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今世的五百次回眸》

毕淑敏 (当代)
《今世的五百次回眸》
悲悯生命
  科技发展了,现代人读的是电子读物,乘的是波音飞机。作家,比以前不好当。你能看到的书,他人也能看到。你能参观的自然景点异域风光,别人也许去过得更早更多。从前的诗人,骑一小毛驴,走啊走,四蹄就踏出一首千古绝唱。现代你就是跨着登月火箭,也是干抓一把火山灰阑珊归来。  也许是不自信,我基本上不写游记,不写历史,不写我的时代以外的故事。我将笔触更多地剖向我所生长的土壤,目光关注危机四伏的世界。
婴儿与世纪
  新的世纪马上就要到了。说来有趣,世纪的计算方法,和一个婴儿的诞生有关。尽管在宗教的学说里,这个婴儿是那么超凡入圣,但以我一个当过多年医生的眼光看,婴儿就是婴儿,他的第一声啼哭,只是一次响亮的呼吸。
  一个孩子,就像一颗渐渐长大的珍珠,润泽明媚。人们不是以一位老人的逝世当作新的开端,不是偶然的。当我们面对一个婴儿的降临,总是会以最美好的心态祝福他比以往的任何一代,都更幸运和强大。婴儿和新的世纪,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常常想,百年前的此刻,当19世纪就要飘落,20世纪叩响门扉的时候,人们在祈盼着什么?
  一定不是战争,不是饥馑,不是灾荒,不是毁灭……可这一切,在20世纪都千真万确地发生了。两次惨绝人寰的世界大战,可以让地球崩溃数十次的核武器储备,形形色色的魔教泛滥,一天天污浊的空气和水……
  单单只是祈祷和愿望,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没有优秀的人,所有的美好都是泡沫。
  希望寄托在婴儿身上。他们渐渐长大,就成了儿童、少年和青年……人类明天的家园等待他们亲手建造。
  他们健康,新的世纪就欢歌笑语。他们思索,新的世纪就充满睿智之光。他们和平,新的世纪就安宁静谧。他们真诚,新的世纪就阳光灿烂。
  当我们祝福新世纪的时候,其实就是在祝福孩子。因为他们的质量,是新世纪的保障。
莺鸟与铁星
  在南太平洋的岛屿中,飞翔着一种有着动听鸣叫的美丽小鸟,叫作莺鸟,它们长着形色各异的喙。岛屿上物产丰富的日子,莺鸟们靠吃多种草籽为生,活得悠哉游哉。但是,饥馑来了。干旱袭击了岛屿,整个大地好像是刚刚凝固的炽热火山,赤红的土地,看不到一丝绿色。科学家找到一些从前研究过的莺鸟,它们的腿上栓着铁环。观测结果,发现莺鸟们的体重大减,挣扎在死亡线上。
  原因是食物奇缺,能吃的都吃光了,唯一剩下的是一种叫作“蒺藜”的草籽,它浑身是锋利的硬刺,锐不可当。在深深的内核里隐藏的种仁,好像美味的巧克力封死在铁匣中。蒺藜还有一个名字叫作“铁星”,象征着难以攻克。拉丁文的意思是“挤压和疼痛”。
  莺鸟用自己柔弱的喙,啄开一粒铁星,先要把它顶在地上,又咬又扭,然后顶住岩石,上喙发力,下喙挤压,直到精疲力竭才能把外壳拧掉,吃到活命粮草。
  岛上开始了残酷的生存之战。没有刀光剑影,唯一的声音就是嗑碎蒺藜的噼啪声。很多莺鸟饿死了,有些顽强地生存下来。科学家想,生和死的区别在哪里呢?
  经过详尽研究,喙长11毫米的莺鸟,就能够嗑开铁星,而喙长10.5毫米的莺鸟,就望“星”兴叹,无论如何也叩不开生命森严的大门。
  0.5毫米之差,就决定了莺鸟的生死存亡。在丰衣足食的时候,一切都被温柔地遮盖了,但月亮并不总是圆的,事物的规律跌宕起伏。
  我猜想,那些饿死的莺鸟在最后时分,倘能思索,一定万分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生就一枚长长的利喙!短喙的莺鸟,是天生的,它们遭到了大自然无情的淘汰。但人类的喙——我们思维的强度,历练的经验,广博的智慧,强健的体力,合作的风采,幽默的神韵……却是可以在日复一日的积累中,渐渐地磨炼增长,成为我们度过困厄的支柱。
造心
  蜜蜂会造蜂巢。蚂蚁会造蚁穴。人会造房屋,机器,造美丽的艺术品和动听的歌。但是,对于我们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自己的心,谁是它的建造者?
  孔雀绚丽的羽毛,是大自然物竞天择造出。白杨笔直刺向碧宇,是密集的群体和高远的阳光造出。清香的花草和缤纷的落英,是植物吸引异性繁衍后代的本能造出。卓尔不群坚韧顽强的性格,是秉赋的优异和生活的历练造出。
  我们的心,是长久地不知不觉地以自己的双手,塑造而成。
  造心先得有材料。有的心是用钢铁造的,沉黑无比。有的心是用冰雪造的,高洁酷寒。有的心是用丝绸造的,柔滑飘逸。有的心是用玻璃造的,晶莹脆薄。有的心是用竹子造的,锋利多刺。有的心是用木头造的,安稳麻木。有的心是用红土造的,粗糙朴素。有的心是用黄连造的,苦楚不堪。有的心是用垃圾造的,面目可憎。有的心是用谎言造的,百孔千疮。有的心是用尸骸造的,腐恶熏天。有的心是用眼镜蛇唾液造的,剧毒凶残。
  造心要有手艺。一只灵巧的心,缝制得如同金丝荷包。一罐古朴的心,淳厚得好似百年老酒。一枚机敏的心,感应快捷电光石火。一颗潦草的心,门可罗雀疏可走马。一滩胡乱堆就的心,乏善可陈杂乱无章。一片编织荆棘的心,暗设机关处处陷井。一道半是细腻半是马虎的心,好似白蚁蛀咬的断堤。一朵绣花枕头内里虚空的心,是假冒伪劣心界的水货。
  造心需要时间。少则一分一秒,多则一世一生。片刻而成的大智大勇之心,未必就不玲珑。久拖不绝的谨小慎微之心,未必就很精致。有的人,小小年纪,就竣工一颗完整坚实之心。有的人,须发皆白,还在心的地基挖土打桩。有的人,半途而废不了了之,把半成品的心扔在荒野。有的人,成百里半九十,丢下不曾结尾的工程。有的人,精雕细刻一辈子,临终还在打磨心的剔透。有的人,粗制滥造一辈子,人未远行,心已灶冷坑灰。
  心的边疆,可以造的很大很大。像延展性最好的金箔,铺设整个宇宙,把日月包涵。没有一片乌云,可以覆盖心灵辽阔的疆域。没有哪次地震火山,可以彻底颠覆心灵的宏伟建筑。没有任何风暴,可以冻结心灵深处喷涌的温泉。没有某种天灾人祸,可以在秋天,让心的田野颗粒无收。
  心的规模,也可能缩得很小很小,只能容纳一个家,一个人,一粒芝麻,一滴病毒。一丝雨,就把它淹没了。一缕风,就把它粉碎了。一句流言,就让它痛不欲生。一个阴谋,就置它万劫不复。
  心可以很硬,超过人世间已知的任何一款金属。心可以很软,如泣如诉如绢如帛。心可以很韧,千百次的折损委屈,依旧平整如初。心可以很脆,一个不小心,顿时香消玉碎。
  造心的时候,可以有很多讲究和设计。
  比如预埋下一处心灵的生长点,像一株植物,具有自动修复,自我养护的神奇功能。心受了创伤,它会挺身而出,引导心的休养生息,在最短的时间内,使心整旧如新。
  比如高高竖起心灵的避雷针,以便在危急时刻,将毁灭性的灾难导入地下,耐心等待雨过天晴。
  比如添加防震防爆的性能,在心灵遭受短时间高强度的残酷打击下,举重若轻,镇定地维持蓬勃稳定。
  比如……
  优等的心,不必华丽,但必须坚固。因为人生有太多的压榨和当头一击,会与独行的心灵,在暗夜狭路相逢。如果没有精心的特别设计,简陋的心,很易横遭伤害一蹶不振,也许从此破罐破摔,再无生机。没有自我康复本领的心灵,是不设防的大门。一汪小伤,便漏尽全身膏血。一星火药,烧毁绵延的城堡。
  心为血之海,那里汇聚着每个人的品格智慧精力情操,心的质量就是人的质量。有一颗仁慈之心,会爱世界爱人爱生活,爱自身也爱大家。有一颗自强之心,会勤学苦练百折不挠,宠辱不惊大智若愚。有一颗尊严之心,会珍惜自然善待万物。有一颗流量充沛羽翼丰满的心,会乘上幻想的航天飞机,抚摸月亮的肩膀。
  造心是一项艰难漫长的工程,工期也许耗时一生。通常是母亲的手,在最初心灵的模型上,留下永不消退的指纹。所以普天下为人父母者,要珍视这一份特别庄重的义务与责任。
  当以我手塑我心的时候,一定要找好样板,郑重设计,万不可草率行事。造心当然免不了失败,也很可能会推倒重来。不必气馁,但也不可过于大意。因为心灵的本质,是一种缓慢而精细的物体,太多的揉搓,会破坏它的灵性与感动。
  造好的心,如同造好的船。当它下水远航时,蓝天在头上飘荡,海鸥在前面飞翔,那是一个神圣的时刻。会有台风,会有巨涛。但一颗美好的心,即使巨轮沉没,它的颗粒也会在海浪中,无畏而快乐地燃烧。
珍惜愤怒
  小时侯看电影,虎门销烟的英雄林则徐在官邸里贴一条幅“制怒”。由此知道怒是一种凶恶而丑陋的东西,需要时时去制服它。
  长大后当了医生,更视怒为健康的大敌。师传我,我授人:怒而伤肝,怒较之烟酒对人为害更烈。人怒时,可使心跳加快,血压升高,瞳孔散大,寒毛竖紧……一如人们猝然间遇到老虎时的反应。
  愤怒与长寿,好像是一架跷跷板的两端,非此即彼。
  人们渴望强健,人们于是憎恶愤怒。
  我愿以我生命的一部分为代价,换取永远珍惜愤怒的权利。
  愤怒是人的正常情感之一,没有愤怒的人生,是一种残缺。当你的尊严被践踏,当你的信仰被玷污,当你的家园被侵占,当你的亲人被残害,你难道不滋生出火焰一样的愤怒吗?当你面对丑恶面对污秽,面对人类品质中最阴暗的角落,面对黑夜里横行的鬼魅,你难道能压抑住喷薄而出的愤怒吗?!
  愤怒是我们生活中的盐。当高度的物质文明像软绵绵的糖一样簇拥着我们的时候,现代人的意志像被泡酸了的牙一般软弱。小喜小悲缠绕着我们,我们便有了太多的忧郁。城市人的意志脱了钙,越来越少倒拔垂杨柳强硬似铁怒目金刚式的愤怒,越来越少见幽深似海水波不兴却孕育极大张力的愤怒。
  没有愤怒的生活是一种悲哀。犹如跳跃的麋鹿丧失了迅速奔跑的能力,犹如敏捷的灵猫被剪掉胡须。当人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当人首先戒掉了愤怒,随后再戒掉属于正常人的所有情感之后,人就在活着的时候走向了永恒——那就是死亡。
  我常常冷静地观察他人的愤怒,我常常无情地剖析自己的愤怒,愤怒给我最深切的感受是真实,它赤裸而新鲜,仿佛那颗勃然跳动的心脏。
  喜可以伪装,愁可以伪装,快乐可以加以粉饰,孤独忧郁能够掺进水分,惟有愤怒是十足成色的赤金。它是石与铁撞击那一瞬痛苦的火花,是以人的生命力为代价锻造出的双刃利剑。
  喜更像是一种获得,一种他人的馈赠。愁则是一枚独自咀嚼的青橄榄,苦涩之外别有滋味。惟有愤怒,那是不计后果不顾代价无所顾忌的坦荡的付出。在你极度愤怒的刹那,犹如裂空而出横无际涯的闪电,赤裸裸地裸露了你最隐秘的内心。于是,你想认识一个人,你就去看他的愤怒吧!
  愤怒出诗人,愤怒也出元帅,出伟人,出大师,愤怒驱动我们平平常常的人做出辉煌的业绩。只要不丧失理智,愤怒便充满活力。
  怒是制不服的,犹如那些最优秀的野马,迄今没有任何骑手可以驾驭它们。愤怒是人生情感之河奔泻而下的壮丽瀑布,愤怒是人生命运之曲抑扬起伏的高亢音符。
  珍惜愤怒,保持愤怒吧!愤怒可以使我们年轻。纵使在愤怒中猝然倒下,也是一种生命的壮美。
冰雪篱笆
  一位男医生对我说,我有一个男病人,说他的妻子是世界上最冰冷的女人,我想请你同她谈谈,不知你能否答应?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开玩笑道,世上最冰冷的女人,大概要数《泰坦尼克号》中的罗斯小姐,那种冰海中的长时间浸泡,冻彻肺腑,真乃人间酷刑。
  男医生说,喔,不是那种体温上的冰冷。是性的冷淡。经过多方面的探讨,我是束手无策了。转介给你,女性之间的对话,可能较为方便。
  我严肃起来道,你先说说她丈夫是怎样求诊的。
  医生道,那丈夫说,他和妻子是大学的同学,真是男才女才,男貌女貌啊……
  我忙说,停停。请解释。什么意思?绕口令似的。
  医生道,是啊,当时我也听得一头雾水,要他说得清楚一点。那丈夫道,这是同学们的评价,意思是说我们两个,就是我和我妻子,都很有才华,相貌也同属上乘。古戏中说的是男才女貌,对我们来说,每个人都有才,也每个人都有貌。若我们两个结合起来,双才双貌,色艺俱佳,那就好事占绝,无往不胜。
  我忍不住问道,喔,天下有这样的佳偶,真是难得。依你的眼光看,这作丈夫的说得可确实?
  医生笑笑道,我知你开始介入情况了,想了解一下这对夫妇对现实状态的感觉,是否在常规之内。是的,常常有这种人,自我感觉太好,对自己的评价和对他人的评价,走进了误区。把自己神化把他人妖魔化。如果来人是这种情况,倒比较简单。我仔细观察了这个男子,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谈吐有方,很有学养,合乎法度。只是神色忧郁。看来他对现实的把握是正常的。
  我说,那么,他的妻子,你见了吗?
  男医生说,见了。正因为见了,才更觉糊涂。他的妻子仪容俏丽,是一个优雅智慧的知识女性,能很开放地同我谈论他们夫妻间的性生活不和谐问题,并说双方到医院作了各项检查,所有的指标都显示正常。
  所以,我是没办法了,看你可有什么妙计一安天下。因为我不但从医生的角度,更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出发,同情理解那个丈夫的苦恼,希望你能和他的妻子开诚布公地谈谈,看是什么症结在阻挠着这位生理上完全正常的女性,无法全身心地爱她的丈夫。
  我说,试试吧,我也没有很大的把握。
  和那位妻子见面的第一瞬间,我就承认男医生的判断完全正确。这是一位外表看起来无懈可击的正常女性,白领装束,风度翩然。
  我说,从哪里开始谈呢?
  她说,就从基因开始吧。(为了称呼的方便,我就叫她茵。)
  我说,为什么从这里开始呢?好像一个生物实验室似的。
  茵笑了,说,基因几乎就是我和丈夫结合的红娘啊。
  我讶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说,您知道,大学是个谈恋爱的好地方。几乎所有杰出还是不怎么杰出的男生女生,都希望在大学的校园里,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人们不但自己辛辛苦苦地找着,还用自己的眼光,为别人操劳着。在这方面,人可以说是充满了搭配组合的欲望,甚至有一种游戏和测验的味道。男宿舍和女宿舍经常议论班上谁和谁合适,是半夜三更时分永久的话题。
  我和我的丈夫,就是在这种氛围内走到一起的。所有的人,都说——你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
  是的,不是我自夸,我的容貌和智商,都在女人当中属于上乘。我说这一点,没有炫耀的意思,只是实事求是。
  茵说到这里,看着我。我知道需要给她一个回馈,我用力地点点头。不但是出于礼貌,更是出于赞同。
  茵接着说下去。
  我的先生,也很棒。有句俗话,众口铄金,意思是群众舆论的力量非常大。我相信这句话,人们都说你们合适,熟悉你的人这样说,刚刚认识不久的人也这样说。你的家人这样说,你的仇人也这样说,你就觉得这件事有点神秘,有点宿命,甚至有点在劫难逃。说得人多了,你就有一种顺从感,并在其中感觉安全,以为这是一桩保险的婚姻。
  后来,我们果真结婚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夫妻生活很幸福,那种滋润有流光溢彩的美容效果,是能够反映到皮肤上的。认识我的人都说,你越来越俏皮了,什么时候添宝宝啊?你们的孩子,一定结合了双方的优点,又聪明又漂亮……
  说到这里,茵的目光突然暗淡了。她停顿了片刻,懒懒地说下去。
  生了宝宝之后,有一段我忙着照料孩子,丈夫也很体谅我,夫妻生活那方面很少要求。后来,请了保姆,孩子有人照料,另居一室。当我们有机会开心地鸳梦重温时,我才突然发现,我所有的兴趣都丧失殆尽,整个人如同枯木死灰。这不是心理上的原因,我爱我的丈夫,我希望他快乐幸福,但是,我身体不听我的指挥,它抗拒厌恶这种活动,像石块一样毫无反应。当时我想,可能是生育的变化,强烈地改变了我的机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慢慢恢复。我把这个感受同我丈夫讲了,他通情达理,很理解我,愿意等待我复原。我们就这样等着,试着……但是,至今已经整整七年了,女儿已经从襁褓走进了小学校,但我和丈夫的夫妻生活没有丝毫好转。我已尽了所有的力量,可是身体不是电脑,它不听你的命令,顽强地抵抗着。我身不由己,非常痛苦……
  茵讲到这里,停下来,眼巴巴地看着我,希望我能批出一条秘诀。
  我看着她,心想:看来,他们夫妻感情上很恩爱,生理上也经过反复测查,排除了器质性疾患,症结究竟在哪里呢?
  突然,一个有关时间的概念强烈地提示了我——“生了宝宝之后”。
  我说,生了宝宝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我在心中飞快地假设了多种可能性,没想到茵回答我说,没发生任何事情。当然,有了宝宝,时间比以前紧张,身体操劳了,但是,这都不是决定的因素。你可以看出来,我的身体很好。
  是的。我看得出来,她营养状态不错,既不臃肿也不细弱,正是少妇生机勃勃的年华。
  我的直觉让我坚持“时间”这个变量。总觉得在这个时段,发生了什么。她的否认,让我感到按着通常的逻辑,似乎不能解释。我细细地回忆着她说过的每一个字,猛然,我想到了对话时,她那个少见的开头——基因。
  我说,你相信基因吗?
  她苦笑了一下说,又信又不信。
  我追问,此话怎讲?
  她说,信,是因为那是科学,中国外国的报纸都在讲。龙生龙凤生凤,你不信行吗?要说不信,嗨……我和丈夫的基因都不错……算了算了,不谈了。她万分沮丧地低下了头。
  我感到自己正在接近那个谜团的核心。虽然追问下去看起来是一种残忍,但也许正是要害所在。我说,我看你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的,能否告诉我,这和基因有什么关联吗?
  她痛苦地低下了头。由于她的头低得很深,我无法知道她的面部表情。当她再次抬起头,我才看到满脸滂沱泪水。
  我说,看到你非常难过,我也很不好受。能告诉我,你想到了什么?
  她吃力地说,不是想到,是看到……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几乎昏了过去。
  说着,她从自己精巧的手提包夹层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我看到了一个女孩。扁扁头,肿眼泡,塌鼻子,瘪嘴巴,稀疏的头发……天啊,几乎所有女孩子长相上的忌讳,这小姑娘都犯全了。
  这是……我迟疑着没敢把话说完整。
  是的,这是我的女儿。这就是基因的故事。我和我丈夫的基因都那么卓越,可是组合在一起,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我恨这种男女结合,它是一种魔鬼的戏法。它能把优秀化成腐朽,它耍弄人,它把一种灾难,一种命运的不可知性强加给我,它让我一看到这个孩子,就对性的活动产生了强烈的憎恶感。它是蛇蝎出没的烂泥潭,给你片刻的欢愉,然后是无尽的恐怖和烦恼。直到你沉没了,它却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冷笑。它把瞬间的事情,化成严酷的绵延的后果。把无尽的灾难留给那对无辜的男女,留给那对男女的天真孩子……所以,我要反抗它。我要禁绝它对我的再一次迫害。我用冰雪修建篱笆,严丝合缝,它再也休想钻入。我以所有的力量抵御它的诱惑,我不能承受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的丑陋容貌时,所遭受的惨痛的挫败,那一刻,我是世上最绝望的母亲……
  我忙插入说,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你对女儿怎样?
  在这一刻,我真的非常关切那位让母亲大失所望的女儿。
  还好。因为我知道这不是她的过错。我不该恨她。要说恨,该恨的是我,是她的父亲,是我和丈夫的这种结合,是制造生命的过程。茵说完紧紧咬着嘴唇。
  谈到这里,真相大白了。这位母亲,因为无法接受女儿的容貌,追本溯源,她认为是性的活动导致了男女双方基因的重组,她就在潜意识里抵制夫妻间的性生活。用自己的推理,堆积成一座冰山,把自己冷冻成了“罗斯”。
  我说,生命的诞生的确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显性遗传隐性遗传,还有许许多多人类无法破解的题目。基因是无罪的,夫妻间的性生活是无罪的,你的女儿也是无罪的。况且,一个人的先天相貌和他后天的发展,也没有完全必然的关系。你的冷漠,归根结底,来源一种不合理的期望的破灭。你希望有一个美仑美奂的孩子,这可以理解,却不能把它当成百分百的真实。一旦达不到理想,你就把愤怒透射到了夫妻生活。
  茵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久久,喃喃地说,喔喔,原来,是这样啊。其实,有了现代的避孕工具,悲剧就不会重演。再说,基因的组合,也是人类无法控制的概率……
  我欣喜地看着她,知道冰雪已渐渐消融。
致被强暴的女人
  在我的书案上,摆着一封女人的来信。当我撕开它的时候,心境象往日一般平和。在阅读的过程中,那些.纸片象火焰一样抖动起来,炙痛了我的双眼。
  这是一个52岁的女人,10年前她被一个男人强暴未遂,但心理留下了重创。这些年间,以泪洗面,两次自杀,以至精神分裂。她的家庭也受到种种伤害,悲惨已极……
  倾听这样一位凄苦姐妹的呼救,我仰天长叹沉思良久。
  对于那个肇事者,法律和纪律已经作出了应有的裁决,阅读了有关的文件,我以为它们是公正的。
  我知道这一位女人,还远远不是遭受此种凌辱的最甚者,更有许多悲愤的灵魂,在暗中哭泣。她们流出的不是眼泪,而是心头的鲜血。
  作为女人,我们从小就有一个深深的恐惧,那就是被人强暴。这恐惧象空气一样追随着我们,直到女人们垂下苍白头颅的那一天。
  假如被人强暴,女人啊,我们该如何面对厄运?
  在中国古老的烈女焦锦里,所有的女人在被人强暴后,都以自身死亡告终。被强暴就是失却了贞节,这奇耻大辱唯有女人以生命相抵,才可在人间留下一份清白。
  斗转星移,今天的时代不同了。没有人要求被强暴的女人以一死而谢天下,但女人们在这自天而降的灾变之后,依然辗转于无尽的苦难之中。
  对于腐坏一定要严加鞭挞,对于罪犯一定要施以峻法。我对这种丑恶的性侵犯的男人,报以刻骨铭心的仇恨。
  即使将其中的罪大恶极者凌迟,被强暴的女人依然是被强暴过,这是一个无法改写的事实。
  女人们,我们该怎么办?
  死的已经死去,但我们还要活下去。
  不要怨天尤人,不要自暴自弃。
  不要在流言面前退缩,不要在众人面前低下高昂的头颅。
  我们无罪,我们无辜。
  不要象一盘旧磁带,总去回首那屈辱惨淡的一瞬。不要象痛失孩子的祥林嫂,逢人便悲切地复诵苦难。
  不要靠旁人的叹息以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不要以暴烈的自戕来证实性格的刚正。
  不要为这一朵阴云,从此暗淡了原属于我们的明媚的天空。不要为这一束荆棘,从此不再求索开满鲜花的草原。
  强暴可以玷污我们的身体,强暴不可折服我们的意志。
  强暴可以使我们一时万念俱灰,强暴却不能使一个坚强的女性自此一蹶不振。强暴是一场悲哀的天灾人祸,有经验的老农蹲在田埂上,哭泣一阵,歇息一阵,拍拍身上的泥土,擦擦手中的农具,向远处望上一眼,他们又继续耕耘了。
  假如我们被强暴,在做完了惩治凶犯的一切工作之后,拭干泪水,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丢掉有关那一刻所有的记忆,让我们象新生的婴儿一般坦荡。烧毁目睹我们灾难的旧衣服,让痛苦的往事一同化为飞烟。取清凉的山泉自头顶浇下,洗涤我们每一根如丝的长发。挑选一件更美丽的裙衫,穿上它快步行走在如织的人流中。
  对生活中美好的事物,被强暴过的女人依旧可以发出真诚的微笑。
  对生活中黑暗的角落,被强暴过的女人依旧可以发出强烈的谴责。
  女人被强暴,是生命的记录上一处被他人涂抹的墨迹。轻轻擦去就是了,我们的生命依然晶莹如玉,洁白无瑕。强暴是发生于刹那的地震,我们需要久久地修复。但女性生命的绿色,必将覆盖惨淡的废墟。
  让我们振作起来,面对强暴以及所有人为的灾难。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强暴女性不屈的精神。
为了能够紧紧地握住一双手
  女孩,你真的不怕死人吗?
  我在北京隆冬碧蓝色的天穹下,这样问一个美丽的小姑娘,站在临终关怀医院晒满了白色被单的院落里。
  她穿着一件1994年初最时髦的红色太空棉短大衣,裹在黑色健美裤里的双腿挺拔有力,脚登一双柿黄色皮短靴一一整个身躯灵巧得象一匹香獐。
  我从来没有见过香獐,但它是我想象中最灵动活泼的生物,我愿以它来命名这位年轻的志愿者。
  我不怕。不怕这些就要死去的人。人要死的时候,都非常善良。和他们在一起,我觉得很温暖。女孩说。
  北京的这所临终关怀医院,坐落在亚运村附近。在高楼大厦之问,有一套小小的院落。几十张病床,经年累月住得满满的。风烛残年的老人,把这里当作最后的驿站。他们得到周到的治疗和细心的照料,直到走进永恒的宇宙。院长告诉我,这里入院病人的平均住院时间是13.7天。
  您明白这个数字的意思吗?院长问我。
  我明白。我说。它的意思就是所有走进这所医院的病人,在不到两周的时间内,都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是的。院长说。他们在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后的日子里,都格外地渴望温情。
  有一个小姑娘,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知道了有这样一所医院。她告诉了她的伙伴们。志愿者这个名词是与世界同步的象征,半是好奇,半是女孩天生的爱心,她和她的伙伴们就到这里来了,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象一群小香獐跑近这白色的森林。
  刚进院门,她们就后悔丫,甚至不敢迈进充满药气的病房。她们象黎明时分凝结的露珠,幼小和清凌。她们无法理喻什么是死亡。
  在护士的陪伴下,我战战兢兢地走进病房。穿柿黄靴子的小姑娘说。
  一个老人一把抓住我的手,连连叫:杜鹃……杜鹃!
  我刚要说我不是什么杜鹃,护士使了个眼色,我就闭紧了嘴。老人望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深沉的眷恋,嘴边荡出微笑。我和他对视着,恐惧渐渐散去,心里充满,从天而降的感动。
  那一天,别的同学忙着擦玻璃、给病人喂饭,我几乎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被那个濒危的老人握着于。他的手很瘦,可是很软,好象用旧的毛巾。
  护士后来告诉我,老人的女儿远在美国,名叫杜鹃。电报发了一封又一封,女儿就是不回来。他的神志已经模糊了,把我当成了杜鹃。
  因为学校里的功课很紧,我们只能一周来一次临终关怀医院。我真的觉得我成了杜鹃,急切地盼望着下次志愿者活动的日子。时间终于到了,我第一个跑进病房,再也不觉得害怕了。推开房门,在老人躺过的病床上,他已经象烟一样地消失了,现在是一位老奶奶了……
  我明白了什么是死亡,它就是一个人永远地不在了。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老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死的。我希望在我死的时候,身边能有一个女孩,我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真的,就是为了这个,因为我们都会有那一天。为了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不会太孤单,我现在就要付出。所以我要做一个志愿者,所以我不怕死亡……
  听一个如此晶莹如此年轻的女孩,在晴朗的天气里谈论死亡,有一种苍凉凄婉的美丽,盘旋于我们的头顶。
  您的问题问完了吗?穿柿黄靴子的女孩很有礼貌地问我。
  哦……完了。我说。我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她,但看出她心不在焉。
  那我就走了。我还要到病房里去给他们唱歌呢。她转过身。
  哦,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给他们唱的是什么歌呢?我说。
  唱《柳堡的故事》,就是“18岁的哥哥,他坐在小河旁……”那首。她轻声吟起来。你还会唱这么老的歌哪!我有些吃惊。这是30多年前的流行歌曲了。
  原来不会唱的。后来一位老人对我说,他年轻时最喜欢这首歌的。我就让我妈妈教会了我。我想,一个人年老的时候,唱起以前的歌,就会回忆起年轻的时候。等
  我老了,也许要让那时的志愿者,唱一支“潇洒走一同”了。不知道她们会不会给我唱?
  女孩子略微有些忧郁地说。
  会的。她们一定会的。我十分肯定地说。
  清脆的歌声,象鸽哨一样,在白色的院落上空翱翔。
  九九那个艳阳天,18岁的哥哥,他坐在小河边……
每一天都去播种
  朋友,当我看你的信的时候,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早上。我仿佛听到你在远处悠长的叹息。我认识很多这样的女人,青春已永远驶离她们的驿站,只把白帆悬挂在她们肩头。在辛劳了一辈子之后,突然发现整个世界已不再需要自己。她们堕入空前的大失落,甚至怀疑自己生存的意义。
  女人,你究竟为谁生活?
  当我们幼小的时候,我们是为父母而活着的。我们亲呢的呼唤,我们乖巧的举动,我们帮母亲刷锅洗碗,我们优异的成绩给父亲带来欣喜……女孩以为这就是生存的意义。
  当我们青春的时候,我们是为工作和知识而活着。我们读书,我们学习,我们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地工作着,我们得各式各样的奖状……女人以为这就是生存的意义。
  当我们和人类的另一半结合在一个屋檐下的时候,我们以为太阳会在每一个早上升起,风暴会被幸福隔绝在遥远的天际。我们以丈夫的,事业为自己的事业,无私地贡献出自己的一切。遵循美德,妻子以为这就是生存的意义。
  当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我们视孩子胜过自己的生命。在母亲和孩子的冲突中,女人是永远的弱者。在干渴中,只要有一口水,母亲一定会把它喂给孩子。在风寒中,只要有一件衣,母亲一定会披在孩子的身上……母亲以为孩子就是自己生存的意义。
  终于,丈夫先我们而去,孩子已展翅飞翔。岗位上已有了更年轻的脸庞,整个世界已把我们遗忘。
  这个时候,不管你有没有勇气问自己,你都必须重新回答:为谁而生存?
  丈夫孩子事业……这些沉甸甸的谷穗里,都有女人的汗水,但他们毕竟不是女人自身。女人是属于自己的,暮年的女人,象秋天的一株白杨,抖去纷繁的绿叶,露出树干上智慧的眼睛,独自探索生命的意义。
  生命对于每个人,都是上苍只有一次的馈赠。女人要格外珍惜生存的机遇,因为她们的一生更多艰难。我们是为了自己而生活着,不是为其它的任何人。尽管我们曾经如此亲密,尽管我们说过不分离。但生命是单独的个体,无论怎样血肉交融,我们必须独自面临世界的风雨。
  女人要学会播种,即使是在一个没有收获的季节。女人太习惯以谷穗衡量是否丰收,殊不知有时播种就是一切。开心的钥匙不是挂在山崖上,就在我们伸手可及的地方。
  只要你感到是为自己而生活,世界也许就会在眼中变一个样子。写文章,为什么一定要发表?自己对自己倾诉,会使心灵平和。练书法,为什么一定要展览?凝神屏气地书写,就是与天地古今的交融。教学生,为什么一定要到学校?做善事,为什么一定要别人知晓?
  他人的评判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我们对自己的评判,这是任何人也无法剥夺的权力。只要女人自己不嘲笑自己,只要女人不自认为自己不重要,谁又能让你低下高贵的头?
  生命是朴素的,它让女人领略了风光之后,回归到原始的平静。在这种对生命本质的探讨中,女人更深刻地认识自身的价值。
  在生命所有的季节播种,喜悦存在于劳动的过程中。
悲悯生命
  科技发展了,现代人读的是电子读物,乘的是波音飞机。作家,比以前不好当。你能看到的书,他人也能看到。你能参观的自然景点异域风光,别人也许去过得更早更多。从前的诗人,骑一小毛驴,走啊走,四蹄就踏出一首千古绝唱。现代你就是跨着登月火箭,也是干抓一把火山灰阑珊归来。
  也许是不自信,我基本上不写游记,不写历史,不写我的时代以外的故事。我将笔触更多地剖向我所生长的土壤,目光关注危机四伏的世界。
  写作长篇小说,是一个作家的光荣与梦想(绝无贬低专写短篇小说的大师的意思)。几年前,当我决定开始写作生平第一部长篇小说的时候,具体写什么内容,一时拿不定主意。经过多年储备,很有几份材料,是可以写成长篇小说的。它们像一些元宵的胚芽,小而很有棱角地站在我的糯米面箩里,招唤着我,期待着我均匀地摇动它们。让它们身上包裹更丰富的米粉,缓缓地膨胀起来,丰满起来,变得洁白而蓬松,渐渐趋近成品。
  委实有些决定不下。想写这个,那个又在诱惑。放下这个,又觉得于心不忍。后来我很坚决地对自己说,既然对我来说,哪个都蔽帚自珍,就想一想更广大的人更迫切需要什么?我是一个视责任为天职的人。这样一比较,对于毒品的痛恨和有关生命的哲学思考,就凸现出来。也许是我作过多年医生的经历,同病人携手与死亡斗争,我无法容忍任何一丝对生命的漠视与欺骗。也许是我在海拔5000米的藏北高原当兵的十几年生涯,使我痛感生命是那样宝贵与短暂,发誓永远珍爱保卫这单向的航程。
  一位屡戒屡吸的女孩对我说,她是因为好奇加无知,才染上毒瘾的。我说,报上不是经常宣传吗?你为何置若罔闻?她说,我们不看报。看了也不信。如果你能写一部非常好看的小说,让更多的人早点读到,也许可以救命。
  我不相信文学有那么大的效力,就像我当医生的时候,不相信医学可以战胜死亡。但生命本身,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过程。我要用我手中的笔,与生命对话。
  整个《红处方》的写作,是离开北京,在我母亲家完成的。有朋友问,你写作此书的时候,是否非常痛苦与沉重?我说,不是。当我做好准备进入写作状态时,基本上心平气和。我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何地迂回,何地直插,胸中大体有数。长篇小说是马拉松跑,如果边设计边施工,顿挫无序,是无法完成整体设计的。
  每天早晨按时起床,稍许锻炼后,开始劳作,像一个赶早拾粪的老农。母亲为我做好了饭,我不吃,她也不吃。在这样的督促下,我顿顿准时吃得盆光碗净,好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大约三个月后,初稿完成了。我把它养在电脑里,不去看,也不去想。又大约三个月后,最初的痕迹渐渐稀薄,再把初稿调出。陌生使人严格。看自己的东西,好像是看别人的东西,眼光沉冷起来,发现了许多破绽。能补的补,能缝的缝,当然最主要的是删节。删节真是个好帮手,能使弱处藏匿,主旨分明。
  书出版后,很多电视台来联系改编电视剧的事,前后大约有几十家吧。天津电视台的导演和制片人,往返多次,同我谈他们对小说的理解,我被他们的诚意所感动。说,那我就把《红处方》托付给你们了,希望你们郑重地把这件事做好。我想表达对生命的悲悯与救赎。
21世纪,我们死在哪里?
  新的世纪来了,人们对这个世纪有很多预言。假如记录在案,将来统计一下,看有多少命中率?我有一个小小的预言,估计猜中的概率是很高的,那就是——从上个世纪跨入这个世纪的人,绝大部分无法再跨越到下个世纪去。
  你必将死于这个世纪。这不是一个咒语,是一个现实。
  哪怕是出生在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天,他或她要进入下个世纪,年龄也将超过100岁,老寿星毕竟是有限的。
  我们将死在哪里呢?
  首先我不希望自己死于战场,我希望世界持久和平。其次是不希望自己死于恐怖事件。再其次是不希望自己死于交通事故。最后是不希望自己死于天灾和瘟疫。我可以欣然接受自己死于自然规律,死于理智选择过的自我终结,死于我认为有必要付出自己生命的事业。
  我的爷爷生于19世纪,死于20世纪的农村。他是死在自己的家里,死的时候很平静。我的父亲死于20世纪的末期,他是死在城市的医院里,全家人围绕在他的身边。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死亡悄悄地从家中转移到了医院。如果一个病人,死在家里,人们会遗憾地说:还没来得及送到医院,人就……
  人需要到医院里去死,几乎成了文明进步的重要指示剂。现代社会的成就之一就是让死亡从日常的家居中消失,医院的白大衣如同魔法师的黑斗篷,铺天盖地罩住了死亡,死亡变得日益神秘和遥远。
  然而,死亡没有走开。它静静地坐在城市的长椅上,耐心地等待着某个适当的时机,把你悄悄地领走。
  于是想:面对每个人都必然遭逢的死亡,医院是否是我们最好的终点驿站?
  如果有人问,你希望死在哪里?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死在家里。
  死在家里,其实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世界变了,和早年间不一样了。那时,一个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看到了老人和动物的死亡,他们接受死亡,并不大惊小怪。谁家有人死了,大家都来帮忙。摘下一块门板,把死去的人放在上面,并不恐惧。各种有关丧仪的习俗,寄托着哀思,也稀释了痛楚。
  如今,大家住在密不透风的钢筋水泥森林里,失去了田园的宽阔和农舍的疏朗。如果有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执意要死在家里,估计大家都会不知所措。茫然和惊吓还有无尽的焦灼,会使活着的人煎熬在巨大的混乱中。
  需要普及关于死亡的知识。我希望有人告诉我,死亡来临之时,如果我不曾昏迷,我将遇到怎样的麻烦?有何种应对的方案?我不希望对自己生命的最后阶段,稀里糊涂一无所知。我希望像出国旅游之前,先发我一张到达国的地图,以便心中有数。
  我希望我的家人对我的死亡有比较充分准备。他们首先在精神上接受这件事情的必然性,不悲戚和惊惶。在我最后的时刻,保持温和的平稳与冷静。如果实在忍不住,就轻轻地哭泣几声,以示告别。如果在我远行时分,回头看到他们捶胸顿足泪眼滂沱,我会感到无能为力并因此深深的不安和愧疚。
  我希望不要抢救我,不单是为了节省药品,而是因为这样做违背了我的意志。为了让我有短暂的苟延残喘而劳民伤财,实在得不偿失。
  我已无怨无悔地度过了整个人生,当应该画上句号的时候,迟迟不落笔,这个尾结的不好,是为憾事。
  临死之前,我希望当我不想喝水的时候,就不要喂我水了。当我不想吃饭的时候,就不必劝我吃饭了。我不喜欢某部电视剧中的情节,一位老太太马上就要咽最后一口气了,一位晚来的孝子扑到她跟前说,孩儿来晚了,还没来得及孝顺您老人家。您一定要把孩儿给您带来的这块点心吃了……说着就把一块硬硬的糕饼塞到老人嘴里。结果老人头一歪,死了,饼子也从嘴里掉出来。我觉得这个孝子在母亲最后的时候,考虑的不是老人的实际情况,而是他自己的情感需求。这就不是真孝,不是大孝。当然,可能也和无知有关。国人常常以为只要能吃就是好的。其实大谬。当死亡驾临的时候,能量就是有毒的东西了。
  死亡是生命成长的最后阶段。闲暇之时,不妨为自己设计一下死亡,如同一个读书郎,盘算着上哪所大学哪个专业?
蓝宝石刀
  一次朋友聚会,来了几位新面孔。席间,有男士谈起自己新交的女友,说是一位美女。于是不但在座的男子几乎全体露出艳羡之色,就是各个年龄段的女人,也普遍显出充分的向往与好奇。
  大家纷说,原以为美女都已随着古典情怀的消逝,被现代文明毒死,不想这厢还似尼斯湖怪般藏着一个。众人正感叹着美女的重新出山,突然从客厅的角落里发出了一个声音:美女是有公众标准的。不是你说她是,她就是的。恋爱的人,眼里出西施。
  大家诧然复茫然,想想也有理。先别忙着赞叹,到底是不是个真美女,还有待考察商榷呢!
  说这煞风景话的男子,看去细而柔的身材,平淡的五官。但并不虚弱,四肢甚至可以说是有力的。
  于是有人对那位与美女交往的男子说,带着照片吗?拿出来让大伙看看吗!一来让我们养养眼,二来也让蓝刀鉴定一下,到底算不算真美女!
  我悄声问身旁的朋友,蓝刀是谁?
  他指指细而不弱的小伙子说,他就是。
  我说,蓝刀——好古怪的名字!江湖上的?武林高手?
  朋友说,他是整形外科医学博士。因为他常用蓝宝石手术刀,所以圈内人称他蓝刀。
  美女之友架不住众人的鼓动,从西服内袋掏出一张照片。姿势娴熟,想来是常常观摩的。
  彩照,长跑火炬似的在众人手间传递。几位上了年纪的,还掏出了老花镜。
  好不容易轮到我。姑娘确实美丽,身材相貌都属上乘,起码不逊于时下影视界的靓丽偶像。
  照片最后传到蓝刀手里。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大伙等着他一锤定音,喧哗的客厅,悄无声息了。
  蓝刀只看了一眼。真的,只一眼。我觉得即使从敬业的角度来说,他也该多看几眼的。后来蓝刀解释,一是将别人女友盯住不放,有失礼仪。再是对于老农来说,庄稼长势如何,一瞄足够。
  蓝刀说,总体上,还不错。这是一位17世纪的美人形象。
  大家驳道,美人也不是瓷器,还有时代限制?
  蓝刀正言,时间感很重要。比如盛唐以肥为美,杨贵妃就是个双下巴。连那时的菩萨塑像,也个个超重。而17世纪的标准美人是:眼要重睑,也就是咱们平常说的双眼皮。鼻子要从侧面看是微微上翘的,万万不能是鹰勾。嘴唇不可太大,更不可太小。上嘴唇较下嘴唇稍薄,反过来就是败笔。左面的颊上有一颗酒窝,要是不幸长在右面就要减分。颈部可以有皱褶,但形状一定要好,如同一圈天然的项链……
  大家听到这里就大笑说,真够苛刻,难为女人了。有起哄道,蓝刀,不要光说好的。来点具有专业水准的。
  那潜台词是期待蓝刀指出这女子的容貌缺陷。
  蓝刀以目光征询美女男友意见。小伙子好像也很想长点知识,作出愿意洗耳恭听的模样。
  蓝刀说,既然说到专业,我就再发表点意见,学术研究,没有别的意思。若是冒犯了,请多原谅。从照片来看,这位女性的相貌还有可圈可点之处。一是从发际到下颏之间的距离,应为本人的三个耳朵的长度。以这个比例要求,似稍嫌长了一点。鼻尖、嘴唇中点和下颏点,应为一直线,此为美人非常重要的一个指标。但这位女生鼻尖稍向右偏了一点,于是面部就有了少许不平衡之感。女性好细腰,但并不是越细越好,从美学的角度来看,腰围以头围的1·618倍最好……
  大家哄笑起来,说,蓝刀,闭嘴吧。照你这样算下去,人间真的没有美女了。
  蓝刀也就不再就该女士发表意见。但由此引出的话题新鲜有趣,整个晚上,蓝刀成了主角。
  一位桥梁工程师说,对不起,不是针对你个人。我倒是很有点看不起整容医生的。
  蓝刀很沉着地问,为什么呢?
  工程师说,虽然你们是医生,却没有急诊。我不是医生,可我知道,几乎所有的科,都有急诊。比如外科,那就不必说了。妇产科,小儿科……就连牙科吧,也有。比如你的腮帮子被人打漏了,你就得上腔医院马上缝。可有谁急诊整形呢?它是富贵事,可有可无的。
  蓝刀说,你说得对,整形外科没有急诊。但是,一个烧伤的病人,你不为他整容,他就无法回到正常的人群当中。你倒是用急诊把他的生命挽救回来,但他却自惭形秽,自暴自弃,再也无法挺胸作人。还有,若是他不整容走到街上,月黑风高,谁要是在胡同拐角处突然看到一个满脸焦疤的人,以为遇到了妖怪,惊恐万状,虚脱休克,人道吗?
  听蓝刀这么一讲,大家就觉得整容也是社会发展到高级阶段的产物,医学百花中的一朵。
  有人问:什么人适宜作整容?
  蓝刀清清嗓子说,我先不回答这个问题。我想说的是——什么人不适宜做整容?
  大家说,原来不是掏钱就能做,你们规矩还挺大。
  蓝刀说,有八种人我是不给他作整形手术的。
  第一种人,天天身上带着一面小镜子,无论何时何地都随手把小镜子拿出来,顾影自怜或是自惭形秽的人,不作。
  大伙忙问,为什么?
  蓝刀说,他认为人世间最重要的事就是他的容貌,自信心和尊严都系此一事。这样的人,无论手术做的怎样成功,他都会认为未能达到目的。所以,我不能自找烦恼。
  第二,进我诊所时,拿着一本或几本时尚导刊,指着封面或是封底的某明星或歌星的大幅照片说,我的要求不高,就是做成他的那个鼻子加上她的那个嘴巴……
  大家笑道,这是不能做。无论如何你无法使他满意。
  蓝刀叹气道,我心中常常又好笑又生气,便对来者说,你以为我是谁?上帝吗?可惜,我不是。纵使我能把你修理出那规格的鼻子和嘴巴,你可有那样的才气和奋斗?
  第三种不做的人是:头不梳脸不洗衣冠不整浑身散发不洁气息……
  不等蓝刀说完,大家打断道,这一条,好似不合情理吧?正是因为某些人的仪表不良,他们才要求整理容貌,你怎么反而拒之门外呢?
  蓝刀说,一个人的容貌可以被毁或是天生缺憾。但爱整洁是教养和习惯问题,不仅是对他人的敬重,更是对自己的珍惜。如果一个人没有这份热爱生命的感觉和精心维持,那么,我就是辛辛苦苦地帮他建设了较好的硬件,软件跟不上,还是没良效的。我尊重自己的劳动,我愿把宝贵的精力放到更善待自己的人身上。
  大家默然片刻后表示可以接受。接问,其它呢?
  蓝刀说,第四种,凡来人说,我本人并不想来此作什么整容手术,都是我的家人——丈夫或是男友,要我来做的……这样的人,我也概不接待。
  大家说,呵,那么绝对啊?
  蓝刀说,是。容貌是自己的内政,无论它怎样丑陋,只要自己接受,别人就无权干涉。如果一个人因为惧怕或是讨好,听命于另外一个人,被迫接受了在自己身上动刀动剪动针动线,那是很不情愿和凄凉的事情。我不愿成为帮凶。
  大伙频频点头,表示言之成理。
  蓝刀说,第五条,多次在就诊时间迟到或是无故改变约定的人,不做。
  大家说,这倒有些奇怪,你又不是兵营。遵纪守时的问题,和医疗何干呢?
  蓝刀说,整形手术需反复多次,其中的艰苦和磨难,超乎想象。手术程序一旦开始,又不可中断。你不能把大腿上的皮瓣做好了准备移到脸上,但本人突然不干了……所以,纪律性和承诺感不好的人,我不为他做手术。医生精力有限,我不愿在医疗以外的事情上花费太多的时间。
  第六条,对同一问题,反复询问。我这次答复了,下次又问的人。我不作。
  大家笑道,蓝刀,脾气够大啊。是不是求你手术的人太多了,店大欺客啊?问来问去,可能是那人记性不好,干嘛不依不饶?
  蓝刀说,一个人对自己高度关注的事,况且我反复讲过多遍,还记不住,这是记忆问题吗?不是。是信任问题。他不信任我,所以不厌其烦地追问,好像审讯。我虽可理解这种心情,但我不能给一个不信任我的人动手术。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他,都不愉快。
  大家愣了一下,没人再作声,表示尊重一名资深医生对病人的挑剔。
  第七条,态度特好或是态度特不好的病患,对医生满口奉承和送礼的病患,表现得特别合作或是特别不合作的病患,概不做。蓝刀一字一顿很慢地说。
  大家道,这一条,能顶好几条。情况却大不一样。态度不好的不做,明白。但态度特好的也不做,费解。
  蓝刀说,他为什么特别殷勤?后面肯定有这样一个假设——如果他不送礼,我就不会尽心尽意地为他手术。他能奉承我,就也能诋毁我,不过是正反面吧。手术是一件充满概率的事情,即使我惨淡经营殚精竭虑,也不可能百战百胜。为了那个无所不在的概率,我要保留弹性。我需要有医生的安全感和世人对“万一”的理解。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客厅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有点沉重。
  该第八条了。也就是最后一条了。沉默半晌,大家提醒蓝刀。
  蓝刀说,这一条,简单。凡是手术前不接受照相的人,不作。
  有人打趣道,整形大夫不是不和某影楼联营了,可以提成?要不,为什么有这样古怪的要求?
  蓝刀道,一个人破了相,不愿摄下自己不美的容颜,可以理解。但是,为了对比手术的效果,为了医学档案的需要,留有确切的原始记录,总结经验教训,都要保留病患术前的相貌。当然,会做好保密的。但是,有些人说什么也不接受这一合情合理的要求。没办法,既然他连面对真实情形的勇气都没有,怎能设想他和医生鼎力配合呢?所以,只有拒之门外了。
  蓝刀说到这里,很有一些痛惜之意。
  分手的时候,蓝刀热情说,欢迎大家到我的诊所作客。大伙回答,蓝刀,我们会去的。不是去整形,是听你说这些有趣的话。
无胆之人
  好像在西藏当兵时候,落下了有时肚痛的毛病。那是一种温柔的潜藏很深的朦胧痛,不剧烈,但地址固定,似乎还携着轻微的脉动。凭我那时的少许医学知识,心想,不会是一个寄生在脊柱上的血管瘤吧?真要那样,我可能在某一次开怀大笑的时候,腹压升高,血浆迸裂,突然倒地死去。我为这个问题遥望雪山,忧心如焚。不是因为怕死,是怕死了以后,将由别人收拾遗物,送还我万里之外的家人。被人检点生前思绪,是一件难堪的事。隐隐的疼痛好似一道符咒,迫使我做出一项重大决定,将厚厚几大本日记全部烧光,并发誓永不再写。当缺氧的空气里抖起蓝边金芯的火苗(撕碎的纸页泼上无水酒精,燃烧就像孔雀翎一般好看),我摆脱了对世间的牵挂,对那种反复发作的疼痛,也不再恐惧万分了。
  以后的若干年里,疼痛像一匹忠实的小狗,亦步亦趋追随左右。陪伴我上高山,下平原,从藏北到京城,宠辱不惊,休戚与共。它谨慎地把握着分寸,从不惹我真正生气。轻微发作时,只需我像老年人一般弯弯腰,缓解一下挺胸直背时的压力,它就悄然遁去,如刀尖划破水面,愈合后不留一丝痕迹。最顽劣的表现,也不过是逼得我短暂地闪进工作间的白色屏风里,对一同上班的其它医生说一句:我有点不舒服,躲里面检查床上趴一会儿啊……次数多了,大家道,你想休息,直说就是了,干嘛像个不愿做功课的小孩,每次都撒一个肚子痛的谎话……我愤愤地回击她们说,没有一点人道主义精神,小心本所长康复以后给你们穿小鞋哇。
  我行医二十余年,自身几次比较重大的疾患,都是处于膏肓状态,才被院外的专家确诊,在就职的卫生所里,非但自己绝无“小禾才露尖尖角”的蜻蜓眼力,周围的医生也是“久入鲍鱼之肆”的聋鼻子。至于每年的例行体检,邀的虽都是京城威名赫赫的医院,但没有一次发现过青萍之末的灾难。
  面对每年都是“正常”的体检单,我认为疼痛是一幅精神的海市蜃楼。但那个不计名利的家伙,不理睬书面上对它的置若罔闻,以相当稳定的节奏骚扰我,兢兢业业风雨无阻。结果不但我自己,就是家里人也将它视为正常生活的一员,相濡以沫,和平共处。假如它有一段时间不来造访,我会说,噫,奇怪啊,肚子最近怎么不疼了呢?家人也会跟着不安,说,是啊是啊,好长时间不听你念叨了,不会有什么变化吧?我说,别着急,咱们这么惦记它,它会来的。
  果然,随着我的年龄增长,它也像熟练的老仆,愈发殚精竭力服务周到了。频率较前稠密,强度较前加深,盘旋的时间也大大地加长了……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我开始用手握成拳,抵住胸腹,略解疼痛。但通常只要稍能忍受,我就很快松开拳头。记得好像身患肝癌的焦裕禄,就是用这种姿势,将竹椅的扶手顶出一个破洞,我觉得这止痛的方法不祥。还有一招,双手心周正地按在剑突下──就是人们常说的心口部位,缓缓下压,居然奇效。猜想那是人体血脉聚集之地,以痛治痛,类似武林高手点了某处大穴。不料先生有一次见了这种自我施治,惊道,莫非你也在学西施?我恼火说,就算西施首创了这个姿势,并没有取得专利权,凭什么两千年后,我们还模仿不得?
  伴随症状也渐渐多了起来,好像老仆嫌自己孤单,特带了孙男弟女集团拜访。我开始恶心欲吐,肩胛如裂如剜。我问先生,晚饭吃的东西,会不会食物中毒?我怎这般难受?他不忍看我独受此苦,同仇敌忾地说,是啊是啊,我也深有不适。他的假话使我大释然,认定食物作祟,不再追究。
  直到这时,疼痛还同我保持着最后的礼节,好像向苏联发动大举进攻,发动闪电战前的希特勒。我也努力绥靖着,维持着健康泡沫。
  今年8月,我久已巴望的新疆之行,终于实施。雪山盆地,纵横驰骋。南疆北疆,大吃大喝。(我因不吃手抓羊肉,不喝葡萄酒,大吃的是水果,大喝的是酸马奶)。一路颠簸,身累心喜。某日夜半,自吐鲁番赶回乌鲁木齐,疼痛突然在吉普车上毫无征兆地凶猛发作,使我陡出一身冷汗。宾馆预备了热饭,一口也无法吃,匆匆吃药,辗转在床。唯一的希望恶梦醒来是早晨。
  我至今对缠绕我多年的疼痛,充满最后的感激。它维护了我的面子,使我成功地完成了西域之行,全须全尾回到北京。试想若病倒边地,将给主人平添多少麻烦!所以说这位魔头,还是很有几分顾全大局的侠义心肠。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晚上,那蛰伏已久的疼痛,摇身一变化作狂犬,以凶猛十倍的残忍,发动了势如破竹的秋季攻势。开始的半小时,尚有张弛,焦裕禄或是西施止痛法,还稍事抵挡,可获片刻喘息。但很快形势逆转,疼痛撕下面具,暴躁起来,如长鞭驱赶大批毒蛇,从我体内的某一处出发,在腔内翻转腾挪。疼痛好似优异的体操运动员,精彩地练着它们的托马斯全旋。无数火红的信舌狂舔脏腑,烙铁般的疼痛如霞蔚蒸腾而起。
  我惊骇莫名,不单被剧痛狠狠攫住,更被恐惧深深震慑。我从不知道人的一部分器官,能如此狂躁地与整体铁血为敌。腹中所有的管道,好似沾满苦水的毛巾,被魔手精致地拧成麻花。那一刻,我以为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临。
  先生看我以头抵墙,知道此次疼痛振幅巨大,已超出我的意志控制范围,忙说,咱们上医院吧。
  我点点头,已无法言语作答。进医院,仅剩的力气,只够勉强维持最基本的体面,蹲在地上,咬紧嘴唇,堵塞呻吟不要出口成章。化验,体检。医生把冰冷的手指,搭在我的右肋中点,嘱大口呼吸,剧痛使我屏气并清醒,立时茅塞顿开,悟到了症结。血象飙升,表示存在剧烈炎症。当最终“胆囊炎”“胆结石”的诊断落在诊断书上时,我豁然大悟,颇有英雄相见恨晚之意。
  喔,疼痛,我鞍前马后的朋友!原谅本人失礼,受你呵护多年,直至今日,在下才知你尊性大名。我们唇齿相依,竟这么多年素不相识,你说是不是一个糊涂病僚呢?如果那人还是一个医生,是不是自我渎职?起码也是擅离职守吧。
  解痉,止痛,消炎……医生很熟练地处理着,疼痛虽剧,我则心平气和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敌情既明,剩下的事就是和它做斗争了。那病痛很是骁勇,固守阵地,并无见好就收的雅量,种种措施之后,仍挥之不去。于是医生开出了“杜冷丁”。
  那是一张专为毒剧药品而用的红色处方。先生拎着它取药,喃喃对我说,你看,你前头写了《红处方》,眼下自己就得了一张。累坏了,真是报应啊。我有气无力说,你知道……我下一部要写的书……叫什么名吗?他摇头。我说,……名叫“钻石”。
  “B超”片证实,我胆囊里藏的货色,不是什么无价之宝,不过两块普通结石,就是俗称牛黄狗宝的那种玩艺。
  只是结石的体积令人惆怅。
  如果更小些,可以比较容易地从胆管排出,如同小轿车通过宽畅的海底隧道。如果更大些,反正无法挤进瓶颈般的胆管,疼痛虽重,但无危险。你的这两块石头,恰好比胆管的直径大一些,很容易滑入胆道。由于它的表面像苍耳一般粗糙,会如鱼骨卡在那里,胆管阻塞,胆汁淤积,化脓,穿孔,胰腺炎,败血症……医生很自信地描述未来,好像那是他生产出的定时炸弹,派遣在我体内,质量过硬,如假包换。
  我忙不叠地点头,对结石的威力和他的预见表示由衷钦佩。但是,怎么治疗呢?这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有很多种方法。比如中药,激光,内窥镜,还有气功……这些方法都需要很长时间,最简便的就是手术切除胆囊,一劳永逸。医生结束了指示。
  我说,想一想。
  其后的日子,不是用脑子想,是疼痛在替我想。杜冷丁只能暂时止痛,医生说避油可减少发作。我谨遵医嘱,像兔子大嚼生菜,灾民一样见不到任何荤腥,唇舌皆绿。然而胆中之石是聪明而有气节的家伙,并不因小恩小惠疏忽自己的职责,它一如既往地频繁发动袭击,绝不受招安。由于多在傍晚发作,我不愿打搅他人,总心怀侥幸地隐忍,结果是到了后半夜忍无可忍,只得牵了先生夜奔医院。几番下来,已经习惯了北京夤夜的凄清。若不是冷汗如油,真可好好欣赏原本拥挤现因空旷显出陌生的夜景。
  医生说,总靠打针止痛,不是长久之计。
  我说,我已决定手术。
  医生就是那样一种人,当你没作出某种决定前,他积极地纵恿你。一旦你作出决断,他又再三让你斟酌。我说,我不反悔。其它的方法太费时间,这一病,我知道全身的零件已接近大修年限,我要珍惜时间了。
  于是入院,做一切手术前的准备工作。每日穿着无款无形的病号服,小病大养,煞是得意。那结石似乎也憷医院的精良设备,发作渐稀,我便过上了难得的太平日子。终日除了检查,就是读书,悠哉悠哉。
  但有一日的医嘱,让我忐忑不安。要在空腹状态下吃两个油汪汪的煎鸡蛋,以完成胆囊造影。我对医生说,吃了那东西,是一定要犯病的。我不敢以身试法。
  医生说,怕什么?有医院呢。只要疼痛发作,马上就给你止痛。放心好了。
  于是转悲为喜。心想好长时间没吃油炸鸡蛋了,此次开荤,可能具有一个时期的结束和另一个时期开始的重大意义。以后切了胆,吃油炸鸡蛋的可能性大大减少,那么这个鸡蛋,是本人生平最后的油炸鸡蛋也说不定。一定在医生保驾护航的关照下,细细品尝滋味。
  医院厨房送来的油炸鸡蛋灿若黄菊,引人食欲大开。宝贵的第一口吃下去,我大惊失色。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滋味,舌头简直抵上了一块榉木地板。我问护士小姐,用于造影的鸡蛋是否来自特殊母鸡?或者说煎蛋用的是碘油?小姐笑说,蛋是普通的蛋,油也是普通的油。变化的是您的身体,它拒绝接受引起痛苦的食物。
  呜呼,我佩服精密的机体,居然在理智已认为万无一失的情形下,坚持着本能的防备与抗拒。在一次次疼痛中,建立了雷达般的灵敏反射系统,最大限度地保护生命。
  万事俱备的手术前夜,主刀医生来到病床前,问,你害怕吗?我说,不怕。也许他的经验是以往的病人口说不怕,心里还是怕的。并不在意我的回答,依旧按照假定我是胆小鬼这样一个前提,开始谈话。
  他向我解说了手术的大致步骤和风险,告知这种新方法,疤痕比较小,但如果不成功,就要同时启用古老方式,我将遭受双重痛苦。我问,这种双轨制的概率多少?他说,百分之一以下吧。
下一页 尾页 共5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