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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_4 刘维颖(当代)
全家大小都愣愣地看着程璐不说话。他们听不懂她的话。包括白玉芹也听不懂。最要命的是白玉芹竟弄不清这女子到底是站在她一边说话呢,还是站在她爹一边说话呢?什么“阶级”啊,“压迫”啊,“斗争”啊,甚甚的她都听得糊涂,她只听清了一句话:分家另过。要在往常,白玉芹会马上接过这话来,借题发挥,闹着要真个分家另过也未可知。因为事实上,过去她就不止一次提说过这话,都被老大和自家男人联合否定了。可是眼下,她却不愿分家了。为什么?因为眼下兵荒马乱,三天两头跑反,又得空室清野什么的。现在若要分开另过,她们家缺强壮劳力,搬东运西不方便。最让人不放心的是她男人远没老大心眼活泛,靠他还不把家产都丢光扔光或叫日本人抢光?她不分,坚决不分。分家另过既不是她眼下所想望的,那就说明程璐明里是为她说话,骨子里却是站她爹一边的。白玉芹这么一想,当即把矛头对准了程璐:
“好呀,你们父女俩一个唱黑一个唱红,是存心欺负人怎的!我们为甚要分开另过?当初是谁红口白牙说兄贾弟耕只是分工不同,大家一辈子不离不弃来着?现在嫌弃我们了,要把我们一脚踢开,独霸……”
程璐从锅里舀了一碗黑豆芽炖肉片,就着一个摊黄有滋有味地吃起来,烧得啊啊直吐舌尖,却朝着白玉芹挑起大拇指赞叹:“好吃,好吃!这是我活了这大岁数在家里吃到的最好的饭菜。婶婶万岁!”
把一家大小都逗笑了。
云鹤、云鹏弟兄俩也笑了。白玉芹只好就此休战。
饭后,程璐走进程珂的屋子。
程璐不说话,只是满屋子转来转去,盯着程珂左瞧右瞧,好像不认识程珂似的。末了,又提着鼻子在屋里嗅了几嗅。
程珂被她看得难为情了,问:“你是怎了?”程璐神秘兮兮地说:“看看屋里多没多出什么爱情的信物?瞧瞧我姐脸上印没印男人的吻痕,嗅嗅屋里有没有生人味。”程珂大叫:“死鬼,人家好心好意救你,你倒生着法儿编排人家了?有良心没有?”
程璐知道,姐说的是郑磊前后两次透露消息给她,让她防人暗算的事,道:“晋绥军还能有甚‘好意’?我看要没有你,他才不会发这善心呢,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所以,要谢,我只谢你。”
程珂也不同她较真儿,说:“你看这一回多险,防不胜防呀!”“好心人郑磊还是没把时间地点说确切嘛。”程璐道,“我真怀疑是他一手导演的花活儿。姐,你可得多操个心眼儿。”“你胡说什么呀!倒是你,当心上那马有义的当。”程珂皱起眉头说。
这时,程璐瞭见院子里有嫂子盛秀兰走过,便又探头朝着门外叫道:嫂子快来!
盛秀兰像一只猫似的无声无息地进来了。她穿着一条深蓝粗布裙,沿裙摆绣了一圈白色的蝴蝶,显得别致而优雅。她的小脚在裙摆下一闪一闪,像两只织布的梭子在晃动。
程璐将探询的目光投向盛秀兰,鬼头鬼脑问:“怎么样?”盛秀兰一时没明白程璐的意思:“什么怎么样?”程璐依旧笑得鬼鬼的:“咱哥走了?”盛秀兰脸臊臊地说:“你哥就是你哥,谁跟你‘咱哥’?”程璐闭了一只眼,将另一只眼霎了几霎,作一副怪怪的鬼脸,问:“这一回怎样?情浓意洽否?”“你看你,你看你,”盛秀兰好气又好笑,伸出一个指头厾点着程璐的额头,“还有点大姑娘的样子吗?”随即自己低了头,轻叹一声,道,“你哥忙着呢,在家住六七天就走了。”“哦,国民党真要励精图治了?”程璐不无嘲讽地哂笑道,“嫂子,咱哥再回来,你要多少来那么一点儿浪漫,制造一点贵族情调什么的,才适合国民党的口味。”
站在一旁的程珂见盛秀兰一脸的尴尬,忙笑着“围秦救赵”:“啊呀,嫂子,看咱小妹都成恋爱专家了。璐璐,你快给我们说说,李静、冯汝劢二人,谁更浪漫一点儿?”
程璐不羞不臊:“他们呀,自然是各有各的浪漫……”
程璐说到此,眸子里破天荒地掠过一丝感伤……
19
李静、冯汝劢这两个名字对程璐来说,意味着友情、爱情、理想、求索、寻觅,意味着无尽的欢乐和刻骨铭心的痛苦……
李静是李子发的儿子。程璐早就同他认识。
与李静的交往是从民国二十六年春程璐自北平返回太原后开始的。当时“绥远抗战”震动宇内,阎老西儿从护卫自己的老窝出发,起用共产党人薄一波组建牺盟会、动委会,组建以决死纵队为主力的“新军”,展开广泛的抗战活动,山西形势空前大好。程璐奉命返晋后,当即参加了牺盟会,在“民训干部团”挂秘书职,具体工作是在母校省立第一师范和山西大学堂物色优秀干部人选,培训一段后充实新军或送入旧军,帮助阎老西儿完成对旧军的改造。
有一天,山西大学堂学生演剧队排演易卜生的名剧《娜拉》,程璐和省立第一师范留校的两个老同学相跟着前去观看。整个演出期间,剧场上不时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程璐也拼命拍手。当娜拉认清丈夫海尔茂虚伪自私的丑恶灵魂和自己在家庭中所处的玩偶地位,从而发出“首先我自己是个人”的宣言时,程璐情不自禁站起来,拍打着椅背大喊大叫:“娜拉的时代并未成为过去!”当各种反动的社会力量联合起来对叛逆情绪愈来愈烈的娜拉施压,从而促成娜拉对整个资本主义世界产生怀疑,发出“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正确”的呐喊时,程璐竟激动得泪流满面了。扮演娜拉的学生将那叛逆者活泼可爱、诚恳热情、顽强坚毅、勇于追求理想的性格表现得活灵活现。在看过戏的几天里,娜拉几乎成了程璐和她的同学们茶余饭后睡觉前唯一的话题。忽然有一天,一位同学对程璐说:程璐你知道吗?扮演娜拉的那位学生是你同乡呢,也是碛口人。程璐疑惑道:碛口人,不对吧?碛口现在没有在省城上学的女子呀!同学说:什么女子?你没发现吗?他是男扮女妆,姓李。程璐“哦”了一声,终于想起来了,他是李静。
在程璐的印象中,李静是典型的白面书生。他瘦弱、苍白,戴着个琇琅架眼镜,在学校学的是西洋文学。他平日好像不太活跃,学业上很用功。他说他的最高理想是掌握五到八国语言,毕业后做个外交官。程璐在山大校园见过他几次,每次都见他躲在校园一隅的小花圃里看书。不看书时,就眼望着虚空发呆,样子忧郁而感伤。程璐没想到这么一个人,居然会演戏,而且演得那么棒!难道这真是李家山人独特的基因在起作用?程璐想假如能发展这样的青年加入到革命队伍中来,一定是可以有许多用处的。
程璐便设法接触他。
在幽静的小花圃,程璐悄悄走过去,坐到了李静的身边。程璐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从侧面看着他。说真的,程璐虽然早已认识李静,却从未这么细致地打量过他。现在她才发现,这李静生得实在秀气,那小巧玲珑的鼻子,细瘦雅致的眉毛,晶亮纯净的双眸简直就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怪不得他能演女角,且能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程璐的内心深处突然潮上了一丝遗憾。在少女程璐的心目中,男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是宁肯看到一个线条粗拙的男人的。
李静突然发现了程璐,好像竟被她吓了一跳似的,目光中有一丝慌乱一掠而过。不过,很快就复归从容了。
程璐翻翻李静手中的书,见是一本英文版《莎士比亚诗选》。程璐就从李静的“最高理想”说起。程璐用一种戏谑的语调说话:“听说阁下要学五到八国语言,都是哪些国家呢?”李静晶亮的眸子闪动着满腔的情热,道:“英、法、俄、德、意、葡,暂时先学这六门了。”“啊呀,了不起,”程璐赞叹,“未来的外交官先生,怎么不学日文?眼看着日文可是要火起来了。”“小日本啊!”李静鄙夷地说,“那是一个小人国,我一听见日本人说话就恶心。”程璐的心中暗叫一声“好”,却道:“小声点,当心日本特务听见要了你的小命。”李静说:“我倒怕鬼子了!东三省同胞的血不能白流。”
此次交谈之后,他们开始了频繁的接触。李静参加了不少进步青年的集会,可是一当谈及参加新军之事,李静却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不能中断我的学业,我不能放弃我的理想。不能!”
程璐给他解释眼下放弃是为了将来更好完成学业的道理,他却硬是油盐不进。程璐有些生气了,说你真是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呀。说得李静满脸尴尬。
那最后一次谈话是在海子边公园进行的,当时正好崔鸿志来了太原。崔鸿志对程璐说:不要强人所难,像李静这样的青年,我倒是主张他们坚持学业的。崔鸿志拍拍李静的肩膀,说:好好学习吧,叔预祝你心想事成!
程璐不想再搭理李静了,可李静却常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来见程璐。而且,程璐发现,随着接触次数的增多,李静看她的目光中有了许多新内容。李静开始送一些小玩艺给程璐了。有一次,居然送给他一首莎翁的十四行诗:
当我默察一切活泼泼的生机,
保持他们的芳菲都不过一瞬,
……
眼见残暴的时光与腐朽同谋,
要把你青春的白昼化作黑夜;
为了你的爱我将和时间争持,
他摧折你,我要把你重新接枝。
这是明显的示爱了,程璐却装作不懂,说:什么“时光与腐朽同谋”?“时光”和我好着呢,他根本不会背叛我。“腐朽”又奈我何?程璐的话是这么说的,心里却分明很感动了。如果此后的李静坚定不移“和时间争持”下去,说不定就会有所收获的。可就在“献诗”的行动过后不久,李静却悄然消失了。程璐后来才知道,他竟东渡扶桑,留学日本去了。从此,李静在程璐心目中定格为一个出尔反尔的小人了。
事实上,真正与程璐有过恋情的是冯汝劢。
那是在程璐北大旁听期间。
程璐在逃婚离家后,由太原辗转赴京,是受组织派遣在京晋两地学潮互动处干事的。为便于工作,他们在北大举办了几次山西学子联谊会。
程璐是联谊会的具体组织者。她那活泼健爽的性格、娇美靓丽的形象使她在每次活动中都成为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人。活动现场遍撒她的足迹。大约是在第二次活动期间,程璐发现,无论她走向哪儿,总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在追随着她。那是一个面色黝黑神态有几分调皮的青年。程璐觉得他有几分面熟,可就是记不起他是谁来。记不起就不再记,在那样的场合,程璐是无暇心猿意马的。可是那青年却主动靠上来找她说话了,且是一开口就与众不同:“听你说话,带着一股水旱码头浓烈的泥腥气。小姐一定是碛口人吧?”程璐微怔,接着笑了:“你才是一身的二碛滩水腥味呢。你是谁?”问过了,忽然一拍脑袋道:“我想起来了,你一定是冯家会冯汝劢。”
对于这个冯汝劢,程璐很“熟悉”。熟悉不是因为见面多,程璐最多只见过一次,而是父母一向将此人当作楷模,向她反复宣示教化的结果。当然,在水旱码头碛口,也不是只有她的父母将此人当了楷模,几乎所有商家莫不如此。也难怪,冯家祖上在清朝道光年间连出三个举人,而冯汝劢是吕梁有史以来第一个北大文科生,真是够风光的。
程璐向冯汝劢伸出了手,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冯汝劢却不与他客套,伸出一根指头在她身上点点厾厾,神神秘秘道:“一、二、三、四、五……瞧你身上粘着多少人的眼珠子。”程璐说:“谁叫咱碛口女子生得千娇百媚来着!”冯汝劢道:“别臭美了。恰恰相反,是你太丑了,丑得招眼。瞧你那鼻子,简直是一对朝天的烟囱。我一看见你就不由朝着天上看。你知道为什么?我是担心下大雨啊。你想想,天上一下大雨,还不呛死你……”
程璐未听他说完,就笑得直叫肚子疼。她的鼻子是稍稍有点朝天,这家伙真是哪壶不开专提哪壶,提还不是悄声提,是大叫大嚷着提,真是顽得可以。这样一个顽皮的家伙怎就考上了北大文科,真是老天的错爱!
程璐装作生气的样子,狠狠瞪他一眼,朝一边走去。没想到冯汝劢竟又没皮没脸跟了上来,用纯粹的碛口方言对她说:“怎就生气了呢?担心嫁不出去啊?不要怕。洒家一向肯为朋友两肋插刀,你要嫁不出去,找我啊!洒家今年二十有一,尚未婚配。洒家愿学诸葛孔明,专娶一个丑妇在家。”
冯汝劢学着梁山好汉的口气,一连几个“洒家”硬是将程璐又逗笑了。
冯汝劢是学历史的,可对历史好像远没有文学感兴趣。对中国古典文学自不必说,对西洋文学和国内文学革命以来的作家作品也是如数家珍。只要一说起文学来,冯汝劢的面孔就为一种庄严神圣的光华所笼罩,在那里你就休想再找到一丝蛮顽调皮的痕迹。这时,原本黝黑清瘦的他往往就变得腴体丰神光华四射。程璐也偏爱文学,当年在省一师还参加过一阵子文学社的,只是后来革命了,在革命队伍中少有同好,也便无从表现。现在冯汝劢的热情执著竟将她久存心底的文学之薪点燃起来。畅谈文学,成了程璐的业余爱好。此时她才发现,她的周围原来有着数不清的“同好”,尤其要紧的是,原来文学和革命并不矛盾。恰恰相反,文学的本质正是“革命”。文学,使她与一班年轻人更接近了,使她具有了更强的凝聚力。程璐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滋润。那是一种生命的滋润,是一种漫遍全身的痒酥酥的舒坦。程璐忽然很在意起冯汝劢对自己的评论来。程璐问冯汝劢:我真的很丑?我的朝天鼻子就那么难看?冯汝劢一脸坏笑地说:丑啊,难看啊!不过,也不是没有法子诊治。程璐扁扁嘴道:你倒是给我开个药方。冯汝劢当时正喝茶,就用指头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大大写了一个“爱”字。随又补充:异性的爱会让一个丑妇变作美女的。程璐说:既是如此,本人就试试。冯汝劢欣喜若狂,道:太好了,太好了。程璐说:可惜那“异性”绝不会姓冯。冯汝劢故作痛不欲生的样子呜咽道:万能的上帝啊,请用您无尚高超的智慧,拯救这误入迷途的可怜的羔羊吧。阿门!此后的一段时期,程璐与冯汝劢接触更频繁了。程璐不得不承认她是爱上这姓冯的小子了。
然而,也许正是这频繁的接触,最终还是将他们分开了。
“裂变”是从一次京晋学生代表的联欢开始的。当时程璐朗诵了郭沫若的一首诗:
我崇拜创造底精神,
崇拜力,
崇拜血,
崇拜心脏;
我崇拜炸弹,
崇拜悲哀,
崇拜破坏;
我崇拜偶像破坏者,
我崇拜我!
我又是个偶像破坏者哟!
……
联欢结束后,冯汝劢雇了辆黄包车送程璐回到下榻处。程璐余兴未尽,拉住冯汝劢继续说话。
程璐问:“我的表现怎样?”
这当然是指诗朗诵了。冯汝劢反问:“你喜欢郭沫若的诗?”
程璐痴迷地说:“那是自然。‘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梅花呀,梅花呀,我赞美你!我赞美我自己!我赞美这自我表现的全宇宙的本体!’‘不断的破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听听,这多有气势呀!多叫人精神振奋,多叫人荡气回肠呀!我就喜欢这样的诗。你呢?”
冯汝劢深望着程璐摇摇头:“不,我不喜欢。我喜欢的诗是这样的:‘撑着油纸伞,独自徬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或是:‘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或是:‘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和唇边浑圆的漩涡。艳丽如同露珠,朵朵的笑向贝齿的闪光里躲。”
程璐看见,沉浸在诗情中的冯汝劢脸色微酡,目光迷离,仿佛正在轻轻地走进一个梦境。程璐不禁也被感染了。她的内心充满了柔情和讶异。可是随即,她警觉起来了:这有点像是布尔乔亚情调呀!这东西自己曾经无数次在同伴们身上发现,无数次批评过的呀,怎么眼下自己身上竟也滋长出来了呢?
“没劲!”程璐坚定地撇撇嘴,对冯汝劢说,“没劲!软绵绵的,你有病呀?”
如果说这次“裂变”还只是一条细细的痕纹,那么,此后不久关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引发出来的争论,就使他们的分道扬镳成为必然。
“这是什么文学呀,冷冰冰,干巴巴,满纸血污,千篇一律。”
“那么,阁下以为文学应是怎样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或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我不是……我是说,”冯汝劢前言不搭后语地辩解,“文学这种东西……总之,为什么非要把文学分成这个阶级哪个阶级的呢?为什么文学非要剑拔弩张、人为地鼓动仇恨呢?”
“人为地鼓动?你是说把文学都弄成《边城》那样的,好给被压迫者被剥削者注射麻醉剂?”
“首先,你对《边城》的理解是错误的。其次……”冯汝劢渐渐地从容起来,振振有辞地说,“其次,我也不赞成《边城》以理想取代现实的书写方式。可我总觉得,文学如果反映的是人性的善恶美丑的话,她就一定会更丰赡、更耐读、更湿润,更……”冯汝劢顿住了。他发觉自己用了一个不太确当的词。湿润?怎么能是“湿润”?可一时又好像想不出更贴切的说法。这当儿,程璐已将一根指头戳到了他的鼻子下。
“你……”程璐的指头纤纤的,几近透明。那时一缕阳光从窗櫺间照进来,轻轻地抹在她的指尖上。那指尖微颤着。那战栗仿佛传染般,令她的花苞般美丽的唇也战栗起来。她终于没说出后面的话,只是迅速地转过身去背向了他。片刻后,她的身影便在他的身边消失了。
20
程家姑嫂姐妹这里正说着私房话,忽然程环惊慌的声音从前院传来:快,叔叔被厘税局的人打了!
程璐他们跑到前院时,只见叔叔程云鹏额头和后脑勺都被打破了,血水顺着头发根朝下流,将面孔和脖颈染得通红。程环扶着他的一条手臂上也沾满了血迹。婶婶白玉芹的哭骂声又响起来了:我把你个窝囊废呀,家里家外就你丢人现眼呀!母亲盛如蕙一见程璐她们,就叫:快去找云南白药!在后院神龛里……程珂早被叔叔的模样吓坏了,站在地下动弹不得,盛秀兰转身朝着后院跑,怎奈小脚拐拐的像只鸭子,早被程璐抢了先,只好又拐回来,进灶间打热水要给叔公清洗,又早被谢妈抢了先,便连连唉叹着落泪,也不知是为叔公还是为她自己。程云鹤早饭后进街去了,这时也闻讯赶了回来,一见兄弟被打成这样,两眼火星四溅,朝着儿子程环就叫骂起来:“杜琪瑞,税警……那不是你的狐朋狗友吗?你给老子说说,这是怎回事,怎回事?你狗日的刚才在哪里?”程环嗫嚅着道:“我当时不在跟前,他们不认识叔叔。”“他娘的!不认识就这么下毒手?你看看你都为了些什么朋友?恶棍!虎豹豺狼!”这时程云鹏说话了:“哥你别急。我的伤不重。他们打我,我倒高兴!”
“你还高兴!我说你是窝囊废吧,你还不服,”白玉芹哭得更凶了,“你简直就是七成成嘛!我的命好苦哇!……”程云鹏说:“那伙子人都快把碛口老百姓打遍了,不打我,人家还骂咱程家和他们穿连裆裤哩。现在打了,我走到众人面前硬气!”程云鹤一掌击到了程环脸上,吼:“听听你叔说的,你狗日的把脸扎裤裆去吧”
程环的口鼻鲜血迸流,一声不吭转身朝外走,说:我去找这几个狗东西算账!被盛秀兰一把拉住了。
原来搬运工白丑旦的媳妇五月鲜已经有些日子不到厘税局“应卯”了。一开始,局长杜琪瑞只是觉得生活中好像少了点什么有滋有味的东西,可想不起少了的到底是什么。后来倒是几个手下人先嗷嗷叫唤起来,他这才恍然大悟,忙让一个税警去看究竟,回来说白家突然鸟枪换炮了:原来住的那破窑洞整修一新,还挂上了青砖窑面,里头用白灰泥得粉白蓝淡。屋里摆设的傢具也换成了崭新的,内中居然还有两支黄铜包了角的樟木大扣箱。那五月鲜浑身上下打扮得光鲜水灵,站在春日的阳光下,就像一朵刚刚开放的香喷喷的栀子花。见了税警,竟然问:你是谁?我怎不认识你?那时她家几只猪娃子爬在花台边上朝着里面刚刚冒头的几株喇叭花窥视,五月鲜便吆吆喝喝骂道:你们这一伙畜生,见了鲜的嫩的就想啃啊,看姑奶奶不剥了你们的皮,抽了你们的筋,蹄蹄爪爪煮了下酒吃……局长杜琪瑞听得一愣一愣,半天回不过神来,末了下令:快去打听打听,狗日的白丑旦发了啥的横财?过了几天,手下人报告:姓白的居然倒卖大烟土。杜琪瑞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前段他那批烟土被游击队起走时,是少了一箱的。如此看来,最先发现那批货的并非游击队,而是白丑旦。是这小子发现后,取走一箱,又报告了游击队,设套子专门整治他的。局长杜琪瑞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小子哎,老子今天倒要看看是你黑还是我厘税局更黑!
那时,发了“横财”的白丑旦不当搬运工了,在前街摆了个烟酒摊子。烟是“哈德门”、“大炮台”,酒是“老白汾”、“竹叶青”。有一天,年轻的老艄公陈老三路过前街看见他了,先是一愣,接着就像看一只三条腿的鸡似的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三三见九遭,“咦”了一声说:看来这娶了白虎星倒让你小子逮着大便宜了!怎么?天上下板鸡(方言,女性生殖器),正好下到小子你的头上了?白丑旦洋洋得意地道:是王母娘娘的板鸡。你小子想让它下你头上怕还轮不上哩。陈老三左右看看,说:看来你小子是跌倒捡个大元宝——发横财了。不过小子哎,古人说福兮祸所伏。兄弟不想打问你的闲事,可我不能眼看着你倒血霉,收敛些吧。白丑旦嘴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心里却不由一凛,当天便将摊子收了,还回码头扛包。
谁知,就在白丑旦重回码头的第三天,临县警察局突然来人搜查了白家,搜到了装过烟土的木箱子和卖剩的一块现货,五月鲜经不住吓唬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警察局对杜琪瑞如何将几十箱大烟土埋白家墓穴的事不感兴趣,说声“查无实据”了事,却认定白丑旦贩卖大烟土是“铁证如山”,当即赶往码头一绳子绑了人回局子去了。
白丑旦的爹娘是一对老实人,前段就死活不让儿子倒腾那些黑疙瘩,可白丑旦坚持说:我不信这世道就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老两口磨破嘴皮子没能劝阻儿子,现在见果真出了事,便只有骂自己无用的份。可骂自己骂不回儿子来,陈老三提醒二老,赶快变卖家产到县上活动捞人。变卖家产这不难,将家产变成的银洋送给当官的也不难。老汉在县上“活动”三天,想见的人倒是都见上了,一份家产包括新的旧的也都赔进去了,可儿子呢,他没见上,只听到一句有用的话:人是厘税局整进来的,解铃还需系铃人。老汉返回碛口去找厘税局,税警把着大门根本不让他进。
五月鲜不得不自己出马了。
五月鲜没费周折就进了厘税局的大门。
当时杜琪瑞和两个税警正围着桌子用酒饭。今天的酒饭是让天成居送来的,比昨日义合居,前日鸿宾阁,大前日好再来,大大前日仙客楼的酒饭都要好。三人咬嚼着,品评着,觉得这日子过得真是妙不可言。五月鲜进得门来,“扑通”跪地下就叩头。叩了半天没有谁搭理她,便又自己打自己嘴巴。这时,杜琪瑞说话了:
“别打了,打肿了,就不好看了。”
这话说过,顿了顿,又说一个字:“脱!”
这个字五月鲜并不陌生,过去,每逢她走进杜琪瑞的屋,杜琪瑞总是朝她招招手,然后说“脱”。于是她便先脱自个的衣服,再为杜琪瑞宽衣解带。在其他两个税警屋里,她也听到过这个字。可那都是同他们一个一个放单的,现在让她当着三人的面“脱”,她有些发憷了。正犹豫间,又一个“脱”字从杜琪瑞口中迸出,比前一个平添了许多威严凌厉。五月鲜站起身,一点点除去自己所有的披挂,正要过去为杜琪瑞“脱”,杜琪瑞却摆手道:坐下来,坐下来,喝酒,喝酒!税警们见局长今日要玩新的了,当即眉飞色舞,手脚麻利地一阵忙乎,便将一支凳子紧挨局长放了,让五月鲜坐。杜琪瑞却又摆摆手,示意将满桌子的酒菜倒腾在一边,然后指指桌面让五月鲜“上”。五月鲜手脚并用,抖抖索索爬了上去,接下来却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身下全是淋淋漓漓的汤水,坐不是,爬不是,而且自己上了桌子,他们的酒还怎喝?莫非他们要割了她的肉下酒吃吗?五月鲜不由浑身战栗起来。这时才听得杜琪瑞对她说:脸朝上,躺下去!五月鲜听杜琪瑞这句话说得挺温和,这才放心地仰躺下去。杜琪瑞挥挥手,税警们便将好酒好菜重新端了一盘盘安置在五月鲜的肚子上、胸脯上。五月鲜的那地方果然白馥馥的没有毛草,税警们将小葱碟子陈醋壶儿安放上去,笑着打趣:这白虎星还真有不少好处呢。于是三个人重新坐定,津津有味地猜枚划拳赌输赢,赢家当场获取品尝“酒渍樱桃”、“油炙栗子”的奖赏。屋子里不时爆响哄笑之声……
三人玩得兴致正高,屋门被人撞开了,一阵风送进一个人来。谁?寨子山程家老二程云鹏。
程云鹏早饭后挑了一担红皮葱街上卖,刚有二斤出手,厘税局那两税警来了,一下子征了一块钱的经营税。当时程云鹏二话没说,乖乖缴上了,过后想想不对呀,一担葱统共也只卖块儿八毛钱,这税怎能这么征?是自家算法不对?便朝左右几个字号打听。有人对他说:你那一块钱算甚?字号的税也在“驴打滚”呢!又说:你程家也算碛口镇声望赫赫的大户了,难道也吃他们这一套!
原来,碛口自民国七年成立州地厘金局(后改厘税局)以来,各商号一向是只缴印花税的,税额为大商号全年一百至二百元,小商号三十到五十元。而乡下实行包税制,即只缴人丁税、地亩税。人丁每人每年三毛钱,地亩每年每亩小米八合到一升二合。最近,杜琪瑞却以“抗战需要”为借口,将税额提高了三倍,而许多经营项目从古到今从未收税,现在竟也收上,且无有明确标准,一切都看厘税局那两二赖子高兴不高兴。在此之前,程云鹏进街卖点粮食蔬菜,虽也缴税,可从没像今儿似的海天没地(方言,极言其数额之大)。这“税”哪里还是税呀?简直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子!还让不让庄稼人活了?他越想越气,将葱担子就近寄放了,就朝厘税局走。
程家老二程云鹏进得厘税局正碰上杜琪瑞等三人吃“品花酒”的一出(近听朋友讲,现代都市竟也有此名目,所谓“玉女宴”是也。不知是不是来自杜琪瑞徒子徒孙们的口传身授)。
一开始,程云鹏是将横陈于桌面上的女人当作一条剥了皮的羊或是小牛了。这时只见一个税警嘻嘻笑着用筷子一下一下夹那羊或牛胸膈间鼓鼓囊囊显然是乳头的东西,口中啧啧有声,说这“油炙栗子”就是好吃;另一个税警则嘻嘻笑着将一盅酒倾到了那羊或牛的嘴里,随将自个的嘴对了那嘴吱溜吱溜吸吮,说这“酒渍樱桃”的味道也还行。程云鹏疑疑惑惑想:今日遇到生吃牛羊的主儿了?这倒怪!此时忽听那被吃的羊或牛发出一声抽泣,屁股像不堪重负似的动了一下。程云鹏大惊。再一细看,认出是个女人,且是近些天碛口人都在议论的五月鲜。白丑旦被抓的前因后果程云鹏原是知道一些的,可现在猛可里一见这场面,一颗心还是乱颤不止,两腿不由后退着要原路返回。谁知他走不了了:那俯在女人脸上品尝“酒渍樱桃”的税警大约是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程云鹏吓着了,身子一歪便跌倒在桌子下。那税警从地下爬起来,便将一肚子的恼火朝着程云鹏泼撒,大骂:看看看,看你妈×啊,快滚!程云鹏吃这一吓,面孔变得煞白煞白,半像辩解半像感叹地嘟囔:你们……这是做的人事啊!这话刚一出口,那税警便嗷嗷叫着端起一个盘子朝程云鹏的脑袋砸过去,另一个税警也跳起来朝着程云鹏挥动了老拳。杜琪瑞这时也跳起来了。杜琪瑞指着程云鹏大叫:好你个程老二,你敢暴力抗税!给我抓起来……两个税警一人抄起一根木棒朝着已经倒地的程云鹏扑过来。程云鹏见此阵势,挣扎着爬起身夺门而逃……
盛克勤一连几天没有出门去玩,安安静静在家享受“天伦之乐”:带着小儿盛慧长,给哮天犬收拾窝铺、洗澡、梳理毛发,用碎骨头、肉末和山药泥制作狗食。盛克勤称之为“整顿内务”。“内务”整顿结束后,盛克勤将上次鬼子扫荡期间,从一个被打死的鬼子身上剥来的一身“黄皮”挂树上,训练哮天犬反复扑咬。这事让儿子和哮天犬从早到晚兴奋得哇哇直叫。盛克勤是从来不叫慧长“二吊子”的,正儿八经唤他“盛慧长”。如果有客人来访,便介绍说这是“犬子”。这让儿子极为纳闷,便一次次当着客人的面问:“爹呀,我是哮天犬生的吗?”弄得盛克勤哭笑不得,气得姣姣大骂盛克勤缺德。这几天,盛克勤便利用“整顿内务”的闲暇,为儿子一遍遍讲述小男孩为甚总被当爹的称为“犬子”的道理。他说儿子呀,犬就是狗,狗是人的好朋友。朋友之间是不分彼此的,我的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所以,当爹的称儿子为“犬子”,是要让儿子对犬好。慧长认真地听着,终于啥都明白了似的点头道:是了。我是爹的儿子,也是犬的儿子。妈是爹的媳妇,也是犬的媳妇。从此我叫哮天犬“二爹”吧?可是妈该叫哮天犬甚哩?要不是姣姣跳出屋门作势要揍慧长,这父子俩的交流必是还要继续下去的。
那些日子,盛克俭正领着家下几个男人在几个不太引人注意的偏院里开挖暗库。盛克俭的离石之行,并未将日商的“定金”退下,倒是发现,那河田根本不是什么商人,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鬼子军官!盛克俭返回碛口后,和爹一商量,当即决定开挖这几个暗库以备鬼子突然来袭时能就近藏匿一些贵重财货。克俭邀克勤同自己一道干。克俭对克勤说:兄弟,别整天逗狗玩了,干点正经事吧。盛克勤很不以为然地道:你可看清了,我这是“逗狗玩”吗?只怕你那事没我这事“正经”哩!盛克勤话虽如此说,还是提了一把戳铲随了哥哥去。那时,只见他爹脚步匆匆地从“人门”进了三槐堂。盛克俭见爹神色忧郁,低头走路并不看任何人,心想肯定有甚事发生了,便打了一声招呼。盛如荣照直朝小儿子盛克勤走过来了,说:程家老二被厘税局的人打了个半死。你过那边问问吧,问问你那些狐朋狗党都在干些什么!
盛克勤忙放下戳铲朝寨子山走。到得程府,只见姑姑、姑夫、程璐以及程家老二都在。程云鹤一见他,就对老二程云鹏说:“快,跟上克勤到石板沟躲几天吧。杜琪瑞那人太恶,我怕他还会来抓人的。”程云鹏说:“不去!他倒做下有理的了?我不信这世上再没个讲理的地方了!”程璐接上叔叔的话音道:“对,不去!咱为甚躲他!让他上门来抓人!我谅他也没那胆量!”程云鹤叹道:“像这样搜刮,农家活不了,商家也没法活呀。”
程璐站起来朝外走。她要马上去找崔鸿志、马有义商量对策。谁知她刚出门,就有游击队通讯员来找她,说崔鸿志、马有义让她去游击队队部开会。
21
程璐再次回到寨子山家中时,已是傍黑时分。她是哼着歌走进大门的。迎面碰上娘和婶婶。娘说:“你叔叫人打成这样,你还唱!没心没肺呀……”
程璐斜眼瞟着她哥程环的屋门说:“娘和婶婶您们放心,不出三天就让他姓杜的彻底完蛋!嗦嗦咪发啦啦嗦……”
程环的脑袋晃出门来了,程璐道:“哥哎,镇上棺材铺还有一口四片瓦棺材,你不为你的朋友杜琪瑞赶快去买呀?啦啦咪发嗦啦嗦……”程环说:“谁和他朋友呀,我下午找姓杜的算账去了……”“啊呀,哥,你多勇敢呀,真找他了?”“我把他臭骂一顿,正式宣布断绝一切来往……”“哥,那又何必!三天内自有码头工会和妇救会跟他算账,咱只等着看好戏就行了。”
程环看程璐一本正经的样子,心想莫非三天内杜琪瑞真要倒霉了?这可不是玩儿的。如果姓杜的真个落在码头工会和妇救会手里,不死怕也得蜕张皮。姓杜的会不会经不住阵仗,把什么都说了?最近,他们可是还倒过一批烟土呢。不仅数量大,杜琪瑞可能还在里头做了手脚。而且,陕西那边还有一批货马上可能运过来……所有这些事,虽然他只是帮忙打理,可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刚才,他是去找杜琪瑞“算账”了,且还真的臭骂了他,但他哪里又能“正式”宣布断绝一切来往呢?
“妹呀,”程环叹口气说,“姓杜的说了,他们当时酒喝高了,胡闹呢。现在后悔得不行,回头会找咱叔赔礼认错的。叔叔犯了暴力抗税的事,老杜说就算了。”程璐冷笑道:“喝高了?碛口是水旱码头,有的是酒。码头工友喝起酒来没有不‘喝高’的。等着吧,三天以内姓杜的若是还不把白丑旦捞出来,那就让他看看码头工友喝高了是怎的个样子!到时再问他咱叔是怎的个‘暴力抗税’的……”程环手指程璐嘿嘿笑了,说:“璐璐,我明白了。你是代表你们组织的。你们这是给杜琪瑞发出最后通牒了。怎么,想让我传话?”程璐道:“我们的组织?我们的组织才懒得管他这事呢。白丑旦是码头工友,弟兄们多着呢。杀猪岂用宰牛刀!好了,哥,咱俩这话是私下说的,你可别出去乱说……”程环盯着程璐上上下下审视,鼻孔里哼哼地说:“这人哪,要是参加了组织,是不是都会变得心计这么多?你是在和你哥耍花活呢——你们想捞白丑旦,却不便出面是不是?白丑旦没给你们办好事,不好大张旗鼓的去捞人是不是?”
程璐没回答,转身回了她和程珂住的屋。那屋正好在程环住屋的对面。程璐掩上屋门,拉一只凳子倚在窗前,观察程环的动静。过了不多一会儿,就见程环出门朝外走去。程璐得意地笑笑,尾随着也走出程府。
程璐惊喜地看到,古镇碛口满街满巷都贴出了花花绿绿的标语:工友农友联合起来,抵制税收“驴打滚”!坚持全民抗战,反对趁火打劫!发国难财与卖国无异!工农联合会和商会还联合贴出了《告全镇商民农友书》。在苍茫的暮色中,程璐看见崔鸿志、马有义和李子发不时出入于商号、码头及各路小摊小贩中。游击队战士三人一组,正陆续出发去镇周围各个村庄进行“联合抗税”的宣传。
在程家布疋绸缎庄外,程璐与商会会长李子发相遇。程璐看见李子发一脸的兴奋,一脸的光彩,好像突然年轻了几岁似的。刚才的会议,李子发也是列席了的。程璐悄声感叹:“行动真快呀!”
李子发说:“众商家早就憋着一肚子气了。这一回呀,杜琪瑞要不改弦易辙,怕不把他撕成碎片!”
程璐跟着程环一直走到厘税局门口,眼瞅着程环走进局长杜琪瑞的屋门,才站住了。她朝着灯光初上的镇街四望,只见那些陆续点亮的字号灯笼今夜特别显得璀璨,那一团团毛茸茸的灯光像一张张童稚的笑脸,热烈而纯真,娇媚而开朗。满街走动着的商民人等脚步匆匆,神色庄严而神圣。有几个七八岁的儿童由一位大点的孩子带队,排着整齐的队伍来到厘税局门前,振臂高呼:打倒杜琪瑞!反对“驴打滚”!程璐看着孩子们庄重得有些滑稽的样子,嘿嘿笑出声来。她想厘税局局长杜琪瑞面对此情此景,不知会作何感想呢?
这时,马有义悄然出现在她的身边。自从二人被同一颗子弹打伤以来,他们的关系一天天密切起来。
程璐看见马有义了,她喜悦地走近了他,忘情地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激动得声音有些发颤地说:“有义,革命形势真是一派大好呀!”马有义说:“而且会越来越好!是的,一定会是这样。我们工农联合会不动则已,一动就会让反动派胆战心惊!”“是啊,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不过我有点儿担心……”马有义凑近程璐耳边道,“我刚刚得到情报,李子发的儿子当了日本人的翻译官。这事若让杜琪瑞知道了,他会抓住把柄兴风作浪的。商会这一块……”
“你说什么?”程璐突然从马有义身边跳了开去,像要和谁吵架似的瞪起了眼,“你说的是李静?不可能!”一瞬间,李静的音容笑貌李静当年同她说过的那些话,那些对日本鬼子极端蔑视的话,雷霆般震响在她的耳边。“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她喃喃地说。“你不知道吗?”马有义道,“这几年他一直留学日本……”“我知道……”程璐说,“难道他真的出尔反尔?不行,我马上要见崔鸿志。”
程璐转身风风火火跑了。
程璐在前街找上了崔鸿志。崔鸿志问:“怎么样?他去了?”程璐知道他问的是程环去见杜琪瑞的事。她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失恋啦?”崔鸿志嘿嘿笑着打趣。程璐不由柳眉倒竖:“你这领导同志怎老没正形的?都甚时候了,你还……”“怎么了?出甚事了?”崔鸿志这才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你快说呀!”“李静的事你不知道?”程璐说。崔鸿志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道:“你说的是这事呀?爹要死,娘要嫁,好儿好女管不下。听其自然吧……”“你……”程璐真急了,“你难道真不明白,这事若让姓杜的……”“璐璐,你别急。急了也没用。”崔鸿志仍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主要担心的是李子发能不能受得了。”程璐渐渐冷静了,问:“赴县请愿团何时出发?”崔鸿志说:“明天一早。让马有义带队去。给省府的请愿电我们也要尽快发出。”程璐点点头:“关键是宣传鼓动群众,达成商民工农齐心协力。”崔鸿志赞许道:“是的。克服惧上心理,才敢于斗争;敢于斗争,才可能夺取胜利!好了,我们去看看李子发。”
二人相跟着朝前走,边走边热烈地说着话。
22
此刻,商会会长李子发正躲在自家字号天成居的账房里一声接一声地叹气。账房先生姓苏,在一旁解劝:您可别太生气了,气大伤身,不划算哩。李子发朝着对面墙壁上自个的影子痛骂:你辱没先人哪!你巴巴的供他上学留洋,倒让他长了认贼作父的本事了,你羞不羞!羞死十八辈祖宗了!
说不定是谣传呢。先生说,您沉住气,看看再说。
天成居的门面在最近一次敌机轰炸中,被炸毁半边。这两日,李家正筹划雇人修整之事。李子发的目光此时落在门脸处的墙垣断茬处,话说得越发伤心了:看看天成居这数百年的老字号吧,李家列祖列宗辈辈人都维持得红红火火,只有你李子发,只有在你李子发的手上才叫万恶的日本鬼子炸毁半边,你不思雪耻,倒让亲生儿子去事贼!你猪狗不如呀!
苏先生说:话不能这么说,便是李静真个事敌了,也不是你让他去的。
你说什么!李子发把火发到苏先生身上来了。不是我让他去的?不是我让他去的,我就摆脱干系了?养不教,父之过。李子发还有脸面活在这尘世之上!
您不活了,李静就不事敌了?苏先生说,您快消消气吧。
啊,是这个理。我死了,那狗日的照样事贼!李子发怔住了……
李子发是在商会刚刚得知这一消息的。当时他正和镇上几十个最大的商号掌柜商量此次抗税中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和应对措施,突然厘税局两个税警一脚踢开门进来了。平日里,这俩小子见了李子发还算客气,征税征到李家字号,还有意打些折扣。倒是李子发对他们说:要打折扣就给众人都打,若是只给李家打,李家可不能要!可今天,二人进得门来,反倒不对别人,只对李子发一人吆喝道:“李子发,天成永布店拒缴税款,你说怎办吧?”李子发刚离开自家布店不久,拒缴税款正是他的意思。“拒缴就是不乐意缴!小子们,不懂‘拒缴’是甚意思?回去告诉杜琪瑞,什么时候驴不打滚了,天成永该缴的都缴……”
李子发话未说完,一个税警冲上来,照脸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好哇!你敢带头抗税!”另一个税警喝道,“你儿子李静当了鬼子翻译,你是想用带头抗税破坏抗日呀!”“你说什么!”李子发懵了,下边的话他什么也没听清。
“三千大洋的罚款,快缴!”当李子发再次被税警的吆喝声惊醒时,发现商会只留下了他一个人。
“休想!……”他从牙缝中迸出了这句话,头上当即挨了一拳。幸好艄公陈老三路过商会听说了这事,冲了进来,左右开弓,将两个税警打翻在地,拉了他跑回天成居……
苏先生正不知如何劝解李子发才好,崔鸿志和程璐进来了。
“子发哥!”崔鸿志走到李子发跟前,轻声呼唤着他,说,“李静是李静,你是你,我们相信你!”
程璐也说:“你得挺住!现在是斗争的关键时刻……”
“我要杀了他,杀了这个忤逆不孝的畜生!”李子发一把拉住崔鸿志,两眼迸着火星子说,“我都想好了。这畜生从小爱吃金针炒山蘑,得空我得下厨亲手给他做一盘……”
“哥,你冷静点!”崔鸿志的两眼突然湿漉漉的了,将先头那话又重复一次,“李静是李静,你是你,我们相信你。”
崔鸿志现在只能这么说。其实,李静三年前突然决定留学日本,归国后出任日本鬼子山西汾阳驻屯军司令部翻译,后又调任离石松井大队翻译的情况他都知道。当年,正是他崔鸿志,将天资聪敏又志向高远的李静介绍给自己在汾阳铭义中学时的老师、时任中共山西省委组织部部长的石敬民,又由石敬民亲自考察后将李静安排东渡扶桑。一个月前,李静学成归国,又是石敬民通过地下党组织“亲自”安排他进了汾阳驻屯军司令部,半月前适逢松井大队翻译在扫荡中被地雷炸死,李静便受派到了离石。李静在驻汾期间,已为我军提供了数件珍贵情报,现在来了离石,今后将直接与他联系,这让崔鸿志说不出的高兴。
然而这一切,到目前为至,只有他和石敬民两人知道,今后也将作为特级机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对李静的父母家人。崔鸿志深知,这对李静,对李子发,对整个李氏家族,都将是极其残酷的劫难。
人生,还有什么痛苦能比这样的委屈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呢?
看着李子发被巨大痛苦扭曲了的脸,崔鸿志内心深处感到一阵阵刺痛。夜风为之战栗,月辉为之失色。
崔鸿志紧紧握住李子发的手,说:“哥呀,古人讲‘养不教,父之过’,是对的,但那明明说的是‘养不教’,你呢?既养了,又教了。在这水旱码头碛口,谁不知道你李子发在子女教育上肯下功夫肯花血本呢?他李静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父母管得了他的人,能管得了他的心!这怎能怨你嘛?碛口商家谁敢说李静事敌是‘父之过’?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是怎样一些吃红肉屙白屎的角色!你听我说,现在你还回商会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和程璐一个个去找他们谈……程璐同志,你说怎样?”
程璐点点头。
程璐对李静事敌一事,在短短的一个时辰内,已经历了从怀疑到确认,从恼怒到释然的变化。虽然,那年当她刚得知李静东渡扶桑的消息时,曾为他的“出尔反尔”愤怒过。但一个时辰前,当“李静事敌”四个字从马有义口中乍一说出时,她还是无法相信的。后来,她在崔鸿志处得到了“证实”。此后有那么一阵子,她的一颗心是完全被一阵阵狂风般袭来的怒火控制了。就在刚才来这里的路上,程璐还问崔鸿志:我们这是要去慰问汉奸家属啊?要去你去,我程璐坚决不去!她是被崔鸿志强拉硬拽着来到这里的。可是现在,当她目睹李子发难受得几近疯狂的面孔时,她被深深地震撼了。她想起党的领导们常说的一句话: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还有: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她感到一阵惭愧。她心里对自己说:程璐啊程璐,你还要好好加强学习呀!
李子俊也闻讯赶来了。
李子俊对崔鸿志道:兄弟,我谢谢你,我们李家几十口人谢谢你!又对李子发说:哥,我们营长让我来陪着你。
李子发道:甚也别说了,现在咱一道去商会。
五个人相互拉拉手,信心十足地分头行动了。
23
一出戏的背后总有一个被唱戏的称为导演的人。
民国二十七年春天发生在碛口的商民农人联合抗税就是一出好戏。崔鸿志就是那戏的导演。
因为这戏导得好,崔鸿志那些天的日子过得实在嫽(方言。嫽,即好,舒坦)。
作为李家山小村人,崔鸿志的日子一向过得苦焦。
十多年前,崔鸿志父母双亡,给他留下一处窑院,他还住着。那窑院是紧靠山崖开凿成的两个低矮的窑洞。另有两个草棚分别搭在院子的东北和西南,一做茅厕,一做夏天的厨房。窑洞上的门窗是俗称“一炷香”的那种。窄,小,略可走人通气而已。
按说,崔鸿志作为盛家的姑爷,又和李家有着那样特殊的关系,他完全有条件修盖一处更好点的宅院——只要他肯开口。可是他偏是不开这个口。非但自己不开口,给他他也不要。有一回盛秀芝说了:爹说让咱干脆搬到山下去,在河南坪或是西湾重修一处房院。崔鸿志笑嘻嘻回答:等革命胜利后。秀芝说:钱的事你别发愁,爹说花多少算多少。崔鸿志依旧笑嘻嘻问:你爹能给天下穷人都修一处好房院吗?几年前崔鸿志曾被官府抓进班房一年多,李子发趁他不在家,在紧挨李府的一块地皮上修了一处房院,虽不是很阔绰,却也实用牢固。李子发将盛秀芝强搬进去,说你们若不依我,从此恩断义绝。那时正是冬天,太阳透过窗欞将粉洞儿般(方言,谓窑洞之白)的新屋照得亮堂堂的,秀芝从终年不照太阳的旧窑搬了进去,未生火就觉浑身暖格腾腾,一下子好比从地狱升入了天堂,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可是搬进去不几天,崔鸿志回来了,照直回到旧窑去住。秀芝生气了,说要住你独自家住,我死也不回去。崔鸿志说好呀,你是贵小姐出身,你住不惯咱这旧窑洞,你就住那新窑房。可我,住在那里睡不着觉。看来咱俩只得分开了。秀芝话是那么说,没等天黒,她也搬回来了。崔鸿志嘻嘻笑了,笑着拍拍盛秀芝,斜眼吊鼻子说:秤砣离不开秤杆,老婆离不开老汉。再甜的冰糖不如舌头搅舌头,再暖的窑洞不如公肉贴母肉。
崔鸿志在天成居做了二把刀后,李子发曾有意在工钱之外,另塞一些红包给他,也被他拒绝。那时,李家字号二把刀一年的工钱是四十块大洋,与盛、程两家各字号不相上下,按说也不少了,过个小康足够了,可惜崔鸿志那钱多一半被他周济了认识的不认识的穷朋友,自家的日子便总是过得紧巴巴的。
崔鸿志过着这样的日子,却总是自得其乐地说:嫽,实在是嫽!秀芝故意气他:嫽个屁!糠菜半年粮,你就好好“嫽”吧。崔鸿志嘿嘿笑着唱起了自编的山曲子:
妹妹好比一池池水,
哥哥就是池中的鱼。
鱼尾击水水花开,
不“嫽”肚肠“嫽”心里。
崔鸿志很少有愁眉不展的时候。白天忙生意,忙革命,忙抗日,一到夜晚,他便回到家里来。有时开会开到后半夜,游击队的弟兄们让他留在队部过夜,他便嘻嘻哈哈说:离开媳妇睡不好觉。羡得光棍汉们直啧舌头。马有义警告他:你经常摸黑回家,是有危险的。崔鸿志大大咧咧道:能给我带来危险的敌人还没出他娘肚子呢。说归说,崔鸿志一向却是特机警。有一回他正行走在回家的夜路上,忽然就地一滚,顺手掏出枪来朝后一个点射,在他的枪响起的一瞬,身后不远处另有一条枪也响了。可那人没有打中他,倒是被他打了个正着。枪子儿不偏不倚正中那人眉心。也不知他是怎么看见紧跟后边那人的“小动作”的。后来才知道那人是晋绥军七十一师二○六旅的,当然是“上命差遣”。崔鸿志遭逢这事,却未向任何人说起,倒是那二○六旅旅长从此逢人便夸“崔鸿志好身手”。
崔鸿志没有公干时,晚饭就在家里吃。晚饭后他总是坐在门口拉胡琴。崔鸿志拉的一手好胡琴。崔鸿志拉琴时,盛秀芝就坐在一边做针线。有时还合着琴声哼唱一些小曲儿。李家山村里艺人多。一到晚上,这里的胡琴刚刚落音,那里的笛子又吹响了,忽然一声嘹亮的唢呐让满天的星星精神一振,小号、大号、三弦,有时还有板鼓,也便这里那里你一声我一声时断时续此起彼落地响起来。仿佛妇人汉子儿娃女子闲来无事的叙谈,又好像黄莺儿百灵鸟喜鹊蓝顶云雀儿聚会山林的对嘴。满坡的山花儿开了,满沟的山果儿红了,酸甜苦辣辛五味俱全,喜怒哀乐狂痴嗔七情交融,五彩的金凤在香喷喷的夜风中翩然起舞……有时,崔鸿志放下自己的胡琴,一步步走向院畔,屏息静气地听着,一副十分陶醉的样子。听着听着,便不由抻着脖子吼唱起来:
一更里呀嘛月出宫,
武大郎上街卖烧饼。
潘金莲勾搭上西门庆,
弟杀兄嫂抱不平。
二更里呀嘛月正东,
西天取经是唐僧。
路过九窑十八洞,
洞洞离不开孙悟空。
……
有时,崔鸿志捏着嗓子装女腔:
白酒哪饮几盅,
酒醉嘛睡矇眬,
梦见奴家到前线呀,
慰问奴的郎君。
眼见他英姿勃发多么威风,
武装起来杀敌人呀,
消灭鬼子兵。
嘞嘛哼咳哟——
最后那句“嘞嘛哼咳哟”崔鸿志唱得真像喝醉了酒似的。
自从碛口开展了抗税运动,崔鸿志破例六七天没沾家。这一天傍黑一进门,就对盛秀芝说:“好累好乏,今晚咱们闹票儿去!”
“闹票儿”即票友聚会。李家山有很多票友,一月一次聚会。聚会时全套丝弦锣鼓齐上,吹拉弹唱都有。一会儿唱道情,一会儿唱梆子,一会儿唱小花戏,更多的时候是唱各种小调野曲儿。闹票儿的地场一般设在村中心的某个大院里,观者如堵。
盛秀芝听了崔鸿志的话,扳着指头一算,今日果然又挨着闹票儿了。笑道:“亏你忙得昏天黑地!还能记着这事。”
秀芝本来早就该做妈妈了,那年崔鸿志蹲班房,秀芝小产了个八个月的孩儿,还落了一身病,所以至现在没个孩子。这事弄得秀芝常常唉声叹气,还说她对不住崔鸿志。崔鸿志却总是嘻嘻笑着说:就咱俩“大孩儿”玩着不是挺好吗?崔鸿志还常给盛秀芝讲些小孩儿闹得“大孩儿”想玩玩不尽兴的荤故事,逗得盛秀芝又哭又笑。
崔鸿志和盛秀芝两个“大孩儿”,自然是想到哪里“玩”就到哪里玩。今日也是。说要去闹票儿,就准备去闹票儿。果然,刚吃罢饭,大村那边的丝弦锣鼓就响起来了。
可是事实上崔鸿志、盛秀芝那天夜里却没能去闹票儿。二人饭后提着小板凳刚要出发,从院门进来两个人?你道是谁?白丑旦和他爹。白丑旦从班房出来了,他爹对他说如果不是崔队长暗中使劲,只怕他是死路一条了,拉着他来崔鸿志家登门致谢。二人一见崔鸿志就“扑通”跪地下叩起头来,慌得崔鸿志忙扔掉手中的小板凳,扶二人起来,返身将二人带进屋,让秀芝快生火做饭。白丑旦的爹从怀里摸出三块银洋来,颤颤巍巍往崔鸿志手里塞,说崔队长你千万不能嫌少呀。崔鸿志反复给他说:老伯呀,我们共产党可不兴这一套。又说,这事主要是码头工友的功劳,单凭我崔鸿志一人屁事不顶。崔鸿志回头又对白丑旦说:丑旦你知道,这一回我们是想救你不敢明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白丑旦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崔鸿志说:因为你没干好事。你的手发贱。去冬临县三区区委的牌子丢失那事要不是我们处置得及时,差不多就要酿成破坏统一战线的政治事件了。这一回你干的好事我就不说了。这可不是好人该做的事。白丑旦不吭气。一双见风流泪的飘眼儿斜着瞅了崔鸿志一下。他的父亲踢了儿子一脚,说:孽瘴啊,你还不快快认错呀!回头自己对了崔鸿志说:不是怎的!他是鬼迷心窍了,崔队长往后可得多管教着他点。
白家父子走时,又要将那三块银洋往下放,崔鸿志沉下脸来了,说:你们家现在饭都怕是吃不开了,还有这闲钱填背壕?白丑旦的爹抹着泪对儿子说:孽瘴,做人就该做崔队长这样的人哩。崔鸿志摆摆手笑道:真看不出来,您老人家还真会拍马屁的!回头对秀芝说:咱家米还有多少?匀一点给他们。秀芝说:早准备好了,知道你要开这口。果然,等白家父子出门时,院里石凳上放着半口袋小米。
崔鸿志和秀芝正站在院畔上目送白家父子,忽然从对面山坡一个院畔上传来高亢的吆喝声:哎——崔鸿志,哎——盛秀芝!
碛口人隔老远唤人,总是先来一声叫板似的“哎——”然后再将被召唤人的名字直呼出口。
崔鸿志和秀芝举目一看,见是今夜闹票儿的那个场院。二人相视而笑,正要答应。那一边院畔上传来一群人的齐声吆喝。那吆喝的词儿带着一股吕梁山的野味、土味、泥腥味,一股杨梅果的甜和酸,热辣辣、红艳艳、脆生生地朝着他俩兜头浇泼过来:
哎,崔鸿志!
哎,盛秀芝!
不来闹票磨剪子(方言,暗指男女交合)!
剪子磨得飞飞快,
铰个乌龟当饭吃!
嗨,啊,当饭吃!
崔鸿志一听就明白,这是在取笑自家了,说他迟迟不去闹票儿,是把和媳妇干那事“当饭吃”了!因笑着对盛秀芝说:倒是合辙押韵,怪好听的,让我也来两腔。于是抻着脖子也朝对面吆喝:
对面院畔一群驴,
吃的臭蒿拉的稀。
哼哼唧唧找兽医,
原是王八咬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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