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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

_2 安意如(当代)
3
到达一个站,停车时间较长。长生下车到站台上活动腿脚,天边星辉淡淡,东方微露曙光。远处山坡上草木萧瑟,沉默如岩石。火车开动时,他看见枝桠间惊飞的鸟雀,在天空中盘旋。
人的一生,都行走在寻找光的漫长旅途中。因为尹莲,他心中的光芒虽然时时摇摇欲坠,却从不曾陨灭。
第一部分 第20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7)
他从尹莲处获得的洁净力量,比爱情具有更大的拔除力。命运颠沛,红尘浪荡,他虽屡受伤损,终因内心持有善信而保有一条深入灵魂,超越自我的渠道。那觉悟之门,始终为他打开,也为所有人打开。
他所前往的远方,有终点,亦没有终点。故乡,此时成为心理上的概念。这趟溯游之旅,连他自己亦不知最终会浪迹到何处。只是心意所引,是以义无反顾。
关山阻隔,故园已遥。
这一宵是在兰州,黄河穿越了这座城市,让它变得狭长。这孤凉的城市,没有金戈铁马,没有冰雪塞川,没有尹莲。梦中若隐若现的
涛声伴随了他一个长夜。
以为会泅河而遇,梦醒却一无所获。
醒来长生想起一句诗:“年来多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心下无限凄清。
现实向前,回忆往后。已经是这样了,还不能两两相忘。
早起去吃了一碗面,转身离开,前往敦煌。当年尹莲带长生返京,走的就是二○五国道,由拉萨到格尔木,经敦煌,前往兰州。如今他重走故道,只为怀念。重新收集与她的点滴记忆。
敦煌比当年齐整得多,是座健旺的,令人欣喜的小城。而更多的地方,荒原如砥,沙漠如海。七月骄阳,照得人心惨烈荒芜,举目望去黄沙漫卷,寸草不生。当年尹莲曾带他去过很多地方,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玉门关、阳关、汉长城,而今他独自一人,静默走过,孤单坚决如千年之前的行脚僧人。
洞窟,山川,城阙,依然如故。它们经得起万载风尘侵蚀,而他无能,仅仅是数十年的岁月磨砺,已令他千疮百孔。
莫高窟的壁画依旧斑驳鲜亮。那时是尹莲带着他一个个洞窟走过,告诉他许多典故和传说。阴暗陈旧的洞窟里,即使外面阳光如瀑,里面也凉气逼人,尹莲打着手电,一点点照亮。藏经洞北壁的壁画,画的是僧侣和侍女,树木的枝条垂下,上面挂着一些物品,像是酒壶和挎包。僧侣的手中拿着团扇,女人的手里拿着长长的木杖。
身处幽深洞穴,与佛像壁画劈面相对,太古老的陈旧感,令年幼的长生既新奇又害怕,紧紧拉住她的手,直到走出洞口才松一口气。牵住她的手,始终不舍放开——当年回京,尹莲特意选择多行经一些地方,一路丰富他的见闻,亦是长生此生旅行的开始。
心事如尘,小心翼翼步入旧梦,目睹的却是崭新现实,心知逝日不可追。如今莫高窟建了博物馆,洞窟被保护,整修,多了专家学者的关注,门前有许多佩戴讲解器的导游。鸣沙山前则多了许多驼队,有组织地殷勤招徕游客,还有往来穿梭的区间车,载着兴高采烈来去匆匆的游人。
长生徒步走到月牙泉,坐在沙丘上,直到月色满怀,游客作鸟兽散,再难觅到一个人影。
一望无垠的沙海,沙丘像波浪一样起伏,冷风袭来,卷起细沙。工作人员来清场。长生裹紧了外套往外走。月光下沙漠浩瀚,月色浮动,隐隐如波光潋滟。转过一座沙丘,那一泓清泉就看不见了。清澈月牙的影像却深印脑海,久久难以消散。泉山对峙,他想,人与人的感情,若能如这月牙泉和鸣沙山一般多好?亘古相依,存在着小小的距离,遥遥相望,不厌不离。
第一部分 第21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8)
或许,他的错误,不是爱上了一个人,而是对这份爱起了贪执。贪执让人不舍,痛苦,煎熬,但他努力过,尝试过,真的不能放下。
山河暗淡,星月陨落,掌纹断裂。纵然形骸朽烂,生命湮灭沦陷,他对她赤子之心永存。
仿佛下一刻,尹莲就会从大漠中缓缓走来,风尘满身,光彩不减。脑海被回忆塞满,长生知道,是离开的时候了。
搭车回到城中。经过夜市,霓虹招牌招摇闪烁,各式小吃目不暇接。但人声鼎沸,待久一阵会觉得听力受损,心跳加速。长生径直穿过那些热情招徕生意的人,去菜场附近吃驴肉黄面。
“顺张”是老字号,当地人才知道,以前尹莲带他来过。问了人,拐进小巷,这家店果然还在,生意越发红火。不一会儿院子里坐满了人。吃完饭出来,长生在街边买了点李广杏。这也是他童年的记忆。
穿过几条街,选择一家私人旅馆住下。小旅馆有个露天院落,等待前台办理入住手续时,长生站在走廊里点燃一支烟。听见旁边几个形似背包客的年轻人,正兴致勃勃讨论着行程。一会儿是新疆,一会儿是甘南,一会儿是稻城,亚丁,一会儿是拉萨,墨脱。议论纷纷,显然是一群对旅行充满热情想法的年轻人。许是放暑假结伴出行的大学生,许是城市中久被拘禁,好不容易讨得年假出游的普通白领。
长生的出现,令他们短暂中止了热烈讨论。座中两个女孩一见长生,对他招呼,嗨!帅哥,要不要过来坐一下?
长生礼貌地微笑摇头。他不欲加入这样的讨论。前台安排好房间叫他,长生进屋去取了钥匙和行李出来,一个短发女孩摇曳生姿,迎过来问,hello,帅哥,你一个人?你准备去哪里?
还没想好。长生笑答,随即道声,晚安。绕过那女孩转身上楼去,不理那女孩脸上显而易见的落寞。
我叫Lisa!你记住,我叫Lisa!短发女孩站在楼下大声说。长生站在楼梯上点头一笑,好的,晚安,Lisa。他上楼去,听到楼下一阵起哄,有人吹起口哨。旅馆的前台小妹,不得不出来招呼他们小声点。
此时旅馆里住客不多,关上门,依然能听见他们在院子里嬉笑,聊天。一时是在议论他,一时话题又从国内转到了国外,那短发女孩Lisa刚从加拿大留学回来,口口声声说着温哥华多伦多的优越,另一个女孩便不甘示弱地说起在美国上学,香港工作的经历,话题渐渐由旅行的精神追求转入城市的物质生活经历。
当长生听见他们喋喋不休争执旅行线路,或谈及都市物质生活的种种,因为年轻的缘故,在细节上仍旧心存攀比计较,长生失笑,索然。
Armani,Chanel,Gucci,Cartier,golf,sportscar……言语之中,中英文交杂,逻辑混乱。在那群年轻人津津乐道的喧嚣里,长生翻起随身携带的书,静心阅读。
木质的旧床,坐上去咯吱作响。长生在笔记本上记下上师开示的一段话:“希望受到赞美,不希望受到批评。希望得到,不希望失去。希望快乐,不希望痛苦。希望声名远播,不希望默默无闻受到忽视。毁与誉,得与失,苦与乐,讥与称,世间八法十分重要,应当熟记于心,如此就可以不时检查我们是否落入其中一个甚至全部陷阱。”(宗萨蒋杨仁波切语)
第一部分 第22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9)
长生检视自己,觉得自己完全掉入这些陷阱中,喜欢被赞美,喜欢赢,不喜欢输。虽然看似不在乎别人的关注,事实上,他始终生活在被重视和关注的环境中,未被真正轻视过。他最想得到的,就是尹莲的关注,和她全部的爱。这么多年,为了得到想要的,他努力在扮演着一个符合别人要求的角色,满足着别人的自我。
灵犀触动,但尚有关窍未打通,困意来袭,伏枕睡去。
4
敦煌到格尔木,乘坐汽车卧铺。未出城前,车开得极有风度,司机忙着四处拉人,兜圈带货,将车上的铺位塞满,兜带的各式货品和众人的行李放在车底厢里。司机在车下跟川菜馆子的老板抽烟聊天,交接货物,一点也不着急赶路。看着时间充裕,长生进店要了一碗粥,门口热气腾腾蒸着馒头花卷。他买了几个。在旁边的小卖部买了水、烟和干粮。
一出敦煌,车速就提起来。无惧颠簸,在戈壁上开得意气风发,义无反顾。忽而青天白日,大风凛冽。忽而沙尘滚滚,遮天蔽日。戈壁上的红柳杂草,掩映在风尘中,与荒山做伴,显出孤傲的生命力。
汽车卧铺条件比火车硬卧又差许多。低矮的铺位,令人无法直起腰来,只能躺卧。躺久了又震得周身酸痛。车上没有厕所,到了某个可以如厕的点,司机就大力按响喇叭,叫起车上的人去撒尿。下一个停车点可能远在数小时后。一群人下车迅速朝道旁奔去,遇到连简易厕所也没有的地方,只能在风力逼人的旷野找一个避人之所,匆匆解决。
天渐渐地暗了,落日余晖铺陈的道路充满迷幻色感,犹如传说中的天路。车厢里各种混杂的气味和声音让人感觉是在一座流放的集中营。
路途漫长,司机放出音乐来,一车人跟着碟片哼哼唱唱,一会儿是《青藏高原》,一会儿是《回到拉萨》。歌手的声音在平时听来还有几分苍凉,到了真正的青藏高原上就显得太甜腻轻薄了。
过了一会儿,车载电视又开始热热闹闹放着几年前的香港枪战片。身边小孩啼哭,大人聊天,有人打电话。热闹纷呈。长生的整个旅程就在这样的氛围中一寸寸挪移前进。
道路颠簸。书看久了,眼睛酸胀。长生躺下来,闭上眼睛。尝试着按书中所言的方法去调息,修习禅定。
禅定随时随地可做,无论采取何种姿势(当然以身体坐直,全身放松,坐姿端正为最佳,躺着容易入睡),静下心来,双眼微闭。将注意力专注到自己的呼吸,跟随气息的出与入。初时可观想身如大地,头触苍穹,安然不动。渐渐身化虚空,只余呼吸存在。
释迦牟尼说:“我们在每一口呼吸里都经历着生死。”
念头纷沓而来,意念飘散。以往看过贝托鲁齐的电影《小活佛》的片段闪现脑海。一场大雾降临王城,王宫里的人纷纷陷入沉睡,悉达多王子在车夫迦拿的帮助下走出王宫。
悉达多回望故城,他们尚在沉睡之中,而他已经醒来。踏上觉悟之路,不会中途折返。
长生深吸一口气,将念头收拢,再次专注呼吸。禅定意在调服心性,不断与散漫对峙,直至念头不再如乱马狂奔,雨后春笋般冒出。
觉察到念头,不去执著,让它来去如行云飘散的过程,直至意念减灭,波澜平息,心如止水。
第一部分 第23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20)
实在地去修习,每一步都殊为不易。尤其对于尘世中心事繁杂、思虑重重的人而言,深入空性、灵性的修习,是漫长,艰辛的过程。
昏沉来袭,不再专注于呼吸吐纳。
在深长的记忆里跋涉,又再忆起,昨夜跟他打招呼的女孩,提醒他想起生命中经历过的那个也叫Lisa女人。
他和她的关系,一言难尽。一如敦煌壁画,斑驳残损旧痕,不能长久与之相对,令人思绪飘摇,内心凄楚。
与范丽杰相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细节不明,亦无心追究,总之是纠葛,不是愉悦。她和他,只是特定时期的必然勾连。她是长生决意舍弃的曾经,不想携行的过往。
是以曾经的青春繁华慷慨相赠,还是以岁月的漫长荒芜相欺,相欠,相负。无论怎样定义,都势必与这个人一刀两断,再无干系。
暮色已沉,路灯亮起。错车时,刺目大灯射在他脸上。同车的藏民翻了个身,发出响亮鼾声。
长生朝前看了一眼,司机侧头点一支烟。火星一闪,灭了。车往前开着,四周一切已经没入黑暗中,荒原荒山,不知到了哪里?看时间估计,应过了当金山,还未到大柴旦。
星沉海底,雨过河源。车打着锥形的光柱,在黑夜里颠簸穿行,更远的地方尚埋藏在黑暗中。时间无法篡改记忆,历历分明,毫不紊乱。
一路行来,长生时时陷于回忆中,因而得以反省。是当年旧事如梦,还是这么多年的辛苦劳碌如梦?他是踏上了寻梦之旅,还是已经醒来的归人。观想前尘,如梦境深沉。
夜里,车突然抛锚停下。司机下车修理,车上人逐渐醒来。车内开始喧嚣,有人抱怨,有人谈笑,有人则开始打手机。长生下车去车前帮忙,然后独自绕到路的另一侧。
扑面仍是西北夜间惯有的寒凉大风,促人清醒。仰面看天似水墨,星河横亘,远处山峦模糊起伏,近处的山路,迤逦通向黑暗未知。邂逅这样的场景,恍若置身梦境。不期而遇,又异常熟悉。长生伏下身子,触摸道路,粗糙的石子和沙砾,尚带有白昼里阳光炙晒残留的余温。
天地清旷,大地呼吸绵长。
当年,随尹莲沿这条路从高原走入城市。索南次仁,成为了尹长生。有些路,纵然多年不曾重走,亦保有深重感情。
听见司机打开大灯,按响喇叭,催促众人上车,长生回望耀眼之处。那光影中仿佛有尹莲。
5
一九七九年秋。
尹莲本想开车带长生回去,但又想让长生坐坐火车。她决定先开车走一程,到兰州再乘火车返京。
尹莲独自开车带长生走。从二一五国道出来,经青海,敦煌,到兰州,道路颠簸艰险,有时绵延百里苍山寂雪,戈壁荒滩。有时又见河川秀雅,树木葱茏,炊烟袅袅,走入山中仿佛置身江南幽谧的小村。
湖泊静雅,草原丰美,戈壁绵延,胡杨苍劲,红柳柔媚。长生从不知自身世界之外还有如此广大美好的天地。尹莲一路指点风光给长生看,长生虽然对途中某些景致早已司空见惯,但此时有尹莲在旁,心情大好,入眼时总觉得风光耀眼,不同以往。
尹莲一人开车。风景太好,或是觉得累时,就会停下来,找地方歇够了再走。其时青海正好油菜花开,蓝天白云底下,灿黄于一片艳绿中喷薄而出,前赴后继扑入眼底,霸道地盘踞不去,一开始看,只觉得亮眼,振奋。
第一部分 第24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21)
尹莲一直觉得幸福如果有颜色,就应该是这种浓艳的黄,铺天盖地而来,可架不住幸福太多,泛滥成灾。看到后来,连开始兴奋的尹莲都戴上墨镜,笑说虽然不花钱,也架不住这么看,眼睛吃不消。
在青海湖边过林卡,在草原上遇上了牧人,邀请他们同饮、共食。有时同样被邀请,做短暂逗留,被人迎入毡包休息,觉得困倦就小睡片刻。醒来心明眼亮,心怀畅快。
只要尹莲愿意,一路自有人接待。有些路段艰险,路况不熟,可找当地军车开道。有时,路段较崎岖时,有军人代为开车,尹莲就窝在后座和长生聊天。
这样自在的旅行经历,在长生可算有生以来第一次。亦因这一路走来,朝夕相处,使他愈加信任尹莲。她不会半路抛下他,她是真心带他同行的人。这个认知使他振奋。长长旅程,使他忐忑悸动的心情也时有平复。
如是边走边玩,走了半个月,车开到兰州。尹莲带着长生转乘火车入京。她打过电话,家里一早安排了车在站台等。车甫一到站,就有人避过人潮,将她和长生护送上车,一径开出站去。
车穿过这城市的心脏部位。尹莲细细告知长生,这是天安门,我们走的这条路是长安街。车里极安静,司机坐得笔直,形同一个会开车的雕塑,连头都不回一下。只有尹莲轻软的声音在耳边涓涓滴落。
长生四顾茫然,再次因羞惭而忐忑不安,他听见自己心跳得又快又急,像战鼓擂动,好像马上就会挣脱这胸腔飞去。由车窗望出去,这城市华灯绽放,绵延灿若星河。眼前这么亮,光芒已灼伤他眼眸。他不知道身在何处,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甚至不知,自己的表情是否自然。
藉由这光芒穿越黑暗,车拐进了一条林荫密布的小道。又不知怎么三拐两拐,走了多远。他还在发愣,司机已经停车熄火,下车打开车门。尹莲跳下车,笑着伸出手去,长生,下来。这下我们真的到家了。
长生随她跨进院子。只见庭院深深,不知要走多远。看着眼前矗立的小洋楼,分辨不清是什么茂密植物爬满了院墙,开得繁盛的,仿佛是花。晚风过处,一阵幽香逼到鼻端,长生呼吸一窒,脚下一顿,心里一惊,这就是新家了吗?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站在台阶上,不能举步。眼前门半掩,透出淡薄亮光,像一匹丝缎。虽然他不知里面是个怎样的世界。但他知道,那个世界与他之前生活的截然不同。
忽然他有畏惧。觉得自己并不像预期的那样期待这新生活,他情愿还是在甘丹寺,退守在熟悉的世界里。站在这高门深户前,他一点也不雀跃。未来,以深不可测甬穴的形式出现在眼前。他全然不知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以为自己勇气十足,然而,仅仅是这一扇门,已不够胆量推开,去看看门后有什么。
长生转脸看一眼尹莲,突然疾步走下台阶。
长生!尹莲愣在那里,陡然领会到他的意图,心中一紧!急唤出声。
长生朝院门走去,他听得出尹莲的关切紧张,可他按捺不住心中想要逃离的恐惧。
他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院门外是憧憧树影,幽幽的一片黑。木叶颤动,霍霍有声。外面一样是他不熟悉的世界,长生回过头,看见尹莲站在台阶上,看着他,她身后有光,光虽然微弱,却足以引诱他回转。
第一部分 第25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22)
他默默站住,转身走回来。尹莲奔下来,紧切地抱住他,你要去哪里?别吓我,长生。
猝不及防的亲密使长生一惊,强忍住要退避的想法,抿嘴望着她,尹莲眼中莹然有泪,星星点点,她对他的感情总是鲜明得让他困惑。一个人,怎么就能对另一个人如此好。
我……怕。长生以悄不可闻的声音说。心中比夜色还要深沉的惧意,也只能化作云淡风轻的两个字。
他站在那里,腿紧张地打颤,手心里全是汗。
进退无路,是他最真实的感受。是他自己决定到此,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这里,没有一丝痕迹与他曾经生活的世界相同,他是贸然的闯入者。惟一熟悉的只有尹莲,但不知她可依赖多久。
有我,长生。你相信我,好吗?尹莲握住他冰凉的手。她能够感受到他的惊惧,却无言告慰。
好似过了很久,又仿佛只在刹那。长生若无其事地笑笑,点点头。
最终还是走进去,偌大的屋子里看不见人,每一处陈设都和他熟知和设想的不一样。有些东西见所未见,盘旋而上的楼梯,壁灯朦朦胧胧的光,映在墙上,像一只只蝴蝶,停在那里。
尹莲领长生上楼。勤务员只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在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
“首长出京开会去了。”有人为他们打开房门。
“知道了。你们去睡吧。东西明天再收拾。”
尹莲带长生进了三楼的一间套房,随即有人送上一碗粥,尹莲略略喝了几口就叫端下去了,另叫人给长生备了点心。房间里也不甚奢华,只是每件东西都恰到好处,显出清淡的贵重来。
洗漱,睡觉。一夜无话。
在大而软的床上醒来,被子那么温软,几乎像溺死一样醒不过来。睁着眼,盯着房梁上雕刻的繁复图案,并不认识具体是什么花鸟,只觉得层层漾到眼底来。闭上眼睛,伸开双臂去探测。好像不是躺在床上,是睡在宽阔河面一样,手探不到边,翻滚了两次,才摸到床沿。
长生小心翼翼跳下床,揭开窗帘,此时才看见这院落的样子。一楼的院落里,疏落种了丹桂、玉兰、海棠、金银花,还有一株青梅,结实累累。庭院里已有人忙着修剪花木,扫洒庭院。清风拂过,送来一阵馥郁花香。
长生想起昨晚,站在院里,不敢抬脚出门去。现在,从楼上看过去,门外是几条幽静曲折的胡同,看不清通向哪里。国槐夹道,枝叶间有鸟栖息,啼鸣。近处,是几处格局相似的院落。再往前,隐隐一带红墙黄瓦,一座矮得不像山的山,脊梁被楼群割断,艰难蠕动,一如被禁足的兽。
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方,在陌生早晨,对年幼的他展开了模糊的面目。
长生茫茫看着,听见身后门响动。他回过头来,看见尹莲,披散着长发,站在门边对他点头。
你起得真早。她笑着说。
海棠初醒,花容愈媚。长生被她的美惊得低头,笑了笑。又抬起头来,看见她,他心就安乐了。

1
远山和树木的轮廓在日色中逐渐清晰,车在清晨时分抵达格尔木。
格尔木,蒙古语音译,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一九五二年,跨越“世界屋脊”的青藏公路从西宁修到格尔木。一九七九年青藏铁路西宁至格尔木段八百一十四公里铺通,全线通车后,高原上僻静的小城格尔木密集进入大众视线,开始有人在此逗留。取道去三江源,去昆仑山口,去看盐湖。一九七九年,他随尹莲到此,此地还是初具城市雏形,人迹罕至。
第一部分 第26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23)
在长生心里,时光深处,格尔木依旧是个小镇,而非现在的新兴城市。
重抵格尔木,走在街上,长生惊觉时间流动如此迅疾,生动,无情。它令一个当年荒僻的小镇,变成明显有城市气质的地方,亦令当年的幼童涉过了而立之年。格尔木朗朗而立,是岁月的镜面,令他不得不直视内心的苍老,荒芜。
下了车就去旁边的火车站买了车票,选择坐火车去拉萨。格尔木之南,就是故乡。
一路奔波,到此终于要休整一下。住进了格尔木宾馆,当地最好的宾馆之一,整齐洁净,服务周到。洗头,冲凉,刮完胡须之后,出门去旁边的超市买点东西。凌晨的车,由格尔木到拉萨尚需一天。
潜意识里,他又不自觉拖延回到故土的步伐。因为自觉面目全非,羞于面对。
出乎意料的,宾馆旁小小的超市里挤满了人,热闹得令人起疑。长生听到身边人议论,接下来几天可能会停水,可能会发大水,先后听来几个版本,不知真假。只见不断有人蜂拥到超市来采购,小孩兴奋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大呼小叫。他听到身边人在感慨,真是,格尔木过年也没这么热闹。
长生买的东西少,两瓶水,一碗面,一盒木糖醇。眼见他只买这点东西,身边一位大姐好心提醒他多买点以备不时之需。长生一笑说,谢谢,我明天就回拉萨。
是回,而非去。脱口而出后,才怅然吃惊,察觉蛰伏的念想有多深。此身之于西藏,长生自认是弃子。非是西藏抛弃了他,而是他自觉离弃了西藏。长于北京,成年后工作经商足迹历遍大半地球。投身了另一种光怪陆离,催人麻木的城市生活。是以此时近乡情怯,心中惭愧。
怅怅然出了超市门,日色竟还鲜亮。这高原小城日光丰沛,不依不饶。幸好还有丝丝凉风,道旁树木青葱挺拔,是高原特有的昂然之态。迎面有年轻女子牵着孩童走过干净街道。小孩看见他,甜美一笑,长生亦摇摇手。这骤然而至的温馨刺目,照亮他心底空洞,酸楚。
记忆里恍惚有过类似的温馨场景,当年尹莲一定带着自己走过这样的街道。
要在远镇的落日里踽踽独行,检点悲伤深处,才痛恨自己倔犟,痛恨生性的疏离,错失了那么多相处的时光。光阴一去不返,岁月深处,往事难追,故人再难亲近。
人间事事不堪凭,心事历历终虚化。一帧一帧过往亦不过是废片。
长生自知,他至深的辜负不在别处,乃在于他默默成为心机深沉,谋定而后动的人,背离了尹莲单纯美好的愿望。因此他沿着来时路,与记忆缠斗,想看看当年的自己。想试一试,能否寻回本真的自己。
寻找的意义,不在终局,而在过程。
短短的一段路,心意飘摇,牵连太多记忆,因而走得极慢。长生走到宾馆门口时,两个小孩冲过来,围着他争闹不休,拉扯不断。
长生醒过神来,凝看两个小孩,闪念之间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他静静看着两个小孩的把戏,不动声色。他身无长物,出门时亦没带钱包,只拿了一百块钱。两个小孩在他身上摸索一阵,暗中交递了一个失望的眼神……
长生看在眼底,忍不住笑意浮现。正当两个小孩失望准备离开,长生叫住他们,掏出刚找的零钱,又将手提袋打开,问他们想要什么。
第一部分 第27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24)
两个小孩把戏被识穿,明显怔住,愣愣地看着他,又再交递了一个眼神,准备开溜。
长生再次叫住他们。他温和的声音自有一种震慑。两个小孩乖乖地站住,长生蹲下来,将钱塞在他们手中,打开手提袋说,想要什么,自己拿吧。
两个小孩确信他不是在开玩笑,亦不像要为难他们,小心翼翼拿了两瓶水,两个面包。腼腆地道谢之后跑开。
看着小孩的背影,长生突然想到,当年他和桑吉的作为,在尹莲看来,是否也一目了然呢?她宽容凝视,从未点破。
想起桑吉。当年尹莲离藏时带走长生,将桑吉托付给罗布拉。一别经年音信稀,不知桑吉如今怎样,是否一直在甘丹寺里?
这一宵人在格尔木。
梦回时,痛楚根深蒂固。他像一只蚂蚁,背负着伤痛,眷恋前行,自以为行进了千山万水,却依然在她手心辗转。
长生头疼欲裂,双眼涩痛。睁眼醒来,晨光折进。世景荒茫,如天地初开。好像记得什么又好像忘记了许多,仿佛得到过什么,转手失去了更多。
起身收拾了行李,下楼退房。格尔木前往拉萨的火车在早上五点多发出。长生出门打到一辆车,街上人迹稀疏,只有路灯寥寥亮着。城市很小,不到五分钟就到了火车站。
火车驶出。车窗外的零星灯火,使他想起古人所言:“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晨景凄清,回望这座城,它面貌簇新,在他眼中却满覆烟尘。处在记忆的节点,他想起自己初到城市的狼狈。
2
尹莲料不到长生会有那么多的不适应。
初离高原,长生的身体有强烈的“醉氧”反应。开始几天,只是寻常低原反应症状,胸闷,头昏,嗜睡,整个人无精打采。尹莲带他去医院看过,医生吩咐好好休息,随后情况越来越严重,吃什么吐什么,没几天,原本健康活泼的他就变得面黄肌瘦。低烧持续不退。尹莲急得无法可想。
那晚,长生已经睡下。听到一楼有响动,不一会儿即灯火通明。长生正要从床上起来,看见尹莲打开房门出来。
你躺着别动,老爷子回来了,我下去迎一下。尹莲说着匆匆下楼去。
老爷子是谁?长生疑惑却不敢多问。即使是待在床上,亦能感知今夜不同寻常,只因一个人归来。家中宁静被打破,从众人的郑重
中,长生骤然感到恐惧,兵荒马乱的茫然。
像一个战俘,不知将被如何处置。
因为紧张过度,听力反而变得迟钝,怎么集中了精神亦听不到一言半语。又过了一阵,楼下声音渐悄。长生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听到尹莲开门进来,走到他床前,却是另一个人开口说话,明儿叫人弄点青稞、酥油过来,还有风干肉,饮食不习惯,吃不进东西,营养怎么跟得上!小孩子家没经验,乱吃药没好处,都给我停了!
是个男人的声音!还是个老人家!幼小的长生吃了一惊,睁开眼,看见床边站着一位面目端严的老人,头发花白,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他,说话中气十足,身板很硬朗的样子。
长生想不到,第一次跟尹莲以外的尹家人碰面,是在这样狼狈的境况下。
听他说起糌粑、酥油、风干肉、不用吃药,长生感动得口水和眼泪快一起流下来了,骤然对眼前这老头子产生了巨大的好感和亲切。
第一部分 第28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25)
波拉!他望着他,喃喃地,不由自主地叫出来,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波拉”,叫得尹守国也愣住了。他回头对尹莲说,听见没有?孩子叫我波拉。你看你把他照顾成什么样了!没本事尽逞能!
知道父亲的脾气,尹莲一声不敢吭。
尹守国对尹莲发作完,回过头,俯下身子,伸出大手擦去长生的眼泪,换了一种温和的让尹莲诧异的语气,对长生说,乖孩子,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波拉保证,过不久你就能吃上糌粑、奶渣、风干肉、人参果,波拉叫人给你打酥油茶,甜的咸的都有!
长生听话闭上眼,尹莲在旁实实在在地愣住了。她想不到长生一声“波拉”,就能把父亲叫得心软,心里暗松了一口气。这个头开得不错,下面的事应该会顺利点。
探视完长生,尹守国叫尹莲一起去自己的书房。尹莲到目前为止,还不完全知道父亲对自己收养长生的态度,心里惴惴不安。
上楼进了书房,尹守国将尹莲撂在一边,站在窗口远望了一会儿,方转过身来,劈头就说,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你打量我看不出你想什么?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情况,你竟然给我带个孩子回来!别人会怎么想,早知不该放你去。
尹莲见父亲沉下脸来,心中暗惊,知此事没有那么容易放过,只是先前在长生面前顾及颜面不发作而已。
爸。尹莲站在那里思忖良久,终于开口,我在江孜过达玛节,不小心丢了妈留给我的玉镯。如果不是长生,妈留给我的东西怕就找不回来了。我跟长生相处了好长时间,知道他是好孩子。
——理由不假,根本原因却不是这个。长生神似谢江南,这是不能说的秘密,别人看不出来最好,由她独享。
她知父母这一生相濡以沫,感情极深。母亲死后,父亲常临诗词,尺幅的宣纸上,来来回回只得一句:“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笔意凌乱,不能终。
提及母亲,尹守国脸色果然缓了缓,眼中浮起一丝怅然,半晌才道,就算这样,这么大的事情也该跟我商量下。感激他也有其他法子,未必一定要领他回来。
尹莲见父亲语气大见和缓,当下松了口气,回道,我怕可惜了他。这孩子是个孤儿,留在那边,如果没有好的教育,长大了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咱家又不是养不起,何不成全了他。
尹守国听得一笑,小孩子家的不经人事,你想得倒轻省!收养一个孩子是那么简单?说不惊动也要惊动!你还大张旗鼓四处找人办这办那,唯恐天下不知!
尹莲知自己收养长生,托人办入学的事已有人禀报父亲,现下揣摩不透父亲态度,唯有闭口不言。
尹守国慢慢踱到桌边,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抬头望着尹莲,突然岔开话题,这一趟出去回来,我瞧你是瘦了不少,难不成他们没好好照顾你?
尹守国虽仍是面色沉沉,留心去看,却早已风消雷隐。他和夫人育有一双子女,长子不幸早逝,夫人又先他而去,身边惟有一女。尹莲眉目似她母亲多,一颦一笑一恼一默,皆能牵动情思,由不得他不心软松动。
爸,可别冤枉了你那些老部下,人家事无巨细,恨不得二十四小时紧迫盯人。我前脚到拉萨,他们后脚就找到了,抓贼倒没见这么快的!是我自己不想麻烦他们,我去看了罗布,在甘丹寺附近住,比住招待所舒服多了。尹莲含笑半真半假抱怨着。
第一部分 第29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26)
尹守国看着她,叹一口气。这也罢了。总算你出门还知礼,没给我惹是非。赵家那孩子前一阵去了趟成都,风言风语传到北京来,老赵气了个半死。你不许学他,做人做事谨言慎行要紧。
尹莲见父亲训话,忙毕恭毕敬地应了。
尹守国眼波一闪,隔了半晌说,长生这孩子我瞧着不错,举止清贵,倒不像穷乡僻壤出来的。西藏这地方我也有感情,留下就留下吧。也是他的缘法,只要品行好,出身倒在其次。既然姓尹,对外就说是你哥的孩子吧。只有一条,入了我尹家门,对他要严加管教。
尹莲原想着要大费一番口舌,正暗自拿捏言辞。想不到父亲轻易答应下来,一时喜不自胜,忙凑上去给父亲捏肩。
少拍马屁!尹守国笑着打她的手,早干吗去了?性子来了就去了西藏,这么长时间也不和家里联系,差点海陆空三军都要出动找你了;一时顺了你的意就眉开眼笑,半点城府没有。
话虽如此,仍是闭目享受爱女为己捏肩孝敬的快乐。
尹守国一时又想到一事,眉头一皱,你和他到底怎样?
尹莲心头一凛,含糊回道,哪个他?
尹守国霍然开目,瞪了她一眼,半笑不笑地讥讽道,非逼我挑明了!谢江南!你要有第二个人你倒是出息了。
这个名字让她胸口一窒,血气闭塞,逼住了,什么都出不来。明明有人拿刀在心上剜,伤痕密布却不见血流出。她转头向窗外,想起在高原上看到的起伏不绝的山。想到达的那一座永在前方,巍巍峨峨,无法靠近。
爸,我能怎么着?他已经结婚了。她苦笑,不觉停了手。
所以你就领养个小孩回来,也算是表明姿态?
尹莲心中一惊,父亲到底是看出来了!
闷了半天,她说,除非是跟他,否则我不打算有小孩。这是真话。
感觉到父亲身体一僵,半晌才听尹守国沉沉道,现下你这么别扭着,我由得你,可你别指望永久这么着。
爸,我知道。我需要时间。现在,你且由我一阵吧。我答应你,我会好起来的。爸,我已经好多了。
屋里静如废墟。人埋在废墟里不能出来。见父亲闭上眼,尹莲放下手,轻悄悄经过他身边,下楼去了。
无能为力的,尹守国看着女儿的背影一声叹息。每个人都有无能为力,无法自拔的时候。
横亘在心中,那人是一道深不可测的暗流。只可观望,不可泅渡。这种感觉他懂。
悲欢喜乐在其间繁衍、生灭、流转不息。真心相爱的恋人,他和夫人也是这样。他不欲女儿变得无情,冷硬。是以,不勉强她忘,不勉强她放,惟等时间来平息干戈。或者沧海横绝,或者海枯石烂。他这一生经历太多,得到的多,失去也多,已知顺从天意,万事自有天命裁夺。
3
第二天,长生醒得格外早,站在窗口看到门口停了一辆黑色小轿车,过了一会儿,只见尹守国从林荫间走来。
走到院门口,早有人迎上,尹守国将手中蒲扇递给身边人,抬脚跨进院子。虽然昨天迷迷糊糊叫了波拉,但长生此时方敢确定他是尹莲的父亲,那位连尹莲都很畏惧的“老爷子”。
不一会儿,尹莲出来叫他起床,见他已醒,不由笑道,我忘了你总起得比我早。这下好了,以后你陪老爷子锻炼去,我是陪不了他,起得绝早,要人命的。
第一部分 第30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27)
长生去洗漱,换了衣服,随尹莲下楼,见尹守国在餐桌前端坐看报。见他们下来,略抬眼,颔首,坐。
尹莲先站着叫了一声爸,方敢挨着他坐下。长生亦步亦趋,见尹莲坐下,方挨着她坐下。
一阵静默,尹莲用眼神示意长生叫人。
老爷……子。长生艰难张口,差一点脱口而出叫成“老爷”。
跟她学那些混账叫法,叫我波拉,叫我姥爷也行。尹守国哼了一声,将视线从报纸上移开,不动声色地瞥了尹莲一眼,又盯着长生看。
尹守国有一张清冷严峻的脸,颧骨稍宽,言谈时不怒自威,只一双眼睛望着尹连和长生时,流露出淡淡温情。长生尚未反应过来,尹莲已喜孜孜地对长生说,长生,快叫姥爷啊!
长生方才反应过来,赶紧叫了一声,波拉。想想不对,又改口叫姥爷。
尹守国心情大好,露出笑脸,对长生说,“波拉”好!“波拉”听着亲切,想当年,我在西藏,被人叫做“居觉”,现在也到了被人叫“波拉”的年纪了。
尹守国见长生一脸迷茫,不用尹莲解释,自己兴致勃勃地说,波拉以前,那个,年轻的时候,在西藏当兵的。波拉还会说藏语!
说话间,家中的保姆端上早餐。尹母是南方人,家中饮食以南方风味为主,早饭尤其清淡。只单为长生捏了糌粑,打了酥油茶,还配上一碟生牛肉酱。
一听尹守国会说藏语,长生明显没有那么拘谨了。他指着面前的酥油茶说,这个,怎么说?
考我呢!尹守国哈哈大笑,却不厌其烦回答。他说得比长生问得还多。尹莲惊得差点合不拢嘴,为了掩饰惊讶,只有低头不停地吃东西。
酥油茶叫Qiapejia,喝茶是Chiadong,肉是Caxia,青稞酒是Qiang,奶酪是Daxiu,碗是Poba,杯子是Gelasi,筷子是Kuaizi。你说,我回答得对不对?
长生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睛发着光,拼命点头,他像见了亲人,心里高兴,不知怎么表达,忽然啪啪地鼓起掌来。
尹守国被他的动作和表情逗乐,熟练地捏了一个糌粑,说,我也吃一个!好久没吃了。
好吃吗?他用藏语问。
很好吃!长生用藏语回答。
老少之间有问有答,尹莲倒成了局外人,一顿早饭吃得其乐融融,热闹非凡,这是多年不曾有的奇观。尹守国历来威严少语,自从三年前爱子尹凯旋意外过世,更没怎么展露笑颜。
与父亲的关系,一直举重若轻。尹莲觉得父亲更器重哥哥一些,对她只是娇宠。这娇宠有时不免使她失落,怀疑自己的能力。
在尹莲的心里,一直蛰伏着保护和照顾人的欲望。遇见了长生,她的欲望更蓬勃起来。
她开始学习做一个母亲。
4
火车上的人逐渐安顿下来,少年的嬉笑声响起。长生对面的铺位和隔壁几节车厢都是在内地上初中放假归来的孩子。长生帮他们拎热水,取放行李。很快与他们熟络起来。这群孩子,有来自那曲的,有来自山南的,有来自拉萨的,都是藏地家庭条件不错,自身成绩又优异的。因为离家在外,言行举止更多了几分稳重和朴实。
仿佛是天生的亲近,他们亦乐意同长生交谈,围住他问,叔叔你是藏族人吗?
第一部分 第31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28)
长生惊讶他们能一眼看出,点点头,我从小就离开了,现在回去。我的家在拉萨。
几个小孩相互看一眼,表情更振奋了,听了长生的话,说,我们也想家!很快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
一句无心之言,勾得长生心潮起伏。这些孩子们还有家可回,他的家在哪里呢?回到拉萨,也只能先回甘丹寺,看看能否找到桑吉。罗布拉已在几年前过世,桑吉是他唯一的亲人。但他和桑吉已经失去联系好几年,能不能找到他,还是未知之数。
和孩子们闲聊,问起他们在内地读书的情况,孩子们七嘴八舌,说的大致是一个意思,开始是不习惯的,现在慢慢习惯了。但还是会想家,一到放假就归心似箭。
是啊!怎么可能一声不响就习惯呢?毕竟是离乡背井。到一个生活习惯、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地方去。需要一个不短的适应过程。眼前这帮孩子,小的才读初一,大的也才读到初二。此刻人生某些段落重叠,他们就像年华的倒影,让长生想起初到城市、初入学校的种种不习惯。
尽管学校一早联系好,回到北京后,尹莲亦没有急于安排长生入学。假如汉语不过关,长生不可能跟上学校里的学习进度。如果无法与人正常交流,他的不适感会更加严重。
为帮长生打好语言基础,尹莲找来汉语拼音的教材,一字一句教他。他们的教学并不限于某一特定时刻,而是随时随地。长生像一个重新睁开眼认识世界的孩子,总是拉着她不厌其烦地问,这是什么,这个用汉语怎么说。她耐心纠正他的发音,回答他的疑问。
尹莲从中获得极大乐趣,长生不经意间冒出的话,问出的问题,都能令她反省深思,仿佛是换了一双眼,一颗心去看待万事万物。
她能够感觉到他旺盛的求知欲,像久旱的树等待雨露滋养,或者更强烈一点,像是一头饥饿的小兽,攫住猎物便不松口。而她亦是乐在其中,教导一个孩子,感觉自己同样是在学习,把幼时慢待的知识和文化,一一寻回,默默回味,它们似旧还新,等待再度与之相认。
最令尹莲惊讶的是长生的天赋。他异常聪颖,几乎是过目不忘。教他汉语拼音,二十一个声母,三十九个韵母,只花了不到两个小时。第二天,已经能把声母和韵母区分得丝毫不错。其次,他非常勤奋,对尹莲布置的功课总是超额完成。他的作业,从开始到最后一页,一笔一划,字迹同样清楚,整整齐齐。
尹莲忍不住经常夸赞夸赞。
长生见她高兴,得她夸赞,自己也高兴。长生自幼未体验到母爱。与尹莲相处中获得的关爱,由此衍生的亲密,都足以令他对尹莲生出浓浓眷恋。
尹莲应承过罗布,不会让长生放弃藏文化的学习。难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老师,尹守国得知之后,表示由他来教授长生。
尹守国待长生亦是亲厚。这亲情浓厚似与血缘无关。他也是一见长生就喜欢,长生举止沉稳,性格机敏果断,深得尹守国欢心。
长生让他想起尹凯旋。想爱子当年,也是这般机敏。尹凯旋出生时,他刚从越南战场上回来不久,那几年相对清闲,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享受一段难得的天伦之乐。后来,他开始忙起来,几天几夜不回家是常事,回来也是晨昏颠倒,同在一个屋檐下几天见不上面。
第一部分 第32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29)
现在记忆最清晰的,是尹凯旋六七岁的样子,古灵精怪的,问一答十。一见他回家就扑入怀,要背要抱,亲昵得不容他板起脸推开说不。他再忙再累,看见儿子就百忧全解。
尹凯旋三年之前意外过世,未及留下子嗣。这是他丧子之哀之外的另一重创痛。见到长生的第一眼,长生眉清目朗,英气勃勃。尹守国内心震动,陡然有幼小儿子重回怀抱的感觉,这一层心绪,是对尹莲都不曾流露的。
尹莲求之不得,深知这是长生的福分。父亲学识渊博,早年就是西藏通,他愿意亲自教授长生,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比外请老师强过百倍。
尹家是书香门第。尹守国早年与妻容青云一起留洋归来,脱离家庭,投身革命。几十年戎马生涯,不改知识分子的清贵做派,对子女教育尤为看重。尹莲少时,与哥哥尹凯旋一起接受父母熏陶。读书习字,琴棋书画茶无不涉猎,虽然是红色家庭的孩子,底蕴还是深厚。
教长生描红作画,尹莲想起小时候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光。想起,很小的时候,她和尹凯旋也是这样挨在一起,亲密地,像永远不会分开。哥哥会拿起她的画作,涂涂改改,自作主张添加一些东西。不是把她画的云画成小狗叼骨头的样子,就是在她画的美女脸上添两道浓眉,画一个大大的黑痣,然后煞有介事地写上:这是你。
她气得捶他,他站起来跑,腿长脚长,她追不上他,气得顿足。但她知道,只要她低头,假装在哭,哥哥一定会乖乖跑回来,任她责罚,哄她开心。不管多少次,无论真假,一如既往。
现在哥哥走了,无论她流多少泪,他都不会返转。与长生相处愈久,尹莲愈发觉得罗布告诫得对。收养一个孩子是需要深思熟虑的事情,一旦决定,此后责任深重绵长,关乎一生,绝不可凭一时兴起。
她反省自己。以往做事总是肆意而行,有欠周全。反正身后有哥哥和父亲支撑料理,他们表面不说,暗中亦不会坐视不理。现在哥哥过世了,老父年迈,她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再让父亲担忧。
5
入学前的两年时光,是长生一生中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日子。起居饮食有人照料,尹莲又深居简出,日日相伴,陪他读书、习字。尹莲工作清闲,每天下班回来就教他背唐诗宋词,每晚给他讲一个故事,从《西游记》讲到《封神演义》。隔三差五带他去图书馆、博物馆、动物园、少年宫,看动画片,木偶剧,参加少儿活动,观看各种表演,甚至带他去军营看军人训练。
两人形影不离。很长一段时间里,长生都觉得两人的世界自成体系,不被打扰,这样的生活是他能够习惯,并且乐在其中,梦寐以求的。
时间拥簇,世事熙攘,光阴迁徙,如这一路疾驰而过的风景,来不及回望。生活初看丰富多彩,使人眼花缭乱,真正深入也是寻常巷陌,燕语人家。
生活在尹家,长生深有此感。即便后来他出来做事,别人因着他的出身对他注目,倾慕,他也波澜不惊。深知好感和好奇多来自外界的揣测和误解,看重的,不是他自身能力。
尹守国公事繁忙,数日不归是常事,一旦归家,亦会亲自督导长生课业。空闲时,尹守国给长生讲的是格萨尔王征战、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莲花生大师伏魔、密勒日巴大师修法的故事。这些都是藏族广为流传的神奇人物、神话故事。长生从这些故事里,知晓了本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传承。
第一部分 第33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30)
听尹守国绘声绘色地说起这些故事时,长生感觉仿佛雪山,蓝天近在眼前;仿佛牧人的马蹄声、嘹亮歌声响在耳边,窗外灰蒙蒙的天也不让他感觉压抑了。
八岁那年,长生开始上学。他记得被尹莲牵着手进入校园的那一刻,既紧张又兴奋。一切都是新鲜、陌生的,他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开始认识新的世界。
在学校里的生活却不是一帆风顺的。长生不喜与男孩扎堆,对女孩也是淡漠,无形中成为异类。他身形单薄,站在同龄人中显得格外幼小。与一般活泼好动的孩子不同,长生内向,神色常含忧郁。对着外人不苟言笑,不懂得和同学交往。原先他甚为期待学校生活,入学之后才发现,学校里教的内容,远没有他在家中学的有趣。
彼此存在的差异如此根深蒂固,短时间内根本无法交融。学校老师的严谨刻板不同于寺中上师的慈悲引导,不同于尹莲的循循善诱,面对生硬的教育方式需要适应。
城市孩子的油滑散漫令长生尤为不惯。长生自幼在寺庙长大,习惯沉默,听从教导。在尹家,更习惯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同龄人的种种玩乐,逮蜻蜓、捉青虫、拿弹弓打麻雀……他看在眼中,觉得是伤害生灵,无视他人痛苦的自私行为。
长生愈加寡言少语,默默忍耐。沉默如岩石。
好在长生在学习中表现出了不错的天分,令他风光的是平时课堂回答问题常被表扬,作业全是满分,考试成绩名列前茅。每当这个时候,老师的表扬,让他抑郁的心情稍得平复。
但长生不懂得迁就,示好,不会给人抄作业,不会帮人作弊。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是万般难为他,内心总觉得犯下大错。
某次课堂测验,他看见同学作弊,表情尴尬,坐立不安,被老师发现端倪,处罚了作弊的两个同学。放学后他被两个同学堵在校园的角落里打了一顿。
他完全不懂得还手,觉得打人是不对的,更不懂求饶,求饶是可耻的。他不明,人和人之间怎么不能和平共处,不能知错就改,还要把错误赖到别人身上。
他们推搡他,他不哭,他们骂他,他不还嘴。直视着趾高气扬的两个同学,直到他们撒完气,扬长而去。
长生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默地朝校门口走去。这个时候,他非常想念甘丹寺里呵护他的小师兄们,非常怀念带着他嬉戏玩耍,却从不欺负他的桑吉。他不明白,这里的环境,这些人,怎么和他熟悉的人,如此不同。
尹莲来接他放学,发现他身上的血迹,很是惊讶,你跟人打架了?
长生摇头。
尹莲问,那为什么身上有血?长生说了原因,尹莲一股怒火蹿上来,就要去找老师,长生拉着她说,不要去。
尹莲说,为什么?他们欺负你,你为什么不告诉老师?人家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长生静静地看着她,说,打人是不对的,骂人也是不对的,他们不知道。
尹莲沉默,凝望他无辜的眼睛,长生脏污的脸也净洁如明月。她的怒气平息下去,无比心疼。
也许长生不自知,他自幼在寺中,耳濡目染,心存慈悲。习惯善待别人,但也许换了环境,这善忍,在别人看来就是懦弱。她字斟句酌,思量着怎么和他说明这其中的复杂和微妙。她该如何告诉他,城市与寺庙不同。
第一部分 第34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31)
尹莲沉默片刻又问,那为什么不让我去告诉老师?
长生说,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他已经意识到,凡事告诉老师只能让矛盾激化。
尹莲好奇,你怎么解决?
长生说,等他们忘掉。
尹莲闻言一惊,长生的气量让她惭愧,长生比她更懂得放下,不计较。
盯着他看了半天,尹莲替他拍去尘土,擦去脸上的污渍,柔声问道,长生,告诉我,你在学校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长生缄口不言。
尹莲知道,他的隐忍,从不是懦弱。这也是她暗自心疼、着急的原因。
这事像块石头压在心头,尹莲一等父亲回京就郑重其事地和他商量。想问父亲是否需要让长生换学校。
尹守国耐心听她讲完种种担忧和看法,说,你就是小题大做,换个学校又能怎样,还不是一样要和人打交道?你那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长生必须学会和同龄人相处,你不能一辈子看护他。人要去适应环境,而不是要求环境去适应自己。再说,你当初带他来北京就该料到这种可能。
尹莲不敢回嘴,听父亲说完才说,那您看怎么办呢?
尹守国沉吟一阵说,这样,暑假让长生到部队里去,和部队的孩子一起接受军训,锻炼下他的纪律性和意志力,也学点格斗,强健体魄,不伤人也可以防身。
尹莲知道,父亲最不能容忍一个男孩子变成文弱书生。经历了战争年代的残酷洗礼,从战火死亡阴影中走出来的尹守国,觉得文弱可怜又可悲。精神上自然要有觉醒,紧跟时代的意识,身体素质也一定要跟上。自青春年代延绵至今的忧患意识,以及他潜意识里的移情作用,都让尹守国不由自主把长生当成儿子悉心栽培。
尹守国所指是专门锻炼部队子女的训练营。尹莲小时候也受过这种训练。尹莲仔细思量,亦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用集体生活的方式来锻炼长生,在封闭的环境中,让他学会与人相处、合作。开发他的主动性,比被动的挑剔环境要好。
尹家历来是很民主的做派。即使两人商议定了。还要去征询长生的意思。
尹守国跟长生说了军队生活的大致情况,然后问他,你愿不愿去尝试一下。这一多个月都是封闭式的训练,会很辛苦。波拉跟姑姑都不能去陪你,生活中的一切困难需要你自己去面对和克服,你有没有信心?出乎尹莲意料,长生听完之后几乎没有犹豫,说,波拉,我会自己照顾自己,你放心。
尹守国甚感欣慰,一副如我所料的语气,对尹莲说,你看,我就知道这孩子意志坚强,不是温室里的花朵。
尹莲看父亲的眼神,就知道他下一句话是,哪像你。赶紧接过话来自我批评,哪像我,我是温室里的花朵。
尹守国又好气又好笑,大手一挥,去睡吧,你不睡孩子还要睡。
长生态度坦然,反倒是尹莲,自从决定送长生去军营,就开始不舍。她对长生,已经有了很深挚的感情。越来越像慈母的心态,既想孩子独立,又舍不得他离开身边,吃苦受累。亦因如此,若非尹守国扳正她的想法,她是怎么也舍不得送长生去受训的。
送长生到军营的那天,尹莲都不敢多待,将他安顿好,送到教官手里就出来。转身就红了眼眶。
第二部分 第35节:流月将波去,潮水带星来(1)
第二章流月将波去,潮水带星来

1
在部队的特别训练营里,长生和四十多个孩子一起,接受对他们来说称得上是残酷的训练。孩子们要在漆黑凉风里喊口号跑操,在大雾弥漫的操场练拳直到晨光微熹。要把被子叠成豆腐块,要打扫卫生,做到一尘不染。每天背条例条令,稍有差池,便会受到惩戒。一切起居活动都要符合部队的生活节奏和规定,只是训练量较成人酌减。
在家长们的特意安排下,一群平时娇生惯养的孩子在这段时间里经历着从未有过的考验。长生还相对能够适应,他毕竟有过艰苦克制的生活经历。这来自雪域高原的孩子,性格坚忍,不喜诉苦。
受伤受苦是难免的。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没人能适应。一天训练结束后,有人喊累死了,有人甚至在床上哭泣,嚷着要回家。听着身边叫苦声不断,长生躺在床上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强迫自己抓紧时间睡去。到了第二天,每个人必须五点起床,开始接受新一天的训练。
与其他的孩子不同,长生渐渐感觉愉快。在这里,不管什么样的家庭背景,都是训练营的队员,大家被要求成为一个有团队意识,互相帮助,互相学习,纪律严明的集体。封闭的环境,一起吃苦,一起受累,一起生活。人与人的关系很单纯。遵循秩序,这也是长生喜欢的感觉。看着队友原本白净的脸被晒得黧黑,就像是高原的孩子,长生有种莫名的亲切和安稳。
他亦有了朋友,这个孩子叫赵星野,睡在长生的上铺。入营的时候,教官考虑到长生年纪较小,安排他睡下铺,和赵星野调换床位。赵星野很大方地同意了。这个满口京腔,嘻嘻哈哈的队友给长生留下友善的印象。
赵星野比长生大两岁,是自幼娇生惯养的孩子,同样是被他爷爷,一位严厉的老军人送到部队里来的。与长生自愿受训不同,赵星野直到踏入军营的前一刻,还在车里讨价还价。最后生生是被他爷爷命令警卫员丢到车外的。
这些都是互相熟悉之后,赵星野主动对长生说的。他说,他家里有个坏脾气的爷爷,连他爸爸见到爷爷都大气不敢出。爷爷很严厉,比教官还可怕,但他还是忍不住崇拜爷爷。因为很多人见到爷爷都得敬礼。
不管赵星野说什么,长生都能耐心听,津津有味。他成为赵星野最好的听众,听他抱怨,听他叫苦,叫苦之后又认命地鼓足勇气接受训练。长生喜欢赵星野,他能感觉到赵星野个性真诚直率。天生性格的原因,长生的好友,都是这样性格直率,大咧咧,敢作敢为的。在赵星野身上,长生仿佛又看到了桑吉的影子。
他觉得异常亲切。
每天凌晨五点起床时,赵星野都痛苦得一塌糊涂。后来相处多年,长生了解到他天生属于夜间动物,一到晚上就精神抖擞,可以晚睡,不能早起。在军营那段时间,赵星野是全宿舍著名的起床困难户,被大家笑为懒虫。长生坚持每天叫他起床,硬生生把他从床上拖起来,拉他去洗脸刷牙,才使他免于被教官惩罚。
在赵星野眼里,尹长生是班里最牛的学生。他年纪比自己小,看上去身材不高且消瘦,却是所有学员中最能忍耐也最守纪律的。长生还很仗义,每每冒着受罚的危险帮他打掩护,趁他刷牙洗脸磨蹭的时候,替他打扫卫生,把被子叠成豆腐块。
第二部分 第36节:流月将波去,潮水带星来(2)
朝夕相处,沉默寡言的长生与嘴巴从来闲不住的赵星野,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是天生投契抑或是一物降一物,赵星野在其他孩子面前趾高气昂,俨然是个孩子王。对年纪比自己小的长生,却很是服气。
一个多月的训练对长生而言卓有成效,他觉得充实而愉快。除却心理上的满足,他还有了来到北京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一个好友。体会到了与人相处的和睦温馨,他开始尝试和同龄人相处。自卑的阴影在骄阳暴晒和超负荷的体力训练中渐渐淡化,悄然走远。
当尹莲在训练营结束,把长生接回家里后,她欣喜地发现长生的变化。长生内向的性格虽然没变,但比过去活泼了许多。他会不时主动跟尹莲和尹守国说起军营里的生活,和赵星野淘气的故事,说到兴奋处会连比带画,笑出声来,这在过去都是没有过的情景。尹莲暗中松一口气,佩服父亲决断英明。
趁着长生的兴奋劲儿,尹莲告诉他另外一个好消息。她与罗布取得了联系,得知桑吉已经被母亲送到甘丹寺出家修行。他不再流浪,母亲和妹妹也得到很好的照顾。
长生非常开心,尹莲趁机鼓励他勇敢地表达自己。
她说,长生,如果你想念桑吉,你可以写信给他。你知道吗?罗布拉同样很挂念你。你可以试着告诉他们你的近况。
长生有很多话想表达,入城市愈久,他愈思念西藏。故乡的概念此时在幼小的孩童心中显现,不是抽象深刻的精神概念,而是一些细微生动的细节,如风过青萍。他不知如何用言语形容,自己是如何想念藏地的白云蓝天,灿烂阳光。
他想念罗布,想念一起长大的英迥拉们,希望听见他们嬉戏、玩闹、诵经的声音。想念甘丹寺周边熟悉的一草一木,想念那条叫阿宝的大狗,最想念桑吉。
听了尹莲的话,长生跑去请教尹守国。他说,波拉,我想用藏文给他们写信,我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我写不出来。
尹守国看他苦恼的小脸,笑眯眯地鼓励他,没关系,波拉教你。我们时间多多的有。
长生非常开心。他尚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改变,但在尹莲和尹守国眼中,他的转变不啻于脱胎换骨。这种积极自信,令他们为之欣喜。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长生终于写完给罗布和桑吉的信。他左思右想画了两幅画,一幅是和罗布在一起,一幅是和桑吉在一起,身边还跟着阿宝,长生用藏文写了给他们的话。尹守国翻译给尹莲听。
罗布拉:我很想你。我会听索母贝玛和波拉的话,用心读书。
桑吉:我好想你。我很希望和你一起玩。我想和你一起抓鼠兔,用青稞换酸奶吃。什么时候我能再见到你呢?桑吉,你要听罗布拉的话,不要调皮,不要闯祸,不要跟人打架。请你帮我好好照顾阿宝。写完这些,他又郑重地加了一句,我想念你,桑吉。
一个月后,长生收到来自西藏的信件。罗布在信中告诉他,桑吉正在学习藏文,不久之后应该会用藏文写简单的句子,到时他就能给长生写信。罗布随信附上桑吉画的画,桑吉画了他和长生,长生抓着鼠兔,桑吉背着装着青稞的袋子,两个人笑得很开心。桑吉歪歪扭扭写了一个字,笑。
第二部分 第37节:流月将波去,潮水带星来(3)
那封信和那幅画,长生当宝贝一样珍藏。这是秋雁捎回的关于故乡的讯息,给他安稳和力量。
事实证明,孩童的成长,包容性远比想象中具有更广泛的容量。经过军营的历练,家庭的引导,长生逐渐适应过来。
由于成绩优异,亦因长生入学的年龄比班中其他孩子大一岁。读完一年级后,尹莲说服学校让长生直接跳级上了三年级。而令长生更加意料不到的是,在自己新的班级里,有一个调皮捣蛋的留级生,就是赵星野。
好友重逢,两个孩子都兴奋不已。赵星野人缘好,在学校里有很多追随者,在他的带动下,长生也有了很多朋友,不再形影孤单。
2
转眼之间,长生到尹家生活已经三年多。
初时外界对长生的来历也有议论、揣测。尹守国自有一套令人信服的说辞,是老战友的遗孤,流落在外,机缘巧合被尹莲寻回收养。
长生一直叫尹莲姑姑。
漫长时日中,长生都不知一个叫谢江南的男子的存在。
在长生印象里,那几年中,尹莲身边似乎没有过任何男性的身影。偶尔家里会来一些客人,他渐渐分辨出,有一些是来找波拉的,有一些是来找姑姑的。来找尹莲的,一般是一个长辈带着一个与尹莲年龄相仿的男子。他们谈些什么,长生从来不知。他留意到,每次在客人走后,波拉都会问姑姑同样的问题,你对这个人感觉如何?尹莲似乎每次都是摇头。
有一次,长生无意中听到尹守国对尹莲说过这么一句话,难道没有那个谢江南,你就一辈子不嫁了?依我看,差不多就行了,这些人知根知底,都不算差劲,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想耽误多久?
这是长生第一次听到谢江南这个名字。虽然不知他是何人,但从尹守国的语气和尹莲的尴尬表情中,隐隐感觉到这个人对尹莲而言非比寻常。
又一次,长生忍不住问尹守国,波拉,为什么每次有人来看姑姑,姑姑都不高兴?他们在谈什么?
一提这事,尹守国就心头冒火,说,别理她,我还不高兴呢!惯她惯出毛病来了!
长生吓得愣在那里,睁大眼睛,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尹守国一见,忙放缓了语气对他解释,长生,男孩子大了要娶老婆,女孩子大了是要嫁人的,你姑姑这么大了不结婚,波拉心里着急,给她介绍对象,她又看不上。
结婚,就是一辈子,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当长生渐渐明晰这人世间的普遍规律时,却陷入了莫名的恐慌和失意中。
他要如何对疼爱他的波拉说,他也是不希望看到尹莲结婚的。
长生偶尔目睹尹莲出门应酬,有男子相约,多半是父亲的世交之子,碍于情面推却不得,归来却是神色寂寥,心事重重。
尹莲在推拒,这推拒是坚守,为一个离去多年的男人。长生不知,在那个习惯早婚的年代,尹莲为着谢江南,独自承受了多少外界的压力,吞咽了多少寂寞与孤独。
有时,尹莲会带着长生一道出门,参加活动或约会。长生记忆中常见的一个画面是,三四个人分坐在桌旁,尹莲同长生总是挨在一起坐,对面是拘谨或主动的男子,彼此言谈寡淡。
这种场合,长生在旁默不做声,默默观察。他喜欢看尹莲用纤长的手指转动茶杯,端起茶盏。喜欢看她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中闪光,喜欢看她神色漠漠,嘴角似有若无的微笑,喜欢看她对那些人冷冷淡淡,心不在焉。
第二部分 第38节:流月将波去,潮水带星来(4)
渐渐,在这种会面中,长生无意间扮演起转换气氛的角色。尹莲一旦觉得索然寡味时,就会低声与长生说话,旁若无人地和长生说笑。有时长生出去玩,尹莲和来人说着话,也会分神,起身看长生在外做什么。
次数多了,机敏的长生,也就摸到规律。一旦察觉尹莲百无聊赖了,他就会主动跑出去。这样,过不了一会儿,尹莲就有借口出来找他,偷偷夸奖他做得好!帮尹莲解围,这是他俩的默契。
每当只剩两个人的时候,长生说,姑姑,我知道你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尹莲说,是啊,我为什么要喜欢他们?我喜欢的是长生。
长生紧紧拉着她的手,心中甜蜜欢喜。他喜欢陪尹莲出门约会,从不担忧这些人会抢走尹莲。相反,种种迹象表明,这些人到来,只会让他和尹莲更亲近。
尹莲对于相亲冷淡敷衍的态度,尹守国看在眼里,虽焦急却也无济于事。婚姻大事,你情我愿,才能长久。他明知尹莲拿长生做挡箭牌亦无可奈何。
3
一九八四年入秋后,一个阴雨的早晨,尹莲陪长生吃完早饭,正要出门上班时,收到邮递员送来的一个邮包。当尹莲看见邮件上的字迹时,仿佛触电般全身颤抖了一下。落入眼底的字迹非常熟悉,又异常陌生。关于他的一切,她曾经想方设法要忘记。
尹莲什么话也没说,吩咐司机送长生上学去。长生留意到她脸上明显的怔忪,上学时间到了,他来不及问,心怀疑惑出门去。
送走长生,尹莲拿着邮包坐下来,满心迷蒙混沌,手不由自主发抖,好半天才打开,里面是一本书和一封信。
书是一本旧的《傲慢与偏见》,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我很想见你,有话要对你说。你若方便,可否回信一见?落款是谢江南。
只是看见这三个字,尹莲的心跳倏忽急促起来,脑海一片空白,完全没了主意。她立刻没心情去上班,拨电话到单位请假,然后跌跌撞撞回到房中,锁紧房门。
拉上窗帘,她庆幸此时家中无人,不会被人发现她的慌乱和无措。
整个白天,尹莲都在房中闷坐发呆。心事浮沉,往日的一幕一幕,潮来汐往,争先恐后浮现。回忆像失去斗志的兵卒,四处逃散,她根本无力约束。是这样翻江倒海的烦乱,身不由己的沉沦。
肉身会衰败,趋于消亡,记忆终会埋骨于时间深处。可是,若是对一个人不曾真正放下,心若不曾死灭,情还刻骨铭心,又怎经得起撩拨?
长达四年的时间里,尹莲与谢江南失去联系,各安天命。任时间流逝,思念磨折。她不去思量、设想将来,未来在心中形同凝固,只不过浑浑噩噩,随波逐流,走一步算一步。
谢江南曾是她的全部,犹如她的神魂。她将对谢江南的思忆,化作爱宠付诸在长生身上,长生由此得到的爱是完满、明确、独一无二的。尹莲亦觉得,这样可以蒙混过关。
原来只是自欺欺人,根本没有忘却。就像此时,她将自己反锁在房中,不代表房中无人。谢江南的存在也是一样,无声无息却坚定稳固。
他还不曾露面,一封来信就击溃了她多年辛苦伪装,诚实地面对自己,是这般尴尬,伤情。
时隔四年再想起,细节蓬勃,如此清晰。他挑眉、微笑、说话、凝神的神态都历历在目。关于他的一切何曾遗忘?最末微的记忆都随时触手可及。
第二部分 第39节:流月将波去,潮水带星来(5)
看见他的第一眼起,他轮廓分明的脸就蓦然坠入心湖,再也打捞不起。
少年时的谢江南,即有一种天生的清静儒雅,如他的名,江南三月的杏花春雨,散发着令人心醉神迷的气息。
他和她相见刹那,如那戏词所唱:“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相识时年少,尹莲对他一见倾心。从高中到工作以后接近七年的时间里,感情从朦胧到浓烈到坚定,除却谢江南,再无第二个男人在她心里占据如此不可动摇的位置。
为了谢江南,尹莲违背父命,毕业之后,没有到部队工作。她若进入部队,轻易便可获得提升。但她不愿,仅仅是因为,部队纪律严明,她将不得不减少与谢江南见面约会的机会。
尹莲进入机关工作,整天无非是看看报纸、开开会,闲得发霉,最充裕的是时间。而谢江南则分配到一个工厂工作,从事技术设备的维护,在当时也是前途不错的工作。
感情深厚,稳定。尹莲真心以为,过一两年结婚是顺理成章。若有阻碍,恐怕也是在她自己这边。出身普通甚或寒微的谢江南,能不能通过父亲这一关,还在未知之数。她已经未雨绸缪,央求哥哥到时代为说情。
过了不久,她听到小道消息,说谢江南与同厂的一个女孩子关系密切,那女孩是厂长的女儿,她初时置之一笑,不相信这是真的。后来发生的事,却由不得她不信。
某天晚上,她去等谢江南下班,亲眼目睹谢江南和那女孩举止亲密,有说有笑。
尹莲看见,他们两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下长长的剪影。她漫漫地流了一脸泪,街灯的黄光在泪眼中变得模糊,迷离,非常地不真实。她突然觉得这一幕像刻意排演的旧戏,她看见的是电影里的情节,她并不认识那个正投入演出的人。
月色迷蒙,夜风清凉。她站在路灯下,孤零零,遍体生寒,满心不信。
那是尹莲迄今为止,人生中最为悲戚惨烈的一年。就在她发现谢江南变心后不久,尹凯旋出现意外,他出差在外,视察工程现场时,一块预制板从高空掉落,砸中尹凯旋和其他几个人,事故中,只有尹凯旋抢救无效死去。
哥哥过世,尹莲痛不欲生,无心理会谢江南的花花新闻,亦是有心逃避,与他冷战多时。
经历了几个月的分分合合、争争吵吵之后,谢江南承认了一切,正式提出分手。
至今不堪回首那一幕,当谢江南说出那句对不起,真是万箭攒心,避无可避。尹莲宁愿自己盲了,聋了,亦不想听到他接下来的话。
他说,希望你成全我,希望你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我过年之后就要和悯芳结婚了。
成全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割舍。望着态度冷静,断然转身的他,尹莲意识到,一切无可挽回了。他说出这样的话,就是叫她不要纠缠。她懂。
多么讽刺!她持信多年的感情,全心全意的付出。抵不过他对一个相识不到一年的女子突然迸发的热情。她苦心希冀将来,他轻而易举许给了另一个人。
是谁说的,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她清晰地记得,那晚无星亦无月。那个不动声色的夜晚,还不到冷的季节,她却觉得坠入寒潭,心灰意冷,恨不得立刻死去。
第二部分 第40节:流月将波去,潮水带星来(6)
她的自尊和教养不允许她失态,不允许她死缠烂打——默默接受失恋。为避开那个终将到来,让人心碎的日子,为了寻找感情的答案,尹莲决意远行,请了长假,去到西藏散心。
尹守国看着形销骨瘦的尹莲,无奈答应。已经失去了儿子,还能再失去女儿吗?只得顺从她心意。他暗中给沿途各部队的老部下打了电话,作了安排。
某个寂静的清晨,也许就是谢江南结婚的那一天,尹莲独自离开北京,去往小时候熟悉的雪域高原。
七年,又四年。到如今,已经十一年了吧!时光的流逝如此钝重。她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像行走在刀尖上,每一步都鲜血淋漓。可就是这样痛,依然不能放下。
是否,每个人,一生之中,内心之内,都会有这样一段感情、一个人存在?你对他的感情由来无因,不能用理智去解释。解不开,放不下,丢不开,忘不了。不同的是,有些情,被光阴稀释了,束缚解开。有些人,在岁月中失散了,渐行渐远,化为床前一轮明月光,对他的念想,只剩,梦醒时分隐隐的惆怅。
而她,被他弃置在原地,却是这样不争气,作茧自缚,困坐愁城。
反复看着那几句不露痕迹的话,尹莲在心里画了无数问号。四年了!他欠她一个解释!
一切的犹疑,在“谢江南”这三个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解铃还须系铃人。她无法不去想他。无论他抱着什么样的目的约她见面,她必定无法拒绝。
思忖多时,尹莲颤抖着拿起笔,写下简短回信:如果,你确实有话要说,我办公室的电话是……尹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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