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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卵

_4 冯唐 (当代)
响晴天。
出了三件事,宫里的大小太监们都很高兴。
第一件,曷刺被抓出来杀了,原来亏欠大家的银两,连利息都补上了。据说,快刀刘添了钱。
《》第一部分 天下卵(31)
第二件,在城外最近的一块绿洲建起了一片房子,叫中官村,太监过了五十岁出宫,都可以过去。无须劳作,有人伺候,衣食住行免费。据说,太子迷骨离出的钱。
第三件,在城外山上开出来一块墓地,叫中官坟。死了的太监都可以安葬进去,有专人看护打扫,按时祭奠。曷刺成了第一个进去的太监。据说,国师刘瑾把皇帝赐给他的全部财宝都贴到了这个中官坟上。
刘瑾到太子宫。
刘瑾对顶替曷刺照顾太子饮食的太监说:“把太子宫所有库存的食物都退给曷鲁。告诉曷鲁,以后太子每吃一口,每喝一口,都会先经我亲自查看。”
迷骨离说:“刘瑾,听说你啥都会,你让耶律天柱活得无比长,他的鸡巴也无比长。你长得不错啊,比舍利浊还好,难怪升得快。我脑子越来越乱,越来越急,有时我想用头撞墙,有时我什么都不想,连当皇上都不想,有时我想现在就当。你有药治吗?”
刘瑾说:“没什么特别的药了。多使使殿下的嫔妃吧。”
迷骨离说:“使烦了。多烦啊。对了,我生儿子了,是啊,你还送了玉锁当贺礼呢,昨天一百天了,喝酒。玉锁真白,比俪妃还白,她腰挺细,没见过这么白的。我任务完成了吧我,我穿越时空。你把裤子脱了,你比舍利浊好看。”
刘瑾面无表情,说:“殿下,我没听清楚。”
迷骨离说:“你把裤子脱了,你比舍利浊好看。”
刘瑾面无表情,说:“所有人退下。”
迷骨离说:“一个都不许走。他们不是你手下吗?你怕什么?都退下了,就我们两个人,时空扭曲了,你掐死我,谁帮我啊。你脱裤子,转过身去,手抓着那个龙椅的椅背,屁股撅高点,不许哭,我最怕听见哭声了,我儿子最爱哭了,改天掐死他。”
刘瑾面无表情,他忽然非常想念快刀刘和他配的能让人昏迷两天两夜的麻药。
《》第一部分 天下卵(32)
15
舍利浊说:“俪妃娘娘,陛下要见娘娘,请娘娘移步。”
俪妃说:“烦公公禀告陛下,臣妾最近皮肤不好,不能见陛下。”
舍利浊离开。舍利浊转回来。
舍利浊说:“陛下说,想不清楚娘娘长什么样子了。陛下还说,最近睡的女人都没有娘娘好看。陛下还说,要见娘娘,请娘娘移步。”
俪妃说:“烦公公禀告陛下,臣妾以色侍君,这几天颜色不好,不能见陛下。”
舍利浊离开。舍利浊转回来。
舍利浊说:“陛下说,这几枝桃花送给娘娘,从汉人的西湖来。陛下还说,明天接见汉人的使者,让娘娘也上朝。陛下还说,我们蛮人,不必守汉人的规矩。陛下还问,娘娘最近长什么样子了?”
俪妃说:“好。我明天朝堂见陛下。”
早朝。
俪妃坐在耶律天柱旁边。俪妃戴着面纱,全身裹纱,只有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露在外面。耶律天柱的眼睛一直在俪妃身上。
汉人的使者低首侍立,说:“陛下,我朝皇帝耳闻俪妃娘娘美艳冠绝天下,特令我献上和阗白玉连环。听说贵国长于弓马,最近脑子有长进,不知道能不能解开这个玉连环?”
舍利浊把玉环递给耶律天柱,耶律天柱把玉环递给俪妃。
俪妃看也没看,摔在地上,白玉环粉碎。
俪妃对使者说:“你们汉人的玉环解开了。”
俪妃寝宫。
舍利浊说:“俪妃娘娘,这些是这两天的奏章,陛下让娘娘先看一遍,晚上再听俪妃娘娘意见。”
俪妃说:“本朝好像没有这个规矩吧?”
舍利浊说:“陛下说什么,什么就是规矩。”
《》第一部分 天下卵(33)
俪妃说:“陛下晚上在后花园浇完那十棵花才过来我这儿吧?”
舍利浊说:“是。”
耶律天柱对俪妃说:“你脑子好使,你有气质。”
俪妃对耶律天柱说:“我是爷的,我是你使的。”
耶律天柱说:“有你,我省心太多。”
俪妃说:“我最近总是头痛,看些奏折还好了些,但是还是痛。听说刘瑾是圣手,陛下能不能让他帮我也看看?”
耶律天柱说:“当然,他就是一个奴才,你随便用。他还是一个太监,你放心用。”
俪妃寝宫。
俪妃屏退了其他人,只剩她和刘瑾。刘瑾看到俪妃条案上堆积成小山似的奏章,奏章上俪妃清秀的字迹。
俪妃说:“你怎么知道曷刺给太子下了毒?”
刘瑾说:“曷刺没下毒。”
俪妃说:“太子当众使了你。”
刘瑾说:“那是另外一回事儿。而且,太子是主子,他除了耶律天柱的女人和他妈懿妃不能使,其他人都可以使。舜骨即使将来当众使了我,如果有人给他下毒,我也会挡着。”
俪妃说:“我一直头痛。”
刘瑾说:“宫廷病,出了宫就好了。”
俪妃说:“出不了宫呢?”
刘瑾说:“那就要用药。”
俪妃说:“什么药?”
刘瑾说:“以大麻为主的一种香。刚开始的时候,嗅多了,常常见到鬼,想拼命跑。嗅习惯了,能见到神仙,身体飞起来,脑袋就不痛了。点这种香药,摸陛下摸你的那些地方,一样的地方,一样的顺序,三天一次,效果不会差。”
《》第一部分 天下卵(34)
俪妃说:“你身上有吗?试试吧。现在。”
刘瑾点起迷香。俪妃的眼神逐渐柔软。
俪妃说:“我的头已经不那么痛了。我摸那些地方的时候,脱光了是不是更好?泡在温暖的水里是不是更好?”
俪妃牵着刘瑾,拿着迷香,走进内室。
俪妃说:“你伺候我脱衣服。”
刘瑾一件一件帮俪妃脱衣服,最后,帮俪妃散开发髻。俪妃的奶头忽然直挺,说:“刘瑾,你不是太监,你的眼神不对,你的手指有冲动要抚摸我。你到底是谁?你给我把自己的衣服也脱了。”
刘瑾一件一件脱了自己的衣服,两腿之间,了无所有。
俪妃把刘瑾的衣服扔进水池,说:“你来摸我的那些地方,是不是比我自己摸效果更好?你拿嘴来摸,是不是比用手摸效果更好?来,开始吧。”
俪妃的身体从白色变成金色再变成粉色。刘瑾从俪妃的两腿间抬起头,俪妃的眼睛早已经闭上,刘瑾狂亲俪妃的脖颈、肩膀,留下一个个深红的吻印。
俪妃睁开眼:“刘瑾,你是尤物。可惜了,这是在宫里,我收不了你,也容不下你。耶律天柱马上会来这里,他每天都会来听我给他讲奏折。内室的门已经锁了,你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你说耶律天柱看到你和我这个样子,他会怎么处理你?”
《》第一部分 天下卵(35)
刘瑾说:“舍利浊,帮我开一下门,帮我拿一套换洗衣裳。”
舍利浊一个人推门进来,服侍刘瑾慢慢穿上衣服。
舍利浊说:“俪妃娘娘,陛下说,想不清楚娘娘长什么样子了。陛下还说,最近睡的女人都没有娘娘好看。陛下还说,要见娘娘,请娘娘移步。这次,娘娘一定得移步。”
刘瑾说:“今夜风大,娘娘路上会被风吹到,迷香里还有其他一点点东西,娘娘受风之后,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脖颈和肩膀上的唇印会非常醒目。舍利浊会一直陪着你。”
后花园。
耶律天柱问了三次:“到底是谁?那些印子是谁的?”
被绑成粽子一样的俪妃一言不发。
耶律天柱看了看周围的众嫔妃:“好,我给过你机会,你不要。众嫔妃,俪妃就交给你们了,我想,你们有办法让俪妃开口,你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耶律天柱转身离开。
俪妃寝宫里的桃花还开着。
鲜红的纤细的血水从后花园紧闭的院门流出来,很快,干了。
城门外,风起。
白车子室韦将军小声问舍利浊:“俪妃病故了。陛下要舜骨去幽州实习锻炼,他真想舜骨到幽州城吗?”
舍利浊说:“舜骨是看着俪妃如何死的。他的身手,不出五年,会是一国之内,一等一的弓马好手。”
白车子室韦将军点了点头。
《》第二部分 廊坊有个秦始皇(1)
廊坊有个秦始皇

云茂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被分配到一个靠走廊的座位,他费了很多口舌和一块紫檀斋戒腰牌才和靠窗的人调换了座位。原来靠窗的人是个胖子,一边扭动身体换座位,一边说:“你说你这个人,我让你就让你了,你还说你这块破木头是什么宝贝,什么乾隆工,什么造办处。北方人,没见过你这么不实在的。”
云茂没答理他,飞机起飞,透过舷窗,云茂第一次看到了码在燕山山脊上的长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小男孩儿玩具似的。
“和从廊坊老家街道上看,就是不一样,秦始皇都没从这个角度见过长城。”云茂想。

镇上的算命先生说,云茂命里五行缺木,云茂打小喜欢草木。镇上没啥可看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只狗、几张人脸,隔个把月有个把寡妇好看一阵儿,发髻儿梳得紧滑滑的,苍蝇落上去,下不去腿,六只脚死活扒不稳,滑倒,吃口头油,飞走。但是这些寡妇知道自己好看,每走一步都觉得四面八方都有人看着她,常常路都不会走了。所以云茂无所事事的时候,不看人,就看草木。
看多了,云茂观察到很多草木的细节和变化。村上槐树多,聚聚成林,暮春开白花儿和紫花儿,先落下来的盖住浮土,再落下来的盖住先落下来的,积多了能有半寸厚,踩上去像是踩在雪地上,不同的是,踩上去,仔细闻,有雪没有的草木香。云茂坐在槐树花儿铺的地上,地气暖暖的,熏得肛门口的外痔慢慢收拢,不那么痛了。云茂想,草木百态,每种草木都好看,人也百态,但是为什么绝不是每个人都好看呢?草木也生老病死,人也是,但是为什么人这么舍不得呢?北方的树为什么硬木少呢?树木怎么不能像二踢脚一样长飞了,脱离地面,飞到空中,飞得比山还高,高过山上的长城,全部根系像被挖出来的人参一样,裸露在空气里呢?
一只脚四十五度角向上踹起云茂的屁股,接着又补了一脚,槐树花和尘土一起飞扬,云茂爹喘着粗气说:“你撅完鸡巴你打手铳,你打完了手铳还想黛玉葬花啊?猪该喂了,肏你妈。”
《》第二部分 廊坊有个秦始皇(2)

村里划家庭成分,户主都聚到大队部。划成分用的时间不长,每家就这点儿家当,又非常透明,你家杀了只鸡,炖了,啃了,鸡骨头扔在门口,所有街坊一个月内都在念叨你家吃了整整一只鸡。云茂家从来没吃过整整一只鸡,第一个被划成贫农,云茂爹觉得非常光荣,但是后来发现很多家都被划成了贫农,他觉得还不足够光荣,赖在会场不走,和其他人比谁更穷。
“我家只有一口锅。”
“我家的一口锅是漏的,所以我家没锅。”
“我家五个孩子,没一个过十岁的。”
“我家七个孩子,没一个过十岁的。原来十七个,只有这七个活下来了。”
“我家一个人只有一条像样的裤子,一年四季,一年到头,洗了就只能在炕上待着,因为没得换。”
“我家九个人,七个小孩儿,俩大人,只有一条像样的裤子,一个人出门,另外八个人只能在炕上待着,因为没得穿。”
云茂娘听到,从屋里的炕上向会场喊:“云茂他爹,你个老不要脸的,赶快回来,裤子给我,我要回娘家。”
云茂是这七个孩子里的老大,他在十岁的时候,有了第一条自己的裤子,他想上学。
云茂爹说:“上学一个月要两块钱,还吃不吃饭?每月哪里找这两块钱去?”
云茂说:“我想上学,我不吃饭。”
云茂爹说:“不吃饭可以,每月哪里找这两块钱去?”
云茂说:“我叔、我姑都在铁道上工作,我求他们了,他们每月能出些钱。”
云茂爹说:“你去读书了,你弟弟妹妹们就没书读了,你就这一个叔,就这一个姑,不能老向人家借钱。借那么多钱,拿什么还?”
云茂说:“我去读书,我不吃饭,弟弟妹妹们吃饭。”
《》第二部分 廊坊有个秦始皇(3)

高中毕业之后,云茂成了整个大队里学问最大的人,到大队部当了会计。
一个大队的账不多,闲的时候,云茂还去那片槐树林。闲的时候很多,槐树林旁边有条河流过,河里有鱼,多为鲫鱼。云茂常常去钓鱼,在鱼不上钩的时候,打盹。河对面是另外一个村子,他们比云茂的村子富裕,他们有自留地,每户零点二五厘,种高粱米。尽管鱼比高粱米好吃,但是鱼毕竟不是粮食,有鱼不如有高粱米。
大队长家生了双胞胎,俩儿子,大队长老婆本来乳房就小,奶就少,两个儿子吃,奶就更不够。大队长老婆对云茂说:“本来你们大队长还想尝尝人奶啥味儿,这下,彻底瞎屄了。每回这俩崽子饿了,看着我哭,我就想掐死他们然后跳河。这俩讨命鬼嘬死我了,把我奶头都快嘬掉了。”
云茂红了脸,不听奶头到底被嘬成啥样儿了。去河边钓鱼,晚上去城里卖了一天钓的鱼给刚开始出现的个体餐馆,第二天一早买了奶粉,两块七一袋,回村随便睡到过了中午,扒拉了一口饭,到了大队部。
大队长说:“我日你妈,你才来,都几点啦?”
云茂说:“奶粉,给你儿子的。你俩儿子被喂饱了之后,没准你也能尝口人奶味儿。”
《》第二部分 廊坊有个秦始皇(4)

云茂钓了一年鱼。晚上钓鱼、卖鱼,上午睡觉,下午去大队部管理账本。每天上午,大队长逢人就说,云茂今天上午出去替大队办事儿去了。后来,每天下午和晚上也说,遇上人就说,云茂今天上午出去替大队办事儿去了。
一年之后,云茂觉得不能再当钓鱼会计了。
卖鱼买奶粉之后,还能剩下点钱,云茂都交给了他爹。交了大半年,云茂和他爹说:“供我上高中上对了吧?我现在把钱都还上了。”云茂爹说:“你妈住院,你弟弟妹妹看病,我们现在一共还欠人家三百块。”云茂脑袋大了,三百块啊,再钓十年鱼也还不上啊。
大队长的俩儿子周岁了,和村里其他一岁的小崽子比,个头大出一大块儿。断奶之后,大队长的女人遇到云茂,还是老说:“我老是梦见,俩崽子饿了,往死里嘬我,把我奶头都快嘬掉了。我被吓醒,摸摸,奶头还在,但是一身冷汗。”大队长看云茂的眼神儿也开始不对,一次鱼卖多了,云茂给大队长买了瓶迎春酒,是酱香型的,廊坊茅台。大队长拉着云茂一起喝,喝大了,眼睛晶亮,问云茂,我女人一奶大一奶小,左奶大右奶小,你咋知道的?人奶啥味儿啊,你倒是说说?

“你来干吗?”云茂的二舅问。
“我想买两包恒大烟,我想让你批个条子。”云茂答。
“恒大烟?很贵的,四毛四分钱一包,你小子有钱吗?”二舅接着问。
“有。”云茂接着答。
“你不抽烟啊,你只是游手好闲,听点流氓歌曲,但是你不抽烟啊,你要烟干吗?”
“我不想当大队会计了,我想去县里学收古董。上次替大队去县里干事儿,我看到县文物站里的老师傅收送上来的古董,听说他们之后送到北京和天津去。老师傅点的票子都是十块、十块的!我家欠人钱,好多钱,太多钱了,我当大队会计,三辈子都还不上,我想学收文物。我给老师傅敬好烟,老师傅应该就教我了。”
《》第二部分 廊坊有个秦始皇(5)
老师傅根本没让云茂进文物站的门。云茂递了一棵恒大烟,老师傅接过来,抽了,云茂又递了一棵,老师傅又接过来抽了,还是不让他进门。云茂去隔壁买了一张烙饼,坐在文物站门口的台阶上,吃饱。有箱子和家具要搬,云茂就帮着搬。自行车链子掉了,云茂就帮着装上。老师傅闲下来,坐在台阶上下象棋,云茂就支支招儿,帮老师傅赢几盘。老师傅出门,他走到哪儿,云茂就跟到哪儿,老师傅去合作社买牙膏,云茂就看着老师傅掏钱包。老师傅扭头看看街上的寡妇,云茂就冲寡妇笑笑。老师傅去厕所,云茂也去厕所,老师傅撒尿,云茂也撒尿,老师傅抖一抖鸡鸡,云茂也抖一抖鸡鸡。
老师傅说:“肏你妈啊,你属鬼的啊,老跟着我干吗啊?别跟着我撒尿了,跟着我收东西吧,在一边儿,多看,多听,多琢磨为什么,别说话。”

云茂念书时形成一个习惯,觉得应该记下来的事儿,就找个本子记下来。
下面的文字摘抄自云茂的本子。
“收的第一个古董是个瓷枕头。白地,酱油色图案,花草。师傅说是磁州窑,宋朝的。我说您咋知道的,怎么不是元朝的、明朝的、清朝的、民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师傅骂我,说,你怎么知道是马不是驴?你怎么知道是槐树不是柳树?你怎么知道你爹喜欢肏屄不是肏屁股?我听着,基本听明白了,又似乎没太明白。我非常清楚,这个瓷枕头让我挣了八十块钱,我钓鱼卖鱼一年,也剩不下这么多钱啊。十块钱一张的大票子,八张,每张都一样好看,都比一块的票子和一毛的票子好看很多。”
“连着三天,乡下没吃东西的地方,回去晚上十点多才吃上第一顿饭。”
“去了趟山东,被送进三趟公安局和边防站。沿海的每个村子都有边防员,见可疑的就当成台湾特务抓。我说我河北口音啊,别抓我啊。他们说,台湾特务最近专门学河北口音,方便混进伟大首都北京。我给他们看我的介绍信,天津文物商店的、北京友谊商店的,他们没见过,反问,怎么知道不是台湾伪造的?带到公安局和边防站,穿官衣儿的一看我的介绍信,说,嗨,你早拿出来不就没事儿了吗?就把我放了。其实,他们如果让我交代,我什么都会马上交代的。那电棍,不被打,看着都屁股痛。我第一次进去,听见旁边屋里惨叫,然后出来一个公安,他冲我笑笑,我当时就尿了。穿的是棉裤,外边看不出来,鸡鸡知道。我开始怀疑电影。电影里说的那些地下党,经受酷刑也不招供,能是真的吗?我要是被抓,一定受不了酷刑,让我看看刑具,我就招了。所以,我不能当地下党。自己和自己立下规矩,为了不进监狱,我不能碰第一手从墓里出来的东西,出土的不要,要传世的,传过几手的。”
《》第二部分 廊坊有个秦始皇(6)
“王大文雇了我们五个人,下去收古董家具,大小不论,一件给两百块。我看着人家从家里搬家具,一件、一件,我站在门口,腿一直在抖,怕人家说不卖了,最多的,从一家猪圈边上的棚子里搬出五对儿圈椅。第二次,我去他们家,和他聊,你们家怎么这么多东西?他说,都是破四旧的时候去城里收的。那时候便宜啊,带雕花的圈椅,一对儿五块钱,或者给点高粱米就换了。不卖?留在城里是祸害。好家具啊,农村从来没有,别犯傻。只有城市里知识分子和当官的才搞这些东西,农村的地主有钱了,只知道买地。知识分子也可怜,热的时候不敢光膀子,冷的时候鸡巴生冻疮,坐个好硬木椅子,还被说是想复辟,怎么躲,躲不开被人肏。但是我喜欢他们,他们不一样,灵气,倔。”
“收过的好家具太多了。桌面全是烧的青花瓷,桌子边上全是满工的回文和夔龙。黄花梨美啊,全是瘿子鬼脸。”
“大队长退休了,非让他女人跟着我干,他自己不干,让他女人干,挣了钱给他买迎春酒喝。他女人说大队长退休之后,没事儿做,总打她,又讲起当初她奶头多难受的事儿。我告诉她,我不想听。如果她非要讲如何被打或者奶头如何难受,就别跟我干了。后来,去山西收瓷器、银器和金器,路上遇到查车的,大队长女人是能吃苦的,把值钱的使劲往胸里塞。我终于知道了,大队长女人真的一奶大一奶小,左奶大右奶小。她右边乳罩里掏出的银器和金器,比左边乳罩里掏出的多出很多。”

云茂挣的钱,一直攒着,没花。除了大队长,别人基本不知道。云茂告诫大队长,如果你敢说我在外边挣了大钱,我让你一辈子没有迎春酒喝。云茂想,钱攒大了,一起花,像河边的槐树花儿落满一地,半寸厚,一屁股坐上去。
云茂家的宅基地在村子的中心街。正月十六的晚上,云茂把装钞票的大编织袋子从地窖里掏出来,放在秤上称了称,死沉,数数,数不过来。月亮正圆,比路灯还大、还亮,云茂坐在装钞票的编织袋子上,静静地抽了两支烟。近几年,辣子吃多了,痔疮越来越痛,每到月圆,大便,鲜血直流。
云茂在老房子的后面起了一个二层小楼,花了五万八,外墙贴满瓷砖。瓷砖一块六毛钱,锃光瓦亮的,现任的村长、镇长、区长都来看,照相,喝茶。村长说,耀眼,下次来,得戴墨镜。云茂想在房子的前面盖个三层大楼,云茂爹说:“你被钱烧的啊?燎了你屌毛了啊?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咱们家盖了村里最高的楼,天塌下来就压死最高的。”云茂想起他常去的北京,在老房子的前面盖了一个两进的四合院。村里人没见过,说,云茂家造孽太多,钱太多没法花,所以修了个庙。云茂心里说,肏你妈。
《》第二部分 廊坊有个秦始皇(7)
剩下的钱,云茂买了两辆摩托车,本田125,一辆一万四千块,全县只有三辆,云茂一个村儿就占两辆,云茂一个人就占两辆。
云茂的大伯拍着本田125的挡泥板,大声骂,你这个兔崽子,你快倒霉了,党就要来收拾你了!政府就要来收拾你了!党笑着就把你收拾了,政府笑着就把你收拾了,你信不信?

云茂在做了三十年古董家具后,眼睛花了,早年五毛钱买的一把明晚期黄花梨马扎拍卖了一百五十万,云茂决定洗手不干了。
云茂工作日记的最后一条如下:“现在大家都说富裕了,这不叫富裕,这叫上吃祖宗下吃子孙。”
村子里家家都盖了庙式的房子,墙上都贴瓷砖,公共厕所都贴。云茂拆了老房子后面的二层小楼,翻盖了四层楼,四层楼上面让工人拿旧砖垒成长城那样的箭垛子。入住的那一天,老大队长和他女人都来了,他们俩的俩崽子长大了,还是兴奋,在四层楼里上蹿下跳。云茂喝了半斤迎春酒。老大队长问,你干吗盖个长城?想防谁?党?政府?你想啥呢?云茂说,喝了酒,告诉你一句实话,你们挤对我缺德心虚盖庙,现在你们不是都盖庙了吗?你们盖庙,我就盖个长城,我就是秦始皇,你们还得管我叫爷,你们还是孙子,城里知识分子管这叫先发优势。

云茂洗手不干古董家具之后,干两件事儿。
第一,设计些自己用的木头物件,全部黄花梨、红木和鸡翅木。一个棋盘,一面是围棋盘,一面是象棋盘。一个茶桌,两把椅子,似明式,非明式,想起党和政府,云茂在茶桌侧面刻了两行字:饮水思源,云茂监制。一把云茂椅,可调节脚踏和椅背的角度,可坐、可卧,反身俯下扒住椅子扶手,可盛开后庭花。
第二,帮助一个瘦子实现他的一些设计。瘦子长得小,醉心于巨大之物。收购一千张老床,摆在一起,一千把老椅子,摆在一起,一千张门板,摆在一起。四吨重的黄花梨切成细条,用榫卯结构拼成立体祖国地图。四吨重的黄花梨做成五六十年代的公用格子书架,一颗钉子不用。云茂隐约体会到这个瘦子的原始才气,但是仍旧不能完全确定这个瘦子是在开天辟地还是在浪费木材。
云茂在这两件事儿上,第一次感受到创造的快乐。云茂在自己的木材加工厂里,闻到越南花梨木被锯子锯开的时候发出微酸的味道,想起槐树花初开的时候是微涩的。“别说秦始皇了,乾隆都没用过这样的红木配花梨的茶桌,也没坐过云茂椅。”云茂想。
云茂想起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飞机在万米高空上平稳飞行,机舱舷窗外是浮云。旁边的胖子表情痛苦地小声问云茂:“我想出去,你说怎么办?我想尿尿,我想拉屎,但是我上公共茅房的,飞机上这窄屄茅房没人在我旁边,我尿不出来,拉不出来。屋子门如果一直关着,我憋得慌,我想出去,你说,怎么办?”
云茂回答身边的胖子说:“飞机有两个紧急出口,你和空姐商量商量,你或许可以出去透透气。出去之后,你一直往下掉,很快你就能看到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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