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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_2 刘维颖(当代)
蛮太岁“扑通”跪了说:“俺去赔罪,俺去赔罪还不行吗?”
郑磊挥挥手:“现在就去。程同志不原谅就休回三营来……”
蛮太岁走后,郑磊和李子俊又笑了半晌。李子俊说:“这个程璐,真是没她干不出的事!”郑磊说:“有意思,有点意思……”忽然问:“她是程珂的妹子吧?这姐妹俩……”“小韮配辣椒。”李子俊接口道。郑磊眼望远处黛色的山影,半晌,问:“程珂她还好吗?”不等李子俊说什么,忽又问:“你刚才是说崔鸿志不同意马有义和程璐传单中说的那些话?”“是。游击队有人这么对我说。不过,也不是全部不同意。”郑磊反问:“那你认为他们传单中说的那些话统统没有道理?”
李子俊看着营长半天不言语。他是一时不明白营长的意思,说真的,他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被刺得特别疼痛。其中有些话他感到明显是说他和陈排长俩人的,那可全是胡说八道。
“我倒是觉得他们说的某些话不无道理。”郑磊字斟句酌地说,“咱们是该好好想想哩……”“可是……”李子俊突然明白郑磊的意思了。其实,他心里不是也常常发生疑问吗?比方,这一次吴老婆山伏击……不过,说他和陈排长是给鬼子搞“内应”,这从何说起呀?这不是诬人清白吗?而且,他们救的人中就有程璐她爹,这不是恩将仇报吗?郑磊忽又笑了,笑着说:“我知道有两句话刺伤了你,还有对小陈也不公平。可他们说咱‘内应’咱就‘内应’了吗?你想想,程璐的家人,还有那些被救的其他人,他们也会这么认为?”李子俊也笑了,说:“怎么会?我不是瞎子会算卦,程璐非被她爹骂得狗血喷头不可……”郑磊说:“程云鹤还会公开骂,骂得让全镇人都知道。这才是程云鹤。这才是碛口商家。骂完了,还要来请你吃饭,还要带全家人去小陈坟上祭奠。这才是程云鹤。这才是碛口商家。所以,你急啥?咱们越是不置一辞,越好……崔鸿志那人,我佩服!”李子俊恍然道:“我明白了,他们是在做反宣传……”“也不全是。我只是指那些诬蔑不实之词。”郑磊沉吟道,“我倒是真觉得他们率真得可爱……”
李子俊现在心里坦然了,笑着开起了营长的玩笑:“营长,你是觉得程璐‘可爱’吧?你要真爱上了她,说不定我倒是可以保媒的——我们可是拐把儿亲戚哩。”郑磊说:“你可弄明白了,‘可爱’和‘爱’是两回事。要真让我‘爱’,我宁可‘爱’程璐她姐程珂……”李子俊哈哈大笑:“终于说实话了不是?”郑磊眼望空里幽幽道:“你还别说,要不是打仗,说不定我真会向这个程珂求婚的。”李子俊说:“看来,咱蛮太岁是爱上程家姐妹了。眼力还是有的……”“呸,他那也叫‘爱’?”郑磊说,“快别糟蹋那个字眼了。这家伙,我们回头真得好好修理修理他!要不,迟早得把打鬼子的‘卫生丸’送他一颗……”
二人正说着话,勤务兵进来报告,说寨子山程掌柜求见。郑磊笑对李子发道:“来了,这顿酒你一定得去吃。”
程云鹤果然是来请李子俊吃酒的,捎带连郑磊一道请。彼此刚说了两句客套话,勤务兵忽又来报,说贺芸贺区长来见,说有公务相商。郑磊忙示意李子俊跟程云鹤快走,自己端坐在临时搬来做办公桌的檀木香案后等贺芸进来。
贺芸高个,微胖,国字脸,大背头,平日与人说话,总是先摸大背头,两眼盯着对方看上半分钟,然后才开腔。今日有些不同:一双白白净净的手刚触到油光光的大背头,就开腔说话了:“共产党的传单你看到了吗?”“没有,懒得看。”营长说,“军人嘛,眼下只关心一件事:守土抗战。这也是阎长官要求于敝人的。”“守土抗战?”贺芸冷笑,随手将紧攥于手的传单推到营长面前,“共产党蓄意破坏团结抗战,你总不能不管吧?他们游而不击,反诬我们假抗战,甚至说贵军是‘只会欺负老百姓’,是给日本人做‘内应’,难道郑营长甘心受此大辱不成?”营长打了一声哈哈:“让他们随便说去。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只听上峰命令。”贺芸说:“这就好。兄弟今天来,就带着上峰一纸命令,请营长协助办理才好。”
原来,贺芸刚才接到县长一封密函,要求区公所秘密逮捕程璐,解送县府。并说如遇拒捕等特殊情况,可相机决断云云。函中还附有郑磊的顶头上司十九军某团团长大人手谕一件,要求三营全力配合此次行动。
营长两眼盯着密函问:“‘相机决断’,什么意思?”贺芸道:“郑营长,这意思还用兄弟明说?”郑磊说:“叫杀人就是要她命,何用羞羞答答、遮遮掩掩?贺区长,既是让‘秘密逮捕’,那就只能夜里来。到晚上再说。你公事繁冗,请便吧。”
营部设在后院楼上。贺芸走后,营长久久伫立在三清宫外,眼望着黛青色的远山沉默着。对于这个程璐,他并不了解多少。过去,他只知道这是一个激进青年,学生时代就参加进步运动,码头国民小学当教师时,作弄过一回县长,后逃婚出走,又成为省城学生运动领袖,好像在督军府都是挂了号的。近日回碛口后,她的所作所为他倒是知道的。说真的,郑磊对这个热血青年并无恶感。正如方才他同李子俊说到的那样,他甚至觉得她纯真得可爱。其实,郑磊当年也曾是个热血青年。他以为现今中国,热血青年不是多了,而是少了。是的,他们的行为中也许不乏偏激,但偏激难道就是被杀戮的理由?……
李子俊一拐一拐回来了,兴奋得满面通红。
郑磊在楼上朝着李子俊叫道:“你先慢着上楼,去请崔鸿志来,说我有军务同他商量。”
郑磊已经打定主意,要设法营救一下这个程璐……
6
盛家老寿星的丧事是在鬼子撤退后的第三天举办的,同时埋殡的还有离石“盛德荣”商号的王掌柜。
水旱码头碛口眼下最兴旺最发达的盛、李、程三大家一时都被牵动了。要不是国民政府有令,非常时期不准长时间聚众操办婚丧之事,这事宴还不知要弄得如何铺张呢。
在老寿星停尸床前哭出第一声的是盛如荣的小孙子盛慧长。
盛慧长的娘爱看戏,盛慧长是被他娘生在戏场的。也不知是不是给人挤的,这小家伙长着一条细而长的脖子,一天到晚都像在抻着脖子看戏。于是盛家上下就把他叫作“蛇丝二吊子”。“蛇丝子”即孵化不久的小蛇,“脖子”长。所以把这小爷叫作“蛇丝子”倒是没有冤枉他。至于说他是个“二吊子”、七成成、傻瓜蛋,那可真是天大的冤枉!盛家这位小爷四五岁就能将《三字经》《百家姓》倒背如流。他娘带他到黑龙庙看戏,戏一散他就能将大段大段的戏文学唱下来。大人们当他面说话,他听上一遍就能连神情带腔调学说个八九不离十。你说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二吊子”、“七成成”、“傻瓜蛋”呀!
在水旱码头碛口,“奶奶”不叫“奶奶”,叫“牛牛”。盛家小爷盛慧长听说躺在床上的“老老老牛牛”死了,就哇哇大哭起来。他的老姑盛如蕙红肿着两眼朝他喝道:二吊子,住嘴!
盛慧长不明白“老老老牛牛”死了,为甚不许哭,就哭得更伤心了。盛如蕙弯腰摸摸慧长头顶上的朝天小辫,用软软的声音道:二吊子,听话啊!“老老老牛牛”现在正动身要往天堂去,你这一哭,她老人家还不迷了路?待会烧过“倒头纸”,咱大家一道哭。到那时,我们二吊子想怎哭就怎哭。
如此,盛家这位小爷只好闭了嘴、屏了声,两眼滴溜溜转动着看大人们都在忙些什么。只见他老姑盛如蕙朝屋子里的男人们挥挥手,男人们便很听话地退出屋门去了。老姑瞅瞅站在炕边的他,皱了眉头道:二吊子,你也出去。
盛慧长却倔倔地站着,就是不挪窝。老姑盛如蕙叹口气只好作罢,回头命女佣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香汤,又让秀兰、秀芝两位姑姑帮忙,想把老寿星已经上身的寿衣脱下来,重新为她老人家沐浴净身。可老人家僵得像根木棍儿,根本无法脱衣,只好将就着把能够探得着的地方再擦洗一回。老姑一边动作一边慢声细语说:老老牛牛啊,您老人家洁洁净净一辈子,到头来却要邋邋遢遢走了,这让我们做小辈的如何过意得去啊!说着眼里便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溢出来。秀兰和秀芝两位姑姑也无声地哭了。于是便让男人们进来,先找了一枚干净的铜钱款款塞入老寿星半张着的嘴巴里,麻纸一张盖脸,又将七个铜钱大的小面饼穿上一截干草塞入手心。盛慧长看见那干草的一端拴着一根细麻绳,听老姑说那叫打狗鞭,是让老老老牛牛一路驱赶野狗顺利升入天堂的。爷爷他们将老老老牛牛横着摆在炕头,炕下放个大铁盆,便将一摞纸烧着了。火光一起,屋里屋外跪下黑压压一片人。盛慧长也被如蕙老姑拉了爬在地下,粗粗细细的恸哭声轰然爆响。
在一片呜呜哇哇的哭声中,慧长听得女人们咿咿呀呀载泣载诉的哭声特别中听,只有珂珂、璐璐和几个未出阁的小姐丫头在哽哽咽咽抽泣,听上去活像一群吃坏肚子的小狗在打嗝。男人们只知呜呜,声音低沉而喑哑。爷爷一边哭一边擤鼻涕,慧长看见有一团鼻涕照直甩在了伯母额头上。听着看着这一切,他一点儿都哭不出来了。突然腿上一阵剧痛,侧转身一看,原来是母亲故意拧了他一把。他摸着大腿哇的一声哭了。这时,身后一个陌生的声音叫道:大家节哀顺变吧。老太太高寿,是喜丧,哭多了不吉利!四周哭声顿止。一片衣裾窸窣声中,人们纷纷起立。
王掌柜的灵棚搭在三槐堂“人门”之外,人已进了棺木。王家、盛家的人一拨拨进去行祭奠之礼,有七八个和尚绕着灵堂转圈儿。他们的秃头亮光光的,脖颈间都挂着一串油汪汪的紫檀木珠子,两只手交合着举于颌下,口中不停地嘟囔着什么。
当日子夜时分,盛家老寿星被装进棺木,置于灵堂。灵堂设在待月庐正面抱厦下,用三十丈青布结挽而成。两侧用白纸剪成长长的挽联。左金童、右玉女,宝马、香车成双结对。棺木前置香案,上点“水灯”(当地风俗,灵棚点掺了水的油灯)一盏,还有四荤四素八碗供献。盛家男女这时都换穿孝服,依班辈前来祭奠。在和尚们打坐念动超度亡灵经的同时,白日剪好的悬塔挂到了三槐堂天门外。老寿星的悬塔好气派!偌高偌大的天门一侧居然挂不下来,只好在半人高处连拐两个弯爬高后再让它悬垂而下。王掌柜的悬塔已先一步挂在了人门旁。三槐堂外这并排挂着的两副悬塔,以及镶嵌于白色剪花之中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同仇敌忾驱逐倭寇”的大字吸引了古镇碛口及附近村子的许多人前来观看。人们指点着,忆及老寿星、王掌柜生前的种种事迹,众口一声诅咒狗日的日本鬼子出门都撞枪子儿。
崔鸿志来到三槐堂前,他好像刚刚赶了好长的路,带着一身尘土、汗水走来了。见这里聚集了这么多人,他就劝众人快快回家。有几个年轻人说要参加游击队,崔鸿志说让到游击队队部报名。
“正事宴”举办的日子定在第二天。
第二日一早,盛慧长还在被窝赖着,忽听天门外“呜呜哇”一声大号鸣过,盛家雇用的三班吹鼓手一齐奏响哀乐。慧长被母亲提溜着爬起来匆匆穿了孝服跑出门外,只见盛家的男人女人白花花一片已恭立待月庐大门一侧,鼓乐班子在孝男孝女们的恸哭声中被迎进院门。四个“礼生”出现在正屋外的高圪台上,“通赞”宣布“开奠”,于是鸣炮奏乐,全天的奠仪正式启动。接下来是“祭风神”、“祭菩萨”、“拜榜”。“引赞”像应声虫似的附和、复诵“通赞”的口令。“文赞”用唱歌似的调子诵读一篇篇祭文。“哑赞”则一声不吭地点拨那些呆头呆脑不能正确领会“通赞”口令的男女。
各种仪式按部就班进行。
盛慧长听大人们说,全部奠仪中最数午奠隆重。在水旱码头碛口,丧祭中本来就有“笑奠”的习俗,即借奠仪开各类外戚们的玩笑。而李莺莺高寿过百,是“喜丧”,所以那些礼生是必要生着法儿逗乐子的。这倒有趣。盛慧长便老等着午奠的到来。
可是,待到午奠真的到来时,竟也索然无味。他被母亲挟持着按“通赞”、“引赞”发出的口令一会儿“序立”,一会儿“俯伏”,一会儿“跪拜”,一会儿“平身”,一会儿“出列”,一会儿“复位”,一会儿“上香”,一会儿“献馔”,弄得昏头胀脑,疲惫不堪。春日的阳光热烘烘悬在头顶,白茫茫一片中,有人发出短促的鼾声。他听得一只蜂子嗡嗡着从他的耳边飞过又飞来,飞来又飞过。嗡嗡声持续不断,忽然化作黄河滩头奔腾的浪涌,而他浑身赤裸正在浪涌间腾挪翻滚……忽然听得有人咿咿呀呀唱起小曲曲来。盛慧长强撑着眼皮朝高处看去,原来是“礼生”们在唱“主吊挽歌”,竟将老老老牛牛一辈子瓜长蔓短的往事编成曲子唱得合辙押韵、荡气回肠。那时,四“赞”主从换位,“文赞”主唱,“通”、“引”作配。“哑赞”也不“哑”了,时不时插科打诨,将人们逗得一会哭一会笑。慧长的精神为之一振,正要仔细听去,那歌儿却已接近尾声:
风摧杨柳雨打蓬,
百花凋残在严冬。
可怜纤纤兰花指,
一朝化作血玲珑。
天啊天,
天若有情天雷震,
灭绝倭寇小日本!
地啊地,
地若有情地火腾,
灭绝倭寇小日本!
神啊神,
神若有情神圣出,
灭绝倭寇小日本!
鬼啊鬼,
鬼若有情鬼魅生,
灭绝倭寇小日本!
那“灭绝倭寇小日本”一句,由“四赞”和声唱出,听上去如呼唤,如吁请,如呐喊,如恸哭,如梦乡中炸响的惊雷,如传说里黄河发出的龙吟。之后,“四赞”突然沉默了,沉默着眼望虚空久久伫立。盛慧长只听得黄河滩头浪涌飞溅传来的哗哗声、众人喘息响起的呼呼声和无数颗捏紧的拳头发出的咯咯声。蓦地,那“文赞”一甩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发出一声曲里拐弯的“咦——”接着唱道:
日子好比一盆火,
再苦也得笑着过。
想当年老寿星芳名莺莺,
她本是李家山豪门千金。
她的父李运旺大名鼎鼎,
李家山扛伞头远近闻名。
李伞头他还是梨园功臣,
斥巨资建班社娱乐民众。
道情、梆子、小花戏,
你想看甚就演甚。
李小姐她从小拜师学艺,
更比那“咳咳旦”伶俐聪明。
李小姐风流俊俏人人爱,
佳人绝色又偏是顽蛮任性。
倾倒了古镇碛口万千男女,
迷住了盛家小爷景涛后生。
黄河滩头乾隆石,
卧虎山后猫圪洞,
他二人偷情偷得烈烈轰轰。
现如今李小姐喜得传人,
盛秀芝她本是莺莺重孙。
你别看秀芝她外表实诚,
自小就学会了日哄男人。
游击队长崔鸿志,
古镇碛口一英雄。
自古道英雄难过美人关,
崔队长剜苦菜迷上了狐狸精。
……
盛秀芝近年来身子骨一直不大好,这时,她正靠着丈夫崔鸿志跪在灵棚下一片孝男孝女中,倾斜着半个身子一副气力不支的样子。猛可里听得那“文赞”七拐八绕编排开了自己,盛秀芝做一副着恼的行状顺手脱了一只孝鞋就冲“文赞”砸去。“文赞”像是早有防备,头一偏,那鞋子恰好扣到了“通赞”亮瓦瓦的光头上。
一院子孝男孝女亲戚朋友,以及重新攒集过来看热闹的邻里都笑了。笑着叫:剜苦菜迷上了狐狸精,好,好,好!
原来盛秀芝早年做姑娘时竟是个能歌善舞的。正月里各村的秧歌队在黑龙庙唱小花戏,她曾扮过一个狐狸精。小戏演完后,又被观众吆喝上台和那时还不是丈夫的崔鸿志对唱过一回小曲儿。这两码事本来是“卖瓜籽的碰上耍把戏的——两无瓜葛”,可后来又出了一件事,却把二人连到一起了。那一年崔鸿志被学校开除回来,李子发将他请到天成居做了二把刀(方言,二掌柜)。有外地客商朝他建议,弄些苦菜凉拌,清淡可口,最是山外人爱吃的。崔鸿志一想,可不,这苦菜命贱,遍生吕梁山的沟渠路畔荒坡野洼,富人极少问津,穷人却将它们当做半年的口粮。那东西可是有多种多样吃法的,如果仔细泡制,确是清淡可口。于是有一天,崔鸿志就独自上山去剜苦菜,想着先做点试验。当他正钻进一条小沟埋头一片鲜嫩的甜苣时,背上猛地被一颗青杏打了一下,抬头一看,见山包上长着一棵杏树,却不见人。崔鸿志的心头突然响起本地流行最广的小曲曲《掐蒜薹》的旋律,因将词儿稍作改动,信口唱道:
我在这沟里剜苦菜,
头顶扔下青杏来,
这事儿好奇怪!
崔鸿志唱罢,埋头继续剜菜,没想到山包上杏树后有人却接了腔:
春风刮得树枝枝摆,
青杏打了狗脊背,
休得将我怪!
崔鸿志抬头一瞧,乐了,原来接他腔的是盛秀芝,那个和他对唱过曲儿的盛家小姐。她也是来剜苦菜的(看起来,富家人也爱吃这一口呢)。崔鸿志略加思索,正要来个“以牙还牙”,却见那盛秀芝风摆杨柳似的早走远了。
如果这以后二人之间没有阴差阳错,又在原地聚首的事发生,大约这一对冤家就不会有后边的故事了。当时,崔鸿志明明看见盛秀芝是朝北山走去的,心里对她“骂”了自己却转身逃走很不满意。因为但凡唱“对嘴曲子”的都得遵守一个规则:要么你不要先捡便宜“骂”人,既“骂”了就得恭候别人回敬。别人回敬了,你还可以再答,总之是要奉陪到底。如果你“骂”完别人回头就走,那就太不仗义了。岂止是不仗义,内里还有怠慢人的意思。所以当时崔鸿志就想,这盛秀芝是凭着自家出身豪门小瞧人,因自语道:有什么了不起!你瞧不起我,我还看不上你呢。便转身向南山走去。没想到过了两个时辰,他发现自个儿又转回了先前那条小沟。最不可思议的是,当他偶一抬头时,发现那盛秀芝竟也出现在了那棵杏树下。在崔鸿志和盛秀芝对视的一刹那,二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字:缘。崔鸿志早将先前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张口唱开了《摇三摆》(当地民歌曲牌,亦可用作谣曲中之衬词用):
天上的乌背(方言,即苍鹰)哟依哟,
地下的个鸡,
绕来绕去摇三摆,
撂不下个你。
山包上久久没有回应,盛秀芝仿佛在用心斟酌着什么。终于,她也开口了:
黄雀雀钻在了哟依哟,
圪针针林,
听见狗叫摇三摆,
不想见你的人。
原曲曲后头一句是“听见你的声音不见你的人”,是女的思念男的,想快快见到他。现在盛秀芝将它改了,分明又是在生着法儿“骂”对方了。可这一回,崔鸿志并未生气,反倒乐得大嘴咧咧的,就放开胆子接着唱下去:
大槐树上吧哟依哟,
金鸡鸡跳,
想约你见面摇三摆,
学狗儿叫。
崔鸿志也把原曲曲后头一句词儿改了,改得倒巧。这样一来,等于把“窗户纸儿”捅破了。
山包上又是一阵沉默,盛秀芝再开口时,用手半捂了嘴,声音变得有些期期艾艾:
水道壕起了哟依哟,
倒跌子(方言,即蚊子幼虫),
心里头有话摇三摆,
你就唱曲子。
盛秀芝又把原曲曲后头一句淡话改了,加了一匙糖,却并不浓。甜咝咝的恰到好处。盛秀芝满以为有了她这暗含情意的话,崔鸿志该心满意足地走了,没想到那崔鸿志却得寸进尺,接着唱道:
你在山顶上哟依哟,
我在这沟,
探不着亲嘴摇三摆,
招一招手。
崔鸿志嘴到手到,果真朝山包上的盛秀芝招了招手,还一脸坏笑地啧了一下嘴。
盛秀芝慌不择路地跑下山去了。
这段故事是崔鸿志在同盛秀芝成亲后,自个朝他那些狐朋狗友谝出口的。
盛秀芝的一只鞋打在了“通赞”亮瓦瓦的光头上,灵棚内外一片哗然。要说这盛秀芝,虽然出身大家小姐,可这些年跟着崔鸿志整天同四乡的农民、镇街的工友混在一起,受苦人都把她当自家姐妹看,彼此嬉笑怒骂全没一点规矩,惯了。就如眼下,那“通赞”吃了亏,也不生气,反而大嘴咧得红鞋也似,继续朝着盛秀芝和崔鸿志张牙舞爪:
“怎么,你们俩是‘夜壶捣了嘴子——不敢亮家伙了’?”
崔鸿志被他一激,头一扬,就开唱了:
苋子红来韭菜青,
日怪不过人迷人。
好比秤砣迷秤杆,
好比金线迷银针。
小姐她本是一朵花,
被咱迷得丢了魂。
做饭忘了生火炉,
生火忘了寻“取灯”(方言,即火柴)。
茶不思,饭不吃,
活活得了“时令症”(方言,即伤寒)。
你说日怪也不怪,
谁叫咱是百里挑一的好后生!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盛秀芝反唇相讥:
狗戴帽子充人样,
猪鼻子栽葱装大象。
女人生来心肠软,
三盘两绕上了当。
要不是看你可怜样,
成了亲也不上你的炕。
“四赞”不约而同拍手叫好,崔鸿志正要再唱什么,忽听得远处传来隐隐的隆隆声。崔鸿志脸色骤变,大叫道:
“敌机!大家快快疏散隐蔽……”
院内院外当即大乱,这时,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许多游击队的人。盛慧长看见他们和姑父崔鸿志、小姨璐璐等冲进人群搀扶年老体弱的人。秀芝姑姑也像换了一个人,在人群中连跑带跳又叫喊,俨然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成了姑父崔鸿志的好帮手。盛慧长看见她一人就来来回回搀走几个老妇人。
两架敌机在头顶盘旋了几遭,看看没多少油水好捞,隆隆响着飞走了……
7
程珩、程琛一先一后赶进盛府,那时已是两具棺木都已入土之后。
程珩和程琛并不是相跟着回来的。程珩来自二战区司令部所在地晋南,程琛则从晋北决死四纵那里来。弟兄俩有两三年未见面了。以往二人一碰头,总是为各自的“主义”争论不休。这一回两人也是做好争论准备的,可当他们面对瓦砾遍地、腥血成河的故土时,终于不约而同攥紧了各自的拳头,再说话时,便投机了许多。
“哥,你说阎老西儿会不会投降日本人?”程琛紧走两步,追上大步走在前面的程珩。“不会。”程珩说,“两年前绥东吃紧那会儿,阎长官在军政要员中搞过一回要不要联共抗日的民意测验。参加者三十八人,有三十一人投了赞成票。他知道抗日是民心所向。况且他作为山西最高行政长官,自身利益也不允许他那样做……”“可是,”程琛摇头道,“种种迹象表明,他好像要对共产党下手了。”“那不是一码事。”程珩说,“你们共产党也真是的,短短两年,你们手里的武装少说也增加了四五倍。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这还用问吗?打鬼子啊!现在阎老西儿要对新军、决死队下手了,这同投降日本人有什么区别!”程珩看着面红耳赤的弟弟,宽厚地笑了:“弟,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不!哥,”程琛却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我想知道,如果有朝一日阎老西儿真要投日,你还追随他呀?”“那还用说!”程珩斩钉截铁道,“我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程琛这才一脸孩子气地笑了,说:“到时,你来投共产党啊。”
盛如荣最见不得年轻人因为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争论不休。现在见程家这一对弟兄一路说着话走进院来,便以为二人又是“公鸡相啗”了,忙朝上屋叫:“秀芝,你秀兰姐哩?看你姐夫回来了。给你姐夫泡茶……”
盛秀芝应声走出屋来,一把拉住程琛往屋里让,却不理会程珩。盛如荣见状,朝小女儿喝道:“秀芝,你没看见你姐夫吗?”“没看见!”盛秀芝拉着程琛头也不回进屋去了。
盛如荣正不知如何是好,盛秀兰从秀芝进去那屋走了出来,对尴尬地站在门口的程珩道:“你回来了?快进屋歇着吧……”
程珩在与那女人目光对接的一刹那,似有些紧张地将脸别向一旁。
女人两眼一红,正要回身进屋,程珩回过神来了,礼貌地笑着对她说话了:“谢谢你。秀兰,你还好吧?”
女人的嘴唇嗫嚅着,不说话。盛如荣代她答道:“你常年在外,连个口讯都没有,她能好吗?程珩,你回来了,就该好好陪她说说话。”
程珩微赧,对女人说声“对不起”,顺从地进屋去了。
这盛秀兰正是程珩的妻子。
程珩和盛秀兰订的是娃娃亲。后来在程珩进山西政法大学读书后,盛如荣看程珩将来一定是个干大事的,而自家女儿虽也识文断字,毕竟难同程珩比翼,便提出退婚的请求。谁知他这一提,竟促使程云鹤下定了让儿子立即同秀兰成亲的决心。程云鹤对儿子说:人生在世,可以没钱花,没饭吃,就是不能没良心。不管你是上大学也好,做大官也罢,是程家的子孙,就永远不能做对不住西湾盛家的事。
父亲的话既已说到了这个分上,程珩便只有点头称是。他虽然受的也算是现代教育,但骨子里似乎并没有生成与传统彻底决裂的勇气,特别是没有他妹妹程璐后来表现出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而在盛秀兰一方面呢,对程珩倒是心仪已久的。于是这一对年轻人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然而,婚后的日子是要一个个挨着过的。而那一个个日子原本是很乏味的,只有拌之以油盐酱醋,才会变得有滋有味起来。政法大学毕业后的程珩,供职于督军府,除有特殊情况,每年只能在家呆十天半月。而在这仅有的十天半月内,程珩好像对寻常的“油盐酱醋”也无多少兴趣,当然更谈不上用心伺弄了。于是这一对小夫妻由相敬如宾渐至形同陌路了。当初,盛如荣在力主女孩子读书识字的同时,固执地认定女人还是脚小点温柔贤惠,所以秀兰本可以不再缠脚,他却硬是从她四岁起就让人下了手。女儿又哭又闹,连老寿星和娘都于心不忍了,说:现如今是民国年了,公家都提倡放脚哩,咱也不缠了吧?盛如荣却是认定了一条:女人脚小没驳弹!于是便让人打破一只瓷碗,将碎片夹在秀兰的脚趾间,硬把一双天足裹成一对用残的锅刷子。成亲那天,当秀兰挪着一双金莲小脚挨进洞房时,程珩的第一印象就是怪异而乖张,以后,这印象竟始终无法消除,随着时日的堆积,这感觉甚至是愈来愈彰显了。试问,大学毕业的程珩、供职于堂堂督军府的程珩与这样一个怪异而乖张的女人,能有多少共同的语言和情趣呢?
然而,盛秀兰其实并不怪异和乖张。至少在她的妹妹盛秀芝心目中,她是一个善良温存且美丽的女人。在盛秀芝看来,她的姐姐之所以过得不好,完全是因为嫁错了人,是国民党反动派对一个善良女性的精神压迫所致。盛秀芝对共产党、国民党的最初认识,其实就是从崔鸿志和程珩这一对“挑担儿”(方言,即连襟)那里获得的。她因为姐姐而恨国民党,因为丈夫而爱共产党。事情就这么简单而实在。
8
听说程珩和程琛进了盛家,崔鸿志当即拉了程璐跑来看望。
自从那天郑磊将“上边”可能要对程璐下手的消息透露给了崔鸿志,崔鸿志当即派了两个同志负责程璐的安全。崔鸿志知道程璐最是一颗“没把儿流星”,特意警告她:同志!你的安全绝不是你个人的事,你得服从命令!崔鸿志特别将“命令”二字作了语气上的强调。此前,他已经给她约法三章了。一不准她单独夜行,二不准她与生人晤面,三不准她远离“同志”的视线,到偏远的地方去,包括白天。程璐却反问:“我上厕所,同志也跟着?晚上睡觉,同志也陪着?”崔鸿志哭笑不得,忽又觉得程璐所说这两件事还真该考虑,于是便让妻子盛秀芝也加入了“同志”的队伍。可程璐却好像故意同他作对似的,时不时的将“尾巴”甩掉,来一番特立独行,还美其名为“反迫害演习”,然后便大言不惭地吹嘘:“也不看看咱是谁!想打我主意的人还没出生呢。”这不,刚才一不留神,她便以“如厕”为名,摆脱“同志”,也摆脱了盛秀芝的陪伴,单独去见“爬河滩野鬼”白丑旦。
在水旱码头碛口,“爬河滩野鬼”是专门用来称呼码头搬运工的。听上去有点不雅,但细细想来,却又颇为恰当。白丑旦就是一个常年四季从早到晚扛着重包曲背弯腰在河滩受苦的人。只是他还不能算是受苦而养不起家室的“野鬼”。不,白丑旦不属于“野鬼”之列,只是这人有点不太自重。就说前不久碛口发生那件事吧,就因了这白丑旦的不知自重,几乎酿成大祸。原来白丑旦的“牛牛”病故后,割棺材用木料,白丑旦就将国民政府临县三区区公所的好大一块牌子悄悄摘去作了“七星板”。事情当然是夜里干的。三区区长贺芸第二天早上发现他的机关招牌竟不翼而飞,当即认定这是共产党有意破坏,是“严重政治事件”,当即召开紧急会议分析案情,最后将崔鸿志当年组建的临县第一个共产党支部的支部书记西头人陈九泰抓起来几乎打死。后来是崔鸿志和离石四区区长杨巨诚作调查去了白丑旦家,弄清了事情真相。考虑到白丑旦家境贫困的实际情况,息事宁人,总算把事情按了下去。你说白丑旦这人浑呀不浑!
据程璐说,她之所以单独去见白丑旦,是白丑旦那里发现了点“新情况”,白丑旦叫人捎话,指名道姓要见她程璐。亏得崔鸿志区上办事路过白丑旦家门口将程璐“俘虏”了,要不,谁知道这个位于国民党区公所眼皮子下的地方有没有人预设“陷阱”正等着她呢?
崔鸿志一见程珩,就叫道:“挑担儿,你可真是贵人难见面啊!”程璐在一旁敲边鼓:“人家忙着帮阎老西儿算计共产党呢。”程珩看着程璐宽厚地笑道:“小妹还是这么尖刻呀!”程璐拉着程琛的手说:“我宣布:程珩先生如不就此改弦易辙,本人就和他断绝兄妹关系。琛哥哥才是我志同道合的哥哥呢。”程珩道:“我也宣布:程璐小姐如果一如既往爱搞极端,她就休想找到可心的男人——试问,这个世界上真有哪一个男人敢于‘引狼入室’吗?”
崔鸿志击掌道:“说得好!璐璐你可小心着!我挑担儿这话可是真心为你着想哩。”“鬼话!”程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回头面向程琛寻求支持,“琛哥哥你说说,他这是不是一派胡言?”程琛笑道:“珩哥哥的话道出了天下男人的共同心声!”“啊呀,叛徒!内奸!”程璐指着程琛的鼻子大叫。
这时崔鸿志说:“琛弟、璐璐,咱快听听程珩大哥对时局的分析吧。”程珩道:“我能有什么分析!大家同舟共济、团结御侮罢了……”程璐冷笑:“同舟共济、团结御侮?蒋光头儿、阎老西儿会和共产党真心‘团结’?”程琛说:“璐璐这话对。珩哥,你是不是太理想主义了?”程璐道:“他哪里是理想主义?他是故意给我们灌迷魂汤、放烟幕弹、注射麻醉剂,好把共产党迷里麻糊骗上杀场……”崔鸿志说:“璐璐你别给人乱扣帽子,听大哥说下去……”
正说着,马有义也来了,一进门就接过程璐的话说:“我完全同意程璐的话!什么‘同舟共济、团结御侮’,多好听的催眠曲啊!”
程珩当然是认识马有义的,忙伸手给他,马有义却没有握。程珩笑道:“这不是那位盛家的黄狗叼回来的盛有福同志吗?果然是一脸的福相啊!”马有义说:“我是马有义。马克思的马,有决心有信心的有,共产主义的义。刚才你叫我甚来着?同志?你们国民党是不是习惯于边叫同志边掏枪朝‘同志’瞄准?”程珩哈哈笑着摊摊双手,说:“你们诸位看清了,本人可是从不带枪的。”马有义道:“你给阎老西儿谋划杀人比带枪更可怕哩。”
崔鸿志朝马有义摆摆手说:“你别跟大哥夹枪带棒的说话。国民党是国民党,具体到个人又当别论。咱们也不能枣、核桃一起数是不是?”回头又对程珩道:“国民党里有义刚才说到的那种人确是不少。阎老西儿恐怕就是一个。眼下,他们正准备对璐璐下手呢。”
程珩看看崔鸿志、程琛、马有义,又看看妹妹,疑惑道:“真有这样的事?……”“怎么没有?你去问问……”“程璐!”崔鸿志连忙制止程璐。他担心程璐一不小心将郑磊捎信儿的事说出来,给对方带来不便。见程璐住了口,便接过程璐的话头复用玩笑的口吻对程珩说:“挑担儿,你要不信,最好去问问二战区你那些‘同志’们,或许哪一位知情……”
程珩沉默了。
崔鸿志哈哈笑着转移了话题:“挑担儿,你小姨盛秀芝可是骂你了。你要不改变对她姐的态度,人家说不定还要拿绣花鞋扣你呢……”
众人都笑了。程珩也笑了,笑得有些苦涩。
9
程璐终于见到了搬运工白丑旦。
白丑旦的确是碰上一件十分可疑、可怕的事了。要不是事情重大而紧急,他还真有点羞于张口朝人说道呢。
原来,白丑旦家近日揭不开锅了。跑反那两日,他们一家老小几乎是饿着肚子挨过来的。日本人一走,他就一心想着从哪里弄点吃的来。在打枪放炮的日子里,码头上没营生给他干,也就没钱给他赚,米面自然就无法买回。
怎么办?白丑旦自然就想到了一个字:偷。
要说在眼下的碛口,想偷点吃喝倒是不难,可跑反一过去,镇里镇外的人都回了各自的家。夜晚入宅行窃有危险,近日三营的兵们和崔鸿志的游击队日夜有人在镇街内外巡逻,要叫逮住还不整你个汉奸!
不过,办法还是有的。镇子里一些饭店酒馆在附近山崖上掏洞贮存了不少山药蛋,夜里没人看管,倒是不难得手。白丑旦几天前刚刚下葬的“牛牛”的坟茔跟前就有天成居的山药窖。
主意既定,白丑旦当即行动。就在跑反回来的当天夜里,他悄悄摸到了西塬上“牛牛”的坟地。
可是就在离那地场不远处,他遇到了一件怪事。他看见“牛牛”坟场上有两个人影。
一开始,白丑旦以为是看见鬼了。他的“牛牛”刚死,可他的爷爷还健在。莫非是男鬼们来缠磨他的“牛牛”?据说,阴间和阳世一样,“寡妇门前是非多”。白丑旦真想扑上去,将那两个家伙勒死咬死,可一想到传说中腥脸红头发七窍流血的恶鬼,他的两条腿就抖颤得不听使唤了。
正在这时,他听得那两个“鬼”说话了,而且其中一个的声音分明有点儿耳熟。稍加回忆就想起来了,那是寨子山程家大门的老二程环。再听下去,那另一个分明也是熟人。谁?西湾盛家大门的老二盛克勤。今夜的事有点日怪了,白丑旦想,莫非程家、盛家也断顿了,不得不出来偷点山药蛋吃?可看这两家伙的样子,好像连看都未朝山药窖那边看,而是围着他“牛牛”的坟茔转来转去。
在水旱码头碛口,这程环和盛克勤可说是一对现世活宝。
程环是个贼大胆,世上的事,除过杀人,大约没有他不敢干的。小时念书不怎的,可长大后做起生意来,却是又野又刁,翻云覆雨,无所不能。在诸般手段中,尤擅“空手套白狼”。民国十九年蒋阎大战之后,南京政府下令全国商民拒收晋钞,结果晋钞回流,造成山西全省的通货膨胀,钞值一日数跌,物价节节腾升。晋钞与银元的比价,在短短半年内由民国十八年的一比一变为五比一、十比一、十三比一,最后竟成二十五比一。程环眼疾手快,在晋钞开始贬值时先利用自家票号“大德通”大量发行“期帖”,接着将回收的晋钞兑换银元,再放风说大德通可能倒闭,促成“期帖”持有者迫不及待要求以银元“兑帖”的风潮,大德通一面再三辟谣,一面顺理成章以新比价放兑,结果一下子赚回过去十年的总利润。这一切竟是在程云鹤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操作的。
而盛克勤,则是典型的公子哥儿一个。盛二少崇拜的人生格言是:人生不懂吃喝玩,白来世上走一遭。盛二少天天不起早,却又四时必睡晚,干甚?玩。但凡推牌九、掷骰子、闷壶、押宝,他都无所不能、无所不晓。但最令盛二少痴迷的是养各种活物。先是养鸟、养鱼,后来觉得养那些小玩艺不过瘾,就养叫驴(即公驴)。盛二少养了两头滚瓜溜圆的叫驴,不为打圈(方言,即配种)赚钱,只为玩儿。盛二少常瞅骡马市上牲口多时,将他那俩好伙计牵去,放脱缰绳,看它们满场子追赶草驴、母马,然后合二为一,引得观者如堵。当地人把叫驴打圈称为“舞驴”。有一次,他媳妇,也即二吊子他妈姣姣撞上了这件事,他便硬将她拉到人圈里去瞧那难得一见的热闹。那姣姣算一个泼悍的妇人,可那天不知是被惊的,还是被羞的,竟突然牙关紧咬,像给人抽了筋似的靠在他肩头直哼哼。盛二少看在眼里笑在心头,因对围观者感叹道:女人看舞驴,温柔没法提。又说:诸位家里如有厉害婆姨,记住要让她看一回舞驴,一次包好!这一伟大的发现很快传遍码头上下,可惜竟无一位郎中将它写进中华养生宝典。盛二少舞驴不收钱的消息传到四乡,竟有好多家养草驴、母马的人找上门来,请他去“玩”,盛二少自是有求必应。有那么两年,盛二少拉着叫驴走遍邻村,一路走,一路吼喊着野曲子。如果沿途村巷有女人看他,他就热情发出邀请:喔,好消息,千载难逢,去看舞驴!可惜他那两个心爱的伙计不太争气,前后才二三年,便劳损过度寿终正寝了。于是,盛二少改养不大不小的活物。哮天犬就这么成了他四条腿的挚友。
在诸多玩法中,玩女人总是少不得的。碛口镇有个桃花坞,历来为娼家聚居之地。花名和绰号之外,“市面”上还将她们的特点用最简练的语词概括,编成合辙押韵的“四六句子”广为传播,如现代广告然。比如:小北京的媚,小南京的肥。洋学生的俏,林妹妹的笑。老法币的绵,土货券的甜等等。而这些精彩语词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原创权应归盛二少。程环有这样一位好“导游”,自然也是阅尽奇山秀水的角色。不过以实为实讲来,盛、程二位少爷还没有“乐不思蜀”。他们的头脑还算清醒,二人的共同忌惮是:脏病。于是就乐颠颠拉起皮条来。给谁拉?给厘税局局长杜琪瑞。这杜琪瑞是从二战区司令部直接下派的,也算是“挂职锻炼”吧。杜琪瑞平日说话,常称阎锡山为“世伯”,让人感觉他同阎锡山关系非比一般。但实际上,在杜琪瑞的所有社会关系中,最过硬的是日本崎山蔗糖株式会社驻太原办事处主任松本。松本前年初来太原,不久便和杜琪瑞母亲勾搭成奸。此人名为商人,实与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部关系暧昧。松本在生意场上有意拉拢阎氏,两年来与阎家驻太原字号“庆春泉”生意不断,先通过超常让利与阎氏商号建立牢固的营销伙伴关系,后于民国二十六年十月阎锡山五十四岁生日那天,以祝寿为名登门拜访阎锡山,从此与阎往来频繁,成为二战区司令长官的座上客。如此一来,杜琪瑞称阎长官为“世伯”似乎更有了二十分的理由。盛、程二位知道“为”下这个朋友对他们非同寻常的意义,而这个朋友就好这一口,那皮条你不喜拉也得拉。如此,温柔乡里走出了“岁寒三友”,一些大事也便轰轰烈烈干起来了。自然,盛二少只算个打打下手,顺便捞点外快的小角色。
白丑旦一见是这两人,当即想到了“盗墓”二字。他们想盗墓?白丑旦寻思。可是这也不对呀!他白家几代搬运工,有甚值钱东西陪葬,值得程、盛两家的人来盗墓?
白丑旦正自寻思,忽听背后传来脚步声。白丑旦先将自己隐蔽好,再看时,新来的又有两个人。两人都带着铁锹。这两人化成灰他也认识,他们是厘税局的税警。一想到厘税局,局长杜琪瑞那张猪尿脬似的脸就浮现到了他的眼前,他的心里就有一股无名怒火呼呼冲出天灵盖。
程环和盛克勤是如何同杜琪瑞搅到了一起的,白丑旦不清楚。但白丑旦凭着对杜琪瑞的了解,断定他们不会干甚好事。
原来这白丑旦的模样正像他的名字一样,丑,奇丑。人高马大,却又驼腰背锅。光葫芦脑袋。脸上疙疙瘩瘩。飘眼儿,见风流泪。厚嘴唇外翻着,像贴了两块半干的橘子皮。白丑旦本人虽然奇丑无比,可他爹给他娶了个俊媳妇,碛口人称“五月鲜”。五月鲜前二年在碛口街挎着柳条筐卖烤馍,被杜琪瑞盯上了。先是借征税浮言浪语调戏,后来就动手动脚真做起来。那五月鲜一开始颤颤禁禁推拒,后来架不住杜琪瑞软硬兼施、威胁利诱,就半推半就地抹了裤子。那杜琪瑞得寸进尺,竟然给五月鲜定了一条规矩:每隔三天的晚上九点必须到厘税局同他睡上一回,否则就要“加倍课税”,让她“连自个儿大腿根那‘烤馍’一起卖”。可怜那小女人五月鲜除过照办没有别的出路。
10
一开始,白丑旦对此并不知情。是码头上扳船的陈老三有一回同他说笑说漏嘴,他才知道了些底里。
说起这陈老三来,也算碛口镇知名人士之一。陈老三的爷爷、爹爹都是碛口镇有名的艄公。北路长船到了碛口,非请本地艄公上船是不敢贸然闯二碛的。二碛,又叫大同碛,因为在黄河数十道大大小小的“碛”里,大同碛的凶险仅次于壶口碛(即壶口瀑布),故被称为“二碛”,取“碛”中老二的意思。“碛”一般是由二河交汇,河底沉积了大量巨礁所致。二碛,自然就在碛口码头东南,黄河与湫水河的交汇处。这里浪大如山,敢在这里扳船者自然绝非等闲之辈。陈老三自小在船上长大,耳濡目染,自然也就成了扳船好手。从十七八岁开始,他便常代他爹闯二碛。到了三十来岁上,他已是沿河数百里有名的艄公了。艄公一般“口臭”,即说话荤素不居、香臭不类。陈老三是碛口以西三四里地的寨上村人,为方便谋生,租赁镇街的房子住,同白丑旦做了隔壁紧邻。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见面自然是没有一句“好”话。
那一天陈老三在大门外碰上白丑旦,笑眯眯拍拍白丑旦的肩膀,问:
“白虎星的滋味怎样?”
白丑旦没听明白,愣愣看着陈老三不说话。这“白虎星”的词儿,他好像曾听别人说过,可一时记不起是甚意思来。碛口镇水旱码头一个,南商北贾你来我往的,年代久了,本地话外地话搅混在一起,好像每天都有一些新词儿出现,让你应接不暇、记不胜记,白丑旦大字不识几个,记性好像也不太好,现在他真的弄不懂这“白虎星”是甚了。不过,既然这话是从陈老三嘴里说出来的,那就应了一句老话——狗嘴里掏不出象牙来:肯定不是好话。白丑旦就骂:“就你妈那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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