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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花坠影

_22 步非烟(当代)
“是仅仅为了看花者的一点伤怀,还是为了邂逅生命中唯有的一段传奇?”
卓王孙的手猛然颤了一颤。
传奇。这两个字就像是针,刺痛了他的心。
是否真的曾有一朵优昙之花,盛开在他的生命里?是否他曾在某个烟雨迷蒙的时刻,无心走入了一段传奇?是否当他离开的时候,这段传奇定格为发黄的纸页,而那朵优昙从此枯萎成灰?
是否都因为他?
他眉峰一肃,将花向水晶瓶里插去。
却正在此瞬间,刀光一闪。
安倍睛明端坐不动,只是袖子微微扬起。凌厉的刀光,宛如从地狱中被猝然召唤出来的妖锋,带着尖锐的嘶啸,向卓王孙厉扑而下。
卓王孙手中只有一枚优昙花。
他的手指展动。
优昙花挥出一抹淡淡的皎洁。花瓣抵住了刀光。
刀光猝然收回,没入安倍睛明的衣袖。
安倍睛明淡淡笑道:“果然,想杀卓先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的身之剑如佛王之身,无坚不摧,居然不能破卓先生手中之花。”
他出手果断,迅捷。就算是凌厉的杀招,也从容至极,偷袭失败也并不觉得羞愧,光风霁月,不萦于怀。就算再卑劣、再无耻的事情,在他做来,也变得风雅至极。
“只是,优昙花谢了。”他叹息着。
这朵刹那之花,在盛开的同时便开始凋谢。仅仅是片刻的迟延,它的美丽就开始急速消退,化成尘埃。
卓王孙握着这朵已败之花,良久不语。
安倍睛明捕捉着他的目光,悠悠道:“花谢,对于看花者而言,不过心中淡淡怅惘罢了,风风年年,还会有别的花开。但这朵优昙却为这一次邂逅,付出了一生的时间。这是多么不公。”
卓王孙眉峰一动,冰霜之色似乎也有些动容。
安倍睛明微微一笑:“却不知,传奇最后,究竟是你舍弃了她,还是她舍弃了你?”
卓王孙猝然抬头,眼神已变得冷峻。
安倍睛明只感到心神一阵悸动,卓王孙的目光,竟令他有退后冲动!他震惊至极,却随即便恢复,笑道:“我说的是这朵优昙花,卓先生却想得太多。”
羽扇轻摇:“请卓先生重新选花。”
卓王孙沉吟着。
这显然不是普通的花道,而是天人之道。
安倍睛明在撩拨着他天人一线间的情缘。这是个危险的游戏。
只是不知道,安倍睛明有没有玩这个游戏的资本。
他慢慢笑了。
这一次,他提起了一束鸢尾。
白色的鸢尾,中间绘着淡黄色的图纹,点着细细的纹点,三三支开。朴素而整洁,孱弱而宁秀。仿佛随时会破碎的琉璃天女之像。
擎在卓王孙的手中时,他也必须要很小心,才能够不碰碎这无限娇柔的美丽。
杀气,如狂龙一般腾起,令明媚的太阳也变得阴郁起来。卓王孙的身形仍然端坐不动,但他的背影却仿佛与青天融为了一体,傲然俯瞰着苍茫大地。
安倍睛明耸然而动。
他背后的那面旌旗上绘着的红日,猛烈炽烈了起来。
一真一虚,两枚烈日,隔着千万丈红尘,凛凛对峙。
烈日炙烤之中,那束鸢尾像是红尘中孱弱的一滴泪,任何人见到都不由得心痛。鸢尾慢慢划过一条玲珑的弧线,向前递出。
安倍睛明的面容前所未有的肃穆。
“心之剑。”
他的双手合十,闭目,脸上呈现出寂静而柔媚的光辉。但他的眉峰,却猝然立了起来,在那一刹那间,狞厉如修罗。
就如幽寺古佛,同时显慈悲与愤怒相。
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道一刚一柔,宛如大海中搏动的浪涛,一左一右,闪电般向卓王孙袭来。
卓王孙岿然不动。
鸢尾轻摇,向那道柔和之力迎去。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一抹,一朵夭红之花从花海中飞出,握在他的手中。花蕊横指,向刚猛之力射去。
安倍睛明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
啸声中,一股杀气劈空向卓王孙压下。这才是真正的杀着。
卓王孙双手猛然一合。
刚、柔两道阴力竟被他带动着倏然聚到一起。恰恰卡住了那股杀气!
两束花,同时化为粉末。
安倍睛明面色苍白,踉跄后退。他头顶上的高冠被这一剑之威震碎,长发披下来,将面目全都盖住。长风吹过,他散碎的衣襟猎猎飞舞,长发也猎猎飞舞。
他低头,一口鲜血喷出。
血,被握在手中。手指苍白,血色鲜红,他凝视着手中的血。突然笑了。
“鸢尾”。
“宁静之花。即使最细心的呵护,仍不足守护她的孱弱。哪怕气候的微小变化,都会令她死去。这种花有蓝色的、紫色的,据说有的人见到她们时,立即就想到了彩虹女神。但卓先生选择的,却是白色的鸢尾,是否,打动卓先生的,正是她的纯真呢?”
他缓缓坐下,将手放在胸前。掌心的鲜血印到衣襟前,就像是又绽开了一轮红日。
“失去她后,卓先生是否也一直无法忘怀呢?”
安倍睛明凝视着卓王孙的目光,感受到他深邃的眼眸中,魔氛正在一点一点聚集。
“传说,最美的白色鸢尾,生长在纯玉筑就的山上,也在那里凋谢,卓先生逆天抗命,十六年来为她筑造起一座纯玉之山,到底是为了保存她的美丽,还是只是想在自己心中,保全一线柔软,一片纯净,也成全一份自己无所不能的神话呢?
“卓先生为了让自己的心好过一点,强行挽留她在身边,到底是守护,还是豢养?到底是爱,还是自私?”
卓王孙目光凌厉而淬烈。
如果想找死,他不介意成全他!
安倍睛明发出一阵狂笑,鲜血再度喷出,他猝然收束住笑声。
“但,最令我感到可悲的,却是第三束花。卓先生可曾记得那是什么花吗?”
他冷冷盯着卓王孙。
卓王孙并没有回答。也许,是因为这句话根本就不配他的回答。
安倍睛明淡淡道:“海棠。
“夭红的海棠花。
“我相信,刚才卓先生选这朵花的时候,并没有多想。也没有想到,我的心之剑来得如此突然。卓先生无意之中就选取了海棠应敌,足以说明此花在先生心中的地位。据说卓先生曾派整支舰队,送了几百株海棠到海上,却仙踪难觅,无缘而返。海棠在卓先生心中,究竟是什么花呢?
“这朵花,被你选择来抵挡我最锐利的剑锋,是因为她倔强、独立,能够独当一面,还是因为卓先生从来不惮去伤害她?”
卓王孙微微一怔。
“或许,是她骄傲地刺伤到了你,你也要用同样的伤痕来报复。只有她低头,才能证明你在她心中的分量。卓先生,她有着天下唯一能并肩你的骄傲,也是你花之帝国中唯一未能完整征服的城堡。所以,你任由她暴露在最锐利的剑锋,等着她放下尊严,来祈求你的保护,只有这样,你才能证实她真正爱你。”
安倍睛明轻轻叹了口气:“花若如人当解语。卓先生,你可曾想过,当你伤害到她时,这朵海棠也会流泪?亦可曾想过,当有一天她决意离去,你纵使拥有天下,亦会无能为力?”
卓王孙厉声道:“住口!”
安倍睛明直视着他的怒意,目光中有了些许讥嘲:“无所不能的卓先生,你可知道,在这朵高不可攀的天上之花面前,你是多么色厉内荏。因她不肯放下骄傲,如群芳一般去仰望你、依靠你、祈求你,你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惶惑。只有靠故意刺伤她、漠视她来证实你真正拥有她——这是何等软弱与悲哀。”
卓王孙目光中迸出凌厉的杀机:“放肆!”
安倍睛明微笑低头,以袖掩面道:“言多必失,看来我失言了。”
他拈起一朵海棠,横放在卓王孙面前。
“那么,你爱她吗?”
“明明不舍她离开,为了那点无谓的骄傲,轻易放手,你后悔么?”
他直直地凝视着卓王孙的眸子,认真地等着卓王孙的回答。
卓王孙的面容,一点一点冰封。
“我,姑且,让你,说完。”
安倍睛明叹了口气。
“看来卓先生已经动了杀心。这是最后一朵花了。
“这朵花插完,我的生命也就会终结。卓先生许我先说完,那是因为这最后一朵花,卓先生心中已经选好。
“她必定是莲花,水红之莲。
“莲花如水,清涟,圣洁。传说梵天大神创世之时,有莲台相伴;而湿婆跳起灭世之舞时,手中也握着莲花。
“莲能救世,亦能灭世。
“许多人心中都有一件不能舍弃的东西,不知道卓先生有没有?如果有,那,是否便是这朵莲花?”
他笑了笑:“那么,在辜负了优昙,痛失了鸢尾,错放了海棠之后,卓先生能否舍得了她?”
他缓缓站了起来,如雪的白衣在花海中绽放,飞扬起绝世的风华。他轻轻用力,将胸前的衣襟撕开:“卓先生能否舍得让也沾满血污?”
他细长的眸子凝视着卓王孙,充满了讥嘲。
仿佛能看透他的痛苦。
卓王孙面容冷却,手一挽,一朵莲花出现在他手中。
“如你所愿。”莲花笔直地向前刺去。
安倍睛明:“意之剑!”
万朵鲜花,于这一刹那全部枯萎。
十万人的呼吸,也在这一刻停顿。
卓王孙这一剑刺出的时候,天上天下的生机,仿佛都被剥夺,诸天神佛都露出了悲戚的面容,注视着这一剑。
这一剑注定了要成为永劫。
宛如大神湿婆面对着三连城时射的那一箭。
安倍睛明脸上的微笑,却充满了自信。
仿佛,他已料定,他的意之剑,一定能挡住这一击!
莲花倏然静止。
盈盈露珠,还颤巍巍地擎在花瓣上,这朵花已嵌在了安倍睛明的身躯里。
巨大的毁灭之力,顷刻将他的生机剥夺。
鲜血宛如蓬散的蝶,在空中惊飞,划出惨烈的弧度,纷纷陨落。
这一剑,比前两剑容易得太多,容易到卓王孙都感到诧异。
他忽然感到一丝不祥,猛然抬起头来。
血花夹着破碎的花蕊,就像下了一场雨,安倍睛明的面容隐在雨帘后,竟有些模糊。
卓王孙禁不住挥去空中乱落的花雨,想看清他的容颜。
他禁不住猛地一震。
——那,赫然是相思。
相思?怎么会是她?
相思亦看着他,美丽的眼眸中似乎有千言万语。
但,她的生命却在刹那间燃烧尽,化成一缕淡绿的轻烟,消失在迷蒙的日光里。
卓王孙发出一声厉啸,却又哽在喉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崩坏,一点点化为灰烬,从他指间无声陨落。
他曾认为自己不在乎她,可以随她去留。但当他真正失去她时,他的心竟然痛得那么厉害。
他仰起头,天是那么蓝,仿佛一块通透的琉璃,蓝得有些不真实。他静静地仰望着天空,仿佛生命中第一次仰望这个世界。
他第一次看清这个世界,却,已永远失去了。
剧烈的痛楚袭来,几乎无法呼吸。
却在刹那间惊醒。
安倍睛明的眸子,遥遥地盯着他,充满讥刺与嘲讽的瞳仁中,正映出他的惶乱。
“我为你特别准备的幻象,喜欢么?”
幻象,是幻象么?
卓王孙猝然合眼,心中绷紧的弦瞬间松驰了下来。
是幻象啊。
他猛然发现,自己正紧紧抱着一团淡绿的衣衫,衣衫里有一摊碧血。
猝然放开手。
衣衫委顿在地上。那摊碧血还能触摸到淡淡的温暖。
“卓先生一定想不到,这些花的花朵中,藏着迷药。正是这种药,让这些花错以为现在是开花的季节,于是盛开。但再微少、神奇的迷药。都逃不过卓先生的眼睛,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卓先生的心神,不要放在这上面。
“所以,我说了那些话,你知道,我的式神能够窥探人心。”
然后,花就碎了,迷药散在了空中。只要有些许被卓王孙吸入,就会产生幻觉。
这个幻觉,令卓王孙误以为自己杀死了相思。
但这个幻觉是那么真实,真实到让卓王孙不由得不相信。
这绝不仅仅是幻觉那么简单。
安倍睛明望着那件衣服,眉间竟有些哀伤。
“废寺之中,卓先生曾以迷药令在下一败涂地。于此,敬请壁还。”
他微微鞠了一躬,乱发与衣襟在风中错乱。
咚咚的战鼓擂起,十万军队,整齐地向后退去。
“你究竟想要什么?”卓王孙忍不住问。
安倍睛明微笑不语。
卓王孙霍然回头。
第三十一章 谁道尽提龙虎将
数个时辰。
当安倍睛明在平壤城前摆开战阵时,杨逸之已潜入了这座永恒不破之城。
他必须取走兵符,才能通过重重关卡,见到飞虎军。
兵符就放在虚生白月宫中。
城外战鼓擂动,杀气正浓。整个平壤城仿佛都被抽空了,所有人都随卓王孙来到了城头观战。杨逸之并不用费太大的力气,就潜入了虚生白月宫内。
让他颇感意外的是,一路行来,竟没有遇到一个守卫。
这座恢弘的宫殿竟是那么空,阳光从窗棂投照下来,照出雕梁画栋,玉案金木样樽,只是没有一个人。
当卓王孙不在的时候,诺大的宫殿是那么冷清,就仿佛一座巨大的囚笼。
房间简单而洁净,兵符就放在床头。杨逸之轻轻拾起它的一刹那,心中竟有些莫名的感伤。
他与卓王孙,自从嵩山初见以来,原本不相干的人生就纠缠在了一起,仿佛命运注定了,他们总会在同一战场上相遇。数年的时光中,两人亦敌亦友,时而并肩作战,时而拔剑相对。嵩山上的击掌为誓,御宿峰上相约共饮,三连城头持剑相向。当他问起,我们是否还是朋友的时候,他的回答那么果断而冰冷。但之后沧海古船之上,曼荼罗魔域之中,雪峰圣殿之巅,他们又携手走过。
不是朋友,又是什么?
拿起兵符的这一刻,他感到了深深的愧疚。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他最终背叛了他。
为了那一朵水红之莲,也为了高丽的黎民苍生,他与他拔剑相向。
杨逸之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去。
突然,他的脚步止住。
在走廊最深处,有一扇雕饰华丽的门。门上还挂着大红色的喜幛,刺绣着只有皇室才可使用的九凤图案。迎娶公主的庆典刚刚举行过,这里应该就是新房了。
但很显然,新婚之夜,卓王孙并不住在这里。
杨逸之想到了那个娇纵倔强的公主,想起她东海碧波上,指挥红衣大炮,助他剿灭倭寇时的豪情,心中也不禁有一丝怜悯。
从此,寂寂花时闭院门,她必须陪伴着她不爱的男子,度过她寂寞的花季。
这座空寂而冷清的宫殿,就是她的囚牢,注定了要将她的青春红颜,囚禁成苍苍白发。
但他不准备去见她,因为事已至此,他的出现除了让她更添痛苦外,没有任何作用。更何况,对于卓王孙,他的内疚已太多。国家大事当前,绝不能再无端加上这一笔。
在命运面前,每个人的悲喜,都显得如此渺小。
就在他要离开的瞬间,一声痛苦的呻吟传来,浓重的血腥之气随即散开。
杨逸之错愕,上前几步,推开了那扇挂着喜幛的门。
公主长发披散,委顿在绣榻上,大红色的合欢被已被血泊濡湿。她已陷入昏迷为,胸前衣襟敞开着,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一只黑色的甲虫趴在她身上,大半已被拔出,却还有一根根触角深深探入血脉。她手里握着一柄匕首,似乎要割开血肉,将甲虫生生挖出。但那些长长的触角早已与血肉纠缠在了一起,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分割开。
杨逸之大惊,赶紧上前扶起她:“公主!”
公主睁开眼睛,失神的眸子中却一片恐惧,剧烈地挣扎起来:“不,不要碰我!”
每一次挣扎,都带来胸前创口撕裂,涌出大片鲜血。
杨逸之心中不禁一颤。他忍不住想,在过去的几个时辰中,这个女子曾承受了怎样的折磨?谁会这样对她?他突然想到,这实在不算个问题。在虚生白月宫中,除了卓王孙,还能有谁!
是卓王孙将这只蛊虫,强行种到她身上的么?他怎会如此残忍?
他并不知道,是这只蛊虫嗅到了人血的气味,苏醒过来,诱惑公主将它种在自己体内,并且制造出难以想象的恐怖幻境,让她心力交瘁,濒临崩溃的边缘。
他只当这一切都是卓王孙所为,异常愤怒,公主虽然处处与卓王孙作对,但不过是一介女子,卓王孙怎忍这样折磨她?难道是因为自己的触犯,他就要迁怒于无辜者么?
杨逸之用力抱紧她,以免她无谓的挣扎继续伤害自己:“别动,我帮你取走它。”
公主虽然神志还未恢复,却似乎从他的拥抱中感到了宁静,渐渐停止了动作。
当杨逸之拂开她脸上的散发和血污时,却不禁一怔。
那是一张与相思颇为相似的脸!
与鬼藏忍术不同,此生未了蛊只能改变人的相貌,而不是形体。此刻,此生未了蛊的力量消退,她的容貌看上去和相思只有七八分的相似。
却还是禁不住杨逸之感到震惊。
他震惊的是卓王孙的残忍。他竟然在新婚之夜,强行将他的新娘变为另一个女子,这是怎样的羞辱?而这枚此生未了蛊,是秋璇离开时留给他的。缘已尽,情未了,此生未了,留待来生。杨逸之本以为,他会好好珍惜,但他竟将它用在这种地方!
他不禁握紧了双拳,这个男子真的已是心如铁石,无可救药了么?
公主呻吟一声,再度昏迷过去。
他咬了咬牙,凝聚起风月之力,剑气如缕,循着蛊虫的触须轻轻探入,将那枚此生未了蛊缓缓拔出,扔在一边,又撕下床单,包扎好公主胸前的伤口。
他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血污。看着她的呼吸平静下来,容颜也一点点恢复原样,杨逸之叹了口气,就要起身离开。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突然,他的衣袖一震,回过头,却发现已被公主紧紧抓住。她怔怔地看着他,泪水一串串落下来:“是你?”
她满脸惊喜,却似乎害怕自己是在梦中,狠狠地咬了咬嘴唇,一直到嘴角沁出了鲜血。那钻心的疼痛似乎在告诉她,这不仅仅是一场梦。她脸上禁不住绽放出笑容:“你真的来了?”
杨逸之看着她,却一时无言。
她抬起头,笑了笑:“你带我走好么?”
杨逸之仍然沉默着。
带她走,如何可能?三媒九聘,凤冠銮驾,如今天下皆知,她已是卓王孙的妻子,更是大明公主,金枝玉叶。新婚不久就与人私奔而去,无论在卓王孙还是在朝廷那里,都会引起极大的麻烦。杨逸之并不惧怕这些,只是就算带她走,又能如何?他也无法保护她。
他轻轻摇了摇头。
出人意料的是,公主并没有哭泣,没有争吵,而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泪水不断跌落,碎在沾满鲜血的衣襟上。
“我。。。”他欲言又止。
“我明白。”公主轻轻打断了他,含着泪点了点头,“其实我一直都明白的。。。”
她的话哽咽在喉头,化为无声的抽泣。而后便是长久的寂静,一束阳光透过窗棂,在那张婚床上洒下悲伤的影子,照出两人默默相对。
“那我告辞了。”杨逸之硬下心肠,准备起身离去。
再待下去,情况只会更为难堪。更何况,安倍睛明能拖住卓王孙多久,还是个未知数,他已没有多少时间。
在他起身的一刹那,她突然抱住了他:“逸之!”
她第一次这样叫他,杨逸之禁不住一怔。
她抬头看着他,脸上满是伤痛:“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明白,那又能怎样?他的心中虽天地广大,却只容得下那一朵水红色的莲。
他狠下了心,低声道:“杨某一介布衣,难以匹配鸾凤之尊。公主厚爱,受之有愧。何况公主已为人妇,我心中亦有所爱。。。还请公主了断此念。”
“这些我都知道!”她的声音陡然一高,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而后就再也忍不住,将心中郁积多年的话和盘托出,“可是那个人本来应该是我的。去天授村祭天的人是我,用尚方宝剑赦免杨大人的也是我,蒙古兵要搜寻的也是我,你本来想要救走的人也是我!”
她紧紧抱着他,泪珠不断陨落:“之后,和你一起被困荒城、出入敌营、历经地心之劫、破毁三连城的人都应该是我!”
随着她声嘶力竭的话语,那最不能忘,却又必须忘记的一幕幕涌上心头。杨逸之的心禁不住一阵抽紧。
这的确是一场错。
如果说,在这场传奇的开始,他遇到的应该是公主的话,那么在这场传奇的结尾,她不该忘却的,应该是他才对。
公主错过了传奇的开头,而他却错过了结局。
却又如何?
杨逸之的心中有阵阵刺痛传来,不禁低下头,轻轻叹息:“事已至此,只能说命中注定,造化弄人。。。”他的声音极轻,似乎是说给公主听,却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可我不甘心!”她嘶声打断他,“你可知道,之后的每一夜,我都在后悔,后悔当初一时贪生怕死,与她交换身份,让他替我遇到了你。”
“我恨她,恨她夺走了我的一切!”
“恨她以善良之名,却做了一个可耻的窃贼!偷走了我一生中最珍贵的传奇,和本属于我的爱人!”
“够了!”杨逸之猝然回头,直视着她。
公主全身一震,这是她第一次在他温柔如月的脸上看到怒容,她禁不住止住了哭泣,呆呆地看着他。
杨逸之却沉默了,目光中有淡淡光芒闪烁,仿佛为刚才的怒意感到歉然。
良久,他将目光投向窗外,轻柔而坚定地说道:“她不是任何人的替代,也没有偷走任何东西。因为,只有当我遇到的人是她,这一切才有意义。”
公主震惊地看着他。这一切,或许她早就想过了,却是始终不愿相信。泪光中,杨逸之清明如月的容颜显得有些模糊,她迟疑了良久,喃喃道:“你是说,从来不曾爱过我?”
杨逸之点了点头,虽然不忍,但事到如今,除了及早让她从幻象中惊醒,又能有什么办法?任何暧昧不清、似是而非的回答,都只能让她陷入更深的痛苦,与更加绝望和悲惨的未来。
她怆然后退,却坚持着,梦呓般地再回了一次:“哪怕真的时光重现,那一天你遇到的是我,也是一样?”
“是的。”他望着窗外,轻轻点头。
公主如蒙雷击,放开了他的衣袖。
杨逸之的心轻轻抽搐,虽然他对这个女子没有爱慕之情,但见她如此悲伤绝望,却也禁不住难过。
他本不忍心伤害任何人的。但,或许正因他的不忍拒绝,才让她保留了一丝幻想、一点痴心。而这些,又最终触怒了卓王孙,让她沦落至此。
他知道,卓王孙为什么如此残忍地对她。
只因有她。
只有他彻底离开,她才会从卓王孙的迁怒中解脱。
“对不起。”他深深叹了口气,将兵符揣入袖中,径直向门外走去。
平壤城外,十万大军森然罗列。极盛的阳光照耀着日之旌旗,在无边的花海中熠熠生辉。
安倍睛明微笑不语。
卓王孙霍然回头。
他身后,平壤城的城门打开,三千骑如风般卷出。为首一人白衣如月,在湛蓝的天幕下显得那么夺目。夺目到有些刺眼。
那,赫然是杨逸之。他身后的,风卷云涌,是天下战力最强的,飞虎军。
卓王孙脸色终于变了。
杨逸之驻马,白衣如雪,遥望着卓王孙。
他们俩再度会面,再度在战场上。
卓王孙的面容冷峻。他同时,感受到了身后安倍睛明尖锐的目光。这两位白衣男子,如月如雪,宛如两柄雪亮的刀刃,钳住了他。
亦钳住了这座不败之城。
慢慢地,卓王孙脸上露出了笑容:“好计策。”
他笑的时候,脸色却依旧冰冷:“你们两人联手,果然有与我一战之力。”
“如今,你要如何?”他这句话,问的是杨逸之——是否,延续他们在喜堂上未了的一战?
杨逸之沉默了片刻,相思,公主的影像交叠在他眼前,他实在有太多的理由与卓王孙一战。但,大局为重的念头,让他控制住了自己:“同胞相残,非我所愿,只要阁主撤回袭击李舜臣之兵,我自然会退走。”
卓王孙冷笑:“不可能。”
杨逸之:“如此,我只能去东海之上,助李舜臣一臂之力了。”
卓王孙冷笑:“不可能。”
杨逸之怔了怔。
卓王孙淡淡道:“你若去东海,我便出兵攻你。东海之兵回转,两面夹击,你一定会落败。飞虎军的优势在于战斗力,更在于机动性。被合围之后,机动性就会完全丧失。单论战斗力,飞虎军虽然强,却没有先进的火器。我只需出动五倍的兵力,就可操必胜。”
杨逸之沉默。卓王孙说得不错,碧蹄馆大捷,飞虎军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这场胜利,一方面是飞虎军高超的战斗力与机动性,另一方面是他们装备先进的火器所致,而他带出的飞虎军,因为时间紧迫,并没有携带这些沉重而笨拙的火器。
卓王孙想合围飞虎军,自然便可以用这些火器作战。五倍的兵力围歼飞虎军,绰绰有余。而那也不过是一万五千人而已。平壤城中,至少有八万士兵,一万五千人算不得什么。他仍有足够的兵力与安倍睛明交战。
而,那是必败的局面。
安倍睛明悠悠道:“若是我去东海救援呢?杨盟主只需挡住卓先生的夹击就可以了。我相信盟主能够做到这一点。”
这无疑是个很好的计策。但杨逸之并没有露出赞同之色。
卓王孙笑了笑:“计策很好,但你有没有可能击败我军之后,随即攻打李舜臣呢?”
安倍睛明怔了怔。
的确有这样的可能。灭掉李舜臣的军队,是日出之国的目标。否则他们也不会攻打幸州与灵山城了。
就算他发誓说绝不会这样做,杨逸之也不可能相信他的。
安倍睛明缓缓微笑:“如此说来,我们三方只能僵在这里了?”
“不可能。”
卓王孙冷冷道。
“不出三日,我方部队就会从东海凯旋,那时仍是两面夹击之势,你们,必将一败涂地。”
杨逸之与安倍睛明不由得都一窒。
他们的计划已成功,成功地牵制住了卓王孙,也成功地夺取了飞虎军,让卓王孙始料未及。但,为什么却是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没有人能想通!
卓王孙的目光转向杨逸之。
“你可知与我为敌,便是与大明为敌,便是与天下为敌?”
杨逸之身子一震,但他随即肃然:“我不得已而为之。只要你放弃剿杀李舜臣,我立即撤兵!”
卓王孙笑了:“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剿杀李舜臣?”
杨逸之摇了摇头。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虽已听安倍睛明提起过,却还是要听他亲口说一遍。
“李舜臣挟天子而令诸侯,天下归顺,借助一两次胜利,就可天下归心,剑指天南。但,他不足虑。”
他的确并不足虑。若是高丽之军足虑,也不会被倭兵打成这样。
“你虽夺飞虎军,如虎添翼,加之智谋过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毕竟人数太少,我只要围而歼之,至多消耗三倍的军力,便能胜你。是以,也不足虑。”
“但,若你们联合起来,则神龙变化,不可测矣!”
这是至高的称赞。天下只有杨逸之当得起卓王孙如此高看。也只有杨逸之,能令卓王孙如此谨慎对待。
杨逸之蹙起了眉头。既然卓王孙绝不允许这场战争失控,那意味着,他将肖弭掉任何双方联合的可能!
卓王孙凝视着杨逸之。这个男子,曾于昨日与他兵戎相向,令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但他却并不想杀死他。
“我,可以宽赦飞虎军,也可以不再剿杀李舜臣,但你要答应一件事。”
这个条件实在太诱人,杨逸之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卓王孙一字一字道:“攻打汉城!”
杨逸这一怔,随即明白了。
李舜臣在东海,汉城在西南。杨逸之若去攻打汉城,则自然不可能再去东海联合李舜臣,则卓王孙顾虑也将不存在。汉城乃倭军根本之地,如去攻打。便是苦战,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也许,从此卓王孙将再也不必顾虑杨逸之。
或许,这样安排还有其他的深意。但此情此景已容不得杨逸之更多考虑。
为了高丽,他必须要答应这个条件。况且,攻破汉城,不正是飞虎军来此的理由吗?
他脸色缓和了下来,刚要答应,突听安倍睛明淡淡道:“杨盟主,我有一件礼物送你。”
挥手,宽大的衣袖流云般卷了过来,衣袖垂落,杨逸之手中多了一物。
那是一只茶碗。
他认得这只茶碗。
那是当日他在天守阁上,见到相思,相思用茶水向他传递消息时所用的碗。那时,平秀吉就在一旁。
如今,安倍睛明将这只茶碗摆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茶碗在他手上转侧,透出淡淡的松柏味道。那是相思的味道。
难道?他抬头,凝视着安倍睛明。安倍睛明的微笑,让他遍体寒冷。
杨逸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明白了平秀吉一直将相思身边的用意。他并不是喜欢相思刺杀他的游戏,而是将她当做牌,一张很好、很好的挡箭牌。
他曾许诺让她平安的契约,在卓王孙下令攻打汉城的这一刻,就已破碎了。
如果杨逸之敢越雷池一步,就一定会有人死去。
——但愿今生,能再饮一杯如此好茶。
那曾是杨逸之真诚的愿望。
如今,只要他有一丝妄动,这个愿望便会从此成空,那朵水红之莲便会化为灰烬。
他该如何?
卓王孙凝视着他,等在他的答案。安倍睛明羽扇轻摇,也在等待,十万大军,诸天神佛,都在等着这个白衣男子的回答。
第三十二章 立马山川千骑拥
杨逸之缓缓摇头:“不,我不能攻打汉城。”
卓王孙并未感到意外:“为什么?”
杨逸之沉默,良久不语。
卓王孙的目光渐渐尖锐:“是不是因为你早就跟日出之国勾结在一起了?”
“申泣!”申泣畏畏缩缩地从他马后转了出来。
“我。。。我在江边看到,杨盟主跟安倍睛明好像做了什么交易,之后,安倍睛明就来攻打平壤,而。。。而杨盟主就带走了飞虎军。”
卖国贼。杨逸之脑海中闪过这么个词。
申泣说得没错,他的确跟安倍睛明达成了交易,之后发生的事情,也的确是这场交易的结果。
他是不是个卖国贼?
卓王孙冷冷盯着他。平壤城,也在冷冷盯着他。
他无言辩。
卓王孙忽然笑了笑。
“我相信你不是。”
“你这样做,一定有你的苦衷,或许今日我不能理解,但,总有一天能够真相大白。”
杨逸之霍然抬头。
卓王孙的眸子中有一线光芒。那是在虚生白月宫前,他问那句“我们还是不是朋友”时,曾有的光芒。
在他决裂,拔剑相向之后,这丝光芒竟然依旧存在。
杨逸之知道,自己眸子中也曾有过同样的光芒。曾几何时,他也不能理解卓王孙,但他真诚地盼望,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于今,他对杨逸之说了同样的话。
“那么,我拜托你另一件事。”
“请飞虎军守住平壤城,牵制这十万倭军。我将亲征汉城,三日之内,令其成为瓦砾。”
杨逸之一惊。
卓王孙提动马缰,向南方踏去。随着着他的动作,整座平壤城都动了起来。蕴蓄在其中的精兵,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休养,已做好了血战的准备。他们即将在最优秀的将领的率领下,直捣汉城,洒尽热血,凯旋而归。
轰开烈地的鼓声响起,那预示着天上的荣耀,即将随着鲜血在这片大地上蔓延。
“不!”
马蹄猛然顿住。杨逸之白色的身影拦在马前,岿然不动。
卓王孙的面容再度冷了下去:“你要阻止我?”
杨逸之也凝视着他:“你可知道,她也在城中?你若攻打汉城,她便会玉石俱焚。”
她也在城中?
卓王孙忽然明白了。
原来,杨逸之放弃攻打汉城,并阻挡自己麾旌前去的理由,就是她也在汉城。原来,她冲出喜堂后,就又回到了汉城。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惜同魔鬼交易、背叛自己的国家的理由吗?
卓王孙胸口忽然涌起了一阵炽烈的冲动,那是一种忍不住要撕裂他、践踏他、凌虐他的冲动。
他,凭什么去守护她?又有什么资格拦在自己面前?
卓王孙冷冷道:“让开!”
杨逸之凝视着他,震惊地发现,卓王孙眸子中并没有丝毫宽容与温情,只有杀戮。他清晰地知道,只要让卓王孙跨过自己身前,汉城必将被夷平。
不管其中有什么,都会是同样的结局。他不会有任何的怜悯。
难道,相思在他心中没有丝毫的空间吗?只能被一次次伤害?
杨逸之心底一阵气血涌动。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软弱,无法再妥协。他要守护的,必定要在此地奋力一搏,血溅五步,才能够守护。
杨逸之抬起头,迎着卓王孙的目光,一字一字道:“退后!”
这四个字像是雷霆,在宏伟的城墙前震响。
无论谁,都到了无法再退的地步,不会再作任何退让。这四个字,预示着一场血战。
至死方休。
卓王孙慢慢抬手。
他的手笔直地竖在空中,宛如一面旌旗。
潮水般的军队从城中涌出,慢慢展开,就像是无尽的汪洋,即将吞没一切。
杨逸之的军队却岿然不动,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磐石,无论什么样的侵袭,都无法令他们退后分毫。他们所坚持的,必将以血来守护。
沉闷的雷声,在半空中炸响。
大战,即将开始。
一个苍老的声音厉声响起:“住手!住。。。住手!”
一匹马急促地从城中奔了出来。
杨逸之的脸色立即变了。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老父杨继盛。
杨继盛用力鞭打着坐骑,满脸怒容,向阵前冲了过来。他经过卓王孙身边时,用力地将马勒住:“大人,请你暂缓片刻,我。。。我一定说服逆子投降。”
卓王孙凝视着阵前腾起的战云,面无表情地道:“好。”
杨继盛一阵咳嗽,滚下马来,他一步一步向杨逸之走了过去。
杨逸之忍不住也跳下马来,跪倒在老父面前。
杨继盛终于走到他身前:“逆子!你难道一定要气死我?”
他身子颤抖着:“杨门怎会如此不幸,出了你这叛国的逆子!卓大人如此宽大,不计前嫌,你还想怎样?还不赶紧随我去向卓大人赔罪?”
杨逸之跪在地上,他可以想象得到,这件事对一生精忠报国的老父是多大的伤害。
如果他跟老父回去,便会是杨家的得意子孙,高官厚禄,光宗耀祖。令父亲引以为傲,难道,这不是他曾经幻想过的结局,是他心中唯一的歉疚呢?
为何距其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却觉得如此难以逾越?
他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那是父子的恩情,于此灰飞烟灭。
“父亲,您想要什么?您想要的我血,还是我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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