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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

安意如(当代)
<安意如长篇小说体悟西藏之灵性:日月>
第一部分
第1节:序言——日月为明,容光必照(1)
序言——日月为明,容光必照
我将以磕完十万长头之心,写完此书。
《日月》应是我五年来,写得最漫长和投入的作品。
当这个故事在心中逐渐成型,当这个名字在我心中显现,我便知道,这是注定的因缘。
完成这本书,对我而言,不啻于另一种形式的朝圣,如书中的尹长生——索南次仁一样,回到故土,发愿磕完十万长头。
这是一次心灵的完整回溯和超拔。
若说这五年来我最大的改变,不是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子,成为畅销书作家,不是身份际遇的改变,而是,我逐日确认了自己内心的归宿,找到可以信受奉行的信仰。
这是有福的。如我在书中所言,在这浪游的尘世,多少人心醉神茫,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心灵的皈依之所,无论是一地、一人、一事,即是至深福德。
这一切的改变,与那雪域高原隐秘关联,与那茫茫轮回之中的因果,更是密切相关。
我对西藏的感情,超越我的生养之地,超越所居的任何城市。这感情一旦被唤起,渐渐成为一种血脉里沉涌、跌宕,终至静默的情感。它与宗教、民族、信仰、经历无关。
西藏,在我的意识中,亦不是一个地域的概念,不再是一个符号,不再是一个一相情愿的避世之地,我见的它的好和不好。辉煌和残败,均不能减损我对它的情感和虔诚。
举重若轻,又举轻若重。欲说还休,欲休还说。写作的过程中,我始终沉湎于这般深重的感情中。我对西藏的感情,不可言尽。这一本书,不是终结,只是起程。
《日月》是一个关于成长、超越、觉悟的故事。我二○○七年八月第一次入藏,在珠峰脚下的老定日,遇见了一个极伶俐的流浪小孩。一面之缘,是他触发我的灵感,由此构思出这个故事,这是此书的缘起。而今思来,却不知他身在何处,际遇如何。一面之缘,恐难再遇,人世茫茫,浮生之嗟,莫过于此。
初时只想探讨人的出生和成长的问题,以及一路行来,所目睹的现代商业文明对古老文化的侵蚀问题。渐次变成了探讨人与生俱来的孤独感,讲述一个人摆脱世俗的束缚、内心欲念的执障,寻根溯源,踏上修行之路,走回觉悟之途的故事。
我实质是愚笨的人,从构思到故事成型、写完,我花了四年时间。在这四年中,我不断地游走各地。每一次,回到西藏,都是一次整理和剖白;每一次,匍匐在布达拉宫和大昭寺前,都是一次检点和回望。
无论我在做什么,我的心魂是与这个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联结在一起。他们行走的每一处地方,都是我曾亲身走过、驻足观望的。
体验无常。这书写的历程,犹如书中提及的转山之旅,本身即使不具备赦免人罪的能力,亦可使人付出长久的耐心和耐力,无形中成为我对自己的检点、自省和修度。
游走中,我将自己想象成尹长生、尹莲、苏缦华、谢江南、范丽杰、Sam,这书中若隐若现的每一个人,试图在自己和所见的每一个人身上,找到光明和觉悟的契合点,剖解人性与生俱来的矛盾。
唯有,懂得自己才能谅解他人;唯有,宽悯他人才能解脱自己。开始懂得,我与众生,众生与我,并无分别。坚信,每个人身上都存在光明和晦暗的部分,如日如月,执障与觉悟,一体同源,和光同尘,它终将被人证得。即使此时,我所知悉的不是究竟的答案。
第一部分 第2节:序言——日月为明,容光必照(2)
从今开始的修行,允许自己困惑、怀疑、时时折转、退还反复,但心中,不存倦意、懈怠。
听到遥远而清晰地呼唤。心中渐次升起的正念、正信、正觉,是来自纯真本我的召唤。我寻回它,即将奉持它,如奉持心中的莲花。
故事的男主角——尹长生,藏名“索南次仁”,亦是长生之意。这个名字,来自李白的那首诗《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在许久之前,我已认定,这是我小说里必将用到的名字。
尹长生的故事,可以看做仓央嘉措的现代版。两人都是突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从一无所有变成应有尽有。但又心有不足,存在种种挣扎。生命的矛盾在于,不是满足了物质和地位,心性就能得到彻底的自由和圆满。心识的混沌正是现代人所有精神疾困的根源。
市面上有很多写仓央嘉措的书,很多人谈论仓央嘉措,解析他的诗或人。仓央嘉措是不可解的,起码不可单纯作为一个情圣、情僧来理解。
我将仓央嘉措写入故事,塑造了长生这个角色,希望能够更全面地诠释“仓央嘉措”这个符号所蕴含的精神意义和价值。
仓央嘉措存在的意义,不是浪漫和叛逆,颠覆了众人对活佛的理解,迎合了众人对爱情的喧嚣期盼,他昭示人性的自由广阔和觉悟的可能。他的境遇和状况,他的痛苦,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呈现,只是方法和形式不同。
我所擅长的不是写情节,因此故事并不复杂,情节亦不算跌宕起伏,靠的是文字所营造的意境和意蕴。意图写出人物在不同的时段,对生命的理解和困顿。
生存的价值和方式该如何抉择?人所寻觅和追逐的最终答案是什么?孤独感与生俱来,焦虑感与日俱增,物理的乡关和精神的乡关混淆不清,生命的根源在哪里?
无论是生活在何方的人,爱与救赎,死亡与再生,纠缠与解脱,幻灭与真实,拘禁与自由,都是命定的主题,这也是这个故事要探讨和应答的内核。
微言大义,我所能给出的不是答案,是属于个人的理解。
对爱心存执念,生死大关,觉悟超越——这是我在这本书里书写的内容。
人性有种种弊端,亦有种种珍贵。得到和放下,同样不易。修行是希望和失望反复交递的过程,是可能终此一生都无法抵达和完成的事。
从当下开始,比永远踟蹰不前要好。
修行,不仅是佛教徒所为,它应属于每一个升起觉悟,试图超越烦恼拘禁的人,以自身真诚认可的方式,对生命做出的探讨和回应。
日月为明,明者为觉,觉而后悟。生而为人,不应泯灭本来的灵性之光。
慈悲喜舍,是这本书传达的意念核心。
如我当年借红楼一梦中贾惜春这个寥寥数语的人物,写出了《惜春纪》,那是一个关于女性,自证觉悟的故事。我自信表达了自己当时要表达的理念,即使它并不完善圆满。但我深信,懂得的人,会懂得,喜欢的人,会喜欢。
而今这部小说,背景放在现代,主角为男性,和《惜春纪》遥相呼应,如日月交辉呼应。
《永嘉证道歌》言:“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栽莲终不坏。”信然!我的小说,从来只与自性的觉悟相关。
超越性别、出生、境遇、种族、信仰,超越这人世交付给我们的种种身份标签,认知的困缚,宕开胸怀,接纳无常变幻,做一个真实坦荡、端正敬直的人,获得长久的安宁和喜悦。
慈悲的爱人即自爱,此生纵不能无憾,亦求无悔,问心无愧。在自省中觉悟前行,度过短暂的一生,这便是此时我所认知的“长生”和“永恒”。
第一部分 第3节:引

长生,我写下这个故事给你。
感谢你,成全了我。
我原本支离破碎的感情,即将涣散的元神,因你而凝聚重生。
所以,长生,你是我的佛,你来度我。
在梦里,我又看见你了。
在湖边。你的背影,绛红袈裟,火一样烧穿了我的眼睛。我眼中无泪,血已干涸。
未曾相见已相识,未曾相识已相思。我对你的感情,就是这样莽撞,惊心动魄,来势汹汹,不清不楚。
你,坦然受之。
山峦。深谷。
你衣袖边流连的白云,隔断了,我的望眼欲穿。
你在看云。我在看你。
心若清空。我懂得了,什么是咫尺天涯。
一开始的距离,到最后也无法逾越。
第一部分 第4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
第一章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1
他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在他的一生中,如此决绝的离去,只发生过两次。如同脱离母体出走,除非藉由死亡化去行迹,否则再也无法回转。这一次离开,他三十七岁,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十一年。离去时与初初到来时一样,他一无所有。
长生。他仿佛听到有人唤他。睁开眼。四下无人。壁灯依然亮着。他看到墙上的钟,指向四点
五十分。凌晨。他坐起来,拿起笔。纸就在眼下,竟无从落笔。想想。还是留了几句话——“姑姑。我走了。愿你今后一切好。诸事我已托付杨律师。你回
来可找他。相忘。勿念。”无署名。他在夜色中离去,悄无声息,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若摩天大楼轰然倒塌,若世间一切貌似井然的秩序崩猝,若你与我,尘霜满面,相见不相识。我们所持守的信念是否能护持我们各自安然,孤身走完必经之路。
去了这城市的新车站,宽阔明亮齐整,处处显露刻意修饰后的崭新堂皇。记忆里的老车站看上去灰蒙蒙的,肮脏而残破。那时的火车是黑绿色车皮,样子很蠢笨,到站时又很嚣张地口吐浓烟。列车员身材粗壮,清一色是大嗓门,一脸严肃挥舞着小旗。乘客下车时,接站的人不比坐车的少,常常是一堆人一拥而上,簇拥着一个人,指指点点,大声说话。
但那时连忙乱无序都满蕴温情。不似现在,有气势但寡清。
“返老孩童?”他脑中陡然冒出这个词。听说人老了才容易心事重重,一不小心就跌回回忆里。一念闪过。自失、自笑,哪里是变回孩童,不过是内心逐渐退守旧日。如人老去时重返故土,难免心有微澜。虽然只有三十七岁,但他已不自觉地用老来定义自己。
三十一年前,他随同尹莲进入这个城市的第一天,差不多也是这个辰光——这也是他为何挑选这个时候离去的原因。
上车之后,不管身后人怎么推挤,长生一直固执站在门口,不往里走。说不清在抵抗什么,仿佛脚下是仅余的一块阵地,断不能失。直到身后咣当一声,车门关闭。他心往下一沉,如同被一股不知名却极为强大的力量推入另一个世界。列车渐渐驶快。他站在那里,望着窗外,景色模糊。心里一片荒芜,脑海中不断闪现往昔的片段。记忆像一地的碎玻璃,无声却冷硬地存在于那里。他才知道,自己原来记得那么清楚。
记忆如此霸道、持久、鲜明。那些以为被遗忘的过往,是潜伏的汹涌巨浪,瞬间呼啸而来,将他吞噬。这种感觉竟似当年溺水一般,挣扎只会越陷越深。无望之中的心,却是静的,一星一点死灭。
他眷恋的,抑或是决意遗忘的那些人,那些事,都随同时光一起,无可挽回地离他而去了。
只是为什么?千帆过尽,木已成舟了,兀自情难割舍?
2
一九七九年春。
三月高原,清寒天气。
尹莲开车进藏,到达孜已经是下午,离拉萨还有几十公里。一边是拉萨河,一边是嶙峋山体。山上被雨水洗刷,冲去泥土,凸出坚硬的碎石,像是随时会掉下来。路面狭窄倾斜,路况惨不忍睹。这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被碾出的一道道土痕。坑坑洼洼,颠簸起伏。路极难走,估计到拉萨得很晚。
尹莲一边开车,一边看路。前方泥石随时有可能掉落来。每过一个弯道,总是既兴奋又紧张。从车窗看出去,入眼皆是黄黑的山脉,连绵不绝。秃山顽石伫立在河两边,莽撞地拥到眼前来。山上没有植物,山石粗糙地泛着光,并不秀丽。
第一部分 第5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2)
路边的树,青叶未发,光秃的枝桠裸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不屈不挠指向天空,好像誓要讨个说法。拉萨河水轻缓清澈,如青绿相间的碧带。河洲上的红柳,一簇一簇,是眼前触手可及的亮色。
空气里有一种仓皇的味道,叫人顿生寂寞。天空清澈斑斓。明湛的蓝色,饱和得像要滴下来,看久了的话也会令人很疲惫的。
春天的气息虽然寒凉,高原炎阳直射过来,仍是逼目刺眼。远方的山和路都像在水汽里蒸腾,车仿佛开着就会开到水里,或撞到土坡上去。尹莲心里一阵躁郁,拉下遮光板,带上墨镜,看世界暗淡了一层。开得累了,下车来休息,在路边的摊子上买了几个野果,讨了水洗了,靠在车门边吃着。
从这路上就能远远地看见甘丹寺。半山腰一片庙宇,从高处逶迤而建,层层叠叠,回环起伏,如展开的金色哈达,气势不凡。
五彩经幡摇动,白塔鲜明,金顶灿烂,阳光下辉煌夺目。太真实的目睹,反而像海市蜃楼的幻梦。
尹莲想起入藏之前做的一个梦。梦里是一座藏式的寺庙,如眼前这般恢弘、沉静。法音梵唱,韵律齐整动人,似有神秘力量召唤。她攀着狭窄木楼梯,走上二楼。楼上一眼望不到边,数不完的转经筒中间有一座高高的佛塔。辨不清眼前的光明是酥油灯光,还是灼灼的日光,总之让人心生暖意。
许多人在转经。她顺着人潮走,看见人群中有个小孩沿着转经廊走。她心里觉得莫明亲近,居然就一路跟着那小孩,走到她都觉得很累了,依旧追不上,她又累又急又不肯放弃。
一时人潮退去,那小孩回头,居然是谢江南年幼的样子。她大吃一惊,站住了,正迟疑间,却见那小孩顽皮笑着招手,感觉上是谢江南在说,我在等你呀!带我走吧。
她心中又喜又悲,再看自己,也变成了年幼时的样子。因为追不上谢江南,眼看他消失,待在原地,哀哀地哭。
醒来时她脸颊犹带泪痕。明明感觉此梦未完——这个梦使她念念不忘,一度她企图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白天都在使劲回想追溯,想找到契机回到梦里去,延续梦中的情节。看清楚那个小孩到底是谁,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尹莲确信那小孩说的是:“带我走吧!”但最后到底是谁带谁走,她混淆了。那个梦如一闪而过的惊鸿,再也没有回来过。
以后的梦里,绕满经幡的白塔,红墙巍峨、金顶绚烂的藏式寺庙一再出现。就连拉萨,年幼时行过的古旧街巷,残破的青石土路,灯火昏黄、笑语喧腾的小酒馆,都久久存在于她的念想中,一心探究的情节却从此下落不明。
梦中,铺天盖地的阳光,像永不熄灭的璀璨火种。沐浴在这样的阳光里,灵魂好似被照亮,变轻盈,整个人不再沉痛,悲哀羞耻地无处藏身。
得知谢江南结婚的消息,两人深谈之后,尹莲知事无挽回,亦深知他的绝情。潜在是想逃避,自我放逐,最好一人远至天涯海角,人迹罕至。她甚至想过死在外面,天地之大,人身渺渺,连尸骨都不被找到。
感到冥冥之中宿命的指引,尹莲有强烈的心愿要回到藏地去。寻回什么?是当年的谢江南,还是当年的自己,还是曾经相爱,无所畏惧的赤子之心。
第一部分 第6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3)
是。你拥有他的现在,而我拥有他的过去。尹莲这样宽慰自己,亦与那不曾相识的女子交言。
如果能够,藉由这趟藏地之行,洗去内心的尘垢。如果能够,勘破,解脱……留在这里,哪怕是死在这里……无论结局之后的结局如何,算是给自己一个彻底的交代和慰藉吧。
沿途也参拜了不少寺庙。此时,面对着甘丹寺,尹莲隐隐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回到了久违的亲近之地。
寺主甘丹赤巴是父亲尹守国的故交。一九五一年签订和平解放西藏十七条协议,尹守国奉命率军进驻拉萨,对甘丹赤巴和寺中僧众多有照顾,甚得敬重。尹莲年少时多次到甘丹寺,对这个寺庙和这里的人比较熟悉。
车开到寺前就停下,尹莲一路走上去。从半山腰往下看,眼前是一片平坦开阔的腹地,欣欣然有绿意。群山莽莽,山间的青白炊烟,像千百年不曾消散过那样漂浮着。墨黑丛林隐于其后,明净苍穹悬于其上。
寺庙周围错落有致的石头房子,是僧侣的居所。那墙上的白色因为年久而泛黄变脏,窗户和门上都长出了野草,却因此增添了几分沧桑的情调。
寺庙里,身着绛红僧衣的古修拉,手持念珠静然走过。他们与这时日无扰。措钦大殿门口的石阶上,有两个年轻的英迥拉坐着聊天。他们抬头看了尹莲一眼,两双眼睛寂寞而宁静。
尹莲向他们合掌示意,跨入了昏暗的大殿。
尚待整修的大殿与她记忆中略有不同,然氛围如旧。肃穆,略显阴沉。经堂正中放置着僧人讲经上课时用的卡垫。
佛前长供香花、净水、明灯。有信众往大缸里添酥油,喃喃自语,将头贴在法座上躬身礼拜。毡垫上打坐念经的古修拉僧衣耀眼如火,与佛案前跳跃的烛光交相辉映。他面目黝黑、沉静。偶尔抬头看一眼,又低头翻阅面前的经卷。
绕佛三匝,行五体投地大礼。虔诚礼拜。额头重重叩上地面,匍匐在地时,泪水夺眶而出。依次礼拜毕,尹莲跨出大殿。
黑暗像一道闸门,切开了内外两个世界。外面阳光盛烈,劈头倾泻下来,与殿里的幽暗形成强烈对比。她一时适应不过来,站在石阶上好一会儿,方敢举步往下走。
日色倾泄得一地斑驳,心中也似波影颤晃。踏上台阶的那一瞬,尹莲心头一震,谢江南突兀地浮现在眼前。她悲哀地意识到,这个人从没一刻远离心间。他如影随形,他就是这无所不在的阳光及阴影。
尹莲绕到后面僧侣居住的地方,连比带画地打听了一圈。幸好自幼熟识的罗布次仁还在寺中,现在已升任堪布。几经周折,尹莲随英迥拉到了罗布的僧房。
罗布听她报出姓名,脸上露出惊讶神色,忙从榻上下来跟她顶礼,问,哦呀!贝玛,你怎么来了?
哦呀!我来看你了呀。她笑着回应他,献上准备好的哈达。
3
罗布见尹莲笑颜明净,觉得亲切如昨。时光显然未能将她变得粗糙、暗淡,她较以往更为清雅明艳。
上次见她,是十四年前。十岁的尹莲入藏陪伴父亲,在甘丹寺认识了他们这群小孩。大家年纪相仿,嬉笑玩闹甚为投契。罗布当年还是侍奉仁波切的英迥拉。现在,当年的那些玩伴,早已各奔东西。
第一部分 第7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4)
罗布无法形容心中对尹莲的感觉,像当年一样,他看见她第一眼就觉得舒服、亲切。他仿佛从不记得她,然,纵多年未见,亦未忘怀。那青嫩的时光又再随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女子,摇曳到心头来。
当年仁波切为尹莲取名贝玛,亦即藏语莲花之意。此时他唤起她的藏名,尹莲听了好不亲切,挨着他坐下来,笑问,这些年,你还好吗?罗布多年未说汉语,一时找不回语感,只能笑着频频点头。英迥拉一看两人确实认识,默默施礼走掉了。两人互叙寒温,说着别后境况。寺中做杂役的小孩,提着一壶酥油茶掀帘进来,他从柜子里取出
两个碗,擦干净,恭恭敬敬为两人倒茶。尹莲合掌致谢,正要端起茶,手忽然一抖,茶险些洒在衣服上。罗
布注意到,她的目光乍一触及这孩子的脸,像捕捉到遗失多时的真相。尹莲喃喃自语,怎么这么像?他是谁?罗布问,怎么了?尹莲稳了稳心神,笑容变得勉强。她喟叹,流露些微伤感,没什
么,这孩子像我一个朋友,像得让我有点吃惊。话虽如此,她的眼光却再也放不开,紧紧锁住那孩子。罗布说,他叫索南次仁,按照汉人的习惯,你也可以叫他长生。罗布用藏语唤次仁,叫他过来。那小孩乖巧上前见礼。尹莲看见
一双清澈、温顺的眼睛,心中百转千回,说不出怜惜。一见尹莲盯着他看,次仁慌慌地低下头。索南次仁……尹莲不住默念这名字,注意力一下全转到这个初初
见面的小孩身上。忍不住又追问罗布,他,是从小在寺里吗?两人说话时,这个叫索南次仁的小孩,一直低着头站在那里。罗布用藏语温言交代他,次仁,你出去玩吧。
见次仁放下暖壶,退出去,跑远了,罗布才说,是。他叹了口气,长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被父母遗弃在寺外。罗布用手比画着,我捡到他的时候,他才这么点大。
尹莲怔怔地听着,不由自主落下泪来。罗布疑惑,不知这孩子为何这般触动她心肠。
沉默。注视她良久,罗布轻声问,贝玛,你有心事?我感觉到你悲伤,深切。
他说话那样慢,连语意都有裂缝,似在思索。可她听得出他不减的关爱。尹莲抬头看他,罗布的眼神一如十多年前清澈宁静,没有沾染岁月的尘埃。
面对着儿时玩伴,如兄长般的罗布,在这间温暖房间,她终于可以放开抑压已久的情绪。
坐在那里,泪肆无忌惮地涌出来。罗布轻轻伸出手来,给她安慰。
尹莲的泪水滴落在他僧衣上。容她说出来,亦不过是寻常情事。不过是爱的人要结婚了,新娘不是她。
尹莲哀哀低语,像一只受伤的燕子,在栖息,呢喃。罗布就似那檐下听燕语的人。
她说,换做其他人,其他事,或许我都有一争的余地。唯独是面对谢江南,我只能服从。不能争,只能逃。我为什么这么爱他?连一句狠话也说不出,只能狼狈而逃。
罗布怜她哀苦,却无言以对。世间情爱他本无经历,只能纸上谈兵。他甚至不知,这名唤谢江南的男子,是怎样的面目和来历。
过了许久,尹莲泪眼婆娑地看着罗布。我想在这里住几天,可以吗?我想留在这里一段时间,可以吗?
第一部分 第8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5)
罗布正在沉吟。英迥拉进来请示可以开饭了。罗布拍拍尹莲的肩膀,你饿了吧?我们去好好地吃东西。
他指指脑袋,吃饱了,这里才有力气想别的事情,贝玛,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是的。看着罗布平静坦然的脸,尹莲想,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最坏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罗布陪她走去饭堂,合掌念佛,目光深深,只望佛无所不在的慈悲能化解她的伤痛。
4
汪渡尔山。穿插着青草野花的小路。没有云的天空。凛冽的蓝色。直视久了会不由自主地流出眼泪来,在泪光中看清它的绚烂和清明。
山风呼啸。尹莲常常独坐在山坡上,凝望天空、云朵、星辰,直至月色满怀。誓言是沉睡的种子,她将自己和它同埋在孤独里,等待它开出莲花。她又常常深深厌世、绝望。没有什么厮守是恒常的,就像她和谢江南,情投意合,山盟海誓,亦逃不开离散的结局。
她在山上经常能看见那唤作次仁的小孩提水,捡柴,看管牛羊,拾牛羊粪,喂狗。他很勤快,甚少有闲的时候。山路上,总能看见他身边跟着一条神情倨傲的大狗,他唤它阿宝。
次仁干活的时候,阿宝总是不远不近跟着。他歇下来的时候,阿宝才会走到他身边趴下来。好几次尹莲经过,都听见他在和阿宝说话,看见尹莲来,就抿紧嘴,露出腼腆的笑容。
山间有牛羊经过,次仁挥着柳条,吆喝着,绕着牛羊跑来跑去,闪闪跳跳,拿着草逗弄它们——这是他难得的娱乐休闲。尹莲看着他,会不由自主微笑,想起小时候,她和罗布也是这样玩闹,亦想起谢江南曾告诉她,他小的时候,生活在农村,天天帮大人干活,放牛、放羊是最轻松的。
她始终默默观察。细看次仁,发现他有极俊秀的面容,眉锋英挺,眼角微上挑,双眼温顺宁静,清澈如湖水。笑起来,嘴角隐带忧伤,或许是源于他与生俱来的伤感及不安。
这幼小孩童,对尹莲仿佛有魔力,致命吸引。看见他,总有冲动想亲近他,想抚摸他的脸。她有满心爱意无处倾泻,她有满腔相思欲诉衷肠。索南次仁就是年幼的谢江南,如此生动鲜明,是她来不及去看到的谢江南,是她已经失去,却想寻回的谢江南。
然,她清楚知道,次仁不是谢江南,因此她必须克制,三思而行。不能举动莽撞,惊吓到孩子。
因着对次仁的关注,尹莲总在找机会接近他,跟他说话,试图帮助他。看着他吃力地拎着水桶上台阶,会涌起一阵辛酸。她想起梦中的情景,他对她招手,言犹在耳,你带我走吧。
她真有冲动带他走。一个六岁的小孩,就要开始劳动,这在尹莲生活的环境里是不可想象,对于高原上的孩子,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吧……不单大人,连孩子本身也习以为常,不以为苦。她所面对的是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与周遭的生存环境息息相关,平等相待,慢慢成了自然中不可分割的自然了。
次仁。她远远叫住他,赶上去想帮他一把,却被拒绝。小小的孩童,摇头,一脸正色,不行!你提不动的。
尹莲笑起来,比了一下两人的身高,说,我比你多多的大。
次仁不为所动,护住水桶,态度坚决地表示,这是我的活。你是罗布拉的朋友,尊贵的客人,你,不可以,不可以。
第一部分 第9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6)
他的话中藏语夹杂汉语,要不是尹莲有在藏区生活的经验,连蒙带猜,还真不知他叽里咕噜说的是什么。
提到罗布,尹莲就无计可施了。她深知罗布在寺中的威望。他是尊贵的上师,对虔诚的藏族人来说,上师、活佛的言教都是必须要遵照奉行的。
不单是次仁,寺中其他人对她同样奉若上宾。她想偷着干点活,帮帮手,一被看到就被劝止。不是说厨房不许女人进去,就是说我们人多,不用你帮忙。
她鄙视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自己。
这时,大一点的英迥拉跑过来帮忙。尹莲只好作罢。不晓得为什么,她知这细弱孩子暗藏倔犟,不可勉强。尹莲只得惆怅地站在原地,看着次仁摇摇晃晃走进寺里的厨房。进进出出,来回往返多次。
5
有许多次,在罗布为寺中的僧众讲课的时候。她看见次仁蹲在门口,趴在地上,拿着炭条、树枝写写画画。罗布为僧众讲的课,次仁是听不懂的。他年纪太小,也不被允许进去。
尹莲观察许久,思忖多时,终于从随身的行李里找出一本配图的书来。拿着纸笔到长生面前,假装很随意地说,次仁,我们一起来画画吧。
次仁看了她一眼,瞄了一眼她手里的书,摇摇头,干脆地说,这个,不会。
尹莲愣了一下,问,那你在画什么呢?
我在画阿宝,画山,树,花,云,还有菩萨。对于这个问题,他似乎比较有兴致回答。
哦呀!那,这些纸和这个笔都送你给你了。尹莲将纸笔递到他面前,心里暗自打鼓。不会连这个都说不要吧!如果他说不要,她该找什么理由说服他,下一次又要找什么由头亲近他。
幸好,次仁接过了纸笔,还对她道谢。
每当次仁抬头直视她的时候,尹莲都会心神恍惚。这世上面目相似的人何其多,但眼神和神态如此相似的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还有那个梦,梦中他的脸,清晰得令她无法忘怀。
隔天,她又悄悄凑过去,蹲在次仁身边,看他画那些稚拙的画。
她和谢江南的感情波折难与人言。唯有面对次仁的时候,想起这些事,行云流水,满蓄温柔,毫无阻滞。她迫切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与谢江南面容神似的长生如同一个神秘的容器,安然包容着她的未了情。如是,旧日温柔仍可潺潺。
看见次仁,尹莲忍不住欢喜,忍不住伤感,忍不住想落泪。
数日相处下来,次仁已不再强烈拒避她。尹莲惊喜地看到次仁对她亦有关注和回应。
夜里下雨。猎猎的风,撩着树叶,哗哗作响。淅沥雨声扰人清梦。尹莲夜里拥着被子起来坐在窗前听雨。窗外的黑夜里,雨丝交织在清旷的天幕间,穿越天与地,凝聚的寂寞,具备敲击人心的力量。
雨声繁杂又有一种零落的寂,似她此时万马奔腾又荒茫无着的心境。
此情此景,令她想起清人黄仲则的《感旧》。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
讵有青马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幼承庭训,她诗文造诣虽不及哥哥尹凯旋,前人旧句倒还记得几首。触景伤情之下,只恨不能如父亲素日那样展开尺幅宣纸,笔墨挥洒,尽泻心中哀。
第一部分 第10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7)
想起那日分手,谢江南在路边送她,为她拦车。她想起他招车的手势和身影,失魂落魄,像风中不能自主的稻草人。而她自己,虽然佯装坚强,可是,在他说出分手的那一刻,已经心如死灰。
“诸色无常,诸想无常,诸行无常,诸识无常,诸爱无常。”难道我爱你也是我的幻觉一场?什么叫,不思量,自难忘。江南,江南,感谢你让我懂得了。
门外有脚步声,惊断她思情。掀帘一看,是次仁拎着暖壶站在门口。看见她,仿佛是吓了一跳,放下暖壶就跑了。小小的身影,在暗黑的长廊上益发显得细弱。
尹莲提起暖壶一看,是一壶热水。
次仁令她觉得这个濡湿的夜都温暖起来。抬头看天,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去。天边一颗硕大的星子,清辉湛湛,如这孩子明净无暇的双眼。
尹莲抱着暖壶,脚下寒凉,胸口温温,泪水慢慢沁透了眼眶。

1
长生。周围人声喧嚣,他仍似听到她轻唤。
尹莲!明知不会是她,他仍不自觉循声回望。列车窗口坐着一对面目寻常的男女,旁若无人嬉戏调笑。真好,二人世界不被打扰。
他阖目。尹莲在他的记忆中,靠窗而坐,淡淡阳光拢在她身后。她的脸,静美得如女神雕像。她将一个苹果削好,递给身边小男孩,脸上笑意微微。
男孩回过头来,接过苹果,露出极乖顺的笑意。长生认出那是六岁时的自己。
长生,我们很快就到家了。尹莲同他一起望向窗外,火车的速度已不像夜间那么快,一程一程的山水看得极清楚。
视野开阔,一眼可以望到很远地方有高高低低的房子,勾勒出即将要到达城市的轮廓。城市的工厂,巨塔永不疲惫地向天空喷射浓烟。与之并存的是郊野保留的天然气息。牛在道旁树下悠然而卧,农夫在水塘边躬身劳作。阳光将万缕金丝轻洒入水,波光盈盈薄有羞意,绿藻浮萍舒展自在。偶尔有几枝荷花,白的粉的,开得姣静艳美,近得仿佛触手可摘一般。
我想要那枝花。长生头抵着玻璃,那花的艳美惊动了他,他想将它摘下送予尹莲。其时,他并不知尹莲名中恰好有个莲字,只觉得这花与她十分相衬。
尹莲笑笑,言语温和,长生,如果你喜欢,到家之后,我们一起把它画出来,好不好?
离藏之后,她不叫他次仁,总是不厌叫他长生。声声唤,似在确认,培植他的自我意识,使他知从今后是被人重视的。借此牵引他走入日后的繁芜,也始终知晓自身位置。
他,是她的长生。
尹莲教他闭上眼睛,回想方才所见之花,它的颜色,它的姿态,叫他想明白它何以动人,何以一见之下就打动了他。想好了,又不叫他说出,不让他急速产生又快速宣泄情感。只叫他留住这感觉画在纸上。
后来,在他六岁所作的这幅画作上,他所画的莲花旁边,她写下一句话:“自然之物不受损伤,勿因爱念,轻取轻弃。”
日前他翻捡旧物,无意间发现这张画仍在,这句话如一道闪电击中了他。当年未懂得的,霎时全懂了。心中依然凄楚惆怅。
“赏花不沾襟,爱物不执著。”她是在教他,还是在规劝自己?至今,他仍是不懂。
第一部分 第11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8)
三十多年前,在甘丹寺。渐渐地,长生与尹莲暗自默契许多。吃饭的时候,长生会自觉挨着她坐。那是他对尹莲无声的认可。
她递给他的饼干糖果他亦不再拒绝。在后山,长生摘到好吃的野果亦会留给尹莲,与她分享。就连他抱着阿宝在墙根下晒太阳,那静谧单独的时光,尹莲走过去,他亦不再逃开。虽然也只是两个人一条狗,默默坐上一会儿。那情景已被定格在脑海中。
与她共处,所经历的一点一滴,都如高山上一面清透湖水,亘古存在,储于他的记忆里,不干涸,亦不褪色、模糊。这是可怕的侵占,纵然他此时一无所有,依然背负着如山记忆艰难前行。
长生黯然发现,自己自小到大不善与她沟通。从某种层面来说,他如此冥顽,对任何人,他都慎于言辞,慎于表达。
成年后他亦习惯默然静听,是态度谦和、清晰决断的那一类,很少主动发表意见。
他是性格吊诡,深藏自隐的人。内里愈是爱重一个人,外在愈淡然。好在他与尹莲有天然的亲近,彼此沟通并不仗赖言语的烦琐,虽然经历数次大的波折,亦可深信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
有她在,他的世界纵然清冷也坚毅稳固。她不在,沧海世界,一念成灰。
2
从方形的窗口看出去,能望见寺庙明亮的金顶,纯粹的蓝天,这迥异于城市的清晨。风响,雨声,鸟鸣,牛羊咩咩的叫声,凌乱的犬吠,僧侣们诵经、法器奏响的宏大声音,纷沓而来。
寺庙有种岁月滞留的陈旧感。尹莲会在寺中转经。日影渐短,脚步渐长。看着周围人沧桑、平静、安详的脸,她深信,有信仰是一件好事。信仰之光一旦升起,就不会轻易熄灭。能够指引人超越短暂的迷茫,勘破生活机遇的颠沛无常。了知悲喜得失都是生灭,不会长久。毋须执著。
日色沉静的下午,星光淡薄的晚上。罗布闲暇时,尹莲会去找他,探讨一些问题。某些心结困缚着她,无法自释。她需要引导。
两人对坐。罗布讲话的声音一如既往沉缓,像永不枯竭的山泉。他注视着她,眼神沉着,无尽包容,尹莲将之视为慈悲。他耐心倾听,无论她问出怎样自觉浅薄的问题,罗布总是不厌其烦地开示她。
与出家人探讨感情的困惑,看似荒谬,实则不然。尹莲深知罗布不是寻常的出家人,他所具备的智慧,足以帮助此时的她渡过迷津,破除感情的执念,他是众人景仰的活佛,更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长,她对他心存敬重,亲近无畏。
他们谈及执著,无常,因果,永恒。这些看似宽泛虚无的主题,如参天大树,其下所衍生的枝节正深入到人生的每一个地方,最隐秘的角落,历经时光亦蓬勃繁盛。
罗布,这是为什么?罗布,我该怎么做?她总是在问,迫切如孩童。
罗布教她观想,对她说,来,贝玛。我们一起来试着观想。你要观想上师在心中,与你合二为一,与你并无分别。他就是深藏在内智慧的你,他了知你的一切情绪。来,跟着我念祈请文……
她跏趺而坐,按照罗布教导的,调整呼吸,静息思虑。
每一次走出罗布的房间,尹莲都会觉得心头轻快,开阔一点,明朗一些。可惜过不了许久,阴霾再度遮蔽过来。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情绪的波澜又会卷土重来。知易行难,她知道自己放不下,根本就是作茧自缚。
第一部分 第12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9)
要如何才能明白罗布说的,永恒是由每一个当下组成。甚至说,没有永恒,当你得到的时候,你已经失去。
3
坐在车上。目光所及都是一座座面目平庸、骨骼坚韧的城市,建筑怪异,突兀,不伦不类。除却站名,结构和气质都一样。这是一个逐渐丧失气度的时代。千篇一律或者哗众取宠,看重外在繁华超过真朴本质。锐意进取的同时,丧失平衡。越来越多的城市舍弃了原本特有的文化风致。若说世间熙攘,本是浮生若梦,如今是连梦都乏善可陈。
高原上那座小城,不知今日是怎样的面貌。回想起来,若无赛马会上发生的意外事件和之后的事,或许尹莲不会下定决心带他离开。他和桑吉的命运由此渐次走向不同方向。
他想起桑吉。相信他在藏地等他。
藏历四月,江孜的达玛节即将举行,罗布将前往白居寺参加法会。尹莲静极思动,计划带长生到江孜去看看热闹。
据罗布所说,达玛节本是宗教活动,是为白居寺竣工而举行的宗教庆典活动的延续。另一种传说是,十五世纪初,江孜法王绕丹贡桑为祭祀祖先,请白居寺的喇嘛作法念经,跳神展佛,后来才增添了赛马,射箭,藏戏,成为全民性的娱乐活动。
江孜地处通往印度北部的路上,是连接前后藏的枢纽之地,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塞,一方重镇。白居寺的十万佛塔更是全藏闻名,达玛节是全民性的狂欢活动。藏族人喜爱节日,乐观热闹的天性显露无疑。偌大的江孜城热闹非凡。处处可见穿戴一新的藏人拖家带口,载歌载舞,通宵达旦,饮酒作乐。
热闹得如同赶集一样。湛蓝天空下经幡飘动。桑烟升腾的城市配着人间烟火,人歌马嘶,亦幻亦真。被气氛所感,尹莲为长生打扮一新,自己也扎起藏辫,买了藏装穿上,加入狂欢的人群中。两人在人群中甚为打眼,所经之处,人群中经常响起一阵阵嬉笑,口哨声。
赛马场的草地上,帐篷星星点点。不时有年轻的藏族小伙打马经过。人们三五成群聚坐在一起。有人拉着尹莲跳舞,对着她敬酒,大声唱祝酒歌。笑容灿烂,目光真挚。抵挡不了如此热情,尹莲饮下杯中酒,这一开头却是不得了!一会儿她就被灌了许多酒。
酒到微醺,尹莲起身加入人群,一起欢歌跳锅庄,男女是一样的步伐,男人舞步粗犷奔放,女人舞步细碎工整。有人拉起弦子,婉转低回,似山风拂面。清旷苍凉韵味,与藏人醇厚自然的音色极为衬和,浑然天成,令人心醉。
踏歌,彩袖舞动,周遭裙裾飞扬。她们这一群人,边唱边跳,情致高昂,气氛格外热烈。很快聚拢过来许多人,藏族小伙子,对着心仪的姑娘唱情歌。
尹莲容色灼灼,连次仁都目不转睛看着她,觉得她美如女神。几个小伙围住她。当中一个大胆的藏族小伙,按捺不住走上来,口中唱着歌,强要跟她交换信物。混乱之中,尹莲手上的玉镯被那人褪下,手中被他塞了一块硕大的蜜蜡。待她反应过来,那小伙子已经走远。
事出突然!乍见手腕变空,尹莲脸色陡变,惊出一身冷汗。她身上诸物可舍,惟这玉镯意义非比寻常,这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须臾不离身。
第一部分 第13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0)
尹莲一下子觉得手足无措,看到次仁在身边,忙问,次仁,你看到谁拿走我的手镯了吗?
次仁点头,说,被刚才那个人拿走了。他一直紧跟尹莲,将一切看在眼里。
快告诉我,他是谁!他是谁?我一定要把手镯找回来!
第一次见到尹莲失魂落魄,焦急万分,从她煞白的脸色,次仁看出那手镯对她非常重要。
此时他显现出惊人的冷静,极快地说了一句,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帮你找回来。说着,不等尹莲回答便钻出人群,不见踪影。
眼看着次仁消失了,尹莲只觉得手足发软,愣在当场。周围人眼见她神色不对,不好再与她嬉闹。
尹莲许久不见次仁回来,心念纷乱。这些正在狂欢的年轻人在她看来长得都差不多,衣着也差不多,连名字都大同小异,简直不知从何找起。想着莫名其妙丢失了母亲的遗物,心中懊丧,惊凉,周围的热闹即刻变得毫不相干。
她脑子里空空如也,不知何去何为,又不敢走开,只能继续在原地等待。
暮色已沉。她守着篝火,火光跳跃,心里还是彻骨的凉……绝望穿过这些欢歌笑语的人,一层一层地逼过来。她意识到自己是这般无用,满心颓丧。
她从未对自己产生如此深的质疑。她的家境,她所受的教育,和她自身的经历,令她深信事在人为。也确实如此,许多事即使中途稍有波折,最后她总能得偿所愿。
然而,当熟悉的规律被打破,一切外力帮助都不作数的时候,她有被弃置的痛苦和恐慌。忽然意识到过往坚定的荒谬,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足以击溃她的自以为是。
此时,尹莲开始认知到无常,体验到许多事的不可控,甚至清清楚楚想起了罗布对她说的:“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
不可得。”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悲从中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周围的人都散去,四周慢慢地静下来,渐渐听得见帐篷里男人酒醉的呓语和鼾声。抬头看见月亮在薄如蝉翼的云层中穿行。月如霜。
她等到无望,心想着实在不行,只有天亮回到白居寺找罗布帮忙想办法。她已经想到,最坏的情况就是手镯找不回来了。
这时,听到背后有人轻声说,我回来了。
尹莲心头一跳,猛地转过身去。没错,是次仁。他身上都脏兮兮的,估计是着急跑回来,脸上的汗都来不及擦,站在她面前还带喘。
尹莲一下子忘了玉镯的事,上前搂着次仁问,你去哪了?现在才回来?摔跤了吗?还是打架了?
她问得太多,语速太急,次仁来不及反应和回答,睁大眼睛看着她。等尹莲说完,次仁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用哈达包好的玉镯,说,这个,我给你找回来了。
尹莲打开一看,玉镯完好无损。
来不及欣喜,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她紧紧抱住他,哽咽着,我知道,次仁答应我的事一定可以做到,次仁最棒了!
次仁被她的感情惊到,在她怀里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才适应。他指着身边一个男孩说,不,不是我一个人找回来的,是桑吉帮我找回来的。桑吉是我的朋友。
尹莲这才注意到,次仁身旁还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孩,比次仁大一点,高一点,神情举止老成许多,衣服褴褛,一看便知是个穷人家的孩子。
第一部分 第14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1)
她不停地道谢。
4
尹莲带着次仁和桑吉去了镇上最好的招待所。时间已晚,镇上已经没有饭店开门营业,好在车上还备有一些干粮、零食和水果。不担心会饿着。
次仁和桑吉有生以来第一次住进招待所。如同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一切都令他们惊奇。
那时的住宿条件自然比不上如今遍地都是的五星级酒店,然第一次踏足的情形却是毕生难忘。那种感受以后入住任何奢华的酒店都无法比拟。
尹莲开了两间房。长生和桑吉跟在尹莲身后,高高的天花板上日光灯耀花了他们的眼。进了房间,长生和桑吉站在那里,不敢乱碰墙壁,不敢用力踩地毯,看着雪白的床单不敢落座。
尹莲拉开椅子让他们坐下,拿出面包、水果和零食,与他们分食。等次仁和桑吉心满意足地吃完,教他们如何使用淋浴器,觉得两个孩子都明白如何使用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沐浴。尹莲这时才觉得劳累不堪,暗想这一天真是过得精彩纷呈,想忘记都难。
水流的冲击让尹莲的心绪逐渐平静了下来,开始回忆今天所发生的事。
陡然间,她想到,拿走玉镯的是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瞧他喝多了的样子,讲理是肯定行不通的。他也给了尹莲蜜蜡,依照藏人的习惯,这就是交换了。那这两个孩子是怎么把玉镯拿回来的?莫非……
一刹那,失而复得的兴奋烟消云散,她有一种不太好的猜测和感觉。她想,或许明天应该问一问。
一觉睡到自然醒。尹莲带两个孩子去街上美美地饱餐一顿。
吃完饭,尹莲故意说准备再去赛马场,看看能否找到昨天的人,其实也不是虚言,她想找到那个人,把蜜蜡还给他。话音刚落,两个孩子明显不自在起来。
桑吉说,找不到的,别去了。次仁也附和。
原本小小的疑惑,瞬间扩大。她对次仁说,告诉我,昨天你们是怎么把玉镯要回来的?
次仁慌张地看着桑吉,不知如何作答。
桑吉不吭声。无论尹莲怎么启发试探,他都不回答。问得多了,他想开溜,次仁一把拽住他。
看到两个孩子的神情,尹莲已猜到大概,不想陷入僵局,唯有暂时放弃追问。她说,那好吧,不找了,咱们回白居寺吧。
两个孩子松了口气,尹莲一路上却像做了贼似的心里不安。
桑吉原本四处流浪,乞讨,几天不回家是常有的事,法会期间,尹莲就把桑吉留下,与他们同吃同住。次仁循规蹈矩惯了,身边也都是一群规行矩步的英迥拉,遇上性子野的桑吉之后,觉得新鲜无比。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事可以去尝试,这么多险可以冒。桑吉成为他信赖和崇拜的偶像。
桑吉带着次仁在寺里爬高下低,不一会儿工夫就不见踪影,过一会儿又从犄角旮旯冒出来。打坏窗户碰坏碗是常有的事,尹莲就看到几回。做饭的师傅,拿着大勺追出来,追得桑吉抱头鼠窜。一时风平浪静了,他又若无其事,四处晃荡。
桑吉带着次仁出去乞讨,抓住一只鼠兔站在人家门口高喊,给点青稞吃吧!可怜的鼠兔要饿死啦!这一招在法会期间屡试不爽。
一个老人打开门笑呵呵地走出来,问,鼠兔是不是死的呀?
第一部分 第15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2)
次仁在旁边拿着口袋,听老人这么问,忙说,不是呢,不是呢,活得好好的!桑吉教过他,鼠兔不能死,如果鼠兔死了,就没人给青稞了。要不到青稞,他们就没法换到风干肉和糖果。
桑吉把鼠兔抓在手中,伸出手去,说,真的是活的,你摸摸。老人摸摸鼠兔,点头,哦呀!真是活的!他乐呵呵接过口袋,进屋装了几大碗青稞。
鼠兔在桑吉手里动来动去,次仁在旁看得心痒难耐,说,下一家换我来。
桑吉说,好,待会儿给你,你小心不要让它跑了。
要到了粮食,换桑吉背着口袋,次仁抓着鼠兔,乐呵呵地跑向下一家。如法炮制。如果大人吝啬不给,孩子们就可以要挟大人,大喊大叫,鼠兔会饿死的,瞧!鼠兔是被你饿死的!
这是孩子们的杀手锏,饿死了小动物可是罪过。大人纷纷投降,乐呵呵地给他们装青稞。这是藏族孩子常玩的游戏。藏人尊重生灵,习惯布施。在丰收的季节,如果孩子们以这种方式向大人讨东西,一般都会获得满足。那青稞不是给鼠兔的,是给孩子们的零花钱,是丰收后的犒劳和分享。
换得了风干肉和糖果,次仁兴高采烈地回来告诉尹莲他的收获。这都无伤大雅。令尹莲隐忧的不是他们淘气,是桑吉的一些习气,他不爱说实话,一旦闯祸,第一反应是先逃跑。被抓现行就咬紧牙关,死不认错。
整个藏历四月,又称佛历月。按照藏历,佛祖释迦牟尼诞生、得道和圆寂的日子都在这个月份,因此整个四月都极为殊胜,法会众多。法会期间,寺中人多,来往的藏民带着孩子的也多。孩子在一起玩闹,小摩擦在所难免。次仁跟着桑吉,好几次牵涉进去,灰头土脸地回来。问他怎么回事也不吭声,尹莲想,你倒是仗义。
每次桑吉都保证,不再闯祸了,但他的手永远动得比脑子快。连寺庙里的僧人都感慨,真是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像他这么淘气的。站在山坡上,看见下面的青稞地长势喜人,桑吉雄心陡起,带领几个孩子从山坡上滚下去,看谁先滚到坡底,孩子们兴奋地尖叫,雪崩似的滚下去,压坏了一大片庄稼。
农人告到寺里,管事的再找到尹莲。虽然事后了解都不是大事,孩子们也没受伤。但这一而再发生的小事,让尹莲格外留意桑吉的举止品行和这样的成长环境对次仁可能造成的影响。
尹莲慢慢了解桑吉的家境。桑吉父亲放牛时被落下的石块砸死,家里有一个妹妹和重病的母亲。桑吉虽然好勇斗狠,油嘴滑舌,但本性不坏,只是不服拘管。
藏历四月十五日,是转经朝佛的高潮。这一天所有的男女信徒,携儿带女,有的还带上自家的狗,绵羊,奶牛。一边摇着转经筒,一边吟诵着六字真言,潮水般从城中的大街小巷涌来,最后汇聚在一起,以白居寺为中心转圈。
尹莲半夜起来,穿戴整齐,等她收拾停当,发现次仁已经起来了,要跟她一起去转经。
尹莲说,桑吉呢?
次仁说,我叫过他了,他说他要睡觉。
尹莲叹了口气,带着次仁出了门。
5
尹莲带着长生汇入转经的人流中,在不断磕着等身长头的人群中,在朗朗的颂经中,在迷蒙的桑烟中祈愿。走得累了,就喝口甜茶,吃点糌粑,和众人说说笑笑,缓解疲乏。
第一部分 第16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3)
渐渐走回白居寺。晨曦中的白居寺,天际深沉的蓝,逐渐透亮起来,展露在晨曦中的十万佛塔,如此庄严美丽。令人观而泪下。
尹莲开始磕长头绕塔,从底层开始,一步一步磕上去。次仁跟在她身后。听见有人叫他,一回头,发现桑吉已经追上来了。置身神圣肃穆的气氛中,桑吉亦不再淘气,规规矩矩顶礼膜拜。周围有人唱起六字真言,声浪越来越大。
白居寺法会结束后,尹莲把桑吉送回家。
与桑吉分别时,尹莲拿出两个信封,对桑吉说,这个信封里有一些钱,你把它交给妈妈,带她去治病。以后如果有困难,你就去甘丹寺找罗布次仁,他是那里的堪布,他会帮助你。另一个信封里是赛马会上那个人留下的蜜蜡,你帮我找到他,把蜜蜡还给他,好吗?
听她再提那天的事,桑吉很不自在。他想了想,肯定地说,好,我一定还给他。
尹莲欣然一笑,谢谢你!不忘表扬他,桑吉是个好孩子!
回拉萨的路上,尹莲回想自己的处理方法,既没戳穿桑吉和长生的秘密,又交代了桑吉,把东西物归原主。
嗯,挺周全的。尹莲暗暗得意了一下。
放眼望去,雪域高原,天是苍茫,山是雄浑,人得自在。道旁树木蓊郁,草青花艳。尹莲轻轻地唱起歌来。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玛吉阿米的脸庞,浮现在我的心上。”
唱完她愣了,惊觉自己已经太久没有放松心情,没有开口唱过歌。阳光照在灰白的裸岩上,反射着淡淡的紫色光芒。
春去夏至。不知不觉间,时节已变换,虽然,还不能放下,但心情是该变一变了。若爱到欲将轻骑逐的地步,距离结局,是否也就不远了?
无声告别,学会聆听内心的声音,是解答也是解脱。
送走桑吉,回到甘丹寺的当天夜里,次仁回到房中,见尹莲躺在床上,以为她生病了,慌忙跑到床边来看她。
尹莲笑一笑,握住他的小手,睁开眼睛,说,我没事,次仁,不用担心。她拍拍床,次仁,来,陪我坐一会儿。
他贴着她身边坐下,彼此凝望,微笑。她又如此近地看着他。索南次仁,他的眼睛比星星还亮,比世上最稀有的宝石还令她珍惜。
次仁。她唤着他的名,抚摸他的眼眉,心意幽沉。
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把玉镯要回来的?她温和的声音自有一种震慑。
次仁欲言又止,别过脸去,他的泪水涌出来,滴到她手上。他不停地说,我错了。
安抚啜泣的次仁。他的眼泪足以令尹莲心软,放弃坚持,不再深问。她隐约已经猜到是怎样的情况,叹了口气。不管次仁和桑吉做了什么,起因都是为她,她又何忍苛责?
尹莲决定,只要次仁不主动说出,她就不再追问,让这个秘密保留下去。她不想让孩子承受出于好心做错事而带来的责难。她需要的是他的态度,次仁已知错。这就够了。
身边的孩子终于睡去,蜷缩在她身边,像闭合的莲花。
沉沉暗夜里,尹莲闭起眼,又回想起来藏地之前做的梦。那个梦对她此行的促动至深,犹如宿命牵引,不可抗拒。此刻她豁然开朗,梦中的那个孩子,和次仁,谢江南,本质上是一个人,只是由于不同的环境,日后分化成不一样的人。她来此寻到的,既是次仁,亦是谢江南。
第一部分 第17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4)
次仁秉性纯善,天资聪颖,如同璞玉。聪明的孩子更需要善加教养,悉心引导,耐心雕琢。否则磨折了天分。更有甚者,恃仗着小聪明,行为卑贱,将来也有可能沦为人所侧目的下品之流。一念及此,她就痛惜难忍。
于极静之中,尹莲脑中闪现出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大胆的决定,原本模糊的想法渐渐成形。压抑着心中强烈的冲动,尹莲逼迫自己睡去。

1
夜行的火车是个流动的秘密。有多少人似他这样心神动荡却佯装镇定?多年之后,站在时间的此端,长生自思自量。尹莲从未违背过对他的承诺,是以,无论经历多少内心的磨折,他依然感念她的恩德。又到一站,火车咣当停下,长生从梦中惊醒。醒来才发现,自己
睡了不到一小时。恍惚是她在问他,次仁,愿不愿跟我走?他是点头还是摇头?他一生的命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是从第一眼看见尹
莲开始,还是从他答应跟尹莲来到陌生的城市开始?索南次仁,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名字。思来,恍若隔世。尹莲,你可知道?当年只是一个转身,变了姓名。如今的尹长生,要做回索南次仁,找回那个赤子之心的自己,是多么难,多么难。
轻轻揭开窗帘,站台上的灯如匕首直直地刺入他眼里,一瞬如盲。他闭上眼,听到汽笛响起,声音尖锐,像寺庙里的法号骤然吹响。
当尹莲问他,次仁,你是愿意待在寺里,还是愿意像城里的孩子一样去上学,学更多的知识,有更多的孩子跟你一起玩?
他觉得难以回答。寺庙里的生活显然是他更熟悉的,英迥拉们也对他很好,但他从尹莲处了解到的外面的世界,又像蜜糖一样吸引着他。他渴望了解更多,看到更多。
尹莲描述的越动人,他心里越矛盾。
尹莲也知道,要一个六岁的孩子去决断自己将来的去向是为难了他。在尹莲心里,认定这是对次仁的未来好的事,她渐渐心意坚决,不再犹豫。
一个温暖无事的下午,在罗布的房中喝茶,尹莲把想将索南次仁带回北京的想法告诉罗布。
罗布深感意外,露出吃惊的神色,他盯着尹莲看,甚至怀疑她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你说什么?他迷惑地问。
我想带次仁走,带他回北京,让他在北京上学读书。尹莲说。她思前想后,还是直说的好,不必拐弯抹角。
不行,次仁应该留在寺里,他将来会是一个很好的修行人。罗布拒绝得很干脆。
尹莲深知罗布对次仁的看重。对修行人而言,好的上师和好的弟子同样难得。一个修行人希望找到一个值得终身学习的上师,好的上师同样希望有资质出众的弟子来传承衣钵。
罗布顿了顿,神色凝重地说,次仁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灵性。这灵性源自于高原,亦终将归属于高原。纵然你此刻将他带走,命运的力量终究会召唤他回到这里。
猝不及防,尹莲被这谶语般的论断所震慑,半晌说不出话来,罗布说的话,其实很多年后她都记忆犹新,但在那个刹那,她不甘服从于罗布的指引,生起莫名坚持。
她说,罗布,有一种修行是去经历世事。你不能让他一辈子待在寺里。
第一部分 第18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5)
罗布看着她,微笑摇头,问了一个尹莲无法回答的问题。你能确定,去了那遥远的地方,次仁能如你所愿,适应那里的生活?如果他和那里格格不入,怎么办?
尹莲被噎住了,思量了一会儿说,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他,如果真出现那样的状况,我会让他回来。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逐渐暗淡下来。他们连晚餐都无心用。英迥拉进来撤走饭食,点起酥油灯。
罗布闭目不言。他不善与人争执,当他意识到尹莲态度坚决,不是一时冲动后,他选择了沉默。
尹莲亦静坐不言,不过是沉默的对峙,看谁心意坚定。如果就此退却,那不是她的性格。
贝玛,你确定,想清楚了?你还没有结婚,将来,这是个问题。良久,她听见罗布问。
罗布睁开眼平静地看着她。
尹莲愣了愣,闪念之间想到谢江南,心中搐痛。现在,结婚对她而言是多么遥远的事,她已不作念想。尹莲愈加确定地说,我想清楚
了,我会对次仁,对我自己的决定负责。
罗布沉默片刻,走到门口对一个英迥拉说,去把小次仁叫来。
等待次仁进来这短短的几分钟里,时间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离自己人生中最重大的一个决定越来越近,尹莲心跳加速,但她强作镇定,几乎屏住呼吸。
次仁跟着英迥拉进来,见二人神色凝重,感觉有事发生,站在那里,异常拘谨。
罗布挥手示意英迥拉退下。尹莲问,我要不要离开,你单独问次仁。
罗布摇头,说,你留下吧,我们一起听听他自己的意思。
他看着眼前小小的孩子,指着尹莲,先用藏语问了一遍,最后又用汉语问,次仁,贝玛想把你带到北京去,你可愿意?
次仁的眼中有一瞬间闪现迷茫和矛盾。他没有立刻回答,低下了头。尹莲心里直打鼓,同时她亦决定,如果次仁不愿意跟她走,她也会尊重他的决定。
感觉上又过了很久。她看见次仁抬起头来,说,我愿意。
尹莲惊喜地看着次仁。在他做出决定,抬头的这一瞬间,从他脸上的神态,她觉察这个孩子已经接近成人。他懂得清晰准确地表达出意愿,在选择面前做出决断。
罗布的神色平静如常,目光深沉,无悲无喜,好似早就预见会有这样的结果。他静静地看着尹莲和次仁,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次仁说,你过来。
次仁乖乖地走过去。罗布抚着他的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叮嘱道,次仁,无论你走地多远,无论你将来要经历什么,不要忘了,自己是谁,不要忘了,这里是你的故乡。当你找不到方向的时候,就是你该回来的时候。
罗布拉,我记住了。次仁低着头恭顺地回应。六岁的他并未意识到这句话对他今后的影响,罗布指出去路的险恶,同时为他指出归途的坦荡。
时光一泻千里,三十一年来,当长生逐日长成,随波逐流,身不由己,迷失在城市丛林,内心被欲望填塞的时候,他确实久已遗忘罗布的教诲。
当他重新想起这句话的时候,他决意起程,寻回自己。
2
次仁走开后,罗布将尹莲留下来。
贝玛,你要想好。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要想清楚。法不孤起,必仗缘生。这缘是好是孽,最终由不得我们妄加揣度。我只能告诉你,随顺世间的世相而行。不要让次仁在欲望中陷溺。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不要被主观的情绪、意见、计划影响,无论无常怎样,你要持守今日的善念。
第一部分 第19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6)
天色全然暗下,房中酥油灯灼灼。凝视着罗布,尹莲不由自主地跪下来,对他合掌顶礼。诸天菩萨为证,我会一生善待次仁,不离不弃,不馁不退。我会教养他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这是我的责任,是我一生的修行。
见她发了重誓,罗布看着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起身从柜子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交给尹莲。他坐在那里,眼中显出追忆的神色,慢慢地说,这是我捡到次仁的那一天,在他身上发现的。
尹莲打开来一看,里面是几件小孩的衣服,衣服里放着红线穿起的一枚避邪的狼牙,一块硕大的绿松石。还有一张写着次仁名字和生辰的纸条。
罗布按着她的手说,贝玛,我将次仁托付给你了,这是属于次仁的东西,你要好好保存。等他将来,想知道的时候,再告诉他。
罗布的语气让尹莲伤感,仿佛他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次仁那样。她想安慰,又觉得言语空洞无力。她觉得自己有罪,无论如何,是她生生的将次仁从罗布身边抢走的。
她想起了桑吉,桑吉或许比次仁更应该留在寺院中修行。尹莲这样想着,对罗布说,罗布,我还认识一个孩子,想要托付给你。请你帮我好好地教养他。
听她详细说了桑吉的情况,罗布答应如果桑吉愿意,可以将他带回寺中教养。一切他会妥善安排。
你放心吧。他说。
尹莲满怀感激。罗布是值得她信任的人,他给予了她索求的一切。他就像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用温暖和包容,接纳一切,给人带来希望。他不需絮言,已令她由衷信服。
在此后的人生中,虽然目睹现实晦暗,心中时时挣扎,罗布所昭示的那份光明,始终在遥远的、却又让人看得见感觉得到的地方,熠熠生辉,令她奉持善念,不悔不退。
再见罗布,遇上了次仁,尹莲觉得自己找到来此的答案。前路亦不再迷茫。她或许失去了谢江南,但亦因此寻得了索南次仁。失去和得到同时存在,同等重要。她不再深感遗憾了。
在拉萨,收养长生颇费了些周折。当时的情况下,要将此地的孩子带回内地长期收养,且尹莲又是未婚,在一般人是全无可能的。尹莲动用了父亲的关系,在京也要人尽快去办理。时隔不久,不单收养的手续办妥,在京的学校也安排妥当。在收养的证明上,尹莲为次仁写下新的名字:尹长生。
临行之前,罗布为他们诵经,打卦。得出的卦象吉祥。
尹莲与长生起程离开甘丹寺当天,天空出现的景色让人驻足,那是长生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日月同辉的奇景。空气清冷干燥,天空非常蓝。当金灿灿的太阳从山后喷薄而出,月亮高悬天空,色泽淡白,如一面沾满霜露的镜子。
日的明烈、变动和月的幽定、恒静——以无边际的蓝作背景,形成强烈对比。那一刻的莫名震撼,铭刻在他的记忆里,难以取代,不能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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