴出来,淡淡道:“开始吧。”
谢云石凝神想了片刻,手抹琴弦,将那首《漪兰操》弹了起来。这本是夫子游学列国,不得赏言,自卫入晋之时,见兰花杂于草木而做。调颇感伤,谢云石寄想海天,独喜爱此曲。此时婉转而弹,琴声幽咽,犹如涧水,缓缓流过。
那女子并不动手,默默地听着他的曲子。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逍遥九州,无所定处;
世人暗蔽,不知贤者;
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谢云石向来自许琴音第一,于这琴声上,自然有极高的造诣,琴音才奏,已经将心神贯注其中,物我两忘之际,那琴声更如流如泻,浑然天成。此曲至第四句上,只听海天西面一声凄怆的凤鸣破空而起,宛如金声玉振,直洞天幕。
就见西面碧桐山处腾起一片庆云,一头数丈长的青鸾展开双翼,向谢云石盘旋飞来。青鸾轻轻落到他身边,在草地上傲然踱行了几步,更将尾翼展开,随着琴音翩翩舞蹈起来。等待一曲终了,青鸾金色的眼中显出雌伏的神色,双翼张开,伏首向地,似乎向谢云石行了一礼,而后又展翅飞去。
萧韶九成,凤凰来仪。这已是音律中的最高境界。谢云石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就在此时,“锵”然一声振响,那女子的琴,突然响了起来!琴声干云裂石,金声玉振,谢云石不由矍然一惊!但见她与普通弹琴的方法不同,两根尖尖的指甲捻着琴弦,笔直地拉了起来,然后猝然放手,那琴弦嗡然长震,便是一声清脆悦耳之极的啸音,远比平常所弹清澈嘹亮。谢云石所交的琴音圣手不在少数,似此这样弹琴法,却是生平仅见。
那女子铿铿锵锵地弹着,曲调隐然就是他所弹的《漪兰操》。但这琴曲在她弹来,哀怨一变而为苍凉,隐隐之中,还有种俯瞰天下之感,谢云石初听颇觉怪异,但转思一想,或者这才是孔子真正的心意吧!
只听西山凤鸣连声不绝,朵朵庆云宛如无根自开的彩莲,从海天之际缓缓升起,拱卫着十八头在空中清歌乱舞的鸾凤。
九鸾九凤,宛如受了君王的召见,竟然一齐从千寻碧桐枝上飞舞而起,向琴音的方向飞来。
这已是千年未见的盛况。
鸾凤彩翼盘展,在空中宛如拖开了九道彩虹,一时碧波辉映,鸾腾凤舞,直舞得金翠乱落,如天雨香花,华丽不可方物。
谢云石一声长叹,九鸾九凤齐出,已经超出了人类的极限。
女子停止了弹奏,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他。谢云石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我败了!”
那女子仍然不说话,谢云石叹道:“谢某言出必践,此后,当以师礼待姑娘。师父家居何方?弟子这就前往拜会。”
那女子摇首道:“我并没有家,四处流浪,寻找能识得此琴之人。”
谢云石不由得仔细地看了那琴一眼,笑道:“这琴叫什么名字?弟子可真是没听说过。”
那女子摇头,道:“这琴本就无名,造它的人在刚雕成它之后,就死去了,所以没来得及给它取名字。”
谢云石点了点头,突然,微笑着问道:“那师父叫什么名字呢?既然已经拜师了,那也当知道尊者之讳啊。”
那女子道:“我并没有名字。前之言戏之耳,你不必称我师父,等你将我这‘折云手’学会之后,我就会离开的。”
谢云石摇头道:“那怎么行?我想想……有了!就叫‘漪兰’如何?空谷幽兰,兰心惠质,最适合师父了。”
那女子皱眉道:“你以后还是不要叫我师父了,听着别扭。你既然给我取名‘漪兰’,那以后就叫我漪兰好了。”
谢云石点了点头,道:“这也使得。师父……不,漪兰,这折云手你什么时候教给我啊?”
漪兰道:“早晚都是要学,不如现在就开始教吧。看你资质极好,大约学上三个月,就可以学得大半。”
谢云石吓了一跳,道:“三个月?”
漪兰静静地看着他,道:“怎么?嫌太长了?”
谢云石搔了搔头,道:“不是啊,我……我还要赶在七月七日到云中国去给国君祝寿呢。”
漪兰淡淡道:“那我就只好陪你去了。你不会嫌我给你丢脸吧?”
谢云石急忙摇手,道:“怎么会!我只怕那里富贵气太浓,你会不高兴呢。”
说着,谢云石请漪兰上了他的马,他自己把两张琴都背了起来,牵着马向前走去。此时才是七月初六,离天上牛郎织女相会之时尚早,但漫天夕阳胜血,暮云层层叠开,金色余晖中,已经有许多喜鹊在向着山那边飞了。
云中国地处云烟深处,是个海外小国,国民极少与人交往。但再小的国家气派都不会小,所以谢云石跟漪兰才进入国境,立即就有人迎了上来,问明了来意,殷勤地接入了驿馆。云中国君与碧落山庄交好之事天下知闻,这小小驿官自然巴结,马上送上两头供贵宾乘骑的麒麟兽,径直将两人送入了云中国的国都。
云中国的国都叫云中城,云中国虽然小,但这个都城颇大,人烟辐辏,繁华鼎盛之度,并不亚于别的大邑巨县。但谢云石司空见惯,漪兰视若不见,两人都不怎么觉得希罕,倒让那送来的驿官小小懊恼了一下子。
这一路上,谢云石从漪兰那里学得了折云手的口诀,自行修炼了起来。只是口诀艰涩之极,以他的聪明才智及对琴音的热爱,犹然进境极为缓慢。然而这口诀实在精妙,谢云石虽然只是学了几天,就已发觉了其中的妙处。他的琴音,也已大大地进步了。
这日乃是七月七日,晨露未干,星月未沉,他们已早早由礼官引着,向王宫走去。谢云石已然换了一身繁花锦簇的礼服,看上去风神都雅,但漪兰却仍然是那么一身土著打扮,不肯换过。谢云石也就由她,并不勉强。他想的也很简单,只要在云中国君的筵席上与漪兰双双奏一曲《海岳诉》,那便可以震惊四座,什么不敬之处,也就都不重要了。
云中国最好奢华,大街都是用东海云英石铺就的,平整宽广,流光幻彩,看上去极有气派。国君接受四方来贺的冲养殿,就更为华贵。整座大殿的殿梁,乃是用四根十丈长的龙湫木搭成的。这龙湫木传说生在海中孤岛上,每根可以长到六七丈长,似这般长大的,都是寿高百年以上,极为难得。龙湫木上,尽都是磨成透明的扇子大的贝壳,虽然是在殿中,但那阳光却已然透射而下,映出一片透明。云中国属海外小国,所以国君架子也不甚大,与那些来贺的宾朋杂坐在一起,正笑谈阔饮。
谢云石才走到殿门口,那国君的目光已经射至,大笑道:“贤侄来的正是时候,请上座!”
那国君略有些发福,看上去面团团的,一副久享太平的样子。谢云石一面前行,一面不住打拱道:“恭祝伯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春秋固在,永享升平。”
国君大笑道:“永享升平什么的,就不要说了,且乐今朝,才是至理啊。多年不见,贤侄的剑术,可有增进么?”
谢云石笑道:“剑术增进得有限,倒是琴画两艺,颇有进展,正要献寿于伯父。”
国君道:“好!好!”突然叫道:“众位且静静,听一下当代琴圣的绝艺!”
谢云石眉花眼笑的,显见别人称赞他的琴艺,那是比什么都高兴。他拉着漪兰道:“伯父,这是我新结识的高人,她的琴艺,更在我之上,今日就有我二人,为伯父奏《海岳诉》。”
国君挥了挥手,道:“好,就这么办!”
当下有人送上水来盥洗,另有人摆好金丝紫檀木的琴凳琴桌,供他们演奏。众人听国君说得那么郑重,不由都停止了喧哗,停杯不饮,静候佳音。
谢云石与漪兰对面相坐,相视一笑,同时举手在琴面上一划,登时,倘徜徉徉的琴音在冲养殿中散了开来。那《海岳诉》乃模拟东海之波,泰山之风,以海天相形,山岳变做之势,隐喻对主人的崇仰之情。这时两人合奏,一个如海潮澹荡,一个如山岳巍然,当真联合得丝丝入扣,众人倏忽如登高山而小天下,倏忽又如临大渊而震惊造化之威,目眩神鸣,当真要数月不知肉味了。
谢云石早就心神俱醉,只觉身子早就与那张琴合为一体,悠悠地身体都化成了音符,在空中旋荡着。大殿中一片安静,除了这琴声,更无一点喧哗。
突然,殿外武士大声报道:“凌冠羽求见!”
几乎有一半的宾客悚然而动,连如此婉妙的琴声,都不能安定他们的心神了。
武皇凌冠羽,传言三百年来终南山摩云书院拳法最高的弟子,天下最著名的侠客!他凭着一双拳头,打遍天下无敌手,纵横江湖几十载,当真是鬼神辟易,无往不胜。只是,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云中国君也不禁动容,手上的金杯当地掉在了地上。便在此时,一道寒风漾开,刹那间冲散了殿内的喜庆气氛,寒风烈转,飙向云中国君!
谢云石也被这寒风惊起,他骇然发现,这寒风,竟然起于他的身旁!
那张古朴的琴已裂成了七八快,碎块中飞起一柄剑,所有的寒风,都是这柄剑上带起的!谢云石惊骇地抬头,就看到了漪兰的眸子!
这并不是他所熟知的,永远只是淡淡的眸子,这眸子中,含有着莫名的狂热,寒风舞动,剑光,已然掠到了云中国君的面前!
一剑,就将云中国君的头颅砍了下来!剑光跟着挥出,向殿后掠去。云中国君的脖腔里喷出一腔热血,轰然倒地。被惊呆了的宾客与禁卫们这才反应过来,乱糟糟地叫道:“抓刺客!”“刺客有两名,都别放跑了!”
那寒风倏然停住,倒卷了回来,呛啷啷一阵响,将几十名禁卫的兵刃冲开,漪兰那冰冷的手抓住谢云石,低声道:“走!”
寒风再度卷出,将两人包住,一路大响中,将禁卫们全都迫开,从殿后冲了出去!一起带走的,还有云中君那颗头颅!
第二章 旨酒弹铗奉寿长
众人一阵忙乱,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互听遥遥的一人爽声道:“故人来此,王驾怎不相见?”
这声音才响时仿佛极远,这十个字说完,就已经如在耳边。隆隆声响,冲养殿那扶桑沉铁所铸的大门,被一人缓缓推了开来。众人不由自主地一起注目看了过来。
此人的身材并不高,穿的也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但眉目之间,自然有一种莽莽苍苍的英雄之气,使人见了不由自主地心生钦服。那人的目光从左到右在人群中巡查了一遍,虽不怎么凌厉,但被看到的人,却暗暗发虚,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来。
凌冠羽缓缓道:“云中君呢?是他邀我前来的,怎么躲起来不见?”
云中国的太宰踉跄冲了前去,哭道:“国君……国君刚被人杀了!”
凌冠羽脸色一变,鼻子嗅了嗅,突然一步跨出,众人就觉眼前一花,他已经站在了云中君的尸首旁边。就见他盯着那尸首,沉吟片刻,道:“云梦香沉呢?”
云中太宰道:“云梦香沉向来是镶嵌在国君的王冠上,而国君的首级……却被那凶手带走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凌冠羽突然冲天而起,轰地将那云贝嵌成的殿顶撞了个大洞,人影在白日下晃了一晃,已然去得远了。他的声音遥遥传来:“我去将那凶手追来!你们好好看着国君的尸首!”
寒风怒卷,漪兰紧紧抓着谢云石的手,两人迅速地窜出皇宫。谢云石回头一瞥,正好看见凌冠羽冲天而起!但他首先望向的,是东方,而漪兰跟谢云石逃向的,却是西方。等凌冠羽转过头来时,两人已经转过了另一座宫殿,视线被挡住了。
谢云石也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失望。
凌冠羽为什么要来云中国?漪兰为什么要杀云中君?这些谢云石统统不知道,但他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凶手,而且是杀害父亲金兰兄弟的凶手!造成这一切的,居然就是现在牵着自己手的这个人。谢云石心中突然升起了一阵怒气,他忍不住顿住脚步,重重地将漪兰的手摔出。
漪兰身子跟着顿住,却并未放手,只冷冷地看着他。
谢云石怒道:“放开我!”
漪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将他的手放开。她仍然穿着那身肮脏的衣服,她的脸也仍然隐藏在那灰色的头巾中,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而她的眼睛,也依旧冷若冰霜,中间没有半点波动。
谢云石焦躁地走动着,忍不住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他!”
漪兰没有立即回答,直到他停下来,才缓缓道:“因为我是个杀手,有人出钱,让我杀他。我并不是没有名字,我叫血兰,杀人从不失手的血兰。”
谢云石更怒:“有人出钱你就杀人?出多少钱?我给你更多!”
漪兰摇了摇头,道:“没有用的,契约已经签了,多少钱都不能改变,何况,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她拿出一个口袋来,将手中提着的头颅塞进去。这个口袋,就是原来她装琴的布囊,难怪那么脏。
那染在她身上的血迹,在太阳的照耀下,也渐渐变得灰暗,仿佛是永不能扑落的尘埃,沾染在她的衣衫上。谢云石忽然想到,她身上的脏污,是不是都是她杀的人的鲜血?
漪兰将头颅藏好,淡淡道:“走吧。”
谢云石怒道:“我不走!我要回王宫,这件事与我无关,他们会相信我的。”
他说着,转身向回走了去。突然,他的腰上微麻,全身再也不能动作分毫,头上一黑,被一只口袋当头蒙住,他还未明白过来,已被漪兰扛起,向外飞奔去。
有件东西不停地碰着他的腰,谢云石动弹不得,也无法知道那是什么。猛然之间,他忽然想起,这是云中君的头颅,一阵恶心冲起,只得强行压下。
所幸不过多时,布囊揭开,漪兰将他放了出来。这是云中城边上的一座高山,名叫鹿山,此时国人都在都城中庆贺,这里几乎无人踏足。谢云石的腰上又是一麻,气血开始通行起来。他霍然站了起来,怒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漪兰仍然静静地望着他,道:“不会有人相信你的,因为,他们必定会认为你是为了偷云梦香沉,才伙同我杀了云中国君。”
谢云石大吼道:“我是冤枉的!我跟你只是在路上认识的而已。”
漪兰淡淡道:“你跟他们说,你带一个只是在路上认识的土著女子去参加国君的庆宴,他们会相信么?”
谢云石怔住了。——这样的话,会有人相信么?不会!他喃喃道:“可是我真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啊!”
漪兰扶住他的肩膀,道:“你跟我走吧。”
谢云石跳了起来,道:“你这凶手!还要我跟你走?你想都休想!”
漪兰并不理会他的愤怒,道:“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找雇佣我的那个人,只有抓住他,世人才会相信你的清白。”
谢云石的愤怒顿时消散,他一把抓住漪兰的手,刚要说什么,却又摇了摇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杀手,是要信守诺言的吧?”
漪兰点点头,复又摇摇头,道:“没关系的,我突然想通了……”
她头巾下的眼中突然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我不喜欢人家叫我血兰,漪兰这名字很好。”
谢云石怔了怔,心里立即欢喜了起来,又抓起漪兰的手道:“那你干脆不要做杀手了,以后我永远叫你漪兰!”
漪兰跟那雇主相约的地方就是凤鸾岛。那个雇主长得什么样子,漪兰并不知道,她甚至没有见到那雇主,因为,这个雇主是在岛东面一片松林中约见她的。松林很密,她根本看不清远在十丈外的人形。
这雇主是个很谨慎的人。
他们相约,当漪兰得手之后,他们还在这片松林、这颗松树下见面。他欠漪兰的一半钱,也会在这里交付。漪兰为了记住见面的地点,就在松林中系了一根红丝带。就是在村中杂货摊上买的那种普通的红丝带,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漪兰才一踏进松林,就呆住了。
每棵松树上都有一根红丝带,普通的,最常买到的那种,连系的手法都一模一样。
漪兰顿住。
谢云石眨着眼睛,四处张望着,道:“这是什么意思?”
漪兰一字一顿,道:“这个意思,就是说,他并不想付给我另一半的钱!”
她突道:“小心!”
寒风陡起,她掣出了宝剑,护在了谢云石的身前。就在这时,每棵松树,竟然都活动起来,树枝以奇异的角度弯曲变形,瞬间幻化成了一名兵士!
兵士们头缠红布,手握利刃,他们的脸上满是茫然,但每柄刀,都迸发出凌厉的气势。漪兰目中神光渐渐冰冷,她已明白,自己已陷入奇门遁甲第一绝阵——驱木赋型大法中了。
她缓缓抬剑,平眉而齐。
那些松树化成的兵丁也不急着围上来,而是挥动着手中的利刃,围着他们缓缓转动着。越转,人影就越多,到后来,虚虚晃晃的,仿佛有万千甲丁一齐出动,远处的景色,全都隐在了这夺目的刀芒中。
刀芒如林,中午炽烈的阳光透空而下,日影被雪亮的刀锋反射,激射出更加刺目的光芒。松兵缓步逼近,刀芒射日,渐渐地,两人的周围越来越亮,化为一片光海。
漪兰的目光更冷,谢云石的心也沉了下去。他已看出,这实在是个很厉害的阵法,而他们脚下的泥土突然振荡起来,正渐渐地向地心陷去!但阵法尚未发动,他们也不敢先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谢云石从心底中升起一阵不安,就在这时,漪兰手中的剑突然动了!
一道寒光射出,宛如冰芒一般,四周炽烈的刀芒日光,忽然也跟着冷了下去。漪兰这一剑,并没有向着那些兵丁劈下,而是在自己胸前迅速地划出一个十字,当剑气充斥到最强的时候,一剑冲出!
一声轰然巨响,在她身前的那几名兵丁,立即被如此强劲的剑气冲得踉跄后退,直撞到了后面的刀刃上,被拦腰切开,化为两截干枯的松枝!漪兰就趁着这片刻的骚乱,猛地踏上一步!
这一步踏完之后,她的身形就端凝不动,那些被斩断的松枝又爬了起来,在地上摸索着自己的残肢。也不管有没有拿错,就错乱的拼接在身上,只消片刻,伤口就淌出许多浓浓的松脂,将破碎的肢体重新组合为一个人体。空中那道重新聚合日光,也瞬息将他们围住。漪兰就趁着他们刀光合围的一刹那,突然又是相同的一剑劈出!
就这样,他们一路劈斩,才走了几十丈远,漪兰的目光已经有些散乱了。谢云石偷偷道:“这……这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漪兰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望向前方。谢云石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瞬间,他已经明白了。正前方三丈远处,是一道悬崖。漪兰拼命赶过来,就是想借这道悬崖逃走!
但这些松树兵丁实在太多,他们全是由山上生长了百年的老松所化,灵力深厚,被高人施法,变化成松人之后,钢筋铁骨,几乎刀枪不入,单只是移出这几十丈,就几乎耗尽了漪兰所有的力气。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我也只有拼了,待会你自己小心些!”
谢云石急忙点头,漪兰等这一口气叹完,突然剑光凌空闪起,瞬间就交叉着劈出横三剑,斜三剑!剑光蛟龙一般闪耀,化作洪水般莽然长流,向松人们卷去。刹那之间松人被冲得七零八落。她的另一只手霍然抓起谢云石,大喝道:“走!”猛地用力掼出!
谢云石大叫一声,身子腾云驾雾一般向那悬崖边飞去。就在此时,那些松人脸上的神情却忽然变了,他们的眼睛全都张大,猛地一声呼喝,手中的刀刃风般卷了起来!
蕴蓄在刃锋上的日芒登时化作一片光网,向漪兰罩了下来。漪兰扬起手中的长剑,全力拼杀,但那些松人实在太多,浪涛一般卷来,挡过一柄刀刃,还有第二柄、第三柄……突然“咯”地一声轻响,漪兰手中的长剑突然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纹,被她封住的长刀立即腾起一阵雪浪,向她疾涌而至!
她已经没有东西格挡!
而在同时,谢云石穿过松人,向悬崖下落去!悬崖百丈高,而他,不过是个雅爱琴书的士子!
漪兰的披风下的脸被刀光映亮,她那一贯冷冷的眸子变得炽烈起来,刀光将她所有的退路都封掉,松人们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整个天空遮满!
怎样才能活下去?
漪兰心念忽然电光石火地闪了闪,她突然一矮身,从松人们的腰间钻了出去!
松人高大,他们都是举刀来斩,这腰下,正是最大的漏洞!但那些松人的刀光随着一转,竟纷纷将刀用力掼向天空,刹那间几乎千把刀一齐耀日生辉,漪兰所有的退路,都被封得死死的!
她也已没有退路可走!
就在此时天上突然吹过来一阵风。
这风吹得及时,电闪的雪重刀光,似乎被吹得一窒。
漪兰精神一振,她也曾休习过御剑飞行术,而她的飞剑,正是以风为引子的,只不过方才在松林之中,所有的风都被松人挡住,她无所用其力!狂风一转而为遒劲,肆虐在茫茫天宇中!
漪兰身形陡然一拔,剑光突起,从松林间跃空飞出。
嗤嗤嗤嗤一阵急响,那些利刃掼天而起,几乎是贴着漪兰的背脊,倏然升到了百丈高空!然后化作松针,纷纷落了一地。而那些松人们,神情也逐渐变得呆滞,渐渐不能转动,手脚贴立,又化成了松树的模样。
但这些,漪兰都顾不得了,她乘着狂风飙射而下,急速冲到了半山腰,尚且还没看到谢云石的影子。难道这个只知道弹琴的书呆子,已经摔落山崖,死于非命了么?
漪兰心中不知怎的,升起一股难言的感伤。这种感伤她从未有过,一瞬之间,她突然觉得极其后悔,要杀云中君就杀吧,为什么将这家伙扯进来呢?她摧动剑光,向山下冲去!
突然,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山风中隐隐传来:“喂,你这么着急想去哪里啊?”
漪兰霍然回头,就见谢云石吊在半空中,两手两脚垂着,被山风吹得一摇一晃的,正向她微笑。他背上还背着那个沉重的琴囊,但正是这琴囊,让他卡在两棵斜长在山崖上的松树之间。
漪兰突然觉得心里一阵温暖,她忍不住绽开笑容,催剑向谢云石迎去!
第三章
剑破松风日重光
谢云石坐在悬崖底的大石上,他的样子虽然很狼狈,但神态却依然悠闲。碧落山庄的子弟,毕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谢云石更是被誉为深得魏晋风流之遗韵,是天下世家子弟的典范。
他没有看自己身上的伤势,却极为心痛地将那张救了自己性命的琴拿出来,仔细地拂拭着,唯恐它有丝毫的损坏。不过叨天之幸,这琴毕竟是出自名家之手,受了那么剧烈的冲撞,居然还是没有丝毫的破损。
谢云石叹了口气,将琴展开,放在膝上,铮铮淙淙地弹了起来。一曲既罢,他脸上的神情已极为舒缓,似乎连刚才的艰险危难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笑道:“原来你胜过我的,并不是因为那琴好,而是折云手的弹法。你在折云手中暗用了御灵大法,用道术召唤来九鸾九凤,虽然神乎其技,毕竟不是音律的魅力。”
漪兰倚在一棵小树下,她的神情有点恍惚,似乎仍旧沉浸在谢云石的琴声中。她淡淡道:“那张琴的确是天下第七名琴,传言是晋代大名士嵇康唯一的作品。嵇康临刑顾视日影,索琴而弹,由此《广陵散》绝唱的,就是这柄琴。后来此琴为袁孝尼所得,辗转流传了下来。”
谢云石怪叫一声,跳了起来:“嵇康的琴?你就震成了七八截?”
漪兰很奇怪地看着他,道:“为了刺杀云中君,就算是天下第一琴,也只好震碎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么?”
谢云石叫道:“怎么会不奇怪啊!天下第七的琴啊!”
他抱住了头,似乎很难再与漪兰共语。这实在是与他的理念相悖,如此天下至宝,怎可为了这等“小事”而牺牲掉?
漪兰幽幽叹道:“这计谋,是让我刺杀云中君的雇主想出来的,他说你爱琴如命,我若用天下第七琴及折云手来干谒你,你必定会动心,将我引领到云中宫中去。”
谢云石道:“这天下第七琴是他给你的?”
漪兰点了点头。
谢云石道:“折云手也是他传授给你的?”
漪兰摇了摇头,道:“他只给了我一本秘籍,要我自行练习。我也仅仅练了七日而已。”
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古拙的,有些灰褐色的小册子来,交给谢云石。谢云石看时,那册子上面写了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漪梅折云”。
谢云石动容道:“这折云手居然是嵇康所创?”
漪兰点了点头。谢云石打开册子,才翻了几页,就喟然叹道:“嵇中散名称天下,果然非偶得。我自谓琴中之道,已得七八,哪知与之相比,真沧海之一粟也。”
突然,他的身子一振,道:“五音正道,可刑五行,生杀由心,天下正兵。这……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漪兰的长剑刷地出鞘,她的目光又变得极为清寒,盯着悬崖的另一面。
夺目的朝阳中,缓缓走过来了一个人。他的头微微垂着,身材并不高大,但却如这高山一样峻巍,隐隐有种不可撼动之感。他还没有走近,漪兰的长剑就忍不住嗡嗡轻响,他的身上并无剑气升起,但不知怎么的,漪兰就觉得手中的宝剑越来越重,她的心也越来越沉!
那人走到离漪兰三丈之处,站住。
漪兰的声音变得极其干涩:“武皇凌冠羽?”
那人淡淡一笑,仿佛“武皇”这样辉煌的名字,也不过清风过耳。他缓缓道:“我来有两个目的,一是将云中君的首级拿回去,另一个就是取回云梦香沉。”
漪兰的眉头皱了皱,道:“我只有云中君的首级,并没有云梦香沉。”
凌冠羽不再说话,缓缓地,他的头抬了起来。一瞬之间,仿佛整座山川都变得矮了起来,他那坚实的身躯,竟然有种高不可攀,侵凌天下的感觉!而漪兰则在同一时刻,只觉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她甚至没有出剑的勇气!
她也已知道,凌冠羽并不再想知道云梦香沉是否在她身上,他采用的是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杀了他们,然后再搜寻云梦香沉!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漪兰缓缓将长剑抬起,平齐双眉。这个简单的起手势,这时仿佛已耗尽了她所有的力量。凌冠羽仍然一动不动,他只是淡淡望着漪兰,双目中仿佛有一丝悲哀。
无论是谁,只要他将长剑对着凌冠羽,这就是他最大的悲哀!漪兰并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她已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她突然一声娇叱,将心中的困顿冲开少许,一剑雪光飞寒,向凌冠羽飙射而去!
她这一剑,几乎凝结了她剑术中所有的精华,因为她知道,或者她只有出这一剑的机会!
凌冠羽仍然只是沉静地站在那里,他的手背负在身后,但忽然之间,漪兰的剑尖就被他抓在了手上!他的手也如他的人一样,并不很大,却带着无与伦比的沉稳。
这份沉稳,使得没人能够怀疑,他一拳就能将任何敌人击碎!
他的眼神也没有丝毫的变化,仍然是那么静静地看着漪兰,仿佛等着她将云梦香沉拿出来。但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顺着他握住的剑尖,缓缓攻了过来。漪兰的心中恍惚产生了种错觉,似乎她手中握着的剑越来越短,由长剑变成短剑,再变而为匕首,然后就只剩下了只剑柄!
凌冠羽的攻击,不仅侵蚀了她的剑招,而且进而侵蚀她的精神!这样的对手,她又怎样取胜?
突然之间,背后传来一阵袅袅的琴声。
琴声非常轻,在闷塞的悬崖低谷中,就仿佛是一阵清风。拂过树梢,带起一阵秋露的湿气,使人顿感心旷神怡,如沐高秋风日之下。
清风吹进松林,就算松林是多么的浓密,都会在木末荡起一阵涟漪。
这清袅的琴声才一出现,一阵涟漪就从漪兰的剑柄上荡起,吹拂开来。凌冠羽那沉雄仿佛高山一般的压力,竟似被这琴声吹开了一线缝隙!漪兰的精神似乎顿时为之一振,她的手突然反挑而起!
一串清越的龙吟自她的剑尖上颤出,一折一啸,宛如闪电般迅速荡开,向钳制着它的手指上斩去!
手是凌冠羽的手!这手似乎再也不能捏住漪兰的剑尖,凌冠羽目中锋芒一闪,他的手倏然抬起,避开漪兰的锋芒,但他的人,却突然踏上了一步!
整座山仿佛被他带动,一齐压了过来。山谷中闷塞的空气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宛如巨石一般压在漪兰的心头,她这灵动之极的一剑,竟然忽然呆滞下来,变得极为缓慢,眼睁睁地看着凌冠羽手指挥动,再度将它钳在手中!
身后清袅的琴音陡然一振,杀伐之声骤起。漪兰身内的劲气疯狂涌起,手腕猝然抖动,长剑“咯”地一声,已然从中断折,漪兰双目中寒光一闪,手舞半截断剑,向凌冠羽撩去!
凌冠羽手张开,半截长剑落下,与漪兰的断剑撞在一起。他没有动,那半截断刃在他胸前疾舞翻转,顷刻之间,已与漪兰的断剑撞了十几下。每一下,都宛如重锤一般,撞得漪兰胸口一闷。
她与凌冠羽的差别实在太大,绝不是谢云石的琴音能够弥补的!
就在这时,那琴音倏然拔高,宛如长河倒倾,怒啸纷纷,又宛如一线激流奔涌,笔直地向高天升去。漪兰郁积的劲气翻涌不绝,一瞬之间,凌冠羽眼中的神芒也有些黯然,那疾舞着的断刃去势微微一窒,漪兰一声娇叱,断剑倏然射出,向凌冠羽当胸射来!
她也来不及看这一击是否得手,急忙一个翻身,拉住谢云石,道:“走!”
断剑急速扭动,宛如一尾毒蛇,向着凌冠羽的胸前急噬而来。凌冠羽的左手划了个半圈,那断剑就仿佛受到了什么粘滞的牵引一般,缓缓在空中停住,首尾一齐颤动,却再也不能前行半分。凌冠羽缓缓伸手,将它摘下,就宛如摘下一片落叶。
漪兰与谢云石已经冲出百丈,身形渐小,在林木掩映下,几乎看不见了。
凌冠羽站在高崖上,他的天眼通神术打开,清清楚楚地看到两人的影子,在他看来,他们的动作是如此的缓慢,而百余丈的距离,在他垂天神功的映照下,几乎与一尺没有什么差别。他缓缓将手抬起,功力已开始凝聚。那柄断剑仿佛突然有了生命一般,在他手中急速地扭动着,发出狂啸般的冲击音!
凌冠羽功力再度催动,那剑的啸声倏然停住,周身却变得晶莹透亮。银芒大盛,直与日光合为一体。
远方的漪兰突然觉得心神一阵莫名地悸动,一股死亡般的气息从那凌冠羽手中的断剑上遥遥传来,凌冠羽只要一松手,这柄剑必将贯穿漪兰与谢云石的心脏,就算他们有铁甲护身,也难逃此戮!
而凌冠羽的手,也正在渐渐放开!
突然,一只猿猴惨叫着,从他的面前疾飞而过。凌冠羽一怔,他的脚,突然感到地面一阵鸣动!他没有动,因为他的垂天神功能够保证他在一瞬之间飞升到百余丈的高空,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多少事情,能够对他造成威胁了!
一股血红蓦然从地面涌出,迅速将周围青翠的山岚照亮,凌冠羽就觉得脚底下一软,他心念动处,一展身,已然飞到了山顶,就见在他原来站身之处,倏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坑,血红的岩浆喷涌而出,疾向天宇!立时狂热的气息升腾而起,向整个山岭展布。那深坑也越旋越大,炎流纵横鼓涌,地火烈烈涌烧,一瞬间仿佛到了世界劫灭一般!
凌冠羽虽然神功盖世,但见此天地之威,也不禁微微变色。他的天眼通展开,倏忽之间,已然看到漪兰与谢云石正在山林之中急速移动。他忽然一拳击出,狂猛的气浪暴泻涌出,将杂生拥挤的林木推开,他就跟在这拳风后面,向着两人飙射而去。
漪兰带着谢云石向前急奔,身后传来疯狂的热浪,几乎将身边的草木全都烤枯。她并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不去多想,也不回头,因为她没有时间!
一阵狂风从面前怒卷而过,她猛地感到庞大的压力浸体而来,身子忽然之间就被禁锢得一动都不能动。面前一个沉凝的身影稳稳站住,将所有的去路都挡住。
这个身影不是很高大,但天下却已没有她的去处。凌冠羽来得好快!
背后的炎浪怒卷而来,漪兰心念电转,她突然撩起腰间负着的布囊,道:“你要云梦香沉,那就给你吧!”
她一抖手,布囊飞去的,并不是凌冠羽,而是身后那一片炎海!
凌冠羽飞身而起,向着那布囊抓取。就在这一瞬间中,他的心眼已然看清楚,那布囊中装着的,果然是云中君的头颅,而一直嵌在王冠之上的云梦香沉,想必也在这布囊中。这香沉对他极为重要,所以他毫不犹豫,就向着布囊抓去!
但就在他的手刚抓住布囊的瞬间,突然,一股极大的炎柱擘天冲起,同时,赤莽莽的万千岩浆当头打下,向着凌冠羽一齐袭来!凌冠羽另一只手急速在身周一划,一股强猛的力道散开,将他的身体围住,但那炎柱猛地分开,与那头顶的岩浆合为一体,刹那间化身为周身都是烈火的赤龙,爪鬣纷张,莽然长啸声中,将凌冠羽一口吞下,向那无底的深坑中落去。而就在同时,岩浆急剧下落,周围的大地鸣动,纷纷塌陷,将那喷涌炎流的深坑埋得风雨不透,刚才的激战,连一丝痕迹都没有了。
除了遍地的疮痍,以及凌乱焦灼的草木。
谢云石拍着胸脯道:“好险好险,幸亏地涌烈火,要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打败这武皇了。”
漪兰神情沉肃,道:“不是幸亏,是有人帮助我们。”她突然提声道:“是那位前辈暗中出手,请赐一面。”
空山寂寂,只有那野烟袅起,漪兰连问了三声,却无人回答。谢云石道:“别再叫了。这种高人,他若是不想露面,就算你再叫,也是没有用的。”
漪兰皱眉道:“先前在山上松人之战中,我就疑心有人暗中帮助我们。要不然,也不会在关键时刻,吹起来一阵烈风。现在又是这样庞大的地火玄阵。是不是碧落山庄的人出动了?”
谢云石摇首道:“碧落山庄另有要事,所以才派我这个书生前来。他们是决抽不开身的。”
漪兰微微一笑,道:“你也不是百无一用的书生了,方才若不是你的琴声,我们早被凌冠羽杀了。”
谢云石笑道:“这还是你的功劳呢。我方才看这《漪梅折云》的秘谱,上面云‘五音正道,可刑五行,生杀由心,天下正兵。’我凝思良久,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恍然大悟,原来这秘谱并不仅仅是琴谱,而且是一本武功秘笈,由此修炼,可以以琴为武器,以琴音显杀伐。你看。”
他怀抱着那张琴,按照折云手的秘谱,聚指一弹,清音缭绕中,那山间中的岚气猝然聚合,就在他琴音的牵引下,隐隐然聚成一只透明的气剑,向着漪兰冲去。漪兰真气提聚,一指飞出,与那气剑相接,身子竟然一颤。而那气剑也被她一指击散。谢云石笑道:“这样的气剑好抵抗,但这样呢?”
他的手指又是一划,跟着一枚气剑凝出,那气剑倏然高速飞动,向着漪兰射去。漪兰正要招架,那气剑却忽然散开,跟着在她眉前聚形显出,凝然不动。谢云石悠然道:“这是我方才体悟到的绝招,你看如何?”
漪兰点头,淡淡道:“果然是上古秘籍,威力非同小可。”她的声音中并没有太多的惊喜,仿佛这一切早已在意料之中。
谢云石并未觉察出她的冷漠,依旧兴致勃勃地道:“这秘谱精研无形之劲,以五音而统摄天下,所以方才我才能助你冲破凌冠羽的真息重压,夺得了一线生机。怎么,我现在也不是个废人了么?”
漪兰笑了:“你本就不是个废人。”
她很少发笑,而这一笑,让她隐没在头巾下面的眼波温柔了许多。谢云石盯着她,道:“若是你能将头巾拿下,让我看看你,那就好了。”
漪兰一惊,反而将那头巾更拉得紧了,低声道:“我一个杀手,有什么好看的?我连年杀戮,脸上伤痕极多,我……我不愿意你看见。”
谢云石点了点头,叹道:“血兰乎?漪兰乎?何所见乎?何所异乎?”
漪兰道:“现在线索全都断了,要再找那雇主,可真不容易了。抱歉没能为你洗清冤屈。”
谢云石笑了笑,道:“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这冤屈好大,仿佛已不能活了,而碧落山庄的名声,也全被我砸掉了。可现在……现在我觉得没有什么,只要你跟我一起冤屈着,这冤屈就没有什么。”
漪兰不言,仿佛没有听出谢云石话语中隐含的意思。谢云石注视着她,头巾深深掩盖在她的脸上,同样,他也看不见这脸上是有怎样的表情。
良久,漪兰幽幽道:“现在该怎么办?”
谢云石笑道:“两个办法,一,我们一起去云中国,事情既然是我们做的,有人雇也罢,没人雇也罢,我们承认我们的罪行,无论杀还是罚,都由得他们。二,你随我去碧落山庄,只要一进庄,就没有人再能奈何你,从此之后,你就只是漪兰,没有人再提血兰这个名字。”
漪兰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行的,两个方法我都不能听从。但是,我可以跟你去云中国。”
她的双目中又隐隐地露出了一丝锋芒:“我已经仔细查看过云中君的头颅,那上面带着的王冠,是真正的王冠,但王冠上镶嵌着的,却不是真正的云梦香沉,而是极为当世罕见的龙涎香。这两种香无论从外貌还是内里都极为相似,所以就算以凌冠羽的精明,一时也难以察觉出来。”
谢云石道:“你是说……”
漪兰道:“既然云梦香沉早就被调换掉了,那么这调换之人,说不定就是雇我之人。他雇我杀掉云中君,然后又在会面之处安伏松人,杀我灭口,就是让世人以为云梦香沉已在我手,而他却早就将云梦香沉替换掉,从此再没有人怀疑!而此人既然能替换王冠上的东西,想必一定是王宫中人,我们回去,就是要查出来,这个人是谁!”
谢云石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云梦香沉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然让凌冠羽这样的当代大侠也来抢?”
漪兰苦笑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如果不能找出云梦香沉来,就算我们躲入了碧落山庄,也未必能够安全!”
谢云石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号称天下第一世家的碧落山庄,真的能挡住凌冠羽么?何况凌冠羽乃是摩云书院的得意弟子之一,其师弟陆北庭修为亦不在他之下,他们的师父紫极老人更是被誉为古往今来第一奇人。摩云书院实力之强,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传世日久、枝叶繁茂的华音阁可与匹敌。碧落山庄对上如此大敌,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谢云石本来坚定乐观的心,这时不禁动摇起来。他猝然击掌,道:“好!我们就去云中国!”
第四章 重重天罗武中皇
七月七,日已中天。
云中国并没有什么改变,虽然国君新薨,但国中一切依旧井井有条,并没有混乱。可见这个胖胖的老国君,治理国家还是颇有些手段的。只是皇城内外,已挂满了白幔,来往的人群脸上也尽是悲戚之容,可见老国君的遗爱自在人心。谢云石看了,心中不禁有些惭愧。这样的好国君,本不该死于非命,更不应该由他所杀。但造物弄人,此等事情,还是发生了。
虽然国君乃是漪兰杀的,但谢云石却已理所当然地将漪兰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了。
毕竟他们是从生死患难中过来的,本就有一份与众不同的情意。
皇城之中,也是一片肃杀,唯一不同的,是冲养殿。
大殿的殿顶被凌冠羽轰开,已经七零八碎,也没有人顾得上修补。虽然正在中午,殿内却灯火通明,歌舞喧阗。
老国君的尸首,已被清理干净,放在殿中心的大棺中,但就在这大棺前,却摆着满案的酒席,宾客依旧满座,依旧是笑容满面,互相揖礼作乐。只不过主位上却换了个人。
换成了一个长得跟老国君极为相似,但只是小了一号,脸上有点阴沉的人,谢云石跟漪兰伏在大殿的阴影中,他轻轻道:“这人叫东成君,乃是云中君的弟弟,据说他早就有不臣之心了,只是云中君深得民心,他也不敢妄动。”
漪兰盯着他,道:“这么说来,极有可能是他将云中君王冠上的云梦香沉换掉了?”
谢云石缓缓点头,道:“以你之言,那更换的龙涎香也是天下珍品,绝不是平常之人能够得到的。他的嫌疑极大!你想一下,原来在松林雇你杀人的,可是他?声音像不像?”
漪兰凝神细想,道:“我不是太记得了,当时松林之中风很大,他的声音听得不是很明白。”
谢云石笑道:“那我们这次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的,因为我们要将他掳走,仔细问个清楚!”
他突然大吼道:“刺客来了!”
冲养殿中宾主一阵大乱,云中君被一剑枭首的恐惧还根印在他们脑海中,这么短暂的时刻,还不足以挥之而去,这一下听到刺客再来,想到那柄剑还不知落到谁头上,众人还能不乱?
烛火错映,众人跑了个狼狈不堪。
谢云石要得正是这种混乱。只有在混乱中,众人才想不到去保护东成君,他们才有机会!果然,漪兰带着他纵剑而起,毫无遮拦地落到了东成君的身侧,一把抓起他,三人冲天而起!
谢云石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不对,因为这得手实在太轻易了,轻易得有些不能置信地感觉!他们迅速冲到了冲养殿殿顶的缺口处,猛然,一片剑光挥洒而下,“呛”然声响中,漪兰长剑出鞘,一剑冲散万千剑光,但他们的去势已衰,被这片剑光逼着向下落了去。
那些本来在忙乱地奔跑着的宾客也都定住身子,谢云石忽然发现,他们每个人眼中都有精光,只有高手才会有的精光!他们的腰间也都鼓囊囊地,显然藏了兵器。
这是一个局,一个专门引他们来的局,可惜,他们没能想到,在这个地方,竟然会有这么一个局。
被漪兰提在手中的东成君忽然笑了。他咯咯笑道:“凌先生说的果然不错,只要我们耐心等待,你们就会自行送上门来。”
随着他这句话,在冲养殿最不显眼的角落中,一股杀气升了起来。
杀气如龙虎狮象,无声地吟啸着,盘空怒发而起,将整个冲养殿斥满。大殿在轻微颤动,似乎无法承受如此的重压。
人群自动闪开,在谢云石与漪兰面前,现出了一个人。
凌冠羽。
他被地火吞噬之后,竟然连一点伤痕都没有留下,反而赶在他们之前,来到了云中国,布下了这样一个局!
但是他中了地火之伏后,显然心情极为不好,两人身周那冷浸浸的杀气,就弥足说明这一点了。
武皇凌冠羽,果然名不虚传的天下第一高手,单凭这股气,就足以压制住漪兰与谢云石!
但他对气的运用已经到了化境,方才漪兰跟谢云石躲在暗处,本来对每个人都仔细看了一遍,但由于凌冠羽将身上那股霸气隐藏得极好,所以两人只是觉得此人有些面熟,绝没想到他就是武皇。这个疏忽如此致命——因为有了武皇在,他们根本就没有脱逃的把握!
凌冠羽忽然出手,凌空将大殿正中的木棺推开,云中君的首级已然用金线缝在了他的头颅上,只是头颅跟身体,都显得极为苍白。
凌冠羽慢慢道:“地火中的布囊内并没有云梦香沉,所以,它一定在你们手上。”
他凝视着谢云石,目光仿佛一张坚固的网,将他完全笼罩住,上天入地都无法脱开:“替换掉云梦香沉的,是极为精纯珍贵的龙涎香,这绝不是普通人所能拥有的,但听说碧落山庄的庄主一向都很喜欢这种香味,而且碧落庄号称天下第一世家,所用无非精品,谢公子,云梦香沉是否在你手上?”
谢云石苦笑道:“我若说不在,你会相信么?”
凌冠羽摇首,道:“不会,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他沉声道:“只要你将云梦香沉给我,我可以不出手。”
这实在是个很诱人的条件!因为武皇若不出手,凭着漪兰的剑术,谢云石有把握冲出重围,而且去掉武皇之后,云中国这些君臣,碧落山庄根本不放在眼中。
可惜的是,云梦香沉的的确确不在他的手上,所以这个诱人的条件,就变成非常致命的了。因为,这就代表着,武皇一定会出手。
而他们一定会死!
谢云石只有苦笑。
凌冠羽的脸色却越来越沉,天空仿佛压在冲养殿之上一般,让谢云石的心都无法跳动。
凌冠羽突然道:“谢老三的咳嗽好一些了么?”
天下有无数姓谢的,排名老三的也不少,但能够被凌冠羽一称的,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碧落山庄的庄主,谢云石的父亲,谢玄宰。谢云石礼数甚笃,听他问及父亲,不由躬身道:“家父此乃痼疾,虽多用医药,仍然无法痊愈,多谢致问。”
凌冠羽淡淡道:“当年我在裂天岛与他一战,没想到他还没有恢复。”
谢云石一怔,碧落山庄庄主苦了十几年的痼疾,竟然是凌冠羽造成的!要知道谢玄宰少年行走江湖,也几乎是不败之名,碧落山庄本以琴棋书画闻名,武学道术上的威风,倒有一半是他打下的。凌冠羽手一弹,一个小盒向谢云石飞去,恰好落在了他的手中。凌冠羽道:“要治我的垂天神掌,只有用我的独门解药。我当时与你父有隙,所以并未赐药,这些年人间恩怨也看得淡了。你拿回去后,用无根水给你父亲送服,静养三日,便可痊愈。”
谢云石拿着那小盒,静静地看了片刻,缓缓放在了桌上,苦笑道:“武皇美意,我代家父心领了。若是云梦香沉在我身上,我一定会送出,只是……”
凌冠羽渐形锐利的目光盯在他身上,声音转厉:“云梦香沉于你无用,但却对我有至关性命之用,你何苦一定要趟这浑水?”
谢云石摇首道:“不是我趟浑水,是浑水来趟我啊。”
凌冠羽慢慢抓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突然狂笑道:“好!谢家子弟,果然都是硬骨头!当日谢老三被我垂天神掌硬生生地击进了土中,也不肯屈膝,今日他儿子也要步他的后尘!好!好!”
第一个“好”字吐出,波地一声巨响,谢云石只觉眼前一黑,一股狂猛的力道卷涌而来,向他胸前袭至!漪兰急忙一剑探出,呜啸之声大作,剑锋刺入力道之中,顿时被这股强大丰沛的力量扭曲得不成样子。漪兰当机立断,急忙松手弃剑,抓着谢云石倒飞而出。第二个“好”字跟着吐出,这次却不是向着两人的。强猛的气浪从凌冠羽身边卷舒而出,猛地化作拍崖暖浪,啸声振天中,诺大的冲养殿被这一啸之威整个震塌,轰然倒地!
凌冠羽仍然端坐,他的周围三尺之内,几乎连一点震动都没有。他的目光并没有抬起,但漪兰跟谢云石却都不敢趁着这忙乱的瞬间逃走。因为,一股冰寒的气息从天而降,锁定着两人的心神,只要他们一动,这股气息就立即会化成威猛的杀招,一瞬之间将他们立毙拳下!
漪兰已失去了长剑,而谢云石根本没有机会取琴。但是就算他们琴、剑在握,又有什么实力与武皇相抗?
他们已成为凌冠羽虎爪下的猎物,凌冠羽什么时候想要他们死,本不须费吹灰之力!
烟尘弥漫,两人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突然,一个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凌先生,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凌冠羽的眉头霍然抬起,一字一顿道:“谢老三?你居然回复了武功?”
那声音依旧淡淡道:“在谢家大幻仙气面前,垂天神功未必是天下无敌的功夫。”
凌冠羽大笑道:“好!你居然已经练成了大幻仙气,今日我就向你要那云梦香沉了!”
那声音道:“裂天岛上的耻辱,今日就是讨还之时。”
凌冠羽笑声猛然一顿:“大幻仙气又怎样?垂天神功今日要你重尝当年之辱!”
两人一齐顿声,漪兰跟谢云石就觉身上的压力陡轻,本来散布在冲养殿中的杀气迅速地消散,宛如山岚一般,向凌冠羽的身内聚集而去。他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座山,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的杀气,但漪兰深深知道,这座山,却是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而且一旦爆发,周围将没有任何幸存之物!
没想到的是,漪兰突然趁着这一瞬,拉着谢云石急速地向外冲去。身后剧烈的爆炸响起,看来凌冠羽与来人已然短兵相接!
两人却不敢回头,一直跑到鹿山上,方才停了下来。日色已然偏西,两人大口大口地喘息。漪兰道:“多亏你父亲赶到,我们才能全身而退。”
谢云石的脸上却有着明显的忧色:“那不是我父亲!”
漪兰惊道:“什么?”
谢云石沉吟着,缓缓道:“我父亲当年受了凌冠羽的拳伤,经脉已经完全断裂,这一生都无法再修习任何武功。何况虽然世间盛传大幻仙气乃是碧落山庄的镇庄之宝,但其实其修炼法决早就失落了,当世也无人再能修习!”
漪兰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喃喃道:“那么他又是谁?为什么三番五次地救我们?”
谢云石目光中隐隐腾起一阵亮光,道:“要知道这个结果,只有一个法子,也许,查出他是谁,就能知晓这幕后主持的到底是谁!”
第五章 云间夕照垂四荒
山下云中城中,突然一道亮光冲天而起,神龙变幻,宛如七极星斗闪耀,一直冲出千百丈高,然后轰然倒垂而下,其力道不但不减,反而更迅、更威、更烈!这就是凌冠羽的绝招垂天神拳,一拳之威,几乎可以将整个云中城毁于拳下!
谢云石微微色变,凝视着那宛如彗星陨石一般的一拳,眼见那一拳快要降到云中城的时候,却突然一折,拳势倏然缩小,凝结为一个丈余粗细的光柱,但声势却更猛,恍若天神行法,直轰在了冲养殿上!立即一股振荡波从云中城中直冲了过来,两人身下的鹿山都悍然晃动,似乎这一拳之威,连天地都为之变色!
漪兰怔怔地看着这拳威,脸上的颜色渐渐变了。凡是习武之人,没有人不想做天下第一,但在凌冠羽如此的拳劲面前,却再也没有人有如此的自信!这一拳,当真是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谢云石笑道:“你不用担心,救我们的人,已然逃脱了。”
就见凌冠羽的身形随着一道金光冲起,他的双手之间托着一个巨大的光团,映得他须眉倒立,悍然宛如天神下降一般。水晶一般的天眼不住在他身周闪灭,他似乎在努力寻找着敌人的方位,但是天眼闪灭越来越厉害,那敌人却再也没有出现。
谢云石凝视着凌冠羽,淡淡道:“我想的这个办法,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若是将凌冠羽引来,使我们两人陷身于不得不死的境地,那么此人一定会露面,然后一切的问题都解开了!”
漪兰沉吟道:“若是他只是不忍心见我们横死于凌冠羽的手中,其实与这件事并无关系呢?”
谢云石笑道:“那么此人必定与我们有极深的关系,他此时在此地出现,未必当真就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我们也没有别的线索了!”
他忽然展琴而弹,山岚立即被他的琴音归拢,化作一柄庞大的利剑,向空中的凌冠羽射去。但那利剑还未近凌冠羽之身,就被他的护身真气震为碎片。谢云石举手拂弦,一阵碎金曳玉般的脆响震起,山岚凝聚更浓,却嬗化出几十柄碧绿的气剑,一齐向凌冠羽击去。
凌冠羽的眉头一展,他整个人倒掼而下,向着这些气剑冲去。他的手霍然展开,那两只光翼立即盘天而起,将两人团团围住。光翼不住旋动,越来越大,到后来,整座鹿山都被围绕在明澈的光芒之中,看来这一次,凌冠羽绝对不再想让漪兰与谢云石逃走!
谢云石笑道:“凌先生不用闹这么多的玄虚,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走的。”
凌冠羽盯着他,摇了摇头,道:“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相信的,就是我的拳头!”他的目中光芒暴射:“我能够信得过的人,也只有死人!”
谢云石皱眉道:“这又何苦?凌先生若是能换种角度想,也许能够过得快乐些。”
凌冠羽身子一振,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事情,目中仿佛掠过了一丝阴霾,但旋即怒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
他的手突然探出,一拳向漪兰及谢云石击了过来,喝道:“我先杀了你们,就不怕背后藏着的人不出来!”
漪兰长剑已失,眼见凌冠羽拳风扫地而来,她不及细想,也是一拳挥了出去。等这拳击出之后,她才霍然想到,这一拳,又怎能与号称武皇的凌冠羽相抗衡?但此时电光石火,拳头挥出,又哪里能收回?
突地背后金声玉振,谢云石的琴声再度响起。漪兰就觉一阵清风从身后传来,倏然就顺着她的手臂吹了过去。这清风并不是无形的,凭空在她的身前凝结成一柄长剑。
翠色的,由山岚凝结成的剑。
漪兰一沉腕,操剑在手,立即拳势一变,一剑疾斩了下去!
凌冠羽的拳势却不变,无论对面是拳也好,剑也好,他都是一拳冲出!但他的拳劲的确可怕之极,漪兰的长剑才刺到他手前三寸处,便被那潮涌怒卷的拳风刺得再也无法递出去分毫,而拳风怒卷,向她疾压而下!
漪兰当机立断,急忙身子一斜,向旁边闪了过去。但凌冠羽的拳势依然不变,他取向的,是后面盘坐弹琴的谢云石!
拳风振荡,还未及体,已经将谢云石的衣襟吹起。但他恍如未觉,依旧在全神贯注地弹着手中的琴。
这也是一种诚,就是这种诚,才能使他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顿悟折云手的灵机,并且悟出气剑的妙用来。但这仓促练成的道术,能够抵得过凌冠羽的一拳么?
不能!
漪兰眼中闪过一阵惊惶,突然转身,一剑向凌冠羽的肋下刺去!
这急遽刺出的一剑,竟然发出比方才的剑招远为迅猛的威力,凌冠羽浑凝的拳风,竟被这一剑冲破,剑势犹如蛟龙,迅速地游动,锋芒隐隐,直射凌冠羽的面门!
凌冠羽的神色动了。他的拳突然撤回来,一拳击在漪兰的剑上!
无论漪兰的剑多快,凌冠羽都一样想击哪里就击哪里,快慢似乎对他根本没有意义——这是何等的武功?
“啪”的一声响,漪兰手中的山岚之剑被震成粉末,散做翠色的气流,迅速黯淡了。
但凌冠羽也似乎被漪兰的这一剑所震动,向后退了一步。
号称武皇的他,已经数十年没有被人击退这一步了!
他眼中流露出极度惊讶的神色,难道人在危急的关头,竟能够另眼前这个女子施展出远超平时实力的力量么?
抑或,是什么另外的力量,在推动着他们的潜力?
难道只是这两个小儿女为彼此奋不顾身的情感,竟引动了上天的垂怜?
凌冠羽静静站在当地,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冷笑。
漪兰也没有动,她站在那里看着凌冠羽。这鹿山山顶剩余的,仿佛只是;来自洪荒的琴声,和凌冠羽宛如无穷无尽,不断飙升着的压力。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叹道:“凌先生,你不必再逼他们了,一切都冲着老朽来好了。”
一个人影在鹿山的山顶出现,缓缓地向这边走来。谢云石的琴声却猛然一窒,他忍不住惊呼道:“云中君?”
这个人面团团的,看去极为富态,赫然正是在冲养殿中被漪兰一剑戮首的云中国君!
不但谢云石,连漪兰跟凌冠羽都怔住了。
已经笃定死去的云中君并没有死,反而出现在了鹿山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凌冠羽淡淡道:“我早听说君王们都会暗养着一些非常像自己的人,在关键时刻,替自己死,没想到你也玩了同样的花招。”
云中君苦笑道:“只是无论什么花招都有揭穿的一刻,最后,我还是要面对凌先生。”
凌冠羽道:“如此说来,雇人杀掉你的,就是你自己了?”
云中君慢慢点头。谢云石跟漪兰都是一惊。
凌冠羽道:“你这样做,就是为了不让我取走云梦香沉?你既然打赌输给了我,约我在七夕来取,为什么又反悔?”
云中君苦笑道:“那自然是有些原因的。”
凌冠羽冷冷道:“既然是有原因,那你就应该藏得好好的,不要让我找到,为什么又跑出来?你知道,我不喜欢跟故人交手的!”
云中君叹道:“我也不喜欢,但我必须要这么做!因为,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及他!”他的手指向的,正是谢云石。谢云石心中微微一振,他实在没想到,云中君竟然干冒着对抗凌冠羽的危险,来保护他!
凌冠羽慢慢点头,道:“很好,我很理解你保护他的用意。只要你将云梦香沉交给我,我放过你们又何妨?”
云中君摇头道:“没有云梦香沉。”
凌冠羽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中君道:“以你的眼力,想必早就看出来了,那镶嵌在王冠上的龙涎香,绝不是近期才镶上去的,所以,云梦香沉早就没有了。”
凌冠羽怒道:“怎么会早就没有了?”
云中君道:“因为当年你击伤谢老三的时候,云梦香沉已经用在他身上了。”
凌冠羽身子突然僵硬,他仰天发出一阵狂笑,道:“好!好!真是很好的恶当,居然骗了我这么多日子!”
他声音猝然转厉,道:“今日我要你们都死,来祭奠昕儿!”
他倏然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波地一声吐了出来。他的身形突的一长,拳头仿佛幻觉一般,变成了栲栳大小,一拳向着三人击了过来!
云中君大叫道:“他已经起了杀心,你们快躲进去!”
他的手急速划了几道灵符,猛地按在了山壁上。那山壁忽然裂开一个大洞,将谢云石跟漪兰吞了进去。云中君跟着闪进,那山壁急速收拢,但凌冠羽的一拳,已经带着轰天之力,击在了山壁上!
登时整座鹿山都为之震颤,但那山壁终于赶在凌冠羽之前,轰然收拢。
谢云石捏了一把汗,连道:“好险,好险!”
他转过头来,却不禁呆住了。云中君脸色灰白,口中不住地有鲜血沁出,竟然已重伤在凌冠羽的这一拳之下!
谢云石急忙抱住他,叫道:“伯父!你怎样?”
云中君咳嗽几声,苦笑道:“垂天神拳,果然是天下无敌的功夫。”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肃然道:“云石,伯父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你一定要仔细听我说。”
谢云石想起云中君一路上对他的照应,不禁眼中滴下泪来,哽咽道:“伯父请讲。”
云中君豪笑道:“男儿之泪,怎能轻弹?当年你父亲跟我在裂天岛对决凌冠羽,落得个双双败退,你父亲更是内外皆伤,从此一蹶不振,我们都没掉过眼泪,你怎会才经这么点事,就哭了起来呢?”
谢云石哽咽着点了点头,伸袖擦了擦泪水。云中君捂着胸口,苦笑道:“若不是适前在冲养殿为了救你们,被垂天神拳暗伤,也不至于才一个照面,就被他击成这样。云石,你父亲可命你带什么东西给我么?”
谢云石忙道:“有!有!”他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个白玉的小盒,上面用赤金纂成符咒,将玉盒围满。
云中君淡淡道:“你可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谢云石摇头道:“父亲只命我带来交给伯父,却没说里面是什么。”
云中君深吸一口气,道:“这里面就是云梦香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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