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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连城

_10 步非烟(当代)
尘埃,细雨般簌簌落下,将她脚下的地面堆上厚厚的尘土。
尘土铺成的道路一直延伸向远方昏黄的暗影,似乎千百年来再也无人踏足。
残破、荒凉、孤独,是这里唯一的标志。她茫然四顾,却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来到这里的。仿佛有一段记忆被抹去了,她似乎在无意中,被人抛入了一个遗弃已久的角落。
一切,宛如一梦醒来,看到阳光洞穿了帷幕,照出阁楼一角中满天黄尘,这些黄尘渐渐扩大,幻化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无比清晰。仿佛来源于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这段记忆曾出现在生命中的哪一段。
而自己,早被遗忘在这不可知的记忆中了。
一阵深深的恐惧从她心底升起。
“有没有人?”她试探着喊道。
四周只有她的回声,在无尽苍凉的废墟中回荡。
暮风吹来,带来一阵死寂的尘埃。无尽昏黄地延伸开去,再也看不到尽头。
相思镇定心神,用单薄的衣衫裹紧身体,逆风向前走去。
她必须找到出路。
透过两旁残缺的墙垣,依稀可见外面的景物。
废墟之外,还是废墟。再之外,便是漫无边际的浮尘。
相思在废弃的街道上穿行着。她看到了一座破败的茶寮,四根蛇形石柱上,棚帐已然坍塌,掩埋在厚厚的尘土中。石柱中间横放着一条长长的石桌,十几只茶碗错落摆放着,一只装饰精致的水壶放在中间,壶盖打开,仿佛有人还在对饮。
茶寮旁边,停着一驾样式奇异的马车。
透过深深的尘埃,依稀可以看出马车上描着大红的漆画,车轴、车杠上都包裹着金箔,车厢上装饰着藤蔓、动物、宫室的雕花,车门的幔帐处,缠绕的蛇形纹饰密密麻麻,在艳丽的色彩中遍布开去,透出缠绵而欢喜的气息。
这是一架为迎娶新娘而备的马车。
一朵红绸扎成的花系在马车顶端,金银的雕花间插在红绸中,透出多年前的繁华,却早已被风吹成深褐色,薄如蝉翼,轻轻一碰,就会化为尘埃。
灾难,仿佛是一瞬间降临的。在不知多少年前的黄昏,这座城池的居民正在暮风中悠闲度日,行商的吆喝,孩子的玩耍,街道的炊烟……一队迎亲的队伍在途中稍作停留,去街道旁的茶寮中休息。茶寮老板喜笑颜开,为这群特殊的客人斟满祝福……
便在此时,足以毁灭城市的劫难来临,这些人连欢喜都来不及收起,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此,这个城市的时空便凝固在了那一刻。欢快的鼓乐化为暮风的呼啸,一直回响在城市上空。
尘土,宛如黄昏的落雨,一直下了千万年。
这到底是哪里,这里曾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废弃之城的街道上?
相思茫然四顾,心中感到一阵深深的疑惑。
不知不觉中,她拐过一方废弃的喷泉,长长的街道到了尽头,一片缓坡在眼前徐徐展开。
缓坡已被黄尘掩盖,唯余下几块突兀的巨石、一片残损的雕栏、几株枯槁的朽木。它们凄然零落在满天尘雨中,昂首向天,似乎还在诉说这里曾经有过的奢华。
不知多少年前,这里曾是一座美丽的花园。
缓坡中央,花园核心,一座高大的穹顶石亭依旧矗立着,原本洁白的石亭也已被尘埃侵袭,显出暗黄的色泽,在夕阳残照下,透出无尽的苍凉。
然而,尘雨虽然侵蚀了石亭洁白的色泽,却没有改变它恢弘的姿态,它宛如死去的巨人的骸骨,依旧挺立在满天黄尘中,与周围的残破更形成怆然对比,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悲壮。
石亭足有三丈高,穹顶隆起,没有多余的雕饰,四条合抱粗的巨蛇盘旋而下,蛇尾纠结在穹顶,幻化为两朵并生之花,蛇头却在石亭中汇聚,分别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衔起一方巨大的石鼎。石鼎里边的清水已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散发着腐败之气的尘土。
暮风渐起,荒烟浮动。
相思鼓起勇气,缓缓向这座缓坡攀登着,刚走了两步,却骇然发现,一只石柱的前方,竟依靠着一具枯朽的骸骨。
那是一位纤细的少女,身上穿着大红的嫁衣,倚在巨大的石柱上,面朝着远方的街道。
她原本丰润白皙的脸已被夜风吹得干枯褐黄,青春美貌早已被无尽岁月化为丑恶的枯槁,唯一不变的是她嘴角边那一丝企盼的笑。
在不知多少年前的那个黄昏,她等候在华美的花园中。她似乎看到了迎亲的马车正缓缓向她走来,伴随着无限的幸福、滔天的喜乐、人们的祝福与艳羡。不久,那英俊的恋人会向她伸出手,将她带上马车。从此,她的生命不再孤单,她的鼎盛年华将与他共度。
只是,时光却在某一刻凝固。
那是整个世界的末日。
她的期盼,她的幸福,她的家园,她的岁月都被巨大的灾难瞬间摧毁。
她等待的马车永远停伫在了荒落的废墟中。
她等待的情人化为烟尘,永远也不会出现。
一切都灰飞烟灭。
于是,那双充满幸福充满企盼的眼睛,也在永远的凝望中,化为虚无,只剩下了两个幽深的空洞。
只留下那袭大红的嫁衣,包裹住枯朽干瘦的身躯,日夜依靠在巨大的石柱上,被永恒的暮风吹起。
宛如一朵苍凉的红云。
不知何年何月的的新娘,就槁立在这座高大、荒凉的石亭中,靠着冰冷的石柱,永远等待下去。
空洞的眼眶凝望着幸福再也不会来临的方向。
这又是何等的绝望,何等的悲凉。
相思看着这具纤瘦干枯的尸体,一阵真切的无力感突然袭来,仿佛那位新娘千百年来承受的绝望与悲伤,都在一瞬间降临在她身上。
漫漫岁月,无尽尘埃。
她几乎要跪倒在这石亭面前,再也无法走下去。
但是她不能。
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倒下,就会像这位枯槁的少女一样,永远陷身此处,永远在这座废弃的城池中,绝望地等待。
她不敢再看,支撑起身体,挣扎着向缓坡另一面走去。
黄尘弥漫。
缓坡之后,一片更为广大的废墟骇然出现。
残破的车轮、窗户、砖石散布在厚厚尘土中,宛如埋在黄沙中的一块块瓦砾。无数巨大的宫墙坍塌下来,精美的阁楼、宽阔的回廊、数丈高的石柱,仿佛在一瞬间,被巨大的力量撕扯得支离破碎,只留下残破的尸体,在广场上堆积如山。
这里仿佛更接近灾难的核心,一切都被摧毁。
相思目光落在一座圆形的宫室内。这座宫室位于广场核心,没有太多的雕饰,看上去却比一般的建筑更加庄严、威武。
让人惊骇的是,这座宫室巨大的穹顶几乎被整个掀开,在半空中裂为两半,一块压在旁边的民居废墟上,另一块砸碎了广场中心的花园。穹顶由巨石砌成,镶嵌极为精致,几乎看不出接缝。经过了巨大的灾劫,和多年岁月的侵蚀,它始终没有完全塌散,那么当初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将它如一块毛毡般生生掀起?
然而,相思已无心思索这座宫室的摧毁,因为更让她惊骇的情形已出现在眼前。
一张巨大的石桌旁,七位甲胄森严的武士正围桌而坐。
他们每一个人都穿着黑铁铸成的战甲,巨大的面罩落下,将他们的容貌彻底隐藏在阴影之下。虽然,铁甲已落满了尘埃,但透过那精致的雕饰,仍可想象它们昔年的威严。七柄巨剑已然出鞘,上举在半空中,剑尖彼此交搭在一处,似乎正在做出征前最后的祈祷。
七条蜿蜒的长蛇从尾至首,沿着剑脊盘旋而下,蛇头张开狰狞的阔口,寸余长的厉齿狠狠咬在剑柄上。
长蛇鳞甲森然,栩栩如生,仿佛只是在满天尘埃中睡去,只待天地一道惊雷,就会立即破尘重生。
只是,这些长蛇都没有瞳孔,狰狞的头颅上,只剩下两个阴郁的黑洞。
相思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一惊。
她忍住心中的恐惧,绕到其中一个武士面前,突然将他的面罩揭去。
面罩下,是一张干枯已久的面孔。他周身的汁液、气血仿佛都在一瞬间蒸发殆尽,只剩下一堆黄褐色的枯肉。嘴唇干涸了,紧咬的牙关显得突兀而狰狞,已薄如蝉翼的皮肤下,一道道干涸的血脉纵横交布,宛如枯叶上的凸起筋络,似乎记录着死去的一瞬间,他承受过的巨大痛苦。
更为可怕的是,他的双眼似乎也被突如其来的力量生生蒸发,巨大的空洞仿佛还在徒劳地怒视上天,发出愤怒的呼告!
相思的手一颤,黑铁面罩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空洞的回响,在荒落的城池上盘旋不绝。
她再也忍不住,转身向后跑去。
穿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满地尘埃,和瞬间干涸、失去双瞳的尸体。这里仿佛就是劫灭过后的世界,却再没有一线生机。
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跑出了多远,只觉得自己的喘息之声在空城中不住回荡。
荒芜与死亡化为浓浓的黑影,笼罩在她孤独奔跑的身影上。
城中的一切,无论残破的雕塑、剥落的绘画还是人和动物的尸体,都诡异地失去了瞳孔,一起睁开空洞的眼睛,在对她发出无声的嘲弄。
她的眼睛,她的生命,在这妖异的废城中,都成为可怕的异数。
随时会被清除的异数。
她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远,这座废城的时间仿佛凝固在了黄昏的最后一刻,已看不到夕阳的影子,只有无尽昏黄的光芒,永恒照耀着。
相思脚下一滑,重重摔在了尘土中。
她几乎不敢睁眼,因为那些漆黑的眼眶似乎就跟随在她身旁,随时要将她也拖入这沉沉的死亡!
突然,她听到了一声哭泣。
一声婴儿的哭泣。
在这样荒凉的陌生之地,听到婴儿的哭声,本是极为诡异恐怖的,但此刻听在相思耳中,却无疑是生之希望——这座城池中,并不止她一个人活着!
她长长松了一口气,支撑起疲惫的身体,循着哭声的方向走去。
拐过一个堆满破碎门窗的十字路口,眼前赫然展开一片广大的墓地。
荒烟凄迷,一块块石碑支离破碎,仿佛从黄土中伸出的一支支枯瘦的手臂,正茫然向天。更多的墓碑倒塌在地上,半掩入尘土,破败的棺木散落开去,宛如漂浮在黄尘之海上的一叶叶小舟,被野兽拨开的骸骨杂乱地堆积在石碑与棺木上,却是这死亡之海中,最孤独的乘客。
黄土漫漫,在暮风中吹起波涛,无数尸骸相互枕藉,杂乱地连绵开去,再也看不到尽头,近处的骸骨还支离着,似乎要挣出死亡之海的束缚,远方的尸骸却仿佛已完全融入了昏黄的暮色中,与四周的废墟再也难分彼此。
一座高大而洁白的墓室突兀地矗立滚滚黄尘之中。
如果说那些支离的墓碑是这片死亡之海中的小舟,那么这块墓碑便是海洋上的巨舰。周围的一切渺小破败不过是为了衬托它的庄严。
墓室足有三丈高,宛如一座巨石垒成的堡垒,正面有一座雕花门楣,一半埋入地底,另一半耸立在黄土中。而墓室顶端,一面巨大的石碑高耸入云,石碑上并无文字,却雕刻着两只互相缠绕的巨蛇,气势恢弘,在满天荒芜中,更显出一种悲怆的壮美。
然而,这庄严的石碑却已极度倾斜,宛如巨舰上一截就要折断的巨大桅杆,在暮风中微微颤抖,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这昔日的庄严与今日的残败,悲壮的恢弘与随时崩催的危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漫天黄尘中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这也正是这座城池给人的印象。
风雾凄迷,墓碑危如悬卵,一个白袍少年的身影正笼罩在墓碑巨大的阴影之下。
他悬坐在墓室边缘,那袭宽大之极的白袍沿着他的足尖,从墓室门楣上徐徐垂下,几乎一直与地面的黄尘衔接。
他的身形本已极为纤瘦修长,在长袍的衬托下,更让人产生出一种妖异的错觉——他的整个身体仿佛已化为那条长长的丝带,从高大的墓室悬垂而下。
这几乎与墓碑上的蛇形雕饰有了诡异的相似。
暮风吹起,他单薄的身形一如那摇摇欲坠的墓碑,在满天黄尘中瑟瑟颤抖。巨大的面具与他飞扬的银发一样,无限苍白,在天地一片昏黄中显得突兀而孤独。
他默默注视自己的怀抱。
那是一个正在啼哭的婴儿。
他紧紧抱着手中的婴儿,目光中有无尽的悲伤,仿佛是一个被遗弃在荒城中的孩子,正抱着手中最后的玩具。
那一刻,他高高在上的身影是如此孤独,如此落寞,如此绝望。
“重劫?”相思忍不住呼唤出声。
那苍白的长发,宽大的白袍,通透的眸子,不是重劫又是谁?
一时间,相思心中涌起了无尽的疑问,想要向他问个清楚。
这是哪里,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又怎会出现在石碑之上?
然而,还没待她开口,重劫一面轻轻安抚着哭泣的婴儿,一面将手指放在唇边,对相思做了个禁声的姿势。
突然,他的目光抬起,眼中的忧伤与孤独瞬间消失,化为无尽的怨毒,牢牢盯住他脚下的那片墓地。
他脚下的尘埃中,跪着一个少妇。她鬓发散乱满面泪痕,眼中尽是惶恐与绝望。她向前跪行了几步,将头重重地叩在墓碑上,声音早已嘶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他!”她磕得极重,只几下额头就已青紫,眼泪在她污脏的脸上冲出道道痕迹:“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婴儿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召唤,在重劫怀中哭得更加凶了。
相思霍然明白,这个婴儿原来是重劫从这位母亲手中抢去的。看着少妇那绝望的脸,相思禁不住一阵怒意涌上心头,清喝道:“你疯了么?快放了孩子!”
重劫突然哗的一挥袖,回过头来,通透的眼睛几乎完全被恶魔侵占。他一手悬在婴儿脖子上,沉声道:“再说一个字,我立刻杀了他!”
相思一窒,清喝猝然顿住。她早就见识过重劫的喜怒无常,却没见过他如此邪恶的眼神。怕他真的伤害孩子,一时不敢出言。
重劫将目光挪向那位正在叩头的母亲。他的语气又变得悠闲、从容,还带着一如既往的讥嘲:“你求我?”
少妇愕然片刻,泪水又涌了出来,不住点头:“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重劫优雅地坐直了身体,纤长的手指在婴儿脸上滑过:“你为什么求我?”
少妇更惊。为什么?他竟然问她为什么!
她很想说:因为你抢走了我的孩子,却怕触怒眼前这个小恶魔,始终不敢出口。
重劫缓缓整理着自己被暮风吹乱的长发,似乎陷入了沉思:“为什么?为什么你、荒城的人,你们总是求我,我像无所不能的神么?”
少妇含泪望了他一眼,他纤瘦的身体簇拥在宽大的白袍中,宛如一个从符咒中走出来的白色妖精。
但她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重劫注视着她,嘴角挑起一丝冷笑:“或者说,你们虔诚的跪拜都是虚伪,你们奉我为神,不过是因为有求于我。在你们心中,我更像魔鬼?”
少妇在他的目光下微微颤抖起来,哪里还有回答的勇气?
重劫轻蔑地摊开手,做了个遗憾的姿势:“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如何求我?”
少妇只觉一阵绝望从心头升起,她再次匍匐在石碑下,不住叩头,喉头颤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为了救回孩子,她愿意做任何事,但眼前这个恶魔根本不想让她做什么,他只是想欣赏她的绝望。她也知道自己的乞求、叩头都是徒劳,但她却已没有任何办法,只有额头传来的阵阵疼痛,能让她的心稍稍安宁。
重劫看着她在黄土中挣扎,脸上始终带着笑容,良久,他轻轻叹息一声,道:“求不了我,只能求自己了……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试试么?”
少妇立刻停止了叩头,抬起那张被鲜血沾污的脸,嘶声喊道:“只要你放过他,我什么都愿意!”
重劫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手中的婴儿,眼中透出极为复杂的神情——怜悯、悲伤、嫉妒交织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
他突然一拂袖,一道尘埃自少妇面前飞扬而起。
墓碑根部的土地上,露出了七只白色的石罐。石罐上分别刻着七只形态各异的长蛇,唯一相同之处是,每一条长蛇都没有眼瞳。
少妇在尘埃中咳嗽不止,重劫看着她,淡淡道:“这七只石罐里,装着七种剧毒之蛇。如果咬中你,便会让你承受一种炼狱之苦。冰封、火炙、蚁噬、车裂、陵迟……每一种都宛如重生重死,超越了人间的任何一种酷刑,也超越了你的想象。你要做的,便是将自己的手依次放入这些石罐里。”
面具后,他苍白的唇际挑起一个极为阴沉的笑意,手指突然从婴儿手腕上划过。
一缕鲜血宛如涓涓溪流,自婴儿柔嫩的肌肤中流出,沾湿了他苍白的衣衫。
相思和少妇几乎同时惊呼出声,婴儿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刺痛而放声大哭起来。
重劫静静地看着少妇,声音变得无比温柔,充满诱惑:“如果,在孩子的血流干之前,你挨过了第七只石罐,还没有因痛苦而死去的话,我就放了他。”
少妇疑惑地看了看眼前的石罐。
第一只石罐上刻着一条在火焰中舞蹈的蛇。长蛇身上遍布焦木般的裂纹,巨口张开,弯曲如弓的蛇牙上,一道粘稠的毒液正流淌而下。
少妇并没有犹豫太久,因为孩子的哭声是如此撕心裂肺。
她咬了咬牙,将手向石罐中探去。
重劫抱着怀中的婴儿,坐在高高危台上,暮风扬起他如雪的长发,似乎已沉入了无尽回忆之中。
相思再也忍不住,喝道:“住手!”砰的一声裂响,袖底石子裂风弹出,将石罐击得粉碎。
一条火红的长蛇从碎屑中腾跳而出,蛇尾盘旋,蛇头直立而起,狰狞地向着少妇吐出红信,黏液沿着阔口点滴落下,发出咝咝的响声。
相思一把将少妇拉到身后,对重劫喝道:“你快放了他们!”
重劫抱着婴儿,并未看她,只淡淡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相思一时语塞。
是的,武功尽失的她,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有什么资格保护别人?
重劫微微一笑:“也不要想代替她受苦,因为她才是孩子的母亲,你,什么都不是。”
他再不看她,转而对愣在当地的少妇摇了摇头:“罐子碎了,很遗憾,你没能完成我的考验。”
他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风中飞舞的衣袍仿佛一朵浮云。浮云上那一缕血痕,却宛如雪地上盛开的寒梅,透着刻骨的残忍,却也透着惊心动魄的美艳。
重劫轻轻举起婴儿:“这个选择也不错,明年你还会生下新的孩子,没必要为他受这样的苦。”言罢就要将孩子从丈余高的台阶上抛下。
“不!”少妇发疯般的冲了过来,嘶声哭道:“不,不,他是唯一的!我不能失去他。”
重劫止住了动作,冷冷看着她。他的目光中再无半点温度。
少妇似乎明白了什么,回身跪在相思面前,哀告道:“求求你,不要再管我了,我愿意照他的话去做,我愿意……”
相思也跪了下来,正要扶起她,那少妇突然向那条正流着毒涎的蛇扑了过去。
相思想要拉开她,却已经晚了。
那条等候已久的毒蛇如闪电般在少妇手背上印下一个深深的伤口。
就在那一瞬间,少妇的身体宛如被雷电击重,几乎弹了起来,又重重落在地上。然后她喉中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嚎。
而后她的哀嚎被剧烈的咳嗽代替。她仿佛身在浓烟之中,咳得鲜血都要呕出,她的指甲在喉头划出一道道深痕,仿佛要将喉咙撕开,才能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随后,她的身子又是一震,便在地上不住翻滚起来,仿佛周身正燃烧着熊熊的烈火。
相思愕然看着她,惊得说不出话。
重劫淡淡的声音自墓室上传来:“每一种蛇毒,都能最真实地模拟炼狱的痛苦。她现在,正与全身焚于烈火的人承受同样的剧痛。”他突然抬头一笑:“不过,善良的天女,千万不要试图帮助她,因为这种痛苦亦幻亦真,你一碰她,她的皮肤便会成片脱落。”
相思看着他,心中涌起无比的痛恨。
这个人的残忍,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即便日曜那种恶人,也是因为有所求才会作恶,而重劫却不然。他对一切毫无所求,仅仅是制造并欣赏他人的痛苦,以此为乐。
过了片刻,痛苦似乎渐渐消退,那少妇全身都被冷汗濡湿,虚弱得爬不起来了,她勉强从尘埃中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重劫。
重劫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很好,还有六罐。只是下一种蛇毒带来的痛苦会是前面的一倍,你现在改变选择还来得及。”
那少妇咬了咬牙,手足并用,向第二只石罐爬了过去。
第十九章 宿夕朱颜成暮齿
相思想要拉住她,却又止住了。
她的目光落在重劫立身的墓室上。
不到两丈,并不是不可及的距离,她内力虽然失去,轻功却并未受太大影响。
少妇颤抖着,将已经青紫肿胀的手臂,强行塞入石罐。
然而这一次,重劫望向她们的眼神并不快乐,反而十分阴沉忧郁,仿佛那刺骨的剧痛在那一瞬间也降临在他身上。
孩子的鲜血从他衣衫浸下,点滴沾染了高大的墓室。
就在这一瞬间,相思的身形红云般飞舞而起,她手中多了一枚细长的发簪,向着尚在沉思的重劫刺去。
她体内所有内力都被封印,因此,这一刺所取的,是他的心脏。
发簪上淬炼着可以让人麻痹的毒药。若这一刺能正中心脏,即便全无内力,也可以助她们脱险。
重劫依旧怀抱婴儿,静静地站在暮风中,并没有躲避。
就在发簪即将沾上他白袍的一瞬,相思突然觉得他的身体仿佛化为一道白光,似乎仍在眼前,又似已经变换了位置。
然后她的手腕一阵酸麻,已被重劫握住。
重劫没有看她,顺势将她向前一带。她的身形完全无法停止,向墓室边缘冲了过去。
眼看就要跌下高台,她的身形突然一滞,却已被他从后揽住了腰。
他一手抱着婴儿,另一手紧紧控住她的腰,却故意将她大半个身子悬在高台外——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跌入黄土与骸骨之中。
两人一时靠得无比亲密,相思几乎完全沦入他的怀中。她脸上一红,愤然就要挣扎。
重劫却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快看。”
他伸手指处,正是在尘土中不断颤抖的少妇。
那少妇用单薄的衣衫紧紧裹住自己的身体,不断颤抖,嘴唇却已完全发紫。
她仿佛全身沦入了看不见的冰山深处。
重劫注视着那可怜的少妇,在相思身后轻声叹道:“刀山火海,寒冰炼狱……看见了么,这就是母爱,多么伟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竟没有了惯有的讥诮,而显出一种深深的哀伤。
相思一怔——难道这个恶魔也有被感动的时候?那么,他会提前放过这对母子么?
重劫突然一笑:“我怎能忍心打断她。”
他轻轻一指,点在相思肋下渊液穴上:“坐下来,好好欣赏。然后才会明白,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会有多痛。”
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面具下的脸色陡然改变,声音也微微颤抖,似乎一瞬间,整个人都陷入了痛苦与悲伤的回忆中。
他不再出言,端坐在高台上。默默看着那位母亲承受了七重炼狱之苦,默默看着怀中的婴儿脸色渐渐变为青紫。
昏黄的暮色笼罩全城,他单薄的身体在倾斜的巨碑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苍白。
他就仿佛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在阴暗的角落中玩着残忍游戏。
正如孩子们将滚水灌入蚁穴,将爬虫撕裂肢解,将蚯蚓放在火上烤灼……
这是一种无所欲求的恶,一种单纯的残暴。
第七次剧痛终于过去了,少妇喘息良久,才从尘土中抬起苍白的脸,怔怔地看着他。
她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重劫看了看怀中的婴儿,回头对相思叹息道:“游戏结束了。”他挥袖解开相思的穴道,挟着她从墓室上跃下。
少妇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竟挣扎着站了起来,颤抖着向他伸出手。
这只手肿胀污脏,五指的指甲都因挣扎而剥落,但手臂却依然完好,没有一处毒蛇的齿痕。
七次撕心裂肺的剧痛,她只用一条手臂承受。
因为,她还要留着另一条手臂,来拥抱她的孩子。
这便是一个母亲最后的希望。
重劫注视着她,突然重重叹息了一声:“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可惜,你太迟了。”
他轻轻将孩子推入她怀中。
那已是一具冰凉苍白的尸体。
少妇惊愕地看着怀中的婴儿,似乎还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她拼命摇晃着孩子的尸体,但是孩子却宛如一块流尽了生命的石头,再也不会发出声音!
突然,那少妇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
要怎样的信念,才能支撑着她柔弱的身躯,承受了七种炼狱之苦?她的生命早已透支殆尽,只因为孩子的哭泣,而残存在了这个世界上。而今,她最后一点力量、信心、希望都在这一刻坍塌,她整个人宛如朽木一般,向尘土中倒了下去。
她仿佛也化为了地上的一具骸骨,瞬息便被黄土掩埋。
重劫注目着脚下的尘埃,声音也有几分嘶哑:“我必须杀了她。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圣城,不该有旁人进入。”
他缓缓抬起头,双目中竟然已有了泪光,却不知是为谁悲哀?
他宛如一个毫无道德观念的孩子,一面残忍地撕碎猎物,一面对着遍地血腥,真挚地垂泪。
重劫轻轻道:“进入的人,都会死。”他的目光渐渐落到相思脸上:“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抓她进来?”
相思似乎刚刚从巨大的惊愕中醒来,她缓缓摇头,一步步向后退开,悲声道:“我知道你是疯了!”
重劫的声音充满了哀伤:“我掠她进来,只是为了弄清一件事,一件困扰了我多年的事。”
他的目光变得无限温柔、深深投向那座巨大的墓室,轻声道:“我只想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相思摇了摇头:“你,你母亲?”
重劫抬头仰望着满天黄尘,似乎陷入了深深的记忆:“你听说过三连城的传说么?”
相思犹豫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重劫叹息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种族,被称为非天。意思是与诸神相对的妖魔。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阿修罗。某一任阿修罗族出现了一位伟大的王者,完成了足以让天地震动的苦行。创世之神梵天出现了,他决定给这位阿修罗王一个祝福。阿修罗王说,他要一座永恒不灭的城池。”
重劫的眼中透出一丝讥诮:“没想到,梵天却说:‘孩子,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于是阿修罗王提出,这座城池只有毁灭神湿婆才能摧毁。梵天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而后,阿修罗王用尽所有的金、银、铁建立了三座相连的城池,分别为黄金之城、白银之城、黑铁之城。又将它们熔铸在一起,号称不灭的三连城。后来三连城不断扩张,上达天庭,终于引起了天神的不满。最终,天神们真的请动了湿婆出山,在某一天傍晚,一箭破城。那一刻,繁荣富饶的黄金之城和白银之城彻底消失,只有黑铁之城,深埋地底。”
相思似乎想到了什么,她遥望周围这座破败的城池,似乎想到了什么:“难道这里……”
重劫点了点头:“我们所在的,便是这座深埋地底的黑铁之城。”
相思愕然摇了摇头,她不是没有听过三连城的故事,但这不过是一个来自异国的遥远传说,怎么可能出现在她的身边?
重劫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微微冷笑道:“所有的传说都是一样的。传说是否真实,不在于它来自哪里,而在于它给世间留下了多少遗迹。”他突然挥袖,苍白的袍袖自漫天尘土中掠过,划出一道弧形的痕迹。
他指点着遥远的废墟,嘲弄地道:“难道站在残垣断壁中、蒙受尘埃和恐惧的你,还以为这一切只是传说么?”
相思抬头遥望,荒烟漫漫,看不到边际。唯有这座曾经无比繁华,却又被瞬间摧毁的城池,却在她身边真实矗立着,散发出腐败与死亡的气息。
她再也无法辩驳,良久无语,只得道:“这个传说,和你的母亲有什么关系?”
重劫通透的眼底突然掠过一丝刺痛,他轻声道:“我便是这个种族最后一位后裔。”
相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说,你是阿修罗王族的后裔?”
重劫并不理会她的惊讶,淡淡道:“我们是最纯血的王族,只有长子可以继承父辈的力量,所以,世代只传承唯一的血脉。我们的使命,便是守护这座地底的城池,等候梵天再度降临,重建伟大的三连之城。”
相思摇了摇头:“梵天是创世之神,即便在神话中也已沉睡了千万年,怎么会再度降临,你难道真的疯了么?”
重劫道:“所以,我们才要世代苦行,以求感动上天。就如当初那位阿修罗王所作的一样。”他重重叹息了一声:“然而,那些可怕的苦行极大地损害了我们的身体,我们大多会在三十岁之前死去。因此,为了延续后代,每一任阿修罗王,都必须在十八岁生日那天,完成成人之礼。”
相思疑惑的道:“什么成人之礼?”
重劫的笑容有些自嘲:“也就是,找到一个女人,将她囚禁在这座石室中,让她为我们繁衍唯一的后裔。”他的声音突然冷了下去,回望那座巨大的石室,道:“十八年前,我的母亲便被囚禁在此。”
相思的目光挪到墓碑上,两条彼此缠绕的蛇透出隐秘的暗示。
——或者,这并不是一座墓室,而是历代阿修罗王完成繁衍的仪式之处?
重劫轻轻道:“自我记事之日起,我的母亲便已经是一具冰冷的骸骨。有个疑惑在我脑中一直盘旋了很多年。直到十年前,我父亲面临天人五衰,即将死去,我忍不住问了他母亲的死因。他说他没有伤害她,只是将她囚禁。在我三岁那年,母亲死于疾病……”
无比突然地,他猛地回身,一把抓住相思的肩,被风鼓起的白袍在黄尘中肆意飞舞,宛如挣脱了符咒的妖魔,他嘶声吼道:“可是他骗了我!”
相思猝然间只觉双肩一阵剧痛,几乎就要昏迷过去。
重劫一把推开她,澄澈的眸子瞬间布满血丝,他嘶声道:“我刚才已经目睹了,他是怎样杀死我的母亲的!没有用刀剑,没有用法力。他只是把我从她怀中抱走,将她独自留在黑暗狭窄的石室里!你可知道,这是多么残忍的伤害?”
相思跌倒在黄土中,仰望着他的愤怒与痛苦。
她眼中的惊骇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悲悯。
他站在墓碑与骸骨上,背后是无尽的荒凉。如雪的长发与宽大的衣袍在空中飞扬,却苍白如纸,将他瘦弱的身形衬托得无比苍凉。
这座荒落的城池中,没有魔王,只有一个被伤害、被遗弃的孩子,在痛苦中绝望地挣扎。
他仰天大笑,笑声却带上了哽咽:“那是比冰封、火炙、蚁噬、车裂、陵迟……还要残忍的酷刑,比炼狱之火还要痛苦的煎熬!”
突然,他止住了笑,挥舞的双手停在空中,划出一个悲伤的弧。
他向着石室的方向深深跪了下去,声音嘶哑得宛如梦呓:“三年,三年她才在绝望中死去。”
“那是多么漫长的陵迟……”
相思心中一酸,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肩头,正要安慰他,他却突然抬起头,一丝怨毒的冷笑自他眼中缓缓透出。
第二十章 秋风鹤唳石头城
荒城。
“荒城中残存的最后一人,身上将怀有梵天之瞳。”
这是神谕。
杨逸之没有怀疑这句话,正如他没有怀疑重劫。这个苍白而纤瘦的少年,怀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人不得不信服。
或许正如他说的那样,他是神,是妖魔,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理当得到世人的敬奉。
杨逸之走下高台,他的心中满是疑惑。他不明白神谕的涵义,为何最后残存的那个人,将怀有梵天之瞳?
是梵天之瞳将保佑此人躲过所有的灾劫,还是说,只有这个城中的人死绝之时,梵天之瞳才会降临?
阳光落在他的身体上,竟有些火辣辣的疼痛,似乎已点燃了他身体中所隐藏的种种伤痕。
但他并没有停住脚步。他抬头,望着那寂寥的天。
相思已不见了,能守护这座城池的,便只有他了。这座城池中的百姓,所能依赖的,也只有他。
杨逸之淡淡叹了口气,开始了搜寻。
荒城并不大,东西南北城门之间,大约是马行一刻钟的时间,站在东门的城墙上,隐约便可见其余的三座城门。杨逸之便是从东城门开始寻找的。
这时,他才发现,这座城池究竟有多残破。
几乎每户人家都有尸体,有的栽倒在厅堂中,有的坐卧在床上。大部分的尸体都已经腐坏,嗡嗡飞舞的青蝇是这城池中唯一的生气。伴随那些尸体的是破败与凌乱,战争几乎摧毁了这个城池中的一切,只留下伤与痛。
杨逸之将这些尸体搬出来,埋下,仔细整理着他们身上的遗物,确信其中没有梵天之瞳这样的宝物,便将它们与尸体一起掩埋。他衷心地希望,这些苦难中人能够往生极乐世界,不再在这个凡尘俗世中受如此的苦。
他的心是虔诚的,他埋葬他们,如同埋葬自己的亲人。但死的人实在太多,到后来,杨逸之无法,只好将民宅土墙推倒,将其中的死尸掩埋。那些残存的百姓们也来帮忙,看到平日亲切熟悉的邻友们此时化为冰凉的尸体,这些人放声大哭。那不仅是对过去的哀伤,还有对未来不可预见的悲凉。
一直到日暮西山,才差不多将东城清理完全。这些百姓早就听杨逸之说了梵天之瞳之事,他们感杨逸之忘死相救之义,都全心全意帮他找寻,但却一无所获。
杨逸之明白,此等宝物绝非那么容易找到的,倒也并不忧急。
这些百姓纷纷邀请杨逸之到家中饮食。居民们风气淳朴,感激杨逸之,就想将家中最好的饭菜奉献给他。杨逸之微笑着拒绝了。
他只要一杯水,一杯清水。
荒城本来人烟兴盛,倒不缺水井。一听杨逸之要喝水,这些百姓全都冲到家中,想舀一碗清水,来表达一下他们的感激之情。
但所有到家的人,都齐齐发出一声惊叫!
杨逸之脸色一变,急忙赶到最近的一家。只见那人怔怔地站在院中,面对着空空的水缸。他的旁边,是一口井。
干涸的井。
杨逸之心中涌起一阵不祥之感,急忙向另外几户奔去。
一样空空的水缸,干涸的井。所有的水似乎突然从这座城池中消失,连一滴都不见了。五百多百姓面面相觑,疲惫的眼睛中尽是恐慌。
难道失去了莲花天女,天神的震怒重又回到了这座城中么?
他们缓缓跪下来,面对着逐渐阴沉的苍天,痛哭起来。连续遭受如此众多的打击,他们的心神几乎崩溃,更让他们崩溃的,是神明遗弃他们而造成的恐惧。
那恐惧几乎立即将他们摧毁。
杨逸之也极为震惊,但他没有慌乱,立即组织起城中壮年男子,到附近的山中担来泉水,供大家饮用。百姓们垂头丧气地升起了炊烟,做饭,饮食,休息,但重建家园的喜悦已完全消失,取代之的是被惊吓后的彷徨。
这一夜的月,是那么的明,垂照着近乎死亡一般空寂的荒城。
杨逸之坐在高台上,台上空空如也。重劫不知何时消失不见,高台上只剩了那只巨大的石椅,与满空飞舞的白色幕幔。幔上那些巨大的眼睛冷冰冰地注视着他,让杨逸之忽然感受到了神明的存在。
但这个世界上真有神明么?相思又去了哪里?
江湖又该如何?
杨逸之沉沉思索着,不觉睡去。
地底之城。
这里没有日夜交替,亘古不变地笼罩在沉沉暮色之下。
夕阳永恒的余光返照,激起满天荒烟。
如雨的尘埃中,重劫从苍白的散发中缓缓抬头,斜瞥着相思,冷笑道:“莲花天女,你这么容易相信别人的鬼话么?”
相思一怔,他已将她的手重重甩开,站了起来。
夜风中,他拥起那袭宽大的白袍,冷笑道:“你不觉得这是个可笑的骗局么?或者我哪一辈祖先,莫名其妙地发现了这个被掩埋的城市,又莫名其妙地把它和那个神话联系在了一起,从此沦入了可悲的幻想之中,幻想这里是非天之城,幻想所谓创世之神会再度降临,幻想这破败的城市有一天能重建。为此,不惜世代居住在地底,不惜杀死孩子的母亲,不惜将自己变为妖怪!”
他眼中透出深深的怨毒:“为什么?就为了一个传说!多么可笑,只因为是父辈的心愿,我们就要世代守护下去。这又是为了什么?”
相思无法回答。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责任,与生俱来,没有任何理由。只要你传承了这种血脉,就必须肩负这些责任,按照世代相传的方式生活,无论正义与否,更无论你愿意与否。
重劫仰望苍天,怆然道:“你相信命运么?我无法选择,必须出生在这个种族里;必须住在地底,承受苦行;必须用全部的生命去等候梵天的降临;必须……”
相思轻轻打断他:“我并不相信,我只相信你为你母亲所承受的悲伤。”
重劫斜瞥着她,笑意中有说不出的讥嘲:“若你相信了它,就相信了我血液中的罪恶。”
相思深吸一口气,道:“每个人都生而无罪,你的罪,是不该把这种痛苦重复施加在别人身上。”
重劫看着她,眼中的波澜渐渐平息,笑容变得冰冷。他似乎又化身为那玩世不恭、以操纵别人痛苦为乐的妖魔。
“是么?”他叹息一声,悠然道:“可惜,这种痛苦很快就要重复到你身上了。”
相思错愕。
他将及地的银发自黄土中挽起,轻轻拂去上面的浮尘:“我说过,这是我族的圣城。父亲只带过一个女人进入地底之城,她就是我的母亲。”他看着相思,目光变得温柔:“每一个进入此城的猎物都是有用的。刚才那对母子,是为了解答我的疑惑,你一样有你的使命。”
他轻轻伸出手,似乎要从她脸上抚过:“还有几天,就到了我的生日。”
相思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明白了什么:“你疯了!”
他猫眼般的眸子轻轻阖上,话音中透出难以名状的忧伤:“其实,我比你还厌恶这一天的到来。”
这句话诚恳无比,不带丝毫作伪,相思不禁一怔。
他沉吟片刻,突然一笑:“不过,你比我母亲幸运,你还有一个选择。”
他向她伸出手:“不想重复我母亲的命运,就跟我来。”
相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满天荒烟,遍地尘埃中,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白袍少年,天使般微笑着向她伸出手,重复了一次:“跟我来。”
相思跟随他,在堆积如山的碎石、墓碑、骸骨中跋涉。
黄尘之雨越下越大,四周风雾也更加凄迷,一丈外的景象已完全无法看清。重劫却似轻车熟路一般,拉着相思,在足有一尺深的尘土中,飘然穿行。
由于时间的停止,相思仿佛感到自己在这荒芜的墓园中,走了一生一世那么久。
突然,一阵微寒的风吹来,带着焦土的气息。
相思微微一怔,重劫已松开了她的手,微笑着展开广袖,对她施礼道:“欢迎最美丽的公主,驾临我的王宫。”
暮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尘土。
相思骇然发觉,自己竟站在一道悬崖的边缘!
黄土漫漫,卷天而飞,这一片苍凉辽阔的大地,仿佛被神明用开天辟地的力量,凿开一方无限广大、也无限深远的巨坑。深浅不一的土层斑驳陆离,层层裸露在极为整齐的切口下,显出一种诡异的壮丽。
而自己和重劫,正站在这深坑的边缘。
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实在无法想象,怎样的力量才能在坚硬的岩石上凿出这样的巨坑?若这是一座远古帝王的墓室,只怕要成千上万的工匠们忙碌近百年的时间,才能完成这样恢弘的工程。
然而,脚下那整齐的切口、大片烧灼过后的痕迹,却似在彰显着一个事实——这个深坑的开凿,在一瞬之间就已完成。
这又是怎样的神迹?
两人的衣衫被暮风吹起,就宛如两只蝼蚁爬在一口古井的边缘,显得极为渺小、摇摇欲坠。
相思向下望去,尘埃弥漫,恍惚中,依稀可见一座宫殿的穹顶,如巨兽般蹲踞在深坑的尽头。
宫殿已然残破,一道巨大的空洞将整个宫殿穿过,深深扎入地底。大团焦痕将原本洁白的穹顶变得斑驳陆离,显出一派衰败。
相思觉得有些头晕,正要抬头,却发现重劫笑看着她,手上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相思有些惊愕,难道这里,就是他所说的宫殿?
但要如何才能进入其内?
重劫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淡淡笑道:“跳下去。”
相思愕然。从这里往下看去,离宫殿的基座起码有十数丈,无论多好的轻功,也不可能就此纵身跃下。
重劫的笑意在渐渐变冷:“从这里跳下去,便能看到阿修罗王宫中唯一的梵天法像。”
轻柔而坚决地,他将相思推到悬崖边缘:“你不会死——只要,你足够虔诚。”
相思踌躇着——从十数丈高的断壁上跳下去,这实在太疯狂了。
重劫伸手抬起她的下颚,眼中的温度在那一瞬间就已冷却:“若不,你就跟我回到那黑暗的石室中,等待着迎接你我都深深恐惧着的仪式。”
相思挣脱开他的手,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犹豫,纵身向黄尘弥漫的深渊跃下。
暮风呼啸。
她紧闭双眼,却似乎能感到大地越来越近。
突然,她飞速下坠的身体仿佛被一些极细的丝线缠绕住,巨大的冲撞之力让丝线纷纷崩裂,丝线化为细密的利刃,切割着她的肌肤。
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她的身体仿佛被万千丝线生生撕裂。
她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荒城中。
杨逸之被刺眼的阳光惊醒,夜,早就褪去,煌煌日色将一切伪装剥离,将这座城池的苍老与破败完全展示出来。
杨逸之忽然闻到了一阵恶臭,眉头不由得紧紧皱起。
然后,他看到了一座真正荒凉的城市。
遭受浩劫的荒城,在三月的春天中,本还倔强地残留着些许春意,比如城墙下生长的迎春花,民舍边的嫩草。生长在城中的大树虽然半数遭劫,但剩余的那些,却全都长出了茁壮的绿叶,似乎要带给城中之人一些希望。
但现在,这些全都改变了。
草木枯萎,树木败残,房屋沾满灰土。
杨逸之站起身来,他能看到荒城残破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都支起几条木竿,晾晒着冬天的衣衫、被褥和准备做春装的布料。
春日晒衣,本是北地居民的习俗。但现在,那些衣衫却已朽烂,宛如一片片枯黄的树叶,高高低低地悬挂在木竿上,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化为灰土。
那股恶臭,便从朽烂的衣被中传来。
杨逸之的心笔直沉了下去。
一个讥诮而阴郁的声音传来:“这样的荒城,完美么?”
杨逸之倏然转身,就见到了重劫那在阳光下凝为一线的眸子。
他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那巨大的石座上。那袭长袍几乎将他全都裹住,他就仿佛是石座结出的一枚果实,孱弱地等待着坠落。
他那双苍白的眼睛透过面具,流露出一丝揶揄,苍白的袍袖指向这座濒临死亡的城池,一字字问道:“它美么?”
他在等着杨逸之回答,通透无暇的眸子中,充满了残忍的期待。
杨逸之疲倦地合上双眼,荒芜与污秽仍不能从他的脑海中去除,隐隐地,他听到了荒城百姓的哭泣声——那是绝望的哀音。
重劫充满嘲弄的笑声穿透他的思索:“你知道么,城亦如天人,也有五衰。”
“水井干涸,使不能饮。”
“衣被朽烂,使不能服。”
“食物腐臭,使不能食。”
“家室颓坏,使不能居。”
“生灵灭绝,使不能救。”
他每说一句,杨逸之的身子便是一震,而他眼睛中的揶揄之色便越是盛。他在试探这个男子的忍受极限。他只想知道,眼前这个胆敢侵犯了属于他的白色的男子,究竟能将善演绎到什么程度。
在他所辖这座城池中,只有恶才可以存活。
杨逸之遥望城池,沉声道:“为什么这座城池要承受五衰?它犯了什么罪行?”
重劫将指间挽起的长发吹开,叹息道:“这是诅咒,梵天之瞳的诅咒。”
杨逸之不禁一怔。
重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个男子眼中的疑惑与惊愕让他感到一阵残刻的快意:“当年湿婆以一枚灭世之箭使三座城池毁灭,降与三连城赐福的梵天神像也随之崩裂,大神梵天震怒,他的怒气凝结在神像的眼睛中,成为了永恒的诅咒。”
他斜倚着石座扶手,一抹浓浓的悲悯凝结在他的眼中——那是宛如杨逸之一般的悲悯:“凡是拥有梵天之瞳的人,必将横死。”
杨逸之烦恶地看着他,他看出了这神情中的嘲弄。
重劫讥嘲的模仿,戏弄的不仅是他本身,还有他的善,他的坚持,他的尊严。
杨逸之清明如月的目光,终于忍不住有了怒意。
重劫似乎很满意杨逸之的反应,他凌虚一指,傲然点在城池上方,语气又变得高高在上,不容置辩,仿佛他就是荒城命运的执掌者:“埋藏着梵天之瞳的荒城,必将应验这个诅咒。没有瘟疫,没有战争,然而所有的居民仍将横死……因为只有所有人都死掉之时,梵天之瞳才会显露。”
他的眼中绽开一个诚挚的笑意:“知道国师为什么要在五天后降临么?因为五天之后,荒城的最后一个居民也将面临死亡。”
杨逸之双目倏然凌厉,迫视着重劫。他无法忍受,这个人竟然如此平淡地诉说着满城百姓的死亡!
重劫眼中的笑意更盛,他喜欢看到杨逸之震怒,因为他觉得一个人只有在怒发如狂的时候才会展露出他的真性情。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纯粹得像个孩子,不再受道德、责任的制约。
而这个世界上,只有孩子是完美的,带着与生俱来的恶和暴虐,没有任何伪装,也不受任何约束。
他喜欢将每个人的伪装剥去,看他们华丽冠冕下的残暴——尤其,眼前这个永远温和的谦谦君子。
于是,他忍不住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撩拨着这个人。
杨逸之却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他看到,荒城的百姓打开了家门。他们似乎感到了厄运的到来,用家中的油纸、枯草、瓦缸勉强遮蔽羞耻,惊惶地打开房门。谁知,迎面而来的却是满眼同样朽烂的破布!
春寒尚且料峭,衣被就已朽烂。这让他们如何生活?
一些人忍不住蹲了下去,痛哭出声。
杨逸之再也不看重劫一眼,身形飘然而下,落在这群百姓中。他坚定地道:“我们继续找!”
既然梵天之瞳是这一切的祸源,那么要想这个城市逃出生天,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这块受诅咒的宝石。
荒城百姓完全失去了主张,这使他们宛如丢了魂魄一般,目光呆滞地听从着杨逸之的命令。他们拆下房顶的毛毡,裹在身上,继续推倒院墙,将尸体掩埋。但城中所有丝帛、棉布中传出的污秽之气在烈日照晒下蒸腾而起,熏得他们几乎呕出。他们强忍着这恶魔般的气味,埋葬他们熟悉的亲人,寻找那不知存在与否的诅咒宝石。
这一日,他们艰难地将南城全都清理完,每一片瓦砾下都已找过,但仍然找不到梵天之瞳的踪迹。
到了晚上,几乎没有人能吃得下去饭了,他们被失望击倒,有很多人躺在荒地上,痛哭流涕,不肯起来。
杨逸之暗自叹息,他知道,下一天,肯跟他寻找梵天之瞳的人,将会更少。
第二十一章 唯有相思似春色
荒城已被夜色笼罩,疲惫到极至的居民们都已进入梦乡——尽管,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泪痕。
而地底之城,却依旧笼罩在昏黄的夕照下。
相思静静地躺在一堆枯槁的藤曼中,这些藤曼极长极细,落满尘埃,在夕照下呈现出一种银灰的色泽,纵横交织,就宛如一张头发编制的巨网,将相思紧紧裹住。
相思眉头紧蹙,似乎在昏迷中仍能感受到巨大的痛苦。她单薄的衣衫被划开极细的口子,肌肤上隐现出道道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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