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鬼谷子的局

寒川子(当代)
《鬼谷子的局》全集
作者:寒川子
声明:本书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第一部)
第一章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
公元前344年,时交三月,秦宫后花园春意盛浓,百花斗艳,百鸟鸣啭。芳草坪上,蜀国国君去年进贡的几只孔雀正在嬉戏。两只发情的雄孔雀为赢取不远处的雌孔雀芳心,在草坪上肆意奔跑、鸣叫、开屏,竭其所能地展示雄性魅力。
百步开外的赏春亭上,秦孝公和大良造(亦称大上造,官名。战国初期为秦的最高官职,掌握军政大权,亦作爵名)公孙鞅(即商鞅)相对而坐,似乎对这些春景春情视而不见。秦孝公阴沉着脸,目光落在几案上的那只檀木传檄上。传檄是魏惠侯半个月前发来的,檄文要他于丁未日申时之前赶赴孟津(今河南洛阳孟津县东北),朝见周天子。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公孙鞅抬起头来,语气不无恳求:“君上,该备的微臣全都备下了,五千将士整装待发。眼下尚有三日,若是马上动身,路上赶急一点,也还来得及!”
秦孝公的两眼仍旧牢牢地盯在传檄上,似乎要将这几片写着黑字、被金丝串起来的木椟看穿。
公孙鞅再度恳求:“君上,要不,微臣陪护殿下走一趟?”
秦孝公依旧没有说话,眼睛也未从传檄上移开。
公孙鞅长叹一声,复又垂下头去。
秦孝公终于抬起头,眼睛盯向公孙鞅:“哼,什么孟津朝王?他魏罃(yīng)眼中何时有过周王?他这是居心叵测,是借机号令天下!”
公孙鞅应声接道:“号令天下倒在其次,寻衅伐我才是其心!君上,这些年来,我变法图强,国势日大,魏侯坐卧不安,早就寻思谋我了。眼下他是万事俱备,只差借口。此番会盟,君上不可不去啊!”
秦孝公略显吃惊:“哦,爱卿是说,魏罃(即魏惠侯)会盟,意在伐我?”
“微臣探知,几个月来,魏侯以护驾为名,频频调动兵马,将驻守大梁的四万武卒移防崤山、函谷一带,河西少梁、临晋关、阴晋等地亦大幅增兵,关防盘查甚严。这且不说,少梁、安邑等处征召许多工匠,日夜赶制攻城器械!”
秦孝公冷笑一声:“他要敢来,让他来好了!”
公孙鞅急道:“君上——”
一阵更长、更难熬的沉默之后,秦孝公抬头望向公孙鞅,轻叹一声:“唉,纵使寡人赴会,魏罃真要寻刺儿,还能寻不出来?”
“君上若是不去,这刺儿就不用寻了!”
“若是列国公侯不去,唯独寡人去了,岂不成为天下笑柄?”
“君上,如果不出微臣所料,列国公侯说不准早就到了!”
“爱卿为何这般肯定?”
“因为魏侯寻的借口,实在太好。庆贺武王誓师伐纣七百周年暨朝见周王,听起来冠冕堂皇,列国公侯没有理由不去!”
“哦?”秦孝公似乎不太相信,“你且说说,哪些公侯会去?”
“中山及泗上小国自不必说,单说几个大国,燕国最弱,燕公不敢不去。赵、韩与魏同属三晋,且又与魏比邻而居,赵侯、韩侯不会不去。魏、齐近年并无交恶,齐公犯不上在此事上与魏罃翻脸。至于楚王给不给他面子,微臣倒是不敢断定!”
秦孝公沉思有顷,眉头紧皱:“爱卿是说,连齐公也可能去?”
“嗯。”
秦孝公再入沉思。公孙鞅的目光一丝儿也没离开孝公,等待他的最后决定。
秦孝公缓缓抬头,表情刚毅,几乎是一字一顿:“公孙爱卿,十八年前,先君为光复河西,与魏罃大战三月,中箭晏驾(死亡)。寡人曾在先君灵前起过重誓,不报先君之仇、不雪河西之辱,寡人誓不踏入魏境半步!十八年来,寡人这么做了。这一次,寡人也不想破例!列国公侯若去朝王,就让他们去朝吧。”
秦孝公缓缓起身,未与公孙鞅作别,沿走廊扬长而去。望着他渐去渐远的背影,公孙鞅目光错愕。
在洛阳东北一百来里处,地势陡然平坦。自临晋关咆哮而下的河水流至此地,十分力道也自软去八分。河岸也变宽两倍,远远望去,就如一串带状湖泊。在这条带状湖泊里,奔腾的河水总算宁静下来,形成一个天然渡口,人们称它孟津。
据周史记载,公元前1044年暮春,武王姬发率众东出函谷,在距孟津不远的一处高坡上设坛祭天,大会八百诸侯,誓师伐纣。誓师过后,周人就从此处渡过河水,两年后在牧野大败纣王,兵临朝歌,坐享大周天下。
整整七百年后,也就是公元前344年,同样在这暮春时节,一向沉寂的孟津旷野再次喧嚣。一队接一队的车马纷至沓来,在离渡口二里处的那个极其著名的黄土坡前停下,绕高坡扎起营帐,形成一道道辕门。
辕门一共十四道,大小不等,排列错落有致。每个辕门上各竖长杆,上面飘着各家旗帜,赤橙黄绿黑白蓝,众色纷呈。
丁未日后晌,申时将至,春风习习吹来,不同颜色的旗帜左右摆动,使人眼花缭乱,难以辨清旗上的字号。
“楚”字旗号的辕门前面是块天然草坪。草坪上,服饰华贵、姿态英武的齐国太子田辟疆和楚国太子熊槐各自张弓引矢,朝箭靶略瞄一瞄,嗖嗖嗖连射三箭。报靶兵士各拿箭靶急跑过来。
两只箭靶的靶心上各插三支利矢。田辟疆、熊槐互望对方靶子,相视一笑。
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击掌声。
两人皆是一震,回身望去,十步开外处站着年近五旬的韩昭侯。韩昭侯身材矮壮,身着皮制弁服,腰挂佩剑,脸上挂着诡秘的笑,不紧不慢地又拍三次巴掌。
田辟疆、熊槐互望一眼,跨前一步,揖道:“晚辈见过韩侯!”
韩昭侯回过礼,走过来,从兵士手里要起箭靶,边审视边赞:“好箭法啊!自古英雄出少年,今见两位殿下,方知此言不虚!”
韩国与魏、赵同属晋国,史称三晋。几十年来,魏国强势不减,韩、赵皆成魏国附属,唯魏侯马首是瞻。韩昭侯继位后,开始图谋变革。在公孙鞅赴秦后不久,韩昭侯起用郑人申不害变法,韩国日渐强盛。五年前,韩、楚发生边界冲突,韩相申不害率军四万与楚对垒六个月,楚袭占韩地宜阳,申不害率军绕过方城,远袭楚地宛城,双方各取对方冶铁重地,战成平手。数月后,在魏惠侯调停下,魏、楚、韩三国在上蔡峰会,楚国归还韩地宜阳,韩国归还楚地宛城,两国握手言和。
此番魏惠侯召集孟津之会,楚与周并列为王,完全可以不来,但楚威王一想窥探中原动向,二想历练太子,顺便给魏一个面子,也就应了魏侯之邀,使太子槐前来支应。
因有前面的过节,也因为韩、魏之间的关系,此时此刻,韩昭侯的露面就有某种特殊的韵味。楚国太子熊槐望田辟疆一眼,不冷不热道:“谢韩侯褒奖!”
果然,韩昭侯将箭靶放到地上,语气甚缓,话里有话:“听说秦国殿下嬴驷可引五石之弓,百步穿杨。要是今日也在此地,三位就有一比了!”
田辟疆年轻气盛,长笑道:“韩侯说的可是秦公的那个浪荡哥儿?辟疆倒是听说,公孙鞅初行变法之时,是那哥儿带头抗法,自己惨遭割发之辱不说,连其老师公孙贾、太傅嬴虔也受牵连,代他黥面刑鼻,成为列国笑谈!”
熊槐轻蔑地接道:“那浪荡哥儿不是不来,只怕是不敢来吧!”
韩昭侯见他语气狂妄,心头不快,干着笑脸回敬:“嗯,殿下不仅敢来,而且未曾误下魏侯所限的一丝时辰,寡人当真佩服!顺便问一句,郢都(楚国郡城,今湖北荆州北面)离此三千多里,殿下这一路必是风餐露宿,辛苦得紧哩!”
熊槐冷笑一声:“回韩侯的话,熊槐一路上游山玩水,倒也轻松快活!要说辛苦,熊槐哪能赶上韩侯您?听说韩侯接到魏侯传檄即星夜出发,千里之途不及三日就赶到了!”
韩昭侯大笑数声:“哈哈哈,好口才啊!楚王有殿下,当真是后继有人!不瞒殿下,寡人与楚王也算是知交多年。当年上蔡之会,席间寡人与楚王赌酒,楚王一时不慎,输给寡人一坛老酒,说是下次碰面即当奉送。此番孟津之会,寡人本欲不来,可一想到楚王也许会来偿还欠下的那坛老酒,两条老腿就不听使唤喽。”
熊槐亦发出几声大笑,针锋相对:“韩侯所言甚是。晚辈临行时,父王的确拿出一坛老酒,携晚辈之手嘱托说,魏侯召集孟津之会,其他公侯去与不去很是难说,韩侯是一定要去的。此番你去孟津并无他事,只需将这坛老酒转交予他。也请转告韩侯,就说此酒是寡人亲手所酿,他若知晓其中真味,须当细细品尝才是!”
韩昭侯略略一怔,看一眼田辟疆,又看一眼远近排列的十几座行辕,自我解嘲:“呵呵呵,今日看来,魏罃这面子实在太大,大小列国,哪一家也是抹不开呀!无论如何,此番能喝楚王的亲酿,寡人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熊槐看看正在西下的日头,哂笑道:“韩侯只怕言之过早了。按魏侯传檄,诸侯必须于今日申时前抵达。看日头这样子,申时也该到了。熊槐眼神不济,怎么就没有看到秦人的行辕呢?”
田辟疆不失时机地接上:“是啊是啊,辟疆也想请教韩侯,魏侯既有如此面子,秦公怎么就敢不来呢?”
韩昭侯的目光扫过辟疆,落在熊槐身上:“年轻人,秦公不来,也许是看不上你家的老酒吧!”
熊槐回敬:“韩侯所言甚是。听说秦公不胜酒力,不似韩侯您海量,只要有人给酒喝,等不到天亮就急着动身呢!”
田辟疆大笑一声,附和道:“是啊是啊,韩侯既然有此海量,今晚有人赐酒,韩侯正可一显身手呢!”
韩昭侯长叹一声:“唉,两位殿下,寡人——这么说吧,年轻气盛是没有用的,今晚这席酒,胜酒力也好,不胜酒力也好,都是必须喝的。两位看好,若是不出寡人所料,不胜酒力的秦公只怕要吃罚酒了!”
二位太子一愣:“罚酒?”
韩昭侯转过头去,目光缓缓落在魏国行辕上,肯定地点了点头。
在一排十四个行辕中,居中的共有两个,一是天子行辕,坐北朝南,前面飘一赤旗,上面用青线绣着一个大大的“周”字。在它的右侧是魏国行辕,与天子行辕并列,一样大小,一样规格,青色旗帜上用红线绣着一个大大的“魏”字。远远望去,两面旗子并排飘着,一个红底青字,一个青底红字,相映成趣,别有一番象征意味。
魏国行辕里静得出奇,连空气也似乎凝固了。
相国白圭、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áng)三人席坐几前,纹丝不动,似乎是三尊泥塑。
端坐于主位的魏惠侯双目微闭,表情释然,右手微微握成拳状,中指骨节有节奏地触及几面,似敲,却又没有响动。
敲过几下,惠侯猛然睁开眼睛,缓缓抬头,目光如炬地射向摆放在左侧的一只装饰精美的水漏。水漏边伺候着司漏吏,两眼一眨不眨地盯在水漏的刻度上。
众人的目光也都不约而同地齐射过去。
在这死寂般的宁静里,水漏发出的“嗒嗒”声格外刺耳。
滴漏下面的水线终于升到一个刻度。又一声滴答过后,司漏吏朗声高唱:“丁未日申时到——”
魏惠侯微微抬头,略显肥胖的面孔似笑非笑,犀利的目光从几面上移起,依次扫向白圭、公子卬,落在陈轸身上。
陈轸瞥见,适时奏道:“申时到了,果如君上所料,秦公抗命!”
魏惠侯两腮微动,稍稍点头:“诸位爱卿,这都看到了吧。不是寡人非要与这只黑雕作对,而是它长硬翅膀,想飞了!”
公子卬忽身站起,跨前一步:“启奏君父,儿臣请缨西征,誓将它的翅膀扭下来,为君父下酒!”
魏惠侯把目光缓缓移向白圭:“老爱卿,你说呢?”
老相白圭斜睨公子卬一眼,眉头微皱:“君上,秦国变法十年,国力陡长,显然已成囊脓,早晚要挤!然而,工有次第,事有缓急,微臣以为,当下急务不是征伐,而是朝见天子。此为百年盛会,天下诸侯云集,稍有闪失,就有可能埋下祸根,不堪收拾!”
魏惠侯连连点头:“嗯,老爱卿所言极是!”转向公子卬,“卬儿,听见了吧,凡事不仅要考虑全局,而且要考虑长远,不要动不动就征呀伐的!”
公子卬朝白圭翻个白眼,低声应道:“君父教训的是!”
魏惠侯将目光转向陈轸:“陈爱卿,朝会诸事,齐备否?”
陈轸朗声奏道:“禀报君上,万事俱备!依朝会安排,再过一个时辰,也即黄昏,当是天子赐宴,君上也该准备一下!”
魏惠侯点头:“嗯,这是一件大事,出不得差池!”思虑有顷,“陈爱卿,既然你是司仪,寡人与周天子,嗯,还有天下公侯,就得服从你的安排。小心伺候去吧!”
听到君上故意将“寡人”排在“周天子”之前,白圭心头一紧,抱拳奏道:“君上——”
魏惠侯似是猜出他想说什么,摆摆手:“老爱卿,明日即行大典,你再巡看一遍,莫要出现纰漏!”
见话头已经被堵死,白圭只得咽下已到喉头的劝谏,哑声应道:“微臣遵旨!”
白圭告退,布满皱纹的老脸越发阴郁,沿小路快步走回自己营帐,门人公孙衍迎上。白圭耳语一阵,公孙衍快步走出营帐。
为了防备魏人,秦孝公早在变法改制的初年,就已听从公孙鞅之计,将都城由栎阳西迁咸阳,高城重垒,城外连郭,更在城墙外面挖掘一条宽约五丈、深约丈许的护城河,引来渭河之水环卫,将宫城守护得固若金汤。
向晚时分,怡情殿里气氛凝滞。秦孝公端坐于主位龙椅,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分坐于两侧。众人脸色凝重,目光齐射在上大夫景监身上。
景监声音低沉:“君上,微臣探知,中原十二诸侯响应魏侯,前往孟津朝王!山东大小列国,除齐、楚是太子之外,均为国君亲往!”
显然,孟津那边,除去齐、楚两国多少有些出入,其他情势真还应验了公孙鞅的判断。秦孝公仿佛是突然意识到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眉头紧皱,缓缓闭上眼睛。
曾被大良造公孙鞅刑过鼻子的嬴虔微微抬头,眼角斜向嬴驷,嗡嗡说道:“驷儿,公叔弄不明白,孟津之会我们为何不去?”
同样对公孙鞅怀有旧怨的嬴驷心领神会,即刻答道:“回公叔的话,此事驷儿不知。许是大良造另有想法吧。”
嬴虔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望向孝公:“不是臣弟抱怨,君兄不该事事都听公孙鞅的!孟津之会,列国名义上是朝周天子,其实朝的是魏侯。魏侯是什么人,连齐、楚这样的大国都不敢轻易得罪,他公孙鞅懂个什么,说不去就敢不去!现在倒好,魏罃本就看我秦人不顺,此番又得口实,还不趁机把我们一口吞掉?”
景监看一眼车英,似要说句什么,又打住了。
秦孝公缓缓睁开眼睛,扫一眼嬴虔和嬴驷,似是自责,又似是回答嬴虔:“此事不怪大良造!是寡人心念河西之仇,一时赌气不去,不想果然惹出麻烦来!”
经孝公这么解释,嬴虔自知失言,勾头不语。众皆缄默。
秦孝公抬起头来:“大良造他——人呢?”
景监拱手应道:“回禀君上,大良造于两日前前往终南山视察军营去了!”
秦孝公略显诧异:“终南山视察军营?”沉思有顷,吁出一口长气,“请他速回!”
“微臣遵命!”
天刚迎黑,天子行辕外面火烛齐明,雅乐奏起,一片祥和。就在此时,公子卬率领一千武卒跑步过来,沿行辕外面散布开去,只在辕门处空出一条布满枪戟的通道。
这一突然举动使原本喜气洋洋的天子宴请一下子森然可怖起来。候在天子行辕门外约一箭之地等候觐见的十二诸侯无不面面相觑,各呈怒容。熊槐、田辟疆互望一眼,正欲拂袖而去,陈轸朝乐队摆了摆手,亮开大嗓门唱道:“天子赐宴,楚殿下、齐殿下驾到!”
众乐手随声奏起天子迎宾乐。熊槐、田辟疆听到点的是他们的名字,略略一怔,只好硬着头皮走向天子辕门。
接着,陈轸依次叫道:“赵侯驾到!韩侯驾到!燕公驾到……卫公驾到!”
被陈轸点到名字的诸侯皆是阴沉着脸,依照所叫次序走进戟门。
身着龙袍、身材清瘦、面色略显苍白的周显王端坐于主位,脸上挂着一层微笑,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笑容是挤出来的。
按照陈轸所叫顺序,列位公侯依次向周天子三叩九拜,行觐见大礼,周天子也一一赐座。最后觐见的是黑须飘飘的卫成公。
卫成公趋前几步,三叩九拜之后,朗声说道:“大周臣子卫室二十三世孙姬速叩见天子陛下!”
周显王以同样勉强的笑容、同样勉强的手势道:“爱卿请起!”
卫成公谢过恩,起身走至最末一个位置。按史书所载,列国在朝见天子时,应该严格按照与周室的血缘关系远近、爵位次第排序,丝毫颠倒不得。卫国是周武王的同母弟弟康叔的封地,与周室血亲甚近,照理应该排在最前面,或至少应与鲁公、燕公并列。然而,此番陈轸所列席次却完全是以国家强弱、实力大小论定的,根本无视周室规矩。与周室血缘关系较近的卫成公由于国力最弱,反被排在最后。这也算是战国特色,大国均无异议,卫成公自然是大气也不敢出。
整个宴席只有一个空位,就是周天子身边的陪位。在场公侯知道,这是特意留给魏侯的。作为东道主,本应第一个到场的魏侯却迟迟不到,用意也不言而喻。
再外约十几步远,在原本席坐天子乐手的地方,昂然挺立着两排武卒,满身铠甲透出的森然杀气使人不寒而栗。在两排武卒的最前面,威风凛凛地站着魏国的上将军公子卬。这股肃杀之气与辕门之外天子乐队仍在奏出的迎宾雅乐恰成反照。
看到众人均已落座,陈轸摆了摆手,迎宾乐再次响起。陈轸不失时机地高声唱道:“魏侯驾到——”
众武卒刷的一声退向两边,中间闪出约三步宽的大道。魏惠侯健步上前,在迎宾乐中大步走向周天子,跪下来,仅只一叩一拜,朗声说道:“魏罃叩见陛下!”
周显王心头一沉,口中却道:“爱卿请起!”
魏惠侯却不起身,仍旧叩在地上。周显王面色微变,重复一句“爱卿请起”,魏惠侯仍然不动,只是叩在地上。周显王扫视众侯,竟是没有人理他,所有目光似乎都落在魏惠侯身上。周显王迟疑有顷,只好起身走下,亲手将魏惠侯扶起。
看到这个场面,满座诸侯面面相觑,表情各异。
周天子携着魏惠侯之手走至座位,二人同时落座。迎宾雅乐止。陈轸击掌,公孙衍与另一个侍酒步入行辕,依序斟酒。
看到酒已斟好,魏惠侯故意用力咳嗽一声,众公侯无不抬头朝这里望来。
年近五十的魏惠侯身材高大,壮实得像头公牛,一张方脸不怒自威。在他上位,比他年轻十岁的周显王看起来则像一个文弱书生,脸上的僵硬微笑更是难掩他内心深处的惶恐。
魏惠侯又是一声咳嗽,朝诸侯背后不远处的两排武卒扫去一眼,脸色故意一沉,大声责问:“陈轸,这些武士是怎么回事?”
陈轸叩道:“君上,是上将军担心天子安危,特来护驾的!”
魏惠侯厉声喝道:“上将军何在?”
公子卬朗声道:“末将在!”
魏惠侯声色俱厉:“今宵天子赐宴,君臣尽欢,你弄这些武士站在这里,岂不是大煞风景?还不退下!”
“末将遵命!”
公子卬转身,摆手,与众武士退出。
魏惠侯坐直身子,目光扫过十二列侯,微微一笑,抱拳致歉道:“时势纷乱,诸位公侯都是金贵之躯,更有天子陛下龙体亲临,魏罃诚惶诚恐,唯恐出现些微差错,因而责得严些。不想他们谨慎过度,反让诸位受惊了!”
十二诸侯互望一眼,谁都明白,因而谁也没有说话。
魏惠侯再次抱拳致礼:“承蒙诸位看得起魏罃,不远千里光临孟津,魏罃领情了!”
十二公侯见状,只好抱拳还礼。真正的东道主周显王却被搁在一边,表情极是尴尬。
魏惠侯只作不见,举起酒爵道:“诸位公侯齐集孟津,天下归心,实为百年来一大盛事,可喜可贺!值此吉日良宵,魏罃权借天子御酒,向诸公致谢!”
言毕,魏惠侯扬脖饮尽。
众人互望一眼,皆是惊异。楚太子熊槐大声咳嗽一声,跟着连清几次嗓子。赵肃侯、燕文公也跟着咳嗽数下,座中一时杂音四起。
田辟疆将头转向韩昭侯,低声问道:“辟疆初次朝王,不知礼数。请问韩侯,今日之酒,第一爵该此人喝吗?”
韩昭侯微微摇头,轻声说道:“按照惯例,天子赐宴,第一爵当由天子端起,敬天,第二爵祭地,第三爵与我等共饮!”
田辟疆点头道:“谢韩侯指点!辟疆三岁即知有喧宾夺主之说,直到今日才晓其意!”
韩昭侯正待接话,魏惠侯锐利的目光横扫过来。韩昭侯的嘴巴略动一下,没敢吭声。魏惠侯的目光越过众侯,刷地射向坐在最末位的卫成公。卫成公打个寒噤,颤手端起酒爵,率先喝下。魏惠侯满意地点点头,逐个扫向宋、义渠、鲁、中山、陶、陈等小国君主,众人纷纷端爵饮下。
当魏惠侯的目光扫向年过花甲的燕文公时,文公思忖有顷,端起酒爵,目光转向显王,朝他微微点头,将爵在几案上连磕三下,一饮而尽。不待魏惠侯目光扫来,赵肃侯、韩昭侯各自端起酒爵,效仿燕文公,各处目视周显王,将爵在几案上连点三下,然后饮进。坐在两边首席的齐、楚两国太子,既不看天子,也不睬魏惠侯,顾自相视一笑,端爵朝空中彼此遥祝一下,各自饮下。
举座之中,只有周显王没有端爵,只如木头一般呆于几后。
魏惠侯的目光迅速投向显王。周显王将万般苦涩化为一个干笑,举爵于唇边,轻咂一口,置爵于几案上。
两位侍酒赶忙上前将所有酒爵再度斟满,退到一边,候立在那儿。
魏惠侯不无满意地微微一笑,抱拳道:“魏罃谢诸位赏脸!魏罃还有几句闲言,也望诸位垂听!”
全场静寂,所有目光尽皆投向魏惠侯。
魏惠侯轻咳一声,朗声说道:“诸位公侯,七百年前,就在这儿,就在前面不远处的土丘上,周武王会盟天下八百诸侯,誓师伐纣。想那周武王何以能够会盟八百诸侯呢?因为他有德行,因为他有才具!古有遗训,天下唯德才兼具者得之。纣王失德乏才,故失天下。武王德才兼备,故得天下!诸位公侯,今日我们故地重温,回首当年之事,能无感慨吗?”
此话等于当众宣布周天子无德无才,谁都可以取而代之。因而,魏惠侯话刚落地,周显王顿觉满面羞红,勾下头去,悄悄拿衣襟拭泪。
韩昭侯轻碰一下坐在身边的田辟疆,阴阴说道:“听明白了吗?魏侯德才兼具,天下应该归他!”
田辟疆扫一眼魏惠侯,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别过脸去。熊槐目光炯炯,直视魏惠侯,大声发问:“请问魏侯,方今天下,何人德才兼具?”
魏惠侯将目光转向熊槐,微微一笑:“是有一个人,但不是你楚国大太子熊槐!”
熊槐冷冷说道:“这么说来,此人当是魏侯你了!”
魏惠侯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德才兼具者可兴王业,可主天下。魏罃才浅德薄,何堪当此重任哪!再说,即使魏罃真有此能,总也不好自己夸口吧!”
身为诸侯,竟然当着天子之面大谈王业,真也亏他说得出口。众人正自面面相觑,魏惠侯话锋一转:“不过,天下真还就有这么一人,他自以为德高望重,才华盖世!”
众侯陡地一惊,不约而同地转向魏惠侯。熊槐朗声问道:“请问魏侯,此人是谁?”
魏惠侯收起微笑,一字一顿:“秦公嬴渠梁!”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韩昭侯再碰一下田辟疆:“看到了吗?绕来绕去,总算绕到了点子上!”
魏惠侯敛起面孔,声音渐次严厉:“今日诸侯朝王,天下归心,君守君道,臣守臣纲,可谓黎民洪福。唯独关中秦公妄自尊大,既不躬身前来,亦不道明因由!这是什么?这是蔑视天下!这是目无天子!这是以下逆上!这是违背天道伦常!”
魏惠侯一连串扣下如此之多的大帽子,且其声音越说越高,面色越来越震怒,这是在场诸公谁也不曾料到的。向以胆小怕事著称的卫成公似乎吃不消他的一连串雷霆之问,两手打颤,几案上刚刚倒满的酒爵被他碰翻在地,酒水洒落一身。
坐在他身边的赵肃侯镇定自若地伸手拾起酒爵,在几案上摆正。公孙衍急忙上前,重新斟满。
燕公、鲁公等端坐于位,眼睛微闭,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几个小国君主神色不安地望向魏惠侯,生怕雷霆之怒降临在自己头上。田辟疆的目光鄙夷地射向卫成公,鼻孔里哼出一声。
魏惠侯却对卫成公的快速反应甚是满意,目光逼视过来:“请问卫公,秦公居心叵测,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否当由天下共诛之?”
惊魂未定的卫成公自是受不住此问,当下语无伦次:“姬速不——不——是——”
魏惠侯微微一笑,态度和蔼:“卫公,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卫成公越发慌乱:“我——我——是——是——”
魏惠侯的目光十分满意地离开卫成公,逐一扫过众人,见无人出头,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周天子身上:“秦公目无陛下,有违伦常,卫公认为秦公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其罪当诛,陛下以为如何?”
原本心乱如麻的周显王冷不丁吃此一问,更是惊惶失措,环顾左右:“这——”
魏惠侯声色俱厉,目光如剑:“秦公早生不臣之心,人神共怒,卫公认为其罪当诛,陛下以为如何?”
周显王越加惊慌,额头汗水浸出,拿衣襟连擦几把,嗫嚅道:“爱——爱卿意——意下如何?”
魏惠侯将语气加重,身子前倾,目光直逼显王:“是魏罃在问陛下!”
自登基以来,周显王何曾见过臣下如此对他说话,情急之下,竟是呆了,连舌头也似僵在口中,好半天方才结结巴巴挤出两个字:“当——当诛!”
听到此话,魏惠侯似乎终于想起臣道,缓缓离开座位,正正衣襟,走到周天子前面,叩拜于地:“陛下圣明!魏罃愿领正义之师,择日伐秦,以正天道,奏请陛下恩准!”
周显王再次环顾左右,见无人接应,只好应道:“就——就依爱卿所奏!”
魏惠候朗声说道:“魏罃领旨!”
魏惠侯起身,重新走到与天子并列的位置上,坐下,扫视一圈,缓缓说道:“诸位公侯,魏罃受天子之命兴师伐罪,征讨秦贼,还望各位鼎力相助,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具体数目就由敝邦的上大夫陈轸统一协调。魏罃不多说了,望诸位在会盟大典过后,各自按照约定,筹齐粮款兵员,共诛失道之秦!”
众侯面面相觑,没有一人应声,但也没有一人出头反对。
魏惠侯如变魔术般换成一副笑脸:“来来来,今宵花好月圆,诸位应当尽兴畅饮才是!上大夫,歌舞侍候!”
陈轸志得意满地说:“微臣领旨!”
陈轸摆手,音乐响起,舞伎入场,舞的是武王伐纣凯旋归来后由周公亲自编创的《大武》。这曲歌舞主要表现武王克纣的丰功伟业,大凡朝王盛典均要演奏。这是例行曲目,原本无可厚非,但这日仍有一点不同寻常,就是所有持戈、持戟的大周兵卒是清一色的魏国武卒装饰,而商纣王的士卒穿的则是秦服。显然,魏惠侯借机伐秦是蓄谋已久了。
天子赐宴突然变味为誓师伐秦,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虽说战火没有烧到自己头上,但魏惠侯的霸道做派却使众公侯心中难平。原本六曲的《大武》刚刚舞至第二曲,田辟疆拉上熊槐率先离席。其他诸侯见状,也都纷纷辞席。魏惠侯似乎早已料到这一结局,十分客套地送走诸侯,折身返回自己的行辕。
公孙衍脱身出来,急急回到相国帐篷,将宴会之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白圭。白圭边听边皱眉头,大声道:“真是昏头了,君上这是自毁长城哪!”
公孙衍急道:“主公,眼下可有解救?”
白圭沉思良久,终于摇头叹道:“老朽早就忖知事情会朝这儿走!三个月前陈轸提到孟津朝王,我就在心里犯嘀咕。不想君上非但全听进去,还似铁了心。唉,这几年来,自从陈轸做起上大夫,君上越发想得多了。”
“此人别有用心,主公您得提防一点!公孙衍听说,他一直在瞄着您的位子呢!”
白圭冷笑一声:“哼,他要做相国,眼下还早了点!走,老朽这就面见君上去!”
魏国行辕里,魏惠侯的贴身内侍、宦臣毗人侍候惠侯脱下裘衣,刚刚扶他坐下,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也跟进来,叩拜于地。
魏惠侯显然兴头正盛,亲手扶起二人:“陈爱卿、卬儿,快快请起,寡人正欲召见你们呢!”
二人落座,陈轸奏道:“方才君上气势如虹,威震诸侯!反观周王,唯唯诺诺,抖抖索索,哪有半点天子气度?”
“唉,”魏惠侯故意轻叹一声,“寡人这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呀!”
“君上,依微臣看来,大周王气,似已尽了!”
魏惠侯沉思有顷:“爱卿不可乱语。伐秦之事,诸侯可有议论?”
“秦人触犯天威,诸侯皆曰该伐!”
魏惠侯的嘴角边却蹦出一丝冷笑:“哼,他们哪里想伐,不过是想浑水摸鱼而已!不瞒爱卿,此番孟津之会,寡人心里所想,就是寻个把柄收拾秦公,同时也为天下立个规矩。不想把柄尚未去找,秦公自个送上门来了!”
“君上圣明!秦人日益壮大,已成心腹大患。今日天赐良机,君上立断,非天下明主莫能为也!”
魏惠侯点点头:“嗯,爱卿所言甚是。秦公用公孙鞅改制,严刑苛法,听说是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寡人即使容他,上天也不答应!”将头微微转向公子卬,“卬儿,如果由你挂帅伐秦,可有几成把握?”
公子卬跨前一步:“启奏君父,儿臣只需五万精兵,保证踏碎咸阳城门,让嬴渠梁(即秦孝公)、公孙鞅跪地认罚!”
魏惠侯满意地看一眼公子卬:“嗯,不愧是寡人的儿子!”
毗人走进:“君上,相国求见!”
“宣!”
公孙衍被军士拦在辕门外面,白圭独自走进帐中,跪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魏惠侯不无关切地望着他:“老爱卿呀,夜已深了,你当歇息才是,何事这么匆忙?”
白圭再拜:“微臣听说君上欲伐秦国,窃以为不可!”
魏惠侯惊讶道:“哦,有何不可?”
下一页 尾页 共131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