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渗透

_7 肖锚(当代)
“大姐!您不能再等了!要不您先走,我们去接应陈老大?”心急如焚的棒槌,愁得快疯了,“再这样下去,你们两口子可都走不成了,难道你们想留下来,跟共产党打游击?那是百分之百会送命的!”
“不见到他,我绝不走,夫妻一场,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下来活受罪。”于秀凝的态度异常坚定,跟随她多年的老部下们,从未看到她如此地果绝。“有句老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可我不相信。鸟也有从一而终的,难道人连鸟都不如吗?我就要在这等着他,盼着他,他不来,我就不走。天上地下我都随他而去,不让他寂寞,不让他找小老婆……”说到最后一个字,于秀凝潸然泪下,凄凄切切,令身边的汉子们,一个个是唏嘘不已。
如果说女人这辈子是为了男人而活,那么于秀凝这辈子,就是为了陈明,为了自己的家庭在呕心沥血。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想着一家人能够快快乐乐,只盼着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所以她摒弃了党国,因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对于她这个家庭主妇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了。
“大姐!您别怪兄弟嘴臭,老大要是真来不了,那你怎么办哪?总不能在这干等下去吧?不想想自己,你也得想想孩子啊?”也不知棒槌是不是跟许忠义呆久了,继承了“店小二”身上的某些元素,张口闭口,总能把话说到你心里,搅动你的灵魂深处。因此,于秀凝在听到这番话后,猛地一怔,随即不由自主地看看怀中的婴儿。
“姐呀!”棒槌跪泣道,“给老大留条根,这比什么都重要啊!您对老大的感情,兄弟们都能理解,可也不能忘了不孝有三,无后才是最大呀!”
跟于秀凝上纲上线了……
眼见飞机关闭了舱门,开始慢慢滑向跑道,欲哭无泪的棒槌瞧着兀自犹豫不决的于秀凝,急得连连甩手,一个劲地感叹着“唉!唉!唉……”
“棒槌,你不用这样,这架飞机走不成,那我就等下一班飞机吧……”于大姐终于开口了,但她这话一经说出,棒槌就连死的心都有了。
“姐呀!这已经是最后一班了,哪还有飞机能让你搭乘?”
“你放心,我肯定能让南京再派一架飞机过来。”
“再派一架飞机?姐,您不是开玩笑吧?空军可不是咱保密局开的!”
“我说行,就一定行!”淡淡一笑,深吸一口气后,她缓缓闭上了双眼,“因为我是于秀凝……”
卫立煌的专机离开后,人流在咒骂和愤恨中,开开悄悄消散了。他们从多处渠道获悉:这是最后一架离沈的飞机,国民政府再也派不出飞机来接应这些“难民”了。会不会落到共军手里,还请诸位自己掂量,现在正是爹死娘嫁人最好契机,大家各奔前程吧!
什么叫做无情绝义?这就是个最好的例子。能在一起升官发财,却不能共同进退,国民党把他所纵容、培养的贪官,全都一股脑地批发了给共产党。反正我的地盘是归你了,既然如此,那这块地盘上的腐败问题,您就勉为其难辛苦一下,顺便也一块接收了吧?至少,您怎么也该让这些混账官员知道,为官一任,究竟该以何为安身立命之本不是?
“人都疏散得差不多了吧?”望望窗外,于秀凝冷静地问道。
棒槌点点头。现如今的机场,就跟遭灾了差不多,狼藉遍地,垃圾、便溺随处可见。若不及时清理,于秀凝期盼的那架飞机还敢不敢降落,这就真要两说了。
“那好,”点点头,于秀凝从行囊中抽出毛衣,开始不慌不忙地编织起来,“你们把跑到清理后,给南京总部发电,就说真正的‘渗透想定’,在我和陈明手中!”
第172章
当晚6时48分,正准备动身去探望许忠义的顾雨菲,突然截获一封电文:十万火急(2217密),毛局长亲密,特字一号战略想定,急需呈送,望火速接应。QSB21,三十晚。
其他人搞不懂这特一号战略想定是什么,但顾雨菲则不同,她毕生致力于电讯,对国民党情报部门的诸多隐晦,基本上是了如指掌。“渗透……”她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兴奋之余,居然喜极而泣,“它终于浮出水面了!终于浮出水面了!”
懵懵懂懂的廖文韬,急忙追问:“怎么啦这是?你到底怎么啦?”
“渗透!渗透!”刚刚喊了两声,她突然一愣,随机又呆若木鸡了。这大起大落的精神反差,令周围的同志惊愕不已。“奇怪,奇怪……”带着落寞,顾雨菲怅然返回到电话旁,不久之后,她拨通了许忠义的电话。“小二,我刚截获一封电文,有人向保密局报告,说‘渗透’在她手里……”
“赵致出现啦?”
“不,是于秀凝于大姐。‘QSB’是保密局沈阳站的潜伏电台代号,‘2’表示第二电台,‘1’是沈阳站的总负责人。你应该知道,谁是沈阳站的后台老板?”
许忠义不吭声了,他搞不清于秀凝在这个时候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到底是好还是坏?但不管怎么说,他也绝不相信于秀凝能接触到“渗透”的核心机密。
“于大姐使用的电台密码是我编写的,也就是说,她在向保密局发报时,根本就没考虑避讳我。所以你想一想,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
“换取陈老大的平安……”话说到这里,老许感慨了。想不到进退两难的于秀凝,为挽救自己的丈夫,居然在关键时刻向中共巧然提供了潜伏特务的秘密。如果按照这条信息去顺藤摸瓜,要破获保密局在沈阳市内的潜伏组,基本上是不成问题的。“于大姐这是想告诉我们,她已经向我们妥协了,无论如何,也请我们对陈老大手下留情。唉!可真是难为了她这一片苦心。”至真至深的夫妻感情,的确应该得到世人的大力推崇,但对于情报这一行来说,就是致命的大忌。为何当初戴笠不允许部下私自谈情说爱,从于秀凝身上,便可以找出准确地答案。女人为了爱情和家庭,往往会奋不顾身不惜一切。
“小二,现在该怎么办?组织上打算放过陈明么?”
陈明目前生死未卜,国共双方均无他的可靠消息。这也难怪,陈老大在沈阳经营那么多年,想找个藏身地方还是很容易的。
“如果他能积极配合如实交代,我想,组织上是会考虑对他从轻发落的。”这句话说了也等于没说,倘若陈明能够稍微“配合”一下,那么他也就不会继续东躲西藏了。
“老大!老大!你忍着点,把子弹取出来就好了!”为方便姐妹取出子弹,胖老鸨使尽浑身力气,死死压住了不停抽搐的陈明。陈老大这罪遭的,他下辈子都忘不掉。那个瞧上去挺胆大心细的小翠红,一拿起手术刀,就变得呆头呆脑了。要不怎么说是隔行如隔山呢?唉!这世道真是变了,连婊子都能拿手术刀了。
“老大!您就放心吧!小翠红是咱这里的大能人,不管怎么说,她也算是干过外科手术。去年给客人挖过鸡眼,就连客人都夸她挖得好,挖得妙,挖得呱呱叫!汗流浃背的老鸨,喘着粗气说道。护士这活,的确不是谁都能干的,这辈子只客串了一次,老鸨就打定主意再也不碰那高尚的,天使一般的职业了。
可不是呱呱叫么?若非嘴里塞着毛巾,陈老大现在痛得都能把亲娘祖奶奶给喊出来。找这帮妓女取子弹,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自己刺伤了张树勋后,遭到国共两党的围追堵截。去医院是不可能了,目标太过显眼,但凡有个落脚之处,他也不会跑到南市区的“八卦街书馆”,请一帮子讲义气的妓女来庇护了。
摘下陈明嘴里的毛巾,老鸨瞧瞧他那惨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大,你还撑得住么?”
“不……不是我撑不住,而是…...是你太胖了,压得我快撑不住了……”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呵呵!压着男人,我习惯了……”
这叫怎么个说道?陈老大当即就哭笑不得了。可没办法,不去医院找妓院,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肚子已然剖开,想后悔也来不及了。但问题是,他为什么一定要向妓院求助呢?这里有个原因:过去的妓女,意外怀孕的事件屡见不鲜,为了省钱,也为了省事,她们打胎一般都是靠自己人私下解决。所以一来二去,对于腹内的买卖,就比医护以外的其它行业,要更加熟悉一些。反正生孩子是从腹部开始,取子弹也是要从腹部开始,估计取子弹和生孩子,应该会差距不大吧?
错!这差距实在是太大了,那能是一个性质的问题么?
为减少痛苦,便于取出子弹,老鸨事先给陈明灌了一坛子老酒。她以为只要对方一喝醉,兴许就能煎熬过去。提起这个方法,老鸨还振振有词,说给姑娘们打胎也是这么干,这行里的姑娘,又有几个不是这么过来的?倒霉的是陈老大居然会信以为真了。不相信也没办法,这年头,这世道,你让这些妓女上哪去搞麻药?就算让她们搞到麻药,可她们会用么?
还有更倒霉的,临时充当外科医生的小翠红,竟然在精神高度紧张之下喝醉了。一开始,她是无知者无畏,认为不就是取颗子弹么?硬梆梆的,只要用镊子一夹住,那就差不多该齐活了。但她没想到,比花生米大不了多少的子弹头,就是这么不容易找。子弹一旦进入人体,撞击到脂肪、肌肉和骨骼后,多少都会发生些形变。射中陈老大的这颗子弹,虽然没有损伤肠管,但也掠过阑尾,最终改变弹道卡在了骨盆上。所以小翠红只是在腹腔里探来探去,不游离肠管探查盆腔,想取出子弹的几率有多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活儿可有点难度……”满头大汗的小翠红,不知所措地举着手术刀,反复考虑着是不是要给陈老大继续开膛呢?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她迫于无奈,只好陪着陈老大一块喝酒。寄希望于那旺盛燃烧的酒精,能让自己这混沌的头脑立刻想出有效的对策来。可日里千杯不醉的她,现在却是越喝越迷糊,终于,她再也支撑不住了,把刀一撂,对老鸨说了句:“妈妈,这活我干不了……”
干不了?你把人肚子划开了,然后才说干不了?那你让陈老大怎么办?敞着肚肠去逃亡?有你这么做人的么?
“要不这样吧,”小翠红晕晕乎乎地说道,“南市有个开私家诊所的大夫,请他过来帮忙,或许……”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陈明给打断了。“你……你不用说,那个大夫我认识,他是保密局的眼线,号称‘花柳圣手’……”
请个专治花柳病的医生取子弹,甭说,小翠红这主意还挺有创意?但治病救人可不是搞艺术,钉是钉,铆是铆,如果用艺术的想象力去对待病人,那医生和屠夫又有什么区别?
“别……别去找大夫,不……不安全。”事到如今,陈明还在坚持着自己的立场,看不出,他倒是挺执着的?可执着也解决不了问题,接下来该怎么办?总不能让肚皮就这么一直晾着吧?“给……给她找本医书,临阵磨枪,不快也…..也光。”
什么跟什么呀这是?
幸好,离南市不远的马路湾就有一家书店,几个妓女跑出去之后,工夫不大,就把一本《外科手术学》给买了回来。翻倒“腹部创伤救治”那一章后,小翠红刚看了几眼,就舍不得离开书本了。“哇!博大精深啊?”手指蘸着口水,在书页上翻了翻,她啧啧称奇道,“没想到嗨!肚子拉一刀,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学问?嗯!解放后,我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上学,当大夫去!”她的个人理想还蛮崇高的?
“你先别研究学问啦!这还有人躺着哪!赶快想办法呀!”老鸨是真着急了,所谓人命关天,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要么动手取子弹,要么赶紧把人家肚子给缝上,我这毛巾都在伤口上按一天了,你当我是铁打的?不累吗?这么胖我容易么?
“等会儿……再等会儿……我先熟悉一下过程……”看着看着,小翠红突然叫道,“哎呀!咱这不应该算是无菌操作吧?”
废话!滋生杨梅大疮地方,能算无菌吗?
“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就看怎么取子弹吧!”
“也没给禁食、输液……不对不对,像他这种情况,用不着禁食了……哎呀!怎么不拍个X光片呢?一拍片,不就知道子弹在哪了吗?嗯?不对不对,要能拍片,那不就得上医院吗?这个……这个……”
陈老大都快昏迷了,不是因为伤痛,而是被气的。生气的人还不止他一个,若不是要为他止血,没准老鸨都能跳起来,狠狠甩她小翠红一记耳光。
“哎?这里有‘枪伤救治’?太好了,让我先瞧瞧……”
瞧吧!慢慢瞧吧!不知道等你瞧明白了,这陈老大是不是还有命在?
皇天不负有心人,书本上几句不起眼的话,意外引起了小翠红地关注。那几句话强调子弹进入人体后,弹道不一定都是直来直去,很有可能会变向。至于向什么方向走行,这要看射击方位,受创人的体位,以及他本人组织、肌肉的缓冲能力。
“老大,你中弹时,对方是什么体位?”小翠红问道。
“面……面对面站立对射,他……呼呼!一枪打在我腹部……”
“嗯?为什么要打你腹部?不打其它地方?”
“子……子弹击中腹部,人……人会下意识弯腰,他……他手里的枪,也……也会随之改变方位,还击的子弹,就……就可以避开心胸,只对敌人腹部以下的非要害部位,造……造成伤害……”
看来该如何受伤,这也是一门大学问,张树勋故意射向陈明的腹部,原来他是不想被陈明的子弹击中要害。
“哦……面对面打你肚子,然后你就弯腰……哎呀!那子弹会不会跑到你……你那里去了?”卖笑这一行的女子,对“那里”都比较熟悉,所以在不知不觉间,小翠红便首先想到了问题关键。虽说跟实际情况有些差距,但差距也并不是太过遥远。甭说,这小翠红还真有学医的天赋,日后若能好好发展,兴许一不留神,还真能成为中国医学界的领军人物。
既然在病情的诊断上有了新突破,那就赶紧找吧?笨手笨脚地取过镊子,小翠红咬咬牙,又开始了新一轮地求知探索。
好在瞎猫终归能碰上死耗子,找了没多久,镊尖突然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由于血液和渗出物的影响,最开始,她还不敢确认这就是子弹。又夹了夹周围的骨组织,直至察觉到手感不同,这才重新夹住子弹,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怎么拔不出来呢?难道说……我又找错了?”
这次她到没搞错,可子弹卡在骨头上,普通镊子又如何拔得出?
“你确信不是骨头?”老鸨心惊胆战地问道。
“应该不是,我用镊子磨过,只有铜铁才会这么硬。”
“那就换钳子吧……”
一把特大号的老虎钳子被搜刮出后,陈明只看了一眼,便干净利落地晕了过了——吓的。这回省事了,不用再考虑麻药止痛的问题。醒来之后,他看一眼那带血的钳子,马上又昏过去了。日后睡不着觉,他想一想那把钳子,立刻就昏迷不醒了,彻底根治了失眠的顽症。
第173章
根据从机场内部反馈的消息,许忠义判断,赵致应该没有随同卫立煌一起登机。也就是说,如果无法截获“渗透想定”,那么只要抓住他夫妻二人,想搞请计划的详尽内容,这完全还是有可能的。于是到达第一女中后,他便开始着手布署行动,准备趁齐公子逃亡之前,将其一举缉捕归案。
但于秀凝的节外生枝,却给抓捕行动带来了麻烦。“渗透想定”到底在谁手中?这就变得扑簌迷离了。
“齐公子不可能把‘渗透’交给外人,所以于秀凝的电文,我们只能是听听而已,当不得真!”面对欲言又止的地工代表,许忠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也难怪自己同志心存疑虑,他们不熟悉于秀凝,也没跟齐公子交过手,所以搞不懂这两个人的把戏,那也是在所难免。“如果我猜得不错,于秀凝也只是以‘渗透’为借口,想骗得保密局再为她联系一架飞机。”
“保密局是那么好骗吗?”地工代表反驳道。
“那要看谁骗,如果是于秀凝出手,我敢保证,肯定是一骗一个准。”许忠义也不甘示弱,“眼下沈阳这么乱,保密局不可能去找齐公子核实,就算让他们去核实,在‘渗透想定’ 还没被安全转移之前,齐公子定会顾忌我的存在,不敢轻易抛头露面。所以我想,于秀凝也正是考虑到这个因素,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跟保密局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倘若保密局是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就一定会给她派来飞机。”
见老许说得如此肯定,下面的同志也不好再坚持下去,毕竟人家的身份、经验就摆在这,“房谋杜断,女中诸葛”,这三位的名号,那可不是拿来唬人的。
既然于秀凝可以不用顾忌,接下来,就该好好琢磨一下怎么收拾齐公子吧?可齐公子的脑袋也不是那么容易剃的,他和许忠义明争暗斗了多年,对彼此间的手段和特点,均是了如指掌。因此想要将其彻底击垮,老许就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错一步,就极有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该怎么找到他的行踪呢?”地工代表提醒老许,“沈阳有许多地方,还没有被我们掌控,这齐公子会不会溜到那里去了?”
“我们不要管他能去哪,而是应该考虑他会出现在哪里?知道么,就算他会飞天遁地,但只要赵致被我们捕获了,他就肯定会出面营救。重亲情,这是他的死穴。”老许的想法很有特点,与其大海捞针,倒不如想个办法让他乖乖现身。可问题是,赵致又该怎么抓捕呢?地工代表再次提醒他,跟齐公子一样,赵致目前也正处于失踪状态,“嗨!费这力气干嘛啊?放出个谣言不就成了?如果齐公子无法与赵致取得联系,那么听到这个谣言后,你认为他会怎么想?”
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全市的电报、电话业务,都要暂时停止运营,直到捕获齐公子为止。幸亏电报大楼已在我方控制之下,想达到这一目的,还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儿。
“不过老许啊!你可要快,要是部队进城后,这电话还恢复不了,那我们也不好跟上级交代。”
不料听到这番话后,老许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微笑着说了句:“纠正一下,不是不好跟上级交代,而是不好向人民交待。”
晚七点四十分左右,全市电话在瞬间处于了静默状态。各指挥部间,全部以电台做为主要的联络手段。许忠义将人手进行了重新分配,包括暂53师参与行动的同志在内,一部分出去张贴告示迷惑齐公子,而另一部分,则是被分派到各个指定区域,比如说火车站、交通要道等等,以守株待兔的方式,来恭候齐公子的大驾光临。
对于这种分配方式,王胖子第一个站出来反驳,他说许忠义身边的人太少,不利于保护他的安全。
“我又不是泥捏的,留那么多人干啥?一个落难的齐公子,他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胖子不甘示弱,“你别往忘了,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第一个要倒霉的可是我!”
“那你和老百姓比,谁更重要?”
胖子张张嘴,把脱口而出的话,又给强行咽了回去。
“放心吧!”冲胖子眯眯一笑,老许马上给他送去颗宽心丸,“我想起个好地方,只要呆在那儿不动,直到八十岁,我也死不了!”
什么地方?奉天女中的地下防空洞,也就是小丫头壮烈牺牲的殉难地。许忠义认为,只要把住洞口,不管来多少人,他手下的警卫班均可以让来犯之敌碰个头破血流。另外,他还有个私心,想在解放之前吊唁一下小丫头,顺便告诉她我们胜利了,让所有为民族解放而献身的烈士们,能够含笑九泉。
可问题是,这座已被遗弃的防空洞,它安全吗?
“那里属于53军的地盘,应该没有问题。就算有问题,附近被我党掌控的部队,也会迅速前来增援。”地工代表解释道。
一听说还有增援部队,胖子立刻放心了。他马上把工作重点,全部放到配合老段去攻克东塔机场事宜上。但为了以防不测,他特意叫来警卫班长再三嘱咐:一旦遇到危险,就算整个警卫班拼光了,也要率先保护好许忠义。
如此精密的安排、布署,应该是没有问题了,但意外总是突如其来,令人防不胜防。晚八点二十分,刚刚返回被服厂的胖子,突然接到一条糟糕至极的消息,许忠义率领的警卫班,在奉天女中的地下防空洞,居然遭遇了不明身份人员的伏击。刚刚赶到指挥部的老杨,一听到这个噩耗,还没坐热的屁股,“腾” 地一下又弹了起来。
“胖子!我之前是怎么吩咐你的?啊?放他一个人行动,你混蛋哪你!”揪住胖子的衣领,两眼血红的老杨,都快要吃人了,“老许要有个好歹,你有多少命够赔?”
“老杨!老杨!你先别急,负责保护他的人,都是我手下身经百战的老兵。另外,还有地下党的同志配合他……”
“放屁!”杨克成怒不可遏,卡住他脖子,前后左右拼命地晃动,“你以为敌人就是吃干饭的吗?那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在胖子的屁股上补一脚,老杨也来得跟他废话,命令立刻停止对机场的攻击,马上集合队伍向奉天女中方向火速开拔。
许忠义遇袭,这既是个意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理由很简单,因为齐公子就躲藏在洞中。奉天女中是令老许不堪回首的伤心地,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令他肝肠寸断的悔恨,并没有就此淡化下来。所以久而久之,他便选择了逃避,甚至不敢再想沈阳市内,还有这么一处倒霉地方。
而齐公子正是算准了老许的这个弱点,才放心大胆地将藏身处圈定在女中。结果没想到,许忠义不但来了,而且还是派头十足,带着警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两个人在计算上,均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纰漏。
双方人马展开了激战,齐公子充分利用对地形地利比较熟悉的特点,成功击杀了许忠义身边的警卫,两位本不该成为仇家的仇家,终于面对面了。
颤抖着手指,老许拾起粘满血迹的盒子炮,可还没等端稳枪,“啪嗒”一声,这把枪就掉在了脚面上,砸得他龇牙咧嘴,抱脚跳了好半天。
点燃马灯后,就着灯光,齐公子掰掰“柯特”手枪的机头。这把枪,还是当年从老许那儿顺来的,枪口粘有小丫头的血。“枪一响,我的行踪也暴露了,你们共产党闻讯后,肯定会过来增援。忠义啊!咱们是不是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了?” “说句心里话,你这么有能力,杀了你真是怪可惜的。”
“那你就瞧在小菲面子上,放我一条生路吧!”这个倒霉的“店小二”,直到现在,也没表现出共产党员那临危不惧的高风亮节,他如此地另类,让齐公子感觉到有点啼笑皆非。
“再跟你说句实话!你这样的共产党,可真他妈少见!英雄一点能累死你吗?”
“我本来就不是英雄嘛!你听说‘店小二’这行当中,出来过英雄吗?”
言之凿凿,似乎很有道理。
“那你这算是服软了?”
“对呀!”
叹了口气,齐公子苦笑着摇摇头,掂了掂手枪,他无奈地说了句:“我从不杀懦弱之辈,既然你开口求饶了,嗯!看在小菲面上,我可以放你条生路,就当是还了你小丫头的那条命。从今往后,你我各不相欠,桥归桥,路归路,咱们各走一方。”说罢他收起枪,正准备悄然离去。不料许忠义忽然拾起盒子炮,迅速堵在了通道出口。
“这枪你会用吗?知道怎么把子弹打出去吗?”吸吸鼻子,齐公子不屑地问道。
“那不用你操心了,”老许也当仁不让,“你走可以,反正我也留不住你,但得把‘渗透想定’留下!”
“你认为自己……有要挟到我的本事吗?”哭笑不得的齐公子,伸手拨了拨盒子炮,随便还探了探枪口的温度,“刚才是谁向我求饶?你一转眼就忘了?”
“为了自己的小命,我可以对你低三下四,但为了全天下老百姓,不再遭受罹难轮回之苦,我没有其它选择,必须要搞到你的计划!哪怕就此粉身碎骨!
“这才像个共产党员嘛!”齐公子弱弱地想道。他忍不住再次打量一番对方,发现这“店小二”虽说是两条腿都在剧烈地颤抖,但眼神却是极其坚定,透露着一股子刚毅,一种要为天下百姓,舍我其谁的大丈夫气概。很显然,这不是装出来的,尽管他在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恐惧。
“小丫头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行,因为我是共产党员,是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共产党员!”
第174章
“店小二”是彻底豁出去了,就算拦不住齐公子,也要死死咬住他的肉,让他拖着自己这一百多斤的尸体,想跑也不快。可就在这时,他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一道血雾破胸而出,溅了齐公子一身一脸。
身子像节尺一般慢慢折倒在地,扬起了浓浓的烟尘。清脆的枪声,在洞中隐隐激荡着,不绝于耳……
“忠义!”齐公子惊呆了,目光所及之处,惊魂未定的赵致正竭力抑制着恐惧。她手中的枪管,随着青烟徐徐,在微微地颤动着。“小致!你……”
“别怪我!千万别怪我!这叫先下手为强。我不想他伤害你……”赵致拼命地解释道。
“就凭他那射击水平,能伤害到我么?”齐公子急得都快疯了,“你想没想过,他要有个三长两短,小菲该怎么办?”说到这里,齐公子突然一拍脑袋,随后怔怔地瞧了瞧赵致,又问,“你怎么来啦?怎么不跟随卫长官一块走?”
“我不走了……”长长吁了口气,赵致抚了抚起伏不定的胸口,对齐公子情真意切地说道,“你能为我做出牺牲,那我为什么不能跟你死在一起?要活咱一起活,要死咱一起死,没有你,我活着也跟死了差不多。”
事已至此,再责怪已然是没用了。上前紧紧抱住自己的老婆,在她后背一拍,齐公子那凌乱的胡须,轻轻厮磨着对方那泪痕斑驳的脸。“也好,你我夫妻二人就共同进退吧……”
赵致能想到丈夫的藏身处,这也绝非偶然。同样,她也是算准了许忠义的思想盲区,所以才决定冒险过来看一看。不料关键时刻,她发现“店小二”正在用枪指着丈夫,于是在情急之下便果断出击。
“咱们不要耽搁了,快走吧!共军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再不走就真是来不及了!”
“好!”回身看一眼倒地不起的许忠义,齐公子拉着赵致,向地道口怅然走去。几步之后,他又痛苦地摇摇头,无奈地叹息道,“唉!都是中国人,自相残杀,这又何必呢?”
就在这时,搀扶在手臂上的赵致猛然一沉,连带着他也踉跄着,随同密码箱一起向前摔了出去……
枪声再次激荡于洞内,绵绵不绝……
“妈妈的……”吞吞嘴角涌出的鲜血,老许再也握不住那沉重的盒子炮了,“啪嗒”一声,手枪坠入尘埃。“我明明瞄准了齐公子,怎么会打到赵致了……”偏科吧?这就是偏科落下的后果。他本想以装死来蒙混过关,然后趁齐公子不备打伤其腿部,让对方想逃也逃不了。可没成想,结果和预期相差得居然如此之悬殊,连他自己都不敢接受这个事实。
“砰!”
身体接触地面的刹那,齐公子反手补射了一枪。一股血水从许忠义肩膀飚出,将他后背的肩胛骨“砰”地爆裂开来。“店小二”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就此不动了。
“小致!小致!”抱起奄奄一息的妻子,齐公子手忙脚乱地捂住她伤口,然而赵致的血水,就如同水枪般,顶得齐公子的手掌,在不停地搏动着。“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他慌了神,彻底不知所措了。狠狠一咬嘴唇,强行憋回了眼睛里的湿气。
睁开羸弱的眼睛,向他二人看了看,老许嘴角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我终于把你们留下了……”贴在地面的耳廓,隐隐感觉到了一丝震动,那是一阵焦急、凌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在向这里急速靠拢过来。不用想,那一定是自己的同志。“自己的同志,好……好……好……唉?我的眼睛怎么越来越黑了……”
十几把枪抵住齐公子,冷漠地看看那些警察,又看看披头散发的顾雨菲,他绝望地摇了摇头。大丈夫顶天立地,拿得起就放得下。赵致受伤的那一刻,他完全有机会跑掉,可最终还是毫不犹豫地放弃了。理由很简单:妻子为了自己,舍弃了最后的逃生机会,将心比心,自己这个做丈夫的,怎么也不能弃她于不顾,任由她自生自灭吧?于是他下定决心,要把妻子送往医院,陪伴着她,共同走完这人生的最后旅途。
但他们已经跑不掉了。
瞧瞧神色迷离的赵致,又看看落寞沧桑的齐公子,顾雨菲急切地问道:“忠义呢?你们把忠义怎办么样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女人在出嫁后,眼睛里只有自己的男人。这一点刚被赵致验证过,现在,顾雨菲又再次验证了它。
“忠义要有个不测!我跟你没完!”顾雨菲急得都快疯了,曾经端敬淑良的大家闺秀,现在就如同一头受伤的母豹,那愤怒的眼神,几乎快把齐公子给生吞活剥了。
“呵呵!没完,没完……你跟我没完,共产党和国民党没完,斗吧!继续斗吧!为了什么狗屁信仰,亲人之间闹得骨肉相残,这不正是你们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没工夫搭理这满嘴胡柴的狗特务,几名士兵冲进地道,不多时,便把昏迷不醒的老许给抬了出来。一看到丈夫的惨状,顾雨菲当即就吓得魂不附体了。她哆嗦着肢体,剪刀着脚步扑到老许身边,抱起他那惨白无血的脸,连该怎么哭都忘记了。“忠义啊!忠义啊…….”
“忠义啊!忠义啊!我来啦!老杨看你来啦!你可不能有事啊!可……”连滚带爬冲进人群后,一见此情此景,原本满怀希望的杨克成,“呼”地一下,心就凉透了。
所有在场的同志,也全都傻了眼,一个个怔怔地,不知所措。紧要关闭头,还是这王胖子机灵,他一声暴喝,彻底打破了僵局,“还愣着干啥?赶快包扎送往医院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开始为老许止血。紧紧守候在丈夫身边的顾雨菲,怎么也不敢哭出声,怕这一哭会招来野鬼,再也唤不回自己的丈夫了。所以,她就只好不停地抹着泪,越抹越多,越多越抹,最后整张脸,都被抹得一塌糊涂。
“小菲,表哥想求你件事,能答应么?”直至此时此刻,齐公子也没有放下顶住自己额头的枪,仍在和身边的士兵死死对峙。众人没有马上对他展开行动,那是因为顾忌“渗透想定”。反正这家伙也已经走投无路了,那就慢慢熬吧!看他能坚持多久?
“你……说吧……”顾雨菲哽咽着应道。
“我肯定是没有活路了,看在我们从小一块长大的份上,你能不能高抬贵手,放你表嫂一条生路?至少……应该给她找个大夫瞧瞧吧?”
“找大夫没问题,但能不能活下来,这要看人民怎么审判!我相信……”
“切!”齐公子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反驳道,“什么人民不人民?不就你们共产党一句话么?好,我现在换个提法,想要搞到‘渗透想定’,你们就得保证她不能死!要好好地活着!听明白没有?”
都已经身陷囹圄了,还没忘跟对方讨价还价玩心眼,齐公子果真不愧为齐公子。顾雨菲为有这么个表哥,感到欲哭无泪。“表哥,你现在没资格跟我们谈条件,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争取宽大处理,这才是你的出路。”
“要想争出路,那我当初还何必跟你们斗来斗去?这不叫多此一举么?我这一生,无愧于国家,无愧于民众,有没有罪,还轮不到你们共产党来审判!”说罢,他掰开手枪的机头,在自己额头上用力一抵。“别忘了挖出我的眼睛,放在中山广场的纪念碑上,你所看到的这一幕历史,还会重演的!”
“表哥!你千万不要办傻事?”
“黄花岗上埋忠骨,武昌城头立乾坤。”抬眼看看校园上空飘落的党国国旗,他惨然一笑,抬手敬了个军礼,“愿中华大地共和长存,青天白日永照我土!”
“表哥!”
“阿齐!”
“砰!”
枪响过后,齐公子摇晃一下身躯,便直挺挺摔倒在那面青天白日旗上,鲜血在他身下迅速弥散开来…….
“阿齐……阿齐……”赵致涩涩一笑,颤动着手指向他慢慢摸索,终于,两个人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我千辛万苦找到了你,没……没想到却是这个结局,也好……终归是尘归尘,土归土,一块步入黄泉了……呵呵!我……我到现在才知道,在关键时刻,我是多么地勇敢……”话音未落,她将手指探进自己的伤口,随即拼尽全力狠狠一扯……
一片落叶逶迤飘落,盖住了齐公子那死不瞑目的眼睛,从他的眼角中,缓缓流淌出一滴晶莹的泪水……
轻轻翘开赵致的密码箱,顾雨菲含着眼泪,为刚刚苏醒的老许,展示了那份机密的卷宗。卡车上,众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卷宗启封后,顾雨菲微微一怔,又从中徐徐抽出了一页信纸。上书一行大字:腐败能毁掉国民党,照样也可以毁掉共产党。也许是二十年,也许是六十年,这把双刃剑,定会降临到共产党的头上。我在九泉下拭目以待!
“唉……功亏一篑。”许忠义慢慢合上了双眼。
“小二,咱们还有机会,老杨已派人去联系上级了,南京那边的同志,肯定会全力以赴截获这份计划的。”
泣不成声的老杨,死命地点点头:“老许啊!你……你就放心吧……赶快好起来,我们…….我们都舍不得你……没有了‘店小二’,同志们会朝思暮想的……”
“没有用的,我......我恐怕是不成了……”虚弱地喘了几声,许忠义伸出手来,一边拉住泪如倾盆的顾雨菲,一边紧紧握住老杨的手,他强忍剧痛和昏迷的双重侵袭,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国……国共之争,这是场历史悲剧,但愿这场悲剧,不要再重演了。国家搞不好,我们都有责任,这不是哪一人,那一家的事…….”
“老许啊!你别说话了,小心伤口。”回头瞪一眼望胖子,老杨气急败坏地喊道,“我不是吩咐过把车开快点吗?怎么还没到医院?这么点路还走得慢吞吞,难道是在爬吗?”实际上,老杨这是冤枉胖子了。负责开车的三团战士,就差没飞进铁路医院了。万幸这铁路医院就在女中的旁边,二者间的距离,也就是短短的两分钟车程。
但老杨依然感觉是度日如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车,许忠义又是如何被抬上担架的。
“老……老杨……”
“老许啊!你别说话了,好吗?一会进了手术室,你可要挺住!千万挺住!这是党交给你的任务!你必须无条件完成!”说完这句话后,老杨哽咽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还……还让我说吧,再不说,就……就来不及了……呼呼!你别怪战士,也别怪胖子,他们都是好同志,都是好样的。”说着,在老杨手掌上用力一握,许忠义又道,“刚才我做了个梦,梦见老齐捧着‘渗透想定’,冲我美滋滋地炫耀。不……不过,我没惯他那脾气,告诉他,就算拿不到计划,我也有变法对付他的渗透,这个办法就是……咳咳……”几口鲜血突然涌出,暂时打断了许忠义的话题。连连喘息几声后,老许这才呻吟着说道,“这个办法……就是五个字——‘为人民服务’,只要我们党……能够全心全意为人民办实事,办好事……知群众之苦,缓群众之所急。那么‘渗透想定’,就永远不能发挥作用。这才是一劳永逸,对……对抗它威胁的真正办法。”
除了拼命点头,老杨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再次拉住顾雨菲和老杨的手,许忠义的眼内,忽然涌出了一阵渴求:“新……新中国来之不易,不……不要让她变了颜色。保……保住……这座红色的江山……”
“老许!老许啊!”
“小二!小二啊!你要挺住,可要挺住啊……呜呜!我求求你了,呜呜呜……你不能丢下我呀……”
在两个人急切地呼唤中,许忠义慢慢合上了双眼,他脸上带着微笑,无怨无悔。思绪慢慢飞跃,他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冀热辽,回到了老乡家炕头上的课堂。一个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女兵,正用树枝指着黑板上的几个字,对他大声诵读:“为……人民服务!”
天亮了,一轮红日在天空冉冉升起,照亮了整个关东大地。在激烈地枪炮声中,一个步履阑珊的人,正向机场没命地奔去。他手捂着腹部,一道殷红的血迹,润湿了衣衫。
“老婆子……老婆子……我来晚了,你先走吧……不要再等我了……不值得……”一个趔趄摔倒在,他顾不得擦去嘴角的泥沙,迅速爬起身,顶着呼啸而过的子弹,继续向前艰难地跋涉。
“大姐!不要再等了,老大八成是不会来了!”望着那枪响方向,又看看跑道上的飞机,棒槌急得团团乱转,不停地搓动着双手。尽管他再三苦劝,甚至一下跪相要挟,但怀抱婴儿的于秀凝,依旧是固执地频频摇头。
“大姐啊!兄弟不能再由着你性子了,老三!老四!”一摆手,棒槌决定豁出去了,“你们马上把大姐抬上飞机!”
“你们敢!”于秀凝也急了,她正想抡起东西反抗,不料一瞧,这反抗的“武器”居然是自己的儿子。
孩子哇哇大哭,大人也是泪流如洗,几个人抱起连踢带打的于秀凝,不顾一切地向飞机上冲。
“大姐,兄弟对不住你了,只要您能平安,日后是杀是剐,兄弟认命了。”抹抹脸上的油汗,棒槌对一旁看热闹的伙伴说,“你们都给我学着点,这做人不能只顾自己,得讲究个义气!事到临头怎么办?”掏出糖块丢进嘴里,棒槌美滋滋地在腰上一拍,“没说的,两肋插刀了!”
飞机冲出跑道,开开慢慢爬升了。飞出机场的那一刻,透过舷窗,于秀凝看到了她生活多年的土地,也看到了这块土地上,从四面八方向机场涌来的中共士兵。在那密密麻麻的土黄色军服前面,是一个摇摇晃晃的人,正在向机场没命地飞奔。他的手臂舞动着,好似在召唤着飞机降落,又好像在为飞机送行。直至这眼前的一幕被云海淹没,再也看不到什么,于秀凝这才艰难地收回目光,紧紧地闭住了眼睑。她绝望了,彻底地心灰意冷,自己灵魂深处的期望,一下子脱壳而出,就像那虚无缥缈的浮云一般,在天空中漫无边际地游荡、变形,最后渐渐消逝不见……
孩子仍在啼哭,于秀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总之,这脸上一直都是湿湿的。旁边的收音机里,传出了优雅的音乐声,那是风靡全球的电影插曲—— 一路平安……
尾声
五十年后,两千年的清明节,沈阳桃仙国际机场……
一个体态龙钟的老妇在儿孙地搀扶下,慢慢走下了飞机悬梯。她痴痴打量眼前的环境,而陌生的环境也在好奇地审视着她。终于,看到了候机楼上“沈阳”那两个字,她才默默地点点头,稍微恢复些支离破碎的记忆。
“变了,真是变了……沈阳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了。”嘴里咕哝着,徐徐走向为她专设的轮椅,扶着把手吃力地坐下后,她扭头吩咐身边的年轻人,“走吧!去看看你父亲出生的地方。唉!那个地方啊!我在梦里不知见过多少回了,总想回来看看,可总也回不来,这一晃啊!就是五十年,整整五十年,半个世纪过去了……”
绿色通道的出口,同样有个老妇在翘首盼望。陪伴在她身后的是那满堂的儿孙。期待的人终于出现在视野中,两位道长者的目光,悄然对视在一起。
“大姐……”顾雨菲那橘皮般的面容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你可算回来了,还能认出我么?”
“呵呵!小菲,军统的‘一支花’,共产党的顾美人。想不到,你老得跟我一样了……”
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向个人笑拥而泣。
步入汽车后,顾雨菲挨着于秀凝坐下,两个人的手仍在紧紧相连。
“小菲呀!忠义还好么?”瞥瞥她神色,于秀凝迟疑着问道。
“他……唉!先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陈老大的事吧!大姐,真是对不住,我查访了多人,许多所资料,始终也没找到他下落。你也知道,沈阳刚解放那阵子,光城内就聚集了八万散兵游勇。这些国民党兵不是被遣散,就是加入了我军,后来,还有不少人牺牲在解放战场,甚至是朝鲜战场。所以想在短时期内找到,这恐怕有相当大的难度。”
“唉……”长叹一声过后,于秀凝无奈地摇摇头,低低说了句,“就算找到,恐怕也是黄土一捧了。”扭过头,望着窗外的荒野,一抹失落的神色,在她脸上挥之不去,“其实我有种预感,他就在沈阳,一直留在这儿,哪也没有去。等着我,盼着我,等我回来接他,盼我跟他团圆。他有过那么多女人,但只对我是真心的,因为我们是老夫老妻,是割不断,斩不乱的情分。我一生一世都在等着他,他肯定也会一生一世守着我……”言道此处,于秀凝已是泪光星动了。接过顾雨菲递来的面巾纸,轻拭一番过后,随即又感慨道,“其实我在动身前,早就想好了。既然当初不能把他带走,那现在就把我这老骨头留下吧。在这块土地上立座衣冠冢,埋上我,也葬上他,一家人总算能有个团聚了,生生世世,再也不分离。”
听到这话,顾雨菲没吭声。她心说就算立上衣冠冢,也不可能生生世世了,因为中国讲究个墓地使用权限,为期二十年。二十年后,若无人过来续费,没准连坟地都给你刨了。这就叫做从死人身上扒层皮,让你连死都不敢死。
五十年的沧海桑田,整座沈阳城在历史的变迁下,已经很难找到过去的模样了。五十年前的铁路医院,现在被称为“中国医科大学”,除了几栋旧楼,再无当年的气息了。中山广场还是中山广场,只是那座高耸的尖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毛主席,以及他老人家所领导的工农兵。幸好,那座承载着沈阳近代沧桑的铁路宾馆(即大和旅馆,解放后改称辽宁宾馆)还在,模样依稀如旧,只是再问起蒋中正当年曾下榻过的房间,前台服务人员仅用三个字就搞定了一切——不知道!
走遍了中山广场,太原街、中街等沈阳标志性建筑区域,最后于秀凝要求,她想看看当年的东北行营督察处。并对司机指出,老督察处就在南市区的义光街。可司机告诉她,从小到大,就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还问她是不是搞错了?
“房谋杜断,女中诸葛”的于大姐,她会搞错吗?
“现在的沈阳城,除了地名是真的,其它都不是原先的摸样了。唉!真可惜,想拍照留念,这都不可能了……”五十年前走得匆忙,来不及带走家中的照片,五十年后来得从容,却不想再带走这里的一草一木。究竟是于秀凝变了,还是沈阳城变了?
…….
“张瀚韬?店小二!”
“于秀凝?樊梨花!”
两个人的手,紧紧拉在一起。
“你们认识?”陈明怔怔地问道。
“是啊?他是我学弟!”
“她是我学姐,在青浦班的时候,学姐跟我的关系最好。”
……
思绪徘徊在那难忘的岁月,流连忘返,靠在座椅上的于秀凝,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她在用心回味,她在细细整理着记忆。记忆,永远是那么的清晰,久久挥之不去。
……
“姐,你们真打算要走么?”
“忠义啊!不是姐狠心要离开你和小菲,而是中国这情况,根本不适合姐呆,姐这次是决心已定,非走不可了。”
“那……那不管你走到哪儿,都别忘记给我捎个信,姐,我……我……”老许哽咽着说道,“我总感觉咱姐弟俩还没处够……”
…….
于秀凝又哭了,只不过这滴眼泪,是在五十年后流下的。五十年后,行将就木的于秀凝,真希望自己能够再看一眼她的好弟弟。
一个月后的,沈阳回龙岗墓园……
两座碑并排矗立在一起。一座写着齐公子和赵致的名字,另一座那黑白照片上,笑容可掬的许忠义依旧是人见人爱。一束香插进香炉,于秀凝抬起干枯的手掌,抚了抚照片上的灰尘,流着眼泪默默说道:“忠义啊!姐来看你了,五十年了,整整五十年,姐到现在才来,你可别忌恨姐姐狠心啊……“
她这一哭,顾雨菲也流泪了。回想起五十年前那道不尽的辛酸苦辣,说不完的爱恨情仇,她也是感慨万分,自觉犹在梦境中一般。但不管怎样,总算是熬过来了,熬到了新中国的成立,熬到了安享晚年。不容易,真是不容易,说尽千言万语,也不如这眼泪来得实在,来得酣畅。
看看表哥和丈夫的墓碑,顾雨菲叹息一声,心里感觉很不是滋味。为让忠义和表哥顺顺当当葬在一起,她花费了不少心思。其中最关键的环节,就是找个泥瓦匠,在二位中间砌了道水泥小墙。这主要是想防止他们不依不饶,在九泉下依旧你死我活挣来斗去。如果你们在下面闲得无事,隔墙斗斗嘴可以,但千万别打架,要文斗不要武斗嘛!另外,赵致你不许帮着表哥欺负我家忠义,不然等百年后,我到那边也一定饶不了你!哼哼!不光是我,还有小丫头,我们姊妹会联手对付你。
老人的率直,孩童的天真。可这里有个小问题,小丫头和许忠义是万万不能埋在一起了。并非顾雨菲小气,而是小丫头进了烈士陵园,成了地地道道的革命烈士。跟烈士套近乎……还是算了吧!没听说谁当了烈士后,这坟里还要拖家带口的?
吊唁过齐公子后,于秀凝拉着年轻人,来到自己为陈明选定的墓地。指指尚未竣工的墓碑,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自己的骨灰和陈明的衣冠埋在一起。
年轻人连声允诺。
抚着墓碑,于秀凝涕泪横流,她哀哀地说道:“老头子,能娶到我这媳妇,你有福了!知道么?五十年来,我就算再苦再难也没有改嫁,一直给你守着空房,等着你团圆。国外的生活虽好,可那毕竟不是咱的根,人老了,走不动了,这心里想着念着的,就是咱的根!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是不是老得耳背啦?要能听见,就给我好好听着:在那边,你要好好呆着,不许讨小老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托梦告诉我!”
也不知她这话是真是假,反正听起来挺瘮人。总之陈明这辈子和下辈子,是叫于秀凝给吃定了,无论生死,他身边总会有老婆子安插下的娘们儿眼线。
“老头子……呜呜呜……你别生气,我刚才说的是气话,其实我是打心眼里想你,念你,恨不得跟你一起去了。快了!就快了!咱们见面的那一天,已是为期不远了。还有忠义、小齐……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就可以圈在一起打麻将了。”
督察处五大狐狸精,两个共产党一个国民党,外加两个党国叛徒。如果能凑在一起打麻将,阴曹地府还不得被闹个天翻地覆?人世间已经不够你们折腾的,还是放过那边吧,那边的阶级压迫没这么严重,所以就不要再继续革命了。想到此处,顾雨菲暗暗好笑,可她只能憋着,却怎么也不敢笑。
“小菲呀!”痛哭过后,就是对生人的感慨了,于秀凝抹抹眼泪,发出一声长长地哀叹,“我这辈子,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贪腐,贪腐,贪出个荣华富贵,也贪出个生离死别。带着一大笔钱,跑到国外去过孤苦伶仃的日子,难道这就是我想要的晚年吗?”摇摇头,望着两座耸立在晨风里的墓碑,于大姐痴迷了,“这做人哪!还得是光明磊落,不义之财沾不得,贪心一动,万劫不复,人生之路必定是大起大落,崎岖坎坷!”
最后一段话,令顾雨菲感慨颇深。人生这辈子,都是哭着被迎来,哭着被送走的,除了眼泪,你还能带走些什么?莫要把钱看得太重,比钱更要重的是“情”,它能使你带走的眼泪,变得更加清澈透明。
两个人相互扶持着向陵外缓缓走去,在她们身后的泥地上,留下了一串串清晰的足迹。那是历史的见证,应该为后人所永远铭记。
“临死前,能见忠义、小齐最后一面,我心满意足了。如果要说有什么遗憾,也是遗憾两个绝世奇才,生在了错误的家庭,错误的时代。他们一个是治世之能臣,一个是乱世之枭雄。谁是枭雄谁是能臣,这千秋功过,就由后人评说吧……”于秀凝的话振聋发聩,在顾雨菲耳畔久久徘徊着,生生不息。
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手捧着白色的鲜花,一蹦一跳踩踏着她们的足迹,直至来到许忠义、齐公子的墓碑前。忽然,她发现了一旁的蒲公英,便急忙把花束搁在墓间的矮墙上,然后飞也似的跑了过去……
花束骤然散开,一边一株,分别落在二人的墓前,不多不少,不偏不倚。
在鲜嫩小嘴的吹拂下,蒲公英洋洋洒洒,掠过了二人的墓碑后,便彻底纠缠一起,盘旋激荡在天地之间,再也分不清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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