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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无邪-安意如

_2 安意如 (当代)
  至于男奴隶,身份就更卑贱。秦穆公时大夫百里奚,是名门之后,更是一代名臣,可这名臣的身价却非常低,只值五张羊皮,因为他曾经是个奴隶。
  百里奚的身世说起来那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要追溯到周初时才行。周武王封周太王古公亶父的二儿子虞仲的子孙在虞国(在今山西平陆县北)。春秋时,虞仲有个后人叫奚,因住在百里乡,又称百里奚,他在虞国任大夫。公元前655年,虞国被晋国所灭,百里奚和虞君都当了晋国的俘虏,成了奴隶。这时,秦穆公向晋献公求亲,晋献公就把女儿嫁给他,同时把百里奚也作为陪嫁的奴仆之一送往秦国。百里奚不甘心做奴隶,就在半路上逃跑了,可不久又被楚人捉去,成了楚国的奴隶。秦穆公是个有雄心壮志的国君,一直留心收罗人才,他听说百里奚是个有才干的人之后,决心把他追回来。他怕用重金去赎会引起楚国对百里奚的重视,就按照当时奴隶的身价,用五张羊皮把他作为逃奴赎回来。秦穆公同百里奚交谈后,对他大加赞赏,封他为大夫,随时向他征询国策。
  看起来,当官确实是比较好的,就此摆脱小民的身份,此身离奴隶也更远。可是当官,是当有实权的官,还是当无权的官,是当做事的官,还是当管事的官,当贪官还是清官都是有本质区别的。《北山》诗云:“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可见同为“王臣”,同为“职司”,工作并不相等,遭遇也不相同。
  似我这等没有革命性的人,无意去谴责什么,有些事,你谴责你的,他存在他的,像小泉那厮,你再谴责,他还不是依然故我?社会现实也是这样,谴责代替不了现实。从古到今的现实就是——职位越低,福利越低,也越容易成为官场倾轧的牺牲品。上头出了事,常常第一时间拿来开刀垫背,成为替罪羊。
  小吏严格说起来,并不是官,像县丞、师爷等,是不入朝籍的,就算嫖妓朝廷官律也不会管。焦仲卿虽然在他老娘眼里是个有出息人,很有前途。其实他这样的人在庞大的官僚系统里多如牛毛,根本不是什么希望之星。做一辈子也可能只是不入品流的小吏。
  做官讲功力,做小吏更讲功力,能够像《水浒传》里的宋江做到“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是不容易的。这要求对上阿谀奉承、对下恐吓呵斥的演技要十分纯熟才能吃得开。宋江这厮心机深沉,上梁山就是靠着他做小吏的经验骗取人心,慢慢架空晁盖取得实权的。但这样的成功范例怎么说都是极个别啊。
(中)
  从诗经反映的现象来看,古代公职人员的福利问题,简直比现在还成问题。不止是《召南·小星》,《邺风·北门》同样是一位位卑任重,处境困穷,无处诉说的小官吏埋怨公事繁忙、生活困难。
  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王事适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徧谪我。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遗我。我入自外,室人交徧摧我。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我从北门出城去,心中烦闷多忧伤。既受困窘又贫寒,没人知我艰难样。算了吧,都是老天安排定,我有什么办法想!
  王家差事派给我,衙门公务也增加。我从外面回到家,家人纷纷将我骂。算了吧,都是老天安排定,我有什么好办法!
  王家差事逼迫我,衙门公务也派齐。我从外面回家里,家人纷纷将我讥。算了吧,都是老天安排定,我有什么好主意!
  比《小星》更艰辛的小吏出现了,他一样位卑任重,可能更惨的是,他因为收入低微,不能让家里人满意,回到家里不但不能得到家人的安慰,反而受尽讥讽。再忙再累,不会有人对他有期待,抛却衾裯,也可能是各睡各的。被外人嫌弃犹可自慰,受家人冷嘲热讽,情何以堪呐!
  这首诗虽然古老,说的事却并不遥远,很有现实意义。每个城市有太多这样的人,拿着微薄的工资,起早贪黑地工作,人到中年,事业无起色,供不起房,买不起车。辛苦工作的积蓄连供子女读书出国深造都捉襟见肘。与妻子的感情也进入冷冻期,感情成了亲情,爱恋也成了习惯,连(**)都是应酬。再没有了彼此贴心的话语,剩下的只有指责,怨怼,相互抱怨。生活日复一日剥落甜美,露出狰狞破碎的本相。
  很少人不嫌贫爱富,贫富无疑是世俗关照一个人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准,有些爱憎之心也无可厚非;可是女子,如果仅以此来衡量自己的丈夫是否成功,那是肤浅而愚蠢的。因你不曾将他看作可以依靠,同舟共济的亲人,而仅仅是改善境遇的药方,他是药方,你显然就是一直生病并懊恼病始终不好的病人。
  事业不如意,是人生的大坎坷,像胃壁长久溃疡的伤口,对男人来说这伤口尤其致命。如果有家人温情抚慰,伤口好的也会快些,即使不好,痛感也会轻些。而做妻子的,也不必日日在懊恼自己没有前后眼的恨悔中自我煎熬。夫妻,应该是坦诚的可以互相舔伤口的动物,相互扶持着从苦难中走出来。
(下)
  诗经里还有一首写工作辛苦的诗,令我印象深刻,是《召南·殷其雷》——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我读《殷其雷》很感动,仿佛南山的雷鸣就响在耳边,风雨将至的时候这女子声声叹息——怎么此时候还要离家出走呢?王事繁重让你不能有一时的歇息,我勤奋有为的君子,早日归来吧,归来吧!
  惦念,如这不绝的雷声。多年以后,有个女子在月光下清怨地唱:“月亮下,想到他,默默地,珠泪下……心里的他,快归来吧!”计不清这歌声打动了多少人,说不清这歌和遥远的诗歌有什么致命的联系,但第一次看见“归哉归哉!”四个字时,不由就想到这首歌。
  我看见,在另一个空间,千年的时光被冻结,思念那样重,重得光阴载不动。
  这种透明的心境好像我就是那远役的人,回望星辰如梦,知道身后有个人,那个人的心思我明白,她想我早日归家。我何尝不想,只是身不由己。
  或许前生,我这样守候过一个人,也被一个人守候过。
  同样是被人等待,《殷其雷》与《小星》相似又不同,它一样是说工作很辛苦,责任重大,妻子惦念行役的丈夫,可是一点怨天尤人的气味都嗅不到,它是赞诗,呼唤丈夫来归的“她”与《北门》中小吏的家人更是截然不同。或许因为这诗中所说的男子,是“君子”而非小吏,身份相对高贵。所以连他的亲人也深明大义起来——“召南之大夫远行从攻,不遑宁处。其室家能闵其勤劳,劝以义也。”
  我相信人的觉悟有高低,但觉悟的高低不是可以令我感慨的原因。我赞赏的是《殷其雷》表达出的互相理解,没有抱怨的情感方式。天知道这在情感疏缺的年代多么重要!
  有时候我喜欢断涯独坐,静静思审,但更多的时候我愿同我身边的人有所交流,不要彼此讲感情冷藏。一个人做什么,生活的怎样不重要,最重要是有人关心。如果潦倒失意,周遭的人仍关心你,证明你这个人是贫而不困,仍有翻转的余力。这种余力,在帝王将相叫作民心所向,在普通人叫作亲情,友情。
-6-12:44:00 AM《思无邪》 2007.2辛苦,还是心苦——嘒彼小星,三五在东
诗三百:思无邪——追绎前生的记忆作者:安意如
因为爱,所以性爱——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召南·野有死麕》
  有件小有意思的事,我在写《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时候,写到《虞美人·曲阑深处重相见》那篇用了这样一句话开头:“男女偷会香艳放荡容易,风流最难。诗经里的《野有死麇》《静女》等的风流清洁气质,到了后来都疏落了。”大概是这句话比较引人注目,好事之徒以为我是身体写作,力搏出位的那一型,一时之间蜂拥而至,连安全套的广告都借机给我打上了。
  我当时写这句话是有感而发。《野有死麇》坦白来说不是爱情诗,而是偷情诗。当然,诗词的分类里从古到今是没有“偷情诗”这一类的,我们一般习惯含蓄地将它藏在爱情诗的名下。
  这首诗说的就是这样一个事:一个小伙子在打猎的时候,看中一个美丽的姑娘,他就将自己猎到的獐子用茅草包好放在空地上,等着姑娘走过去察看。这女孩果然不负所望地走了过去!(啧啧,从古到今哪有女人不贪心!)
  他一看时机成熟,就从角落里“吧嗒”一声跳出来——呔!手下留情!这是我的东西!
  可想而知,被人发现自己贪小便宜的女孩会不好意思。这时候,他会很大方地表示:送你一只獐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啦,像我们这种高手那基本是手到擒来,不会落空的!
  姑娘可能很含蓄地期待着小伙子把獐子送给他,这男生想了想,虽说追女要下本钱,可是万一给了她,跑了以后约不到咋整?还是欲擒故纵一下吧,先不给她。趁机约多她一次。
  于是他又约了她,下次吧,还在这里见面,我打一只鹿给你,鹿肉可比獐子肉香多了。
  女孩答应了,于是有了第二次的约会,想来这男生打猎手段高是一个方面,另外可能长的也还过得去,起码挺合女孩的眼缘。这个长相我们是一定要提出来说的,设想一下要是长成夸西莫多那样的,即使是打了一车獐子,人家姑娘也不一定敢要吧,别提下次约会了。
  中间两人感情如何发展,我们就不一一细述了,关键是两个人进展神速,林间的幽会已经不满足了,最后一章是小伙子开始毛手毛脚,女的半推半就,想的还细:你别把声音搞太大,别惊动了我家的狗。
  看出来了吧,这已经不是在林间,林间是不会有狗的,有狗也管不到两人幽会啊,显然这是渐渐深入腹地了,可能就在姑娘家不远的隐蔽地方。
  我们心领神会,掩嘴偷笑——
  偷情这事,如果干的好,就叫幽会,干得不好,就叫通奸。
  这个故事呢,还有另外一个开头的版本:一个女孩在林间(大概是拾柴)劳作。她看见一只被白茅草包裹好的獐子,以为没人要,正想捡来着,失主出现了。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她和小伙子认识了,彼此有点意思,小伙子就约她下次再见,并许诺送她一只鹿……以下的情节发展同上,我就从略了。
  其实也怪不得经生腐儒们一看见《野有死麇》就心惊肉跳,头冒虚汗,也不能完全怪人家神经过敏,这诗也确实是够大胆够刺激的,尤其最后一章全是女子口声。想想这对后世的女孩家家的影响多坏啊,就像我们现在的家长把色情光碟、黄色网站视为洪水猛兽,生怕污染了未成年人的心灵是同样心理。
  这种“淫诗”要是出现在《花间集》、话本传奇里也就罢了,毕竟有个学术权威和影响力的问题。偏偏它却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举世皆知的儒家典籍里。这情况就好像世界杯的比赛正在进行,突然跑进来一个高呼XX万岁的裸奔者,警察看见当然不能不管。真正的警察肯定要管,自命道德警察的也自觉责无旁贷。麻烦的是《诗经》是孔子删改的,圣崽们总不能说自己的先师不对,只好想尽办法去遮掩,甚至不惜给诗整容。
  于是《野有死麇》这样的案例经过处理后,就被道德警察们定位如下:“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也。”(卫宏《诗序》)“贞女欲吉士以礼来,……又疾时无礼,强暴之男相劫胁。”(郑玄《诗笺》)“此章乃述女子拒之之辞,言姑徐徐而来,毋动我之帨,毋惊我之犬,以甚言其不能相及也。其凛然不可犯之意盖可见矣!”(朱熹《诗集传》)
  铁一般的事实向我们证明,一旦被圣贤之道蒙了心,比猪油蒙了心还难搞干净。经他们这样一说,于是怀春少女就变成了贞女,吉士也就变成强暴之男,情投意合就变成了无礼劫胁,急迫的要求就变成了凛然不可犯之拒!
  多么的泯灭人欲哦!我庆幸我这种人是生活在现在这样宽松开明的时代,不然,以我的个性,一定是不在压抑中爆发,就在压抑中变态。可想而知,那一定是炮灰的命运。个人爆发的威力等于水管爆了,只有集体爆发的合适才会产生核武器改变世界格局的威力。
  《野有死麇》因何给我风流清洁的气质我也说不清,那是萦绕在脑中的感觉,等到有合适的词去形容它才破土而出。
  风流是不必说了,我是觉得中国人骨子里都是风流的那一类,不然那些淹然百媚,花团锦簇的文章哪里来?也轮不到我在这里胡说混饭吃了,清洁却要明白地说一下。《野有死麇》是“诗淫”,像真正好的情色小说一样,把爱欲的本质用诗的方式展现出来,与“淫诗”是有天渊之别的。
  孔子说:“诗三百,思无邪。”我直将此言理解为清洁的意思,《诗经》的每一篇本质上都是洁净的,没有繁复的章法结构,没有过度的语法修饰,没有曲曲折折小心刻意的隐语。文字如一个独立的天地,你立于门前,可看见喜怒爱恨如季节般分明,那翻覆在其间如花海蔓延的情与欲,也自然奔放地呈现在天地之间,无拘无畏。
  做率性而为的人,爱就爱了。到了两情相悦的时候,情欲是爱的衍生,为什么要刻意规避?忠于自我,无须畏惧,礼教这只老虎,早就该把它打死,丢回深山老林去!不过,现在的法律禁止打老虎,那么就手下留情,把它赶回老家好啦!
-7-12:44:00 AM《思无邪》 2007.2因为爱,所以性爱——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诗三百:思无邪——追绎前生的记忆作者:安意如
没法深得你心,忠贞都不吸引——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邺风·柏舟》
(上)
  这是一首情文并茂的好诗。俞平伯认为:“通篇措词委婉幽抑,取喻起兴巧密工细,在朴素的《诗经》中是不易多得之作。”(《读诗札记》)
  《柏舟》这首诗,作者和主旨历来有两种看法。有一派认为作者是女子,身为贵妇正室却不受宠,兼被群妾谗害,忧愤而做此诗,这一派观点起自《鲁诗》,主张此诗为“卫宣夫人”所作。后为汉代刘向《列女传》所本,《韩诗》亦同《鲁诗》(见宋王应麒《诗考》)。现代学者也有认为是女子所作。理由是整首诗的抒情,有幽怨之音,无激亢之语,确实不像男子的口气,因此断定这是一首女子自伤遭遇不偶,而又苦于无可诉说的怨诗;另一观点起自《诗序》,力主作者是男子,卫顷公时有仁心抱负的大臣不被君上重用,反被小人谗害,是以此诗是君子不遇于君而作。
  若解为女子,坦白说,我是看不起这样的女人的。说得再坦白点,做一个女人做到这种地步真是失败!身为正室,既然允许丈夫纳小,等那些女人进门却又失去压制她们的能力,反而被她们欺辱,这首先就是一大失败。其次,既然已经做出情感上的牺牲,在丈夫面前却不能讨得一点好,赢得一点尊重和感激,犹如东风不如西风可亲,这是第二大失败。
  要做夫人,就要做得漂亮,丈夫应如手里的风筝,飞得再远,也收得回来,眼底下个把女人招摇过市也不要紧,只要不动摇自己根本。关键时候,你的丈夫想起来可以承担商议大事的,他心里面的自己人是你,而不是别人。要这样稳重且耐得住。
  夫妻之道的微妙,《聊斋》里有一个故事亦可以拿来为鉴。——一个妇人容色渐衰,被丈夫所弃,丈夫对小妾宠爱有加,她日子自然难过,没事就跑到对门一个女人家聊天。那女子自然很美,不单美还媚,妇人如临花照水,自愧不如,一边叹气,一边请教人家为何能够如此,那女子也怜惜她的处境,又可惜她不会处事,就教她,你回家不要再和丈夫争闹,不要对小妾生气,若他偶然到你房来,要回绝他,等他再来时,便婉言请他去小妾那里,如是一二,等他再来求你时,你再接待他。说着教了她一些表情姿势。在那妇人看来,也觉得心花摇颤媚不可言,努力学了很多遍,才有那女子十分之一二的感觉。那女子笑叹道:“这是你的资质所限,然而这样也该够了。”说着,让她回去。那妇人虽然资质一般,胜在听话。回家依计而行,丈夫果然觉得她面目一新,渐渐与她重好,对小妾冷淡起来。那小妾失了宠,益发显得面目可憎。这边呢,妇人在对门女子的教导下,锦上添花一般,媚术日渐长进。等到她丈夫再也离不开她的时候,她去请教那女子,那女子已经不见了。这时她才知道那女子是狐仙所化,回想前事种种,果真那份媚态不是人间女子能够拥有的。
  身为女子,自然不能苛求人人都如狐仙一样精通媚术,也不能期望人人如那妇人般好运,在失意的时候碰巧有个投缘的狐仙做老师,帮助处理感情危机。但像那妇人一样明智应该还是可求的,在危机刚出现的时候,还没恶化到不可救药时就要想办法去补救。这补救不是一味的委曲求全,像《郑风·遵大路》里的弃妇拉着负心汉的手哀求。这是多么的不智呢,且不谈丧失的自尊,单是这不成气的态势已经足够他趾高气昂地离开,不带半丝留恋。因他已在你处,证明了他所能得到证实的价值。
  人多是这样的,你不舍,他舍;你舍得,或者他就舍不得。如果离开是必然的,那不如留一点余白,即使不回头,日后想起来也不至于那么逼仄;如果两个人都舍,那敢情好,自此风清月朗两不相欠。夜间秉烛同游的不是你,也不再心痛。
  如果真心要挽救,就要有些实际的举动,而不是像《柏舟》里的妇人那样百般无计,只懂得感慨“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换句话说,这样的受辱活该,谁叫你自己不够聪明?无论是看书还是看电视剧,如果恰逢这种争风吃醋斗心机的,我都乐意看那“西风”怎么压倒“东风”,通常西风够聪明够胆识,敢想敢做,敢于后来者居上。男人的世界是斗,成王败寇没有人说什么。女人的世界怎么就不能以同样的标准去看待呢,只不过这王,是小小的方寸之地,一个国家叫夜郎而已,当得不那么耀眼罢了。
(下)
  若解为男子,我是喜欢的。无论历史还是现实,如这诗中困于谗害、有志难伸的人实在不少,堪为一叹。诸位不妨翻翻史书,越是才高有见识的人,越难获得重用,越是死得难看。盖因才智高绝者往往不屑于与小人马屁精同流合污。一旦看见不对又要做那个忠言逆耳的赶死人。再聪明机巧的人,在官场波谲云诡的倾轧中,也没有把握始终好运不受损伤。何况,正直的人,往往梗直,这样一来,也就更容易授人以柄。这样的人不倒霉,谁倒霉?
  鼓儿词里有一句道:“说忠良,道忠良,哪个忠良又有好下场。”忠良无下场,其实倒没有多少个人的主观因素,并不是所有忠良都勇敢地看见钢刀都要往上撞,往往是正好“逢彼之怒”,想躲都没得躲。
  从诗中“无酒”、“遨游”、“威仪”、“群小”、“奋飞”等词语看,诗人的男子身份已是无疑。《诗序》虽然多有错漏,但在解释《柏舟》的诗义上,无疑是准确精当的。一个卫国的贵族,他是卫君的同姓之臣,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情况大概恰如比干之于纣王。眼见国事危险,总想提醒自己的君上几句,却往往不被采纳,反而被小人借机谗害;去找主上诉苦,越发使得卫君见他讨厌心烦发怒;他的兄弟同宗未必个个如他一心为公,也有明哲保身的,自然不会附和他没事就触君上霉头的做法,他就越发的孤立。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有泛舟消愁,以歌来抒解明志,漫吟道——
  柏木船儿荡悠悠,顺着河水波漫漫流。焦虑不安难入睡,痛苦忧伤积心头。不是我家无美酒,邀游也不解忧愁。
  我心并非青铜镜,岂能任人来照影。也有长兄与幼弟,不料兄弟难依凭。前去诉苦求安慰,竟遇发怒坏性情。
  我心并非卵石圆,不能随便来滚转;我心并非草席软,不能任意来翻卷。仪容庄严有威仪,不能荏弱被欺瞒。
  忧心如焚苦煎熬,群小谗害受不了。横遭患难多少次,所受侮辱也不少。静坐寻思仔细想,捶胸顿足恨难消。
  白昼有日夜有月,为何明暗相交迭?不尽忧愁在心中,好似脏衣未洗洁。静坐寻思仔细想,不能振翅高飞翔。
  不知为什么,这样一解的话,《柏舟》的阴柔之气就消散了。脱离了男欢女爱的小小范畴,将心置于更大更繁芜的空间里,《柏舟》这首诗,也随之阳刚亮烈起来。它再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已不是那样西子捧心般的纤弱,而有一种侠气。“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为国为民忧,与为一己爱憎而忧是完全不一样的意念。《离骚》中屈原频频以香草美人作比也无损自己的刚烈洁净,因他正是明白——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所以宁愿投江,也不屈从于污浊的世情。
  自然,你把这句话硬解释成女子的贞顺也可以,你说她心之坚贞有异石席,不能随意翻转,不能屈服于人,自然也说得通。可这样不牵强和狭隘么?须知道,古时女子向来是被驯服成柔顺的小羊羔,面对着自己的丈夫,首要的品德就是懂得屈服,而不是强硬对抗。
  凭什么面对一个不忠贞的丈夫要保持该死的忠贞呢?还要狠狠强调自己“威仪棣棣”,都已经被欺负成那样了,就算有点威仪,也丧失殆尽了。落难的凤凰不如(又鸟)。此刻越是端架子,在旁观者看来越是自我催眠掩耳盗铃的可笑表现。
  唐太宗说,民如水,君国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在《柏舟》的最开始,那位大夫泛舟的时候,不知他是否也领悟了国事如水这个道理,只是不能像李世民说得那样清。
  昏庸无道者不少,清醒有志者也不少,世事恰如这诗中那句“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历史反复的潜进,如日昼交替,不被磨灭——隐藏在时间后面的真相是时势造英雄,而不是英雄创时势,所谓英雄只是在观众最需要的时候登台亮相罢了。若上苍无心成就,人往往只能“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8-12:44:01 AM《思无邪》 2007.2没法深得你心,忠贞都不吸引——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诗三百:思无邪——追绎前生的记忆作者:安意如
“长恨歌”的前生——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卫风·硕人》
  故事要从齐家有女初长成开始,她是齐庄公的女儿,又因嫁的是卫庄公,所以被人称作庄姜。在她出嫁时,卫人惊于她的美貌和气势,作了《硕人》来称颂她。
  姜子牙的后代普遍是美女,而这个庄姜更是美到了让人惊怔的地步,否则也不会作为第一个走入诗歌中的绝色美女而被传诵千古。《诗经》里女子的形象,多是被虚化的,美如在河之洲,在水一方的女子,也不过像一团水气里显出的人形,诗意朦胧。只有庄姜,人们不惜工本笔墨去描绘她,一笔一画的勾勒,从气质到身世再到容貌,出嫁的排场,随嫁的人员,惟恐不细。
  《诗经》里有一类诗是王家婚礼的礼赞,《硕人》适在其中。只是它对庄姜容貌描写得太出色,出色到后世的人都习惯把它读做了著名的女性美的赞歌。
  开篇即是“硕人其颀”,高大白胖的意思,这并不符合现在我们这些减肥成狂的女人的审美观,但在先秦时代,女子的美就是这样的,就像玛丽莲·梦露,有着圆润的小腹,腰上有些许的赘肉,依然性感到无懈可击。
  我说过,中国是讲究门第的,这倒不一定是什么阶级观念作祟,门第煊赫在一定程度上真的能提高人的层次,她所受的教育,她接触的人群,必定与寒门小户不同。从这个角度看,庄姜的身世也无懈可击:“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她是齐侯的女儿,她是卫侯的新娘,她是太子的阿妹,她是邢侯的小姨,谭公又是她姊丈。)齐国不消说,从春秋到战国都是超级强国;卫国虽然不咋地,好歹也是周王朝的直系亲属,“血统高贵”比不得那些诸侯旁支,想来这也是齐国乐于与卫国结亲的原因,就好像财大势大的商人,喜欢和官家结亲一样。庄姜是齐国太子得臣的妹妹,她的姐妹们所嫁的也是诸侯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仿佛不用付出什么,或是只付出很小的一部分机会成本,上天就回报他们很多。这种人你羡慕也好,嫉妒也好,他命中注定是上天的宠儿。开始的开始,庄姜也可以算做这样的人吧,上天把一切好的都给了她。她金娇玉贵,一朝出嫁,嫁的人就是卫国的国君。
  身世煊赫的女郎,容颜绝伦,身材修长,穿着华丽的披风,仆从如云,行在前往卫国的路上。未来山长水远春光明媚。一切如唐代那阕《长恨歌》的开始。谁想到这样华丽的开始,结局竟比生死相隔还要凄凉呢?
  庄姜带着人数众多声势浩大的陪嫁队伍,“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好个高挑的女郎,车歇郊野农田旁。看那四马多雄健,红绸系在马嚼上,华车徐驶往朝堂。)那些男傧女侣,像庄姜一样,清一色的修长俊美。
  沿途浩浩汤汤的黄河水北流入海;农郊有渔民撒网入水的哗哗声,鱼尾击水的唰唰声,以及河岸绵绵密密、茂茂盛盛的芦苇荻草。这些壮美鲜丽的自然景象,欢快喜庆的场面,都意在引出“庶姜孽孽,庶士有朅”——那是陪嫁的队伍行在路上。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第四章七句之中,竟连续六句用了叠字铺陈,一方面极好地加强了诗韵,另一方面,这些自然景物或是随行排场的描写,都或明或暗或隐或现地烘托了庄姜身份的尊贵矜持。
  除了气派,初嫁的少女还有柔嫩如春的容貌。庄姜的真容我们已无从得见,幸好还可透过文字去看,幸好这美一点也不失色。“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手像春荑好柔嫩,肤如凝脂多白润,颈似蝤蛴真优美,齿若瓠子最齐整。额角丰满眉细长,嫣然一笑动人心,秋波一转摄人魂。)
  不能不感慨诗中对庄姜美貌的铺陈,犹如极丰盛的宴席。《硕人》是题咏美人文学作品的“千古之祖”,千载之下仍无人能出其右。
  清人姚际恒极为推赏此诗,称言“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诗经通论》)。方玉润同意其“绝唱”之说,并指出这幅“美人图”真正美的所在:“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二语。”(《诗经原始》)孙联奎《诗品臆说》也拈出此二语,并揭示出其所以写得好的奥窍:“《卫风》之咏硕人也,曰‘手如柔荑’云云,犹是以物比物,未见其神。至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则传神写照,正在阿堵,直把个绝世美人,活活地请出来,在书本上滉漾。千载而下,犹亲见其笑貌。”在他看来,“手如柔荑”等等的比拟譬况,诗人尽管使出了混身解数,却只是刻画出美人之“形”,而“巧笑”、“美目”寥寥八字,却传达出美人之“神”。
  庄姜的眼睛让人想起蒙娜丽莎,但我一直不喜欢蒙娜丽莎的笑容,有种阴毒在里面,而庄姜,她的眼睛是清明如水月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样温柔婉转的东方美人,是水做的骨头,她可以很高远,也可以很家常。而蒙娜丽莎是水泥做的骨头,所以你无法揣测到她笑容背后的隐秘。
  庄姜不止美,她的贤德也是受人称颂的。在彼时,卫国人一定乐见其君娶得身世显贵的齐国公主回来,何况这位公主还这样美貌贤惠。你听诗人怎么调侃:“大夫夙退,无使君劳。”大夫们早早退朝,今朝勿使君操劳,那么节省下来的朝会时间是干什么,显然是陪伴美貌的娇娘喽!
  《硕人》的主题,历来主要有三说:一是“怜悯”说。据《左传·隐公三年》记载,卫庄公娶齐庄公之女庄姜为妻,美而无子,受到谗嫉,卫人为之赋《硕人》。《毛诗序》及朱熹《诗集传》等多数古代注本采此说,称为“闵庄姜也”。二是“劝谕”说。据《烈女传·齐女傅母》记载,庄姜初嫁,重衣貌而轻德行,其傅母加以规劝,使其“感而自修”,卫人为作此诗。汉代以后今文经学系统,多采此说。三是“赞美”说。清人方玉润《诗经原始》认为此诗纯为赞美庄姜,并无“悯”、“谕”之意。今人多采此说。
  突然想起汉乐府《陌上桑》。贫而知足的美女罗敷,那是秦家有好女啊,美而机智,嫁给一个出息的男子做丈夫,一辈子恩爱不减,连太守的恩宠都可以毫不在意地拒绝。而庄姜呢,身份高贵,美而贤德,嫁的人又是一国之君,可是从《卫风》看,她后来很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那个以昂然优雅的姿态走进《诗经》的女子,她身后的华丽褪却了,她成了掩面啼哭的怨妇。
  好像另一个人。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她的判词,她也合用,人与人的命途,其实差别不大。
  玉环宛转娥眉马前死,让那个人耿耿不忘愧疚余生;庄姜不死,却比缢死的杨妃要凄凉得多,空有至高无上的地位,空留艳名芳泽,只能供后人遐想,于她自己竟是祸害,天生美人空守房!她的夫君与她渐成陌路。美人遭人冷落,比寻常妇人更堪悲。
  雕梁画栋的宫殿,她回眸,惊觉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萎谢了,然而连萎谢,也如一株植物静静死去,无人问津。
  人生的好与坏,真的是难以断定啊!也许非要等到阖目的那一天,你才知道,这一生过得如何?
-9-12:44:03 AM《思无邪》 2007.2“长恨歌”的前生——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诗三百:思无邪——追绎前生的记忆作者:安意如
若走过漫漫长夜,不再爱你,我将不再寂寞——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邶风·绿衣》
  得陇望蜀、喜新厌旧和前列腺一样是男性的高发病。女人,有美貌和贤德都未必是感情的双保险。庄姜美成那样,又是齐女中难得的品性端庄的,初嫁风光过后,照旧落了个秋扇见捐的下场。
  之所以从庄姜身上开始掰起,是因为《邶风·绿衣》,《毛诗序》解作:“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诗经原始》也认为是“卫庄姜伤嫡妾失位也”。旧说都习惯性从衣服的颜色断定是绿衣黄里,以比贱妾尊显而正嫡幽微——古代以黄为贵。朱熹《诗集传》更说得详细:“庄公惑于嬖妾,夫人庄姜贤而失位,故作此诗。言绿衣黄里,以比贱妾尊显而正嫡幽微,使我忧之不能自已也。”我是抵死不认同朱老夫子的观点,怎么就能把悼亡之音生解到庄姜身上去呢,还扯得振振有辞。朱熹是我们安徽人,但我一样厌弃他,尤其是他解诗经,纯从巩固个人学术角度出发,胡扯乱吣,虽然有些新见突破,根子却是流毒不浅。
  关于《绿衣》的意旨,倒是孔子说的比较靠谱。《孔子诗论》云:“《绿衣》之忧,思古人也。”旧说都以“古人”为古人,古代的贤者,其实“古”通“故”,也可解作故人的意思,引申为逝去的人。
  那个在内室中怀念亡妻的男人,他不会是像卫庄公这样的人。无从揣测庄公何以与庄姜不睦。中国的史书上少见风花雪月舞翩跹,再凄艳的故事,哪怕当事人心花零落血流成河,落到史官笔下也只是淡而硬的字,像留在青铜器上的刻迹,伸手摸上去,庄重而冷。
  很短的一首诗,但情意深长,无可抗拒。千载悼亡之音,自它而起。这就是《邶风·绿衣》。
  她先他而去。他某日翻找旧衣,睹物思人,一时之间泪不可遏。如果他是现代人,可能只是默默的流泪,抽只烟,留下一地烟蒂。他的悲伤会像一场雨一样,下过之后再无痕迹。幸好他是先秦时代的人,于是他低低地唱起来——
  绿衣裳啊绿衣裳,绿色面子黄里子。我心里的忧伤啊,何时能止!
  绿衣裳啊绿衣裳,绿色上衣黄下裳。我心里的忧伤啊,何时能忘!
  绿丝线啊绿丝线,是你亲手整理缝制。我思念你亡故的贤妻,使我平时少过失。
  细葛布啊粗葛布,穿在身上凉浸浸。我思亡故的贤妻,实在熨贴我的心。
  他的悲伤随着他的歌留了下来,在时间的彼岸我们听到。一夕之间,白发苍苍。
  大概是悼亡词看多了,看到《绿衣》时,不免想到纳兰容若自创的词牌名《青衫湿遍》,卢氏亡故后,下人送来她生前缝制好的衣服,容若想起妻子在病中仍不辞辛苦,勤做女红。(“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釭”),忍不住抚衣痛哭,青衫湿遍。《绿衣》中男子伤心的情景,以及他妻子所做的一切,像一面湖水,折叠映到千年以后的清朝。而以后,又谁知会不会再继续交映下去呢?
  《绿衣》之后,潘岳《悼亡诗》很出名,出名到自他之后,悼亡竟成了夫悼妻的代名词。《悼亡诗》在表现手法上是受《绿衣》影响的。如其第一首“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寝兴何时忘,沉忧日盈积”等,取得是《绿衣》第一、二章意;第二首“凛凛凉风起,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等,为《绿衣》第三、四章意。再如元稹《遣悲怀》,也是悼亡名作,其第三首云:“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也全由《绿衣》化出。
  我怜潘岳,绝色倾城的男子,不得善终。容若也是,千古情公子,郁郁而终,仿佛只有死亡的凄丽才衬得住他们绝世容光,他们俱用心血为所爱的人留下不朽的印记。致使在他们离去之后,我们这些后来的人悲哀地发现,所有的表达都像即将凋谢的花瓣一样苍白无力。
  写的都是物在人亡呵,是《绿衣》先在悼亡这张琴上定了弦,奏起来悲切深沉,后来的声声叹才那么容易催红了眼睛——他反复翻看亡妻留下的衣物,临行密密缝,亦如此时才知女子的情意大抵是无声的,合在针行线脚,灯花零落,熬得双眼红。听得窗外一声(又鸟)鸣,心里却是看见天光明亮般满足。
  诗中有句话我很感慨:“我思古人,俾无訧兮!”我想起亡故的贤妻,使我平时少过失。这男子能真正体悟到这点并说出来,是令人尊重的。妻者,齐也。要平等的相待,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越来越喜欢显示自己的权威,凌驾于女人之上。譬如仁义出名的刘皇叔,一样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也是有了这个感情基点,读《绿衣》时,不会觉得这男子对妻子的怀念是虚妄的,他是在怀念一种相濡以沫的精神依靠,不是在怀念生活保姆。
  这首诗应作于秋季。“绿衣黄里”是说的夹衣,为秋天所穿;“絺兮绤兮”则是指夏衣而言。诗人反覆拿在手里看的是才取出的秋天穿的夹衣。
  自卿别后,无语问添衣。你知我是那样幼弱的人,在你面前一如孩童,你去世后,我还没有养成自己关心自己的习惯。到实在忍受不住萧瑟秋风的侵袭,才自己动手寻找衣服。也许这不是我的错,面对爱人,我们都爱娇,愿意接受对方无微不至的照顾。
  大雨倾盆的香格里拉,写到《绿衣》时泪如雨下。身后这城市的雨如同生死。瞬间来去。若走过漫漫长夜,不再爱你,我将不再寂寞。
  在我离开之后,你也会这样想念我么?
-10-12:44:04 AM《思无邪》 2007.2若走过漫漫长夜,不再爱你,我将不再寂寞——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诗三百:思无邪——追绎前生的记忆作者:安意如
万里漂泊,独身遣返——终风且暴,顾我则笑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邺风·终风》
  《终风》和《日月》相当好玩,都是将人的情感和自然界的事物联系起来,而且都是以庄姜为女主角的弃妇诗。庄姜嫁给庄公后不久,不知为什么夫妻感情不好起来,而庄公的宠妾却趁机邀宠,并且生下州吁。人们哀怜庄姜有才有貌却不能见宠于卫庄公,日久嫌隙渐深。一代佳人,竟成弃妇。这样一想,古人的爱情不过美在当初,还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如今人前卫做法一般是先上床,再慢慢发掘爱情,反是反过来了,不过也有一番好处。
  《终风》译成白话就是这样的——
  狂风迅疾猛吹到,见我他就嘻嘻笑。调戏放肆真胡闹,心中担忧好烦恼。
  狂风席卷扬尘埃,是否他肯顺心来。别后不来难相聚,思绪悠悠令我哀。
  狂风遮天又蔽地,不见太阳黑漆漆。长夜醒着难入睡,想他不住打喷嚏。
  天色阴沉黯无光,雷声轰隆开始响。长夜醒着难入睡,但愿他能将我想。
  关于《终风》的主旨,《毛诗序》说:“《终风》,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暴,见侮慢而不能正也。”认为是庄姜遭庄公宠妾之子州吁的欺侮而作。朱熹《诗集传》说:“庄公之为人狂荡暴疾,庄姜盖不忍斥言之,故但以终风且暴为比。”
  应该承认朱熹这点见地还是具有突破性的,他起码见出了《终风》是卫庄姜伤己也,并非因遭州吁之暴,见侮慢而不能正也。朱熹认为这诗是写庄公和庄姜夫妻感情冲突的,庄公之为人狂荡暴疾,庄姜盖不忍斥言之,故但以终风且暴为比。
  细品诗意,朱熹说的很有道理,虽然子蒸父妻在春秋时不算LuanLun,然而以庄姜的性格她只有切齿痛恨而已,不可能有诗中女子既哀且怨却万般留恋,难以割舍的心绪。
  如果朱熹给卫庄公的性格下的定义接近事实,“庄公之为人狂荡暴疾”,那么结合史实来看,将诗中女子看作庄姜还真是未尝不可。也有评家说,这是卫国普通的女子所唱的,怨恨不能获得所爱。这样的解释当然更好,比局限在某一个人身上更有突破性。
  但诗中的男子,注定不是一个贫家子。你看他游戏花丛,若即若离,随心所欲,断不像个寒门小户没见过女人的小子。他的所为更像一个君王,起码是贵族,身边不止一个女人。(比如不来庄姜房里他可以去找其他的妾室)所以他敢高兴时我就来临幸你,不高兴了你就得给我在房里晾着。你换一个贫家男子试试,正门到正室不过三尺,夫妻两个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还怎么躲,心里再怎么憋屈,到了晚上照旧要躺在一张床上。所以床头打架床尾和的是平头百姓,而“长门自是无梳洗,斜倚熏笼坐到明”的是帝王家。
  从“顾我则笑,中心是悼”看出女的相当眷恋那来去如风的男子,她为他喜,为他忧,因为他在和她笑谑的时候,是相当可爱,能够惹她心花怒放的。花心的男人可爱就在“花心”上,他随随便便就能让眼前女子心花怒放。待他厌弃而走,又留给人无限的留恋不舍。
  做个花心的男人很容易,但需要资本,或自有讨好女人的独到之处。做钟情男子反倒不容易。能够成为女人心上朱砂痣的男人,必定是有些功夫的。一个浪漫狂野,放荡不羁的男人,像你在沙漠里看见的海市蜃楼,他是伤人的,也是迷人的。
  其实,是不应该把《终风》看作弃妇诗的,《终风》里面漂浮不定的感情,只是在游离,在变淡。还不到水落石出,无法挽回的程度。那女子对男子的怨艾,多少还有点《郑风·狡童》的意思。《狡童》曰:“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郑女和情郎之间有了小龃龉,情人之间斗气不来往不讲话,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郑女太在意对方,冷战着,她便坐卧不宁,寝食难安。这样的状态心情和《终风》里的卫女很是相似。难道就能说她被人抛弃了吗?
  《终风》以暴风来比喻那薄情多变的男人,是很形象的。一个像风一样的男子,将血液溶解到风里的男子,甚至自我到让人无力去指责他自私。
  爱这样的人,从开始就注定了一生漂泊。无论你做原地守候的稻草人,还是随他同行的飞鸟,一样都是辛苦的。也许等他倦下来,到达他的目的地时,你已丧失了爱他,同他共守的热情。那么此后千山万里路,你要做好独身遣返的准备。没有失败的感情。不是你不好,不是他不好,你们只是不适合。
  羌笛何需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11-12:44:05 AM《思无邪》 2007.2万里漂泊,独身遣返——终风且暴,顾我则笑
诗三百:思无邪——追绎前生的记忆作者:安意如
生死相许又如何?退一步天蓝海阔——日居月诸,照临下土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邺风·日月》
  《日月》同样是一首弃妇申诉怨愤的诗,一样牵扯到庄姜。可怜的庄姜,竟在一干文人的附会下成了弃妇代言人。《毛诗序》说:“《日月》,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难,伤己不见答于先君,以至困穷之诗也。”朱熹《诗集传》说:“庄姜不见答于庄公,故呼日月而诉之。言日月之照临下土久矣,今乃有如是之人,而不以古道相处,是其心志回惑,亦何能有定哉?”都说此诗作于卫庄姜被庄公遗弃后,以此诗作者为卫庄姜,所指责的男子为卫庄公。如果真是如前人所解,《诗经》里的齐家女子,总叫人摇头感慨:卿本佳人,奈何薄命。庄姜若真遭州吁之暴,那不免叫人联想起宣姜在新台遭卫宣公之暴,文姜稍微好一点,没有遭到谁的蹂躏,却在情窦初开时被意中人当着全天下人摆了一道。这伤害并不亚于被丈夫所弃。——要说是弃妇,齐家一门三个以美貌著称于世的女子,无一不是弃妇。
  《诗序》和《诗集传》的解释源出一脉,即使牵强也算有些根据;惟鲁诗认为是卫宣公夫人宣姜为让自己的儿子寿继位而欲杀太子及,寿为救及,亦死,后人伤之,为作此诗。实在是解释得天马行空,与诗意本身并无实际联系。今人一般认为,《日月》是弃妇怨丈夫变心的诗。
  在太阳或月亮的光辉照耀下,一位妇人在她的屋旁呼天抢地对着日月申诉:太阳月亮在天上,光辉普照大地上。世间竟有这种人,待我不像从前样。何时他不再放荡,难道不顾我忧伤?太阳月亮在天上,每天升起在东方。世间竟有这种人,花言巧语没心肠。何时他不再放荡,何时我才忘忧伤?太阳月亮在天上,每天升起在东方。爹娘啊,你们将我嫁给他,他竟半路把我抛弃。何时他不再放荡?待我无情更无义!
  日月啊,你能如常地照耀大地,为何我的丈夫不能如以往一样顾念我?是的,不能了。诗中女子所倚仗的不过道义,然而道义的谴责阻不了变心的脚步。既然懂得对着日月申诉,怎么不明他的变心犹如日落月升,是到了一定时候必然的变动。他转头爱上别的女子,缠绵亦是同别个人。
  另一张床,一番逗弄,数分钟之后,他一样达到(禁止)。这就是情爱的真相。
  千年之后,我是带着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心,去接近这女子的。既知他惯于花言巧语,不能对你专心,为何还要留恋?看她哀哭,连悲悯的心也懒得付予。情爱不过翘翘板,一个人中途离开,另一个猝不及防,跌下来,摔得浑身伤。你可以指责,然而不是指责就能解决了所有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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