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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墨脱

_2 王强(当代)
  4.绵阳老乡的遭遇(图)
  我挎着相机走出空荡荡的木楼,今天我要独自走进门巴族人的家园。在远山深处,依稀可辨出几个孤零零的木楼,这些古老的木楼搭建在远离墨脱县中心的荒坡上。我决定去那里看看。
  不觉中来到孤寂的荒坡,我惊奇地发现,悬空木楼的四周用树枝围织了一个大圈,圈内的黑土上躺着无数个约十斤重的大瓜。这些叫不出名的黑皮肤瓜,潇潇洒洒地躺在松软舒适的黑土上,正享受着阳光的晨浴。
  木楼内不知啥时候走出了一个约十岁的男孩,头上歪斜地戴了一顶军帽,他用一双非常惊奇的目光看着我。我朝他点点头,又朝他招招手。男孩转身迅速跑进木楼,我紧跟着他朝木屋走去。木楼内又跑出五个瞪着大眼、肩背弓箭的男孩。我朝他们招招手,连声说,你们好。
  木屋内的地板上放着一个切开的黑皮大瓜。我用手指着切开的瓜,又指指我的嘴。一个小男孩从屋内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切了一块瓜给我。我把那块瓜放在鼻前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幽香,我咬了一大口,又酸又涩。
  这时,一男一女两个背着大背兜的门巴族人朝木楼走来,背兜内装满了黄澄澄的玉米棒子。这一男一女个子很小,背在背上的背兜却很大,他俩吃力地背着大背兜走上木楼来。
  我明白这是木楼的主人,忙让出一条道。他俩背着大背兜走到木楼尽头,倾斜着身子,哗啦啦地将玉米棒子倾倒在地板上。男主人长长地舒了一口大气,望着玉米发愣。女主人跪在木板上,将玉米棒子摊开,五个男孩跑过去坐在玉米棒子堆上,熟练地剥着玉米粒。
  精瘦的男主人满脸憔悴,长发披肩,面容约五十岁;小个子女主人约二十七八岁。从面相上看,两人的年龄相差很大。
  一会儿,男主人用手抹去滚出额头的热汗,友善地问我从哪里来?什么时间来墨脱的?令人吃惊的是,这位男主人不但会说汉语,而且说的是标准四川话。
  我告诉他,他的四川话说得很流利,我还是第一次听门巴族人说四川话说得那么好。他却望着木板上那些被阳光照映得金光闪闪的玉米棒子,喃喃地说:“墨脱这个地方怪得很,玉米棒子年年丰收,每年都有很多玉米烂在地里。”
  我问他收获这么多玉米怎么吃?他说用来酿酒喝。
  由于男主人能说流利的四川话,我向他询问了很多风俗方面的事情,他都认真地向我介绍。当我提到黑皮瓜时,他告诉我那些黑皮大瓜就是汉人说的黄瓜。我真不敢相信,这些滚圆肥硕的大瓜就是黄瓜。
  谈话间,女主人又背着一大背兜玉米棒子沿山路回来,她的身后跟着两个背小背兜的女儿,约十一二岁,她们光着脚丫,埋着头,一步一步地朝木楼走来。
  中午时分,男主人叫我在他家吃午饭,并说他将亲自为我煮一个大黄瓜。我朝布满烟灰的黑屋看看,两个大黑石锅放在无火的灶旁,一大堆碗盆放置在屋角落,木屋内两代人的家产财物一览无余。角落边,还有一个很小的木门,门内是一个粮仓,未脱粒的稻谷已堆满仓。
  我问男主人,中午煮饭还得将稻谷脱粒吗?他说已经脱粒了一些,中午够吃了。他指着那两个气喘吁吁的女孩说,脱粒是她俩的事。男主人转身对女主人和他的两个女儿说着什么,女主人和她的女儿们就忙碌起来。
  削去黑皮的黄瓜白生生的,灶上的火苗正忽左忽右地舔着石锅底。很快地,木屋内溢满了瓜香和米饭香。
  吃完饭,同所有的门巴族人一样,大家又坐在一起喝黄酒。女主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坐在门外晒太阳。我对男主人很感兴趣,虽然他面容憔悴消瘦,但他在与我交谈时思路非常清晰,他那一口流利的四川话令我费解。
  突然,我脑海中出现一个闪念,眼前这位瘦弱的男人不是本地人,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四川人,和我一样,是从远方到这里来的异地人!
  在我的一再询问下,男主人终于道出了实情。
  男主人姓陈,真实年龄仅36岁,不是门巴族人,而是一个真正的四川人,老家在四川绵阳。
  1985年的初秋,墨脱县靠近印度边境的边防站复员了一批老兵。这批复员的老兵自穿上军装站在边防哨所的岗位上到脱下军装复员离开岗位,几乎就没有去过墨脱县。在归途中,大家都想去墨脱县城看看。这位绵阳老乡揣着自己的档案,随大家一起走进了四面环山的墨脱县城。
  墨脱县县长是位地地道道的门巴族人,他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代表全县人民感谢子弟兵为墨脱县的发展做出的努力。据说县长的语言表达能力很强,把墨脱县城的未来发展远景描述成了“花果山”。县长那特别激动人心的话语中有一段是说,在几年内国家将修筑一条广阔的公路,横贯墨脱县城的东西,东起波密县,西至素有西藏江南美称的林芝地区。当然,县长也没有忘记提出,希望这批正值美好年华的复员军人继续留在墨脱,为墨脱的繁荣昌盛贡献力量。
  复员老兵们在县城呆了两天后,终因如院坝似的县城太小,没有想象的空间,而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墨脱。偏偏23岁的绵阳老乡在会后多问了县长一些有关墨脱发展的问题,墨脱县县长很留意这位血气方刚的绵阳小伙子,并希望这位四川小伙子多住几天,以便对墨脱进行更深入细致的了解。
  站在高高的山脊上朝下望,绿莹莹的河水向远方流去,远处朦朦胧胧的山脉连绵起伏,县城的木楼群就簇拥在群山中间。又黑又瘦的县长右手拍着绵阳小伙子的肩,左手指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告诉绵阳小伙,一条跑汽车的大路将从那个方向铺过来,公路将经过县城,穿过原始森林,铺向多雄拉山,到时候墨脱县城就是汽车来往的中心站。
  绵阳小伙的心被眼前的金光大道所照亮。县长接着说,墨脱这个地方就是文化生活差些,今后有了公路,我们也要像山外的人们一样,有自己的电影院、自己的歌舞团,墨脱县也和山外的县城一样真正地热闹起来。
  又黑又瘦的县长比较忙,不能长时间陪绵阳小伙。临别时,专门安排了一位县级干部、一个会说汉语的门巴族人继续带着绵阳小伙去更远的地方转转。县长握住小伙的手说,如果考虑好了,要留在县城,手续很简便,只需把随身揣着的那份档案交给县办公室就行了,下面的工作就由县政府根据具体情况来安排。
  县长走了。县长留下的话使这位绵阳小伙激动了很久很久。
  绵阳小伙和县干部两个人手拉手登上了一个高坡,迎着西南方向的阵风朝远处眺望,绵阳小伙指着远处那座有点像猴子的山,感慨地说他当新兵来时就是攀越的那座山,又陡又险,差点摔了下去。县干部眯着双眼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对绵阳小伙说那座山要铲除,修一个足球场,今后我们县城还要组织足球比赛。
  两人边走边说,对县城的发展前景、县城的建设规划推心置腹地谈了很多。在太阳缓缓西坠时,他俩又手拉手来到了一个离县城较远的门巴族村落,也就是他现在生活的这个村落。县干部指着一个老木屋说今天就在这家吃饭,吃真正的门巴族人煮的饭,并说这家人是县府工作组的积极分子。
  他们俩进入了这年迈的老木屋,屋内的一切令绵阳小伙感到新奇。木屋的主人是一位极其热情、善良的老人,他和他那未满十八岁的小女儿接待了他们俩。
  这是一次令人回味的聚会。酒足饭饱后,大家还趁着酒性唱起了歌,这是汉族人和门巴族人合唱的歌声,是对美好未来充满向往的激越之声。
  白日的歌声格外嘹亮,引人注意,其他村落木楼里的人也被歌声所吸引,来到老木屋前看热闹。也就在这一天,老村落的男男女女都认识了绵阳小伙。大家都希望这位与众不同的汉族青年能留在墨脱,留在门巴族世代居住的老村落,最好是留在眼前这间老木屋里。
  这就是门巴族式的留客方式,也是墨脱式的留客方式。善良的人们心是诚的,他们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能留住这位汉族青年。
  夜晚大家又接着喝酒,绵阳小伙终于幸福地醉了。陪同的县干部只得将大醉不醒的绵阳小伙子留在这间老木屋内,并再三吩咐一定要照顾好这位汉族青年。
  不知是无意、有意,还是天意,这位绵阳老乡没有想到,很快他就成了这间老木屋的新主人。
  几天后,县长和县干部一同去那个老村落,去看看这位绵阳小伙子怎么啦,几碗玉米酒会醉几天?
  当县长和县干部来到老木屋前,看见绵阳小伙正和娇小的女儿一起,亲昵地坐在玉米堆上剥玉米粒,似乎已经把县长和县干部忘了。
  第二天,绵阳小伙就在县政府报了到,将自己的一生交给了墨脱,并坚信,通过艰苦的努力,墨脱的未来会变成幸福的乐园。
  这位曾为祖国的边境安全站过岗的复员战士绵阳小伙子,又为祖国的边境县城繁荣昌盛而将自己的青春年华留在了这里。
  5.在期盼公路的日子里
  墨脱县的确还没有更多更忙的事可做,特别是大雪封山后,那长达八九个月的封闭日子真不是滋味,这就是墨脱的现状。县长对绵阳小伙子的解释是,这是公路未修通的缘故,待今后公路修通了,有很多事要做,还要修街心花园、大楼、电影院,够你忙的。
  绵阳小伙子心里明白,县长的解释不是没有道理,公路不修通,哪谈得上繁荣昌盛。况且,从东边的波密方向传来消息,国家已经投了资,修路的人们正在群山中开道,一路杀将过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一条宽广的公路将横在眼前。
  绵阳小伙子过起了大雪封山后墨脱的门巴族人最普通的生活。按照风俗习惯,父亲搬出了老木屋,将这间老木屋传给女儿和住进来的绵阳人。
  对绵阳小伙子来说,全新的生活开始了。这是一种现实的生活,先熟悉远村近邻,再熟悉前山后坡,还得识别土里生长什么。
  绵阳小伙子慢慢适应了墨脱的白天和夜晚,刚开始,他总觉得生活缺少了一点什么,但细细一想,又想不出究竟缺什么,只是内心深处感觉空荡荡的。这位伴随身边的女子成了他的老婆,可她连一句汉语也不会说。为了方便,绵阳小伙子不得不学些门巴族生活基本用语。门巴族女子是一位勤劳善良、能吃苦的女子,无论绵阳小伙子在何处做事,这位女子总是形影不离相依相伴。
  第一年就这么过去了,生活发生了新的变化。用这位绵阳老乡的话来说:还没有闹清楚是怎么回事,女人就给他生了个儿子。
  在儿子还未满月的时候,远山的冰雪融化,气候回暖,开山季节到了,进出墨脱的人们活跃起来。绵阳老乡天天抱着自己的亲骨肉,站在老屋前朝县府大门望去,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人在大门前打转。他的老婆看出了他的心思,不让他走,说等今后公路修通了坐上汽车出去看看。说来也是这个道理,现在千辛万苦走路出去看看也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很快,远处的垭口又被飘雪堵住了,又到了墨脱的封山季节。土里的庄稼要收割回来,会走路的儿子光着脚板满坡乱跑,女子的老父亲常常生病,每次来这间老木屋,进屋就咳嗽,一咳就是一天。绵阳老乡终于感到生活还是有点累了。
  就在他学会制作黄酒的时候,老婆又为他生了个儿子。这时候,全家的生活重担压在了他的肩上。不过,坚强的绵阳老乡心底深处永远都窝着一股气,他不甘心生活就如此结局,刚留在墨脱时的那股激情封存在心中。他不满意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也许生活使他忘记了照镜子,或许木屋内根本就没有镜子,他只感觉自己在变,而且变得很快,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并不知道。
  东南方向有时也吹一些修路的风,吹得他心里痒痒的,心底深处有一种东西在往外涌,他知道这是血肉里的青春在躁动。多少个黄昏,他独自站在坡崖翘首远眺,朦朦胧胧的远山如旧,看不见修路的火光,也听不见修路的轰鸣声。每当此时,他的门巴族老婆总会抱着光屁股儿子挨坐在他身边。这时,他的遐思就会从朦胧的远山迅速回到现实中,把老婆和光屁股儿子一起拥进怀里。
  他是有一定文化的人,也能理解很多事情,他知道像修公路这样的事,急是急不出来的,连墨脱县县长都无可奈何。每年县长出山汇报工作,总是累得要死要活,谁又不希望公路早点修好呢?通往墨脱的这段路变化多端,得慢慢修。
  随着时光的流逝,地里的玉米棒子长了一茬又一茬。他已习惯了这里的春夏秋冬,也习惯了喝这里的黄酒,还学会了长时间盘着腿坐在木板上,看儿子在地上打滚。
  1992年深秋,令全县人民振奋的消息传来了,公路已经修到离县城仅三十里路的地方,按此进度,翻过大年公路就会修到县府门前。这些日子全县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忙碌着,为公路修通后的新生活而准备着。
  绵阳老乡出头的日子也快到了,他是一个有事业心的人,他总希望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为墨脱的繁荣昌盛多做些事。在他的计划中,通车后首先要带着老婆和儿子坐上汽车去山外看看,然后再按县委的发展计划大干一场。
  那阵子,他全身心都处在虚幻的兴奋中,干任何事情总有使不完的劲。生活与理想能结合在一起,生活有了奔头,他再也不会局限在老婆、孩子和这老木屋了。
  封山时节又到了,没办法,还得等半年。等待中,老婆又为绵阳老乡生了一对双胞胎。有时他感觉生活得很累、心情也烦,这样下去,哪还有精力去建设繁荣昌盛的墨脱?
  1993年初春,墨脱的花蕾植物发芽得特别早,枯枝老树的末尾端亮出了一些嫩芽芽。也许墨脱的门巴族人还未注意到这些植物的细节变化。但是,绵阳老乡注意到了,并由此产生了联想。事不宜迟,他决心去县府看看,找找县长和县干部,和这些年关心过自己、向自己介绍墨脱发展宏图的县领导们谈谈,顺便把老婆娃儿全部带去看看县府的大铁门是怎么修的。
  那天清晨,全家起了个早,早饭后全家大小精精神神地走在通往墨脱县府的小道上。这还是第一次全家大小一起出远门,老婆牵着刚会走路的小儿子,绵阳老乡左右开弓,一手抱一个双胞胎女儿,大娃儿戴一顶军帽走在最前面。
  山还是那座山,坡还是那道坡,今天走在路上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从老村落出发走到墨脱县府,全家老小得走半小时。每走上一个新的坡梁,他都告诉老婆说,这里要修一个电影院;看见另一个坡他又说,那边可以修个茶馆。当然,他那勤劳善良老婆并不在乎搞懂茶馆和电影院是怎么回事,只要男人高兴,她也会跟着高兴的。
  县府照样只开着小铁门,戴军帽的大娃儿一把抓住小铁门猴子荡秋千般地疯荡起来。反正现在时间还早,没有人进出,就让娃儿高兴个够吧。他蹲在大铁门外,盯着怀中两个同时出世的女儿出神:“墨脱修一个托儿所就好了。”
  这时,从县府走出几个衣着比较讲究的人,可能是县府的干部。他们看见大铁门边坐着的这一家人觉得奇怪,忙问怎么回事。当他们得知这一家人找县长时,更是奇怪,又追问找县长干啥?
  看来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他招呼全家进了小铁门后,对那些干部说,他是县长的朋友。
  县长的办公室其实也是一排木楼屋,县长那朱红色的办公桌上,重重叠叠地堆了一大堆文件。绵阳老乡走进县长办公室时,县长正专心看一份红头文件。
  绵阳老乡喊了一声“县长”。县长抬起眼看了一眼怀抱双胞胎的他,又垂下眼帘继续看红头文件。
  绵阳老乡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正专心看红头文件的人就是八年前拍着自己肩头情绪激昂地谈县城发展远景的县长,县长比以前更瘦了,头发也变得花白。
  戴军帽的大娃儿悄声溜进了办公室,抱着父亲的瘦腿好奇地看着正发呆的父亲。县长的目光看到戴军帽的大娃儿时一下子愣住了:这是一顶真正的军帽,怎么会戴在这个小孩头上呢?
  绵阳老乡向我谈到当时县长的反应时显得很激动:县长足足盯着他看了几分钟,然后站起来走上前问道,你是不是那位姓陈的复员老兵?绵阳老乡一个劲地点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县长走上前,伸手接过一个双胞胎女儿忙问,这是你的?他点点头。县长摸着戴军帽的男孩又问,这也是你的?他又点点头。县长大笑起来,连说你这副样子跟我们门巴族人一模一样啊,真是认不出你了。
  县长抱着小孩在屋中走来走去,喃喃自语,变化太大了,太大了。
  他叫大娃儿出去把他妈和小弟弟叫进来。县长一惊,怎么外面还有,快叫进来。
  县长是一位热情人,留他们全家在县府食堂吃饭,并一再询问这几年的生活情况,一再提到如果他生活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县府会尽力帮助他的。绵阳老乡很感激县政府对他的关心。但他明白,墨脱地区的门巴族人生活都如此,土地里有粮食,能将粮食变成每天喝的酒、吃的饭就行了。也许小孩多生活起来很困难,但小孩是自己生的小孩,能怪谁?在这里,哪家没有五六个小孩。
  另一位县干部过来了,就是当年带着他去老木屋喝酒唱歌的那位干部。县干部风采依旧,几乎就没有什么变化。但绵阳老乡的变化却让县干部吃惊不小。摆谈的话题从老木屋的叙旧一直伸展到公路修通墨脱,再延伸到今后墨脱的发展繁荣与昌盛。话题还是几年前的老话题,对墨脱的前景,大家仍雄心不减地描绘着未来。
  县干部看着绵阳老乡这四个孩子对县长说,墨脱地区的小孩很多,不能满山乱跑,今后公路修通后,我们县府旁边可以修一个儿童乐园,让我们墨脱的门巴族小孩也能在儿童乐园里坐坐碰碰车,玩玩高空飞船。
  这些话语像火炭一般,灼得绵阳老乡浑身滚烫。又激动起来,他连连说路修通了一切都能办到。“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办不到的,人定胜天嘛。”他很快联想起在部队学到的这句话。
  他真的很高兴,将封存在心底深处的理想和激情重新抖了出来,这股激情随着对墨脱未来描述的话语在县府食堂的上空荡来荡去,他的心情舒畅极了。
  全家大小从高坡下来,沿来路返回。远天的火烧云正渐渐隐去,还有一抹亮光从云层豁口破出,正好照射在老木屋的屋顶。
  当绵阳老乡斜靠着身子,把所有这些令他难忘的回忆告诉我时,他那不太大的眼睛里溢满了兴奋。他说,那段时间他走在土坡上感觉人在飘浮,不过他心里很明白,这次一定要注意,不能再要娃娃了。
  6.第一辆汽车驶进墨脱(图)
  那一年,墨脱的春季果真来得早。阳光下,各色奇异的鲜花争芳斗艳,有的花朵硕大无比,令人陶醉。绵阳老乡常爱独自一人在花丛中走来走去,他心里觉得舒畅,每天的日子也不觉得那么烦了。
  花朵还没有看够,夏天又来了。遥远的方向有时会冷不丁地传来一声闷响,开始时,他以为是远天在滚雷,后来才明白,那闷响声是开山修路的放炮声。
  接下来,每天都有轰轰隆隆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轰鸣声越传越近。他知道,公路已经修到家门口了。
  是的,平时通向远方那些乱七八糟的沟坡,在推土机和石块的平整修补下,正以新的面容朝墨脱县城靠近。他干脆丢掉土里的庄稼不管,每天都朝轰鸣声的方向眺望。白天的轰鸣声令他激动,有时也会把他吓一大跳;在夜晚的梦中,他脑海里全是烽火连天,炮声隆隆。
  县里来了通知,说公路修建已接近尾声,有一辆汽车正在驶往墨脱县城的途中,由于路还未修通,这辆车在途中走走停停,非常艰苦;并通知叫大家不要出门,随时准备迎接公路的修通和庆祝第一辆汽车驶入墨脱。
  绵阳老乡在兴奋和激动之后,又在想怎么路还没有完全修通汽车就跟着开来了,开了多少辆?是大车还是小车?等待中,他独自操练了一下敲锣打鼓的动作,在部队时,他打过鼓。
  令人激动的时刻终于来了。这天上午10点,县城所有的人都来到坝子里,修路的人带了个口信过来,说待会儿汽车就会开过来,说那边正在给汽车洗头洗脸,戴大红花。
  人们在县长的统一指挥下,穿着平时舍不得穿的鲜艳衣服,排成长长的两排队伍。门巴族的姑娘们手握从山上采摘的鲜野花;小伙子们站在姑娘的后排说说笑笑推推攘攘;老人和小孩则站在后面,东一团、西一堆。县长和县干部在队伍的最前面,仔细地观察和调整队伍。这是全城老少第一次站队,虽然有些乱,但还是层次分明。
  绵阳老乡被安排在姑娘和小伙子之间,他的任务不是敲锣打鼓,而是负责向随车的首长和驾驶员敬黄酒,这样安排都是因为他那特殊的身份。在这次欢迎仪式上,不敲锣鼓,因为这种鼓不是标准的锣鼓,绵阳老乡还不会敲。这种鼓是过去收玉米时用来吓唬窜进玉米地偷吃玉米的野猪的,它发出的声音不好听。
  没有敲锣打鼓的场面,县干部安排了其他热闹的场面,都是些载歌载舞的节目,县长带头跳。这些舞都是按照门巴族风俗习惯随场景变化自编自跳。
  太阳已升得老高,绵阳老乡觉得后背发烫,今天他衣服穿多了,又不好在人群中脱去厚重的民族服。他看着县长,发觉县长也好不了多少,穿着西装系着领带的县长在灼热的白日下,满脸油汗滚滚。大家都在朝一个方向看。
  看着看着,队伍突然闹腾起来,一辆重型推土机轰轰隆隆地在前面开路,戴着大红花的卡车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
  姑娘们高兴地举起鲜花拥上去,把从山里采摘的野花一束束放在车上。人们喊着、叫着,层次分明的队伍一下子就乱了套。
  绵阳老乡端着酒碗在跑来跑去的人群中忙得晕头转向,他知道第一碗酒应该敬驾驶员,但他转来转去就是没有找着驾驶员。他很快发现县长和县干部都不见了,人们围住车爬上爬下。他转到车的另一面,看见县长和驾驶员正拥抱在一起合影。他端着酒碗忙跑了过去,将酒碗递给了驾驶员。
  在这欢庆的日子里,绵阳老乡醉了,县长和驾驶员都醉了。
  当晚,人们在汽车旁燃起篝火,通宵歌舞,连喝醉酒的县长都被人们拉出来跳舞。绵阳老乡和几个喝醉了的汉子挤在一起,他睁开醉眼看了周围的一切,念叨着墨脱是变了,也许一觉醒来远方的车队就会开到墨脱,从今天起,他的生活将会发生质的变化。他应该好好想想,今后自己干什么最合适。过了这几天,应该找县长谈谈。他抬眼看看,这时候的县长和那几个县干部都醉得一塌糊涂。
  他突然想起了他那娇小勤劳的女人,今天被安排在欢迎队伍的第一排,站在手拿鲜花的姑娘群中间;他的两个儿子和他女人的老爹都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当欢庆汽车进山时,欢迎队伍大乱,他根本就没有看见自己的女人,也没有看见儿子们和他女人的老爹,也许他们已经回家了。但是,今晚他是不能回老木屋了。在墨脱安家这么多年,今晚他是第一次没和老婆娃儿一起睡,好像还有点不习惯。虽然他今天喝醉了,但酒醉心明白。他知道,在墨脱这地方生存,他已经离不开那勤劳温顺的门巴族女人了。
  天什么时候放亮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昨晚半夜,他和几个喝醉酒的人被那些还未喝醉的人抱腰抬脚地放置在食堂的空地上。戴大红花的汽车已经被驾驶员开到了县府附近的空地上,黄色的大型推土机则开到一棵巨树旁。昨晚闹腾的人们今天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汽车旁围了一大群光脚板娃儿。
  也许是喝醉酒的原因,他感觉身上有些冷。他起身直奔县长办公室,想和县长再谈谈。人们告诉他,县长昨晚吐得厉害,今天可能不能上班了。他走出铁门,来到汽车面前,仔细一看,汽车的肌肤还受到过创伤,车壳上明显留着被岩石划伤的痕迹。真难呵,这个铁壳卡车还真是从石缝里挤过来的。他抬头仔细地眺望飘飘渺渺的远方,山还是那座山,沟也是那条沟,一点没有变化,汽车就是顺着这条山沟沟过来的。看着这辆浑身擦痕的汽车他似乎已经明白,从远方到这里,肯定没有平平整整的大道,这辆车是历尽艰险闯过来的!他的心里有些不安。
  这时,他想起了他那个温顺娇小的门巴族女人,想起了那四个娃儿,他的心扑腾起来,转身朝老木屋方向走去。
  分隔一天,小两口又见面了。四个娃儿还在地板上熟睡,昨天的欢迎仪式把娃儿也折腾够了。望着眼前这个勤劳的女人,他一点激情都没有。想到那浑身伤痕的汽车,他的胸中有什么东西堵塞似的,还得找县长好好谈谈。
  他又两次去县府找县长,县长都不在。人们告诉他,县长正带着汽车驾驶员和部分民工在勘察新的路段,也有的人说县长正为汽车的返回犯愁。从很多传进他耳朵的消息综合分析,他得出这样一个非常肯定的结论:新修的那条公路出了麻烦,不能通车了。
  他几乎每天都要跑一趟县府,没有找到县长就去看那辆汽车。车已经被驾驶员开到了坡崖边那洼洼坑坑的空地上,车上的大红花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现在的问题不是后面的汽车队什么时候进墨脱,而是停在墨脱的这辆车如何开出墨脱。
  修路的工人在县长的带领下,企图将垮塌的路段修复,辛苦一个月后收效甚微,因为旧的塌方段还未修复,新的泥石流又出现了。最后只得先派人沿路段走一趟,摸摸究竟沿线有多少个塌方段。结果塌方情况非常严重,在三百多里的路段上有一百多个塌方口,每一个塌方口都伴有大量的泥石流,任何一个塌方口汽车都过不去。当时汽车在途中行进时,后面已经出现了大面积塌方,汽车根本就没有退路。在一次塌方中一辆推土机在途中被泥石流掀下了深谷。
  这就是现实,就是从波密方向通向墨脱那350里路段的现状。在现实面前,修路民工陆陆续续撤离了墨脱。往山外走时,一个民工从崖峰上失足摔下去了,尸骨至今还未找着。
  墨脱的雨季来了,一口气下了二十多天的雨,几乎每天都有新的泥石流出现。有些大树被泥石流连根拔起,深沟内的小河一个劲地猛涨。被激流冲下的树木撞击在崖壁,瞬间就折成两断。山谷深处的激流排山倒海地咆哮着奔腾而去。站在河流旁的岩石上,透过漫天飞溅的水雾,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不久前还有汽车通过这里。
  连续二十多天的雨使墨脱换了个模样。在雨季,墨脱的人们是不出门的,大家都蜷在木屋里喝黄酒。绵阳老乡木屋内的一个角落还漏雨,他整天趴在地板上拿一个大木瓢,逗那两个双胞胎娃儿玩耍。
  有一天,他实在憋不住了,顶着大雨跑到县府。在办公室里,他看见驾驶员正在一碗接着一碗地喝酒,县长站在木窗前满脸愁云地望着大雨发呆。办公桌上的红头文件上面,压着一份路况报告,就是这份报告压得县长喘不过气来。
  县长很清楚绵阳老乡的心思,他叫绵阳老乡相信国家会统一规划修复这条路,今年不行,明年再修,总有一天国家会把这段路修通修好。墨脱毕竟是一个县城,没有公路墨脱怎么发展进步?县长一席发自肺腑的话语说得绵阳老乡直点头,临走时县长拍着他的肩头说:先干好本职农活,总有一天会有用武之地的。
  从县府出来,天空仍在飘雨,他快速地趟过水洼来到汽车旁。汽车仍在风雨中,车身上积聚的雨水正顺着车壳穿成线掉下来,车头被雨水冲洗得光光亮亮的。
  顶着雨水,绵阳老乡一晃一拐地回到了木屋。他想县长也难呀,为了县城通车,带着一帮民工翻山越岭辛苦地跑了一个月,人比以前更瘦了,路还是不能修复。这地方的山是什么山哦,每年都在塌方,照这样下去要塌到何年何月?他对着雨中的远山叹了一口气,积在胸中的苦闷何时才能飘散?
  雨终于停了,墨脱的天空上又出现了红太阳。绵阳老乡光着脚丫拿着锄把踩在稀泥中,正在为黄瓜地放水,很多圆滚肥大的黄瓜浸泡在水中。
  他抬头眺望远方时,发现远处的山峰顶上闪烁着亮光。细细一看,是山顶上的雪被阳光照亮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它告诉墨脱的人,封山的日子不远了。
  这一点县长也注意到了,汽车驾驶员也注意到了。现实虽然很残酷,但还得面对现实。该作决策了,时间不等人。
  务实的汽车驾驶员和推土机驾驶员系好了绑腿带,在几个民工的陪同下,离开了墨脱。汽车停在老地方,推土机停靠在古树旁。汽车留在了墨脱总显得有些悲壮,但无可奈何,能怪谁呢?
  7.绵阳老乡扎根第二故乡(图)
  第一年过去了,汽车仍停在墨脱土地上那不太显眼的老地方,车头车身粘满了一层灰。绵阳老乡在车前车尾反复看了很久,没说一句话就走了。他心里很不舒服。
  第二年汽车仍在老地方,根本就没有变化。要说有变化,就是我们的绵阳老乡变了,他的老婆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就是抱着这个孩子来看车的。他把这个小幺儿平放在车头的踏板上,让他感受一下坐车的滋味。这时候,县长和县干部也来看车,大家碰在了一起。县长热情地把他的小幺儿抱起来亲了又亲,边亲边说这是墨脱的后代、建设墨脱的接班人,今后墨脱的发展还得靠他们这一代。绵阳老乡觉得心里酸酸的。
  墨脱的时光虽然很富有,但消逝起来也很快,转眼就到了第三个年头。绵阳老乡发现汽车的轮胎胶皮被人割去了,很快他又发现汽车的车门和车厢护栏被拆了下来,车上的其他零部件也相继被拆掉。绵阳老乡没有想到这辆创造过历史记录的汽车会是这般模样。
  当他的激情重新被封存在心底深处时,他的生活又回到了老路上。坡土上的庄稼仍在猛长,势头不减当年,地里的庄稼要人去收割,躺在地里的瓜要人去搬动。如此一成不变的生活令他窒息。他对未来的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
  他的门巴族老婆对未来的生活没有失去信心,她几乎承担起了哺育五个娃娃的全部重担。此刻,她特别能理解男人的心情,更加温柔地百依百顺地呆在男人身边。她觉得和这个汉族男人在一起生活很好,她对目前的生活也非常满意,特别是为这个男人生了五个娃儿后。在这个清冷的坡上,一天不见着她的男人,心里就空荡和不踏实。
  那一年他把自己那飘浮不定的思绪收了回来。在日趋平稳的日子里,他的门巴族女人又为他生了一对双胞胎,老木屋现在更热闹了,闹得他常常朝屋外跑。
  这时,在绵阳老乡的心底深处正在萌发一个大胆的计划。从波密通往墨脱县府的公路看来是修不通了,他来墨脱也快十年了。十年,在人生美好的年华中多么宝贵。这十年,山外的人也许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可自己在墨脱,几乎与世隔绝。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呀?如此下去,下一个十年后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下一个十年不能这么过了,从现在起,对自己的人生要订一个十年规划。
  封山的季节快结束了,小河的水位悄然升高了不少,远山隐隐又披上了绿装。大地回暖,绵阳老乡的内心深处躁动起来。
  在一个极其平常的夜晚,待七个娃儿都入睡了的时候,他对妻子说,开山后,他要去山外看看。女人闹不明白地问他去山外看什么?他说,也不知道山外像什么样子了,自己在这里呆了十年,也许山外变化很大呢!
  女人说要跟他一块儿去。他一惊,忙说,那七个娃儿怎么办。
  女人说,带着一块儿走,全家大小都去山外看看。
  他叹了一口气,心想:全家大大小小怎么去山外看看,路段艰险她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语了,望着窗外出神。
  女人轻声地问他,去山外后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呢?这个简单的问题他根本就回答不了。他是一个善良、老实的人。他的真实想法是去山外看看,能否有合适他干的事情。他想在山外通过自己的努力站住脚,多挣些钱,然后把老婆娃儿接出去,一家人过另一种生活。
  他把这些想法告诉老婆后,这个温顺的女人却一个劲地摇头,她说她不愿去山外生活,她就喜欢这里的生活。她说我们一家生活得好好的,为啥非得去山外生活呢?如果男人去山外干活挣不了钱,不能呆下去又怎么办呢?
  他说,如果在山外呆不下去他就回来当背夫。女人一下子坐了起来,抱住他的头连连说不,当背夫太危险了。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她和娃儿怎么活。
  这个门巴族女人已经把他看成了自己的生命的一部分,每时每刻都不能分离。这一点绵阳老乡心里最清楚。
  沉默,久久的沉默。他感觉胸中堵塞得慌,有一种东西要迸出来。他咬紧牙关在忍着,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感觉心中有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他握住了女人的手,想起了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情景,她把一生都交给了他。在那些风风雨雨的岁月里,自始至终都那么爱他,依赖他,他能离开她、离开他的七个亲骨肉吗?在山外无论干什么事情,他还能有在墨脱这种刻骨铭心的亲情吗?
  绵阳老乡想,现在自己这副模样到了山外又能干什么呢?
  窗外,新月如弓,墨脱的山峦被月色淡淡地抹着,露出起起伏伏的轮廓,无风的夜晚渗出丝丝凉意。
  十年来,这是两口子第一次坐在地板上彻夜长谈,他的妻子睁大眼长时间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绵阳老乡垂下了头,他久久地握住了女人的手。
  从那以后,绵阳老乡如同所有的门巴族人一样,过起了墨脱的生活。对外人他从不提及他过去的事。任何一个外人第一次看见他,绝不会把他与汉人联想在一起,更不会将他与复员军人联系起来。
  ……
  绵阳老乡谈完了他的所有经历后,用红红的眼睛看着我说,他这是第一次向外人谈出他的全部经历。他接着问我,他选择留下来对吗?
  我握住笔飞快地记录着,多次被他那跌宕起伏的经历所激动和震撼。我对绵阳老乡说,他的选择是对的,能和如此爱自己的女人在一起,也是人生的幸福。我还告诉他,在墨脱这个特殊的地方,在门巴族人的眼中,他就是一个汉人代表。
  我问他在这个荒芜的老村落里,像他这种经历的汉人还有几个?他说仅有他一个。同时,他说他也感到很惊奇,看见一个人挎着照相机在老村落里走来走去,真不容易呀!一个汉人居然能走到这里来。
  我告诉他,我还准备多拍摄一些照片,然后离开墨脱去波密。
  他很吃惊地看着我,说已经封山快一个月了,早就没有人出山了,在这个时候还没有人能走过封山的垭口。他问我什么时候走?有没有向导?
  我没有回答绵阳老乡那些关心我的问题,只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会走出去的。
  临走时,我在我那不太宽裕的盘缠中拿出三百元钱给了绵阳老乡,尽管现在他拿着这三百元钱也许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他和他的门巴族女人、五个娃儿站成一排看着我。我告诉他,我离开墨脱前再来看他。他笑了,连连向我点头,一会儿,他的眼眶又红了。
  8.嘎隆拉山的阴影
  傍晚,曲珍兴致勃勃地来了。我问曲珍怎么没有看见武装部长,她告诉我,二十多天前,墨脱到波密的途中摔死了两个人,是在翻越南迦巴瓦峰的嘎玛山垭口时出的事,武装部长正在办理调查和登记的事。听说一个是当地背夫,另一个是汉人,他们两个人已经翻过嘎隆拉山垭口,随后被猛烈的风刮下雪崖,滑坠于千米雪崖之下,摔死的那个汉人是过去修公路的民工。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雪峰垭口那强劲猛烈的阵风情景,阵风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人在风中根本无法前行。但我若按计划走出墨脱,就必须翻越这个垭口,这是通往波密县城的必经之路,到时候有没有人与我同行?还是我孤独一人,如同翻越多雄拉山山口那样?
  天空已经被黑夜笼罩,我盯住窗外出神,我的心思已飘向了疾风呼啸的雪峰垭口……
  11月初,墨脱的夜晚已经露出寒意,有时从狭谷间会猛地窜出一股强有力的冷气。我和曲珍走在去武装部长家的途中。
  武装部长说,翻越嘎隆拉山口特别危险,已经死了不少人。特别是对那些没有翻雪山经验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在嘎隆拉山垭口附近,有七个雪峰垭口,只要找错了垭口,后果就不堪设想。上嘎隆拉山垭口根本没有路,全在白雪皑皑的冰层积雪上行走。每年到了10月封山季节几乎就没有人走了。
  武装部长的话,令我吃惊不小。我是第一次过嘎隆拉山,在这个封山季节,我能在七个雪峰垭口中准确地辨认嘎隆拉山垭口吗?
  不知是今晚的黄酒特别醉人,还是嘎隆拉山的阴影积聚在心头的缘故。我一下子就喝醉了。头昏得厉害,浑身发软,倒在武装部长的床上睡着了。武装部长在内屋搭了个架子床,曲珍则在地上铺了一条毛毯,睡在地上。不知什么原因,这个自由自在的藏族姑娘也没回家去。
  半夜,我醒了。屋内的两盏油灯亮着,曲珍蜷曲在地板上,我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随即,嘎隆拉山的风雪垭口又出现在我的眼前。轻轻摸一摸脚踝,已经不痛了,这双腿还得去翻越嘎隆拉山。
  曲珍突然醒了。她坐在地板上,盘着腿,在油灯的映照下,她的脸很红。她说,她很羡慕我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我说你喜欢我这种自讨苦吃的生活方式吗?我寻过乌江源头,也徒步走过长江三峡,东奔西跑了多年,我这么辛劳奔波总是有我的目的。
  她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一个人遇到的艰险有时是很可怕、很危险,个人的能力根本无法解决,那时你怎么办呢?
  她提的这个问题正是我探险拍摄生涯中最感兴趣、最值得自豪的事情。当我一个人行走在大自然之中时,随时都有可能遇上意想不到的险境。在这种情况下,正是我能最大极限地发挥我的智慧和体能的时候。每当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险境后,我对自己的未来又有了新的认识。我很满意自己的生活,这种探险大自然的生活方式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
  酥油灯的火苗在闪烁,曲珍睁大眼看着我。她那漆黑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头。我问她今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一辈子留在墨脱吗?她用手将头发理了一下,没有说话。
  曲珍告诉我,武装部长昨晚喝酒喝多了,平时他是不喝酒的。这两天,他为了查明在嘎隆拉山摔死的人的身份很忙、很辛苦。她说,武装部长告诉她被摔死的人还在雪崖下,封山季节根本无法弄出来。这些情况是武装部长走到很远很远的边防哨所,用军用电话与波密联系后知道的。曲珍说,她到墨脱已经三年多了,每年都有嘎隆拉山摔死人的消息。过去有一个四川民工过嘎隆拉山时摔进冰窟冻死在里面,几年后他的同伴老乡才把他的尸体从冰窖里抬出来。嘎隆拉山积雪太多,有的积雪有几十米厚,人摔下去后全身被雪封埋后,根本无法营救。
  我问她,如果我从嘎隆拉山垭口翻过去危险有多大。她很认真地说,开山我叫民工把你背过去。
  她这句话差点把我说笑了。她说去年副县长去波密汇报工作就是几个民工把他背过垭口的。
  我告诉曲珍,后天我将去墨脱较边远的地方看看,大后天准备一天,然后就离开墨脱,计划用一星期的时间走到波密。
  曲珍极为惊奇地看着我,她说你要离开墨脱?翻嘎隆拉山去波密?
  我很肯定地点点头。
  她久久地看着我,最后说了一句,你真的要离开墨脱?你不想活啦?你为什么不等到开山后再走呢?每年开山季节都有人死伤在途中,现在是封山季节更加危险。
  我慢慢地告诉她,按我的计划和安排,今年11月份我一定要返回成都。每次外出拍摄我都会按计划行事,没有天灾人祸和非常特殊的事情,我不会改变计划。
  曲珍激动地站起身来说,嘎隆拉山垭口封山了就是特殊情况,还有什么情况比这种情况更特殊?你就在墨脱,等到开山季节和民工们一起翻嘎玛山。
  我摇了摇头,肯定地说,我不可能等这么久,过几天我就离开墨脱,时间越拖得长,对我翻嘎隆拉山越不利。
  她不再说话了,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第二天,我回到住处。墨脱的晚秋感觉还那么热,但周围已是大雪封山,海拔仅千米左右的墨脱,县城周围全是海拔五六千米的雪峰。
  曲珍来了。她走得很快,身后跟着武装部长。
  我明白曲珍和武装部长此刻来找我的意图,迎着他们走上去。
  武装部长拍着我的肩说:“王记者,你还不了解从墨脱至波密的路况,特别是第一次走这条路的异地人,危险得很呀!”曲珍上来猛拉住我的手臂说:武装部长给你上上课,他对嘎隆拉山的情况最了解。
  无论怎么说,我是不会改变我已经定下的计划目标。不过,我被曲珍和武装部长的关心深深地感动了。
  下午的墨脱,屋内很凉爽。我和武装部长、曲珍就我翻越嘎隆拉山去波密一事谈了很久很久,这是一次刻骨铭心的谈话,令我终生难忘。
  武装部长把嘎隆拉山封山的情况介绍得十分清楚,有关因翻嘎隆拉山而死伤的情况也谈了很多。他说封山后的垭口根本不是路,是一条冰雪覆盖的死亡线,冰峰上的一切生命都已绝迹,四周只有茫茫的冰雪。如果一个人在翻山时出现体力不支、滑坠、呼吸困难等情况,不可能有任何人来帮助你,一切险境都得靠自己战胜。你要好好想想,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不要冲动。你是第一次到墨脱,第一次走去波密的路……
  我对武装部长说:你站在我的角度上想一想,就为了这段险路,我要在这里呆八九个月时间,这个代价太大。如果今后的探险中我倒下了,也绝不会是嘎隆拉山垭口。
  曲珍站起来大声地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不是铁人,我不愿看见你变成冰冻人被民工从雪坑里挖出来……”
  这声音在木屋回荡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睁睁地看着曲珍跑了出去。
  9.惟一的小向导森格(图)
  第二天一早,我就来到墨脱边远的村落。我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望着云雾缭绕的村落。一条不太显眼的小道从深谷半腰伸出细长的手臂,拨开荒草刺丛,跨过山脉的胸部径直朝顶峰延伸,这便是从墨脱通向外界的路。我用相机拍摄着村落的早晨,然后走进村落。
  木楼前的地板上,几个穿花围裙的妇女跪在木板上摊晒苞谷,我拍下了她们劳动的身影。她们都抬起头冲我笑笑,有一个妇女用手指着木楼旁的几棵树。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跑到树下一看,硕果累累,原来是棵柑桔树。我对着那妇女做了一个摘柑桔吃的动作,她们全笑了,一个劲地点头。
  我围着这些树看了看,伸手仅摘了一个小柑桔。这时,一个妇女对着木屋大声吆喝起来,从屋内飞快地跑出一个瘦小的女孩,像猴一般地爬上了树。她一边摘一边朝下扔,我弯着腰不停地捡,有两个柑桔打在我的背上,把她笑得差点摔下树来,我想这两个柑桔肯定是她故意扔在我背上的。
  从村落出来,我径直朝绵阳老乡的老木屋走去。就要离开墨脱了,该去看看这位经历独特的老乡和他的家庭。
  绵阳老乡见我来了非常高兴。我告诉他,我已经决定后天一早就离开墨脱,争取用七天的时间到波密。他激动得连连说,老乡你真不简单啊。他问我离开墨脱以后还会不会再来?我说看情况吧,也许今后我还会来拍电视片呢!当然,今后我如果要来就不会一个人来了,要来就是一个摄制组。
  绵阳老乡在黑屋里摸索出一根拐杖递给我,说,这是一根藤拐杖,用了很多年了,路途中会很有用的,特别是翻雪山的时候。
  这根黄色藤拐杖轻便、结实,手握的地方呈现出光光滑滑的古铜色,握在手中手感很好。我接受了绵阳老乡的一片心意。
  从坡崖下来,我径直朝曲珍的家里走去。去看看老阿妈。
  老阿妈为我倒了一大碗青稞酒,用手不停地在碗前抬着,示意我快喝。又从柜里拿出一大碗风干羊肉,盘着腿坐在我的身旁,用小刀一块一块地把风干羊肉切小。这种风干羊肉是生羊肉脱水风干而成,味道很好。我慢慢地喝着酒吃着肉,觉得很香。
  遗憾的是老阿妈不会说汉语,我又不会说藏语。我们在一起坐着打手势交流,常常我们两人都笑起来,很愉快。虽然语言不通,但我们对笑的感受是一样的。
  曲珍风风火火满脸通红地走了进来,见我和老阿妈正盘腿喝酒,兴奋极了。她走上前按住我的肩膀说,我到处找你,你还躲在这里喝酒。她紧挨着我的身边坐下,端起我的酒碗一口气把酒全喝光了。老阿妈笑着和她说着什么,又取出一个碗来倒满酒放在我的面前。
  我问她,这么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她举起手中的碗说,我们把这碗酒干了再说。
  干!我也举起酒碗。
  曲珍告诉我,她和武装部长正在为我找向导。向导很不好找。这个向导必须具备几个条件,一是对沿途路线、险情熟悉,特别是对嘎隆拉山很熟悉;二是要年轻,身体素质要好;三是要会基本的汉语,并能听懂汉语;四要胆量特别大,因为把我带过嘎隆拉山后他还要一个人返回墨脱。能具备这些条件的人不多,而且是在封山季节,够条件的人也不愿去冒这个险。他们找到一位年纪仅18岁的门巴族小伙子,他是背夫出身,熟悉沿途路线,多次翻越嘎隆拉山,能听懂基本汉语,也能说几句简单的汉话。但是,这位门巴族小向导说,他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走过这段路,很害怕,并且封山季节他也没有走过嘎隆拉山。现在武装部长正在和门巴小伙细谈着呢。
  我捧起酒碗,对曲珍说我敬你一碗,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曲珍激动地说,我们也会记住你的。
  干!我们的酒碗又碰在一起。
  武装部长来了,身后跟着一位结实的小伙子,这位小伙子就是将带我走出墨脱的向导——门巴族人森格。武装部长告诉我,森格只能带我走到能辨准嘎隆拉山垭口的地方。森格说他独自一人返回墨脱已经很害怕了,坚持说他不翻嘎玛山。
  这样也行,只要能确保我不会翻错垭口。我问森格,七天时间走到波密行不行?森格说,只要路上不出事六天就可以走到波密,走到雪峰下也就是海拔五千米左右,需要走四天时间,翻嘎隆拉山需要一天,过了嘎隆拉山还有五十多里就到波密,也得走一天。他将背上锅、米和清油,在途中我们自己生火煮东西吃
  我问他,我们走到雪峰后,他返回的地方离嘎隆拉山垭口还有多远。他说还要走两小时。但这两小时全是在雪峰间攀越,封山季节翻垭口的时间还要长。最好在中午12点以前翻过嘎隆拉山垭口,否则翻过垭口也没有时间下山,就会被冻死在山上。武装部长补充说,现在封山季节嘎隆拉山垭口的气温大概在-20℃,要戴好防护镜,不然眼睛要成雪盲;手脚一定要包裹好,不然要冻伤。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这么多,我心中有谱了。我告诉森格,明天好好准备一下,后天早上六点钟来招待所叫我,我们早一点出发,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我们先爬上第一座高峰。
  一切就这么定了,此刻我感到我是幸运的。在这个封山的时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关心和帮助,能得到这么多真诚的友爱,这就是我来墨脱的最大收获!
  10.扎西德勒!墨脱
  远方天幕露出了一丝亮光,隐约可见朦胧起伏的山峦。
  曲珍和森格来了。曲珍告诉我,武装部长和县干部在山下等我。我看看时间:5点40分。森格非常熟练地把我的行包放进他的大背篼里。大背篼里装着米、食油,还有一个黑乎乎的铝锅、一把大砍刀,底部放着一床毛毯,是准备在野外过夜用的。
  看着森格准备的这些东西,我心里踏实了许多。我们三人走出招待所。曲珍拿着我的摄影皮箱说,这一段路她来提。她叫我拉住她的手,森格背着大背篼在前面走。
  回过头去,县府办公室和招待所依稀可见,大铁门依旧如故,整个墨脱的轮廓正一点点变得清晰。
  分路的桥边,武装部长和县干部正在谈话,还有一个人在旁边站着,是绵阳老乡。我内心一阵激动,他真的来了。
  我不是一个容易伤感的人。但是,在今天这样的分手时刻,我心里十分激动,有一种什么东西在胸中拼命朝外涌动。
  县干部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不容易啊,一路上多加小心、保重,回去后多宣传我们墨脱,这里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咬着牙不停地点头,说不出一句话来。县干部继续说,我们墨脱也有很多发展计划,无论公路是否修通,任何时候都欢迎你再到墨脱来。
  武装部长握紧我的手说,老乡,你是四川人的骄傲,相信你能翻过嘎玛山。旅途上我们再也无法帮助你了,但我们会想到你的。
  泪迅速地溢满了我的眼眶。我低着头说:“我会顺利走出墨脱,会永远记住你们的。”我这一句话刚出口,胸中就掀起了狂潮。
  绵阳老乡的手和我的手紧紧相握时,显得有点发抖,我不由自主地和他拥抱在一起。他说,你什么时候再来墨脱,一定到我家来。
  我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墨脱?也许我还会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来。但是,绵阳老乡的经历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曲珍站在我面前,一句话都没说,她用手指了指坡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蓦地,我的心紧了,全身的血加快涌动。
  在灰蒙蒙的晨霭中,老阿妈披着一件衣服,怀中抱着一只小猫站在坡上的木屋门前,正看着我们。
  我朝她招了招手,她木然地站立着没有反应。“老阿妈,保重!我走了。”我那变了调的声音从口中冲出。老阿妈仍没有反应,她的身躯只朝前移动了一下。我已经激动得不能自持,大声地喊:“老阿妈,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老阿妈伸出一只手,朝我招了招。
  我想,老阿妈听见了我那变了调的声音,也知道我将离开墨脱,不能每天再去她家喝青稞酒了。我转过脸来,看见曲珍哭了……
  扎西德勒,墨脱!扎西德勒,善良勤劳的墨脱人!我向雾霭中的墨脱,向所有生活在墨脱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握住绵阳老乡送我的藤拐杖,提着那口黑皮箱,朝嘎隆拉山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三、走出墨脱
  1.从墨脱到113k(图)
  在太阳冒出山尖之前,我和森格登上了路途中的第一座高峰。这座山几乎没有路,全是顺着泥石流滑道朝顶峰攀越。我问森格,去嘎隆拉山的途中像这样的山峰还有多少座,森格喘着粗气说多得很,数都数不清。
  按计划,今天我们要走60里,赶到一个叫113K的地方。113K是一个因修公路而自然形成的村子,这个村里住的几十户人几乎全是当年修公路的民工,这些门巴族民工携带妻子和儿女在这里繁衍生息。
  下午两点,我们走到一处小村落。这是一个老村落,几十个木楼全修建在一个阳光能照射到的坡崖上。森格说,就在这里煮饭吃,吃饱了下午再赶路。算算行程和时间,路程还未走到一半。
  森格来到一个住户家,很快就谈好了,在这家灶头上煮饭。他拿出大刀,将堆放在屋外的短木劈成小块柴,熟练地生火煮饭。我拿出曲珍为我炒的牛肉丝放在木板上,肚子已经饿得咕咕乱叫起来。
  从山坡上快速下来一个男人,看模样像是一个村干部。我把证件交给他看了,他很惊奇地问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原来,他是墨脱县府的一个干部,按照县府的安排专门驻留在这个村里负责发展生产。
  我告诉他,我从墨脱过来,去113K,几天后将翻过嘎隆拉山去波密,我有一个很有经验的向导,遇到有危险的路段我们就绕道走。他问我:这个向导要带我走完全程吗?我说,仅带我走到嘎隆拉山下,我一个人翻越嘎隆拉山。县干部惊奇地看着我,连连说太危险、太危险……
  与县干部告辞后,我们又朝新的高坡爬去。这一段路上我们常常看见隐在荒草丛中的公路,不注意看还真不敢相信这曾经是通汽车的路。路面早已被荒草刺丛层层覆盖,令人胆怯的泥石流段,多次将这公路拦腰切断。
  在一个坡崖边缘,森格停住了脚步。原来,前方有一处地陷段,路不见了。我朝地陷带对面望去,全是垮塌的岩石,根本就没有路径的痕迹。森格说,他先过去看看,找着了路径后,我再过去。他背着背篼慢慢地下地陷带去了。
  这个地陷带是被山峰上的泥石流和溪水冲出来的,对岸道上是一派葱郁的原始森林,地陷带的下方便是万丈深渊。森格就这么过去了,但他一直没能找到路口的断层处,也不敢轻易地爬上崖去,背着大背篼在淹没膝盖的稀泥中走来走去。
  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我心里暗暗地着急。最多还有一两个小时天就会全黑下来,森格虽然很有经验,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在千变万化的路段面前,也不能保证不走错路。
  无论怎样,时间已经容不得我们多考虑了。我告诉森格先爬上对岸崖壁,到了对岸后再找路。我真害怕天黑后还过不了地陷段,毕竟地陷段的下方是一个万丈深渊。
  我们相继爬上了对岸的森林带,但上来才知道寸步难行——一人高的刺丛野藤,簇簇团团,根本无法行走。很显然,我们爬上来的地方不是路口。
  我和森格对路况仔细分析了一下,认为路的缺口应该在上方。因为下方不远处就是深崖。森格也肯定地说路口不在深崖段。就这样,我们一前一后地猫着腰朝上方爬去。森格挥着刀连连砍去阻挡我们前行的刺藤,足足朝上爬了近一百米,才看见路口。
  我问森格离113K还有多远,他说还有二十里。照这样的路况走下去,这二十里起码还要走四个小时。估计现在海拔高度是二千米。
  我们不敢在路上停留,匆匆走进森林,在黑沉沉的坡道上走着。
  晚上九点钟,我们终于到了113K路段,但是,却看不见屋舍人迹。森格告诉我,这里的人全住在山顶上,我们还得拖着又胀又软的双腿朝山顶上爬。我已经非常明显地感觉到,走出墨脱比走进墨脱更苦更累。
  总算爬上了山顶,我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森格也累得直喘大气。待体力慢慢恢复了一些后,我们摇晃着身子朝房舍走去。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精瘦的门巴族老人,约六十岁,会说几句汉语,曾是113K路段修路的负责人,看起来很精神,也很健谈。我和森格就住在他家里,他专门为我们开了一个空的工棚屋。
  晚上下起了小雨,继而越下越大,我很担心这种雨会把路冲垮。
  按照计划,明天仅走30里,因为这30里路太陡太险;后天也只走30里,后天的驻地叫80K,也就是从墨脱到波密的350里路途中的大本营。每年开山季节送货物去墨脱,人们就是将货物送至80K,在80K的民工再将这些货物背到墨脱。从80K至波密的近二百里路段,全是荒无人迹的冰川雪崖,嘎隆拉山垭口就在这段路途中,走出墨脱的这段路是越走越艰苦,越走越危险。
  雨越下越大,整个山谷回荡着雨水声和洪水冲击声。如果这大雨连续狂下几天几夜,我们的行程真不敢设想。此地下大雨,那嘎隆拉山垭口则下大雪,想着这些,真是难以入睡。
  113K的天亮了,倾泻一晚上的雨仍在任性地下着,我站在木门前,看清楚了113K的全貌。
  113K有几十间木屋,其实就是原来的工棚,这里还保留了一段约五十米长的公路,这段公路修在山顶的两端,像模像样,过了这五十米路段,两端都齐刷刷地垮掉了,根本无路可言。
  113K也是被群峰包裹着,群峰的四周喷涌出各种姿势的瀑布,泻下深谷。深谷底部洪水滔滔,昨天晚上我和森格就是从深谷下的原始森林爬上山顶的。
  雨渐渐小了,东面远天的雾霭里,奇迹般地露出一丝红光。我兴奋地告诉森格准备好行装,可以上路了。
  那位老人来了,和我谈起当年修路的情况。他说这段路根本没办法修,每年都要塌方,今年看见的山,也许明年就不见了,他来这么多年,很多山都发生了变化。
  我问老人,翻过了垭口后路段有什么特征。他说,翻过垭口后,根本就没有路,必须紧靠左面的山脉前行一百米后,方可坐在冰雪上朝下滑,这条滑道避开了悬崖。有些人第一次翻嘎隆拉山垭口时,不认识山上的雪道,翻过垭口后就径直下山,他们不知道垭口处径直朝下行300米左右就是一个近千米落差的悬崖,非常危险,由于终年积雪,在视觉上不易被发现。
  木屋修搭在公路两旁,末端的木屋还开了一个窗卖东西,货架上放置着胶鞋、过期的军用罐头、瓶装白酒、两头发黑的粗挂面及十几个粗大的野芭蕉。森格对白酒和罐头感兴趣,我便买了一瓶白酒、两个过期罐头、两把发黑的挂面,并把那十几个野芭蕉全买了,共花去了二百多元钱。老人告诉我,从此处去80K沿途没有任何东西可买。
  2.从113k到80k,森格掉进激流
  我和森格又上路了,海拔越来越高。我们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但很明显地感觉到,气温在降低,山垭口迎面吹来的风越来越凉。
  天黑前,我们到了一个仅有五户人家的村落。麻烦的是没有合适的地方能让我和森格住宿,这些木屋都很小。我向房屋主人借了一床黑乎乎的毛毯,我俩就睡在木屋外的木板走道上。
  吃完面条后,我们早早地躺在木板上裹着毯子睡了。森格裹着毯子在喝酒,一瓶60°的白酒,一会儿就喝完了。
  早饭毕,我们又上路了,这是走向80K大本营的途中。我心里涌出一股冲动,我们现在每走一步,每爬上一座新的高峰,都是朝最后的目标慢慢靠近。过了80K后,森格还将陪我一天,就要返回。下面的路段,也就是最艰苦的路段,必须由我单独走完。
  又翻过了两座山峰,我明显地感觉到呼吸困难,也许海拔已上升到四千米了吧。
  在一个湍急的激流边,我们停住了。几根圆木绑扎成的简易板桥被大水冲垮了,圆木冲得东倒西歪。我们顺着奔腾咆哮的流水上下寻找,希望能找到一处能趟水过去的地方。但是,足足找了一个小时,也没有找到。
  这是一条宽十米左右的激流,沟里乱石林立,山洪咆哮。我们所处的位置正好是半山腰,山顶上的洪水猛烈地冲泻着。在我们的下方不足一百米处,是一个瀑布口,激流从瀑布口飞泻下去,这瀑布有多高我不知道,从地貌上来估计,少说也有几百米。
  最后,我们选择了一处水流较平缓的地段,脱去衣服、裤子,蹚过齐腰深的激流。森格将我和他的衣服塞进背篼里,放在岸边,将我的黑皮箱顶在头上,左手抓箱,右手抓住拐杖,我握住拐杖另一端,朝对岸走去。
  水很快淹没腰间,在激流中我们几乎站立不稳,全身很快就冰麻了。终于一步步来到对岸,我全身的皮肤已经发青。我们的衣服还在背篼里,森格还得蹚水过去,将背篼放在头上顶过来。我把拐杖交给他,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对岸,坐在背篼旁,双手紧抱弯曲的腿,全身不停地颤抖。我叫他多休息一会再过来。
  起风了,我的全身也猛烈地颤抖着,不得不坐在石头上紧紧地抱住双腿。
  森格站起身,将大背篼顶在头上,左手艰难地撑着背蔸,右手握住拐杖,下水了。水很快漫上腰间,他的行动非常艰难,因为这个背篼很重。他咬着牙朝我靠近,身子在激流中摇晃得厉害。
  还有近两米就到岸了,我看见他顶在头上的背篼慢慢倾斜,但他已经没有能力将背篼扶正,身体在猛烈颤抖。我迅速跳下水去抓他,还未等我抓住他,头顶上的背篼就砸了下来,就在我抓住背篼的一刹那,森格被水冲走了。
  我将大背篼拖上岸,快速朝坡下跑去。激流推冲着森格的身子在岩石上碰来撞去,森格大声地喊着,手举着拐杖乱舞。
  在冲出三十米远的地方,森格被卡在一块岩石旁。我顶着激流下水,一把抓住森格的手,就在同时,森格的另一只手紧紧地钩住了我的脖子。殷红的血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他的额头被岩石撞出了一条口子。
  我把森格背出激流,森格额头的血浸红了我的背,鲜血把我们俩都吓坏了。我用毛巾浸着雪水为他清洗创口,他一个劲地大叫擦药……
  药,能止血的药,此时此地在哪里去找?我的行包中根本就没有药!
  我在坡崖处扯下一片树叶,洗净后盖在他的创口上,又在水底掏出一把干净的湿沙盖在叶子的表面,过去我曾用这种方法快速地止过血。森格一个劲地叫痛,我把他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用手抚摸他额头上那盖着树叶的创口,血已经止住了。我告诉他,到了80K就有办法好好地为他上药包扎,现在一定要忍住,安静下来,不然又会流血的。森格已经从险遇中回过神来,不再喊叫了,他那渐渐发热的头紧紧靠在我的胸怀,他哭了,像孩子一样伤心地在我的胸怀里呜呜地哭着……
  我们不得不重又整装前行。我背着大背篼,提着黑皮箱。因为森格头上有伤,在未包扎时不能用力,这一段路我们走得很慢。
  80K建在一座高高的山梁上,我们从半山腰顺着淌水的崖缝,顶着流水朝上攀越,四周漆黑,爬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山顶,这时已经是晚上11点钟了。
  还好,80K一户门巴族人开的小店接待了我们。这是一对青年夫妇,有一对双胞胎女儿。我在店里买了包扎伤口的药膏,为森格包扎好伤口,煮了一些面条。
  80K很冷,晚上我们住的木屋内生着火,我和森格都盖着厚厚的被子,我不禁对明天将露宿雪原担心起来。80K的海拔高度已经是四五千米,明天我们将走到50K,50K的海拔高度已经接近六千米,这也是终年积雪不化的高度。?在50K露宿的一晚会怎样渡过呢?我心里有些担忧。
  3.离开80k,夜宿雪峰崖壁
  早饭后,我们跨出了通向嘎隆拉山的步伐。森格仍背着大背篼,我提着箱子,拄着拐杖,一步步朝雪山深处走去。走呀走,那郁郁葱葱的森林渐渐地消失,白皑皑的雪峰正列队而来。
  下午两点钟,我们已经走完三十多里路。在一个水溪旁,我看见一辆锈迹斑斑的推土机,机体上的落叶和浮土告诉我,这是一辆被遗弃了多年的老家伙。森格在溪水旁挖了一个坑,架上树枝点燃火开始煮饭。
  雪峰依然美丽,下午的太阳将雪峰照映得金光灿烂。我开始忙着拍摄这些多姿的雪峰。这些雪峰都是南迦巴瓦峰山脉,蜿蜒起伏,很有特色,永远也不会融化的白雪将山峰深深地裹住。
  我放松地平躺在溪边的碎石上,闭着眼静静地呼吸着清新而稀薄的空气。这是一种独特的享受,我的身心与自然融为了一体。也许,这是我走出墨脱全程的最后一次享受,再往前走,就开始进入冰雪世界。
  半小时后,我们又出发了,穿出一片高原森林,雪峰变戏法似地移到了身后,新的雪峰又冒出来,树木渐渐稀疏。下午5点,我们开始登山了。
  傍晚,雪峰在夕阳的涂抹下变得金黄透亮,雪峰山腰则一片橘红,色彩不停地流变着,构成最美妙的图画。我不能离去,也不忍离去,就这么呆呆地看着,直到雪峰山尖被染成了红色。
  晚上六点半,我们到了嘎隆拉山下。寒风卷着碎雪在山谷乱窜,伴随着刺耳的怪叫声。森格从背篼里翻出一个自制的特殊帽子戴在头上,帽子的两面是用围巾缝织在一起的,戴在头上可以把头和脖子包裹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两只眼睛。我们走进积雪里,踏着掩埋脚背的积雪,一步步地朝雪山深处走去。
  森格告诉我,今晚我们就露宿在雪峰的半腰处,那里有一尊巨大的石崖,石崖下的穴洞是一处可以避风雪的地方。明天从穴洞出发,翻过眼前这座雪峰就可以看见嘎隆拉山垭口了,但从穴洞到能看见嘎隆拉山垭口的地方还得走三个小时。
  晚上九点,我们爬到了崖石处。
  熊熊燃烧的大火将雪崖照得通红,大火将崖穴烤得暖乎乎的。借助火光我解开森格头上的包扎带,仔细地看了他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疤,在红红的疤缘处还渗着星星血迹。我为他重新上了一层药膏,慢慢包扎好。这是我为他上的最后一次药,明天,我们就要分手了,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见面了,这就是生活。
  穴外的风声呼啸而过,声音似鬼哭狼嚎,令人毛骨悚然。困倦使我再也睁不开眼,我合上眼沉沉地睡去。
  不知是海拔偏高还是气温下降,半夜我明显地感觉到呼吸困难,这种感觉我在阿里高原露宿时曾出现过一次,因为阿里高原的气温在夜晚突然下降了几十度,我披着毛毯独自在荒原一直坐到天亮。今晚的这种感觉与上次在阿里荒原的感受一模一样,全身非常难受,手脚冰凉。
  怎么回事?我使劲翻身坐起来,穴口处熊熊燃烧的大火已经彻底熄灭了。
  森格裹着毯子紧靠崖穴底部熟睡着,寒冷似乎还没有影响到他的睡眠。看看时间,才早上三点钟,一点办法也没有,惟一的办法就是保持正常呼吸,静静地躺在崖穴里等待着天亮。
  这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等待,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冻僵了我的身体,我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寒冷使我的身躯猛烈地颤抖,牙齿一个劲地磕碰。我紧张地握住拳头,轻轻地活动着脚趾。此刻,我要用我的毅力,用积蓄在身体内的能量抵御着寒冷的侵袭。
  不知是缺氧和寒冷使我开始麻木,还是太困倦,我竟在零下十几度的寒冷中睡着了。这种入睡非常危险,因为体内的血液循环受寒冷和缺氧的影响,流动非常缓慢,在海拔五千米高度的雪原上,在寒冷的气候中,一个生命随时都可能停止呼吸。
  寒冷与霜风更加疯狂地侵蚀着我的身体,只是我的思维和身躯已失去了对寒冷的感觉------
  4.仰视嘎隆拉山,告别森格
  天空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亮开,团团白雾正朝巍巍的雪峰之巅飘去。我睁开眼,望着崖穴外出神。穴外的天地似乎已经变了模样:大雪覆盖的山峰,昂着头颅傲视深深的雪谷,一束金色的阳光正好映在雪峰尖上。
  我摇了摇僵硬的头,定睛细看,我的周身已经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白霜。我坐起身,大叫森格。森格身上的毛毯也被霜雪覆盖,整个身躯和头颅都深深地藏于毛毯中。他从毯子里钻出头来,眨巴着迷惑的眼睛望着我,乌紫的嘴唇半晌说出一句:几点钟了?
  我大声地叫他快起来,已经七点钟了。我很激动地说,今天我要翻嘎隆拉山。
  我和森格从崖穴里爬出来,我对着茫茫雪山深深地呼吸着,一股白雪特有的气味迅速潜进肺腑。我不停地活动着四肢,让体内的血液加快流动。我叫森格看看天气,今天嘎玛山有否风暴。森格站在崖穴外转着身子四处寻望,他告诉我今天是大太阳,没有风暴。
  “哇!”我兴奋得左手紧握拳头朝空中猛然一挥,几乎跳起来。森格见我如此激动,也咧开大嘴笑了。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关键是看嘎隆拉山垭口有没有风暴,有时阳光普照山谷的时候,高耸云端之上的嘎隆拉山垭口正在下冰雹。森格的这句话真实地反映了高原雪峰的特征,使我迅速地冷静下来。
  太阳悄悄地冒出头来,把山谷雪地照得通红。森格又戴好了他那顶翻雪山时用的特制帽子,走在前面。我取出防止雪盲的墨镜戴好,拄着拐杖紧紧地跟在森格的后面。大雪早已盖没了山道,根本就无路可走。还未走上山顶,途中的积雪已经掩埋到膝盖,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我借助拐杖的支撑,喘着大气朝上爬着,耳旁是心脏猛烈的狂跳声和踏进积雪里发出的咕咕声。
  我知道,离嘎隆拉山垭口还很远很远,现在我们攀越的这座雪峰连山顶都看不清楚。
  9点40分,我们登上了离嘎隆拉山垭口最近的雪峰。我顾不上喘息,抬起头朝东方寻望。海拔七千七百多米高的南迦巴瓦峰如巨人一般挺着胸膛傲视雪原,彩色的云雾在峰腰间环绕;海拔六千多米高的嘎隆拉山山脉托举着厚厚的积雪,蜿蜒起伏。
  森格抬起他那被帽子和毛巾紧紧包裹着的头颅,朝远处寻去。他用左手指着前方的峰垭大声说道:就是太阳照着的那个垭口,第二个雪峰上的那个垭口,就是你要翻越的嘎隆拉山垭口!
  我右手握住插进积雪的藤拐杖,左手摘去太阳镜,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顺着森格手指的方向,睁大眼久久地注视着前方的嘎隆拉山垭口。嘎隆拉山垭口上阳光与白雪碰撞出的光芒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眼睛,使我的眼睛迸出无数光斑。我摇晃着身子,瘫坐在积雪上,紧紧地闭着发痛的眼睛,双手捂着脸。嘎隆拉山垭口反射出的阳光射伤了我的眼睛,我深深地埋着头,等着视力的恢复。
  森格叫我快戴上墨镜。他说,翻雪山不戴墨镜眼睛要瞎,我们要行进的方向正好是顶着阳光与白雪交汇的方向,若不戴墨镜,眼睛受到这种长时间的刺激其后果非常可怕。森格虽然没戴墨镜,但他把毛巾围在脸上,透过毛巾的缝隙在雪中行走。
  我的眼睛慢慢地恢复了,透过墨镜隐隐地看见了色彩斑娴的山峦、雪峰,看清了嘎隆拉山垭口。
  从太阳射过来的方向看过去,十几座雪峰紧紧地相靠在一起,可以清晰地看见七个醒目的垭口。嘎隆拉山垭口是从左面数过去的第二个垭口,其余的垭口翻过去后均是万丈悬崖,翻错了垭口必死无疑。
  森格告诉我,翻垭口的时候不能坐下来喘息,有的人就是坐下来喘息时窒息而死的。无论如何,身体不能停止活动,否则会被冻伤而渐渐昏迷。翻过嘎隆拉山后,千万不能站立行走,要靠左边的雪道一点一点地滑下去。当然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要赶在中午一点以前翻过垭口。时间晚了,就没时间下山了,这也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嘎隆拉山的另一面同样是冰雪天地,一个孤寂的生命如果没能按时走出这个严寒缺氧的冰雪世界,会永远倒在那里。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看远方的嘎隆拉山垭口,再看看身旁的森格。森格将要离开我了,他将按原路线独自返回墨脱,而我则孤身翻越嘎隆拉山垭口。此刻,我的心灵深处已经不敢接受这种现实。但是,无论愿意不愿意,现实就是现实。
  我从我那所剩无几的盘缠中挤出三百元放在森格的手里。森格非常惊奇地看着我,因为在出发前,我已经按当地的价格付给他劳务费。但这三百元钱是我的心意,也是我对他表达的深深谢意。今后无论我们有没有机会相见,我都会永远记住他——这个愿将我带到嘎隆拉山垭口的门巴族小伙子。
  我们的手最后一次握在一起。我紧紧抱住他那被帽子和围巾紧裹着的头颅,贴着他的耳,轻轻地告诉他,路上要照顾好自己,我会永远记住他的。我说,今后我如果再来墨脱,一定去看他。
  森格像小孩般一个劲地点头,紧紧拉住我的手不松。
  起风了,刺骨的霜风卷起雪屑朝嘎隆拉山垭口冲去。我心底荡起一股痛楚,鼻子猛然一酸,一股寒气趁势灌进肺腑。此刻,我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不能让伤感的情绪影响我,我眼前的险峰还需要我去攀越。
  再见了,森格!我松开紧抱他头颅的手,用牙紧紧地咬着发紫的嘴唇。森格又哭了,他知道也许我们在雪峰上分手后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森格下山了,走出一段路后又回头来朝我招招手。雪峰依旧,在茫茫雪山中行走的两个生命分手了,各自朝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
  5.爬过雪崖,登上嘎玛山(图)
  森格下山的速度很快很快,他的身影在茫茫雪原中跌跌跄跄,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再一次抬起头寻望嘎隆拉山垭口。此时,垭口雪花飞絮,云雾缭绕。我寻视着四周的雪峰,心中溢出一股敬畏感。我相信,我孤独地进入到我所崇敬的雪峰之中后,伟岸而纯净的雪峰将容纳我,保护我。而我会顺应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走入新的境地。
  阳光穿破云层射向嘎隆拉山顶。看看时间,已经十点整。我朝嘎隆拉山峰膜拜了一下,希望得到众多雪峰神灵的庇护。然后,背起了行李包,提着黑皮摄影箱,拄着拐杖朝嘎隆拉山垭口前进。
  随着海拔的升高,心跳猛烈加剧,我感觉头有些晕痛,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人出现了飘逸的幻觉,这是严重的高山缺氧反应,也是身体严重不适的危险信号。我只能喘息片刻,让狂跳的心渐渐平静。
  在一条约一百米长的山脊边缘,我的左面紧贴冰崖,脚下是厚厚的冰层,一串串粗大的冰柱悬挂在头顶上,冰道的右面却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我仔细地观察着这段不足一米宽、似老虎嘴的冰道:亮晶晶的冰层将崖道紧紧包裹着,光滑的冰面上凹凸不平;冰道的左面没有任何可抓攀之处。我不敢贸然走上冰道,可这是惟一的路啊!
  在我的脚下,云团起伏升腾,连成一片,如浩瀚的云海,渐渐朝山峰间涌来。我紧张起来,这是风雪即将来临的信号。
  不能再犹豫了,遇上风雪,我就翻不过嘎玛山垭口了,会冻死在山上的。
  我用发肿的手在行包内翻出衣服包在胶鞋上,增加鞋与冰面的摩擦力,将摄影箱抱在胸前,背着行包,极为小心地踏上冰面,用拐杖在前面一点一点地拄着走。但还未走出三十米,我的双腿就发软,而且一个劲地抖,身体出现幻觉,眼睛渐渐发黑。我不得不跪在冰道上,将摄影箱放在前面,背着行包,慢慢地爬行,心里才感觉踏实一些。
  这是一段难以想像的险途,每向前一步,都得全身心地投入,不得有任何闪失。我的手掌很快失去了知觉,随即膝盖以下的脚也失去了知觉,每向前一步,都得费劲地扯掉衣服与冰的粘连,这是海拔六千多米高的雪原,每前行一步,都是生与死的考验!
  就这样爬过了冰道,但我不能作任何喘息,我必须不停地运动,否则寒冷将伤害我的身体。
  离嘎隆拉山垭口仅有一百米远的距离了,我已能清楚地看见垭口两端竖着两根木柱,这两根裹缠着白色哈达和经幡的木柱已被冰层包裹得严严实实,成了两根粗粗的冰柱,这是嘎隆拉山垭口的标志,也是保佑翻山的路人平安的吉祥物。
  雪越来越深,行走更加费力,每走几步,就得喘息很久,我弯着腰用拐杖顶住自己的胸膛,一步也走不动了。
  忽然,一阵轰轰隆隆的炸裂声从雪谷中传来,我惊异地转过头去,大面积积雪排山倒海般朝深谷坠去,雪浪似万顷波涛,吼声如千雷齐鸣,巨大的雪崩持续了十几分钟。
  雪浪雾气从深谷中升腾蔓延,很快这种由雪组成的雾气将深谷填满,奇异狭长的雪谷消失了,消失在滚滚的白浪中。填满深谷的雪雾,随风一波又一波地朝雪峰之颠涌去,场面非常壮观。
  在惊异与激动中,我发现两小时前我所走过的雪道已经面目全非。
  我已经不可能再行走了,沿垭口途中积雪厚度已超过一米五,陷进雪中的腿根本无法抽出来,身躯在积雪中慢慢下陷。也许前面的积雪越来越深,这样走下去,我会被积雪活活掩埋掉。
  我将行李包牢牢地绑扎住,绑带的另一端系在我的腰间,摄影箱压在胸前,拖着几十斤重的行李包,手推着摄影箱,一点一点地朝前爬行。还剩下短短的几十米距离,这短短的几十米距离是在与死神较量。
  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最难忘的时刻,我的手、脚、脸相继失去了知觉,下巴在与积雪的摩擦中冻得僵硬。但我的思维仍然活跃,心脏仍在跳动,身上的血还在流动。
  离垭口仅有十米远了,透过亮晶晶的冰柱体,缠绕在木柱上的白色哈达和经幡清晰可辨。
  此时,我想起了善良的藏族姑娘曲珍,想起了极为关心我的武装部长,想起了绵阳老乡、老阿妈、门巴族小伙子森格……想起了所有关心我的人们,他们都在关注我翻越嘎隆拉山。
  我看准了方向,伸出肿得发亮的手脚做最后的冲刺,朝垭口靠近,再靠近……一次次的胸闷、头昏、呼吸困难,一次次地紧闭双眼,将红肿的手放在胸前,张大嘴喘息、再喘息。爬行中,我的手套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垭口上,咆哮的寒风竟奇迹般地停了。我知道,我已经爬上嘎玛山垭口了。我慢慢地跪下来,解开了系在腰间的绑带,将行李一点一点地拉上来。蓦然,胸中猛烈地狂跳起来,我转过身去,猛然一跃,紧紧地抱住了裹着经幡和哈达的冰柱……
  1998年11月14日12时10分,我终于登上了海拔4300多米的嘎隆拉山垭口。这是封山时节的嘎隆拉山垭口,是墨脱通向波密海拔高度最高、道路最危险的地方。
  回望走过的道路,雪道上留下了长长的爬行痕迹,从山腰曲曲弯弯朝高处延伸,一直通向峰顶。垭口的另一端,覆盖着千年积雪的山峰依然雄伟,山峦半腰裹着厚厚的云雾,看不清山下。这便是我的下山之路,依然充满着曲折和艰辛。
  6.滑行雪峰,与石崖相撞
  下山的路堆积着厚雪,积雪下面是厚厚的冰层,仅有一百米左右的距离可以行走,此段路较为平缓。过了这段路,就是一个较陡的下坡,这段全由冰层和积雪包裹着的下坡冰道,七弯八拐后一头扎进深深的云雾中。冰道的旁边是万丈深渊,有多少人就在这七弯八拐的滑行中坠下了悬崖。
  为了保险,我用绑带将行李包捆绑在背后,确保下滑时不会掉失。摄影箱被紧紧地抱在胸前,箱里装的全是这几个月我在西藏拍摄的珍贵资料。只要我的生命还在,这个凝聚着我心血的黑箱就不会丢失。
  我坐在厚厚的雪上,弯曲着僵硬的腿,红肿的左手紧紧地抱着箱子,右手握紧拐杖,开始向下滑行,一股飘逸的感觉油然而生。
  冰凉刺骨的碎雪击打着我的脸面,下滑速度越来越快,感觉整个人飞了起来。
  我用脚后跟使劲地去踩冰面,用发肿的左手不时地去抓冰面,同时又用拐杖去触及冰面产生摩擦,让下滑的速度在冰道上慢下来。
  终于,我停下来了。站起身来朝后看看。我滑行了约六百米;再朝前看,冰道向下延伸,几百米后的冰道看不见了。我想,道路一定拐了弯,前方可能是万丈悬崖,下面的滑行我得倍加小心。
  茫茫冰雪将大地包裹得严严实实,我情不自禁地久久地眺望远方。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仅有我一个孤独的生命站在这里,我的四周,全是巍峨的雪峰。
  我重新坐在雪原上,紧抱黑箱,小心地向下滑去,慢慢地我的身躯接近了悬崖边,这是一处冰道大拐弯。我极为小心地滑过去,就在我快要离开冰道拐弯时,一个可怕的景象出现在我的眼前:
  在冰崖绝壁的凹洼处,我看见一个背篼和一个捆绑得严严实实的被褥卷。冰洼紧邻崖边处,还有一个缝着补丁的小布口袋和一只手电筒。
  人呢?我的心猛然一紧。
  雪崖下,寒气滚滚。不用再看了,人早已滑坠崖下摔死了,从如此高的雪崖摔下去,尸骨都无法找回来。
  我不禁一个劲地打着寒颤,拐过弯继续朝前方滑去。
  下行速度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腾起的雪花从耳旁呼啸而过,一尊尊裹着冰雪的巨石从眼前飞快地闪过。
  突然,我看见一堆雪团挡在滑道中,我慌忙用脚后跟和手杖蹬冰道增加摩擦,可是来不及了。我的身体以巨大的惯性猛地朝着裹着冰雪的巨石冲去。顿时,胸部一阵剧痛,我瘫在雪地上。
  行包在撞击时滚到了一边,黑色的箱子在身体与巨石碰撞时被挡在中间,这口跟随我奔波多年的摄影箱被撞裂,终于散了架,那部随我漂泊多年的照相机后座电池盖也被摔裂,装在箱里的胶卷、资料、备用电池及很多证件散落在雪地四周,藤拐杖摔出老远,冰凉的雪花溅满我的身躯。
  “完了。”我心中猛然一紧,在将要走出墨脱的最后一程中,身体却受了重伤。此刻,没有任何人可以帮我,我只能靠自己,而且必须尽快离开此地,尽早下山!
  我用手肘靠住冰层,咬紧牙关慢慢地坐起来,缓缓地呼吸,缓缓地活动四肢。这时,山腰处起风了,呼啸的阵风卷起碎雪在空中狂舞。
  我跪在冰雪上,将散落在雪上的所有东西装进裂开的箱子里。然后,用绑带将裂开的摄影箱捆扎起来,找回了行李包、拐杖及摔裂的墨镜,重新背好行包,坐在雪道上,紧抱已摔破的箱子,朝雪原深谷滑行。
  一小时后,我滑到了深谷底部,看见了泥土和石块。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时刻啊!我已经成功地翻越了嘎隆拉山!
  7.走出雪谷,走近波密
  下午三点半钟,我走出雪谷,眼前豁然开阔。
  路旁有几间极为简易的木板屋,这些被人们遗弃的木板屋在寒冷中顶着碎雪,使人感到凄凉悲怆。我走进破木屋,屋里还铺着一排湿漉漉的木板,一看便知开山时节这里曾住宿过进出山口的背夫或民工。
  我顺着高低不平的泥道慢慢地走着,坑洼里散落着一堆又一堆牛骨和羊骨,有几张冻硬的牛皮堆在一起。在另一个木板屋前,空罐头和空酒瓶堆了一地。
  眼前的一切静得可怕,直觉告诉我,今晚在这里露宿是不安全的。看看时间,正好下午四点,西部的天空比内地黑得晚一些,大约要在晚上十点钟天才黑尽。我毫不犹豫地背起行包,提着黑箱离开了木屋。
  走出很远很远,我回过头去,那块神秘而可怕的地方的确显得阴森而恐怖。
  海拔逐渐降下,道旁已是光秃秃的树干枝藤,腐叶败枝铺满路径。我行走的这段泥道正是通汽车的道路。
  下午六点整,道旁的路碑又出现了,碑上清晰地刻写着离波密县还有三十里。天仍然很亮,朝山下伸延的路段弯弯曲曲,轮廓更加清晰。
  从扑面而来的寒风中,我嗅出草木的清新,这清新的空气使疲惫的身体得到放松,我的步伐又奇迹般地加快了。
  远天开始泛红了,通红的云霞正在燃烧。道路的两旁相继出现被遗弃的木板屋、黑洞洞的石垒屋以及林木被砍伐的痕迹。我坐在石块上喘息着,每到休息时我的胸部就会疼痛。我不愿去看流血的脚。我那受创伤的肿手与我的脸庞一样开始发黑。
  林中的不远处,几个黑乎乎的家伙聚在一起探头探脑。我很警觉地站起身,随即扔去一块飞石,呼哧一声,几个野家伙窜出林中朝深谷跑去,像野狗也像狼。
  我不敢在此地久停,已经傍晚七点钟了,得赶快上路。
  走出森林,眼前是一片开阔地。在夕阳余辉的映照下,这片开阔地被夕阳染红。放眼望去,云霞满天,像被夕阳的余晖点燃。回望身后,嘎隆拉山已退得远远的。
  一股激越的热浪在我胸中猛烈掀起,我的眼眶迅速地模糊了。我放下黑箱,放下行李包,久久地注视着嘎玛山。
  再见了,墨脱!这片神奇的土地,你把大自然神圣的灵性注进了我的生命中。
  8.走上插满经幡的波密大桥
  一条细长的河水闪烁着光芒,曲曲弯弯地绕过开阔地,朝远方伸去。它就是横贯波密县城的那条河流,波密县城就坐落在眼前这片开阔地的怀抱中。
  天际的云霞连成一片,如火如荼,天变得通红,开阔的大地也变红了。
  晚上9点10分,我重新背好行李包,提着黑箱,走进前方的开阔地,走向波密县城。
  我的右脚脚踝又钻心地疼痛起来,左脚膝盖早已不能弯曲,每走几步,都得停息下来喘气。袜子和胶鞋早已被鲜血浸红,我不敢脱下鞋袜,也不知道我那双受到冰雪侵蚀的脚,那双支撑着我走完穿越墨脱全程七百里艰险路程的脚,如今是副什么模样。
  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今天一定要走到波密县城!
  继续往前走,我看见了一个小村庄,色彩斑斓的经幡在村前的木桩上飘荡,几个藏族老人在村舍的坝前捆绑柴火,几只剽悍肥壮的藏狗在闲逛,温顺的牦牛群相互挤靠在一起。当我从村旁走过时,村中的藏族人,那些正在享受晚霞美景的男男女女们都惊奇地看着我。我的步履很慢很慢,只有心脏的跳动很快。人们在议论着什么,又朝着我指指点点。
  有一个藏族朋友走近我,问:“老乡,从山里来的吗?”我点点头说:“从墨脱来。”他惊奇地说:“你一个人么?”我又冲他点点头。“啊!”他大叫起来,“墨脱的路途已经大雪封山啦,你怎么过来的?”
  我不想再说什么,我太累……太累了。我朝前指了指,问波密大桥还有多远。1995年我第一次进西藏拍摄时,曾在波密呆过几天,在波密大桥上拍了很多照片,波密大桥是波密县中心的象征。
  藏族朋友说还有两里路,叫我先进屋休息一会。我连连摇头说,我要在天黑前赶到波密县城。其实此时天已经有些黑了,但我不敢坐下来休息。我知道只要我一歇息下来,就再也走不动了。
  我的目的地在前方,在那插满经幡的大桥上。
  火红的云霞渐渐变暗,暗红的天空仍映照着开阔的波密大地,缓缓流淌的河水也变得暗红,离波密大桥还有500米了。
  我疲惫到了极点。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最艰苦的时候,将紧握的拳头在空中挥动,现在我完全没有力气这样做了。
  七百里路途中的最后500米,我仍行走着,行走在白昼与黑夜的交替之间。
  晚上9点32分,暗红的天空正在失去光泽,波密大桥出现在我的视觉中,插在桥面上的白色经幡正随风飘荡。内心的狂跳令我头昏目眩。
  连接大桥路段的土道是一段上坡道,约三十来米,走过这最后的三十米就上桥了。
  流经此段的河流宽阔、缓慢,隐隐地折射着水波的光彩,这是流过波密县城的河流。我走上桥头,将身体倚靠在桥的护栏边。我的脚下是缓缓的流水,远处是起伏的山峦,河岸边的卵石滩上,两个穿着花围裙、披着黑发的藏族姑娘正在唱歌。晚风掠过,渗溢着波密的气息。
  我抬起头朝桥的另一端望去,此行的终点,在辉煌的灯光之中。我的胸中再次掀起波涛,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猛然朝前冲去------
  刹那间,我的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身体重重地摔在大桥上,脸与石桥栏相碰,鼻孔撕裂般疼痛。
  河水仍在静静地流着,我支撑着身体坐在桥面上,紧靠着石桥护栏,脸深深地埋在手肘下,任殷红的鼻血顺着嘴角流着。
  高亢清亮的歌声从河滩传来,轻轻缓缓地飘逸在夜空,这是藏族人特有的歌声,是藏族姑娘的歌声。
  我抬起头,用手抹去了流出鼻孔的血,不远处的灯光闪闪烁烁连成一片,在我眼前跳跃着,慢慢地模糊起来,变成了一串串色彩缤纷的光环,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将身躯靠在石栏上,朝前挪动着艰难的步子,向那色彩缤纷的光环靠近。一步、二步、三步……
  9.尾声
  终于走到了终点站——波密,我那饱受创伤的躯体躺在温暖的床上,几乎到了滴水不进的地步。胸部在到达波密的第二天开始发痛,大脑常出现幻觉,一会儿在雪峰上飘浮,一会儿又在原始森林中穿行……
  感谢善良的藏族朋友们,感谢热情关心我的四川老乡,我在波密停留的七个日日夜夜,是你们无微不至的关怀,使我迅速恢复了元气,顺利返回成都。
  感谢生活在大峡谷中那每一个关心我的人,是他们让我在艰苦的行走过程中始终充满了希望。
  感谢这个时代,它给予了开创者和探险者们机遇,使我有了这次穿越墨脱的经历。雪峰与森林,劳作与歌声,我将生命中的一段激情时光留在了大峡谷,这段独特的经历将影响我的一生。
  感谢自始至终关心我的新老朋友们,是他们的关注与扶持,使关于墨脱的故事还在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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