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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连城

_9 步非烟(当代)
相思似乎早就知道他不会回答,幽幽道:“你相信这世间真有莲花天女么?”
——有的,那就是你。
杨逸之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相思的问话,让他觉出一丝凄凉。
相思道:“但荒城的百姓必须要莲花天女。如果这世间没有莲花天女,那他们就将失去一切生命与希望。”
余烟袅袅,依稀看出她单薄的肩头在轻轻颤抖:“我与把汉那吉立下约定,我跟他去见他们的大汗,充当他们的人质,绝不逃走,只求他饶过荒城百姓……”
她的声音很温柔,却也很坚决:“所以,我不能跟你走。”
杨逸之身子骤然一震,他的目光中透出淡淡的些悲哀。
莲花天女,那只是重劫的谎言,可为什么,你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成就这个谎言?
但他知道,自己已无法带她离开。因为相思的神情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杨继盛。他的父亲杨继盛。
当日杨继盛宁死也不跟他逃走,那时杨继盛的固执,一如此时的相思。
为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
杨逸之艰涩一笑,他的笑容却仍是那么温暖,让他憔悴的脸上也有了淡淡的血色:“若我能说服把汉那吉,无论你留不留下来,他都不伤害荒城百姓,你跟不跟我走?”
相思突然回过头,怔怔地看着杨逸之满身的鲜血与尘土,眼中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她怎能不知道,眼前这个微笑着的男子,刚刚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厮杀,才能站在她的面前?她怎能不知道,他的笑容下掩藏了多少痛苦,多少失望?
一句“不肯走”,让他多少心血付之东流,让他多少次浴血奋战变得可笑。
一切只是因为她的坚持。
她起初一直不敢回头,就是不忍心看他眼中的失望。
她本以为,他会因她的话而愤怒。他本应该嘲笑她的固执、她的倔强、甚至她愚蠢的善良。或者,他会愤然离去,或者他会苦心劝她,或者他什么也不会说,只强行将她带走……
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微笑着问她,如果他能说服把汉那吉,让他放过荒城居民,她肯不肯跟他走。
这是他的尊重。
他守护的不仅仅是她这个人,还有她的信念,她的理想,她的尊严。
然而,既是相思再单纯,也知道这个“说服”会有多么危险!
那是比从千军万马中救走她,还要危险百倍的使命;那是就算天神降临,也无法克服的困难。
其中的凶险,或者已与死亡同义。
她不肯跟他走,本意是让他死心离去,又怎能让他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
她心中惕然一惊,摇头道:“不……不可以!你不能去求他!他们想利用我公主的身份,要挟朝廷。但他们不知道一件事,我其实……”
杨逸之轻轻摆手,止住了她的话:“等着我。”
他转身出了营帐。
等着我,那便是山海一诺。
帐外是万千铁军。
杨逸之抬头,金帐之前,那幅白色的战旗被风卷动,烈烈飞舞。那是他赢得的尊严,而现在,他必须要将这尊严践踏,因为要营救公主,只有一个办法。
捉住把汉那吉,逼迫他许下诺言:释放相思,不再进攻荒城。
杨逸之并不想如此,但又必须如此,所以,他只能浩然长叹,目光移离那卷白色。
一步,他缓缓踏了出去,然后,是另一步。
蒙古兵并没有太多阻拦他,因为白旗仍在,杨逸之教授赵全李自馨的一剑之威也仍在,那是恩义一剑,最为江湖汉子所钦服。
他们几乎是目送着杨逸之步步踏出,但随即,他们惊讶的发现,杨逸之并非逃走,而是走向金帐!
清鹤剑紧紧握在杨逸之手中,一缕寒冷的杀气游走在剑锋之上。这些蒙古汉子虽非武林高手,但阵前马后喋血平生,对阵云杀气极为熟悉,登时鼓噪了起来。
杨逸之眉头微微蹙了蹙,身子猛然拔起,飞夺金帐!
他不敢再耽搁,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擒下把汉那吉!
清鹤剑挑起帐门,杨逸之才要窜进,猛然红光一闪,一道剑风飘然而至,直透杨逸之眉心!杨逸之急退,那剑风也在这倏忽间消失不见。
杨逸之双袖缓缓垂下,清鹤剑隐在他长长的袍袖中,锋芒不露。他就宛如山中听泉的名士,淡雅从容,宠辱不惊。
那一剑,绝非庸手所发,剑势之凌厉狠辣,犹胜七十二名白羽剑手。把汉那吉手下什么时候又来了如此高手?
杨逸之眉峰隐隐挑起,静静地思索着。失去了风月之剑的他,一定要谨慎,否则,别说救出相思,就连他自身也怕会永久陷在蒙古阵中。
把汉那吉的声音沉沉传了出来:“本王特调红翎军,守住金帐,你若想保住性命,就请回吧。”
请回?杨逸之淡淡一笑,他能回么?
他缓缓跨前了一小步,猛地一阵红光闪动,数柄被染成赤红之色的晶亮小剑倏然出现,电飞星跳,向杨逸之刺了过来。
杨逸之仿佛早就料到这一点,身子微微顿了顿,脚步收回,宛如从未动过一般。他一退,那剑光也随之倏忽隐去。
但就在剑光消隐的刹那间,杨逸之收回的脚步倏然踏了出去,而且一踏便再不停留,身子如秋叶飞舞,迅捷无伦地抢进了金帐中!
一声冷叱响起,红影布满了整座金帐,漫天剑气有如天河怒决一般,四面八方向杨逸之倾倒而下!杨逸之轻轻叹息一声,清鹤剑化作一道柔波,荡了出去。
他施展的是江湖上最常见的剑法——华音阁的春水剑法。
春水剑法并不是秘密,一共十二式,江湖上几乎人人都能施展,但只有在华音阁主的手中,才能展现出大威力,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剑法。
在杨逸之的手上呢?
清鹤剑宛如一泓冷水,横荡开来。剑势连绵,自左而右,在他身前划了个弧月形,剑势连震,宛如波光跳跃一般,正是十二式春水剑法中的“怀珠沧浪”。
这一招剑法平平无奇,在杨逸之手中施展出来,并不怎么凌厉诡异,既没有高绝的真气,也没有迅捷的速度。
只是恰到好处。
剑光扫过,空中响起一阵裂帛之声。
晶亮的红剑光华立时黯淡,跌了下去。空中只剩下几只红绸飞舞。
这些红剑,是绑在两丈长的红绸上的,红绸舞动,剑光便飙射而至,令人防不胜防。清鹤剑一剑飞纵,削的不是敌剑,而是红绸。
冷喝声再起,几条红影落下,将杨逸之团团围住。红剑仿佛有灵识一般,跌落在他们手中,几人一齐向杨逸之怒目而视。
这是几位浑身裹在红衣中的男子,每个人都纤长,细瘦,身子极度单薄,就仿佛是一个被月光拖长的影子。但杨逸之知道,他们是最好的杀手。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隐蔽在别人无法发现的罅隙里,突出伤人。然而蒙古皇族军帐中的红翎军,却不是杀手,所以他们着衣色并不是黑,而是红。富丽华贵的红。
虽只是红,但瞧去缤纷错乱,艳丽无比。只因他们的衣服中,杂着绛红、水红、猩红、绯红、朱红、赤红、飞红、暗红,红为一色,却绽放成千姿百态。只除了他们那冰冷苍白的眸子,以及手中微微颤动,随时能夺人性命的红剑。
那剑的形状极为奇特,仿佛是一片赤红的长翎,剑锋被刻成一缕一缕极细的翎毛,稍稍弯曲。连剑柄都细如灯芯,被红衣禁卫捏在手中,尚在轻轻颤动。
这是否就是白羽红翎中的红翎军?
传说蒙古皇室供奉着两支由高手组成的禁卫军,一支负责护卫,曰白羽,一支负责暗杀,曰红翎。把汉那吉的金帐之鹰一半羽毛为白,一半羽毛为红,便是代表着受白羽红翎之佑护。
而此时出现的,是否就是红翎军呢?
杨逸之的眉峰挑起,暗暗叹息一声。这对于力量几乎用尽的他来讲,绝对是个坏消息。
蒙古军人强马壮,绝非可以来去自如的。杨逸之数度冲撞军中,精力几近于竭。仍能维持着他谦谦君子之风的,不是力量,而是他与生俱来的风骨。
如山风松月的君子之骨。
但如今,这磊落萧散的风骨是否能替他抵御这蚀骨的杀气?
又是一阵红潮涌动,数名红翎军自金帐中悄然现身,他们全都以红巾罩面,一根红翎斜斜将红巾别住,仿佛是隐在红之中的秘影。为首一人头戴一顶尖尖的金冠,却也涂成红色,用一袭红色面罩笼住,金冠雕成了一只残忍的鹰之模样。他的眼睛更冷,一如寒冰一般,盯住杨逸之,涩然道:“再进一步,死!”
杨逸之轻轻叹息一声,他知道,鏖战,已无可避免。他的目光越过红衣之涛,停在把汉那吉身上。
那是他的目标,是荒城百姓的幸福,是公主的平安。
把汉那吉据案读信,不去理杨逸之,但他的眼角不住挑动着,显然,也为这帐中杀气所惊。
杨逸之道:“我不想杀人,我若取下诸位冠上红翎,便请诸位退下如何?”
红衣首领怒道:“你看轻我们?”
杨逸之太息道:“言重。”
红衣首领冷笑道:“就如你之约!就不知你有没有命说这等大话!杀!”
猛地红光暴起,团团围住杨逸之的红翎军,全都飞身窜起,向杨逸之扑了过来!他们的打法悍烈之极,竟似全不畏死般,糅身贴上,一寸短,一寸险,红翎之剑短小,他们施展的剑法也酷毒之极,宛如毒蛇抽动,一旦出手,便一定要咬下对手一块肉来,就算杨逸之一剑将自己斩成两段也在所不惜!
杨逸之吃了一惊,他绝未想到红翎军施展的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微一犹豫之间,红翎杀手已然扑到了身前,凌厉的剑风几乎刮到了杨逸之的肌肤之上!
前后左右,都被剑风封住,杨逸之已无处躲闪!
寒光一闪,清鹤剑刺了出去。立时,宛如在他身周刮起了一阵微风。
微风虽轻,但那些凌厉刺来的翎剑,却不由得都是一偏,就见杨逸之的身影疾旋了起来。翎剑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旋转的方向刺去,红衣杀手就觉翎剑一阵剧烈的颤动,几乎脱手飞去。他们大吃一惊,急忙运转内息,全力稳住剑势,杨逸之的身影已如流云般飘了出去。
每位杀手手中的翎剑都停住了,互相交缠在一起,刺在杨逸之方才所在之处。狠辣的剑势让这些杀手都感手腕微微一麻,一时无法再运转剑势,杨逸之已从他们身边掠过。
他的左手展开,手中是五支红翎。
红衣杀手遮面的红巾悄然褪下,他们顾不得翎剑,惊惶地伸手掩住面罩,那是身为黑暗中的杀手的自觉,但没有一人知道杨逸之是何时取走红翎的!
杨逸之的剑招他们却看得清清楚楚,那也是春水剑法,冰河解冻。再浅显不过的剑招,再随意不过的手法,但就是这浅显随意的一剑,凭着仅有的一点力量,却让他们这必杀的红翎一剑,互相刺在了一起。
于是必杀之剑便变成了绝剑。
杨逸之面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他希望红翎军能够知难而退,因为他必须要擒住把汉那吉。
红衣首领冷冷看着杨逸之,两道细长的眉渐渐竖了起来。他嘶声道:“夺了他们的红翎有什么奇怪?你若是夺了我冠上红翎,我便心甘情愿地服了你!”
一语未毕,他左右手齐动,两柄翎剑齐齐出现在手中,左刺右劈,毒蛇一般向杨逸之戮了过来!
他才一出手,杨逸之便知道此人武功远在方才众杀手之上,绝非易与之辈。他不愿硬接,飘然后退。红衣首领厉声道:“结阵!”
红影翻飞,金帐中的众杀手身影飘飘,围着杨逸之疾旋起来。
杨逸之忽然有种错觉,那金帐在一瞬间竟似变得无比广大,他的身边仿佛有千千万万名红衣杀手一齐转动,一眼望去,几乎望不到边!
他心中一惊,但见那些杀手越转越快,身影也越是恍惚,隐隐然连成赤红的一片,宛如红涛怒卷,化成高可及天的恶浪,向他劈面打了下来。
杨逸之知道这阵法玄奥无比,将结阵之人的精气神全都聚合到一处,化阵势而为一人,着实厉害。他失去了风月之剑,可凭着无上剑心败一流高手,却无法与这等奥妙之极的阵法抗衡。当下一声清啸。
清鹤剑化成万点寒光点出,只听一连串清响声连绵传来,清鹤剑刹那间与阵中翎剑撞了几百下,杨逸之剑心运处,将这些力道统统摄来,托着他的身子冲天而起,向帐顶投去。
帐顶上,是他前番进帐时击出的那个巨大的窟窿,也是他逃生的唯一希望。
清鹤剑几乎碰到了金帐之顶,这时,杨逸之恍惚之间听到了一声鹰鸣。
清越的鹰啼声在金帐中响起,此声才起,杨逸之便觉身子一沉,竟几乎直跌了下去!他右臂一长,清鹤剑已搭住了帐顶金箔。眼中余光瞥去,就见红衣首领身子摆成了一个奇怪的样子,向杨逸之飞了过来。
那样子极像一只鹰,一只血红之鹰。
而结成阵法的红衣杀手全都委顿在地,面色苍白之极,似乎在方才瞬间全身的精力都被吸蚀殆尽,全都转嫁到了红衣首领身上。
杨逸之一凛,他忽然悟到,方才所结之阵,并非是为了困住他,而是要让红衣首领聚合足够的力量,发出这秘魔般的一击。
红衣首领的身子翔舞空中,看上去是那么的凄厉,妖异。
他身上的衣服赤红如血,身子极端扭曲着,双手尽力张开,如一只展翅翱翔的鹰。
这景象,诡异得让杨逸之心头一凛。
他知道,再想平安收手,不伤害一个人,已经是不可能了。
清鹤剑斩出。
他斩的,并不是红衣首领,而是金帐的帐顶。
巨大的金箔被他一剑斩下,轰然向红衣首领砸了下去!那金箔极大,红衣首领躲闪不及,砰然砸在身上,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金箔轰然炸开,竟被他身上蕴蓄的丰沛之力击成碎片!
惨叫声中,首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见杨逸之人清如月,站在把汉那吉身边。那柄清风一般的清鹤剑,点在把汉那吉的颈间。
没有人想到,他来的是如此之快!
红衣首领没有想到,把汉那吉也没有想到!
也许,只是因为他不再想杀戮。杨逸之双目中尽是锋芒,清鹤剑逼住把汉那吉的喉头,冷洌的杀意沿着剑锋透了过去,刺得把汉那吉一阵疼痛。
这个温文的少年,终于动了杀意。
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若再不以雷霆之势阻止这一切,只会让更多的人死去。
“命他们退下。”
把汉那吉脸上的笑容一丝丝收回,鹰隼般的目光渐渐犀利起来,盯住杨逸之的手。这只手无比坚定。
“你在逼我?”
杨逸之不答。
把汉那吉盛怒:“你竟敢要挟成吉思汗的子孙?”
杨逸之坚如磐石。
把汉那吉锐利的目光宛如利刃,在杨逸之脸上深深划过。
杨逸之丝毫不退缩,坚定道:“王爷天皇贵胄,我以王爷的性命换荒城百姓与大明公主,不知王爷答不答应?”
把汉那吉仰天狂笑,完全不在乎咽喉要害暴露在清鹤剑的锋芒之下:“成吉思汗的子孙岂受别人逼迫!”
杨逸之剑势一吐:“那你就死!”
剑尖已点在把汉那吉肌肤之上,把汉那吉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杨逸之那坚定的杀心。这让他更是狂怒:“你可知道,我在帅帐中升起白旗,命令三军不要伤你,只因为我们蒙古汉子敬佩真勇士?”
杨逸之冷冰冰道:“多谢!”
把汉那吉更怒:“你可知道,你能杀进金帐,所仰仗的不是你的武功,而是这杆白旗!我若命三军全力出手,你早成齑粉!”
杨逸之淡淡道:“我知道。”
但他的剑却不偏移半分。把汉那吉的怒气跟他的杀气撞在一起,在整个金帐中回荡。把汉那吉突然拔起腰间的金刀,凌空一斩。
杨逸之的手与清鹤剑都一动不动。
一支雕翎缓缓落下,那是挂在金帐中的金盔顶上的雕翎,取自当年成吉思汗弯弓射落的大雕身上,象征着把汉那吉王子的身份。
把汉那吉道:“这只雕翎,能让千军万马饶你一条性命,只饶你一次!”
他厉声道:“降白旗,升红旗!”
金帐外轰然答应。
白旗,为仁圣之旗;红旗,为喋血之旗。
红旗升,杀无赦!
金帐外三军以兵刃击地,有规律地呼呼而喝,满营尽是军威之声。把汉那吉已再没爱才之心,他给杨逸之雕翎,并不是贪生怕死,而是让杨逸之明白,他的坚持,是多么脆弱。
所以,蒙古兵再不会留情,将会以最强的阵容迎战杨逸之。他们将在阵前将这个强弩之末的男子格杀。
这绝无疑问,相思囚禁之帐距金帐足有百步,这段距离,足够杨逸之死十次的了。
在真正的战场上,一个人的生命是何等的渺小。
杨逸之轻轻收回清鹤剑,小心地捡起那支雕翎,深深一躬:“多谢王爷。”
他昂首向金帐外走去。
风萧萧而起。
把汉那吉气恼地将金刀摔出,哐啷一声,砸得案上之物四飞溅落。
第十六章 一剑曾当百万师
相思跪在帐门前。
她身前有一道深深的箭痕,象征着她与把汉那吉的君子之约。
那一日,是她用纤弱的身体,挡在就要折返屠城的大军前,向把汉那吉求得一个承诺。
在见到俺答汗之前,她绝不逃走,他也不让任何人进入帐中冒犯于她。同时,荒城的居民得以保全。
她本想告诉杨逸之,她并不是公主,蒙古其实无法用她来向明朝勒索什么。她没有去想,发现上当的俺答汗会将她怎样。
在这样的情势下,她已无暇顾及自己的安危。
然而,她的声音却被连天的号角与喊杀声淹没了,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白色的身影再度没入无边的血色中。她却始终无法跨出帐门一步。
只要她不跨出箭痕,她与把汉那吉的君子之约就还在,荒城的百姓便是安全的。
她双手合十胸前,虔诚地祷告着。
她的心甚至比在山中祈雨的那一刻还要虔诚。
如果可能,就让上天将一切痛苦十倍地施加在她身上,而不要让这个男子受到一丝伤害。
因为,她已无法承担他的付出!
呼喝之声宛如海涛怒涌,围住了金帐,围住了杨逸之。金帐距囚禁之帐不过百步,但此时却无疑千里万里。
营帐全都撤走了,杨逸之再不能像先前那样,飞跃而过。
他要回到相思身边,就必须一步步走过去,踏着火,踏着血。
他亦知道,凭他现在的重伤之身,是无法突破千军万马的。在此前的战斗中,他尽量保持着体力,但仍然牵动旧伤,火辣辣地疼痛起来。这让他几乎立身不住,随时都要倒在阵云的洪涛中。
但他不能倒下。
他的生命,他的信念,在遥远的尽头呼唤着他,呼唤着他走下去。
他似乎已有了必死的觉悟。
杨逸之紧紧咬住嘴唇,咬出了血。那血立即蒸腾成一道光,没入了他的体内。他那因疲惫与失血而苍白的面容上,立即浮出了一道极为诡异的红晕。
飞血剑法乃是禁忌的魔剑,一旦施展,必将元气大伤,而且心智也会受到重创。当年一代剑神郭敖,便是由于施展了飞血剑法,而堕入魔道。
但此时,除了飞血剑法,杨逸之一无所有。
然而,他必须要赶到相思身边,必须将这支雕翎送到相思手中。
然后,才会有一位无忧无虑的公主,回到属于她的锦绣生活中去。
他要看到,她成为一朵慈悲的莲花,在天地间尽情盛开。
而他,不惜沦落为魔,用杀戮与热血,为她求得一线生机。
杨逸之深深吸了口气,一剑挥出。
激烈的血气自他口中喷涌而出,贯入了清鹤剑中。这把名剑立即飞舞出一片粘稠的血光,猛然扩大,宛如一朵血红的流星,轰然怒斩进了那只巨大的铜鼓中。
铜鼓轰鸣,竟被这一剑斩得微微晃动。方才杨逸之与一百勇士比拼,巨力激发,将它竖了起来,此时被飞血剑斩中,便缓慢地向前滚去。杨逸之脸色连红三次,一连三剑皆斩在铜鼓之上,那巨大的铜鼓发出闷哑的雷霆般的吼啸,滚动之势更急。
他迷茫的双眼中,忽然现出了一阵妖异之极的红色,纷纷飞舞,化成片片桃花,漫漫飞卷在天地之间。
那是天授村中,他干谒公主时所弹奏的一曲《郁轮袍》。
那时,他以桃花飞红为弦,一曲清音动天地,感动了公主的悲悯。而现在,这漫天桃花再度重现,却是他的血,他的心。
杨逸之双手轻轻捻在这些无形的琴弦上,闷哑的铜鼓雷音忽然清越起来,化成贯穿天地的振振宏声。
那亦是一曲《郁轮袍》,却充满了凄怆、悲凉之声。
杨逸之血色斑驳的衣袖在铜鼓上飞舞,鲜血不断自他的体内飞出,让这天地之音连绵不断,横绝四海。
蒙古兵全都呆住了,他们从未听过如此凄伤的声音,这声音似是从他们的心灵深处响起,哀、感、顽、艳,让人不禁想要流泪。
点点飞血漫舞空中,却宛如最艳丽的娇花,随着佛陀讲法,纷纷落满人间。
但杨逸之的身影,裹在红雨中,却是那么萧索,苍白。
诸天飞红,他是唯一的例外。
诸神欢喜,他也是唯一的悲伤。
春日迟迟,草长莺飞,君子沐于春台,感花叶飘零,彩云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怜惜众生,愿其常保青春之意。故闻奏《郁轮袍》者,不杀,不怒,不怨,仁爱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灵。
此时之杨逸之,杀,怒,怨,但其惜天下生灵之心,却一恒如之,是以《郁轮袍》仍贯通天地,成血之绝唱。
万千蒙古兵都为这至高极妙的琴音所震慑,纷纷放下了手中兵刃,眼看着杨逸之离那顶囚禁之帐越来越近。
红衣首领眼中满是怨毒之色,他的修为极高,在杨逸之倾全力所激发出的《郁轮袍》之音中,尚能保持心灵清净,见此景况,厉声疾喝道:“杀了他!”
这声尖锐之极的啸声满含着红衣首领的憎恨,刹那间冲破了《郁轮袍》的凄美,所有人心头一震,猛地醒了过来。
而杨逸之脚下的铜鼓,已然逼近了囚禁之帐。
帐前的蒙古士兵见如此庞大的铜鼓宛如洪荒巨兽般压了过来,都是一阵大乱,纷纷躲避。蒙古军令虽严,但他们毕竟是血肉之躯,如何跟这等钢铁之物抗衡?
突然,几点剑光在夜色中闪动,自蒙古军阵中飞起,闪电般向杨逸之射了过来。杨逸之面色闪过一阵嫣红,一手控御着《郁轮袍》之音,一手清鹤剑纵横飞舞,片刻之间,跟来袭之剑叮叮当当撞了十几下,只见几个白衣剑士大鸟般落了下去。
杨逸之眉头微微皱了皱,他发现,白羽禁卫与红翎军已然出动,夹杂在蒙古军中,伺机向他进攻。这些人中不乏高手,杨逸之不敢怠慢,全神戒备。忽然,只觉脚下铜鼓猛地一声大响,竟然停住了。杨逸之大吃一惊,急忙看时,却见蒙古兵将收起的毡布堆在地上,挡住了铜鼓。
囚禁之帐近在咫尺,但他已被红翎军与白羽禁卫团团围住了。
他的伤痛,在体内蚀骨般地流窜着,随时可能将他的生命灼烧净尽,不留下一丝一毫。更深重的,是他的疲倦,他几乎已没有力气提起手中的剑。他踉踉跄跄,几度在阵中冲杀来回,加上施展飞血剑法,他的生命如风中之烛,黯淡之极。
但他仍记得那山海一诺。
那时,他说,“等着我。”
而今,他就在营帐之外,只隔着不到十步,却已无法迈出哪怕一步来。
他能感觉到,他已经在渐渐死亡中。
他昂天发出了一声叹息。
与此同时,白羽红翎一齐飞舞,剑光冲天,向杨逸之怒斩而下。
杨逸之的叹息宛如天地浩叹,那是在叹息他的慈悲,究竟仍要化为血雨腥风。
他的身子冲天而起。
一片血光随着清鹤剑那孤傲的剑意卷起,化成一道深浓的剑光,裂电般击在最先冲到杨逸之身边的白羽禁卫身上。那禁卫一声惊呼,被这道剑光透体斩过,宛如破了个气泡,体内的鲜血立即“啪”的洒了出来。
鲜血并没有落地,反而妖异地化成一道赤流,向清鹤剑上卷去。杨逸之身形已化成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影子,追逐在清鹤剑之后。他绝不退缩!
哧哧几剑刺在他身上,血光立即溅出。
杨逸之仿佛没有痛觉一般,清鹤剑立即回折,一剑横扫,那几名红翎军立即头断、身碎、肢折!
铜鼓之上,立即炸开一大朵血色妖莲,浓重的血气宛如阴云般笼罩在半空中,吸蚀着每个靠近者的精血。这妖莲竟是如此妖艳,在生命的喂养下,肆意盛开。
蒙古士兵一阵大哗,每个人心头都涌起了一阵剧烈的恐惧,忍不住狂涌退开。
清鹤剑飞溅出一片血光,旋舞在杨逸之身边,将他的白衣渲染得一片血红。
把汉那吉的双目中也带着一丝惊恐,看着杨逸之如此妖异的变化。他能深切地感受到,杨逸之那决绝的意志。他厉声道:“放箭!放箭!”
三军轰然答应,每个人都掣出了弓箭。蒙古兵纵横天下,一半依仗的便是骑射之术,几乎人人都佩戴着弓箭。此时眼见杨逸之如此悍然惨烈,都起了拼死抵抗的决心,把汉那吉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杨逸之感受到了危险。
飞血剑法使他的心智陷入了狂暴,他的感觉变得迟钝,但纵然如此,他仍然感受到了那极度膨胀、迅速杀至的危险。他高高跃了起来。
清鹤剑上的血气如云,随着他冲天飞起。漫天箭雨追袭而至!
杨逸之并没有躲闪,他一咬牙,将清鹤剑舞成一道光幕,遮挡在身后。光幕流转,却不时牵动伤口,被剧痛撕开一道道裂口。
他知道,这残存的力量挡不住最强劲的弓箭。他的身体必须承受箭簇深入肌体的痛楚。但他却没有躲闪、迟疑的时间了,他要尽快兑现他的允诺。
几只箭穿过了剑光,没入了他的体内,大蓬的鲜血挥溅而出,在飞血剑法的驱使下,化成光,化成雾,旋绕在杨逸之身边。那强烈的冲击力让杨逸之一飞数丈余高。
杨逸之看到了囚禁之帐,就在他脚下不远处。他使劲咬了咬牙,猛然发出一声清啸。
清鹤剑上凝结的血光立即狂溅而开,化为一道剧烈的雷霆,在杨逸之身周盛放,这如同在他背后升起了两只巨大的血之羽翼,托着他孱弱的身躯,怒箭般向囚禁之帐飞去。
轰然暴响中,他穿破了帐上那厚厚的毡布,却被帐门上的铁柱阻挡,重重摔倒在帐前。
只差一步。
满天尘埃中,他缓缓抬头,仿佛能看到相思那错愕的眼睛。
虽然是那么遥远,但他能看到相思的错愕转为惊惶,他依稀看到相思起身,飞奔到他面前,想要扶起他,只是她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知道自己满面浴血的样子一定非常可怕,于是艰难地微笑着,想要给她安慰,但渐渐远去的神志已经不容他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
鲜血从额头淌下,模糊了视线,眼中的刺痛让他稍许清醒,于是,他凝聚起最后一丝力气,擎起了他的左手。
手里,是他一直紧握着的雕翎。
那一截已被鲜血浸染得看不出本色的雕翎。
相思眼中饱含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紧紧握住他濡血的手,这双为她在千军万马中,数次出入、折箭无数的手,如今却是如此无力。
杨逸之抬起头,怔怔注视着她,眼中却只剩下了模糊的影子;他似乎想叮嘱她什么,但喉中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月光黯淡,四周震天的喧嚣在他耳中突然化为可怕的寂静。唯有鲜血滴落的声音,声声敲打在心头。
鲜血,将他原本清俊如神的面容完全沾染,突然,那个还未完成的微笑凝固在了脸上,他如同怀中的花一样,瞬间枯萎,跌倒在满天尘埃中。
但他终于将雕翎送给她了。
此后,她将回到她的世界,深居福地洞天之中,享受皇家尊严,不必再流泪,不必再悲伤。
他欠她的恩情,或者就自此报完。
他的心清净已久,不意踏足红尘,却引出这一段本不该有的红尘眷恋之情……或者该也自此了断了罢。
一生云淡风清,卓然尘外,却只因这片刻沉醉,从此沦入无尽黑暗的炼狱。
却又何妨。
相思哭泣着,一次次努力想要扶起他,却失败了。
那是最后的血之《郁轮袍》,仍然回荡在她的耳边,让她终于顾不得与把汉那吉之约,飞奔出了囚禁之帐。
但她却只能看到垂死的杨逸之。
只能听到《郁轮袍》的最后一声绝响。
他的身体变得那么沉,脸色变得那么苍白,宛如一尊毫无生机的石像,再也无法醒来。
相思跪在地上,双肩不住颤抖,眼泪纷落如雨,滴在他浴血的脸上。她茫然四顾,却是如此无助。
渺渺苍天,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不再回应她的祷告?
把汉那吉冷冷看着她脚下。
一道深深的箭痕已将她和囚禁之帐隔开。
一边是清净的佛堂,一边是滚滚战云,满地血腥!
情急之中,她已跨出了那道箭痕。
约定已破。
把汉那吉轻轻挥了挥手,唰的一声,百余位弓箭手已将这座小小的帐篷包围。箭尖在冷月下闪出摄人的光芒,齐齐指向包围中心的两人。
杀意自冰冷的箭尖蔓延开来,只要一声令下,这些利箭就要饱饮敌人的鲜血。
把汉那吉的手悬在空中,冷冷看着相思,似乎要给她一个在下令放箭前离开的机会。
那不过是因为,雕翎握在她的手中。
相思止住了哭泣,缓缓抬起头,她眼中是一片森寒的箭光。然而,她没有犹豫,只轻轻张开双臂,将杨逸之挡在自己身后。
夜风吹起她水红色的衣衫,月光流水一般照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她的目光中已全无畏惧。
把汉那吉皱眉,似乎最后一点耐心也化为怒气,他对左右道:“把她拖下去!”
一排戎装武士从帐篷的另一边走来。他们几乎是生生踏过了那座本以破败的小帐,整齐的步伐声惊起一地尘埃,宛如生生踩在人的心上。帐毡被无情地撕裂,佛龛被随手推倒,那幅白衣观音像也落入尘土。
这已是最后的警告。
是大明公主的身份为她赢得的一次机会,体面退开的机会。
相思仍然没有动。
把汉那吉重重一哼,那些武士再不留情,齐齐伸手向她手腕抓来。
“住手!”她挣脱开去,将手中那截浴血的雕翎举起。
把汉那吉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既然你拿出了雕翎,容许你退回箭痕内,我们的约定同样有效。”
相思却摇了摇头:“我拿出这截雕翎,不是为了救我自己。”
把汉那吉冷笑:“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想救谁?”
相思的目光从满面杀气的武士上挪开,望向昏迷的杨逸之,眼中透出重重悲伤:“请王爷放了他。”
把汉那吉怔了怔,道:“他奋不顾身,不过是想救你脱困。而你却要把雕翎交出来?”
相思心中一酸,点了点头。
她在心中默念道:“请原谅我,白白浪费了你的心血,但我更不能看着你死在乱箭之下。”
把汉那吉看了相思一眼,正色道:“你要想清楚,你我约定已破,此去再无人能保证你的安全。”
相思的目光投向手中的雕翎。
如今,失去了一切倚靠,她不过是一介少女。交出这截雕翎,就意味着她一人置身于千军万马之中,再无任何保护。
这之后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她想都不敢想。
那被撕碎的毡帐,推倒的佛龛,落入尘埃的观音法像,还有被仇恨烧红了双眼的万千敌国士兵……
她猝然闭上双目,一字字道:“请王爷信守诺言,放他离开!”
把汉那吉沉吟片刻,终于向弓箭手挥了挥手。
唰的一声轻响,一百余枚利箭已然回鞘。
把汉那吉一字字道:“拔营。”
他身旁的副将立刻掏出几面旗帜,指挥大军收拾整顿,准备拔营迁徙。浩大的军营立刻忙碌起来,有的收拾用具,有的拆除营帐,有的管理战马……满地的尸首、鲜血也迅速被集中起来,掘坑掩埋。
一切迅速而有序。偌大的军营,除了器物腾挪、脚步跑动,牲畜嘶鸣的响声外,几乎并无半点人声喧哗。
然而,相思却看到了这些士兵眼中的仇恨。
若不是她,那些人就不会死。
她救了荒城的百姓,这些人却因她而死。
一样的鲜血,一样的生命,想到这些,相思的心没由来的一阵刺痛,可是却无能为力。
她抬头仰望就要东落的明月,却感到深深的迷茫。
如果他在,一定会告诉她该怎样做的。他永远是那样专断地替她做出决定,从来不容置辩。
可是,她还能再见到他么?
她轻轻叹息一声,摘下鬓间的青色小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杨逸之胸前,轻声道:“希望你能平安。”
她的手有些颤抖,这朵青色的小花仿佛承载了她全部的祝福,以及那无法回报的情意,显得那么的沉重。
把汉那吉一声令下,几名武士将她强行拉开。
滚滚风尘隔在他们中间,越散越远。
旭日东升之时,浩浩荡荡的大军已向北行去。
只留下一片落寞的荒原。
第十七章 此心向君君应识[手机电子书网 Http://Www.517z.Com]
寒冷,宛如一柄锋利的刀,在杨逸之的体内缓缓游走。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已凝结,化为冰雪,灵魂在那一瞬间脱离了身体,将那具空虚的躯壳抛弃,遗忘在世间某个荒落的角落里。
灵魂,在一片寂寞的黑暗中孤独前行。
浓黑的寂静渐渐散开一线,依稀可以看到残破的墙垣,建筑,宫室……高大之极,华美之极,却也古怪之极,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想象。
然而,恢弘的石柱早已残破,精致的雕花也已蒙尘,它们宛如一头头蹲踞着的上古巨兽,岁月早已将当年的奢华辉煌化为尘埃,只剩下支离的骸骨,仍然森然伫立在黑暗深处。
每一片破碎的砖瓦都斑驳陆离,一条长长的街道向前延伸开去,一直没入渺不可知的黑暗。道路上随意散落着车轮、窗户、砖石和倒下的巨大石柱。
这仿佛是劫灭后的世界,到处落满数寸深的尘埃。
天空中是沉沉的黑暗,没有光,也没有风。
只有无尽的尘埃,仍在簌簌落下,仿佛这场暗黑之雨已经下了千年之久。
这是哪里?
难道他真的已经死去,这里便是轮回的炼狱?
突然,一阵清晰的水滴声,从这个死寂无声的世界传来。
一滴又一滴,那具本已麻木的躯体正在恢复知觉,一股腥咸而温暖的液体正倒灌入喉。
那仿佛是一道灼热的火焰,瞬息之间已游走遍全身,将他凝固的血液点燃。
杨逸之感觉到一阵剧痛。
他霍然睁开了双眼。
一只苍白如纸、瘦弱见骨的手正悬于他眼前。
毫无血色的手腕上,一道蛇形伤口蜿蜒而下,夭红的鲜血从伤口中点点滴落,坠入他的唇中。
他霍然明白,自己恍惚中感到的那股腥咸的液体,便是此人的鲜血!
杨逸之骇然,正要挣扎起身,但身体却在剧痛的折磨下,丧失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用尽全力,也只是将头微微侧开。
鲜血下落的轨迹被他弄乱,一道极细的血痕偏离了方向,沿着他的下颚淌下,沾湿了衣襟。
“别动!”声音中满是被冒犯了尊严的愤怒。
这声音无比熟悉,杨逸之正要去想它来自于谁,一只同样苍白的手已紧紧卡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脸强行转回原来的位置。
夭红的鲜血继续落下,但杨逸之的双唇已紧紧闭上,任由血液从他脸上滑落。
苍白的面具,飞舞的银发在极盛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愚蠢!”重劫面具后的眼中透出疯狂的怒意,他突然一拂袖,将手腕从杨逸之面前撤回。他正要起身,却似乎感到一阵晕眩,只得倚靠在身后的巨石上,冷冷打量着杨逸之。
他苍白的袍袖在水雾中徐徐展开,宛如一张被水打湿了的画,随时可能消散而去。
水声潺潺,飞扬的水珠在阳光下激起一道道七彩光幕。
杨逸之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巨大的青石台上,一道清澈的溪流自上方的断崖泻而下,在青石上溅起朵朵水花,将自己全身濡湿。
桃花乱落如雨,这竟然是天授村中的那汪溪流。也正是杨逸之弹奏《郁轮袍》前沐浴净衣之处。
熟悉的记忆涌上心头,这让杨逸之的心稍稍安定。他静静地躺在青石上,破败白衣在薄薄的一层积水中漂浮开去。
潺潺流水携着万点桃花,萦身而过,再坠入下方的深潭中。他的束发不知何时已被解开,完全铺陈在青石上,随着水波微微起伏。
几日来的风尘与血腥,都随着这桃花流水,杳然而去。
重劫倚在对面的山石上,无比怜惜地看着自己手腕的伤痕。他眼中的怒气早已平息,语调中却又带上了一贯的讥诮:“我的血已经滴入你的体内,可以助你暂时压制天人五衰。你最后的力量都已失去,不过从此后,衣服垢秽、流汗溽体、花冠枯萎、体发臭秽等征兆将暂时从你身上消失,你又可以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他重重叹息了一声,仿佛在这是一件极为遗憾的事:“风仪优雅,片尘不染。”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为什么这样做?”
重劫随手撕下一幅衣带,包扎左手的伤口,反问道:“为什么?”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讥诮,杨逸之一时无言以对。
重劫突然将衣带拉紧,手上的伤口也因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量而迸裂,他眼中的讥诮在那一瞬间化为刻骨的怨毒,一字字道:“因为,我嫉妒你。”
杨逸之一怔。
重劫将目光挪开,投向远天,洁白的面具掩盖了他急剧变幻的表情。良久,他平静下来,轻轻笑道:“昨夜,我看到了人世间中最感人的一出戏。一个原本风神如玉的男子,为了一个女人,不惜承受天人五衰之苦,抛弃所有从容、优雅的风仪,在危城之上,汗湿衣襟,浴血而战。而后,为了救她脱困,又独自在千军万马中,几度出入,舍身忘死。甚至不惜献身为魔,才为她送去了一支可保无恙的雕翎……”
他的语气中满是嘲弄,杨逸之的心中渐渐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重劫悠然道:“就在那个男子体力不支,昏倒过去的时候,把汉那吉下了必杀之令。眼见这位情深若海的主角就要被乱箭射死,那个女人却哭着将这只雕翎交了出来,换他的性命。宁愿自己被把汉那吉的大军带走,任凭处置。”
他仰望苍穹,缓缓摊开双手,做了个无限疑惑的姿势:“多么愚蠢的举动,多么深重的情意。可为什么,没人肯为我这么做呢?”他语调中透出夸张的遗憾,连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杨逸之无言,他没想到那一战,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将雕翎交出,保全他的性命,那她自己呢?
杨逸之心中一恸,仿佛看到了她离去时,眼中的惊惶与痛苦。
重劫渐渐止住笑,话语中充满了恶毒的嘲弄:“若故事的就此为止,也不过让人感叹一下,天地无情,竟让如此感人的彼此牺牲徒劳无功。可是,让人惊喜的变数出现了。”
杨逸之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什么变数?”
重劫将苍白的长发缠绕在指间,轻笑道:“本来,那个女子贵为公主,就算做了俺答汗的人质,也不过受几日囚禁之苦,明朝多拿些金箔丝绸来换,也就罢了。但这个男子在军中的杀戮却惹恼了把汉那吉,他准备听从蒙古国师的劝告,将这位善良而美丽的天女,先送到国师帐中,清除她身体上附着的不祥恶灵。”
杨逸之眸子陡然收缩:“国师?”
重劫道:“蒙古有一个祭祀神明之地,叫做八白室。 这是一个神秘的传说,也是蒙古皇室最高的秘密,自成吉思汗时代就已存在,拥有不可知的神权,甚至能左右天下大局。其中有一个最高祭司,保存着一面黑马鬃制成的旗帜,便是成吉思汗的亡灵之旗,深受蒙古上下尊崇。这个人,也就是蒙古国师。”
杨逸之的目光更加凌厉:“但这面亡灵之旗早已遗失,八白室也仅存传说而已。”
重劫将一缕雪白的长发在手中缓缓拉开,笑道:“世间有无数‘真理’,被证实为谎言,却也有无数不可思议的传说,源于真实。”
他顿了顿,目光渐渐投向白云深处:“传说成吉思汗的旗帜得到了创造之神梵天的赐福,才建立了前所未有的伟大功业。这面亡灵之旗并未遗失,而是因为离开了神的祝福太久,失去了原有的力量。八白室祭师的使命,便是保存这面旗帜,并以世代的苦行,乞求神明的再度赐福。”
他眼中的笑意极为复杂,分不清是骄傲还是讥嘲:“这个秘密是这个好战之族的最高信仰、无尽荣耀。只是,这荣耀却被尘封得太久,几乎就要被遗忘了。如今,这面旗帜正在宫殿的深处中蠢动,期待有朝一日,创世之神再度降临草原,将这面黑色的旗帜展开,猎猎飞扬,君临天下。”
杨逸之没有说话。
成吉思汗建立了前所未有的辽阔帝国,将无数鼎盛的文明踏于铁蹄之下。中原,也在这样的统治下战栗了数百年,直到明王朝建立,蒙古贵族退守漠北,却从未放弃对这片锦绣河山的觊觎。
重劫的笑容渐渐阴沉下去:“或者,我们的莲花天女,将用自己的鲜血,唤醒这个荣耀。”
杨逸之一震:“你说什么?”
“我只是说……”重劫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杨逸之的惊愕:“驱除恶灵不过是一个借口,这位强大而残忍的祭师,将用敌国公主的血,祭奠那无所不能的创世之神。”
杨逸之翻身而起,一把抓住重劫的白袍:“祭师在哪里?”
重劫怜悯的看着他:“我曾警告过你,不要用手碰触我的身体……”他通透如猫眼的眸子陡然收缩,一字字道:“为什么不听?”猛然一挥袖,杨逸之几乎完全无力抵挡,重重地跌了出去。
重劫站起身,轻轻整理衣衫,冷冷道:“杨盟主,或者你应该忘掉自己那曾天下无敌的武功,现在的你,失去了一切力量,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杨逸之勉强支撑起身体,鲜血呕出,再度沾湿了他的衣衫。良久,他止住喘息,缓缓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祭师在哪?”
重劫似乎为他的固执一怔,目光突然变得温柔。他俯下身去,轻轻替他拭去脸上的血迹:“坚强、执着,深情……若没有她,你将多么完美。”
他默默凝视着杨逸之,让眼中的温度慢慢冷却:“祭师的八座白色法帐分别设在草原各处,极少有人知道它们的具体所在,然而,更罕为人知的是,祭师的真正居所不在帐中,而在地底。”
他藏在面具后的眼中也透出一缕悲伤:“每一座白帐的中心,都有一道通往地下的入口,向下行一千级台阶,便可以看到一座城池。一座真正的地底之城,寂寞、残破、衰败,死气沉沉,暗无天日……”
杨逸之心头一震,他描述的这副画面与自己昏迷中所见,何其相似!
重劫将目光投向远天,似乎沉浸到了那灰噩的回忆中:“城池大半仍被深埋在灰烬中,发掘出的部分布满了破碎的瓦砾、倒塌的石柱、摇摇欲坠的宫墙,还有,无数已化为石像的尸体……除了这位祭师外,城中空无一人。而他就独居在最高大的宫殿中,世代守护着那面黑色的亡灵之旗,等待天神的再度降临。”
“世代守护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他已将自己变为了妖怪……”
“他有着极其丑恶的面容,和极其残忍的灵魂。他希望将瘟疫散布到世间每一个角落,希望战争与鲜血再次蹂躏这个世界。”
重劫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逼视着杨逸之:“你还愿意前往这座地底之城,去见那个妖怪么?”
杨逸之转开脸,不去看他:“怎样找到那些白帐?”
刻骨的怨恨与嫉妒宛如一道流光,从重劫通透无暇的眼底掠过,瞬间便消失得了无痕迹。他缓缓握起五指,缠绕在指间的银发纷纷断裂:“你很幸运,因为有一座白帐,已移到了荒城中。”
杨逸之一怔:荒城?
当日他和相思几乎将小小荒城走了个遍,却从未看见什么白帐。
重劫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因为白帐都在无尽神力的庇护下,只有梵天之瞳才能看到。”面具下,他苍白的唇际挑起一个阴沉的笑意:“而且这位祭师曾许下承诺,无论谁找到了梵天之瞳,都可以向他问一件事。”
他目光斜瞥着杨逸之:“三月的期限并不长,难道你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么?”
杨逸之一震。
是的,他来到塞外,本是为了另一个承诺而来。
御宿山顶,微露花下,他与华音阁主的三月之约,为武当三老之死查明真相。
他必须找出真凶,否则,天下将沦入另一场劫难之中。然而,偏偏各种意外纷至沓来,不要说解开谜团,就连真相的边缘都未能触及。
难道武林中的这一场浩劫终究无法避免么?
重劫见他为自己一语而动容,不禁展颜一笑:“这位祭师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也许是你解开谜底的唯一机会。”
杨逸之精神一振。他知道,重劫没有说谎。
如今,期限将至,而他依旧毫无线索。这位祭师不仅是救出相思的希望,也是他找到真凶的唯一办法。
可是梵天之瞳到底是什么?
重劫淡淡笑道:“梵天之瞳,是梵天石像破碎时遗落的宝石。在荒城的某个角落,已沉睡了千年。五日之后,祭师将驾临荒城。你必须在第五日的清晨,将梵天之瞳带到荒城的祭台上。”
他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否则,她的生命和你想要的秘密,都将从此深埋地底。”
杨逸之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他看着杨逸之的惶惑,淡淡道:“神谕说:荒城中残存的最后一人,身上将怀有梵天之瞳。”
第十八章 愁见孤城落日边
昏黄的色泽宛如一块遗忘已久的画布,在世界的角落里孤独地展开。
相思就站在满天尘埃中。
一座座巨大的宫殿连绵伸延开,一直延伸到目光的尽头。高大的城墙,巍峨的宫殿,连绵无尽,直入云霄。
庄严与恢弘,磅礴与精致,都超出了凡人的想象,仿佛是神迹所造,鼎然矗立在无尽昏黄的苍穹下。
但却都已残败。
那些恢弘的宫室都已支离破碎,数丈高的基座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倾斜着,另一半却陷入升腾的尘埃,一眼看去,宛如悬浮在废墟上的巨大阴影,透出摄人的荒凉与恐惧。
一丈宽的裂痕从高大的宫墙上纵横交布而下,宛如被天神的战斧深深劈开,精致的回廊仿佛残损的四肢,枯黄、纤长,扭曲着悬挂在触目惊心的裂痕上。抬头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中,大部分的门窗都化为了深深的黑洞,只有几扇孤零零地悬在半空,却是老人最后零落的孤牙。
相思站在一条狭窄的小巷口,两边是数丈高的围墙,上面暗红的壁画斑驳陆离,记录着不知是哪年哪月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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