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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月下红袖香

_2 江湖夜雨(当代)
  意思是说李季兰在乌程县开元寺,和一些文人学士聚会时,她知道刘长卿有“阴重之疾”,也就是有“疝气”病,我们知道得此疝气的人,会肠子下垂,使睾丸肿胀。当时患者没有手术治疗这样的途径,经常要用布兜托起睾丸,以减少痛楚。李季兰知道刘长卿有这种病,所以用陶渊明的诗“山气日夕佳”(饮酒诗二十首》之五)来笑话刘长卿的疝气病。刘长卿也用一句陶渊明的诗来回答;“众鸟欣有。”(《读山海经诗十三首》之一)这个“”字借作“托”字,“众”字借作“重”字,这个“鸟”字也作水浒中骂人用的“鸟”字来讲。
  李季兰在公开场合,居然大讲“黄段子”,确实令人惊讶。就算在唐代,一般人听了,恐怕也会像我们现在听某女人和男记者说:“要采访我,必须先和我上床,在床上能用多长时间,我就给你多长时间的采访”这样的话差不多的感觉。另外,李季兰既然连老刘这种隐私都知道,那证明她和刘长卿的关系恐怕非同一般。当然,李季兰的朋友中,也有坚决抵制她那风情万种的诱惑的,像和尚皎然就是。他写过这样一首诗:
  卷821_42 【答李季兰】皎然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从诗意看,李季兰非常主动,有“诱僧”之举,但皎然却和唐僧有一比,不为其美色所诱,但也没有像武松一样“恼将起来”,而是很礼貌地还了她这样一首诗,果然是高僧的气度,于是《唐才子传》贬损李季兰说“其谑浪至此”。后世由于清规戒律越来越多,对于男女大防越来越严,于是再看李季兰的所为,就愈发觉得她“淫荡”不堪。其实,在初唐、盛唐时期,男女关系比后世甚至中晚唐都开放得多,像太平公主、上官婉儿、玉真公主等都是男宠成群,贵族妇女中“出轨”者也不在少数。有记载说,杨国忠外出多年,他老婆不知和什么野男人搞得怀上了孩子,杨国忠也不追究,还自我解嘲说:“此盖夫妻相念情感所致。”当时的社会风气相当开放,“一夜情”这样的事情也屡见不鲜,李端有首诗中就写道:“妾本舟中女,闻君江上琴。君初感妾意,妾亦感君心。遂出合欢被,同为交颈禽”。看见了么?只是琴歌有情,就上了床了。他们要的不是“天长地久”,而是“曾经拥有”:“徒结万重欢,终成一宵客。王敬伯,绿水青山从此隔!”虽然这首诗中的“王敬伯”之名是晋朝人的名字,但恐怕就是以此作代号罢了。该诗以优美缠绵的口吻来叙述此事,可见唐代人对一夜情的态度。所以放在这个“社会大环境”下看,李季兰所作所为虽然前卫,但不算特别秽亵不堪。“运用你的智慧,炫耀你的身体”,向来是美女作家们的拿手好戏。
  而且,我觉得,李季兰虽然放纵大胆,但却出乎真情,不是像妓女一样靠出卖美色来换取钱财。她所交往的全是才华横溢的文人,和现在有些专傍豪富大款的美眉大不相同。我们看看和李季兰来往密切的是哪些人吧!先说刘长卿,此人在诗坛倒是有一席之地,有“五言长城”之称,但仕途坎坷,在官场上是个十足的倒霉蛋、冤大头,屡次被贬官,甚至还坐了回大狱,和李季兰相识时,官职一直在六品以下,也不是有权势的人;皎然是个和尚,不用说了,也是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的主;而陆羽,虽后世有“茶圣”之称,但当时就是一个山村野人,他早年是个孤儿,三岁时被老和尚拾去,学得识字烹茶,后来他不耐寺庙清规逃走,加入一个戏班子当优伶演戏,不过你可别认为陆羽长得漂亮,他长得奇丑,还有点口吃,他演的全是丑角,逗人发笑,后来又学着当隐士。这等人能有钱吗?没有半点油水可榨,也就喝他两壶茶水罢了;朱放和李季兰在一起厮混时,也是穷书生一个,没有功名在身,直到大历中,才被聘为江西节度参谋,终生没有做过大官。所以,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李季兰的行为虽然在今天也会受到非议,但确是“发乎其情”,并不十分可耻,更强烈反对将她归于妓女一类。
第28节:女冠卷 静拂桐阴上玉坛(4)
  离人无语月无声
  李季兰虽然到处留情,广交朋友,然而,这些男人们行踪不定,他们要忙“事业”、忙学业等等,因此和李季兰的欢会也只是如水中浮萍一般,聚散无常。有道是“男人一夜,女人一生”,虽然李季兰未必就完全这样执迷不悟,但她再洒脱,作为一个女人,还是会很看重这些感情的。所以,她和这些男人们欢聚的日子总是显得那么短暂,而离情别恨也成了她诗集中的主旋律:
  卷805_15 【明月夜留别】李冶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这首诗写得相当不错,我觉得和李白的《静夜思》有相通之处,都是借月光写思情,都显得是那样的高洁脱俗。月光如水,水长天阔,这情境深远清峭。李季兰泛舟湖上,满怀离情望着明月,她多么盼望能“云间水上到层城”(层城:昆仑山之最高处),此情此境,殊为优美。然而,诗中的惆怅迷茫也是悠悠不尽。
  从李冶的诗集中来看,可以确信是她情人的当属阎伯钧了。然而,两人经历了一段甜甜蜜蜜之后,阎伯钧却要离开她去剡县了,李季兰依依不舍地写下了这首诗:
  卷805_11 【送阎二十六赴剡县】李冶
  流水阊门外,孤舟日复西。离情遍芳草,无处不萋萋。
  妾梦经吴苑,君行到剡溪。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
  诗中李季兰自称为“妾”,呼阎伯钧为“阮郎”,当真是郎情妾意,缠缠绵绵。所谓“阮郎迷”,是这样一个典故:相传汉明帝刘晨、阮肇入山遇到仙女,恰似李逍遥遇到赵灵儿,于是二人都被仙女揪入洞房,成为夫妇。山中方十日,世上已百年,当两人终于乐而思蜀,想回家去时,家中早已沧桑巨变,只打听到他们的七世孙。此处李季兰用此典故,是说希望阎伯钧能不时回来看看她(郯县并不是太远),不要像阮肇一样一去不归。
  然而,从李季兰的另一首诗来看,阎伯钧也是负心之辈。
  卷805_12 【得阎伯钧书】李冶
  情来对镜懒梳头,暮雨萧萧庭树秋。莫怪阑干垂玉箸,只缘惆怅对银钩。
  所谓“阑干垂玉箸”,是指泪流满面的样子,“玉箸”,在古人诗中往往形容长垂的双泪(不过江湖夜雨觉得这个词比较别扭,泪水一般来说不可能成为长长的一条,鼻涕倒是可以)。从诗中来看,李季兰得到阎伯钧的书信后,大哭一场,懒得再梳妆打扮,那姓阎的这封信十有八九就是和李季兰的分手信。有道是“多情总被无情伤”,李季兰不免经常暗自伤情,她有一首诗说:“心远浮云知不还,心云并在有无间。狂风何事相摇荡,垂向南山复北山”。是啊,李季兰一颗心,也是如狂风中卷起的蓬草一样,起起落落,飘荡无依。酒席欢宴散时,良辰酒醒之后,依旧逃不掉那如影随形的寂寞:
  卷805_8 【感兴】李冶
  朝云暮雨镇相随,去雁来人有返期。玉枕只知长下泪,银灯空照不眠时。
  仰看明月翻含意,俯眄流波欲寄词。却忆初闻凤楼曲,教人寂寞复相思。
  在李季兰生病时,她更加感到寂寞苦闷。然而,好多的男人们都是有酒场饭局,寻欢作乐时才来,真正需要帮助和关怀时却一个个都踪影全无。好在“茶圣”陆羽还不错,在阴冷的大雾天中,前去探望李季兰,于是李季兰写下了这首诗:
  卷805_1 【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李冶
  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
  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病中憔悴不堪的李季兰看到身上粘满清霜的陆羽,不免打心底感到一丝温暖。“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想来此时李季兰正处在感情受伤的时刻,恐怕是心病更多于身病。不过在陆羽的劝慰下,两人饮酒赋诗(陶家酒指陶渊明的酒,谢客诗指谢灵运,都是借指),心情也渐渐开朗了起来。说来也是,人家陆羽原来当过优伶,专演逗人乐的角色,想来哄李季兰一笑也不难。但是从诗中看,李季兰把陆羽只是当作朋友,并没有什么特别亲昵的语言。钟惺《名媛诗归》十一卷说:“微情细语,渐有飞鸟依人之意矣。”这句江湖夜雨倒并不是很赞同,我觉得此诗潇洒磊落,纯为抒发友情而写,就算放入孟浩然和李太白集中也不见逊色,并无一般女子那种“小鸟依人”的媚态。
第29节:女冠卷 静拂桐阴上玉坛(5)
  李季兰可能一开始也是满怀真情,但是带给她的却是屡屡受伤,像她的《春闺怨》又说:“百尺井栏上,数株桃已红。念君辽海北,抛妾宋家东。”这个“抛”字,很能表现出李季兰的愁怨。在心中刻满伤痕后,李季兰可能真的想通了,她写下这样一首至情至理之诗:
  卷805_10 【八至】李冶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这四句平白如话,但却意味深长。可谓精警千古。前三句其实全部是衬托最后一句,“至亲至疏夫妻”,此六字写世事人情,堪称入木三分。即使现代社会中,依然是这样,夫妻间亲密起来可以无话不说,让对方从身上咬口肉也心甘,但如果恨起来,却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样。钟惺《名媛诗归》评此诗说:“字字至理,第四句尤是至情。”我觉得此诗“字字至理,第四句尤是至理”。清黄周星《唐诗快》中说:“大抵从老成历练中来,可为惕然戒惧。”这句话意思倒还对付,但“老成历练”恐怕用词不当,应该说是李季兰从无数次伤心之泪中领悟出来的吧。由于有关李季兰的资料太少,不知道她是否正式结过婚,但从这句“至亲至疏夫妻”一句话来看,想必也是“翻过筋斗来的”。
  无才多病分龙钟
  据《唐才子传》上说,天宝末年,唐玄宗也得知了李季兰的诗名,特意宣她入宫面见皇帝。然而,此时李季兰已经不再年轻了。张爱玲常说“出名要趁早”,确实,对于自负美貌的才女来说,老来方才出名,不能在世人面前一展自己的绝代风姿,那是何等的遗憾。于是李季兰写了这样一首诗:
  卷805_9 【恩命追入,留别广陵故人】李冶
  无才多病分龙钟,不料虚名达九重。仰愧弹冠上华发,多惭拂镜理衰容。
  驰心北阙随芳草,极目南山望旧峰。桂树不能留野客,沙鸥出浦谩相逢。
  据闻一多先生考证说,李季兰可能生于景龙三年(709年),如果确实如此的话,李季兰到了天宝末年,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怪不得她叹着气望着镜中仿佛繁霜染过的白发,无奈地叹息。据说李季兰面见了皇帝后,“评者谓上比班姬则不足,下比韩英则有余,不以迟暮,亦一俊媪”,虽然将她的才华夸奖一番,认为她仅次于班姬,比韩英(也是古代才女)还要强,但却称之为“俊媪”(俏老太婆),恐怕一向以美貌自负的李季兰也是心有余恨,怅然不快。对于女子来说,美貌似乎最为重要,脸上多一道皱纹,皮肤略微粗糙了一些,就耿耿于怀,日夜不安。但时光却怎么也不会停下来,岁月毫不留情地在那些绝色美人们的脸上刻下一道道皱纹,使人不免感叹,又仿佛在提醒人们,什么也挡不住岁月的沧桑。
  “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可想而知,晚年的李季兰,日子过得也非常的艰难。年轻的时候,男人们倾慕她的芳名,趋之若骛,李季兰又是广于应酬的人,因此度日不难;而一旦人老珠黄,顿时门庭冷落,无人理睬。
  李季兰最后也死得非常凄惨,关于她的死,见于唐人赵元一所写的《奉天录》中:
  “时有风情女子李季兰,上诗,言多悖逆,故阙而不录。皇帝再克京师,召季兰而责之曰;‘汝何不学严巨川有诗曰: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遂令扑杀之。”
  这是说唐德宗年间,叛臣朱篡位,立国号大秦。而李季兰却给伪帝朱献诗称贺,这种行为在当时,就像抗日战争中当汪伪汉奸差不多。李季兰为什么要这个浑水呢?如果不是受胁迫的话,就是李季兰当时穷困已极,十分落魄。因为像李季兰这样的女人晚景一般比较凄凉,像一代名妓赛金花,晚年也十分落魄,据说接受过韩复榘的资助,还写了首诗给老韩:“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低头掠鬓鸦;多谢山东韩主席,肯持重币赏残花。”然而,不管怎么说,李季兰的“附逆”行为在当时来说是非常严重的大罪。从德宗责斥她一点思念故君的感情也没有看,很有可能李季兰是主动献诗给逆贼朱的,于是德宗盛怒之下,命人将李季兰乱棍打死。算来李季兰当时已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了,临老却惨死在棍棒之下,也真是可怜。下手行刑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个枯瘦的小老太太当年在江南是那样的光彩照人,倾倒众生。
第30节:家姬卷 绿珠垂泪滴罗巾(1)
  形气既雄,诗意亦荡
  在后世恪守礼教的人看来,李季兰行止甚是不端,临老还“附逆”于贼,“人品”很是糟糕,所以后世人们称赞女子有才时,几乎没有用“李季兰”做比喻的。然而,李季兰的文采却是后人不得不服膺的。李季兰留下来的诗虽然不多,只有十六首,但篇篇精采,没有一篇平庸乏味之作。过去一般都觉得这一首诗最好:
  卷805_2 【寄校书七兄(一作送韩校书)】李冶
  无事乌程县,蹉跎岁月馀。不知芸阁吏,寂寞竟何如。
  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因过大雷岸,莫忘八行书。
  对于这首诗,唐人高仲武《中兴间气集》中就没命地夸:“如‘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盖五言之佳境也。”明胡应麟《诗薮·杂编·闰余上》也夸:“李季兰‘远水浮仙棹’二语,幽闲和适,孟浩然莫能过。”其实,依我来看,这首诗意境平平,比李季兰的其他诗篇并不强,古人称道她这首好,主要是觉得此诗中不露痕迹地化用诸般典故,比如“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不了解典故。从字面上也能想像出一个水陆兼程的行旅图景,但其中却暗含了下面的典故:“远水浮仙棹”,是指汉代博望侯张骞奉使乘槎探索河源的故事;“寒星伴使车”则是《后汉书·李传》中故事,据说汉和帝派使者到各州县去微服察访,汉中小吏李会看天象,他见二座星向他这里移动,因而就知道有使者前来;“大雷岸”云云,是指鲍照写给其妹鲍令晕的《登大雷岸与妹书》。这些在古时都是学子们必读的文章,因此在当时来看,他们会觉得李季兰熟用诸般典故,巧妙妥帖,甚是高妙。但我们今天来看,不免觉得生疏隔膜。
  不过,李季兰的才情还是非常高的,我觉得她的诗在唐代女诗人中当属第一。薛涛虽然写得也不错,但是她因身为官妓,有些诗不免有刻意迎合官长之嫌,阿谀拍马的违心之作不少。而李季兰的诗却清气满怀,萧然有林下之风,带有浓郁的盛唐气息,严羽《沧浪诗话》说:“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李季兰的诗确实有些这样的意味。我尤其喜欢李季兰这首诗:
  卷805_7 【相思怨】李冶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有人常称叹孟浩然的诗是“语淡而味终不薄”,依我看,李季兰的这首诗也当之无愧。这首诗中,没有生涩难解的典故,字句平易,但却诗味醇永,韵致天然,读来如行云流水,风神疏朗,悠然有林下风致。有道是“诗必盛唐”,有着盛唐之音的李季兰,她的诗才在唐代女诗人中堪称艳绝群芳,高居魁首。
  绿珠垂泪滴罗巾 家姬卷
  家姬,也可以称之为家妓。这类女子是半婢半妾的角色,在豪门之中,地位非常低,一般都是买来的。她们多数能歌善舞,以声色娱乐主人及来客。古诗中所谓“千金骏马换小妾”,指的就是家妓。她们可以被主人随意买卖,或者送人,就算侥幸和主人生下子女,也未必能摆脱低下的身份,所生的子女也根本不被主人家看重。像韦应物有个爱姬,他们生有一女,韦应物虽是朝廷命官,经常当刺史什么的,但是因为此女是家姬所生,所以依旧委身乐部,流落潭州,人们感叹“姑苏太守青蛾女,流落长沙舞《柘枝》。满坐绣衣皆不识,可怜红脸泪双垂”。
  说来家妓过的日子是非常辛苦的。唐明皇李隆基的兄弟岐王家中姬女极多,冬天手冷时,岐王就把手伸到家妓怀中“暖手”,风大时,又让家妓团坐于他身边挡寒,呼为“妓围”。五代时的孙晟大有岐王遗风,每次进餐,令众家妓执菜盘、饭碗、汤盆等环立身前,号“肉台盘”。如果碰上性情暴戾的主人,家姬的遭遇更惨。西晋权臣王恺有次请王敦到家中喝酒,命家妓吹笛助兴,结果这个家妓吹奏时忘了曲谱,王恺大怒,当场将她活活打死。宋代将军杨政更为可恶,家姬“小不称意,必杖杀之,而剥其皮,自首至足,钉于壁上”,简直就是杀人恶魔,但是也无人过问,家姬之悲惨可见一斑。当然,像王恺、杨政这样的也仅是少数,不过对于家妓来说,她们的命运只能看所属主人的人性是善还是恶了,主人脾气好,是她们的幸运,主人脾气坏,是她们命苦。也有不少的家姬不愿意认命,大胆地逃亡出去,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把握自己的人生。
第31节:家姬卷 绿珠垂泪滴罗巾(2)
  在唐代,家妓非常流行,名门仕宦之家普遍都有家妓。虽然,她们往往被视为和马匹、物品一样,但是她们依然是有感情的血肉生灵,而且她们既然能成为多才多艺的家妓,也是非常聪明伶俐的,所以《全唐诗》中也时常显现她们的身影。
  一 樊素、小蛮
  说起家姬,不能不说樊素和小蛮。她们俩是著名诗人白居易的家妓。托白居易之名,这俩美眉不但名闻遐迩,而且在一贯以严肃著称的史书中也留下了姓名:“樊素、蛮子者,能歌善舞。”(《旧唐书·白居易传》)要知道新旧唐书一向以严谨精练闻名,连岑参这样既是堂堂四品的朝廷命官,又是非常知名的边塞诗人,也居然没有立传。樊素和小蛮能在史书中留名,也算是十分难得了。
  白居易对樊素、小蛮是相当喜爱的,他曾有诗道:“十年贫健是樊蛮”,白老爷子诗集关于樊素的诗也不少,比如下面这一首:
  卷458_35 【春尽日宴罢,感事独吟(开成五年三月三十日作)】白居易
  五年三月今朝尽,客散筵空独掩扉。病共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
  闲听莺语移时立,思逐杨花触处飞。金带缒腰衫委地,年年衰瘦不胜衣。
  这是唐文宗开成五年(836年)的春天,此时的白居易满头白发,病躯奄奄,已是六十四岁的老人了。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旧时,已经是风烛残年。酒宴散后,正值暮春三月,春尽花残,更添伤感。白居易突然感到莫名的惆怅和寂寞,他又想起了他最心爱的歌姬樊素,然而正像诗中所说的——“病共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樊素和那烂漫春光仿佛一起走远了,留下来的只有满怀的病愁。
  樊素、小蛮为什么走了呢?不是她们私奔而逃,而是白居易自己让她们离开的。在白居易六十多岁时,他得了风疾,半身麻痹,于是他卖掉那匹好马,并让樊素离开他去嫁人。可是,他那匹马反顾而鸣,不忍离去。樊素也感伤落泪说:
  “主乘此骆五年,衔橛之下,不惊不逸。素事主十年,巾栉之间,无违无失。今素貌虽陋,未至衰摧。骆力犹壮,又无虺。即骆之力,尚可以代主一步;素之歌,亦可以送主一杯。一旦双去,有去无回。故素将去,其辞也苦;骆将去,其鸣也哀。此人之情也,马之情也,岂主君独无情哉?”
  从上面的文字看,樊素不但文采极高,而且对白老爷子还是很有感情的。白居易心中又怎么能不难过?但是白居易让“未至衰摧”的樊素早点离开他,也是为了樊素将来的幸福着想。白老爷子去世时是七十四岁,距樊素离开时又过了十多年,如果再留樊素十多年,樊素怎么也会有三十多岁了,在古代这个年龄就算相当大了,远不如二十来岁时的她更能选得好人家。于是白居易还是长叹一声,挥手作歌让她离去:
  卷46_11 【不能忘情吟】白居易
  ……
  骆骆尔勿嘶,素素尔勿啼;骆返厩,素返闺。
  吾疾虽作,年虽颓,幸未及项籍之将死, 何必一日之内弃骓兮而别虞姬!
  乃目素兮素兮!为我歌杨柳枝。我姑酌彼金,我与尔归醉乡去来。
  意思是说,马儿你别叫了,素素你也别哭了,马要回圈,素素要回家。我现在虽然老病缠身,要离开你们,但还是比项羽当年对着乌骓马别虞姬的时候强。素素,你再给我唱首杨柳枝的歌吧,我要醉一场。
  有的文章说,白居易当时生了病又没有钱,因经济窘迫才不得不将樊素“转手”,这完全不符合事实,即使到了开成五年,白居易也没有退休。就算是退休后,白居易还捐资做善事,雇人凿开黄河龙门附近的滩石,以利于航行。可见白居易晚年经济并不拮据。
  由此可见,白居易对樊素、小蛮是相当好的。但近来网上有一股风气,直斥白居易是“老流氓”,以白居易曾蓄妓,并宠爱樊素、小蛮为证据,对白老爷子口诛笔伐,大有斗倒批臭之势,以至于不少对唐代历史背景缺乏了解的读者,误信为真,严重影响了白居易的声誉。好好的一个大诗人,现在几乎等同于老淫魔。溯其本源,大概是因为1997年,舒芜曾在《读书》杂志第三期上发表过一篇叫做《伟大诗人的不伟大的一面》的文章而引起的。
第32节:家姬卷 绿珠垂泪滴罗巾(3)
  白居易的罪名一般有两个,一是“逼死”关盼盼。这个我们在下一篇关盼盼的篇目中细说。另一个就是蓄妓了,当然包括樊素、小蛮。有人将白居易想像成整天抱着樊素、小蛮玩“双飞”的老色鬼,“樱桃樊素口”一句也被联想成樊素的“口活”很妙。更有人搬出白居易这样一首诗来“批斗”:
  卷457_63 【追欢偶作】白居易
  追欢逐乐少闲时,补贴平生得事迟。何处花开曾后看,谁家酒熟不先知。
  石楼月下吹芦管,金谷风前舞柳枝。十听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
  乐天一过难知分,犹自咨嗟两鬓丝。
  此诗中的“十听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一句被人揪将出来,并且“十听”又传为十载,于是变成这样的意思:“我家里养的家妓,每过三年,我就嫌她们老了丑了,又换一批年轻的进来,十年间换了三次了。”其实,白居易并非实指,他的意思是说,再好的歌听多了也厌,再美的人看多了也“审美疲劳”,乃感慨世事乐事不可长久之意。另外,唐代的家妓,主要是以歌舞娱人,如同现在日本的“艺妓”一样。“妓”之所以和“技”有半边相同,正是因此而来。到了我们今天,一说妓,就全是床上的那些功夫,古代则不然。比如晋朝的殷仲文劝宋武蓄妓,宋武说:“我不解声。”意思是说,我不懂音乐,要妓做什么?由此可见,古代的“妓”主要是唱歌跳舞来供人欣赏的。
  白居易一生喜欢音乐,放今天肯定是个超级音乐发烧友。他在《好听琴》中写道:“本性好丝桐,尘机闻即空。一声来耳里,万事离心中”。另外大家学过他的《琵琶行》一诗,大概还记得有这样几句:“岂无山歌与乡笛,呕哑嘲哳难为听。今日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白居易被贬之后,吃住方面并没有觉得如何不好,主要难以忍受的就是听不到美好的音乐了,所以一见到琵琶女,才发出“如听仙乐耳暂明”的感慨。所以樊素和小蛮主要是给白居易献歌献舞,绝没有某些人想象得那样秽亵不堪。在我们今天,喜欢音乐,买张CD就是了,甚至不用花钱,直接从网上下载到MP3中,随时可听,想听王菲听王菲,想听张韶涵就张韶涵,但唐代怎么可能?要想听音乐,只有让歌妓们来弹奏演唱。所以“十载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其实就相当于我们现在听腻了某张唱片,再换一张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假如有人质问江湖夜雨,你能保证樊素、小蛮和白居易就真的清清白白,什么事也没有吗?这倒也难以下保票。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写过一篇文章,叫做《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称男女欢爱为“虽则猥谈,理标佳境。具人之所乐,莫乐如此”,意思是说男女性事虽然说起来似乎低俗不堪,但实际上是很快乐的事情,人生之乐,没有比这事更爽的了,公然把性爱看成享受。所以如此环境下,樊素、小蛮侍奉白居易这十年中,也难保没有什么事。但白居易身体不好,这方面“活动”纵有也非常有限。他有一首诗说:“自知清冷似冬凌,每被人呼作律僧。今夜酒醺罗绮暖,被君融尽玉壶冰。”意思说那方面比较“冷淡”,因此常被人看作守戒的和尚一样不沾女人。今夜酒意醺醺,又有暖暖的被窝儿,所以才春风一度,很是畅快。但不知这个“被君融尽玉壶冰”中的“君”是谁,也有可能是樊素、小蛮中的一位。
  虽然如此,我们评价古人时不能脱离当时的社会环境,白居易之所以受非议,是因为他的诗作极多,流传又广,将日常诸事都写得十分详尽,以至于樊素等家姬都广为人知罢了。其实唐朝但凡是官宦之家,几乎人人蓄妓。据载,宁王曾有“宠妓数十人”,周宝有“女妓百数”,李愿有“女妓百余人”。郭子仪更牛,据说有“十院歌妓”。说起文人诗人,也有不少蓄妓,像当时的裴度、刘禹锡,包括写“锄禾日当午”的李绅等,都有不少的家妓。写有《原道》《原毁》等散发着儒学气息文章的韩愈,在人们心目中应该算是正人君子,然而,他也有不少家妓,《唐语林》中记载说,韩愈最宠爱的两个家妓,一名绛桃,一名柳枝。有一次,当韩愈出公差时,叫柳枝的家妓趁机逃跑,结果没有成功,被韩愈的家人追上捉住,韩愈写诗叹道:“别来杨柳街头树,摆乱春风只欲飞。惟有小桃园里在,留花不发待春归。”从此以后,韩愈专宠绛桃。韩愈晚年极为好色,有记载说:“昌黎公晚年,颇亲脂粉,故事服食用硫黄末搅粥饭,啖雄鸡,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灵库,健阳;公间日进一只焉。始亦见功,终致殒命。柳枝逾墙,反是爱公以德。”意思是说,韩愈为了壮阳,每天吃硫黄拌饭,并吃关起来长期不见母鸡,“禁欲”达千日的公鸡一只,刚开始虽然起了点作用,性能力大增,但终于由此伤身而死。这并非后人笔记小说凭空杜撰,白居易《思旧》一诗中就说:“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
第33节:家姬卷 绿珠垂泪滴罗巾(4)
  由此看来,韩愈老师这样貌似正统的人,在狎妓方面其实比白居易有过之而无不及。从樊素和白居易临别时伤心落泪看,白居易待她们倒是有真情的。换成韩愈的“柳枝”,本来就想跑,一说放她走,还不拔腿飞奔绝尘而去?樊素一直陪伴在白居易身边达十四年之久,白居易曾向当时的宰相裴度要了一匹好马,裴度大概听说过樊素的芳名,于是写信给白居易,并有诗说:“君若有心求逸足,我还留意在名姝。”以古人“千金名马换小妾”为借口想要走樊素,虽然裴度是当朝宰相,有权有势,但白居易却依旧难以割舍,写诗婉拒了裴度,说:“安石风流无奈何,欲将赤骥换青娥。不辞便送东山去,临老何人与唱歌?”由此可见,白居易还是相当深情的。这比苏轼拿春娘换马,以致春娘一怒之下碰槐树而死要强多了。
  在樊素和小蛮走后,白居易有很多诗怀念她们,我们再来看一首:
  卷458_8 【病中诗十五首·别柳枝】白居易
  两枝杨柳小楼中,袅袅多年伴醉翁。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
  白居易其实很舍不得让她们走,但为了她们将来的幸福着想,还是让她们离开了。
  所以说,痛骂白居易是“老流氓”的人,一定要充分了解当时的社会环境再下结论,其实白居易的行为完全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当时也没有人以此事来非议他。我们看古人,不能以现在的道德标准来卡,如果按现代的观念,贾宝玉还未成年,就和袭人试了“云雨情”,又和秦钟等搞同性恋,肯定是不良少年,还值得林妹妹爱得一塌糊涂吗?铁面无私的包公也公开有二奶(小妾),杜牧公开嫖娼,放现在肯定要因“生活作风”问题而弄得影响极坏,十有八九要丢官去职。
  在了解了唐代诸多家妓的命运后,我们会觉得,樊素她们遇到白老爷子,还是相当幸运的。樊素跟了白老爷子十多年,以她的聪明劲儿,肯定学到不少东西。白老爷子诗文冠绝一时,琴棋书画也是无所不通,在他身边待十几年,可以说比现在念中文系研究生博士生都强得多。我们看上面樊素和白居易临别时说的那篇话,文采斐然,远胜一般寻常学究老儒。有记载说:“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能背过白居易的诗,就身价大增,而樊素、小蛮得白老爷子十几年耳提面命,言传身教,岂不如鲤鱼跃龙门,身价陡增百倍?
  二 关盼盼
  卷802_1 【燕子楼三首】关盼盼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销已十年。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既然说到了樊素、小蛮和白居易,那么接下来就说说关盼盼吧。上面说过,白居易另一个“罪行”,就是“逼死”关盼盼。《全唐诗》卷802中录有上面这三首诗,题为关盼盼所作,并对盼盼作了如下介绍:
  关盼盼,徐州妓也,张建封纳之。张殁,独居彭城故燕子楼,历十馀年。白居易赠诗讽其死,盼盼得诗,泣曰:“妾非不能死,恐我公有从死之妾,玷清范耳。”乃和白诗,旬日不食而卒。
  所以,后人就以此为据,大讲白居易写诗逼死关盼盼。其实这件事,主要是后人将白居易和张仲素唱和的三首诗加以附会,添枝加叶而成。这里面有两个明显错误须先加以澄清,一是盼盼(在唐代资料中,盼盼没有姓,后世变成姓关)是张建封之子张的家妓,并非是张建封之妓。二是,上面这三首燕子楼的诗,并非关盼盼所写。这三首诗是张仲素为盼盼所作的,白居易和诗时序言明确写有“爱绘之(张仲素)新咏”的字样,可参看《唐诗鉴赏词典》中的解释。
  白居易曾经见过盼盼一面,当时还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他听说张死后,盼盼独居燕子楼十余年不嫁,十分感动,因此和了以下三首诗:
第34节:家姬卷 绿珠垂泪滴罗巾(5)
  卷438_50 【燕子楼三首】白居易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我们看白居易这三首诗,纯为感慨盼盼的遭遇而写,对盼盼念旧爱而不嫁的深情是充满怜悯和感伤的,从中看不出有丝毫逼盼盼死之意。其实对于唐朝那个时代来说,盼盼为故主张守身不嫁,已经是相当难得了。唐代时,即便是正妻,对于贞节观的要求远不如后世严格,夫死后一嫁再嫁的也大有其人。比如张籍写过一首《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诗中“节妇”的行为,在唐代是非常受赞扬的,但后世的腐儒们看来看去,总觉得很别扭。明末的唐汝询就说:“系珠于襦,心许之矣。以良人贵显而不可背,是以却之。然还珠之际,涕泣流连,悔恨无及,彼妇之节,不几岌岌乎”意思说,这个女人既然要了野男人的珍珠,也是动了心的,因为自己的老公显贵(妾家高楼连苑起)才没有背叛,如果要是穷老公呢?还珠时,还哭了一场,这种女人的贞节,不是岌岌可危吗?另一腐儒(瞿佑)索性将诗改为:“妾身未嫁父母怜,妾身既嫁家室全。十载之前父为主,十载之后夫为天。平生未省窥门户,明珠何由到妾边。还君明珠恨君意,闭门自咎涕涟涟。”(《续还珠吟》)其同乡杨复初读了他这诗,还吹捧说:“心正词工,使张籍见之,亦当心服。”胡说八道,张籍见了他们这些迂腐之儒,肯定笑倒。到了明代,意思就是,有男人示爱赠珠,就当如受了侮辱一般,“感君缠绵意”?那不成了小淫妇?就算身体没有出轨,思想出轨也不成,要“恨君意”才是。更有人主张应“怒形于色,掷珠痛骂”,当场把野男人送的礼物扔出去。
  所以,也许是后人觉得盼盼在燕子楼上苦守,还不算节烈得彻底,于是就编出白居易写诗讽刺,盼盼终于“从容自尽”这样的故事。那白居易讽刺盼盼的诗是哪一首呢?上面三首《燕子楼》中看不到有明显的讽刺之意,于是后人就找了这样一首诗来充数:
  卷436_55 【感故张仆射诸妓】白居易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三四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其实本诗根本不是写给盼盼的,张仆射也不是张,而是其父张建封。味诗中之意,也主要是感叹世事无常,意思是说,不惜重金买来诸多如花歌妓,但一旦身死,纵有美女如云,又怎么能将之带到地下?纵观整个唐代,并没有让姬妾殉葬的习惯,家妓更是被视作如金银珠宝、名马豪宅一样的物品。在这个人们连正妻是否守节也不在意的时代,怎么可能会苛求经常被随意送人的家妓殉节呢?
  也可能有人说,翻开《全唐诗》,盼盼还有这样一首诗呢:
  卷802_2 【和白公诗】关盼盼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这不是铁证如山,明摆着是盼盼作诗来回答白居易嘛?所以白居易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于是网上铺天盖地,到处可见“白居易逼死关盼盼”之类的标题,很多人怒斥:“向来都很悲天悯人的白居易不仅不同情她的境遇,还狠推一把,认为她应该自杀殉情,用粗暴的男权主义给她指出一条绝路。”这些人倒也知道白居易是一向悲天悯人的,其实如果深入了解白居易,你会知道他不但同情卖炭翁之类的穷人,也很同情女人,他有诗道:“为君委曲言,愿君再三听:须知妇人苦,从此莫相轻。”从他对待樊素、小蛮的态度看,也是相当宽容厚道的。有人似乎觉得这有些矛盾,就又“发挥”成“关盼盼以自己高贵的死,回敬了大诗人白居易。白居易听闻死讯也大为后悔。若干年后……就遣散了侍姬樊素与小蛮,不想她们重蹈关盼盼的悲剧”。并评说道:“知错能改,自然是好的,但在关盼盼一事上,白居易确实多管闲事,逼人太甚。”
第35节:家姬卷 绿珠垂泪滴罗巾(6)
  其实细查资料,我们会发现,盼盼这首和诗是伪作,应该是编故事的人写的,绝非出自盼盼之手。此诗写得水平很差,什么“不会人深意”,不大像诗且不多理论,我们前面说过,《感故张仆射诸妓》一诗不是说关盼盼的“老公”张的,而是说的她“老公爹”张建封。她按着这首诗和将起来,是何道理?这是一大破绽。大家不要迷信古人,古人当年没有GOOGLE,资料没有咱们全。另外,这诗中称白居易为“舍人”,虽然白居易后来常被呼为“白舍人”,但当时的白居易还没有当过“中书舍人”。另外宋元时,“舍人”一词也用来称呼权贵子弟,但也与白居易这时候的身份不合。再有,如果白居易真的是因为逼死盼盼后心中内疚,从而改变了对樊素等的态度,那他肯定会在盼盼殉情后,再写诗感叹的。白居易一生写了三千多首诗,几乎每事必题,而且诗保存得非常全,不会有佚失现象,但并未发现这一诗作。综上所述可以断言,盼盼殉节的故事,为后世人添油加醋而成。
  我们知道,明代文人有种不好的习气,就是喜欢假托古人作伪,古籍、书画、古董等等,都造出不少假货。故事也被明代文人乱编,像什么卓文君写的“数字诗”啦,金圣叹家中的“古本”水浒啦等等,都是这种产物。所以,关盼盼被“逼死”的故事,十有八九是明代人的“杰作”。当然,依明人的思维,就是让盼盼最后殉节而后快,所以借了白居易的“手”来推动,其意并非是贬白居易,而是“歌颂”关盼盼。岂知到我们今天,白居易一下子成为“罪魁祸首”,实际上却是为明代的迂腐文人“顶罪”。
  说了这半天,一方面是想替白老爷子洗刷一下平白无故惹上的恶名,再一个就是扫清了这些,我们才有心情欣赏上面那两组《燕子楼》的好诗。如果让这些说法一干扰,这些优美动人的诗,全成了杀人之刀,煞风景之事,莫此为甚。
  《燕子楼》三首诗虽非盼盼所作,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为盼盼的真情而感动。那个貌如牡丹,心如美玉的女子,为了一生所爱的人,枯守在燕子楼中,一住十年。一个人生命中有几个十年?一个女子绽放的年华能经得住十年的光阴吗?对于当时的盼盼来说,只要她愿意,不是没有出路,以她出众的美貌,完全可以再寻找新的主人,新的男人。可是,她怎么也忘不了那个男子——张,她年复一年地守在他们曾经共同拥有过良辰美景的这座燕子楼中,回忆从前的欢笑。虽然明月清霜,倍感凄凉,遥望北邙,愁烟漫漫,十年了,她的张郎墓草已拱,然而她依然期盼,他能够回来。
  五 步飞烟
  步飞烟,有的本子上也写做步非烟。当前很有名气、要挑战金庸的新武侠作者步非烟MM的名字就来于此处。不过我觉得似乎步飞烟这个名字更显得诗意一些。
  《全唐诗》里所收录的步飞烟三首诗,全部见于皇甫枚写的《飞烟传》中,但皇甫枚是从步飞烟的情人赵象口中得知此事的,赵象感于旧情,也可能真的保存有步飞烟和他酬和的诗句,所以这些诗或许真正出于步飞烟之手。
  卷800_12 【寄诗答赵象】步飞烟
  绿惨双蛾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泥谁。
  这是步飞烟写给赵象的第一首诗。事情是这样的,步飞烟是河南府功曹参军武公业的家姬。金庸说“步飞烟”是歌妓的名字,虽也不能说全错,但步飞烟最多是家姬的身份,并非每日里迎新送旧、艳帜高张的寻常妓女。飞烟长得纤弱秀丽,据说穿一件绮罗轻衣对她来说似乎都显得有些厚重。有些文章,见武公业是功曹参军,再加上名字也有类似“武功”的字样,就想当然地说他是一名五大三粗,不通半点文墨的武将。其实未必。功曹参军其实是幕僚身份,主管人事任免、升降、记功记过等文书工作,绝不可能不识字。唐代许多著名文人,都做过这种职位,像老杜(杜甫)就做过华州司功曹参军,萧颖士(是开元进士,和写过《吊古战场文》一文的李华是好友)也做过扬州功曹参军。
第36节:家姬卷 绿珠垂泪滴罗巾(7)
  从《飞烟传》中所说的“鄙武生粗悍”来看,武公业可能确实长得不怎样,脾气也暴躁,但我们不能以为他就是胸无点墨的文盲。然而,就算武公业并非文盲,也不能代表他和步飞烟就情意相投。步飞烟心中始终渴望有个风流倜傥的公子陪伴在身边。恰好她的邻院住着一个名叫赵象的书生,从墙缝里看到了步飞烟婀娜的身姿,不禁顿时失魂落魄。于是他用上好的薛涛笺写了首诗,托人送给飞烟。诗曰: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此诗中的“阿兰”是指东汉仙女杜兰香,相传是仙女,却降于人间,嫁凡人为妻。赵象意思是说,他对飞烟一见倾心,希望“仙女一样高贵”的飞烟能够眷顾一下他。结果飞烟看诗后,也春心萌动,说:“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此生薄福,不得当之。”看来唐代女子,也觉得嫁个有才有貌的男子是一种幸福。于是飞烟写了上面那首诗答复赵象。飞烟说,只因你送来的新诗,让我双眉长敛,更增愁苦,你的心意可以像司马相如用琴声挑动文君一样,但是我的心事又能向谁诉说呢?
  赵象接过这首诗一看,喜出望外,味诗中之意,知道此事有戏,于是赶快又用剡溪玉叶纸写了一首诗,诗曰:“珍重佳人赠好音,彩笺方翰两情深。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 疑见落花迷碧洞,只思轻雨洒幽襟。百国消息千回梦,裁作长谣寄绿琴。”其实赵象的诗,写的并不怎么好。怪不得步飞烟后来和他开玩笑说:“赖值儿家有小小篇咏,不然,君作几许大才面目?”——幸亏我也能写点小诗,不然你不知道要摆多大的架子装做有才学的样子呢。大家看赵象这首诗,水平不过尔尔,远非一流,什么“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粗看倒也词藻华丽,对仗工整,但细品其意——如蝉翼般的薄纸难以承载心中恨意,密如蝇头般的字也写不尽我的心意,我们说纸短情长,倒还符合逻辑,但薄纸无法载恨一说,实在比较牵强,薄纸无法载恨,难道换牛皮纸就能载恨了吗?分明就是为了和下一联对仗凑句罢了。
  赵象将此信送去以后,一连过了十多天,飞烟也没有回复他。当然,飞烟并不是嫌他诗写得不好,而是飞烟病了。飞烟的病刚好,就挣扎着起来,在碧苔笺上给赵象回了一首诗,并附上一个蝉锦香囊:
  卷800_13 【寄赠蝉锦香囊】步飞烟
  无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近来赢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
  《红楼梦》中曾这样写林妹妹:“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从“柳弱花欹怯晓风”这句诗看,步飞烟也像林妹妹一样,是个多愁多病的身。赵象收到香囊,乐得将香囊放入怀中,昼夜舍不得解。他生怕步飞烟愁坏了身子,又写了一首诗回赠:“应见伤春为九春,想封蝉锦绿蛾颦。叩头为报烟卿道,第一风流最损人。”看赵象的诗确实还不如飞烟写得好,像什么“叩头为报烟卿道”,非常别扭,虽然也能看出赵象连头也不吝于大磕特磕的“诚恳”,但诗意粗鄙不文。“第一风流最损人”一句也半通不通。
  不过对于步飞烟来说,有个俊秀书生再三写诗给她,就足以让她芳心可可,难以自已。她心潮澎湃,思绪万千,终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和赵象幽会。她给赵象写了封长信,信中说“犹望天从素恳,神假微机,一拜清光,九殒无恨”,意思说只要上天可怜,能让她和赵象能够见上一面,那死上多少次也心甘情愿。在信的最后,飞烟又附了一首诗:
  卷800_14 【寄怀】步飞烟
  画檐春燕须同宿,兰浦双鸳肯独飞。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
  意思是说,画檐下的燕子都是同宿,兰浦的鸳鸯也没有独飞的。我恨桃源里的那些仙女们,为什么要把如意郎送走呢?诗中分明就是想和赵象共度良宵之意。步飞烟的老公武公业经常要在公署值班,所以步飞烟就趁他不在时,约了赵象前来幽会。赵象此人,乃是懦弱书生,也非常脓包,半夜里爬墙头还得搬个梯子,步飞烟还特地在墙内叠放了床来接他。赵象和步飞烟来到罗帐之中,极尽缠绵欢乐,这里不用多说。次日天不明,赵象就匆匆离去。第二天,赵象又托人送来一首诗说:“十洞三清虽路阻,有心还得傍瑶台。 瑞香风引思深夜,知是蕊宫仙驭来。”步飞烟也写诗回复他:
第37节:家姬卷 绿珠垂泪滴罗巾(8)
  卷800_15 【答赵象】步飞烟
  相思只恨难相见,相见还愁却别君。愿得化为松上鹤,一双飞去入行云。
  确实啊,有情人难得相见,相见后却又要匆匆而别,此句和“相见时难别亦难”大有相通之处。步飞烟所说的“愿得化为松上鹤,一双飞去入行云”,恐怕有想和赵象一起逃走到远方的意思。然而,赵象此人纯粹一脓包书生,并非果断有为之男儿,飞烟的这个希望算是落空了。
  就这样,每当武公业去值班的时候,赵象就来欢会,如此有一年多。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飞烟的一个婢女悄悄告了密。武公业留了心,这天夜里假意去值班,却悄悄溜了回来,正好看见赵象骑在墙头上,武公业可不比武大,大吼一声就扑了过去,一把抓住赵象的衣袖。赵象惊骇下一挣扎,将袍袖撕坏了,武公业手中只抓住半边衣袖。说来这古人的衣袖不够结实,倒也很有好处,想当年荆轲刺秦王时也是因秦王衣袖被撕坏而脱险,假如秦王和赵象穿的都是皮夹克……话扯远了,还说武公业,他拿着赵象的半边衣袖,来到房中,质问步飞烟。步飞烟虽然柔弱,性格却十分倔强,她知道事情已败露,虽然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但始终不肯讲出赵象的名字。武公业见她如此回护“奸夫”,不禁大怒,将她绑在柱子上,用皮鞭狠打。娇弱的飞烟被打得遍体鳞伤,但依然誓死不屈,并说:“生得相亲(和赵象),死亦何恨!”武公业听了,暴跳如雷,更加下死手痛打飞烟。武公业这厮打得累了,就去睡觉,等睡足了起来还想再打时,发现飞烟早已气绝身亡。武公业声称飞烟得暴病而死,将她草草葬在北邙山,也无人过问。
  那个脓包书生赵象,则吓得一溜烟逃了,并改名赵远,流窜到江浙一带,终生不敢再回中原。赵象此人也够薄情寡义的,诗中又叩头又做揖的大献殷勤,一旦事到临头,立刻溜之大吉,真是“负心多是读书人”。有意思的是,在《飞烟传》的最后,作者又写了这样一件事。说是有姓崔姓李的两个书生,和武公业是朋友,得知此事后,二人都写有诗篇。崔生的诗最后两句是:“恰似传花人饮散,空抛床下最繁枝。”结果梦见步飞烟说,我的容貌不及桃李,但受到的摧折却尚有过之,看了你夸我的佳作,很是惭愧。而另一个李姓书生却写:“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以绿珠忠于主人来讽刺步飞烟出轨,结果他夜里也梦到了飞烟,梦里飞烟指着他怒斥说:“有道是‘士有百行’,你全能做到吗?你用刻薄的言语诋毁我,我要让你到九泉之下来对证。”李生惊惧不已,没有几天,李生居然真死了。这事或许出于虚构,但也反映出了作者皇甫枚的立场,那就是飞烟才真的值得同情,那些奉旧时礼教为圭臬来贬损步飞烟的家伙都是可恶的。民国时何海鸣《求幸福斋随笔》中也说:“至武公业鞭步飞烟,大煞风景,诚村夫所为,人皆弗取。李生何人,乃推波助澜,代公业责备冤鬼,死固其罪,似尚须打入拔舌地狱,始快人意。”
  步飞烟人虽娇弱,但志气高洁,她不甘心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迁就着苟活下去,为了心中的梦,她宁愿付出鲜血和生命。遗憾的是,早早逃之夭夭的赵象,会不会始终记得她这段情呢?
  家妓由于在旧时被视同物品,所以就有豪强之辈倚势强抢别人家特别美貌出众的家妓。当然,旧时所谓的“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并非指家妓而言,家妓被抢,根本不算是什么大的事情。据说刘禹锡有一个美丽出众的家妓,宰相李逢吉听说后,就找借口把刘禹锡的爱妓骗进他的府第,扣住不放,刘禹锡也无可奈何。另外,晚唐诗人韦庄也有类似遭遇。蜀主王建将他的爱姬夺去,韦庄悲痛不已,写了首词道:“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后来这首词传到他的爱姬耳中,她因此悲伤不食而死。
  家妓虽然被视为物品一般,但是她们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所以在强横的抢夺中,她们也是相当的痛苦。
第38节:名妓卷 秋月春风等闲度
  秋月春风等闲度 名妓卷
  二 颜令宾
  这一年,长安满城的桃花又开遍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多年的愁病煎心,颜令宾终于支持不住了。她是平康里的名妓,举止风流蕴籍,最喜欢诗文,每每见到来平安狎游的举子文士,都是青睐有加,热情相待。举子们赠给她满箱的歌诗,她都一一珍藏。如今落花缤纷,春光难留,她也要走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颜令宾强撑病体,让侍儿扶到阶前坐下,花已落,人将亡。她索来笔墨,写下这样一首诗,让小童送给那些常来此地的举子书生们:
  卷802_18 【临终召客】颜令宾
  气馀三五喘,花剩两三枝。话别一尊酒,相邀无后期。
  颜令宾摆下酒果,勉力支撑着请前来的书生饮乐。酒席宴罢,颜令宾泪流满面,对这些男人说:“我不久于人世矣,请给我写几首挽诗吧。”这些书生们也感慨不已,于是纷纷奋笔,写下不少诗篇。颜令宾含笑一一珍藏。鸨母一开始以为她是向旧情人们要钱发送后事呢,结果见她居然要的是几首一钱不值的“臭诗”,不由怫然大忿,怒骂了颜令宾一顿。没过几天,颜令宾就默默地死去了。鸨母翻箱倒柜,看看颜令宾有没有私自收藏着什么金银财宝,岂知打开箱子,全是书生们写给她的诗文。鸨母盛怒之下,连箱子带书稿扔到了大街上。
  幸好有个叫刘驼驼的人,是个“凶肆乐人”,就是专门在丧事上唱歌的。他在街上捡到部分残稿,于是在颜令宾出殡之时,刘驼驼让抬棺材的人在灵柩前一一唱遍,也算是满足了颜令宾生前的心愿。后来有些书生们对此事大感兴趣,就找来刘驼驼,让他再唱唱这些挽诗。刘驼驼忘了好多,只记得以下四首:
  一
  昨日寻仙子,车忽在门。人生须到此,天道竟难论。
  客至皆连袂,谁来为鼓盆,不堪襟袖上,犹印旧眉痕。
  二
  残春扶病饮,此夕最堪伤。梦幻一朝毕,风花几日狂。
  孤鸾徒照镜,独燕懒归梁。厚意那能展,含酸奠一觞。
  三
  浪意何堪念,多情亦可悲。骏奔皆露胆,麇至尽齐眉。
  花坠有开日,月沉无出期。宁言掩丘后,宿草便离离。
  四
  奄忽那如此,夭桃色正春。捧心还动我,掩面复何人。
  岱岳谁为道,逝川宁问津。临丧应有主,宋玉在西邻。
  这些诗有些写得还过得去,比如像“客至皆连袂,谁来为鼓盆”一句,大有讽刺之意:如花似玉的颜令宾当时有那么多的客人争先恐后地踏上门来,但当她樱唇红褪,杏脸香枯,芳魂已散时,又有谁能像丈夫对待妻子一样来为她送丧呢?其他如“花坠有开日,月沉无出期”等句,在文采上也有可观之处,然而,文人们只会空谈虚吟,却不会真正地帮一下颜令宾,让她逃出火坑。更为可悲的是,有些对“八卦奇闻”感兴趣的穷酸措大们拉住刘驼驼,断定他就是颜令宾的情人之一,和他开玩笑说,“宋玉在西邻”那句中,宋玉是说你小子吧?刘驼驼哂笑道,“大有宋玉在”——宋玉多得是呢!意思说颜令宾情人多多。我们看,这些人对颜令宾的遭遇并不十分同情,反而加以嘲笑,颜令宾身在妓馆,当然有很多和他来往的男人,这也不能说是颜令宾的过错。如果她是一个公主或贵族小姐,嘲笑一下她情人多多也无可厚非,但如此嘲笑颜令宾这样一个早逝的风尘女子,未免让人觉得这些人是何等凉薄!
  可笑的是,有些人写文章时,却胡乱发挥,将刘驼驼升级为第一男主角,并猛灌一段琼瑶剧式的煽情:“刘驼驼听到了颜令宾的死讯,无异于五雷轰顶,几乎发疯。因为两人无名无分,他不能去探视病中的颜令宾,也不能去与她诀别,如今她魂归天外,因为鸨母的阻拦,他也不能到她的灵前吊唁,他的悲痛简直无法倾泻,闷在心中,令他伤心欲绝……”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从颜令宾故事的出处唐代孙(就是上文那个)所写的《北里志》中看,刘驼驼身份低微,名为驼驼,很可能就是个驼背的人,颜令宾素喜书生之辈,哪能看得上他?再说既然他口中曾说出“大有宋玉在”这样的话,他也不是钟情于颜令宾之人。
  身为妓女,她们无时无刻不想逃离妓馆,过上平凡夫妻的生活。虽然妓馆中有肉山酒海、金珠绸缎,但是强颜欢笑、屈膝娱人的日子也是充满泪水的,江淮名妓徐月英就发出过这样的感慨:
  卷802_40 【叙怀】徐月英
  为失三从泣泪频,此身何用处人伦。虽然日逐笙歌乐,长羡荆钗与布裙。
  是啊,青楼女子没有真正的夫君,也没有自己的子女,“三从”无从谈起,还受人蔑视。虽然表面上夜夜笙歌,但她们无时无刻不羡慕寻常女子粗茶淡饭、荆钗布裙的生活。徐月英还有诗:“枕前泪与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这句后来被宋代的妓女聂胜琼填进了词中,成为最点睛的一句。确实,青楼女子的泪是一直在滴的,从唐朝到宋代,从来没有停止过。
第39节:商妇卷 那作商人妇愁水复愁风(1)
  那作商人妇,愁水复愁风 商妇卷
  这里所说的“商妇”,是指商人妇。前面说过,在唐代,商人的地位相当低,经常为士人所歧视。当时的官员并不像今天这样四处招商引资,将那些大老板们奉为上宾,而是非常看不起,甚至厌恶。元稹《估客乐》的诗中就斥责商人“父兄相教示,求利莫求名,求名有所避,求得无不营”,意思是说商人毫无道德标准,唯利是图。刘禹锡也说:“贾客无定游,所游唯利并。” 虽然个别富商也比较有钱,但是他们却很难混入社会的贵族阶层。个别情况下,如中宗皇帝当政时,韦后、安乐公主等收了钱就给官做,但颇受人非议,时称“斜封官”,也很快就被朝廷废止。
  所以当时商人虽然有钱,但在政治上没有发言权,社会地位不高。加之不少商人也确实是唯利是图,见风使舵之辈,甚至坑蒙拐骗,无所不为。故旧时常说:“无商不奸,无奸不商。”而且商人行踪不定,古时路途艰险,也经常出事故,所以唐代的女孩很少有喜欢嫁给商人的。当时社会上的人对于商人乃至商人妇,都报以一种歧视的眼光。白居易曾写过这样一首诗:
  卷427_18 【盐商妇-恶幸人也】白居易
  盐商妇,多金帛,不事田农与蚕绩。南北东西不失家,风水为乡船作宅。
  本是扬州小家女,嫁得西江大商客。绿鬟溜去金钗多,皓腕肥来银钏窄。
  前呼苍头后叱婢,问尔因何得如此。婿作盐商十五年,不属州县属天子。
  每年盐利入官时,少入官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盐铁尚书远不知。
  何况江头鱼米贱,红脍黄橙香稻饭。饱食浓妆倚柁楼,两朵红腮花欲绽。
  盐商妇,有幸嫁盐商。终朝美饭食,终岁好衣裳。
  好衣美食来何处,亦须惭愧桑弘羊。桑弘羊,死已久,不独汉时今亦有。
  白居易诗中对这个嫁给盐商的女子,进行了辛辣的讽刺。说她本是扬州穷人家的女儿,嫁了盐商后吃得肥胖,连原来的银钏也戴不住了,她穷人乍富,作威作福,随意叱骂奴婢,白居易认定盐商和盐商妇的所得,都是非法收入,他呼吁官府要像汉代桑弘羊那样严厉打击“投机倒把”的行为,打击富商大贾势力。这是当时人们对商人态度的代表。
  不过,相当多的商人和商人妇,也并非都像白居易说得那样可恶,其中很多商人妇更是值得可怜。李白出身于富商家庭,可能对商人家的生活比较熟悉,他写的《长干行》,讲的就是身为商人妇的苦恼:
  卷163_25 【长干行二首】李白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胡蝶来,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忆妾深闺里,烟尘不曾识。嫁与长干人,沙头候风色。
  五月南风兴,思君下巴陵。八月西风起,想君发扬子。
  去来悲如何,见少离别多。湘潭几日到,妾梦越风波。
  昨夜狂风度,吹折江头树。淼淼暗无边,行人在何处。
  好乘浮云骢,佳期兰渚东。鸳鸯绿蒲上,翡翠锦屏中。
  自怜十五馀,颜色桃花红。那作商人妇,愁水复愁风。
第40节:商妇卷 那作商人妇愁水复愁风(2)
  身为商人之妇,最不堪忍耐的就是离别。李益曾有诗说:“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非常简练透彻地表达了商人妇的情怀。这商人一走就没个准儿,止不定哪天才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还会回来。寻常人有家有田,一般不会随处就安家,而商人却不然,他们往往干脆住在异地,家中的老婆却不管不问了,这等事丝毫不稀奇。
  江南名伶刘采春,常在民间走动,接触客商及家眷的机会比较多,所以她所唱的这六首曲子,反映商妇的心情,别具滋味:
  卷802_4 【曲六首】刘采春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借问东园柳,枯来得几年。自无枝叶分,莫恐太阳偏。
  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
  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
  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黄河清有日,白发黑无缘。
  昨日北风寒,牵船浦里安。潮来打缆断,摇橹始知难。
  元稹曾写诗夸刘采春道:“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所谓《望夫歌》就是指的这六首曲子。总体说来,这六首都相当不错,而最妙的当属第一首、第四首。第一首写商人妇独立江边,盼自己的丈夫回来,心事百无聊赖之际,不免恨水恨船,可谓常中见奇,别有风味。第四首则写夫君远去,音信相隔,只道是在桐庐做生意,然而突然收到一封家书,丈夫居然又跑到离家乡更远的广州去了。陆机有一首诗《为周夫人寄车骑》:“昔者得君书,闻君在高平。今者得君书,闻君在京城。”和刘采春这首颇为类似。陆机虽是历史上有名的文坛大腕,这首诗却不及刘采春的。两者相比,陆机写得比较粗直平淡,而刘采春更加婉转生动。究其原因,正是因为刘采春充分了解商人妇的生活,能够道出她们的心声。
  我们再来看一首真正出于商人妇之口的诗。郭绍兰是长安的一名女子,她的丈夫任宗到湖南去经商,数年不归。郭绍兰思念不已,但也不知道任宗身在何处,失望之中,写了一首诗系在燕子的足上。也许是她的真心感动了上苍,这只燕子忽然就落在正在荆州的任宗的肩上,他惊奇地打开信一看,原来是这么一首诗:
  卷799_7 【寄夫】郭绍兰
  我婿去重湖,临窗泣血书。殷勤凭燕翼,寄与薄情夫。
  明钟惺《名媛诗归》中曾说:“本不成诗,以其事之可传耳。”意思是说郭绍兰这首诗并不怎么样,只是因为事情比较奇特而流传罢了。看郭绍兰的这首诗,确实平白如话,然而这并不代表这首诗就没有价值,我觉得这首诗和故事的流传,正是因为它能够代表了商人妇的心声。郭绍兰是比较幸运的,任宗看了这首诗后,“感泣”而归。他们终于夫妻团圆。
  可是,有些商人妇就没有这样的好运,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回了自己的老公,却发现他身边又有了新人,而自己却被抛弃了。像李端的《代弃妇答贾客》一诗就描述了这样的情形:“玉垒城边争走马,铜市里共乘舟。鸣环动恩无尽, 掩袖低巾泪不流。畴昔将歌邀客醉,如今欲舞对君羞。忍怀贱妾平生曲,独上襄阳旧酒楼。”
  当然,话说回来,商人们也不容易。自古钱能招盗,商海风险多多,尤其在古时社会不安定的情况下,商人到处奔波,也非常凶险。刘驾有一首《贾客词》写道:
  贾客灯下起,犹言发已迟。高山有疾路,暗行终不疑。
  寇盗伏其路,猛兽来相追。金玉四散去,空囊委路岐。
  扬州有大宅,白骨无地归,少妇当此时,对镜弄花枝。
  诗中写这个商人天不亮就起早赶路,不想遇到强盗劫道,又遇到猛兽相追,结果金银财宝被强盗抢走,尸身也全喂了野兽,而此时他远在扬州的大宅里,对此毫无所知的商人妇(其妻)此时还正怡然自得地在对镜梳妆呢。可见,商人也不是那么好干的。敦煌曲子词里有一《长相思》词牌,名下有题为“作客”的三首词,其中两首也道出商人在外的辛酸:
第41节:贫女卷 蓬门未识绮罗香(1)
  作客在江西。寂寞自家知。尘土满面上。终日被人欺。
  朝朝立在市门西。风吹泪点双垂。遥望家乡长短。此是贫不归。
  作客在江西。得病卧毫厘。还往观消息。看看似别离。
  村人曳在道傍西。耶娘父母不知。身上缀牌书字。此是死不归。
  是啊,商人在外面经商,虽然古时没有交通事故,但却有强盗猛兽的威胁。此外,生意场上也是风波多多,赔钱乃至血本无归的事情是常有的,这些商人有的穷困不堪,没有路费,回不了家,有的甚至客死异乡,被当作无主野尸处理掉了。
  当然,所谓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不少商人还是发了财的,前面所说的曲子里,除了“贫不归”“死不归”外,也有“富不归”一说:
  作客在江西。富贵世间稀。终日红楼上。□□舞著词(原本缺二字)。
  频频满酌醉如泥。轻轻更换金卮。尽日贪欢逐乐。此是富不归。
  商人在外面,发了财就大吃大喝,去青楼妓馆偎红倚翠,从而乐不思蜀。而如果失败了,就又潦倒不堪,难以回乡。所以似乎身为商人妇,注定就要寂寞孤独。但也不尽然,我们现在有首歌叫做《闷》,歌中唱道:“谁说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唯一结局就是无止境的等。是不是不管爱上什么人,也要天长地久求一个安稳?”在唐代,也有一部分女子这样想,于是她们选择了出轨。
  柳祥《潇湘录》一书中有这样一个故事,维扬有个叫万贞的人,是个巨商,他的妻子孟氏十分美貌,又能歌善舞,并会吟诗作文。这天孟氏在自家花园中独游,看到春光明媚,自己却孤身一人,于是吟诗道:
  卷800_22 【独游家园】孟氏
  可惜春时节,依前独自游。无端两行泪,长只对花流。
  这时忽然有一个美少年从墙外跳了进来,和孟氏诗文互答,孟氏于是春心萌动,就将这个少年偷偷带回自己的房里。两人同居有一年之久,直到万贞回来,该少年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孟氏的行为,虽然在旧时看来十分不端,但是也有情可原,商人在外边可以随意寻花问柳,难道商人妇就只能当金丝鸟笼中寂寞的鸟儿吗?这也是不公平的。说来商人妇和后妃宫女什么的真有点相似之处,都是物质生活相对宽裕,但却情爱难求。
  蓬门未识绮罗香 贫女卷
  唐朝虽然盛极一时,但毕竟是高低贵贱分明的社会。唐代的“士族门阀”虽远不如两晋时更典型,但我们也能从唐朝历史中明显地感觉到“士族”阶层的存在。出身寒族的李义府,欲为儿子在当时的七大名门望族大姓中娶个媳妇,竟到处碰壁。李义府气得不行,便劝说皇帝下诏,禁止这七姓子女互相通婚。虽然李义府其人名声不好,是个奸臣,但我们也可以从这桩故事中看出那些所谓高门大姓的傲气。
  翻看唐朝历史上大官的花名册,我们会发现,什么姓崔的、姓卢的、姓郑的、姓裴的、姓杨的数量极多,这些人都是出身贵族。正像顾炎武所说过的那样:“高门巨族,以泰山压卵之势,凌忽寒士,稍铄其锋者,驱迫有司,排抑多端。”寻常寒士想跻身于贵族阶层,是相当不容易的。
  对于男人来说,还有科举这条通天之路可走,只要你寒窗苦读下死工夫,一朝金榜有名,那就可以一登龙门,身价百倍,并有可能风风光光地娶到贵族家的“五姓女”,从此成为社会上流人物,再也不是那个满身牛粪味的穷小子了。然而对于女子,却没有这样的门路好走。贫家女被贵族之家娶为正妻者,极为罕见。就算是你容貌出众,品质高洁,也没有人理睬,秦韬玉这首《贫女》说得很深刻:
  卷670_5 【贫女】秦韬玉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偏夸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当然,身为穷书生的秦韬玉,在诗里寄托了一些自己怀才不遇的种种感慨,而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知道,唐代时的贫家女儿也是那样的悲苦,因为自己地位的低贱,任你再心灵手巧,肯吃苦耐劳,却也比不上人家既骄又娇的富家女。
第42节:贫女卷 蓬门未识绮罗香(2)
  邵谒年青时为县吏,被县令找碴开除,邵谒气愤欲狂,截下发髻挂于城门,就此发愤读书,但一直到了三十多岁,也没有考上,因此他对穷苦人家的生活更为清楚,这首诗说得也是非常细致生动:
  卷605_21 【寒女行】邵谒
  寒女命自薄,生来多贱微。家贫人不聘,一身无所归。
  养蚕多苦心,茧熟他人丝。织素徒苦力,素成他人衣。
  青楼富家女,才生便有主。终日著罗绮,何曾识机杼。
  清夜闻歌声,听之泪如雨。他人如何欢,我意又何苦。
  所以问皇天,皇天竟无语。
  确实如此,贫家的女儿生来就要织布养蚕,日夜不能好好歇息,因家里穷得叮当响,所以没有人来提亲。而人家那些富家女儿,生来就有豪门大户来礼聘,正是“他人如何欢,我意又何苦”。苦乐何其不均!这种现象,其实在我们今天也屡见不鲜。
  其实,娶富家女的人未必就生活幸福,《围炉夜话》中曾道:“最不幸者,为势家女作翁姑,最难处者,为富家儿作师友。”也就是说有财有势家的女儿,大多骄横,十分乱缠,又说不得骂不得,公婆(翁姑)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同样道理,给富家儿当师傅,也是件棘手的事情。白居易有一首诗曾劝诫过世人:
  卷425_2 【秦中吟十首·议婚(一作贫家女)】白居易
  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人间无正色,悦目即为姝。
  颜色非相远,贫富则有殊。贫为时所弃,富为时所趋。
  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见人不敛手,娇痴二八初。
  母兄未开口,已嫁不须臾。绿窗贫家女,寂寞二十馀。
  荆钗不直钱,衣上无真珠。几回人欲聘,临日又踟蹰。
  主人会良媒,置酒满玉壶。四座且勿饮,听我歌两途。
  富家女易嫁,嫁早轻其夫。贫家女难嫁,嫁晚孝于姑。
  闻君欲娶妇,娶妇意何如。
  白居易的诗据说连老太太都能懂,这首诗确实也明白如话。诗中也就是说富家女有很多人攀亲,但是贫家女却无人问津。然而,富家女虽然早早地被人迎娶,但她一贯骄横,轻贱自己的老公乃至公婆等夫家人,而贫家女却会老老实实,恪守妇道,孝敬公婆。白居易最后说:“闻君欲娶妇,娶妇意何如。”——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听说你想找GF,那你会找什么样的对象呢?其实白居易这首诗,也只是看到了表象,富家女虽然霸道,但娶了富家女,攀上了朱第高门,以后仕途顺利,官运亨通,不知要少奋斗多少年。就像现在的男生,谁不愿意和家里有权有钱的女生结婚,富家女脾气大点,又算得什么,就算天天为她洗脚捶背也心甘情愿啊。所以白居易也是白呼吁,照样是富家女抢手,贫家女“滞销”。
  所以,在旧时大量男人在四处征战中死亡的情况下,有的贫家女甚至一生都嫁不出去,杜甫有诗写这种情况:
  卷221_15 【负薪行】杜甫
  夔州处女发半华,四十五十无夫家。更遭丧乱嫁不售,一生抱恨堪咨嗟。
  土风坐男使女立,应当门户女出入。十犹八九负薪归,卖薪得钱应供给。
  至老双鬟只垂颈,野花山叶银钗并。筋力登危集市门,死生射利兼盐井。
  面妆首饰杂啼痕,地褊衣寒困石根。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
  从老杜诗中看,这些女子之所以“嫁不售”,除了战乱外,主要还是因为一个“穷”字。所以她们只能一辈子辛辛苦苦打柴换钱,孤孤单单地过苦日子。
  贫家女子,就算嫁到夫家,也经常受气,还有可能被男人随意休弃。许敬宗当时支持唐高宗废掉王皇后而立武则天,就在朝堂大讲“田舍翁多收了十斛麦,尚欲易妇”,可见这在当时是非常普通的现象。所以张潮有诗道:“婿贫如珠玉,婿富如尘埃,贫时不忘旧,富日多宠新”。这个女子说,夫婿穷时才会将我如珠玉一样珍视,而一旦富了就会弃我如尘土。如果可能的话,众多女人宁可受穷,也不愿意让丈夫富贵后变心。然而,相当多的女人被无情抛弃的命运无法扭转。李白有一首诗名为《寒女吟》,入木三分地揭示了这种丑恶现象:
第43节:贫女卷 蓬门未识绮罗香(3)
  昔君布衣时,与妾同辛苦。一拜五官郎,便索邯郸女。
  妾欲辞君去,君心便相许。妾读蘼芜书,悲歌泪如雨。
  忆昔嫁君时,曾无一夜乐。不是妾无堪,君家妇难作。
  起来强歌舞,纵好君嫌恶。下堂辞君去,去后悔遮莫。
  从诗中可以看到,这个男人“布衣”(贫贱)之时,尚能和妻子共甘苦,一旦当上了官,就抛弃了结发之妻,另觅新欢。这人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处处讨厌,妻子怎么做也能鸡蛋里挑出骨头来。而这个女子也挺有志气的,她忿忿地说:“不是妾无堪,君家妇难作。”主动离开了这个男人——“下堂辞君去,去后悔遮莫。”确实是位很有性格的盛唐女子。
  旧时女子如一时没有生育子女,那就更加给夫家以口实,因为没有生儿子,在旧时就属于“七出”之例,夫家有权休掉妻子。上面李白诗中“妾读蘼芜书”一句,或许只是借用古乐府《上山采蘼芜》一诗中的“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的典故,但也许还有另外一个意思,旧时相传蘼芜是一种香草,女子服食可以多生儿子,诗中的“寒女”也有可能是因为没有儿女而被休弃的。
  《全唐诗》中有一首诗,是一名叫慎氏的女子所作,她就因为无子被其夫严灌夫休走。临行时,慎氏泪下如雨,写了这样一首诗:
  卷799_37 【与夫诀】慎氏
  当时心事已相关,雨散云改一饷间。便是孤帆从此去,不堪重上望夫山。
  是啊,“不堪重上望夫山”,那些远别的妻子们还可以登上望夫山来思念自己的丈夫,虽然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能不能回来,但心中毕竟存着一丝希望,一种温暖。而慎氏作为被休出门的女人,连这个资格也没有,又情何以堪!好在,据说慎氏的老公良心未泯,看了她的诗后被感动了,于是十分惭悔,将她留了下来。然而,并不是人人都能如此幸运,张籍《离妇》一诗中,就讲了这样一个悲惨的女子:
  卷383_14 【离妇】张籍
  十载来夫家,闺门无瑕疵。薄命不生子,古制有分离。
  托身言同穴,今日事乖违。念君终弃捐,谁能强在兹。
  堂上谢姑嫜,长跪请离辞。姑嫜见我往,将决复沉疑。
  与我古时钏,留我嫁时衣。高堂拊我身,哭我于路陲。
  昔日初为妇,当君贫贱时。昼夜常纺织,不得事蛾眉。
  辛勤积黄金,济君寒与饥。洛阳买大宅,邯郸买侍儿。
  夫婿乘龙马,出入有光仪。将为富家妇,永为子孙资。
  谁谓出君门,一身上车归。有子未必荣,无子坐生悲。
  为人莫作女,作女实难为。
  从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苦命的女子,因为一直没有生育儿子,结果被夫家休弃。诗中写,这个女子一开始嫁过来时,其夫还非常穷(昔日初为妇,当君贫贱时),该女子昼夜劳作,没有享过什么福。现在夫家阔了,买了大宅院,有了丫环仆人,而这个女人等来的却是被休弃。从“将为富家妇”一句看,究其原因,无子只是借口,实际上还是她的夫家嫌她穷,嫌她门第低微罢了。假如她是富家小姐,豪门高第,就算生不出儿子,还可以纳妾嘛,甚至就算是既不生儿子又不让纳妾,那些臭男人们也不敢得罪自己的老婆。
  此外,身为贫家女,所嫁的夫君往往就是穷人。在唐代,这些人要服兵役、劳役,男人一走,女子身上负担非常重。正像葛鸦儿所写的诗中说的那样:
  卷801_30 【怀良人】葛鸦儿
  蓬鬓荆钗世所稀,布裙犹是嫁时衣。胡麻好种无人种,正是归时不见归。
  从诗中看,葛鸦儿应该是一位标准的贫女,她头乱蓬乱,只能带树棍做成的发钗,身上的衣裙还是当年出嫁时的旧衣服,看来自成婚后就没有做过新衣服。但是这些倒也罢了,葛鸦儿最大的希望就是让她的丈夫能陪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种胡麻。民间传说,胡麻(即芝麻)这种东西,必须要夫妻俩一同来种,有道是:“长老种芝麻——未见得。”就是说芝麻这东西一个人种它不长,老和尚种它当然更不长,寡妇种也不长,必须要一男一女种才长得好。
第44节:贫女卷 蓬门未识绮罗香(4)
  当然这只是传说,葛鸦儿这里借题发挥,思念她的老公,我们也可想而知,连田里种什么这样的事都联想到身在远方的夫君,可见是无时不在思念,无处不在思念。情切之状,溢于纸外。故而此诗也得了很多诗家的好评。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二十卷中评此诗时说:“以耕凿望夫之归,比‘悔教夫婿觅封侯’,较切较正。”依我看,“较切较正”倒未必见得,不过“悔教夫婿觅封侯”乃是富家女的相思之情,这里却是贫家女的相思之苦,两者身份不同,自然情境不同。不过,富家女是逼着(或者是鼓动)自己的老公去建功立业而造成夫妻别离,多少有点咎由自取的意思,而葛鸦儿的老公却是被迫服役而离开,相比之下,葛鸦儿更值得我们同情。
  贫女们一般都没有机会读书习文,所以直接出自贫女口中的诗句并不是很多,然而,也有这么一两位贫寒女子,她们兰心蕙性,所写的诗句也是卓尔不群,丝毫不弱于那些豪门名媛们,甚至比须眉男子的手笔还要俊逸风流。下面我们看一个叫程长文的女子。
  程长文的详细情况,后世人所知甚少。她的生平事迹连古人的笔记小说中也找不到一丝痕迹(也可能是江湖夜雨没有找到)。然而,从她传留下来的三首诗中,可以感受到,程长文虽家境贫寒,却气质高华、容貌娴雅。
  我对程长文的诗非常喜欢,觉得她的诗才丝毫不弱于李冶、薛涛,甚至较鱼玄机犹有胜之。我们先来看这首《春闺怨》:
  卷799_54 【春闺怨】程长文
  绮陌香飘柳如线,时光瞬息如流电。良人何处事功名,十载相思不相见。
  此诗是程长文怀念远去的夫君而写的,从诗中看,她的夫君居然一去十年,就没有再回来。也许是死了,也许是有了新人而抛弃了她。像这样的题材,本来也并不新鲜独特。然而,程长文的这首诗读来,却是相当的出色。诗中起句先用“柳如线”暗喻扯不开理还乱的相思之情,尚比较平淡柔媚,然而第二句就笔锋陡转,给人以警悚之感,形容时光过得之快用了“瞬息”“电”这样的字样,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轻轻一转眼,十年就没有了,她的青春时光就这样在等待中度过了十年!这首诗比较少见地押了仄声韵,读起来更显得低抑悲愤,如怨如叹,堪称是一流的好诗。
  程长文还有一首诗,名《铜雀台怨》,写得也是相当气势不凡:
  卷799_53 【铜雀台怨】程长文
  君王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雄剑无威光彩沉, 宝琴零落金星灭。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钟惺在《名媛诗归》中曾评道:“如此写事不必情伤, 便已凄然泪下。”程长文身为一女子,诗句却如此清丽飘洒,神韵飞逸,像“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之类的句子,就算是放在李太白的集中,也并不见逊色。程长文之才,别说是一般女子,就是那些高中金榜的读书人,也未必能胜过。
  可怜的是,程长文独居清寒之所,却又才华出众,有天人之姿,于是就引来一个歹人的侵犯。这厮手持钢刀,偷偷潜入程长文的闺中,想加以强暴。程长文宁死不从,被这厮砍伤多处,但在她的拼死反抗下,这个歹人没有得逞。但是这个歹人大概和官府有勾结,居然恶人先告状,将程长文关进了大牢。(真是天理何在!)
  在狱中,悲愤难抑的程长文写了这样一首长诗托狱卒转交给长官,诗是这样写的:
  卷799_52 【狱中书情上使君】程长文
  妾家本住鄱阳曲,一片贞心比孤竹。当年二八盛容仪,红笺草隶恰如飞。
  尽日闲窗刺绣坐,有时极浦采莲归。谁道居贫守都邑,幽闺寂寞无人识。
  海燕朝归衾枕寒,山花夜落阶墀湿。强暴之男何所为,手持白刃向帘帏。
  一命任从刀下死,千金岂受暗中欺。我心匪石情难转,志夺秋霜意不移。
  血溅罗衣终不恨,疮黏锦袖亦何辞。县僚曾未知情绪,即便教人絷囹圄。
  朱唇滴沥独衔冤,玉箸阑干叹非所。十月寒更堪思人,一闻击柝一伤神。
  高髻不梳云已散,蛾眉罢扫月仍新。三尺严章难可越,百年心事向谁说。
  但看洗雪出圜扉,始信白圭无玷缺。
  也正是从这首诗中,我们才多少了解到一些程长文的身世情况,从诗中可见,程长文是鄱阳人,当年曾光彩照人,文采飞扬,草隶俱精,而且生活还是比较宽裕的。然而后来家境发生变化,于是独自“居贫守都邑”。从前面“良人何处事功名,十载相思不相见”来看,大概就是因为其夫君一去不返而致。
  然后程长文诉说了自己坚贞不屈,力拒强暴的过程。“我心匪石情难转”用的是《诗经·邶风·柏舟》一诗,《柏舟》中有段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意为:我的心不是石头,不可被人轻易转动;我的心不是草席,不可被人随意卷起;我的仪容庄重, 举动高雅,不可以调戏。《诗经》中的典故,在我们今天或许有些人不知道,但在人人读《诗经》的古代,是很熟悉的诗句。程长文用此来表明自己凛然不可侵犯的高洁之志,向官长申明自己的冤屈。
  可想而知,当这个官儿读到程长文的这首诗时,一定会惊诧于她的才情,正如钟惺《名媛诗归》十二卷中评的那样:“引情叙事,不亢不激。每从愤烈处作排遣语,而慷慨自明,仍不伤温厚之气。如此事,如此诗,学问与性情兼至,尤不当以舍生取义目之矣。”是啊,如此事,如此诗,如此人,是如此让人感叹不已!
  程长文的这首诗是不是打动了官长,将她昭雪出狱,史书和任何资料中都无记载。江湖夜雨狂搜百度、GOOGLE也无结果,于是一颗心始终悬在半空。按说任何一个尚有一丝良心的官,看到程长文的诗,都会为之感动,替她洗雪冤情的。然而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假如遇到个收了歹人贿赂的赃官,程长文的诗写得再好,也不如歹人手中白花花的银子更管用。那程长文可就要含冤莫明,甚至会惨死狱中了。
  程长文无端引来一场牢狱之灾,可见贫家女子确实活得太不容易了。贫寒之人,到了官府,很少能有打赢官司的,像唐代诗僧王梵志就说:“我有一方便,价值百匹练。相打长伏弱,至死不入县。”挨打受辱,就只有“伏弱”,也说什么都不去县里告状,就是因为衙门口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整个唐代应该有很多程长文这样的女子,她们品质高洁,坚贞不屈,比那些骄奢淫逸的公主、贵妇们来要强得多,只可惜,她们的命运却是那样的不堪,难道清贫就是她们的罪过吗?
第45节:热酷书评精选(1)
  热酷书评:
  1.千年的真情
  评《长安月下红袖香--盛世浮华中的女子背影》
  文/东方小四
  在大地上,人们诗意地栖居。海德格尔如是说。
  而一部书恰如一首诗,若不能令人有些微感动,总难说是上品。即便是偏于严肃深沉的学术著作,只要是"好"的,也会因作者的立场、功力、态度、文字等等,引来凤栖梧,获得真心的赞誉。
  江湖夜雨,未令人失望。他的新书《长安月下红袖香----盛世浮华中的女子背影》,让上自皇宫深苑里的嫔妃、宫女,下至才情超卓的名妓或烟花柳巷的娼尤、贫病交加的底层女子,在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再次鲜活于字里行间,再度诗意地呈现她们的喜怒哀乐、恩怨情仇。
  《长安月下红袖香》一书共分为女帝卷、后妃卷、公主卷、和亲公主卷、宫人卷、名媛卷、女冠卷、名妓卷、商妇卷、贫女卷等。每一卷中均以人物为经、诗歌为纬,将她们的人生娓娓道来。以"女帝卷"为例,从武媚娘为唐太宗李世民的才人时写应制诗的谨慎青涩,到在感应寺里近乎绝望地等待新帝李治来临的"看朱成碧思纷纷"的忐忑不安;从当上女皇帝后的霸气"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到大兴土木显示"大周气象"的《曳鼎歌》,一个女子从娇柔的少女至千方百计杀尽有睚眦之怨"敌人"的女帝,从步步生莲到雄霸天下,她的形象在她自己写的诗句及诗句背后的故事间生动起来,比一切旁人的言说更贴近历史的真实。
  除了武则天、上官婉儿、太平公主等人,《长安月下红袖香》里还有一些有幸被自己或他人的诗作印照一生轨迹的女子。譬如说"名媛卷"里的王韫秀,她本出身大家,但嫁得穷郎、滞留娘家,两夫妻被娘家人所嫌弃,她便勉励夫君"路扫饥寒迹,天哀志气人",头也不回地随夫远走去求功名;夫君终得出头甚至官升宰相时,她又写下《夫入相寄姨妹》,扬眉吐气地说"笄年解笑鸣机户,耻见苏秦富贵时",毫不隐瞒自己心中的积年怨气;待丈夫穷奢极欲时,她写诗劝谏"公孙开阁招嘉客,知道荣华不久长",但她的丈夫不及她睿智,一晌贪欢、终自取祸,被皇帝下诏满门抄斩;根据唐代律令,女眷本可没入豪门为奴而不必赴死,但王韫秀却说"王家十二娘子,二十年太原节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死亦幸矣,坚不从命",因而毙命于官府杖责之下。一个唐代女子的一生,她为了丈夫抛弃自家荣华的义气、记恨娘家人当年白眼的小心眼、面对大事绝不苟且的气度,因了这些诗句,千年后依然令人唏嘘。那颗女儿真心,至今脉动依然。
第46节:热酷书评精选(2)
  书中还有一些在正史中难得一见的"诗人往事"。 譬如说,在写到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时,大诗人王维和李白均有献给她的佳作,但同为孟浩然及其他一些大诗人好友的他们,彼此间从无酬唱应答。本书作者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因为他们同为玉真公主的情人,彼此间存有尴尬。作者不仅以诗为证,还以一些史实佐证,使得这种设想十分丰盈可信。而李白与玉真公主间,确有深情。因唐玄宗将李白贬出京师,玉真公主不同意,便赌气自免公主名号,散尽大部钱财,远赴安徽敬亭山修炼,直至终老于此。李白也写过一些牵挂玉真公主的诗句,其中有一首为"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了解了这些背景,我们才明白,他思念的是敬亭山上的人而非这座山。天下美景多矣,深爱的人却寥寥。后来玉真公主在山上辞世,李白在山下的一个小城亡故。这样的凄美绝艳,颇似梁羽生笔下的白发魔女与卓一航。
  唐代的恢弘气象,永不重来。而她们是女人,唐代的女子,且大多是曾有如花似玉容貌的不俗的女人,《全唐诗》因了这些诗中女子、女子的诗,愈加芬芳四溢。她们在诗里诗外的率真,让厚重的历史也有了些娇媚的柔波:武则天的权谋机变、韦后的阴谋野心、唐初公主们的骄横放纵;"摇笔云飞"的上官婉儿、"云鬓花颜"的杨贵妃、"愁吟未尽"的梅妃、"擅权用事"的太平公主、"行路泣相看"的和亲公主们、"长夜宿空房"的寂寞宫女们;"红叶题诗""金锁题诗"终成良缘的传奇故事、《牡丹亭》中崔莺莺中在生活中的原形原来如此多才睿智、写出"但得杯中满,时光度不难"的诗才出众的蒋氏嗜酒如命的可爱跃然纸上;还有唐代才女中的极品薛涛、鱼玄机等人光华四射的佳作,以及她们跌宕起伏的人生``````所有这一切,都不能简单地说"好"或"不好",即便有不合常规的地方,也让人无法去憎恨、去批判。诗歌如滤,让她们的一切行为都沾染了妹妹式的顽皮淘气、嫣然一笑。。
  书作者江湖夜雨的用心,同样令人感喟:他将她们当成前生的姐妹,在每一句唐诗的针脚里寻找她们曾经走过的影迹,在卷帙浩繁的史书里查询她们的音讯。比起写"唐代才子"来,写唐诗里的女子,应要艰难得多。即便在女子生存环境相对宽容的唐代,女子也不过是男子生命中陪衬他们生命光彩的"绝对配角",要在繁复的故纸堆里寻找有关女子的"浮光掠影",实为不易。作者孤心苦诣一点点的累积,让曾经或灿烂或凄苦的唐代女儿们重新粉墨登场,歌声宛转、心意飞扬。诗中的她们,真切灵动;故事中的她们,命如草芥,即便贵为后妃,一招不慎便满盘皆输;书中的她们,真情透过纸背,叩动我们早已尘封的心扉。在千余年后,书作者以沉默执着的心,以润物细无声的努力和诚挚,成为了她们寂寞生涯的莫逆知己。如在天有灵,她们当在人生的那边,静静微笑。
第47节:热酷书评精选(3)
  学历史出身的我,本来对于现在流行的"通俗解说历史"的潮流持淡然观望态度。但《长安月下红袖香》书稿以扎实的案头功夫、诗后故事讲求史料考据的特点,以及如水流涧底的清朗文笔,当然还有书中引用的那一首首如珠玑般润泽的唐诗,让我手不释卷,连续两个晚上读到凌晨四点。合上书稿的刹那,心中有些欣喜:终于,有了这样的一种书,在历史里行云流水,生生不息;书中的人与落笔的人,都凭着自己的真心直面人生。当然,本书也有微瑕,那就是网络作家出身的作者往往在诗词与人物的回转间,透出些许网络用语,以及一些流行歌词,其中当然不乏妥贴精妙者,但也有一些略显穿凿附会,有点影响整体的典雅文意。或许,如何在厚重里寻求"深入浅出",还需要有心人共同探讨、努力。
  人生无诗,恰如菜肴无盐,寡淡无趣;而无解诗的人,再好的诗也如舟行水上,却无动波的浆。还好,本书作者选择了《全唐诗》,选择了诗里那些际遇不同的唐代女子,他用全部的心思去贴近那个时代,去还原她们的每一声喟叹,由是她们的欢欣悲切,我们依然可以听见。
  2.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文/秋风
  去年由秋到冬,今年从春到夏,书坛上评点诗词的作者中有这样两人格外引人注目,一个是名噪一时"惊艳"文坛的安意如,再一个就是因为被安意如"借鉴"才渐渐为人们所知的江湖夜雨。
  这里,且不去谈论他们之间的那些是非,作为一个读者,我说一下读他们俩作品时的感觉:
  读安意如的作品,犹如甜丝丝的红酒,让人尤其是那些情窦初开的女孩们沉醉在爱情童话中。安意如的文字精致小巧,无庸讳言,她深得胡兰成文笔的神韵,甜腻妩媚,轻灵圆润处约略相似。然而,安意如说风月尚可,说诗词时就不少地方暴露出她功力浅薄的本色来。最近的《陌上花开缓缓归》亦是如此。
  而江湖夜雨的文字却透出沉着和大气,江湖夜雨似乎对唐朝情有独钟,他的文字中也透着唐代那种大气磅礴的风致,可谓龙文虎脊,凌云健笔。正像杨过的玄铁重剑一般,全无花巧虚浮的招式,却直指人心,他的笔锋犹如犀利的剑,恰恰刺在历史和人性的关节之处,看似简单平常,背后却蕴藏着十几年精研苦读的深厚功力。
  听安意如说诗词,如听恋爱中的小女儿说情话,执子之手,情切切意绵绵,只愿"人生若只如初见"。而听江湖夜雨谈诗词,如坐山中松下听高士论道,剪烛论心,天苍苍野茫茫,自知"人间正道是沧桑"。江湖夜雨的文字不是缥缈朦胧,以韵致见长之作,也不是愁肠善感的小资型苍白呻吟,江湖夜雨评点文字的妙处,在于触机成趣,妙绪纷披,庄谐杂出,剔肤见骨。他即事见义,如地涌泉,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幽默中透着深刻,让人笑过后却又汗潸潸脊背生凉。
  说实在的,江湖夜雨并不像一个专门玩文字的人,将文字弄成七宝楼台一般华丽琐碎似乎并非他的长项,他不作闺中女儿态:心事婉转,故作娇嗔,费人疑猜。但他的文字"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不卖弄",继承了我国古典文学中的简洁而又传神的白描手法,寥寥数句,却意味无穷,给人以亲切、真率之感,恰似江湖侠士,爽爽朗朗,磊磊落落。真可谓:"佳思忽来,书能下酒,侠情一往,云可赠人"。
  老杜有诗:"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一丘一壑,一亭一园,盆景瓶花,女儿情怀,固然也使人留恋,但如果以为天下之美尽于此,而不知此外复有名山大川,北海南溟,铁马金戈,兴亡成败,则陋矣!所以我觉得江湖夜雨的文字还是非常值得一读再读的。
  3.纤巧与厚重
  --读《长安月下红袖香》有感
  文/颜如舜华
  2006年的书市,若少了安意如,想必是有几分刹风景,也正因为有了安意如,才使得另一个研读诗词的才子江湖夜雨走入了人们的视线,作为一个看客,对他们的纠葛不大感兴趣,只是对才子才女们的文章大为欣赏。
第48节:热酷书评精选(4)
  两者都是从诗词延伸而去,沉浸于遥远时空里的生活,用心来感悟那时的人,那时的事,还有那时的情。
  说到情,安的笔触更为细腻,在缓缓而行的文字中,清丽宛转的思绪,诉说着点点的伤感,有些地方颇有些当年《大明宫词》里台词的风采,在她的书中也有引用。每本书,每篇字,那些忧伤淡淡的袭来,想是会在"如此星辰如此夜"的时候更易想起,是一个小女儿关于风月的遐思,用一颗敏感的心,体味着诗人或词人在作品流露的情感,加以演绎,引人向往。
  也是情,在江湖夜雨的笔下,却更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他以几分旁观者的清明,在似叹非叹,似吟非吟间,以稳健的笔,时而戏谑,时而感怀,时而崇敬的心,感悟着一首首诗词,一个个的作者。他的笔下,是大唐恢宏的画卷,是人物鲜活的一生,是诗词作者隔了千年后依然铮鸣的强音。没有理由不随着他去体验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人生,没有理由不随着他去触摸一个又一个惊才绝世的灵魂,他应该是前人的知音,是可以围炉酒话的人物,他用广览众家的视野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扇通向诗词的窗。看他的书,不用以正统的心研读,也不必担心是否有杜撰人物或是亵渎历史的嫌疑,只要以轻松的心,随着他的文字,去领悟,去体会,或沉思,或讶然,或开怀,自是会动容、动情、入心的。
  读诗词的人想必都有一番自己的理解,可真能写得出来又写得极好的怕也不多,而这两位写得都是不错,若真要是相较,前者有些风流纤巧,小家碧玉;后者则是厚重深沉,俨然有大家之风,可以慢慢读,细细看……
  唯有叹息可平事,凋落最终是红颜,长安空留千载月,清辉几处照福缘?读《长安月下红袖香》有感。
  4.无限风景在书中
  --读安意如和江湖夜雨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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