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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花坠影

_3 步非烟(当代)
  上面浮着的,是多少人的血。
第二章 自是河山战鼓频(1)  卓王孙走进来的时候,杨逸之正坐在桃花树下。
  桃花落在白衣上,如杜鹃泣血,浅深留痕。
  杨逸之面前放着一卷棋谱,一盘残棋,手中拈着几颗棋子,正在沉吟。桃花被微风吹起,在他身边旋舞,他的眉目修长,淡淡地皱起。在明亮的阳光中,他整个人仿佛都被照得透明,与周围的青山、碧水、花树、落红融为一体,再不分彼此。
  白云为衣,清风为佩。
  卓王孙在他面前缓缓坐下。
  两人中间,隔着一桌残棋。
  杨逸之眉峰挑了挑,想要招呼卓王孙。但卓王孙的身形一动不动,他的目光,凝视着那局棋。他拈起一枚黑子,放在了天元的位置上。
  本来陷入僵局的黑棋,立即仿佛一条巨龙首尾相连,迸发出了活力,昂首奋迅,似是要撑破棋局一般。
  卓王孙抬起头来,悠然望着杨逸之。杨逸之的目光却依旧落在棋局上。
  黑白棋子,搅在了一起。混战的,是苍生,还是情缘?
  他慢慢坐了下来。
  他知道,当卓王孙坐下来时,这局棋已经开始,他亦无法逃避。
  他拈起了一枚白子,下在了左下角。这枚棋,温和柔顺,没有半点杀气。棋子下后,下方的白子就像是连成了一片水域,龙虽奋迅,却无法飞越这片大海。
  卓王孙又拈起一子,下了下去。桃花纷飞,两人静默不语,寂静手谈。
  棋局,渐渐丰满起来,两人落棋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左上右下,局势已基本上明朗,卓王孙与杨逸之各占一边,功力悉敌。右上几乎还没落子,左下却正杀得惨烈,无论谁只要落错一个子,就会完全陷入被动。
  卓王孙手持一子,正要落下。突然间,微风吹起一枚桃花,缓缓飘过他的眼帘。他心中忽然起了一阵惆怅,停棋不下。
  桃花缓缓飘落,正落在棋盘之上。
  卓王孙不禁动容。沉吟着,慢慢地将棋子放了回去。杨逸之等候良久,不见他落子,不禁诧异道:“卓兄,怎不落子?”
  卓王孙一笑:“我已经落了。”
  他手指伸出:“就是这片桃花。”
  淡红色的花瓣浮在青色的石坪上,孱弱得就像是一抹胭脂。杨逸之亦不禁动容。
  若这就是卓王孙的落子,那么,左下之局,卓王孙将完全陷入被动。
  这枚棋子,将卓王孙的局势完全打乱。
  杨逸之道:“桃花怎能算棋?”说着,伸袖想要拂去这瓣桃花。太容易的胜利,他宁可不要。
  卓王孙淡淡道:“若它是我想要的呢?”
  杨逸之一怔。
  卓王孙的目光忽然抬起,凝视着他。眸子仿佛大海般深沉。
  那一刻,杨逸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坪棋局,是他与他的天下。他们争夺的,是万里河山,是芸芸众生,但抑或不过是一片嫣红。
  那片嫣红静静躺在棋坪上,单薄、悲伤,还带着未干的清露。而那之后,是卓王孙那逼人的寒意。
  寸步不让。
  那是一位王者踞坐在王座上的笑傲,冷冷对着自己的敌人。
  杨逸之的目光缓缓滑落,落在棋坪上。他胸中忽然泛起了一阵难耐的火热。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让?
  他沉着地落下一子,斜倚在桃花之侧。莹白的棋子,与嫣红桃花映衬在一起,夺目凄艳。像是陪伴,又像是决绝的争衅,却将那条黑龙与桃花隔成了两截。
  卓王孙淡淡一笑,将一枚黑子放在右上处。杨逸之微微一怔。这枚子看上去毫无用处,右上几乎是空的,一枚棋子能够做得了什么呢?但左下却正在最激烈的时候,尤其是那枚桃花,可以说是两人生死决战的关键。卓王孙虽处颓势,但若是全力相争,慢慢就可盘活。而杨逸之虽在优势,但若不小心,不但失势,而且整块都将被吃掉。
  为何卓王孙却在毫不相干之处落子呢?
  杨逸之几乎忍不住就要在桃花的另一边再下一子,这样,就仿佛手臂一样,将桃花完全抱住。卓王孙将再也不能与他争夺。
  但就在下子的那一瞬间,他猛然一凛。
  他看出了卓王孙的用意。
  右上的那一子,虽然看似不经意,却隐然有吞并天下之意。若是杨逸之再在桃花旁落一子,卓王孙将取得先手,只要在右上再落一子,就可以将左上、右下连成一片,不但将杨逸之在右下的优势吞并,还将席卷整座棋局,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若他再执著于桃花,他将输得一败涂地。
  幸好此时他已看出卓王孙的布局,便可在右上与卓王孙一整雄长。但如此一来,他就再也没有时间落下在桃花旁的那一子了。
  这对于杨逸之来讲,是那么艰难。
  他几乎忍不住就要落下那一子。胜负,天下,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但,若是全局皆输,暂时的拥抱又有什么意义?
  然而若是顾全大局,就连暂时的拥抱都将不能有。
  一辈子,都将只能远远地望着,与她擦肩而过。
  那又是何等的痛苦,就连全盘的胜利都不能匹敌。
  杨逸之伸出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那是他的魔障。
第二章 自是河山战鼓频(2)  卓王孙凝视着他,慢慢地,笑了。他抬手,指尖上缓缓飘落一瓣桃花。他轻轻地,将桃花放在棋局上。
  右上。正是杨逸之想要放的位置。
  杨逸之一震。
  他也有了一枚嫣红做成的棋子。不必再苦求,亦不必再迎合。她正出现在他想要的位置,温柔而体贴。这份惊喜来得太快,让他不禁有些迷茫。因他从不曾想过,他也可以以嫣红为棋,想要她落哪里,就落哪里。
  卓王孙淡淡道:“这是你的。”
  杨逸之一惊,忍不住抬头望着他。卓王孙的眸子就像是星空,里面有太多的光芒,没有人能看懂。
  他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与他都知道,这枚嫣红意味着什么。绝不能送人。
  这枚嫣红有自己的意志,任何人都不能凌驾其上。虽然看上去柔弱,却无人能更改她的意志。只会渐渐地在她的柔情下,改变初衷。
  那么,卓王孙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杨逸之的心,忽然抽紧。
  卓王孙却站了起来。
  方才他是那么执著于这局棋,现在,却漠不关心。仿佛,他一开始关注的,就不是棋局的胜负。
  杨逸之也缓缓地站了起来。
  石坪上的棋子,忽然化成粉末,被风一吹,飘飘洒入了空中。棋局上,只留下了那两枚桃花。
  卓王孙俯身,拈起了一片。花瓣被他托在修长的手指上,被阳光穿透,就仿佛透明的一般。风卷过,花瓣漂浮在空中,一下子就飞得很高。
  杨逸之忍不住抬起头,向空中望去。
  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花,还是阳光,只感到那么刺眼,双目都几乎睁不开了。
  卓王孙转身,向外走去。
  “跟我去高丽。”
  杨逸之一怔。
  “为什么?”
  卓王孙从容地笑了笑。
  “因为,没有你我的地方,就不是天下。”
卓王孙转身,走入了阳光中。
  风,突然静了下来。那瓣桃花飘落,正落在杨逸之的手心中。
不看到这么大片的金达莱花,就不知道已经来到高丽。
  山水都是一样的,这个异国并没有太多的特点,长久以来早就被中央帝国1同化,无论穿着?饮食、建筑、风俗,都带着明显的中央帝国的烙痕。如果是从辽东地区过来,这种感受会更加明显,甚至不会意识到,已经过了鸭绿江,进入高丽境内很长一段路了。
  如果不是金达莱花。
  漫山遍野红艳艳的金达莱花,是这个国家的象征。初春的时候,遍地都被这种低贱、普通的花染满。鸟群飞过,牛马走过,人群践踏过,它们依旧灿烂、灼烈。这时,就没有人再觉得它们低贱、普通。
  宛如这个国家备受欺凌的历史。
  相思骑着胭脂马,走在队伍的中间。队伍被明显地分成了三部分。
  左边,是武林正道群豪,少林、武当、峨?、崆峒、铁剑等门派的弟子?乎全部出征。他们在南海倭寇之役2中早就已经共同作战过了,相互之间的配合都很默契。军纪也很严明,组成一个个罗汉阵与真武剑阵,整齐有序地行走着。一面绘着飞虎的黑旗猎猎挥舞在军前,象征着他们的军号——飞虎军。他们的盔甲全都是黑色的,看上去威风凛凛。
  右边,是华音阁的弟子。他们的队伍就相对松散一些。队伍之中有几百辆大车,每辆车上都高高地堆了几十个大箱子,全都用铁锁锁着,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他们的队伍虽然松散,但隐然有着某种规律,前后连贯在一起,轮流着警戒、休息,互相照应。他们身上的蓝甲上装饰着潜龙的图案,与飞虎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两支队伍,虽然没有冲突,但暗地里,却仿佛有着涌动的暗潮,谁也不服气谁。相互之间较着劲。卓王孙与杨逸之骑着两匹骏马,走在两支队伍的前面。他们虽然一直在讨论着军情,言笑晏晏,但相思却总觉得他们越来越生分了。
  或许,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相思轻轻叹息了一声。
  两支队伍后面,是明朝派出的正规军。经过吴越王之乱后,明朝军力大衰,这次派出的援兵仅有两万余人。由大将李如松率领着,跟随在卓王孙、杨逸之之后。这支军队,身披红甲,上面装饰着朱雀的羽毛。朱雀军。
  他们走过开满金达莱花的田野。
  突然,队伍停止了。
  相思纵马向前,就见道路旁边,跪着一群人。他们有老有小,手中都托着篮子,身上披着花红,满脸期待地望着大队人马。
  一名八十多岁的老者缓缓跪行了出来,将手中的篮子举到了卓王孙的马前。
  “小人朴老头,率领朴家镇的百姓,恭迎大明天兵前来剿灭倭贼。请天兵稍歇洗尘。”
  他手中的篮子里,是家常做的面点、酒肉。都用红笔点了红点,篮子上还结了一朵大红花。他仰望的脸上,充满了希冀与欢喜。
  相思鼻子一酸,她仿佛从这个老人身上,看到了荒城的百姓3。她完全能理解这位老人为什么如此欢喜。
  如果当初荒城的百姓能够见到这样一支救援的军队,他们会怎样?相思悄悄地转身,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第二章 自是河山战鼓频(3)  荒城的百姓没有等到援军,但高丽的百姓却等到了。她该为他们欢喜才是。这次出征,是她最高兴的事。曾经无数次,在地心之城的牢狱中,在草原之王的营帐里,她都幻想,如果这位青衣的王者能够率兵前来,那么,她的苦难,与他们的苦难,都将瞬间瓦解。
  于今,她终于追随这位青衣的王者,率领大军来拯救世间的苦难。她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虽然一路上他都没有望她一眼,只顾着听斥候们汇报消息,侦察地形,研究军情,但,她感到非常幸福。
  因为她知道,她曾经企盼的,都化为现实。她还苛求什么呢?
  卓王孙淡淡道:“不必了。”
  朴老头跪倒磕头:“大人请歇息吃饭吧。小人探听到,倭贼有一支军队正向朴家镇而来。天兵们吃饱了饭,好去作战。”
  卓王孙淡淡道:“不必了。”
  朴老头看了看卓王孙身上的锦衣,又看了看篮子里粗劣的饮食,像是明白了什么。哦了一声,站了起来。
  “小人这就头前带路。”
  他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向前行去。
  卓王孙的马匹,并没有随他前行。朴老头走了两步,感到有些不对,吃惊地回头,就听卓王孙道:“众将听令,全速前进,直指……”
  朴老头心中一喜,但卓王孙随后所说的两个字却一瞬间击垮了他的意志:“平壤!”
  朴老头大吃一惊,一声怪叫,扑倒在卓王孙的马前。
  “大人!您不是来解救高丽的吗?倭贼正要攻陷朴家镇啊!您务必要救一救此镇!求求您了!”
  卓王孙淡淡道:“我是来解救高丽的,不是解救一个镇的。”
  他纵马,从朴老头身边经过。朴老头跪着的身形,已经僵住。
  突然,一人道:“站住!”
  卓王孙眉峰耸了耸,就见红影一闪,相思骑着胭脂马,挡在了他面前。这个女子脸上写满了惊讶,问道:“为什么不救他们?”
  她的喜怒哀乐,都是这么简单。什么都挂在脸上,什么都不隐藏。
  卓王孙凝视着她,的确,他看到的是相思,是什么时候都这么善良的相思。
  相思绝不会允许面前有任何苦难而放任不管。
  他也知道,朱雀军与飞虎军中有很多人,也在等着他的回答。
  他问道:“朴家镇有多少人?”
  朴老头:“三千……三千多人。”
  “平壤城呢?”
  朴老头哑口无言。对于一个生活在边陲野镇上的老者来讲,平壤太遥远。但卓王孙等着一个答案。韩青主驱马向前,禀道:“整个高丽约有三百二十万人,其中近四成的人生活在汉城、平壤两座都城之中。汉城稍大,约有七十万人,平壤稍小,约有六十万人。”
  卓王孙:“平壤如何?”
  韩青主:“我们出发之前,曾派了先锋部队急行军前往平壤。参将戴朝瓣、游击史儒等人率领骑兵三千余人,飞骑而行。出发前与他们约好每日互通消息,但自十日前,就再也没收到过他们的音讯,估计……估计已经全军覆没了。”
  每个听到的人,心中都是一惊。那预示着,这个国家的第二大都城,十有八九已沉沦在倭贼的铁蹄之下。如果不赶紧驰援,城中的百姓,就会迅速地死去。
  六十万对三千人。该怎么选择,结果不言而喻。
  朴老头的身子颤抖着,缓缓让开了道路。他已接受了他的命运。的确,他的命运与这个国家比较起来,是微不足道的。
  相思咬着嘴唇。
  她知道,自己不能勉强卓王孙去救朴家镇。
  但,至少,她可以前去。
  这场战争,缺少了她,并不会影响什么。但,她或许可以带领着朴家镇的百姓,躲过倭贼的追杀。就像曾经的荒城一样。
  她驱马走到朴老头身边,道:“老丈,你带我去,我帮你守住镇子!”
  朴老头仰头,脸上是迷惘的惊喜。
  这个女子透出的坚毅,让他感到莫名的信任。仿佛,只要有她在,他的镇子就一定能够得救。他忍不住答应:“好!”
  卓王孙道:“不可以。”
  相思骤然回头:“为什么不可以?你们继续前往平壤,只有我一个人去,有什么关系呢?我一个人又影响不了什么!”
  卓王孙转身,他对着的,是杨逸之。
  “杨盟主。”
  杨逸之像是突然从迷梦中惊醒,他刚才似是一直沉沦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下意识地回了一声。卓王孙:“若是她失败了,你会不会去救援?”
  杨逸之看了相思一眼。
  会不会?他一定会。
  就算整个世界沦入了炼狱,他也会化为一方净土,擎着这朵莲花静静地开放。
  卓王孙一字一字地问:“你若去救,会带多少人马?”
  多少人马?多少人马都不够。
  杨逸之像是又陷入了沉思中。荒城中曾经发生的一切,在他脑中迅速闪现。如果,当初他有几千兵马,她还会受苦吗?
  不会。
  所以,这次,他将尽最大的可能守护她,不会让她再受半点的委屈。
  其实,答案并不需要他说出。飞虎军,朱雀军,朴家镇的人,都知道了答案。
  如果相思执意要去,那么,这支军队就将分裂。随着救援的增多,军队也会分裂得更多。最终,将成为一盘散沙,失去战斗力。
  这支军队并不多。而倭贼,传说有五十万人。
  分散的明军,会在一瞬间被消灭。
  朴家镇的百姓,慢慢地分开,让出一条道路来。
  潜龙军,飞虎军,朱雀军,从他们中间走过。走过他们可怜巴巴的眼神。
  那一瞬间,所有的士兵都感受到了心底的痛楚。但他们知道,他们必须忍受这种痛楚,因为,这就是战争。他们应该感激,他们的统帅作出了正确的选择。
  他们踏着金达莱花,走向了他们的战场。
相思跟随在队伍的最后面。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回过头来,都能看到那些百姓们站在田野里,向她遥遥张望。他们的脸在丝丝细雨中模糊了,模糊在金达莱花淡红的颜色中。
  这让相思感到一阵无形的悲怆。
  但她只能驱马前行。
第三章 斗茶客话千山雨(1)  军队驻扎在一座小小的寺院附近。这是座早就废弃的寺院,只有大殿跟有限的几个房间还残留着,其他的都已倒塌。佛像的头已被敲去,法身上的金漆早已剥落,又被岁月烧灼成斑斓的丝褛。
  雨一直在下着,只稍小了些。寺院里铺着的石阶还没有完全倒塌,比较起野地里,还不算太泥泞。士兵们暂时驻扎在寺院附近,准备过完这一夜,再继续前行。
  风吹着殿外的古树,一如多年前的暮鼓晨钟。
  月写意率领着华音阁的弟子,将大殿稍微遮蔽了一下,挡住了仿佛永不停歇的雨丝,又将佛像搬了出去,大殿终于有了些样子。
  伙头军们支起行军大锅,将食物倒进去,点起了火。不一会子,香气就飘了出来,在潮湿的寺庙中蔓延。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他们支起一座座帐篷,准备饱餐一顿,好好睡上一觉,为明天的急行军作好准备。
  相思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丝,不由得想到了朴家镇的那群人。他们躲过倭兵的追杀了吗?他们回到自己的家园了吗?
  虽然这样的可能性很小,但相思忍不住还是往好的方向幻想,同时,她对自己的妥协感到一丝憎恶。
  卓王孙站在大殿上,丝毫没有坐下来的意思。正道各派长老坐在四周,再外围是李如松与三位副总兵杨元、李如柏、张世爵等人。
  每个人都不说话,似乎都让雨丝黏住了思绪。
  夜,渐渐沉了下去。浓密的夜色将雨丝裹住了,连灯光都像是浸在水里,漂着胭脂一样的红。
  相思觉得这沉静是如此的难耐,不由得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忽然,一个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进来:“如此雨夜,佳客远来,怎能不饮一杯茶?”
众位长老与总兵都是一惊。他们扎营在这座寺庙,自然安排了很多巡逻之人。不但有军营中的斥候,还有少林、武当中的弟子。可以说万无一失,怎么让别人走进院子里还没有发觉?若此人是敌人,他们岂不早就遭到了攻击?
  卓王孙眉峰一轩,道:“寒气袭人,饮茶很好。只是客居并无此物。”
  那人笑道:“可巧我带来了。”
  殿门被轻轻推开,两个人走了进来。
  当先一人相貌极为古异,赤眉红瞳,脸庞极为瘦削,长发飘飘,并没有带伞具,但发上竟连一点雨滴都没有。他头上戴了一顶极高的丝冠,身上白衣如雪,却极为繁复,宽大的袍袖几乎垂到了地上。
  无论是谁,裹在如此大的衣服中,必定会显得极为滑稽。但,却没有任何人觉得此人滑稽。不但不滑稽,还威严无比,宛如御临日出之国的八百万神明。
  另一个人垂手立在他身后,手中提了个硕大的竹篮。被这人的锋芒挡住,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
  当先那人笑了笑,拱手道:“卓先生好。”
  转身道:“昙宏大师,清商道长……”
  竟是每一个人都招呼到了,连几位总兵都没有漏过。众人对望一眼,脸上都有些惊异。
  此人相貌奇异,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更不可能认识这些人。他怎会知道每个人的名字?
  显然,他对这些人早已了解,却没有人认识他。如果他是敌人的话……众人已经不敢想下去了,心态复杂地回了个礼。
  那人走到卓王孙面前,盘膝坐了下去。他坐的样子很奇特,双腿紧并,跪坐在地上,下半身全都没在宽大的衣服中,样子怪异至极。
  殿中之人都是一惊。这样的跪坐姿势,当世只有倭人采用。难道这两个人竟是倭人?他们远征高丽,就是为了剿平倭兵。这两人竟敢孤身入千万敌军中,这种胆气当真了得。
  他们所来又是为何?
地上已经扫干净了,卓王孙缓缓也坐了下来。
  当先之人笑道:“听说卓先生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仆甚为仰慕。今日前来,想向先生讨教一下茶道。”
  这无疑是表明了身份,因为天下只有日出之国崇尚茶道。茶虽起源于中国,但中国文人向来崇尚自然,原不必拘于此小节,是以茶并未称之于道。只有在日出之国,才称之为茶道。日出之国贵族更以沉溺茶道为时尚,渐渐发展出一套奇异而独特的礼仪。众人听说他要讨教茶道,不由都皱起了眉。
  只因中国号称中央帝国,对茶道向来嗤之以鼻。茶道虽然在日出之国地位极隆,在中国却不甚看重,与琴棋书画等相比,就成了小道。因此,就连最醉心于茶的中国文人,都不曾涉猎。此刻听说他要向卓王孙讨教茶道,众人都觉有些忐忑不安。
  卓王孙号称武功天下第一,文采风流天下第一。如果他要讨教武功,不论刀剑拳掌,众人都相信卓王孙必胜。但这般偏僻之道,可就难说了。万一落败,虽然没有性命之虞,总是挫伤了士气。
  此人进门先呼出了每个人的姓名,而众人却对他一无所知,已然输了一招。若是茶道上再输一招,那简直可称得上一败涂地。两军对垒,首先讲究的就是士气。士气一沮,胜败则不可言。
  众人都望着卓王孙,只盼望着他不要答应。
第三章 斗茶客话千山雨(2)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请。”
  众人心中一紧。当先那人眸中露出一丝讶意,似是没有料到卓王孙会答应。他沉吟了一下,轻轻摆了摆手。
  随行的第二个人跪?旁边,将竹篮中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摆在他们两人中间。
  不过是些茶壶茶碗,竹筷竹勺。槌形花瓶放在薄板上,花瓶里插着一枝菊花。瘦长的木架挑起一幅墨笔的字画,这几件东西一摆,就宛若建起了一座小小的茶室。清新淡雅,竟让恼人的雨也变得如飞蓬细丝,悠远有韵。
  殿中之人不由轻轻舒了口气,不自觉地放松起来。
  随行之人拿出一只小小的四寸泥炉,放进去了几块略带绿意的木炭,架起了一个形制古雅的霰釜,然后打开竹篮中一只黑色,上写“雪”字的陶壶,将水倾入釜中。不一会子,水面上就浮起了一层细微的水沫。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拿出了一只瓷做的茶罐,摆开两只茶碗,开始点茶。
  他的动作并不快,恬静自然,宛如奇异的舞蹈,令人赏心悦目。他的笑容随着动作悠然变幻着,似是卧鉴山气,坐赏白云。袍袖拂动,淡淡的茶香传了出来,在沉闷的雨季中令人精神一长。
  卓王孙伸手将茶罐拿过来,品鉴着茶罐上经过岁月长时间雕琢的花纹。只有经过这漫长的抚摸、擦拭之后,才能将它们本身的匠气涤去,显出自然的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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