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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短篇小说选

_6 严歌苓 (当代)
  但那纸巾上的红影和湿意,使他几乎看见了那只揉着她的手。由手延上去,臂、肩、颈,再延上去,是涂了浅红唇膏的嘴唇。
  他想把神智岔开,便走到窗前去望马路上的人。这是下班时分,人多了,女人也多。都是些涂口红的女人,他发现口红的色泽是按年龄由浅至深的,女学生的唇色几乎是粉银色,而胖大的老女人,都有浓得不透气的一副红嘴唇。
  就是说,沃克太太非常年轻。
  窗旁的钢琴从未响过。上面有几个镜框:一对老夫妇,一对不太老的夫妇,还有一个年轻男人。沃克太太的祖父母、父母、丈夫,老柴猜。丈夫是出远门还是离异?或者干脆死了?管它呢。最大的相框里是一大群女学生,毕业相?每人都在大笑,笑是那么透彻,让看相片的老柴也渐渐跟着笑了。那个最苗条含蓄的黑发姑娘是沃克太太吗?老柴又想,管它呢。
  老柴搬了所有花和植物到露台上,无意朝一个窄窗口瞄一眼。这窗今天竟开着。老柴顿时明白它总是关闭的原因:这是浴室。
  浴室整个是淡绿的,一个极大的淡绿浴池,是椭圆形。浴池上方琳琳琅琅的,细看原来是一些女人的小物件垂吊在那儿。两条粉黄的内裤,肉粉色乳罩,浅紫水蓝的手绢,淡白、银灰、浅棕的长丝袜藤萝似的垂荡着。老柴从未注意到女人的内衣会如此好看。怎么老婆没给过他这感觉呢?老婆一向把内衣晾在卧室里,她说要脸的女人不把这些东西示众。他当时觉得挺碍观瞻,那些牵牵绊绊的东西活像用过而洗不净的手术绷带。
  怎么会这样好看呢?斜斜地、有致无致垂吊了一杆,每丝小风都摆弄着它们的剔透和精巧……
  老柴的嘴半张了许久,一口气衔在那儿,忘了吐,直到舌头被风吹干了。
  想到这些细致透顶的东西里会裹着个怎样的女人,老柴猛地缩回舌头:啊呀,坏了。他三下两下搬完花盆,又跑到厨房灶台上去煮面条。灶台上放了只白瓷盘,端正地盛了块自制核桃蛋糕,似乎是给老柴的。老柴却不敢认为是给他的。面条刚起锅,门外传来一男一女的谈笑。
  老柴慌得差点泼掉那一碗面。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沃克太太终于要出现了。若在一小时前,他会准备一个得体的笑,不卑不亢等在那里,然后打招呼、寒暄。现在却不行了,什么因素使他做不到那样了,仿佛他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女房东突然间接近太多,并且是单方面的不够磊落的接近,他坦荡不了了。他担心这个不坦荡会被她识破。
  老柴在沃克太太和乔治进门的一瞬间下楼去了。
  许多天老柴都在懊悔他那天失却的机会。当晚他下班回家,见自己楼下餐桌上放着那盘蛋糕,还有张小笺儿:“请尝尝,这一份是专门留给你的。”老柴马上觉得自己太捕风捉影,沃克太太把房东房客的关系处理得很平淡也很正常。她似乎还在楼下逗留了一会儿,沙发旁一只编织的竹筐被拖出来了,几根线头缠得缤纷一团,耷拉到筐沿外。沙发上的装饰靠枕也被撂到了一侧,她是半卧在这一摞靠枕上的。能想象她的姿态多舒适慵懒,老柴略蹙眉笑了。男人对自己纵容的女人都这样笑。他想沃克太太原来并不太整洁,头次为迎接他整洁了那一回。
  (2)
  这时老柴站在一家大客厅里等小费,突然想到,那天沃克太太倚在那儿,倚着编织着,也许是为等他回来。是不是等他呢?是不是她时常到他楼下转转、看看、顺便等他一会儿呢?这一想,他连小费也数不清了。
  老柴回到餐馆,那个东北女生小胡问他:“走吗?”
  他才想起,上礼拜约了小胡一同去看电影。小胡除了人不漂亮,什么都漂亮。风衣比店堂里吃饭的女顾客时髦多了,浅栗色,没扣儿,旧金山的雾里,她行走如启航。
  在电影院车场停了车,老柴拉拉小胡手。小胡把脸倚到他肩上。老柴开始亲她,边亲边想,小胡小胡,不过你自己叫叫而已了。小胡的裙子又窄又短,老柴手大,怎么也伸不进去。小胡很合作,唰一下撕开拉链。老柴醒了。
  这内裤怎么这样脏、旧、粗、陋?腰上的松紧带松弛了,提示着一切困老而松弛的东西。松弛的地方向下垮去,似乎可以无限垮下去,带一种不美好的邀请。老柴想,这女人为什么让自己的内外存在这么大差距呢?外面不惜工本,里面也太得过且过了。
  这时老柴满脑子浮现的是沃克太太的内衣。花穗藤萝般的垂挂一杆,是清澈、纯然的另一种邀请。邀人去怜爱和保护它们。邀人向往却不玷污它们。老柴想,女人的内衣,恐怕象征着女人的实质。女人真正的服饰,是内衣,不是外衣。想到这里,他对小胡的兴致也被扫光了。
  看完电影,老柴没按原先相约的那样,带小胡去他的住处。
  小胡说:“还没看过你的新居呢?”
  老柴说:“新什么?都快两个月了。”
  小胡说:“两个月了也没请我去过。”
  老柴也纳闷,除小胡之外,他还有一个墨西哥女友,但他从没带她们到他排场、甚至颇雅致的地下室去。总是像今晚一样,在最后一刻他改了主意。
  他对小胡叹口气:“以后吧。”
  小胡说:“没他妈的以后了。”然后下车回她三人合租的房里去了。
  老柴到家已是夜里两点,一辆车停在车房外的车道上。不是沃克太太的车,是辆深蓝的神气十足也雄性十足的VOLVO740。车房门打开,他仍然无法将车停进去。VOLVO盘据得太横蛮了。老柴极爱惜自己的车,决不肯让它在路边停一夜。他想这VOLVO实在王八蛋,不禁朝那寒光通人的车身踹了一脚。再想踹狠些,警报“呜”的一声钻出来。
  老柴猛缩回身子,几家灯亮了。沃克太太卧室的灯也亮了,伸出一个头,并不是沃克太太。
  “你是谁?”伸出头的男人问。
  “我是沃克太太的……”一急,老柴忘了房客的英文单词。
  男人头缩回去。听一阵响动,他已从大门出来了。老柴马上用乱打疙瘩的英语解释了情形。
  男人狐疑地:“我怎么可能堵了你的路呢?”
  老柴不吱声,心里却抢白:还不是你急着进去风流,车也来不及停稳当了。
  男人身上是一件女人浴袍,刚至大腿。领口露出那么多曲卷、浓密的毛。
  老柴又想到那些内衣;柔细得似有若无,怎么禁得住这么个毛森森的家伙!
  回到地下室,老柴坐在沙发上,也不开灯,身体或内心,不知哪里在作痛。
  木楼梯上传来了对话。沃克太太细声细气在问事由,男人嗡声嗡气地解释。俩人笑。又是开冰箱,瓶盏相击的声音。楼梯顶端一团绒乎乎的光晕。老柴的眼睛下意识盯着它。光晕两头是两盏淡酒,酒杯上是两双传情、挑逗的眸子。接下去,接下去……老柴闭上眼,把那团光晕关闭在知觉之外。
  静了。老柴却能感觉静中那隐晦的声响。声响在钝钝地震着楼和老柴。
  突然地,老柴跳起来。他从未见过自己如此愤怒,如此绝望。如此没有来由地愤怒和绝望。他几乎冲上楼,对楼上的人们喊:“请在楼梯上装一扇门!”
  那是老柴一生中头一次失眠。
  接踵而至的失眠之夜使老柴对自己不懂了。
  他常看见那辆深蓝VOLVO泊在房子附近,有次竟停在本该属于租赁之内的后院。院子那么小,几棵旱芦苇被压倒了,白的芦絮涂了一地。然而,却能感觉到快乐和活泼起来的沃克太太。
  深蓝VOLVO不再来了,消失得那样断然。老柴买了一些花籽,用了整整两个下午把它们种下去。这事他在交房钱时问过女邻居。
  “你会种花?”
  “我是搞园林设计的,在中国……”
  “棒极了,沃克太太一定高兴的!她说不定会付你一些钱!”
  老柴紧张地笑笑,直说不要钱,不要钱。
  老柴在点最后一撮花籽时,听见楼上什么轻轻一响,那是窗子被打开了。老柴脊梁一硬,四肢动作马上变得很夸张。沃克太太在那儿,看他,含着笑。老柴想,这时回头,便会和她照面,最自然不过了。但他对这个“自然”毫无把握。这些天他精神上对她一刻不放松的追踪、盘查,使他不可能不在对她的头一个笑中带出对她的态度。这态度便是对她的干涉。
  他干嘛要干涉她呢。他们一个房东,一个房客,他有什么权力干涉她呢?
  就让她在那里看吧。她怪寂寞的,没蓝VOLVO了。她不会看多久的。果然,当老柴去引水浇花时,开着的窗口空了。
  头一批花开了,老柴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带浅红唇膏印的杯子。这个浅红印痕非常完整,像个月牙儿。老柴想到沃克太太一定是看着花笑了,白瓷杯子上就印了这个笑。他拿起杯子,直等到下午四点——规定他可以上楼的时间,他才将它搁回厨房。
  沃克太太照例不在。老柴已知道她这段时间去洗热水浴,和女伴或者男伴。
  老柴搬完植物,听见浴室有滴水声。他同样受不了人糟蹋水。他进去拧紧了水龙头。这是老柴头次走进这里。这里很有趣。老柴也说不上什么有趣。马桶边有个木架,上面插满杂志、女人读物;浴池边有几个玩具,会戏水的那种。但不止这些。一种老柴从未嗅过的气味,他说不出这气味是好还是不好,他身体深处被它引出晕晕的激动。
  这时他看见淡绿的地面上有摊浅粉色,是条半透明的丝质衬裙,但老柴并不知它的名称和功能,只明白它是女人最体己的物件。淡绿地面上,浅粉像浮在一江水上。它那么薄,那么柔软,老柴觉得它是一个好看的身体蜕下的膜;那身体一点一点蜕下它,它仍保留着那身体的形与色,那光洁和剔透。
  身体深处的激动变成极度的燥热。他觉得应该马上离开这里,否则会有危险了。什么样的危险,他完全不知道,但魅惑与危险总是相距不远。
  他却拈起了那条衬裙。它竟是真实的,物质的它竟有质感。它凉滑、缠绵的质感那样不可捉摸,像捧了一捧水,它会从他指缝流走,然而他却不敢用力去捉摸它,生怕毁坏了它。
  他不知如何是好地捧着它。那不可名状的危险直逼而来。
  等楼下的煞车声,女人哇哇哇哇的谈笑声进入老柴的感觉时,他对那危险便突然有了种理解。
  老柴以全速离开了浴室,回到自己的卧室,并关严房门。定定地站了许久,他才感到自己不是空着手,他手里仍握着它。它不再凉滑,被他的手汗渍湿,皱缩成一团。它不再有挣扎溜走的意思,那样娇憨依人地待在他的把握之中。老柴忽然想到,自己四十八岁的生命中头次有了这么个东西。他凑近,嗅了嗅它,没错,浴室那令他失常的气味中便是混合了它的气味。
  他完了。现在他已经清楚那危险的意味:这是比纯粹的偷窃要糟糕许多的行为。
  那天晚上上班,老柴几回把地点跑错。他在想如何把那条衬裙不露痕迹地送回去。沃克太太不一定记得她在哪里脱下了它,她不是有条理的女人。或许可以把它塞到那个杂志架后面,冒充是被一顺手甩进去的。无论如何,这事得趁早,否则万一和沃克太太照面,他神色一定藏不住他的亏心。
  而当晚老柴却收到他离了婚的老婆的明信片,说要来旧金山办事,要到他这儿来和他“挤一挤”。老柴挑准一个她绝对不在家的时间,在她答话机上留了话,告诉她“挤一挤”是不可能的。“挤一挤”,他心里对这词的反感和排斥十分强烈。
  老婆马上有了反应:“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她“哈罗”都没有,上来就这样问。
  “没有。”
  “我不信!”
  老柴不作声了。他真的没有能称上女朋友的女人。
  “知道你闲不住!”老婆说:“我明天下午三点到,给我准备个硬点的枕头。”
  老柴急了,脱口而出:“我是有女朋友了!”
  “……你们住一起?”
  “嗯。”
  他让老婆把他损够。“可以住两天旅馆。”他说。
  “你出钱?!”
  “嗯。”
  到时他从机场接了老婆,将她送到旅馆,旅馆价低,因为它和任何交通都不沾边。老婆四下看看房间。
  “没良心的——把我扔在这老荒地算完啦!”
  老柴笑笑,急着要走。
  “没良心的——你不准走,你走了我怎么出门?”
  老柴陪小心地问:“咱俩不是完了吗?”
  “没完!我跟你个没良心的没完!”老婆哭起来。撇下两只嘴角,直着一股嗓门。他从未注意到她的哭声哭相这么恶劣。他想到沃克太太的哭泣,只是一张温湿的纸巾。
  老柴递给她一张纸巾。她用它山响地擤了泡愤怒的鼻涕。
  老柴到底还是陪了老婆两天,尽心地为她开了两天车,带她逛商店吃馆子,听她叫了他两天“没良心的。”
  (3)
  老婆临上飞机时问他:“她什么样儿?”
  他两眼空空,心也空的。却奇怪地出来一种美满。
  老柴回到家,慌急地去打开壁橱,衬裙却不见了。不会错,他是仔细将它挂在最靠里的角落,并用手抚平了它的所有褶皱。他傻了。他手指抽风一样翻着壁橱里所有衣服,它的确没了。似乎它原本就缥缈地存在,此时便化为了乌有。
  老柴发了一身猛汗。他开始里外到处找,想找到张字笺。像她一贯做的那样:“谢谢你种的花!”“谢谢你替我倒了垃圾!”“谢谢你修好了车房的灯!”……起码该有张字笺的,就是严苛的斥责或鄙夷的谩骂,被写在这些浅黄、粉蓝、淡红的小笺上,他也会受得了。什么都没有,是他最难接受的完结。
  他无意中碰到了那只扁肚陶瓶,早已干了的旱芦苇顿时落下白絮。老柴看着它,它也有知有灵。
  老柴找到了女邻居。
  “听沃克太太说,你们相处得很好!真高兴,难得有相处很好的房客和房东……”
  老柴笑笑。他在肚里措词,怎样把退租的意思讲得肯定而婉转。他闯下的祸,葬送了的确蛮好的一段交往,虽然连正式照面都未来得及。他得识趣走开,不然以后的交往会艰难之极。
  女邻居弄懂了老柴的意思后很愕然。
  “沃克太太身体很弱,你要谅解她有时脾气古怪……”
  “不,她脾气很好!……”
  “她真的觉得与你相处得十分开心,你对她很关照,给她这么多安全感……”
  老柴惭愧地笑着,仍坚持要退租。
  女邻居闷了一会。“……她又得找另一个房客。万一处不好?……可怜的,没有多少时候了”。”女邻居声音暗下来。
  老柴警觉了。女邻居告诉他,沃克太太得的是绝症,已经三次手术了。老柴不知该说什么。怪不得那深蓝VOLVO突然就消失了;怪不得那些男友只与她紧密接触,却从没有真正陪伴过她。
  老柴很快找到了另一个住处,一星期后就搬过去了。他只祈祷上苍在走前不要让他与沃克太太照面。双方都已明白出了什么事,见面作哪种脸呢?尤其老柴,拿不出任何一种脸去面对她。
  下班回来,已是午夜。整个街区的电断了,大概跟晚间那场暴雨有关。老柴摸黑进屋,忽然听见有人叫他,是沃克太太。老柴应着,顺声音走过去,发现她坐在楼梯上。
  正如他一贯听到的那样,她声音很细,像个小女孩。她说刚才听说他退了租,就要搬走,她下来看看他,却碰上断电,便不敢动了。
  “那我回去了。”她说,“真黑呀。”
  他向前赶一步,恰巧抓住了她的手。又似乎是被她的手抓住。她手很凉,并有些抖颤。但它纤软光润,是一只古典而年轻的手。
  “哦谢谢。行了,我可以自己走了。很遗憾你要走。”
  老柴没有讲话。假如他也说“很遗憾”之类,就要被她看成无耻之徒了。你还遗憾什么,你糟蹋了这机会。他没有勇气张口。两个人都是知道谜底的,她如此说不过是表现一下宽容,她有资格宽容。而他有资格表示什么呢?她不来揭露他,他一张口,便是自我揭露。他心里是真实的遗憾,对自己的人格遗憾:做出一件被公认下作的事。而扪心自问,他却没有下作动机的。
  她缓慢地拾级登上去。他的视觉已适应了黑暗,开始看清她的影子。果然也是秀丽轻盈的。
  他说:“晚安。”
  她回道:“晚安!再见了!”
  却不知怎么一来,她倒下了。轻得像一片绸子的坠落。四十八岁的老柴竟有如此的敏捷,在她彻底落地前接住了她。她像是昏迷了。
  老柴不知所措了一阵,将她抱起来。她的厚晨衣敞开了,里面正是一件随时要消融的、似有若无、魔一般的睡裙。它使它之下的肉体加倍地质感了。老柴的心跳得轰轰轰,两只手吮吸一般汲取那似乎在滑走的肌肤、那似乎会飘逝的触觉。她离他这样近。老柴想起了浴室的气味,那无从推敲的气味中正是混进了这生命淡淡的腥气。
  老柴将她抱进她的卧室,搁在她的床上。他觉得自己心的轰鸣就要惊醒她了。他摸摸她的额、鼻子和嘴唇,又摸摸她的脸颊和脖颈,他觉得自己的手决不肯停在她的脖颈上。一股要做蠢事的冲动使他喉口也哽咽起来。他不会干得太蠢,像所有男人对他们渴望极了的女人那样。他舍不得对她那样干。只是挨着她躺下来,让她身体上每一个柔软的弧度都吻合到他身上,让他毛糙粗硬的手生平惟一一次品味那些弧度的细腻,让他的手在这层薄绸上摩挲,就够了。
  灰色的天空中,已能看得见她的长发,她面孔的大致轮廓。他慢慢朝她伏下去,而撑着他体重的两臂剧烈地抖起来,他素有的好恶观念在做最后的扯皮。
  是老柴打电话叫来了女邻居和乔治。他们告诉他没有关系,她不久会醒的。
  老柴回到自己屋,见楼上亮起烛光。他和衣上床,仰面躺着,想不起在哪里爱过,也想不起在哪里失落一个爱。两行泪爬出来,流到两耳的拐角,冰凉地蓄在那里。
  他不记得自己是否睡着。直到太阳升得很高,他才疲疲沓沓起床,他开始收拾行李,衣服也不高兴叠,横竖地扔进箱子。他还是把那件他从来不舍得穿的毛料大衣仔细从衣架上摘下来,就在这一瞬,里面露出一缕浅红。竟是那件失踪的衬裙。
  难道他把它藏得太森严,连自己也找不到了?或许,是沃克太太藏的?是她理解、同情、并纵容这行为吗?……不会的,一定是他自己干的,真是自己么?……
  他把行李装上了车,回到屋里做最后巡视时,看见一页字笺:“谢谢你,谢谢你做的一切。别了。”还是那样素洁,却透着一种悲凉。
  他像老了一样缓缓转身,缓缓走出去。在他哆嗦的视觉中,还是个如常的太阳。
  (全文完。本小说获1993年“中央日报文学奖”短篇小说一等奖。请欣赏下篇作品)
18.抢劫犯查理和我 
  
  (1)
  傍晚六点半,我走出校门。比惯常离校的时间晚了半小时。
  我突然不知该往哪儿走。城市一半被白天带走,一半让夜晚窝藏着。我呢,在两个一半的中间。不再是惯常多风的芝加哥,风没了,空气中有种不幸。
  老师延时下课,这便是我个人历史中不可告人的那个事件的缘起。六点半,这个陌生时段使芝加哥在我的认识中失去了坐标点。
  妓女们列在一排公用电话前,都停下电话,朝我关切地看着。愈来愈多的人看出我的迷失。他们看出我观光一样四面八方旋转的颈子其实正如一只嗅别方向的狗,在找路。
  在我掉头从一条路走回时,一个少年拦住我。从侧面出来的,有些像袭击。他不是白的,也不是黑的,就像白天与黑夜中这个晦暗的间歇。他问我要不要他的帮助。他的嗓音和他人一样细致,每个字都吐得精巧。我谢了他,说不。
  我回头是因为我没看清他。事后我明白这种时候万万不能回头,尤其为看清一个美少年而回头。三十出头的一个中国女人,还有这样的不安分,谁还能对接下去她那段不幸负责呢?我这一回头,少年慢慢跟上来。我慌了,连说两声决断的谢谢。
  在天黑时我走回了公寓,全黑的芝加哥我是熟识的。公寓共三层,每层有A、B、C三个单元。我掏出钥匙,先去信箱取信。三封是拜伦的,他从来把情话、正事、聊天分开写。就像他的档案柜,里面的层层次次就是他一生的表表里里。
  我总有一天会嫁给这个体面的小美国鬼子,用他给我的钥匙,去开一扇屋门,把乞丐、垃圾、旧工厂残墙,以及在大雪天猝然敞开大衣、对我揭示原始雄性证明的男人们关在门外;把我的打餐馆、逛旧货店、买廉价菜的生活锁进档案柜。
  拔下钥匙拉开门时,我的胳膊肘狠狠戳在一个人身上。背后竟什么时候有了个人。
  “哦,对不起。”我说。并没有去想,这个尾随是否可疑。
  他说:“没关系。”
  我居然也没去想;我怎么可以把这个尾随放进楼。
  他说:“谢谢了。”
  声音非常好,柔得有点诗意。又那么轻和怯,对楼梯上黑色的宁静毫无杀伤力。
  而正是这声音提醒了我。我抽风一样回头,见一条细长的身影在两尺外。竟也没有太不妙的感觉,这也说明我在那晚的荒唐程度。我想或许并不是同一个少年;这年纪的男孩都细长,多么正当的事他们都做得像冒险,并是羞答答的冒险。
  “你是詹妮弗的朋友?”我问。詹妮弗住二楼B,进这楼的男孩多半归她。
  “啊。”他答。
  那么他应该停在二楼。却没有,他还在跟我往三楼上。
  “哦,那你是詹姆斯的学生?”三楼B住着个画家,收十多个学生,常敲到我门上却找詹姆斯。
  “是的。”他的声音真是好啊,按摩着人的神经。
  我却突然停下来。不对了,怎么也不对了。詹姆斯半月前去了东部。这时我们停在二楼与三楼之间,完全暗的。我想和他拉开距离时已太晚。
  他从我侧后方伸出细长柔韧的胳膊,卡住我喉管。
  事情一下子变得简单了。
  我摸出钱包,里面有近一百元。我把它往身后一掷。他接得很好,我们之间没一个动作是难堪和狼狈的;袭击和缴械都极出色。
  “对不起。”他听上去格外典雅柔弱。
  他开始在我身上摸。摸到我胸前的项链坠子,他从上到下一抓。这时二楼有人出门,有道别声,他抱得我紧紧的,几乎在寻求保护。从二楼到此地仅隔七八阶楼梯,光投过来,只要我跺跺脚就会让人发现他和我的奇特局势。我却一动没动,因为他在我耳朵上痒酥酥地说:“别让我扼死你。”
  他还说:“再见了。劳驾等我下楼,你再喊。”
  我在他刚一松开手就喊起来,并拼命跺楼板。我不知道喊了些什么,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完全用本能在嚎。
  当然没把邻居们喊明白,他跑掉了。我狂抖着坐倒在楼梯上,愤慨,还有点感伤。他多情成那样,仅仅为一个钱包;他把整整一个晚上弄得迷人和失态,仅仅为一个钱包。
  警察来的时候,所有邻居都出来了。原来你们没死绝?怎么我孤独无援时从来没邻居?
  警察问我,那是几点。
  “我怎么会知道?”我说。
  “大概几点?!”饭桶警察提高嗓门,像我该着他情分。
  “八点五分。”詹妮弗答道。
  我看她一眼。婊子你是掐着表来听我惨嚎?
  一个高胖警察撅着屁股在我小写字台上做记录,裤子绷得马上要绽线了。另一个入眼些的用同样的话训诫了我五遍。邻居们一再向我保证:我看上去气色不错。
  人走净,我又痴坐一大阵,才进浴室。脱衣服时,我发现颈口上留着鲜红的抓痕,它印着那只手的宽窄。解开衣服,见痕迹向胸部划去,红色也随之浅淡,均匀地溶进肤色。什么落出来,手去接,是被拉断的项链坠子。顺着那道抓痕,它落在我手心像块渐渐冷却下去的陨石。
  愤慨没了,感伤却还在。那个少年的优美,他的形体和声音,他操纵整个事端所带有的一种情调,使这事不一般化。对我来说,什么都行,就别一般化。
  一早就接到警方电话,核实地点、时间、作案者的装束,丢失的钱数、钱包的尺寸和式样。几天后,还是这一套问答,然后那边挑剔出几处微小误差,到我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步他才饶我。
  我有个感觉,警察不完全相信我;他们觉得这事有蹊跷。终有一天,我被叫到警察局。桌上摊开一大本相片簿,每一页都密布着人脸。警察让我努力,把少年从中认出来。我根本记不清他的脸。那种古典的、近于不真实的美貌,似是而非的肤色都是相片不能记载的。他美的形象是以他的动作和声音体现的,没有这两样,我一无线索。合上相簿,警察和我一道叹了口气。
  “你估计他多大?”
  “十八,或者十九。”
  “头发呢?”
  “黑的。很正常的头发,特点就是正常。”
  “什么不正常呢?”
  “不正常的就是——”他有种魔似的温存。能这样说吗?不能。我一个有未婚夫的女人别把气氛造得色迷迷的。“没什么不正常。”我说。他穿一件样式简单的夹克,牛仔裤大概是从“盖普”买的。很正常。却又有什么在他内里,与这正常拧着。我讲不出。别说用英文,用中文,用我写小说的笔,我也讲不出。用语言形容感觉,像用笊篱舀汤,多半都是要漏掉。我也是这样对拜伦说的,在我不决定跟他结婚的时候。
  每当我不决定结婚,拜伦就会从西部飞来。他怕我从“不决定结婚”变成“决定不结婚”。我带拜伦这个好孩子到一个爵士乐酒吧。他是真的好,非常正常:赞成死刑,容忍同性恋,温和地反战,马路上亮红灯,即使是空荡荡的马路,他也坚定地站在一大群人中等绿灯。来酒吧这样不完全高尚的地方,他是种施舍态度:对我,也对这里面的整个阶级。
  进酒吧前,我在谈一个月前的那次抢劫。他没听出什么不一般来。一次最普通的少年犯罪啊,干嘛我那样失魂落魄地去讲。
  酒吧的每张桌子上都有人了。一个少年独坐一张桌,我们同时看见了对方。我拉拉拜伦,却没有告诉他与我在以目光较量的是谁。拜伦规规矩矩等人来安置我俩。我的眼却像上了子弹的枪一样指住他。他也像进入了枪的瞄准距离的任何猎物,一动不动。
  少年坐在这强劲的气氛中,纤长的手指捏了只酒杯,为着心里一个阴谋浅笑着。他微低头啜一口酒,眼从低处往高处看我,脸显得更尖削,出来了狐狸般的俏丽。
  拜伦说:“走吧,没位子,别家看看去。”
  我已经开始往他的桌走,就这么走过去,坐下了。坐下才发现拜伦和我一同面对他。拜伦似乎还问了句:可以坐吗?他说当然,请。
  他的眼睛很大很大,眼睑的启合决定着他整个面容的阴晴。他有着古典肖像上直而窄的鼻梁,嘴唇抿严时,像条愈合的伤口。他的肤色无光泽,像女人套在深色丝袜中的皮肤。我在辨认他,记忆他,下次在密密麻麻的相片中我不会再迷失。
  根本听不见拜伦在跟我说什么。心在狩猎,又静又狂喜。只要他动,我就喊。你动一动试试。这么多人挤做一团的时候,人人都会变得勇敢,你逃不掉的。
  他真动了,起身朝门口走,身体的某个部分在和爵士乐的节拍,使他的步态带一点下流的典雅。他接近门口,我却一丝儿动作和声音也没有。太意外了,我这是怎么了?他的再度逃生反而让我松一口气似的。
  一个黑人爵士乐歌手开始唱,拜伦转过脸去尊重她的表演。拜伦有很多“尊重”,包括刚才尊重我的心神不宁。少年再一次逃了,我再不会遇到他了。我他妈的这分浓烈的遗憾是为没擒住他还是为再见不着他?
  少年却又回转来。他竟敢回来。手里还拿了枝发黑的玫瑰蓓蕾。他把这枝值十元钱的花放在我面前。似乎他方才不是逃,只是为我买花去了。贿赂我?他明白先得贿赂拜伦。
  他问拜伦:“可以吗?”语调姿态的柔弱谦恭感动了拜伦,他对我笑笑,为我骄傲似的。
  谜一样的氛围却仍在我和少年之间,拜伦以为他也参加进来了,其实那仅仅是谈话。他俩谈经济、谈教育经费的缩减、谈中东局势,也谈暴力电影。
  他说:“这些电影都是有‘暴’无‘力’,因为内心都没有动作!”
  拜伦温和地与他争论,始终是“让你三步棋”的微笑,带蔑视地欣赏着他。
  窄窄的小桌上一块蓝红方格的桌布,我的手在那下面被这少年握住了。那手还在得寸进尺地,愈来愈完全地占有我的手。他已扳转了俘与被俘的关系。我知道挣脱他并不难,但能否挣脱自己对他不可理喻的恋想,我无把握。我对自己变得如此无把握;对自己会在这样的偷欢中沦落到那一步,我全无把握。令我绝望的是,我是这样容易被勾引;我天性中,有这样难以救药的缺陷。
  少年走了不久,我们也离开了。
  街口,一个鲜花摊子上的墨西哥女孩扯住我,用不连贯的英语嚷,说我的花是她的。
  “狗婊子养的,抢了花一下就跑没了!……刚才又回来,对我道了声对不起!”
  我感到很恶心,包括我自己,还有这个温和地想挣回面子的拜伦。他说何以见得这玫瑰就是由她那儿抢的。
  “当然抢的!今晚我没卖掉一朵花,惟一的,是被那杂种抢去的!”
  拜伦将我手里的花狠狠夺下,又狠狠往卖花女孩面前一伸。女孩却向我们要钱,说花她不要了。她吵闹得像只母鹅,直到我屈服,付了十块钱,她才住嘴。
  我和拜伦一路上都没说话。
  (2)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点不清不爽的感觉不会滞留太久,不像我。我则是恐惧了。现在我才明白,那个傍晚我突然的迷失,一直暗暗在我命运中延伸着。地理方向的迷失只是最表面的一个症状,还有种种的迷失,在爱与憎,是与非,以至黑与白之间。
  拜伦走时,我对他说我愿意和他结婚。和我结婚吧,我略哽咽地说。不能总这样迷失下去,拜伦,用你的正常领我走出来;医治我吧。据说婚姻能办到许多事情,包括根除那些病一样缠人的,不三不四的情愫。
  拜伦买了一只小钻戒给我。将它套在手指上时,我仿佛在受戒。
  很快就要毕业了。毕了业我就要结婚去。
  毕业作我和电影系的中国女生李梅一块做。我写了剧本由她来拍摄。我和李梅合作对我有益,不然我写着写着就上歧路了。她总用两根手指将我一点,像京剧中的武生:“又来了!……哪,这里!我怎么拍?!”她总要把我拉回来,要我通俗些,具体些,人之常情些。
  在艺术中,李梅的角色很像拜伦在我的生活中。他们衬出我总是欠那么点正确。
  我们在学校的广告栏贴出广告,招志愿演员。女的很快有了,男的却没人肯来演。不付钱的事,在美国的男人是不喜欢做的。两星期之后,李梅接到一个电话,男角色才算有着落。
  李梅拉我到西北大学去看这个男演员。按讲好的地址,我们上六楼。走廊一头是个大厅,舞蹈系的教室。暗暗的走廊中可听见一个灰蒙蒙的嗓门在念数:“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节奏绵绵的,单调得怵人。
  大厅门开一半,看进去所有人都背朝我们。所有人都穿黑色马裤,质料样式不同,但全是马裤,全是黑色。动作也是绵绵的、单调的。我突然发现这是中国的太极拳,只是走样了不少。每个人都做得入神,大厅里充满阴沉沉的和平。
  一个人似乎转身早了,碰了他紧邻的另一个人。一声好听的“对不起”。
  我以为我忘了他了,原来什么都鲜淋淋的在那儿。
  李梅对我说:“我们学校也在教太极拳。学校开这种班赚外快?”
  我从来没注意到太极是这么回事:一个动作中藏着另一个动作;在做头一个动作时已把下一个动作的可能性蕴含进去;每个动作都互为因果。却只有自然,没有必然。永远有余地,永远有后路,永远地往复。我几乎要窒息在这种轮回中了。
  黑马裤的腿在我们两侧穿流。我抬起头,李梅已把他带到我面前。
  “你好!”我结实地叫一声。
  “你好吗?”
  他嗓音仍那样。李梅没察觉我和他眼睛的秘密刺探。她几句话就和他聊得烂熟,定下当晚就开始工作。
  女演员是中国人,二十四五,两个深酒窝,眼睛空空荡荡却很多情。进行得还顺利,到周末就拍到结尾一场戏,有个吻得接。
  “不行。”李梅恶狠狠地说:“活这么大,吻都不会接?!”
  其实查理做得极认真。他吻人的样子含蓄得很,就像他的行凶抢劫。那女演员要对这么不成功的接吻负责,她跟李梅撒着娇,说她真的从来没有接吻的体验。二十五岁,还没人吻过她,她实在该为此跳楼去。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往场地中间走。
  “你干嘛?”李梅问我。
  “示范。”我走到查理对面,说:“来吧。”
  三十出头的接吻老手他奶奶的吻个真格的给你们看看。
  查理默然地热烈了。他向我伸出细长而结实的双臂,当我接近他时,他全身紧张了,只有一对眼睑完全松弛下来,松松地罩住他的眼睛。似乎他放弃了所有感知,只把最后那点感知留在嘴唇上。我忽然想到,这是一副入瘾的人的神情,那瘾已带着他所有知觉私奔了。他嘴唇触上来时,我感觉我也染上了他的瘾,享受到了那中间无耻的妙处。他将我越抱越紧,就像头次那样,要扼死我。
  结束时有十一点了。李梅说她送女演员和灯光师,让查理送我。
  我俩一路走着,谁也不理谁。我当然不会再放他进公寓的楼门。还没等我拔下钥匙,他已挤在了门缝中。我推他,却推不动。他手攥住门把,我用力抠,想抠开它。我抠得他疼了,突然抬起大眼睛看我,像那种最温存的猫遭了莫名其妙一掴子揍,拿眼睛告诉你它的痛楚。
  我说:“对不起。”
  “没关系。”那嗓音哄着我的理性,像头回一样。
  什么都又回来了。我要再不喊,第二个钱包就没了。但他这回没要我的钱包,和我一块进了屋,没有丝毫作歹的迹象。
  我们在小餐桌上坐下来,吃我做的香肠蛋炒饭。他吃得很悄然,握勺的手势逸然得体,把一盘简单的蛋炒饭吃得高贵起来。我注意到他的指甲干净整齐,像白色剔透的贝壳。强取豪夺,似乎是他换了另一双手干的。
  吃完了,我们仍找不出什么话来谈。他又从桌布下握住了我的手,好像我们中间仍有个拜伦。
  “我想,我爱你。”他说。
  “胡闹。”你他妈的以为我十三岁?
  我撵他走。门口他站住了,说他丢了什么东西,得回去找。
  我说:“我告诉你,少耍花招。”
  他看我一眼,大概在我刀枪不入的表面看到了已对他无法招架的我,他又说:“我爱你。”
  “好了,快走吧。”他要再这么说,我真的要喊人了。
  他却一下抱住我,就像没有看见我惊慌而愤怒的眼神,或从那里面恰看到趋迎;看到我铤而走险的勇敢和堕落到底的甘愿。由于动作和情绪的激烈,他一络细致的黑发游散到额前,使他优美的少年形象中带出一种成熟和放浪的气质。一切都恰恰是我要的,一切都在诱发我天性中所有的危险潜伏。
  我已被抵在门上。他将我双手固定在一个制约我全身动作的位置上,微笑道:“现在你动不了了。”
  我看着他,想他怎么会如此顽劣同时如此腼腆。
  他说:“我想对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停顿一刻,让我证实他没有戏言:“你看,你完全动不了了。”
  我不讲话,明白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他仔仔细细看我一眼,又那样顽劣而腼腆地微笑了,然后他告诉我他爱我是真的。
  我看着他不黑不白的肤色,他仍在抽条的细长身材,感到恐怖。我和他之间的一切悬殊让我感到恐怖。
  我们居然约会起来了。查理拉着我的手,散漫地走着。我心极快乐,又极重。他不时说一句很中学生的情话,看着我笑笑,实际上不知在想什么。我只图活一天是一天,也只有这种出轨的、畸形的感情能给我中学生的战栗、骚乱,中学生的缠绵、激动。
  我常在悄悄注视他,他的美该多少抵消这事本质的丑恶和无耻吧。我问他学太极拳是不是为了去教人,挣些钱。
  “挣钱?”
  “挣钱不是很好吗?”
  “哈。”他不知在讥讽谁。
  接着他告诉我,他学太极拳是学它的哲学。
  它的哲学是什么?我这个中国人请教。
  他说:“是圆。”
  他说圆是迷失和发现。圆是不灭。圆是无限的可能性。圆什么也不是。
  路走尽时,他给我一只小盒,轻轻说:“打开它。”
  打开了,里面竟是一只大钻戒!白金托子,维多利亚式样。他说是给我的。要我窝赃吧?要不就是跳蚤市场买来的舞台道具。不管它是什么,我收下了它。收下的是这个少年的郑重。
  他将它套在我右手无名指上,让两枚钻戒去决斗。
  道德开始无昼夜地刑训我。因为我把那个钻戒拿到首饰行去估价,它值一万。无救了,它竟是真的!我把拜伦的那只摘下,生怕它被这只杀伤、杀败。
  和李梅的合作很成功。查理的形象、气质、表演使我差不多忘记了我们相识的真谛。查理也来看了录影带。李梅问查理干嘛不去做个演员。查理反问:为什么?李梅瞪眼挑眉:赚钱多啊!
  查理几乎是羞怯地说:“我不需要钱。”
  他撒谎。他不仅抢劫、偷窃,还撒谎。除了有个好的仪表,他什么也不好。快离开他,我对自己说。
  我和查理坐在六月的黄昏。远处是个露天音乐会。我不断窥视他的侧影,那线条很像一只灵秀的小狐狸。有许多次,我几乎脱口问他:你把我的钱包怎么处理?里面还有拜伦的照片呢?至少该把那照片还我吧?你把它烧了。撕碎了?总之,你是怎么把它毁掉的?就用你这双手?这双手的背面是暗色,从每条指缝,却渗出掌心的粉白,那是他身体中两种血液的疆界。就像这个白日与黑夜的疆界。十九岁的查理,你究竟是什么呢?……
  “我去买些饮料。”查理站起身。
  他去了。从黄昏到傍晚,又到了明与暗之间的那一带,他仍没有回来。他不会再回来了,去永远中买饮料去了。一个最小的行为中藏着最大动机:他逃进了无限的可能性,让我在无限的可能性中痴等。
  他不再回来,我俩了了。他穿着什么?一件浅橄榄上衣和一条深橄榄裤子,都宽大,兜满风。他就那样从我眼里走干净了。
  也好,也好。等我挺过这不黑不白的一带,我将有个彻底的回归。去和拜伦,和绝大多数人坚定地站在马路此岸,等绿灯;等正常的伦理给我们行与止的许可。
  天全黑了,我开始识途。远处炸起的人的叫喊,难听极了。又是谁在呼救,谁在喊捉拿。
  一条细影子,灵巧地朝我而来。是查理,他问了一下,已落座在我身边。他递给我一罐已热了的可口可乐,又从他衬衫兜里拔出一根瘪掉的吸管。我正打开饮料,他突然抱住我,某种绝望给了这拥抱铺天盖地的涵量。
  就这时,一群人以一个警察为首,朝我们这边跑来。人群茫然一会儿,其中一个女人叫道:“是他!”她指着查理:“他抢了我的项链!”
  查理的眼睛无辜地朝人群眨巴。
  “什么?”他转向我:“她说什么?”
  女人伸过一只带彩色长指甲的手:“是他没错!他抢的!小畜牲,看你跑!
  查理,你这恶棍。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这女人怎么了?”查理对我说。他的手抚在我背上,手心沁出大量的汗,沁进我的衣服和皮肤。“你们可以问我女朋友,我们一直坐在这儿!”
  他嗓音里没有急躁,仍是如常的柔弱、多礼。对比之下,叫喊不止的女人显得那么蠢,那么强悍霸道。人们开始相信这个恶棍了,只要女人一叫唤,人群中就有哄笑。
  “就是他,就是他!”女人捶胸顿足。有什么用,查理的优雅斯文正在赢。
  我知道,我的一句话就能救他或害他。警察终于要我说这句话了。我看上去诚恳朴素,像是离罪恶最远的一种人。查理,从此之后我们两清,我不会给你拖下地狱。一股非生理的恶心出现了,有了它,我不会再对你着迷。
  我做了伪证。查理那只僵死在我背上的手渐渐还了阳。
  回家的路,查理仍送我,我决定找个当口把钻戒还他。不必谴责吵骂地分手,好像他还算个什么。他能算什么呢?一个白种人和印度人的后代,一个有犯罪瘾的十九岁男孩。在我生命中,他什么都不算,他甚至不值得我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包括拜伦。
  走到我第一次迷路的那一段,他突然停下来。
  “查理!……”我觉得这个停顿不妙。四下里的人呢?
  我的脖子被他扼住,还那样,从侧后方。他一点也不比第一次客气,扼得我四肢一阵瘫软。我立刻把钱包给他,里面只有五块钱。
  他却提醒:还有你的戒指。
  我摘下来,搁在他摊开的手心。并告诉他:这非常荒谬,它本来就是他的。
  他松开我,照例说了声深情的“对不起”,又说:“你不懂这当中的快乐。”
  他天使般的脸永诀地笑了一下。
  查理沓沓沓地飞跑。我他妈的有这个兴致叫喊或追你?自做多情了,畜牲。
  我第二天去报案。
  警察把同样问题问了五遍之后,又打开那密布人面的相簿。如此排列的人脸是多么令人作呕,即使是好看的人脸。它们都像是从尸首上摄下的,那么呆滞无神。不,查理的脸不可能在其中。查理显然是高一等的贼、混账,一只近乎完美的禽兽。
  “他说对不起。”我告诉警察。
  “嗯?”警察说。
  “他总说对不起。”我试图让他明白查理和这些人脸的区别。
  “嗯。”警察说:“你在这里签字。”
  我说:“得逮住他。”
  警察说:“以后没事少出门,我跟我老婆也这么说的。”
  我搬到李梅的地下室去了,相信这事瞬眼间就会过去很久。冬天,最后一趟走出校门,它真的已过去很久了。美国人正在关注刚打响的中东战争。那事真的过去了。
  正要下地铁,看见了查理。忙乱纷纷的人群中,他仍以他的静突了出来。他仍那样,有种令人销魂的气质。见我,他眼里有了种力量,薄薄的嘴唇也有了点甜。他先叫我的。我一下理清那乱作一团的情绪,它是被我忽略掉的思念。它是乱的,却从未断过。
  整个城被反战的示威队伍弄得动荡疯癫。
  他拉我进了一家咖啡店,傍湖的。坐了挺大一会儿,他说他应征了,很快就上前线。
  “去帮伊拉克打科威特。”他说。
  “什么?是去帮科威特打伊拉克!”我纠正他。
  他垂下眼睑,一笑。似乎他明知却故意这么说。又似乎笑我的认真;管他娘的谁打谁,难道还真信仰“得道多助”?
  他再抬起眼睛时,乌黑的大眼睛里有种期待。他期待被消灭或消灭谁。我欣赏着他古典肖像似的美貌,想着这美貌将由谁来消灭。
  他说他恨这个没有动作的生活。没动作,没有愤怒,日子里的无数可能性都在慢慢死去。生命该有动作,动作是生活的证明,他又说。
  查理曾经的动作,他制造的愤怒,就只为这个证明。现在他终于有无数动作需要他去完成,包括消灭和死亡,这些最彻底的动作。
  我突然有种抚摸他的冲动;去摸摸那冷流般的眼睛和毛茸茸的鬓角。不会有比这个抚摸更多的东西留给我了。
  “我爱你。”他看着我说。
  我点点头,表示心领了。他若知道我多么爱他,会被吓着。所有人都会被吓着,它是我一生中最不见天日的一个秘密。
  他说他在我突然搬走后怎样找我;他疯了一样寻找过我。他又在桌布下握住我的手,那美丽的手和美丽的动作诉说他唇上的表白是真的。只有这个是真的。
  查理去了大洋那边,没有再回来。大洋不是一块台布,我和他不能再在台布下手握手。
  (全文完。请欣赏下篇作品)
19.青柠檬色的鸟 
  
  (1)
  二楼的屋盛了一年的空寂。是香豆去了留下的空寂。一直没人肯租那一间朝南的屋。每次来租屋的人都嫌屋里有气味。那是香豆在里面变老、脱发、偏瘫、最后咽气的味道。洼憎恨人把香豆遗在人间的一段新陈代谢气味叫臭。洼去了佛罗里达参加中的葬礼,同中的侄儿侄媳住了一个礼拜。中是洼少年时一同搭船来美国的朋友。洼该在中的葬礼一结束就回旧金山,那样就不会同香豆错过了。洼的机票是顶顶价廉的那种,规定他住一个礼拜。洼也知道中的侄儿侄媳恨不得洼住到马路上去。其实洼是住在马路上,除了晚上回中的侄儿家去睡觉。洼总是对中的侄媳说自己在外面吃过晚饭了。其实侄媳并不认为洼在哪里吃晚餐是她的责任。就那样把香豆错过了。回来时在波特莫斯广场拉胡琴和下围棋的半熟人都说洼一定度了个很好的假,脸色“炭”(注:炭即英语“Tan”,即日光浴)得多时髦,一定是在佛罗里达的海滩上四仰八叉晒了整整七天好太阳。洼没纠正他们:那是他不得不在马路上“炭”的。洼总是微微一笑。洼的这个略带悲伤的笑容使洼有种文雅的气质。这些同洼认识了多年的人始终没有把对洼的一半生疏在相处中去掉。这其中也有洼自身的原因,洼不知如何将他与人相处中熟识的一半发展开去。还有个原因只有香豆知道,就是洼的灰色眼镜下的眼睛实质上已达到了百分之九十的失明,而眼镜也只给洼百分之五的视力。熟人在这视力中都是半熟的了。
  一年前的五月,“炭”得油黑乌亮的洼回到他的屋。他的屋在一楼,头顶一片菲薄的天花板之上就是香豆的屋。说是说一楼、两楼,其实香豆住的是和地面平齐的层面,洼的屋低于街沿七八个台阶。从佛罗里达回来的洼白天夜里听着一层天花板之隔的香豆,然而却连最细微、最轻柔的毛巾软底鞋一步一拖的声音也没了。也没了香豆拉抽水马桶,木梳坠地的声音。总之是那些细琐声音中香豆的日常生活规律、寝食习惯;那声音中香豆的扫扫抹抹、侍花弄草的癖好都没了。一个礼拜后,没有了声音的香豆令洼心焚起来。他打了十多个电话上去,老式电话铃回声四溅,连隔着一层天花板的洼都觉得炸耳。洼叫来了房东,房东提着罗里罗嗦一大串钥匙打开了香豆的门。门一开,一股浑厚的气哇一堵墙般地朝着人倾塌而来。清淡的香豆,静悄悄的香豆,却有如此壮阔的死亡气味。死亡的气味竟如此有力量,击昏了乍入室的房东。洼不太懂房东的意大利英文,只懂他在诅咒死老太婆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自作主张死了。整个屋都是发了酵的香豆的死亡,房东雇了一帮人来清除气味。那帮消防员似的人来了三四次,仍是徒劳,每个租房者都嗅得出那中国老娘生前死后其在这屋度了多久。洼就在那天接管了香豆的八哥杰米。它已经奄奄一息,钩子形的鸟啄冰冷。洼眼看着它一点点有了体温,开始进食,洼有点觉得它是复苏的一部分香豆。
  洼憎恨那些一口一个“死老太婆”的人们。在洼心里,香豆就是香豆,是他初识她时的年轻女子,是他每次出海回来隔着马路观赏的那么修修婷婷走下圣玛丽教堂台阶的中年妇人。
  直至一年之后,洼终于在一个下午听到了香豆的屋轰轰烈烈地搬进一家人来。两口子和一个八岁男孩。男孩叫佩德罗,长有一双典型的墨西哥大黑眼睛,过分的大而黑使男孩的面部表情总是带着轻微的恐怖。男孩佩德罗不像他父母那样壮硕,似乎也将不会有个壮硕的未来,因为他似乎始终被那沉默的恐怖燃烧着,消耗着。在洼仅剩的百分之五的视力中,这个八岁的墨西哥男孩异常美丽。他看不见佩德罗经过缝补的兔唇。缝补是粗针大线的,因此佩德罗的人中远远偏离了他绝对垂直于地平线的鼻梁。这就使佩德罗在不经意瞪着某人或某物时,神情中有了点作祟、阴险的东西。这些在洼剩余的那一丝视觉中,都是被滤掉的。洼只看见一个长着大黑眼睛的美丽男孩。
  从此洼的头顶上是一派热火朝天的生活。香豆以气味对于那居处的占据,顿时被辛辣的墨西哥烹饪给灭除了。香豆生前的宁静、那每一细妙响动之间长长的静止被欢乐的墨西哥音乐、飞快的西班牙语言所填满。香豆的床早被扔了出去,现在这张床夜夜都热情奔放地响,咕嘎咕嘎咕嘎,床垫中所有疲惫的弹簧都在拼死屈伸,支撑它上面的伊甸园游戏。洼想,佩德罗这时会被安顿在何处?很快他弄清佩德罗隔着一层布帘间接参与到父母的活动中。正如洼隔着一层薄薄的天花板插足到这对健康男女的正常生活中去。洼认为那一定是欢乐的,他错过了一生的很大一种欢乐。
  洼和佩德罗的情谊是从八哥杰米开始的。八哥跟了香豆有十年了,话是香豆一句一句教的。香豆的细语和耐心使脾气颇大的八哥杰米在两年内学会了二十六个字母,五年内学会了“早安,晚安,我爱你”。到了第七年,八哥杰米已经完全是一口香豆的英语,带汕头口音。香豆死后的八个月,杰米一声不吱,复活节前的一天,它突然口若悬河,洼有一句,它有十句等在那里,电视上报告天气预报,它竟也学会了,带点人的怪腔说:“旧金山海湾地区将有小雨……”
  一天洼开了窗子,见佩德罗站在窗边。男孩已经站了很久,大黑眼睛穿过屋内的阴暗瞪着那只青柠檬色的鸟。洼说:“你要进来和杰米说话吗?它会报天气预报。”男孩马上不去看鸟了,冷冷瞟了一眼洼的灰眼镜。男孩大致看出洼的孤苦,贫穷和趋于完整的失明。他看出洼是以那副灰眼镜化妆。佩德罗又仔细看看洼屋里的每件陈设,再去看墙上挂的杂七杂八的丝绒画、招贴画和一个黯淡无光的铜航标,它是从一艘废船上拆下来的。佩德罗还看见高高的一堆旧物,其他东西都看不清,只看见四五个大大小小的电视机搁在一大团旧电缆上。佩德罗对洼屋内的气味颇熟悉,他母亲常带他去“救世军”店铺,那里就是这股墓穴般的气味。洼看出佩德罗对自己严肃地产生了兴趣。洼没有过孩子,所以洼不知自己原来会如此强烈地喜爱一个像佩德罗这样的小男孩。
  洼觉得佩德罗瞪着那双大黑眼睛如同在观赏百货商店的圣诞橱窗。一个小男孩所能有的贪心和兴趣,都在那双大黑眼睛里。洼又一再以诱哄的语气请佩德罗进来同八哥杰米谈谈。佩德罗点一下头,看着洼笑了。洼当然看不见是什么使这小男孩的笑容那么古怪。几年前缝合的兔唇让洼心里一悸地想,这个孩子的笑是怎么回事?佩德罗在留给洼那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之后就消失了。
  第二天,佩德罗被洼邀请进门。之后两人就站在杰米的笼子边,等杰米报告天气。洼一直叫佩德罗耐心一些,他说佩德罗你别急,杰米和你还要有一段相互熟悉的时间。等了两个小时,八哥杰米一直对洼的困窘处境不加体谅,一直保持发瘟般的昏沉状态。洼一再、一再地向佩德罗保证,杰米绝对是一只能说会道的八哥,绝对赛得过电视上逗人哄堂大笑的家伙们。其实洼比佩德罗还失望,洼想,它哪怕讲个“早安、晚安”也好啊。
  为了不使佩德罗感觉这一趟来得太亏,洼从那一堆电视机里挑了一只模样干净,不缺一只旋钮的电视机送给了佩德罗。但十分钟左右佩德罗的母亲抱着那只六十年代产的电视机回来了。她不会讲英语,只对洼“Thankyou”,同时红着脸直摇头。洼懂得她的意思:她不明白自己的儿子平白无故从这个陌生的中国孤老头手里接受一个破旧的电视机是什么意思。
  洼马上看出佩德罗的母亲肚子里已经有了佩德罗的弟弟或妹妹。偏矮胖的墨西哥女人身上带着一团安居乐业和烧煮晚餐的温暖,这温暖使洼深受触动。女人在门口忽然驻步了,因为八哥杰米开口讲起了“旧金山海湾地区一周内的天气趋势”。墨西哥妇人觉得这是个神奇而叵测的地方——这样一个中国孤老头的居处。洼看见妇人红亮圆润的面孔变成了儿童。她转身对楼上叫起来:“佩德罗!佩德罗!”男孩咚咚咚地跑下来,八哥杰米恰好讲完最后一句。洼听见佩德罗的母亲气喘吁吁地上楼梯,一路都在眉飞色舞地向佩德罗讲八哥杰米如何不可思议。
  从这以后佩德罗放学后到晚饭前的时间都是在洼这里打发的。佩德罗的父亲是个花园匠,早出晚归。他的母亲一天要替两家人家清扫屋子,擦浴盆,也要到晚饭时间才能回家。洼明白自己被佩德罗的父母占了便宜,他们把八岁的男孩交到一个免费老保姆手里了。洼更明白的是,真正的保姆其实是八哥杰米,佩德罗一直想听杰米好好地报告一次天气,因此他甘愿呆在洼充满阴暗的屋里,甘愿为洼读书。
  洼的眼睛无论如何认不清书上那些字了。他叫佩德罗念,他听。洼想,其实佩德罗也像只八哥,吐出的字句和他脑子的理解力完全不发生联系。佩德罗念到“她那粉红色的两粒乳头像两颗草莓糖球”时,脑筋远远跟不上这句话的意义。佩德罗同所有二年级学生一样,不认得的字他们也能够照字母读出大致的音来。百分之八十的词汇都只是被他的唇舌铸轧出个基本形状,这和八哥学舌颇相似。
  因此佩德罗不知道自己诵读的这本书是那类叫做“成年读物”的东西。男孩不知道“将嘴唇慢慢送上去,舌尖首先品出那乳头的新鲜”这一句话是指什么。佩德罗不认识也读不出音的字也很多,洼叫他把它们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在他掌心上。佩德罗用右手食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在洼的手掌心顶怕痒的地方写着,整个字形成的过程在洼手心上造成的奇特瘙痒,以及那些暗中排列组合起来的字母产生出的秘密涵义,使洼的面孔禁不住漾出笑容。洼在这样笑的时候闭着眼睛,灰色玻璃下佩德罗能看见洼薄纸般的眼皮细小而剧烈地抖动。在佩德罗眼中,这个中国老人此刻的笑是非常怪样的。他问洼刚刚在他手心写下的那个字是什么意思,洼仍是闭着眼,仍是笑,伸手轻柔地抚摸一把他浓黑带卷的头发说:“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懂了。”
  在洼闭着的眼皮里,洼的视力是完好的。佩德罗读出的每个疙疙瘩瘩的句子都在这完好的视觉上形成图景。图景就这样铺陈出一个故事。就是那类干篇一律的色情故事必有的陈词滥调的描写。庸俗拙劣的描写是必须在那里的,不在那里注这类老单身汉会很失望的。佩德罗单调的童音持续在洼的耳际:“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那绸缎一样凉滑的皮肤,感到那柔软的身体已是半溶解状态……”
  洼断定香豆肌肤的感觉一定是这样的,感谢这书的庸俗作者,他将它兑现成了词藻和句子。二十九岁的香豆走出圣玛丽教堂的圣经装订工厂大门,颈上飘一块天蓝绸巾。她第一次朝洼抬起略带责怪的眼睛。宽松而严谨的裙装下,香豆的身体一定是这样“半溶解状态”。到了四十九岁,洼依然认为香豆是好看的。出海归来的洼总觉得香豆身上招展的裙裾是迎接他的一面旗。洼是不懂得恋爱的,恋爱对于洼就是在臆想中对那具身体产生一些行动。
  佩德罗休止在一个不该休止的地方,大黑眼睛缺乏表情地瞪着这个中国老船员。他已停滞了良久,而洼脸上的怪样笑容仍没有浅下去。佩德罗手上的书散发着呛人的霉味,纸页如墨西哥的玉米薄片一样黄而脆。男孩推了推老人,问他是否听见八哥杰米刚才咕哝了一句什么。洼倏然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惟一可见的是床对面的窗。窗在洼的视觉中只是一个白亮刺眼的方块。洼一点也没听见八哥说了什么。
  佩德罗说:“你没听见吗?杰米刚才对我说了‘哈罗!’”
  洼说:“你看我没有骗你吧?杰米高兴起来可以发表演说的!”他要男孩再将刚才的一段重读一遍。佩德罗抗议说那一段他已重复了几十遍。两人扯了一会皮,还是佩德罗让了步。他把刚才的一段做了第四十遍重复,不认得的字还是不认得,还是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往洼的手掌心上写。洼脱落了自齿的牙床不断咬噬,偷吃什么美食似的。“水顺着她的肩流下,流过她的胸,她圆圆的腹,她的身体在一层薄薄水帘之下微微波动起来……”然后便是一连串的晦涩词汇,佩德罗幼嫩的食指将它们一一写在洼黏湿的手心。细小的触动使洼情不自禁发出一声低吟。那些被分别刻画在他掌心的字母顺着他的知觉爬向他生命的最核心处,在途中形成它们隐秘的连贯。逐渐地,佩德罗所念的每一个“她”都在洼的听觉中成了“香豆”。“香豆的身体在一层薄薄水帘下微微波动起来……香豆碧蓝的眸子升起一片薄雾……”不对,香豆的眸子是乌黑的,直到她偏瘫的那一年,那些眸子才呈出一点灰色。洼执拗地想香豆偏瘫的身体也依旧优美,肯定不像自己这只皱巴巴的皮囊盛着一套大小骨头。香豆那从来没披露的身体一定如书里写的那样既柔顺又倔犟……
  (2)
  佩德罗此时在他手心写下了那个最秘密最紧要的字眼。男孩带点阴凉的柔软指尖触在了他神经的根茎上;生命和生物最最致死的敏感须梢上,他人打了个挺,把八岁的佩德罗吓坏了。佩德罗以为这个中国老头已进入了垂死状态,先是用书在老人脸上使劲拍打,依然不见改善,慌得他起身便往门口逃。就在同时,八哥杰米也惊得呱呱呱地以它的母语叫起来,一面扑腾着翅膀不断在笼中四面八方地碰壁,一些青柠檬色的羽毛纷纷落下。
  洼这时才从沉醉的底部浮游上来,皱纹把他的瘦脸弄得乱七八糟,因而笑容里有了许多痛苦。佩德罗见中国老头没死,断了一口气又续上了。他眼镜滑落到下巴上,两手到处摸索:“佩德罗,书呢?书呢?”佩德罗从地上拾起书,狠狠往洼身上一掼。八哥杰米这时也静下来,侧过脸用一只眼看看这一老一少,然后又侧过脸,用另一只眼再看看这一老一少。然后它口齿不清地说:“佩德罗,佩德罗……”男孩仔细听了一阵,问老人杰米在叫什么?洼听了听,说:“好像在叫‘佩德罗’。”老人这时看见男孩拧歪的上唇掀动起来,变成很大很大一个笑容,牙齿雪白刺眼。
  佩德罗纠正八哥杰米的发音,直到杰米把“佩德罗”三个音节都完整地吐出来。这天八哥杰米的脾气特别好,佩德罗纠正它的时候它就静静地侧脸瞅着他,样子急切而专注。佩德罗狂喜地蹦跳上楼,在到达自己家门之前已把有关八哥杰米的号外大声报给了他挺着大肚在灶前忙碌的母亲。惊诧和兴奋使这一向脸色灰白的男孩两颊潮红,更大量的恐怖从他的大黑眼睛中释放出来。他的母亲也被佩德罗稀有的振奋情绪所感染,决定以后天天把佩德罗交给楼下的中国孤老汉去照看。这似乎对几方面都有利。佩德罗的父亲晚上八点回到家时,女人便和他讨论起楼下养八哥的中国老头来。他们在床上紧紧搂成一团,说这个城市住着不少像洼这样的中国老单身汉,他们一生都没有攒够钱娶个女人。男人和女人在这个时候为他们自己的优越处境而备感幸运。他们搂得更紧,把更大的响动传送到一板之隔的楼下,传到老单身汉洼清澈的听觉中。
  洼断定房东没有把香豆死后在屋里停留八天的事告诉墨西哥一家人。房东可能压根连屋里死了个叫香豆的老女人都没说。想到此处一阵自谴:连他自己也在心里把香豆叫做“老女人”了。一个守身如玉的女人不可能成老女人的,洼这样决定了。在香豆四十九岁那年,洼对她说他们该住到一块了。她微带嫌恶地笑起来,看着他,意思说,何苦呢?这样隔一层天花板,有什么不好呢?到了香豆六十岁时,一天,她请洼上楼去她屋,然后她用一枝笔在纸上写字给洼看,每一行字都在纸上滑出个大下坡。香豆说:“洼你看,怎么会这样?”她没法把字写在一条水平线上,它们就是一个比一个低地往下滑。香豆哭了起来,洼把她头发稀疏的脑袋捧入自己怀抱。那就是香豆偏瘫的开始。洼在接香豆出院时又说一句:“香豆,不如我们就住到一处吧?”香豆又笑了,右边嘴角向下滑去。香豆的意思是,他们认识得太久了,认识太久的人住到一处会很可笑的。在香豆死后的一天,洼突然悟出,香豆的一生或许也如他一样,是场空等,等的是个洼没见过的人。香豆对那人的空等由于有了洼对她的空等垫底而显得安全而温暖。洼对香豆的空等亦由于她对那人的空等而显得凄美而浪漫。大概就是这么个因果逻辑,洼在那天想明白了。香豆花了半生的闲余时间教会了洼阅读,教会了洼讲水手肮脏话之外的英语。当了一辈子圣经装钉女工的香豆死时并不知道她一生最大的业绩是把一整本圣经灌入了洼的生命,并也使洼有能力阅读各种“成年人读物”。老单身汉洼的正派单纯的生活和其他中国老单身汉于是有了点不同。
  从八哥杰米学会“佩、德、罗”三个音节的那个晚上,八岁的佩德罗每天下午三点半准时出现在洼的门口。洼的那本开始解体的、散发霉腥的“成年人读物”已给佩德罗读下去一半。一些重要段落洼要求男孩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读。有时男孩心不在焉,去想八哥杰米哪天才会报告天气给他听。这种时候他就把书念得颠三倒四,于是书中人物的动作也就变得混乱不堪,荒诞不经。洼就会哮喘暴发那样强烈而窒息地大笑起来。佩德罗十分讨厌洼的这种恶劣笑声,在洼这样笑的时候,八岁的男孩有一点感觉到自己吃了这中国老头的亏,被这中国老头给戏耍了。也有一点感觉到洼让他念的这本破旧的书所述的是个什么故事。那些陌生字眼在他一个个拼写在洼的手掌心上时渐渐在他脑际深处拼连起来,一些他不懂得却隐约知晓的意义逐渐形成了。洼越来越多地要求他把那些字画在他手心上,每当佩德罗这样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在洼手心上画动时,洼那几乎疏淡得没了踪影的眉宇间便出现一种更怪样的表情。佩德罗不认识这表情,他不知它是种复杂透顶的舒适和幸福。但是佩德罗已感到每天从他口腔经过的这些句子、词汇大致连缀成了怎样的一件事物。这件事物八岁的他是不懂的,但他的本能是懂的。
  洼在感恩节前夕完全失明了。但洼还是能看见白天和黑夜的区别。白天是一片白色上有些动或静的黑影子,黑夜则是一片黑色上有些动或静的更黑的影子。凭着这点判断,洼戴着他的灰色眼镜,拄着手杖可以到两个路口外的中国菜蔬店去买半打松花蛋和一袋港式全蛋面,或者一袋小白菜、半斤叉烧。洼很少吃他判不出质量的东西。洼也可以自如地走到四个路口外的波特莫斯广场去听人拉胡琴、吊嗓子、下围棋。这两桩事不需要视觉去做的。洼尽量避免作出盲人的动作来:用手杖琐碎地点点戳戳,同时把下巴高高翘起。做过水手的洼觉得那些动作在他身上会很没风度的。他走到离家门十多步时,就听见佩德罗已经等在那里。佩德罗和三个陌生男孩在他窗台上坐成一排,在听佩德罗吹嘘八哥杰米。佩德罗语气明显带有哗众取宠和讨好。他把洼说成是中国海盗,洼想自己的灰眼镜大概挺帮忙营造神秘气氛的。
  男孩们一见洼就知道他绝不是中国海盗。他们瞪着蓝色、灰色、棕色的眼睛,看洼走过来。他们相互戳戳捣捣,暗暗讨论洼是否是个瞎子。他们不知为什么心里非常希望洼是个瞎子,不然洼实在太平常了,不配拥有那么一只神奇的八哥杰米。洼大声跟男孩们打着招呼,然后男孩们鱼贯进入了洼那散发着老单身汉特有气味的房间。佩德罗像主人一样将八哥杰米介绍给朋友们。洼在一边被忽略得很干净。他挂起盲人所特有的明辨是非的悄然笑容,欣赏着这帮兴奋得手忙脚乱的男孩们。杰米毕竟是只漂亮的鸟,并长着一个诡计多端的面孔。
  佩德罗连恳求带威胁,八哥杰米就是不肯张口叫他一声“佩德罗”,更别提报告天气预报了。它不动声色地将尾翼一坠,一粒白色的粪落在佩德罗的黑头发上,引得三个同伴快乐了三秒钟。佩德罗将抹下的鸟粪揩在洼的破沙发上,继续软硬兼施地逗八哥杰米开口。最终是杰米先失去了耐心,呱啦呱啦地乱嚷起来,音色稍次于乌鸦,人类强加于它的文明半点也不见了。其中一个男孩打着哈欠说,他想回家了。
  另一个男孩说,他也等不及八哥杰米的天气预报了。
  第三个男孩说,这是个屎鸟,只会吃和拉屎,根本不会说话,他们到这里来受了骗。
  佩德罗急了,说八哥杰米说起话来语法比你正确多了!
  男孩说,墨西哥人最会撒谎。
  佩德罗要哭出来,他指着坐在墙角的洼说,洼可以证明,我从来不撒谎!洼可以证明……
  男孩们打断他说,中国人更会撒谎。
  洼听见男孩们一个跟一个地走了。他眼前的一片黑暗中有个更加黑暗的小影子孤零零立在那儿。他走向那小影子,感到那是条正在深刻饮泣的小影子。洼来到这个国家,这个城市时不比佩德罗大很多,洼知道这条孤零零的小影子内心是怎样个滋味。六十多年前的洼若有一只宠物如八哥杰米,他也会像佩德罗那样以它去换取一点信赖和友情。这一点八哥杰米是没法懂得的。
  当洼的手摸索到佩德罗的大黑眼睛边,摸索着去揩那些眼泪时,男孩猛力甩开了他。甩开了这个整天让他读那些污秽词句的中国糟老头。洼这时看不见佩德罗的眼睛扩张得多么大多么黑,放射出怎样的两束黑暗的恐怖。男孩的脾气发起来竟比八哥杰米大许多。他也像那孤禽一样绝望地扑腾,四面八方碰壁。洼吓坏了,却看不见男孩究竟想干什么。佩德罗扑腾到一个角落,抄出一根木棒照着八哥杰米的笼子便夸过来,两种生物同时发出极惨的“呱呱”声。笼子是铁铸的,古旧了,却怎样也打不烂。洼想告诉男孩凡是老东西都是难毁的。而这时八哥杰米不知怎么从笼中飞出来,腿上拖一条发黑的银链。佩德罗舞着比他自己高、与他分量相当的木棒满处追打八哥杰米。洼凭着听觉去阻拦男孩,却总是迟一步,结果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洼绝不想让佩德罗伤害八哥杰米,他认为过去的半年中有佩德罗,有八哥杰米,有他自己,这是个相当美满和睦的组合。
  这个时间离邻居们下班归来大约还有四十到五十分钟。
  佩德罗越来越怒不可遏。八哥杰米已飞累了,趴在那早被填了的壁炉边沿上歇息,佩德罗喘了几秒钟突然摒住呼吸,瞄准那鸟便抡过木棒,却听见洼闷闷的一声“哎哟!”
  佩德罗看见无数根血注从洼的老脸上流下来,灰色眼镜摔在地上,成了两只空洞的眼眶。男孩愣住了,他就那么愣愣地看着这个中国老头在越来越大的血泊中抽动,发出他听不懂的哀怨之声。
  1998.5.10 写于旧金山
  (全文完。请欣赏下篇作品)
20.少女小渔 
  
  (1)
  据说从下午三点到四点,火车站走出的女人们都粗拙、凶悍,平底鞋,一身短打,并且复杂的过盛的体臭胀人脑子。
  还据说下午四点到五点,走出的就是彻底不同的女人们了。她们多是长袜子、高跟鞋,色开始败的浓妆下,表情仍矜持。走相也都婀娜,大大小小的屁股在窄裙子里滚得溜圆。
  前一拨女人是各个工厂放出来的,后一拨是从写字楼走下来的。悉尼的人就这么叫:“女工”、“写字楼小姐”。其实前者不比后者活得不好。好或不好,在悉尼这个把人活简单活愚的都市,就是赚头多少。女工赚的比写字楼小姐多,也不必在衣裙鞋袜上换景,钱都可以吃了,住了,积起来买大东西。比方,女工从不戴假首饰,都是真金真钻真翠,人没近,身上就有光色朝你尖叫。
  还有,回家洗个澡,蜕皮一样换掉衣服,等写字楼小姐们仍是一身装一脸妆走出车站票门,女工们已重新做人了。她们这时都换了宽松的家常衣裳——在那种衣裳里的身子比光着还少拘束——到市场拾剩来了。一天卖到这时,市场总有几样菜果或肉不能再往下剩。廉价到了几乎实现“共产主义”。这样女工又比写字楼小姐多一利少一弊:她们扫走了全部便宜,什么也不给“她们”剩。
  不过女人们还是想有一天去做写字楼小姐。穿高跟鞋、小窄裙,画面目全非的妆。戴假首饰也罢,买不上便宜菜也罢。
  小渔就这样站在火车站,身边搁了两只塑料包,塞满几荤几素却仅花掉她几块钱。还有一些和她装束差不多的女人,都在买好菜后顺便来迎迎丈夫。小渔丈夫其实不是她丈夫(这话怎么这样难讲清?),和她去过证婚处的六十七岁的男人跟她什么关系也没有。她跟老人能有什么关系呢?就他?老糟了、肚皮叠着像梯田的老意大利人?小渔才二十二岁,能让丈夫大出半个世纪去吗?这当然是移民局熟透的那种骗局。小渔花钱,老头买人格,他俩合伙糊弄反正也不是他们自己的政府。大家都这么干,移民局雇不起那么多劳力去跟踪每对男女。在这个国家别说小女人嫁老男人,就是小女人去嫁老女人,政府也恭喜。
  又一批乘客出来了,小渔脖子往上引了引。她人不高不大,却长了高大女人的胸和臀,有点丰硕得沉甸甸了。都说这种女人会生养,会吃苦劳作,但少脑筋。少脑筋往往又多些好心眼。不然她怎么十七岁就做了护士?在大陆——现在她也习惯管祖国叫“大陆”,她护理没人想管的那些人,他们都在死前说她长了颗好心眼。她出国,人说:好报应啊,人家为出国都要自杀或杀人啦,小渔出门乘凉一样就出了国。小渔见他走出来,马上笑了。人说小渔笑得特别好,就因为笑得毫无想法。
  他叫江伟,十年前赢过全国蛙泳冠军,现在还亮得出一身漂亮的田鸡肉。认识小渔时他正要出国,这朋友那朋友从三个月之前就开始为他饯行。都说:以后混出半个洋人来别忘了拉扯拉扯咱哥们儿。小渔是被人带去的,和谁也不熟,但谁邀她跳舞她都跳。把她贴近她就近,把她推远她就远,笑得都一样。江伟的手在她腰上不老实了一下,她笑笑,也认了。江伟又近一步,她抬起脸问:“你干嘛呀?”好像就她一个不懂男人都有无聊混蛋的时候。问了她名字工作什么的,他邀她周末出去玩。
  “好啊。”她也不积极也不消极地说。
  星期日他领她到自己家里坐了一个钟头,家里没一个人打算出门给他腾地方。最后只有他带她走。一处又一处,去了两三个公园,到处躲不开人眼。小渔一句抱怨没有。他说这地方怎么净是大活人,她便跟他走许多路,换个地方。最后他们还是回到他家,天已黑了。在院子大门后面,他将她横着竖着地抱了一阵。问她:“你喜欢我这样吗?”她没声,身体被揉成什么形状就什么形状。第二个周末他与她上了床。忙过了,江伟打了个小盹。半醒着他问:“你头回上床,是和谁?”
  小渔慢慢说:“一个病人,快死的。他喜欢了我一年多。”
  “他喜欢你你就让了?”江伟像从发梢一下紧到脚趾。小渔还从他眼里读到:你就那么欠男人?那么不值什么?她手带着心事去摩挲他一身运足力的青蛙肉,“他跟渴急了似的,样子真痛苦、真可怜。”她说。她拿眼读剩下的半句话:你刚才不也是吗?像受毒刑;像我有饭却饿着你。
  江伟走了半年没给她一个字,有天却寄来一信封各式各样的纸,说已替她办好了上学手续,买好了机票,她拎着这一袋子纸到领事馆去就行了。她就这样“八千里路云和月”地来了。也没特别高兴、优越。快上飞机了,行李裂了个大口,母亲见大厅只剩了她一个,火都上来了:“要赶不上了!怎么这么个肉脾气!”小渔抬头先笑,然后厚起嗓门说:“人家不是在急嘛!”
  开始的同居生活是江伟上午打工下午上学,小渔全天打工周末上学。俩人只有一顿晚饭时间过在一块。一顿饭时间他们过得很紧张,要吃、要谈、要亲呢。吃和亲呢都有花样,谈却总谈一个话题:等有了身份,咱们干什么干什么。那么自然,话头就会指到身份上。江伟常笑得乖张,说:“你去嫁个老外吧!”
  “在这儿你不就是个老外?”小渔说。后来知道不能这么说。
  “怎么啦,嫌我老外?你意思没身份就是老外,对吧?”他烦恼地将她远远一扔。没空间,扔出了个心理距离。
  再说到这时,小渔停了。留那个坎儿他自己过。他又会来接她,不知问谁:“你想,我舍得把你嫁老外吗?”小渔突然发现个秘密:她在他眼里是漂亮人,漂亮得了不得。她一向瞅自己挺马虎,镜子前从没耐心过,因为她认为自己长得也马虎。她既不往自己身上费时也不费钱。不像别的女性,狠起来把自己披挂得像棵圣诞树。周末,唐人街茶点铺就晃满这种“树”,望去像个圣诞林了。
  江伟一个朋友真的找着了这么个下作机构:专为各种最无可能往一块过的男女扯皮条。“要一万五千呢!”朋友警告。他是没指望一试的。哪来的钱,哪来的小渔这样个女孩,自己凑钱去受一场糟践。光是想象同个猪八戒样的男人往证婚人面前并肩站立的一刻,多数女孩都觉得要疯。别说与这男人同出同进各种机构,被人瞧、审问,女孩们要流畅报出男人们某个被捂着盖着的特征。还有宣誓、拥抱、接吻,不止一回、两回、三回。那就跟个不像猪八戒的男人搭档吧?可他要不那么猪八戒,会被安安生生剩着,来和你干这个吗?还有,他越猪,价越低。一万五,老头不瘸不瞎,就算公道啦。江伟就这么劝小渔的。
  站在证婚人的半圆办公桌前,与老头并肩拉手,小渔感觉不那么恐怖。事先预演的那些词,反正她也不懂。不懂的东西是不过心的,仅在唇舌上过过,良知卧得远远,一点没被惊动。
  江伟伪装女方亲友站在一边,起初有人哄他“锺馗嫁妹”、“范蠡舍西施”,他还笑,渐渐地,谁逗他他把谁瞪回去。小渔没回头看江伟,不然她会发现他这会儿是需要看看的。他站在一帮黄皮肤“亲戚老表”里,喉节大幅度升降,全身青蛙肉都鼓起,把旧货店买来的那件西装胀得要绽线。她只是在十分必要时去看老头。老头在这之前染了发,这钱也被他拿到小渔这儿来报账了。加上租一套西装,买一瓶男用香水,老头共赖走她一百元。后来知道,老头的发是瑞塔染的,西装也是瑞塔替他改了件他几十年前在乐团穿的演奏服。瑞塔和老头有着颇低级又颇动人的关系。瑞塔陪老头喝酒、流泪、思乡和睡觉。老头拉小提琴,她唱,尽管唱得到处跑调。老头全部家当中顶值价的就是那把提琴了。没了琴托,老头也不去配,因为配不到同样好的木质,琴的音色会受影响。老头是这么解释的,谁知道,没琴托的琴靠老头肩膀去夹,仍不很有效,琴头还是要脱拉下来,低到他腰以下。因此老头就有了副又凄楚又潦倒的拉琴姿态。老头穷急了,也没到街上卖过艺,瑞塔逼他,他也不去。他卖他自己。替他算算,如果他不把自己醉死,他少说还有十年好活,两年卖一回,一回他挣一万,到死他不会喝风啜沫。这样看,从中剥走五千元的下作“月佬”,就不但不下作并功德无量了。
  耍了一百元无赖的老头看上去就不那么赖了。小渔看他头发如漆,梳得很老派;身上酒气让香水盖掉了。西装穿得周正,到底也倜傥过。老头目光直咄咄的,眉毛也被染过和梳理过,在脸上盖出两块浓荫。他形容几乎是正派和严峻的。从他不断抿拢的嘴唇,小渔看出他呼吸很短,太紧张的缘故。最后老头照规矩拥抱了她。看到一张老脸向她压下来,她心里难过起来。她想他那么大岁数还要在这丑剧中这样艰辛卖力地演,角色对他来说,太重了。他已经累得喘不上气了。多可悲呀——她还想,他活这么大岁数只能在这种丑剧中扮个新郎,而没指望真去做回新郎。这辈子他都不会有这个指望了,所以他才把这角色演得那么真,在戏中过现实的瘾。老头又干又冷的嘴唇触上她的唇时,她再也不敢看他。什么原因,妨碍了他成为一个幸福的父亲和祖父呢?他身后竟没有一个人,来起哄助兴的全是黄皮肤的,她这边的。他真的孤苦得那样彻底啊。瑞塔也没来,她来,算是谁呢。当小渔睁开眼,看到老头眼里有点怜惜,似乎看谁毁了小渔这么个清清洁洁的少女,他觉得罪过。
  过场全走完后,人们拥“老夫少妻”到门外草坪上。说好要照些相。小渔和老头在一辆碰巧停在草坪边缘的“本茨”前照了两张,之后陪来的每个人都窜到车前去喊:“我也来一张!”无论如何,这生这世有哪一刻拥有过它,就是夸口、吹牛皮,也不是毫无凭据。只有江伟没照,慢慢拖在人群尾巴上。
  (2)
  小渔此时才发现他那样的不快活。和老头分手时,大家拿中国话和他嘻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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