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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墨脱

王强(当代)
  探访中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城——《一个人的墨脱》
  一个鲜为人知的神秘之地,
  一个独行者的生命极限之旅,
  一场人与自然的交融与对话,
  一次刻骨铭心的关怀与感动。
  前言
  孤独的行者 蒋咏宁/文
  初识王强,你绝对想象不到这是一个敢在荒原和雪峰上孤身行走的人,他好象永远是那么沉静,说起话来温文尔雅,不疾不徐。但只要你一和他谈起墨脱,谈起乌江,谈起三峡,他的话顿时滔滔不绝,语速开始加快,语调开始高昂,表情和动作也开始丰富起来。
  在王强在成都的临时寓所里,我们看到很多他在西藏阿里和林芝拍摄的照片,以及多年前拍摄乌江和三峡的录像带,这些就是王强的全部家当。他曾经是重庆广播电视局电视摄像部一位优秀的摄像师,策划和带队拍摄了许多大型的专题片。1990年,王强参加乌江源考察拍摄,1992年和1993年两次徒步长江三峡进行探险拍摄。也许是巴山的奇峻激发了他的渴望,也许是巴人勇猛善战的精神在他的血液里流淌,在他作为优秀人才被推荐到成都四川有线电视台,生活即将展开新的一幕时,他辞去了工作,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
  1995年和1998年,王强两次独自沿川藏线进藏探险,足迹几乎遍及西藏的每一个角落,总行程两万余公里。1998年底,在所有的人都是走出墨脱而不是走进墨脱的时候,他孤身走进了这个高原孤岛,没有背夫和向导,没有充足的补给物资,他就这样在静静的山野中独自行走,用双脚丈量门巴人和珞巴人世代走过的土地,用心灵感受峡谷中自然万物的天籁之声。扎根墨脱的绵阳老乡、热情如火的藏族姑娘曲珍、忙碌的武装部长、激流中的门巴族向导森格、善良的藏族老阿妈、山坡上挥别的儿童、汉人背夫和他的门巴族姑娘,那些在艰苦的环境中顽强生活的善良人们总是给王强太多的感动,他的镜头总是不自觉地一次又一次对准他们。对人的关怀、与不同生活状态的人们交流是王强旅行的最终目的,正因如此,他可以滔滔不绝地给你讲述乌江边的英俊小伙、阿里神湖边苦苦等候的新娘,还有永远留在墨脱的绵阳老乡,他的讲述总是这样充满深情,曲折婉转,让人荡气回肠。
  墨脱之行给王强带来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也使他的身体受到了很大的损伤,在休养一段时间后,他开始进入墨脱行记的创作之中。在写作的过程中,他的心时常要回到寒风呼啸的雪地,回到小屋里温暖的炉火旁,回到那些关心他、爱护他的人身边。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是再也忘不掉墨脱,忘不掉依依惜别的朋友。他梦想着有一天能再次走进去,带着他熟悉的摄像机,甚至,带上一个摄像组,把墨脱神奇的美景,把门巴族美妙的歌声,把墨脱人民的向往都拍摄下来,带给山外的人们。
  如今,王强仍在继续着他的梦想和计划,在经历了墨脱的生死之行后,一般的极限运动已不能让他激动,现在他最想去的地方是非洲,在那一望无垠的黄沙中放声歌唱,那是怎样的惬意与放松?
  让我们一起祝福他,梦想成真!
  关于本书的几个名词解释
  墨脱(加地势图)
  墨脱是美丽的西藏林芝的一个县,也是西藏的最神秘之地,它深藏于雅鲁藏布大峡谷的群峰峻岭中,掩映在雪峰和森林后的茫茫云雾里,发源于喜马拉雅山脉中段北坡的雅鲁藏布江在流经墨脱后,一路狂奔,直泻印度。墨脱县城的海拔只有千米左右,但进出墨脱却要翻越海拔4200多米的多雄拉山口和海拔4300米的嘎隆拉山口。由于路况太差,墨脱县城至今不通公路,进出墨脱全靠步行。重重叠叠的高原群峰阻隔了外界文明的渗透,也遮挡了外界寻觅和探视的视线。
  白马岗是墨脱的老地名,在藏语里是隐秘的莲花蕊的意思。相传九世纪时莲花生大师受吐蕃赞普赤松德赞之请遍访仙山圣地,到了这里发现此处如一朵盛开的莲花,有圣地之象,遂在此修行宏法,并取名“白马岗”。传说这地方粮食堆积如山,取之不尽;肉食各取所需,用之不竭;虎骨、麝香、雪莲、灵芝俯拾即是,山珍野味、香甜果品应有尽有……所以这里就成了朝佛圣地,多少虔诚的佛教信徒不远千里、舍生忘死来到这里。到墨脱转山朝圣的事虽然成了历史,但当时佛教信徒们确实以到过墨脱为荣。墨脱县城周围的大小高山谷地里散居着门巴族和珞巴族的农牧民,他们承受着自然的恩惠,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门巴族和珞巴族
  墨脱的主体民族是门巴族和珞巴族,在我国56个民族中他们算是比较小的民族。“门巴”是藏语的汉文音译,即居住在门隅的人。门巴族世世代代居住在喜马拉雅山南麓一个叫门隅的地方,18世纪初,部落一分为二,一部分人开山筑路、长途跋涉,举家迁移至上珞渝的白马岗安居。与门巴族作近邻的珞巴族自祖先起就生活在白马岗,分布在东起察隅、西至门隅之间的广大珞渝地区。藏语里的“珞渝”意为南方,“珞巴”是藏族对这群南方人的称呼。这两个仅有几千人的民族,在群山的重重包围中生存下来,极其艰苦的生存环境造就了他们勇敢坚韧的性格,在自然的恩赐和雪峰的陪伴下,他们形成了独特的信仰和崇拜,有自己独特的审美和追求。雅鲁藏布大峡谷
  雅鲁藏布大峡谷是世界最高的大河——雅鲁藏布江切断喜马拉雅山山脉,在东经95度附近围绕南迦巴瓦雪峰形成的马蹄形大峡谷。长504。6公里,平均深度2268米,最深处6009米,比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长370公里,深2133米)长,比秘鲁的科尔卡大峡谷(长90公里,深3200米)深,堪称世界第一大峡谷。大峡谷内一山有四季,一日不同天,呈现出从热带雨林到极地寒冻的完整的垂直自然带,动植物种类丰富,堪称自然物种的宝库。封山季节
  进出墨脱必须要翻越喜马拉雅山的东段及其余脉,所有的山口在每年的12月至来年6月期间都被极厚的冰雪覆盖,其积雪量不仅填满整条山坳和灌木带,而且还经常下到林线以下,在一些地带形成冰面,雪崩、陡峭的地势、暗藏的裂缝和较长的冰雪带不仅给修公路带来麻烦,也给进出墨脱带来极大的危险。这一段时间是墨脱的封山季节,几乎所有的进出活动都会停止,墨脱开始它长长的冬季时光,直到第二年的7月。开山季节
  由于气候和交通环境的恶劣,进出墨脱最好选择开山季节前往。每年的7-11月是墨脱的开山季节,但7月和11月还处于融雪和积雪阶段,道路难行,危险重重,只有每年8-10月的三个月时间才是进山的黄金季节。常年居住在墨脱县的门巴族人、珞巴族人、汉人及驻扎在中印边境线上的边防官兵们的一切生活必需品,都是在这仅有的三个月开山时节,靠人工背过去的,一般人要进大峡谷,也必须请人背东西,由此诞生了一个特殊的职业——背夫。
  一、闯进墨脱
  1.向往墨脱
  在成都去西藏拉萨那近四千公里的漫长旅途中,要经过奔腾咆哮的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穿越脾气暴躁的横断山脉,才能到达“西藏的江南”——林芝地区,到达日泻千里的雅鲁藏布江边。
  林芝的面积几乎覆盖了西藏东南全境,林芝地区除了有“西藏的江南”之美誉,更因有世界第一大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的存在而闻名于世。当太阳准时地出现在林芝上空,人们抬起了头,目光越过千山万壑,注视着雅鲁藏布大峡谷,同时,也注视到了世代生活在世界第一大峡谷的门巴族人和珞巴族人,注视到了大峡谷中那全国惟一不通公路的县城——墨脱。
  墨脱,这个全国惟一不通公路的县城,深藏在群峰峻岭中,深藏于茫茫云雾里。七弯八拐的雅鲁藏布江就是在流经墨脱后,一路狂奔,直泻印度。门巴族与珞巴族在我国56个少数民族中是很小的民族,重重叠叠的高原群峰阻隔了外界文明的渗透,遮挡了外界寻觅和探视的视线,人们几乎对这两个民族的生活现状一无所知。
  就是这两个仅有几千人的民族,在群山的重重包围中生存下来。极其艰苦的生存环境,造就了无数勇敢坚韧的门巴族后裔,他们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信仰和崇拜,有自己独特的审美和追求。
  1998年的秋天,我再次来到林芝地区的新城镇八一镇。人口不足万人的八一镇是林芝地区政治、文化、经济、商贸的中心,是通向米林及中印边境线的大本营,也是通向墨脱县的起始点之一。
  从八一镇出发,朝藏南边境靠近,黄沙滚滚的公路越过雅鲁藏布江大桥后便分岔出两条路:继续南下的路直通米林县,而向左拐的那条布满荆棘的土路,即顺雅鲁藏布江而下的那条路,就是通向墨脱县的大门户——派乡的必经之路。
  从派乡到墨脱行程350里,从墨脱到波密,又是一个350里。进墨脱的路途中,必须翻越海拔4200多米高的多雄拉山口;从墨脱走出,又得攀越4300多米高的南迦巴瓦山的垭口——著名的嘎隆拉山主峰口。沿途的塌方段,横贯原始森林的无数溪流、沼泽地,让人望而生畏;每年的泥石流早已将通向墨脱的小径撕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在墨脱县周围,生存数量最多的是蚂蟥与毒蛇------
  每年的开山季节,当地人都要口念咒语,三拜山神,保佑进出的人们平安。据记载,每年仅有的三个月开山时节中,都有人死在途中,有坠入千米雪崖之下的当地人,有陷于冰窟中永远不能自拔的异乡人,有体力不支而暴死于原始丛林中的背夫……常年居住在墨脱县的门巴族、珞巴族人、汉人及驻扎在中印边境线上的边防官兵们的一切生活必需品,都是在这仅有的三个月开山时节,靠人工背过去的。
  多少喜爱探险的勇士们,都视穿越墨脱为探险顶级目标之一。著名探险家余纯顺走遍了西藏,因没有去墨脱而抱憾至终。
  是生活在大峡谷里的珞巴族和门巴族人的生活习俗吸引我前进?还是探秘世界第一大峡谷的好奇和豪迈?或是对自身生活定位的重新认识和发现?这些因素搅合在一起所产生出的能量,将我吸引到了这里,使我迈开步子,决心去走穿越墨脱那七百里的漫长路途。
  墨脱啊,这个神秘的地方,今天我将走进你的巨怀,用心灵去感受你的声音,无论是清纯的乐曲还是衰老的呻吟。
  2.公路的终点——派乡
  天渐渐亮了,八一镇从睡梦中苏醒,我来到墨脱县驻八一镇的办事处。几天前,办事处的办公室主任阿达为我找了一个搭便车的机会——从八一镇坐车去派乡。派乡是通往墨脱路口的最后一个乡村,也是通车路段的尽头。
  十月中旬,封山季节已悄然来临,墨脱北边的南迦巴瓦峰积雪线已下降到4000米,墨脱以西的多雄拉山峰正铺着今年最大的一次初雪。我搭乘的这辆车是今年为墨脱县拉生活用品的最后一辆车,除我之外,车上所有送货的人到了墨脱后都将长期呆在那里,一直要等到第二年的开山季节才能出来,也就是1999年的7月份。
  几天前,当我在办理去墨脱的边境证时,一位负责签证的军人用惊疑的目光看着我。
  “就你一人去墨脱?”他盯着我。
  “对,就我一人。”我点头道。
  “你去了墨脱今年不出来啦?”
  “我要出来,”我用肯定的口气说道,“可能是翻嘎隆拉山到波密。”
  临别时,这位军人紧紧握住我的手,不停地说:“你已经错过了去墨脱的最佳时机。”也就是说我的墨脱之行已经晚了近一个月,他还特别提醒我,如果在去墨脱的路上不能坚持走下去,就早点返回,否则有生命危险。
  其实,我在八月初就已经到了西藏,我在那极其有限的时间里,从北线赶赴阿里,拍摄神山冈仁波切、神湖玛旁雍错、边城普兰等,然后沿南线返回日喀则,到拉萨时已近十月中旬,最宝贵的时间就耗在这五千多米高的茫茫荒原上……
  此次去墨脱,对我来说,是身体极限和时间极限的严酷考验。
  装满物资的货车终于启程,车厢里除了我,还有几个睡眼惺松的汉子,他们是去墨脱的背夫,将把车上的货物一步一步地背到墨脱。
  货车驶出八一镇,随即一头扎进丛林小道中。上了年纪的车一路喘息着,哐哐当当、颠颠簸簸地艰难行进。透过车篷缝隙往外看,外面一派寂静,被尘雾笼罩的远山正缓缓后移,雅鲁藏布江流经此段,江面宽阔平缓,河水正朝着墨脱的方向悄然无息地流去。在那撒满乱石的坡道上,疲惫不堪的汽车和车上昏昏欲睡的人都在承受着无可奈何的折腾。
  天渐渐地黑下来。“快了,快了,再翻过几道坡就到了。”黑暗里不知谁在不停地咕哝,像在说梦话。
  在昏昏欲睡中,车速突然快了起来,老破车像是焕发了青春活力,喇叭欢快地鸣叫起来,派乡到了。
  当晚,我住进了一间木屋,一床厚重的老棉被就那么放在木板地上。这是一间四面透风的木板屋,据驾驶员说,这间木棚是去墨脱途中最好的住处。
  派乡位于多雄拉山山麓,是徒步进入墨脱前的最后一个乡村,无论生活用品还是副食品都显得极为贫乏,而且价格昂贵。这里的土屋和木板屋破旧不堪,有一半破屋是为方便进墨脱的背夫准备的,屋内简陋得仅剩一排光木板。要在这里住宿非常简单,只需抱一床分不清颜色的老棉被躺在地板上将身子一裹。
  我在派乡的两天,购了一大包压缩饼干及两个过期一年的肉罐头,还在一个藏族老人的家里购了一包黄里溢红的叫不出名的水果。我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扎绑腿,做好上路的一切准备。
  出发前的一个下午,我独自坐在雅鲁藏布江边,望着白雪皑皑的多雄拉山,望着悬浮在山峦峰巅上的白云。那云团在峰口间堆积、翻滚,向山腰推进,山峰淹没在飘动的云层中。
  看着看着,我心里猛地打了个寒颤。明天我将翻越雪峰,我那孤单的身躯会不会永远消失在云团里?
  3.登上多雄拉山(图)
  天亮了,我异常兴奋,背着沉重的行囊,挎着相机大踏步地朝雪峰走去。
  清晨的雾霭在林间飘逸、升腾,我快速抓拍着雪峰那多姿多彩的体态。两小时后,我走出了松林坡,眼前豁然亮开,一座伟岸而洁净的雪峰耸立在面前。
  “多雄拉山!”我兴奋地大叫起来。
  松林坡与多雄拉山山体相连处是一段两米多高的断层岩地带,我站在坡与山的分界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头望望,来路已被飘动的云层锁住,白茫茫一片。眼前,即将要攀越的高峰,乱石林立,草木不生……
  此刻,我的躯体像悬在了半空中似的。我憋足气,提着摄影箱,纵身一跳,越过了坡与山的分界线,稳稳地站在了多雄拉山的岩石上。这一跳,拉开了我探险生涯中最为艰辛危险的行程的序幕……
  海拔4200米高的多雄拉山终年积雪覆盖,是从林芝派乡方向穿越大峡谷通向墨脱途中的第一座雪峰,也是最高最大的雪峰。通向墨脱的小径,就是沿雪峰之颠的垭口处延伸而去的。巨大的古木树柏将山腰染成一派绿色,山腰的上部树木消失,植被稀少,山峰融入雪线的地墁带仅能看见一些依附在地壳土层表面上的褐色地衣,再朝上行就是白雪冰层铺就的皑皑雪道。
  冬季封山时,纷纷飘坠的大雪将垭口堵塞,正常人是根本不可能从十几米厚的铺雪中走过,因此,封山后就没有背夫走此道,待到第二年6月,初夏来临,融融的阳光将积雪冰层融化,垭口通途显露出来,这时,背夫们才重新背起高高的货架,行走在这条高不可攀的险道上。
  人们告诉我,翻过多雄拉山垭口后,有多条下山的路径,其中仅有一条小径正确,其他的路径全都通向峡谷深处,走错了路后果非常可怕。而我穿越大峡谷的第一天行程中就得翻越多雄拉山,这是个极大的考验。
  眼前全是乱石荒滩,上山的路几乎全是由巨大的红岩石堆砌而成,这些通体透红的岩石相互挤靠在一起,像通向天际的阶梯。我那紧裹着绑腿带的双脚在乱石上跳来跳去,手为了支撑身体的平衡,不得不在岩石上擦来蹭去,手上被划出道道口子,淌出了殷红的血。此刻,我无暇去顾及,只是快速地朝高处攀越。
  飘逸在峰颠的白云渐渐近了,更清晰了,直觉告诉我,这里的海拔已经很高,也许再坚持一下,就能看见多雄拉山主峰垭口,也就是通向墨脱之路的第一个险关。
  当眼前出现了一大洼冰坑时,当看见云雾里时隐时现的山峦渐渐低矮时,当看见冰雪融化的溪水推着碎石朝峰顶的另一端涌入峡谷深处时,我知道,我已真真实实地登上了穿越大峡谷途中的第一座雪峰。
  此时是下午2点30分,在垭口上抬眼远眺,通往墨脱的方向一片朦胧,云海之中,高耸的山峰若隐若现,蔚为壮观。
  我对着墨脱方向大声呼喊,想听听群山的回音。然而没有回音。我一下明白过来,人在大自然中显得如此渺小,我的声音与高原的云层轻轻一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再次迈开脚步,踏着冰冷的积雪朝山下走去。
  4.在窝棚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乱石缝中出现了簇簇低矮的刺丛,这里已能生长植物了!但是,下坡比上坡更难,我连滚带滑,跌跌撞撞往前走。
  前面是一片黑压压的原始森林,这是美妙生命的符号。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坐在冰冷坚硬的石块上,嚼几块压缩饼干,喝几口雪水,为自己的身体补充能量。
  低垂的云雾,团团翻滚朝我涌来,随后一路飘洒着碎雨和冰雹,密集的雨点趁势浸透全身。我的行囊里没有防雨装备,在无遮无挡的山径上、在浓雾的包裹中,行包及我的全身被雨水浇得透湿。
  目的地终于到了。在几尊巨大的岩石旁,人们就在这崖壁边沿用木材搭了几个小棚,棚内用木杆铺搭了一排高低不平的木板,便于过路人休息。
  此刻,我带着一身的水气跨进了木棚。
  棚内生着火,几个门巴族背夫围着火坑异常惊奇地看着我,他们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就如同我不敢相信他们的存在一样,一个汉人孤身在雨夜里蓦地闯入了他们的生活。
  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相遇,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那么融洽,虽然我们之间的语言交流很费劲。这是三个结伴成行的背夫,他们是三天前到达此地的,翻越多雄拉山后背夫们都要在此休息几天。他们所背的物品高高地堆积在特制的背架上,每人所背的物品重量超过100斤。背夫们告诉我,前方正在塌方,砸死了一个藏族背夫,他们是今年最后一批进墨脱的背夫。
  今年的雨水很多,且降雨时间很长,去墨脱沿线有近百个大大小小的塌方段,都出现了大面积的垮塌,有的垮塌甚至危及原始森林。
  棚内的土坑里,湿木柴在火中爆响,我坐在火炕边解开被雨水浸透了的衣服、绑腿带,脱掉重重的长裤,拧干雨水,慢慢地翻烤着。一位汉子弯腰递给我一大碗热腾腾的玉米糊,嘴里一个劲地说:“吃,吃。”我接过碗,埋着头一口气喝完了这一大碗玉米糊。
  棚外的雨越下越大,天已黑尽,我的脸和胸膛被火烤得通红发烫。门巴族背夫挤靠在一起沉沉地睡去,他们中的一个汉子脚被扭伤了,表情十分痛苦。前方的塌方区阻挡了他们的去路,他们还得在这个崖棚内住几日。但是,明天一早我还得走,我必须每天不停地走,才能穿越墨脱那七百里的艰难路程。
  山野的夜晚一片漆黑,除了山风的呼啸外偶尔还能听到几声怪叫,令人胆颤。我就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窝棚里,度过了走向墨脱的第一个夜晚。
  5.在森林的胸怀里孤行(图)
  清晨,天放晴了,云层洞开,能清晰地看见天空蓝莹莹的色彩。我忘却了饥饿,什么东西也没有吃,异常精神地跳过一道咆哮的激流,裹着满身的雾气,开始了穿行原始森林的旅程。
  遮天蔽日的树叶使森林变得黑暗而潮湿,野性十足、千姿百态的参天大树挂满簇簇绿色的树茸,枝干与枝干交错,白雾在树间缭绕,使人看不见远处。堆满乱石污泥的小道在枝藤野草丛中延伸,与溪流搅和在一起,使路变得泥泞难行。
  森林中不时出现一块又一块的沼泽地,乌黑的腐土托举着簇簇死藤败叶,形成一个又一个死亡陷阱。翻着气泡的腐土散发着一股呛人的异味,我向沼泽地仅仅跨了两步,腐泥几乎淹没我的大腿。我使出全身力气迅速地退了出来,吓出一身冷汗。我喘着大气,绕开了沼泽地,走进茂密的灌木丛和齐腰深的杂草中。看看时间,我已孤身在大森林中走了五个小时。
  在走出灌木树藤的同时,我看见了一具完整的尸骨,这是一具马的尸骨,整齐地横在泥道与草丛之间,尸骨周围有簇簇白毛,垫托着尸骨的那方厚土已随着这副尸骨的形态变成黑色。这块酷似马形的黑土,是被马的血肉侵蚀形成的,这是我进入森林看见的第一具完整的白骨。
  过去,脚夫们为墨脱运送东西,很多时候是用马匹驮运,一匹马驮着三百多斤重的物品,行走七天左右可到达。但由于行走道路太艰难,激流、塌方、泥石流、沼泽地、雪崩等天灾太多,很多马匹无法逾越,倒下了。
  每遇到这种情况,马匹的主人可惨啦,一匹马的售价在5000元左右,对一个当地的脚夫而言,5000元也就是他们背100斤重的物品,往返墨脱至派乡约十趟的工钱。
  由于马匹的代价太大,现在为墨脱运送物品几乎全是靠人工背运。每年开山季节,总是有一批门巴族、藏族及少数汉族组成的背夫队伍在有限的时间范围内来回穿越于雪山、塌方、泥石流段及原始森林,为生存在墨脱的人们运送生活物品。每年都有背夫倒下,倒在这段难以逾越的途中。然而,每年又有新的背夫加入。为了生存,为了改善墨脱地区的生存环境,背夫们每年都要在这段险道上行走。
  不知不觉中,森林里的树叶坠下了大滴大滴的水滴,天空下起了小雨,森林里漫起了水雾。我浑身上下被雨水浸透,泥浆粘满双腿,水雾遮挡了视线,四周水气漫溢升腾。
  在一片密林拐弯处,一种清晰的声响使我从机械的行走和单一的思维中惊醒。三十米开外的枝藤丛草深处响着哗啦声,齐腰深的草丛一片骚动。
  我的全身顿时紧张起来,大脑迅速闪出一连串猛兽形象,是熊、狼、蟒……我的心狂跳起来,迅速拔出刀紧握在手中,停住脚步,紧紧地盯住晃动的乱草丛。刹那间,一切响动停止了,寂静得可怕,只有心在怦怦乱跳。我慢慢移动微微发抖的脚向后退,一边还防备地盯住那团茂密的乱草丛,然后快速离开此地,心里真是害怕极了。
  墨脱的原始森林自然保护区大约有五万二千公顷,其原始状况在全国范围内是保持得最好的。森林内有三千多种高等植物,被国家列为保护对象的珍稀植物就达几十种。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中行走,就像置身于“自然博物馆”和“自然的绿色基因库”中。
  墨脱的原始森林也是色彩斑斓的动物王国。在这片茫茫森林中,被列为国家重点保护的动物就有42种,占全国保护动物的四分之一,其中大部分为一类保护动物。潮湿的土壤被繁茂的植物草藓覆盖,各种毒蛇、山蚂蟥、软体爬虫、巨蟒无以数计,走进墨脱途中的深山峡谷中也多有分布。
  海拔已经下降到1200米,气温随着海拔的降低正一点点地升高,从印度洋刮过来的风,卷着热气在山谷中乱窜。我脱去厚重的摄影服、毛衣、秋服,汗珠仍然不停地从额头上挂着串儿朝下滴。脸通红发烫,内外衣全被汗水湿透。这是什么季节?翻多雄拉山时正下雪,而现在竟感受到夏天的燥热。
  灼热的太阳出现在山谷上空,耀眼的光彩洒泻在五彩缤纷的植物上,山谷里的古树越来越少,奇异的植物越来越多,随风摇摆着,幽谷里所有的生命都在阳光下尽情地显露着自己。
  由于我的闯入,原本宁静温馨的深谷顿时躁动起来。翅翼亮丽的小鸟从我头顶掠过,停在眼前的树梢上,瞅瞅地鸣个不停,引来四周小鸟的共鸣;一缕阳光从茂密的叶隙间突然泻落下来,把一束七色光柱直射在森林巨树表层及潮湿的岩壁上,几只如成熟大青蕉般大小的“猪儿虫”正在岩壁上缓缓爬行,令人害怕。
  泥径的草丛旁,一条条1米多长的青蛇随处可见,这些呼哧哧乱窜的小青蛇在自己的植物家园里游窜自如。当我走近小青蛇时,它们也仅是将那长长的身段缩回自己的草丛窝里,并不远游,待一切响动平静后,又从草丛里探出头来,盯着我那紧裹绑带的腿和拐杖,一时间在那看似平静的草丛深处,又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动声。
  心灵深处的恐惧和不安,随着这种草丛里发出的呼哧声渐渐隐去,心绪已经恢复了平静。我很清楚在这个与印度接壤的大峡谷深处,也是一个汇聚万种蛇类的王国。在这丛林深谷中,该有多少奇异的生命,在这里繁殖生息,这里是生命的天堂。
  6. 翻越蚂蟥山(图)
  向南,向南!山谷的出口通向南方。下一站应该是汉米了,走到现在,通向墨脱的路程还未走完三分之一,我开始为自己的食物发愁了。还有几盒压缩饼干,不知能否支撑下去。每天都在吃压缩饼干,满嘴无味,肚腹空空却一点不显饿。山谷里的溪水喝了不少,有时一口气喝得肚子发胀,咽喉仍干涩难忍。身体还没有出现虚脱现象,四十多斤重的箱子和背包压在肩上一步一步攀越行走,我常常不敢相信自己有如此大的胆量和难以置信的体力。
  碎石小径穿过低矮的灌木丛林,朝山梁顶端延伸,又开始上山了。
  上山的石道其实就是一个终年淌着水的溪沟,沟的两旁全是灌木丛草,每前行一步,都得弯着腰,抓紧沟边的树藤,踩着沟内的石块缓缓向上,迎面倾泻的流水淹没小腿。陡峭的溪道既不能站,更不能坐,只得不停地向上爬。
  爬上山梁,眼前一派茫茫。我放下行包,顺势躺在湿漉漉的坡沿上直喘大气,仰视远天高云,全身松弛下来,闭上眼准备好好休息一会儿。
  寂静的山野仿佛也随我一同沉睡,裹在身上那湿漉漉的工作服慢慢升起热气。
  突然,脚踝出现一阵阵痒痛,一会儿脖子也出现了痒痛,有一种凉凉的小东西在脖子上爬行。我随手一抓,是一条黑色的软体爬虫,约三厘米长。
  这是什么虫?我用手在脖子痒痛处摸了一下,鲜血粘在手上。我大惊,迅速坐起来,赶紧解开鞋带,查看脚踝。好家伙,七八只黑软爬虫附着在皮肤上,我慌忙扯掉黑软虫,仔细寻看四周,无数的黑软虫正在爬行,我的行包及摄影箱上也不例外。
  我的心脏猛烈地狂跳,我知道这些软体家伙就是人们谈虎色变的旱蚂蟥。怎么?难道我已经进入了蚂蟥区域?
  在进墨脱前人们向我谈论最多的除了塌方段、雪山垭口、原始森林的黑熊和猴子,就是吸食人血的旱蚂蟥。这些蚂蟥铺天盖地,任何生命走进这块丛林,都将受到吸食。当旱蚂蟥附在人的肌肤表层时,它头顶部的大吸盘张开,紧紧地吸住肌肤,人的血液就这么一点一滴地被吸入了它的体内,蚂蟥的躯体随之一点点变大。如果人的皮肤不敏感,就不易察觉,因为蚂蟥吸血的整个过程不怎么痛。
  最容易受蚂蟥吸咬的躯体部位一般都是与草丛接触密切的脚踝部位,常在这条石道上走的有经验的背夫都用长长的布带将脚裤口绑扎紧。我的这条绑腿带常常松散,特别是被溪流浸泡后,更不好用,走进原始森林时,便扔掉了它,到这时才深感麻烦大了,只要我的脚一踏进草丛中,双脚马上就爬满了蠕动的蚂蟥。
  有近80里路遥的蚂蟥山绵绵起伏,在这个行走时间需两天的丛林高山里,因吸食生灵血液的山蚂蟥太多太多,故得名为蚂蟥山。
  过蚂蟥山时不能停留,更不能坐下休息,在派乡的时候,人们已经告诉我怎样对付蚂蟥。应该点燃一只香烟去烧烫蚂蟥的尾部,然后轻轻拍打腿部,钻进肌肤里的蚂蟥就会缩回头部,滚掉下来。可是,当提拉裤腿,脱去袜子,看见自己的双腿爬满几十只蚂蟥、腿部流着鲜血时,我早已惊恐万分,点燃香烟、拍打患部,直接用双手抓蚂蟥。
  尽管不停地检查着、抓着,我那红肿的脚踝上仍被疯狂的蚂蟥吸咬得鲜血直流,白色的袜子被长流不止的鲜血浸红,我的手也受到叮咬。有的蚂蟥钻进肌肤很深,被拉扯断后蚂蟥的头部仍深深地陷进肉里,肌肤表层留下一个个黑点。此刻,偌大的蚂蟥山只有我一个人,除了迅速逃离,我别无办法。
  7.爬过虎口崖
  走进了汗密,在山梁上有几个用树木和树皮捆扎成的小棚。这个仅供背夫们歇脚的地方,竟在地图上占有一个醒目的位置,真令人难以置信。
  过了汗密,就是著名的险道九十九道拐及万丈绝壁的虎口崖。这是一段从山梁直坠深谷的陡道,行走的人必须用手撑着崖壁,沿峭壁缝里的滑道小心翼翼地随滚动的碎石一点点地下滑。俯视下面,深谷中的激流宛如一条银带,闪闪发光。
  九十九道拐曾摔下去两人,一个是背夫,连人带货摔了下去;另一个是途经此处的门巴族人,坠下深谷后,尸首难全。因墨脱途中每年都要死人,九十九道拐摔死两人也仅是派乡人谈论中的平常事而已。
  我背着沉重的行包,手提摄影箱,一只手扶着崖面,从上千米高的山崖慢慢下滑,每滑动一步,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脚下的万丈深渊令人胆颤,我一次次滑倒在崖缝间。
  终于滑完九十九道拐,我已无力继续行走。在异常艰苦的行程里,体力不断消耗,头晕、喘息、疲乏、幻觉,身体虚弱的现象越来越明显。但我心里很清楚,必须坚持走过这段荒无人迹之路,我的身体才能得到有效的补充。
  我知道,走出虎口崖后就会看见人迹,前方一个叫阿尼桥的地方有人居住。据说,有一批门巴族人在此处搭建了木棚窝穴,为路过此处的背夫们提供歇脚食宿之便。一想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心里就涌出一股冲动,就有希望坚持走完到墨脱的350里路。
  8.只有三个人的阿尼桥(图)
  阿尼桥是一座人工修建的索桥,也是从派乡去墨脱路程中的第一座桥,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是山与山之间的重要通道。在两座山峰相交的底部,一条奔腾汹涌的河流咆哮着涌入峡谷深处,涛声轰鸣,白浪翻滚,一架简易摇摆的钢索铁桥横跨于两山之间。
  我真不敢相信,在地图上能清晰看到位置的阿尼桥原来如此之小,小得仅架设了两个使人安身避风的小棚,小得仅有三个人居住,这就是进入大峡谷后第一次相遇的门巴族人居住的阿尼桥!
  疲惫的双腿仍在乱石堆中磕碰,此刻那被扭伤的脚踝开始疼痛起来,我喘着大气,咬紧牙关朝木棚走去。
  桥头是一块较平坦的坡地。整个阿尼桥区域仅有两个木棚,共有三个门巴族人在此居住,两女一男,男人约三十来岁,两个正在晒衣服的女人仅有二十来岁。
  他们三人久久地看着我,满脸迷茫,半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一个肩背行囊疲惫不堪的汉人只身走到了阿尼桥!
  我的全身松软下来,放下行包,打开摄影箱,将行包内的物品一一摊在了阳光下。我躺在木棚前的大石上,闭上眼,接受阳光的照射。行程已过三天,去墨脱的路程也走了一半,此时此刻,躺在阿尼桥的大石上晒太阳,是我三天中最为舒服的一次日光浴。
  他们三人围住我指指点点,翻看我的衣服,惊奇地看着箱内的摄影器材、五颜六色的胶卷盒。由于语言不通,我只能用手势比划着诉说我从什么地方来,将要到什么地方去。那个男人惊奇地看着我比划的手势,用手竖起一个指头在我面前指了指,又朝远方指了指,然后指着我的胸膛。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们问我是否一个人来此地。他们又交谈起来,那两个女的不停地啊啊、呀呀地尖叫着。
  这三个门巴族人是友好的,而且很善良,他们摸着我那被蚂蟥咬得斑斑点点的伤腿,一个劲地摇头,“呀——呀——呀”地尖叫。汉子回棚去背一张弓箭,手拿一根钓鱼竿,腰间挂着一把大刀走到我面前,举起钓鱼竿在我眼前晃了晃,又指着阿尼桥下的激流。我明白他要去河边钓鱼。
  汉子匆匆地走了。两个门巴族女子比划着手势叫我进木棚休息。
  木棚内的石坑灶正燃烧着大火,灶火上方悬挂着一口黑乎乎的大锅,锅内冒着热气的水上下翻滚着。几天来我第一次用热水洗脚,麻木的脚渐渐恢复了知觉。我拿出亲手绘制的地图,上面画着去墨脱的四座桥。摊开地图,我指着背崩乡对她们说到“背崩”,她俩同时点头也说到“背崩”,我想“背崩”这个名称也许是从门巴语音译过来的。
  喝了口热水,躺在光光的木板上,我的心里激动异常。明天我就要走到背崩,走进传说中的村落,亲眼目睹门巴族人那奇异的生活习俗。这一切都是真的!明天我就要到背崩乡!我激动得从木板上站了起来。坐在火灶旁的门巴族女人笑吟吟地望着我,木棚外,另一个女人提着我那双沾满血迹的胶鞋和袜子朝河边走去。
  太阳已落山,从峡口朝远方望去,晚霞将峡口外的天空染得通红,被森林覆盖的绿色山峰变成了金黄色。峡谷深处激流溅起的水气升腾飘逸,与山中的雾气相融在山谷半腰,形成一条白色飘带。我赤着脚走出木棚,将摊在大石上的衣物、行装、摄影器材一一收拾好,这些被阳光照射得热乎乎的东西还得随我走进墨脱。
  木棚内那门巴族女人正朝我招手。我走进木棚,靠坐在火坑旁。灶内的火势很大,她熟练地朝火灶内塞柴禾,又朝锅内倒进一大木瓢玉米,看来晚上该吃煮玉米了。另一个门巴族的女子从河边回来,将我那洗干净的鞋袜放在火灶旁烤着,我一个劲地连说谢谢。她俩全都笑了,笑得很腼腆,炉火映照在红红的脸上。
  其实,门巴族的女子是很美的,潮湿的气候和与世隔绝的生存环境,使她们显得灵秀而内向。与藏族姑娘豪放、热情的性格相反,她们总是含笑地看待一切,几乎不说一句话。当她们做完一件事情时,总是含笑地望着你,眼里永远是善良与热情。
  玉米在锅内煮开了花,上下不停地翻滚,木棚内飘溢着一股香气——一股久违了的香味。
  天黑前那个钓鱼的男人回来了,钓了二斤多鱼,全是无鳞鱼。他熟练地用刀剖鱼洗净后,一下子全倒在了煮玉米的锅里。
  深谷的夜晚来临,天空中出现了一轮又圆又亮的月亮。木棚内飘逸出一股特殊的香味,门巴族女人又拿出几个外形怪异的小瓜,切开后也倒进锅内。我们都盘着腿围坐在锅边。
  由于语言不通,我们之间没说一句话。她们递给我一个大碗,又为我添了一大碗煮玉米。每为我做一件事,她们的脸上都洋溢出兴奋而愉快的神色。
  虽然没有语言交流,但行动消除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感和陌生感。当柴火燃烧到最旺的时候,男人很兴奋,很激动,他拉住我的手唱起歌来。夜晚的歌声随着火苗的跳动在起伏,他唱得很投入、很动情,面向高空,眼中闪动着光芒,高亢的歌声一遍又一遍地在深谷内回荡。两个门巴族女人也沉浸在歌声中。
  我惊呆了,这世界是那样的纯洁,身体的疲倦和内心的负荷一下子随这干干净净的歌声飘去------
  这歌声是因为我这位陌生人的到来而唱?或是这歌声每晚都要在与世隔绝的深谷中响起?我不得而知,但今晚的歌声使我备感亲切,心灵也十分欣慰和满足。我想,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劳作、渔猎、唱歌、欢愉,简单地活着,心灵的空间自始至终与自然的纯净相融,这就够了。
  夜晚,峡谷上空的新月忽暗忽明,和木棚内那随风闪忽飘逸的柴火遥相呼应,疲惫的身躯和心绪早已放松下来。
  此时,那激情高歌的一男二女,已回到属于他们自己的木棚内,他们的身心正坠入美妙自然的梦境里。
  我坐靠在另一个木棚内,眼前的柴火烧得正旺,今晚我得背靠木架,陪伴随风飘忽的架火坐一宿了。寂静的峡谷山野除了溪河的湍流声、柴禾在火里的炸响声外,别无多余的声音。
  我的思绪无法在这种环境中进入梦境,回望另一个木棚,棚内的油灯亮光早已熄灭。
  这熟睡中的一男两女是什么关系?他们是一家人吗?他们在这荒野的峡谷深处生活了多少年?
  其实,所有的问题在这特殊的大峡谷环境里已经显得不重要了,现实中,他们三人相亲相融,在远离人迹的僻静洼地里,相互依靠,谁也离不开谁。
  第二天,我早早地醒来,感觉精神特别好。他们三个人还挤睡在木床上。我走出木棚,深深地呼吸着这里的清新空气。清晨的阿尼桥孤身单影地置于两山间的树丛中。据说此桥过去是由藤绳牵引,藤绳上铺一排木板,来往两山间的背夫就在木板上晃晃荡荡地行走,现已改为钢索桥。
  我轻轻地走上阿尼桥,感受一下过索桥的滋味,桥下激流翻滚,伴着轰鸣,令人目眩,走过桥去又是一派葱郁的森林。
  “啊,呀——”两个门巴族女人站在对岸向我招手,人声在深谷中飘荡,非常亲切。
  回到木棚内,煮好的玉米糊和土豆正冒着热气,两个女子低着头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糊。他们三人默默地看着我,时而笑着低语。人与人之间最纯朴的真情此时此刻已融入我的血液中,今生今世我能忘记他们吗?那深情的目光、纯朴的笑容,那充满激情久久回荡在内心深处的歌声……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切。
  当我又踏上行程,走过索桥,他们三人还站在大石边。我朝他们挥了挥手。几乎同时,他们三人都举起了手,两个女人还向前跑了几步。
  “啊,呀……”他们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这些我听不懂的呼唤一定是在保佑我,保佑我平安到达墨脱。
  9.闯过塌方区
  晨雾渐散,气温慢慢升高,布满额头的汗珠滚滚而下。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我就可以赶到墨脱县境内最大的一个乡——背崩乡,就可以看见生活在背崩乡的门巴族和珞巴族人了。
  三小时后,二号桥到了。深藏于群峰峡谷中的二号桥很孤寂,索桥上的木板残缺不全,桥头的荒草淹没头顶,桥下仍是汹涌奔腾的激流。
  我坐在桥头休息了一会儿,让浑身的热汗慢慢冷却下来。穿过峡口的凉风吹拂着索桥两岸的野藤枝叶,红、绿、黄相映的枝叶被阳光、雾气、露水所浸染,水灵灵地透溢出勃勃生机。在这幽深的峡谷中,野藤枝叶的花草竟会如此绚丽诱人,在自然野味的万花万果中穿行,真是一种享受。
  我小心冀翼地走过二号桥,前方的路径仍然是上坡,草丛树林渐渐稀疏,一阵阵山风卷着泥腥味扑面而来。我抬起头,发现眼前的树丛突然消失,这座被树丛包裹着的山峰也会出现断层,怎么回事?
  到断层崖边一看,我大吃一惊,这是一处大塌方段,边沿还有一股激流从山顶倾泻而来。从高处冲下的水推动土砾碎石朝深谷滚动,平均不到十分钟滚动一次,被泥石流掀翻的大树连根拔起,将整个山峰撕裂得惨不忍睹。垮塌的泥石流跨度超过二百米,我别无选择,必须走过这两百米宽的泥石流,因为通向墨脱的路在塌方段的另一边。
  墨脱沿线的地质结构很复杂,在七百里的穿越途中两端山峰海拔由近六千米至一千多米,几百个塌方区就分布在这些路段中。由于每年都有新的塌方段出现,此段根本无法修筑公路,墨脱也就成了全国惟一不通公路的县城。
  我提着摄影箱小心地进入塌方段……深一脚浅一脚,极为小心地在泥石流的土砾碎石上慢慢前行,脚下碎石的滚动使我不断滑倒。我一只手深陷泥石中支撑身体,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摄影箱扣,不敢停息。
  突然,头顶上的山峰发出隆隆的轰鸣声,山上巨石滚动,泥石流汹涌而下,脚下的泥石也在颤抖。我本能地蜷缩在一个巨石后面,泥石流在离我仅十米远的地方呼啸而过,碗口般大的石头从天而降,寂静的深谷变成了炮火连天的战场。
  在铺天盖地的飞石中,任何躲闪奔跑都是徒劳的,我将整个身躯和头龟缩在巨石后面,屏住呼吸等待危险过去。
  此时此刻,生命在这里显得如此渺小和脆弱。
  四周又恢复平静,我探出头来四下张望,眼前的一切已面目全非。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终于,我涉过了塌方的最后一程。轰隆隆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我紧紧地闭上双眼,不忍久看这惨烈的大自然创口。
  10. 迷途三号桥
  在派乡的时候,人们告诉我,从二号桥至三号桥途中,有一条不易被人察觉的岔路是通向印度边境的。并提醒我要特别注意,如果迷途走上通向边境的路,非常危险。因为在野山丛林中的边境线并未有明显的标志,全是无路径的野山、悬崖、深谷,这是大自然设下的陷阱。
  其实,二号桥离三号桥不算太远,二小时就可走到,现在我已经走了三个小时,仍未看见高悬两山之间的三号桥,眼前始终晃动着垂挂露珠的草丛,以及那些不停摇晃着细长身子令人肉麻的蚂蟥。
  走着走着,满山冈的刺草丛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塌方创口。我不得不停住匆匆的脚步,稳住焦急狂跳的心绪,趴在塌方创口的边沿向四处张望,我走错路了,三号桥绝不可能架设在山崖之巅。此时,焦急、紧张、恐惧一齐朝我袭来。该朝哪里走?
  眼前是近五十米高的崖壁断层,要下去是非常困难和危险。即使侥幸下到了崖壁底部,发现无路可走,也再不可能退回到崖壁上端,那我就会被困死在崖壁峡谷中。
  我慌忙穿好胶鞋,顾不得脚上正流淌的鲜血,对着崖层和森林失态地大喊起来:“有没有人……”
  我那一遍又一遍的喊叫声在丛林中回荡,变调的声音飘过眼前的崖壁,消失在远山中。
  在派乡的时候,听当地人说曾经有一个外地人在去墨脱的途中迷路失踪,后来人们推测此人被森林中的猛兽吃了,他的部分行李一年后被人们在一个崖穴洞里发现。还有一个门巴族背夫背着近百斤重的水泥袋,晕头转向地走错了山口,走到离中印边境很近的山峰,瞎转了两天也仅是在峰口处打转,然后他扔掉了水泥袋,只身翻崖爬壁才回到了原路上来。还有很多的人由于各种原因死在了途中------
  我停止了喊叫,因为每一次喊叫,心灵深处就增加一分恐惧。显然,我有些失去理智,此时此处根本不可能有人出现。
  火红的太阳正至中天,汗水浸透了全身,我慢慢地冷静下来,直觉在提醒我,必须按原路返回,别无选择。
  我忘却了疲累,忘却了蚂蟥的叮咬,走啊走……很快我的全身爬满了黑色的家伙,有的蚂蟥已经爬上了我的脖子,顺着领口爬在我的胸膛上。这一切我都感觉到了,我不愿在丛草中停留,只是一个劲地赶路,再赶路……
  奇迹终于出现了,一条朝山下拐的岔路在丛草中出现了,这是一条从来的方向无法辨清的路,它被丛草掩盖了大半,当我从180°相反的方向靠近时才能较清晰地看清它的轮廓。
  我兴奋得几乎大叫起来,天哪!我终于走上正确的直通三号桥的正道。
  这一趟误途的折腾,耗去了近五个小时的时光。当三号桥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时,我的精神陡然一振。
  三号桥是一座横跨峡谷的桥梁,也是一座钢索桥。桥身高悬在峡谷半腰,静静地横跨在两山间。我轻轻地走上桥面,桥身两端无护栏,高悬的索桥随着我的脚步、随着峡口的阵风在晃动。遥望远方,峡谷的开阔口隐隐可见,幽深的峡谷快走完了。
  11.走进背崩乡
  走过三号桥还有最后一座桥要跨过,走完四座桥,就是墨脱地区最大的乡——背崩乡政府所在地。此刻,我的心灵深处溢满喜悦,通往背崩乡的最后一座桥也许就在山谷尽头。
  走过垭口,走过山谷,山峰与山峰的连接处被一条大河截断,眼前豁然开阔起来。
  横在眼前的是一条像野兽般咆哮的大河,这是雅鲁藏布江的下游,河段宽阔,江水汹涌,白浪翻滚。一座长长的铁索桥横跨在雅鲁藏布江上,这就是解放大桥。铁索桥的另一端巨石林立,石林后是一小崖坡,坡的背面又是高耸云端的山峰。在山峰上,一条几百米高的瀑布从山崖裂口处喷涌而出,神秘的背崩乡就从容地端坐在坡与峰之间。
  解放大桥是通向墨脱县中心的四座铁索桥中最大的一座铁索吊桥。它横跨雅鲁藏布江,又临近中印边境线,是墨脱地区的运输命脉,驻守着边防军。这是在通往墨脱途中我第一次看见边防军。
  从印度洋方向刮过来的风逆雅鲁藏布江流动的方向而上,热风搅和着灼热的阳光,把雅鲁藏布江南北两岸烤晒得滚烫。我几乎脱去了穿在身上所有的衣服,大踏步地走上了大桥。
  铁索大桥另一端的高坡上,一个人正注视着我。这是一个穿着短裤、裸着肩背、挎着冲锋枪的边防军士兵。阳光下,这位身材不太结实高大的边防军士兵在桥头的土坡上来回地走着。他黑黝黝的皮肤被峡谷上空的烈日烤出一层油汗,远远望去,就像电视记录片中的“非洲战士”,乌黑的冲锋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见我过来,士兵停住了脚步,他睁大眼看着我,又抬头远望,去寻觅我身后的远山,寻觅隐藏在山中的小径,他似乎不相信我独自一个人走到此处。
  就在我登上土坡的那一刻,用石块砌成的圆形碉堡内迅速地走出了两个高个子军人,穿着白色背心,手握望远镜,腰间挂着手枪。
  “老乡,你从哪里来,有没有边境证?”一个高个子军人用标准的四川话问我。看来我这身装束已显露出我的身份。我放下箱子、行包,从包内翻出我那包裹得非常好的、能证明我身份的证件递过去。三个军人凑在一起,仔细地检查了我的证件说:“你是一个摄影记者?就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点点头。他们三人惊奇地看着我。
  “你走了几天了?”另一个人问道。
  “从派乡出发,今天是第四天。”我喘着粗气说道。
  “你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打开看一看。”军人的口气平缓而冷静。
  我蹲下身打开箱子,说道:“里面全是摄影器材和胶卷资料。”
  箱内,照相机、胶卷、资料在阳光的直射下光彩耀目。
  一个军人拿起照相机连连说,这个相机一定很贵,是什么牌子?什么型号?我告诉他们是佳能相机,并指着佳能的字母让他们识别。他们都兴奋起来,握住这个相机眯着眼朝远山瞄去。
  半小时后,我告辞了这三位军人。他们告诉我,翻过眼前的高坡,就可以看见背崩乡。
  我顺着石道爬上石林坡崖,一座小小的土坡遮挡了我的视线,仍看不见背崩乡。转过脸去,脚下的雅鲁藏布江翻腾得正欢,一只美丽的小鸟掠过头顶,朝云端深处飞去,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当我再转过头来时,我被一股潜进肺腑的气息所吸引,这分明是生命的气息,是人的气息。背崩乡袒露的胸怀正散发出炽热的体温向我召唤。我弯着腰朝小土坡的顶端爬去,此刻,我那期盼的眼光已流溢出胜利者的喜悦。
  我爬上坡顶。坡顶是一派翠绿的草坪,前面是一排排绿阴葱葱的柏树,用树干搭建的木房,错落有致地坐落在绿阴之间。
  我的眼睛模糊了,耳旁全是轰鸣。我闭上眼,瘫坐在草地上,无法睁开沉重的眼皮,头枕着乱草,张大嘴呼吸着背崩乡的空气,我实在太累、太累……
  12. 背崩乡的歌声(图)
  是什么声音那么美妙动听,从天上飘下来,紧贴我的耳膜?是悦耳的音符?啾啾鸟语?仿佛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是。我仍然掀不动紧闭的眼帘。
  过了一会儿,我费劲地掀开眼帘,模糊中,不远处一排排跳动的色彩在起伏,一阵阵悦耳的声音掠过,我慢慢睁大眼睛,原来是一大群蓬头赤脚的小孩,手握树枝、野花,喊着、笑着正朝我跑来……
  蓦地,我站了起来,重新背好行包,紧提摄影箱,抬起头,朝着背崩乡,朝着眼前这群孩子们走去------
  寂静的背崩乡沸腾起来,门巴族人纷纷从各自的木屋内走出,腰挂砍刀、肩背弓箭的门巴族汉子睁着迷惑不解的眼睛看着我,随即友善地向我点点头,咧开嘴笑着;那些门巴族老人移动不太灵活的脚,扶着木栏摇摇晃晃地走下扶梯,弓着背、靠着扶栏望着我,眼睛里流露出茫然与凝重;几乎在每一个木楼洞开的小窗户上,都探出一张张黝黑的脸;有时,小窗户上会同时出现两张紧紧相贴的脸,他们都专注而惊讶地注视着我。
  我的到来惊动了这些深居木楼内的老人,也许此刻他们正按照深山内的生活规律,蜷曲在木楼内静静地享受休眠呢。
  穿越木楼,穿越村落,我从错落有致的木楼群西端走到东端,又从南面走上北坡,在一大群衣不遮体、蓬头赤足的门巴族小孩的簇拥下,在高脚竹楼间走来走去。
  背崩乡的中心地段大约居住了七八十户人,每户人家的木楼建造几乎一模一样。用树木搭建的木楼高高地悬在半空中,笨重的木梯连接敞开的门户与黑油油的湿地,牛、猪就圈养在木楼下。一根根碗般粗的竹子被人们从中对剖开,首尾相接,将远处飞溅的瀑布水引接至村落的中央,解决了全村人的生活用水。
  村落里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几乎全是赤着脚在稀泥洼道上走来走去。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坡崖的半山腰处,还有一片木屋,这是背崩乡小孩念书识字的学堂。
  我默默地在村落中独自走着,拍摄那一排排古朴而独特的建筑,拍摄那些衣不遮体、一群群嬉闹着在村落中来回奔跑的小孩,拍摄靠在木栏前的饱经沧桑的老人,以及背着弓箭、弯着腰、为改变艰苦的生活环境而世代劳作的男人和女人们。每当我的镜头对准他们,他们都会放下手中的劳作,友善地向我点点头。
  晚上,一位上些岁数的老人将我带进一排木楼的空房内,这排整齐的木楼是他们聚集的地方,黑暗而窄小的空屋里放置着两张木板床。这位能说几句汉语的老人是背崩乡政府的办公室主任,他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向我介绍背崩乡的情况。几个妇女给我送来了一壶水。这就足够了。
  一个门巴族小伙子走进屋来,这个腰挂砍刀身材结实的小伙子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对我说话。我慢慢听懂了他的意思,是叫我上他家去坐坐。全乡仅有几个人会几句汉语,他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很惊奇,也很兴奋,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能与这些门巴族人接触,面对面地交谈!
  如同所有的门巴族家庭一样,木屋内有一个大火灶,围着火灶坐了十几个人,这是家庭中的全部成员。岁数不算大的夫妻俩养育着八个孩子,来叫我的小伙子就是八个孩子中的老大,家庭中也仅有他会说几句汉语。我的到来使他们全家非常高兴,都挨坐在我的身边,仰起脸看着我。八个兄妹既标致又活跃,他们为我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酒,端在我的面前。
  我抬起头,环视着周围的每一个人,这些门巴族人的眼中显出善良与期盼。我将这碗酒捧在嘴边埋头吁一小口,然后一扬脖子,将这碗浑浊的米酒全部倾倒进我那长时间没有装食物的胃里。
  胸腹顿时火燎般地烫起来,原本不喝酒的我有些飘飘然。他们全都大笑起来,随即用酒碗在木桶内盛酒,相互传递着一口又一口地猛喝。我的眼睛渐渐模糊,灶内的火苗在眼前摇晃着双影。恍惚之中,我又听见一种很好听的歌声。
  又是歌声,是小伙子在唱,在烈火面前忘情地唱。他的目光穿过洞开的窗户,直射远方的夜空。门巴语的歌词我听不懂,但那无伴奏的歌声从他那厚厚的嘴唇中唱出,与燃烧的烈火相融,格外美妙动人。歌声在木楼内、在夜空中回荡,人们随歌声的起伏痛饮米酒,我完全沉浸在这种发自内心的欢愉中。
  激越嘹亮的歌声引来了几个门巴族女孩,她们静悄悄地坐在灶火旁,美丽的睫眸间透溢出深情,她们喝着米酒,望着周围的一切,望着唱歌的小伙子。
  歌声进入高潮,小伙子的身体在颤抖,随着歌声的节拍,他的手脚开始运动起来。我的心也和着他的歌声在跳动。
  其他木楼也断断续续地响起歌声,有男人和女人的声音,有小孩和老人的声音。
  据资料记载,能在背崩乡安家落户的门巴族人是大峡谷中最勇敢、最具开创精神的人。
  当第一批勇敢的门巴族人从门隅由西向东走进大峡谷时,他们历经艰辛走到了白马岗(今墨脱县城所在地)——这个在大峡谷里地理位置最低洼、气候最温和宜人、土地肥沃、物产富饶的地方,经过多年的艰辛努力,终于使白马岗这块油浸浸的黑土地成了大峡谷里门巴族和珞巴族人赖以生存的家园宝地。
  两年后,又有一批开创者从白马岗出发由东向西,深入大峡谷,探寻开拓新的家园。
  这次艰难行程自始自终充溢着危险,他们在从未有人迹进入的峡谷深处开山劈路,披荆斩棘,一步步朝自己理想的家园靠近,当他们来到峡谷豁口处那终年瀑布飞泻的背崩地区时,已无力继续前行,一条咆哮湍急的大河阻挡了他们的去路,这条奔腾、宽广的大河就是流经西藏地域上那条最大的江河——雅鲁藏布江。
  就这样,受阻于雅鲁藏布江的开创者们就在背崩这块能俯视雅鲁藏布江的坡崖修筑起了新的家园。今天的背崩乡规模,是几代勇敢的门巴族和珞巴族前辈艰辛劳作的结果。
  如果以雅鲁藏布江为划分线,江的东面靠背崩乡这面,居住着几乎所有的门巴族和珞巴族人,而江的另一面几乎没有人居住,地理环境造就了今天背崩乡的规模。
  这是个令我肃然起敬的民族。我迅速举起相机,拍摄着纯朴的门巴族人。
  背崩乡的夜空,男人的歌声和女人的笑声形成的声浪,一波又一波响彻夜空,直至深夜。他们将人类最原始的需求和最质朴的欲望表现得淋漓尽致。
  喜爱唱歌、顽强勇敢的民族是能够战胜一切困难的民族,能够战胜一切困难的民族是伟大的民族。历尽千辛万苦,我已经走进了这个民族之中,我所看见的及我将要看见的,我相信会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这晚上,歌声不知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也许一直唱到天亮,然而,我已沉沉入睡,将门巴人的笑容和深情的目光带入我的梦中。
  13.生活在背崩乡的汉人背夫(图)
  在背崩乡的黑土上,生长稻谷、瓜果的同时,还生长着一种情感,一种墨脱地区门巴族人特有的情感。裹住背崩乡的迷雾在一点点地散开,让我对背崩乡有更进一步的了解的,是一个生活在这块黑土上已三年多的一个汉人的亲身经历。
  这是一个姓李的汉族小伙子,他是背崩乡的女婿,这个小伙子当年修建墨脱县城时来到此地,不知是被此地的歌声所吸引,还是被门巴族姑娘的深情所感动,他真真实实地将自己留下了。真令人难以置信,一个汉人将自己的一生留在了这里!
  当他决定永远留在这里,与一个喜欢他的门巴族姑娘结婚时,整个背崩乡沸腾了:一个汉人将成为背崩乡的女婿!全乡的男女老少都来看他,抚摸他的头顶。全乡的老人更是兴奋,排起队抱紧他的头,不停地喃喃着。
  这位门巴族姑娘的父亲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背夫,肩负重荷在险道上行走了一辈子。女儿要与一个汉人结婚,而且是上门女婿,老人激动得再次操起了老本行,他背上背架去派乡,要亲自为女儿背回结婚用品。老人的年岁已大,步伐已不灵活。有人说他背起高高的背架跌跌撞撞地走出村落那阵子,双脚已在颤抖。
  全乡就像一个大家庭,那几天都沉浸在喜悦之中,不分白天黑夜,人们在尽情地歌唱,这是他们表示喜悦的最佳方式。
  歌声整整唱了十天,第十一天中午,几个途经此处去墨脱县城送货的背夫告诉人们,有一个背夫摔下了崖,背架上那花花绿绿的东西散乱地滚了一坡。背夫们有一条不成文的习俗,在艰苦的险道上,背夫在什么地方倒下,他的身躯就掩埋在什么地方,用土或树枝把遗体埋了,就这么简单。
  老背夫没有看见女儿的婚礼,过早地倒下了。人们说为老背夫掩埋遗体的时候,他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
  几乎没有举行什么婚礼仪式,这位汉族小伙子就跨进了门巴族姑娘的门,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背崩乡的女婿,小伙子学会了一口流利的门巴话。为了生活,这个汉族小伙子背起了老背夫生前用过的背架,行走在艰难的背夫路上,把自己的生活希望也寄予这高高的背架。
  每次这位小伙子出山背货物时,那位门巴族姑娘总是手握拐杖,腿上绑着绑带,紧紧相随在小伙子的左右。他俩共同行走在这条艰辛而危险的崖道上。很快这位门巴族姑娘也做了一个小小的背架,无论何时只要她的汉族男人出山背货,她一定也是背着小背架紧跟在男人的身后,一副生活的重担压在他们两人的肩上。
  就这样,在通向墨脱的艰难险道上,他们用自己的血肉身躯承受着生活给予他们的重压,途中的一切艰难困苦,都在他们寸步不离的行进中一一化解。
  无疑,这是一对感情颇深、令人敬佩的患难夫妻。在这与外界隔离、被群峰封闭的黑土上,滋生出一种感情,这种感情的渗透力能抵制一切艰难困苦。我被这种情感深深地吸引,看着屋内那紧靠在一起的一大一小的背架,看着这个为结婚而失去了父亲的姑娘,我无话可说。他们是幸福的。
  当我问及这个小伙子有没有离开此地回自己的家乡去的念头时,小伙子极为动情地说,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如果他仅为自己考虑,随时都能离开此地。但是姑娘对他太好了,在失去父亲后一心一意地跟着他过日子。只要一想到她父亲去世的情景,一想到全乡人为了他成为背崩乡的女婿而歌唱,一想到在极其危险艰辛的崖道上,她背着小背架与自己同行,他心里就难受。他说这个门巴族姑娘用自己所有的真情对待他,他绝不会离开这块土地,不会离开姑娘。
  说到此处,小伙子动情地对他的门巴族姑娘说了几句门巴语,这几句我听不懂的门巴语说得那位姑娘泪眼汪汪地望着我们。我给他俩拍了照片,并与他们一起合了影,我相信他们是幸福的。
  深藏于群峰峻岭中的背崩乡,其厚厚的黑土上生长出来的感情是厚重浓郁的。在这种感情环境中生活着的人们,需要劳作后的歌声,需要裸露的阳光,歌声和阳光正好是墨脱取之不尽的财富。这位在墨脱背崩乡安家落户的小伙子在富有的阳光下和真情的歌声中生活,其内心世界是愉悦的。
  14. 离开背崩乡的小生命们(图)
  又是一个朝霞满天的清晨,我决定继续前行,向墨脱县城进发。从背崩乡到县城还需走两天路程,几乎全是上坡路,途中要跨越十几个大塌方泥石流段,攀越九个耸入云端的高峰。
  我重新整理好行装,提着摄影箱,揣着背崩乡的情感和记载背崩乡人物的摄影胶卷,离开了背崩乡。
  就在我离开的那一刻,全村的人从木楼内探出头来看我,那位在背崩乡落户的汉族小伙子飞快地跑了过来,他那个门巴族姑娘费劲地在后面追跑着。小伙子使劲地握住我的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此时此刻,他要对我说什么呢?
  我放下摄影箱,用手为他抹去了滚出眼眶的泪。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你家里的人?我的喉咙有些哽咽,紧握的手慢慢松开。小伙子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
  背崩乡渐渐隐没在云雾中。此时,我百感交集,背崩乡啊,今生今世我还能再来吗?
  白云与白云连成一片,缓缓飘向远方。我登上坡崖,回头寻找消失在白雾中的背崩乡,隐隐地感觉到,心灵深处的一种东西留在了背崩乡,牵牵扯扯的思绪隐隐作痛,就这么离开了吗?
  “啊呀……”一股幼稚的呐喊声冲破厚重的云雾漫上山崖,声音在山谷间漂荡,由远而近。我僵直地立在坡崖,等待着。我明白,幼稚的声音是冲我来的。
  声音渐近,云雾随着呐喊声在翻滚。蓦然,云雾间露出了一串串小脑袋,游窜的小脑袋正拼命地向我跑来,是背崩乡的门巴族小孩!
  近了,背在背上的弓箭和插在头上的野花都清晰可见,他们仰起头不停地挥着瘦弱的小手,“啊呀……”叫喊着爬上坡崖,手握鲜艳透亮的野果,在我眼前晃动。跑在最前面的几个小孩喘着大气,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向坡下正在快速上坡的小孩招手吆喝。一时间,坡上坡下的小孩相互吆喝着,寂寞的山崖溢满生机。这些可爱的小孩喘着气,满脸汗迹的小脑袋在我面前晃动着,拥挤着。他们都仰起脏兮兮的脸看着我,深凹的眼睛里充溢着期盼的激情。
  我挥着握相机的手朝远方指去,用手示意他们,我将要离开这里,去更远的地方。他们全都“啊”的一声大叫起来,拉住我的手,紧抱我的腿,不要我离开。
  此刻,我才细细地想起,这两天我在村落转悠时,不正是这些小脑袋围着我走来走去的吗?他们狭小的生活空间,因为我的出现而兴奋起来。他们常常用一种极为惊讶的眼光看着我,我的一举一动总会引起他们咯咯的大笑。现在我要离开他们,也许是永远地离开他们,这一点他们都意识到了。他们围着我,拉住我,紧抱着我的腿,令我感动不已。
  我再一次举起相机为他们拍了照,挨个将这些小生命一一拉在面前,捧起他们的小脸,亲吻他们的小额头,他们全都咯咯地笑起来。我打开行包,拿出最后一包压缩饼干,放在这些脏兮兮的小手上。这些淡黄色的、排列整齐的压缩饼干,是我在背崩乡通向墨脱途中惟一的干粮,这包干粮在我面前瞬间就消失了。
  他们的小嘴嚼着那淡黄色的饼干,相互咯咯地笑着。我伸出手高喊“啊……”他们也跟着我高喊“啊……”幼稚的声音齐声呐喊,瘦瘦的小手高高举起在我眼前晃动。
  “啊……”声音随着云雾一起涌动。
  我该走了。我迅速背好行李包,提着摄影箱,一只手高高地举起,“啊……”我迈开步子朝远处走去,朝云雾深处走去。山风迎面吹来,一股寒气潜进肺腑,鼻子酸酸的。回过头去,眼前一片朦胧,我什么也看不清。
  就这样走了,仍是匆匆的脚步,离开了令我永生难忘的地方,走进远离人迹的群山深处。
  15. 过崖风垭口,看见垭旦村
  从背崩乡到墨脱要走两天路程,路顺着雅鲁藏布江边缘逆流而上。江水似野马群一般奔腾汹涌,翻滚的白浪簇簇拥拥朝光滑的崖壁撞去,迸出的水花瞬间就被漩涡吞没。
  两小时后江水渐渐远去,我攀上高高的山峰。今天我要赶到五十里外的垭旦村,这个村是去墨脱县途中的最后一个村,也是修建在半山腰上的一个小村寨。如果途中不出现意外情况,明天我肯定到达墨脱。
  我想,天黑前我可以走到垭旦村。但目前我得面对一个现实,那就是忍着饥饿,我惟一的干粮——压缩饼干已经全部分给背崩乡那些可爱的小生命了。
  我开始注意山坳丛林中那些鲜艳的野果子,这些红色和黄色的野果,果实不大,垂挂在树丛上很是诱人,还有深藏在枝叶间的野苹果。在穿越墨脱的途中,无论是置身于原始森林或是行进在丛草崖边,对垂挂在树上的野果一般我不会去碰它,怕中毒。但此时此刻,饥饿总是搅乱着我的目光,让我不能专心致志地去行路,稍不经意,目光又溜到了树梢的野果上,看来今天我得亲口尝尝野果的滋味了。
  当我的面前再一次出现野果时,好奇心使我放下行包,开始注意搜寻能进肚的野果。我费劲地爬上一处丫口,倾斜着身子,摘下了一个诱人的果实,跳下树来。用小刀将果皮轻轻削掉一块,流出了黄澄澄的果汁水。我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黄色的果汁,一股极强的酸辣味溢满口腔,高浓度的酸辣味令我的口腔痛苦不已,我迅速张开嘴将液汁吐了出来,拿在手中的是一个美丽而不能进口的果子。
  我将这个果子轻轻地放置在树丫枝上,再也不想用野果充饥的美事了。鼓起劲,我重新背上沉重的行包,提着摄影箱,咬紧牙关朝墨脱的方向迈开机械的步子。
  抬头寻觅,热乎乎的太阳不知啥时候变了方向,躲到一边去了,整个荒野显得阴森恐怖。
  印度洋的南风在通向垭旦村的山间乱窜、乱叫,我那轻飘飘的身躯被粗暴地挡在崖下,无法顶风前行。我将身躯蜷曲在一块儿,躲避在巨石下,这是惟一能做的自我保护。此时饥饿感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耳旁响起的全是阵风的呼啸。我不敢向前跨一步,因为石道旁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深渊,稍不留神就可能被印度洋刮来的阵风掀下深渊。
  这是人无法抗拒的大风,特别是在悬崖垭口上,我只能等待。时而,我探出头望望风势,耳旁除了风的呼啸外,没有其他任何声音,巨石离垭口约有一百米远的距离,这一百米将在我的记事本中留下刻骨铭心的一页。
  一小时后风势渐弱,垭口暂时恢复了平静,这正是翻越垭口的极好机会。通向垭口的那一百多米长的碎石泥道,陡峭的坡崖光滑,无草无树,令人生畏,我只有用一只手来抓紧崖坡的石壁,另一只手抓紧黑箱的手提把,一步一磕地向上攀越。我的身体出现了幻觉,伴随着飘浮感。
  垭口快到了,峰与峰相连处再一次响起风的呼啸声。其实,在翻越无数的垭口时,几乎都是顶着风攀越过去的,每一个垭口都是风的聚汇点。但是,这个垭口很特别,是在一山峰之巅崖石处破开的一道口子,垭口的左面是黑洞洞的深渊,右面是一个仅能容一人紧贴崖壁过去的狭口,崖壁的垭口风力足以将一个人吹下深渊。
  离垭口仅有十米远,我停止了爬行,望着左面的深渊,听着呼啸而过的尖叫声,我紧张起来。我必须用背着行包的后背紧贴崖壁一点一点地移动过去。疲惫的双腿又开始颤抖起来,身体也随之颤抖,变幻莫测的深渊就在脚下,团团云雾在脚下飘逸、游窜,令人目眩。
  风仍在垭口处尖叫,我的身子随风在轻轻地晃动,在那不足十米的垭口处,我的双脚仍在一点一点地挪动。快了,再向前挪几步就走完垭口了!
  真的走过来了!我张大嘴急促地喘息着,头一阵阵发昏,心跳剧烈,可此地没有一块能使我休息的地方,我只有背着行包,双腿伸直靠在崖壁边沿休息片刻。我那沉重的眼皮慢慢地闭合起来,思维仿佛离开了身体,进入到虚幻状态,仿佛又回到了背崩乡的楼阁,眼前是来回跑动的小孩,他们的手中都握住一把耀眼的野花……
  呼啸的风声吹散了虚幻的梦景,顷刻间我又回到现实,眼前的我仍在悬崖风口。我的额头冰冰的,喉咙干燥难忍,肚腹一整天没有进食,连一口溪水都没有喝,我张大嘴喘息着,口腔中的水气和热量都被穿越垭口的风刮走。
  垭口的后面,又是一个大塌方段。倾泻的泥石流土砾在坡崖上撕裂开二百米宽的创口,黄色的泥石流段宛如被炮火轰击过的战场,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所幸的是现在泥石流段的顶端没有石块滚下。二百米宽的“创口”耗去整整一小时,虚汗将我的衣服浸透,我喘息着,任汗珠一个劲地流淌。
  从塌方段去垭旦村的路几乎全是上坡道,我浑身的热血再一次涌动起来,似乎已经闻到了垭旦村的气息。加快速度,加快速度!我在心里大声呐喊着。我的左手握紧拳头在空中一次次地挥动,犹如一个急行军的战士穿越在茫茫征途。
  人们告诉我,从背崩乡到垭旦村在10个小时内可以走到,我已经走了12个小时,而且行走速度不慢,多次行走的经验告诉我,每次我的行走时间与人们说的时间相差都不大。
  一道瀑布从崖缝间泻出,飞溅的水雾随风飘洒过来,很是凉爽。石道正好顺着瀑布蜿蜒而去。我放下手中的黑箱,张大嘴去吸吮飞泻的瀑布,一股极凉爽的滋味顺着食道溜进空荡荡的胃部,冰凉的山水溅透了我全身。
  据经验判断,水源充足的地方附近就是村落扎寨的地方。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寻觅一切与人生存有关的踪迹。
  静悄悄的坡崖很显神秘,只有我的脚步在磕碰中发响。我将黑箱从右手传递到左手,可我的右手却抬不起来,疲惫后的麻木,使我右手的五个指头僵硬得久久不能伸屈。我终于走上了高坡。
  我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血液直冲脑门,黑箱掉在了地上,头一阵眩晕。我看见和背崩乡一模一样的木楼散落在坡崖的另一侧,垭旦村到了!
  从背上放下行包的同时,我那麻木的双腿跪在了地上,面对垭旦村的方向,我紧紧地抱住行包,胸中热血如激浪翻滚。
  16. 时光流过垭旦村
  丝丝雾霭正朝远山退去,孤寂的木楼从云雾中显露出来,一个又一个的木楼独立地建在土坡上,这是墨脱县境内的一个村,也是离墨脱最近的一个村。
  黄昏正悄悄地向黑夜过渡,略显倦意的垭旦村沉寂下来。也许,白日的垭旦村激情已尽,人们需要劳作后的休息,需要一种垭旦村式的夜生活。相互对峙的村落木楼,正慢慢地拉上夜生活的帏幕。
  我走进垭旦村,独自站在村落的中央,茫然回顾,此刻,村落中竟无一人发现我的到来。我放下行李,打开摄影箱,背靠一尊类似乌龟背壳的黑岩石,调好相机,变换着不同的角度拍摄着被黄昏的色彩涂抹后的垭旦村。
  一声尖叫冲我而来,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从天而降,她睁大眼惊奇地看我。她的身后跟着几个小男孩,他们的手中都紧握竹弓箭,且拉满了弓。瞬间,我被这些小家伙团团围住,他们天真的脸上充满了好奇。
  看这阵势,这是一个自卫意识相当强的村落。此刻,语言不通,我无法解释,像一个猎物走进了埋伏圈,被他们团团围住。
  我在黑色箱内取出几个空胶卷盒子,又在一个笔记本内撕下几页漂亮的风光彩页,放在他们的小手上。他们全笑了,小脑袋聚合在一起,翻看着手中这些漂亮的玩意儿。
  我用照相机不停地为他们拍着各种神态的照片。每当我的镜头对准他们时,他们都嬉笑着挤成一团。我将照相机放置在石崖上,然后置身于这些小门巴族男孩之中,自拍了几张与他们的合影。他们显然很喜欢我,都非常亲热地靠着我。
  我收拾好行包,怀着忐忑的心情,随一个瘦小的小男孩朝坡的高处走去。通过手势,小男孩明白我要找一个住宿的地方。通过手势,我也明白了我去的木楼正是小男孩的家。在这里,小男孩是惟一通过手势看懂我要住宿的意思,也是惟一一个主动要求我去他家的小孩。
  这是一个略显衰老的木楼,木质材料的本色已被岁月的烟熏火烤变成了暗黑色。也许这个木楼是垭旦村人第一批劳作创建的产物,显得衰老不堪,歪歪斜斜地站在坡崖风口中,摇摇欲坠。
  木楼内蜷缩着四个男子,他们正围着火炉呼哧哧地吃着石锅内煮的食物,空气中飘荡的味儿很是诱人。他们吃得很投入,埋着脸呼呼哧哧地大干着,全然没有注意到一个比他们更饥饿的人走了进来。
  瞬间,他们全仰起黑黝黝的脸,极为惊奇地看着我。我朝他们点点头,放下愈显沉重的行包。闻到空气中那诱人的食物香味,我的双腿再也不想挪动半步。
  小男孩略显激动地与他们交谈起来,用手不停地指着我。他们的话语很快,常常抬起头来看着我。他们的交谈我听不懂,只知道是在谈我,每到这时,我都会笑着向他们点点头。
  蜷缩在西壁门沿的老人挪了一下身子,腾出一块黑乎乎的空地,用手示意我坐在身旁。我快速地走过去坐下,那个小男孩挤坐在我和老人的中间。
  灶火熊熊,噼噼啪啪地响。一汉子为我盛了满满一大碗食物,很香很香。这是一种用石锅煮的稻米搀和玉米再加一种硕大奇异的菜瓜混合在一起的食物,仅放了一点点食盐,但是香极了。我埋着头快速地吃着,此时大家都不再说一句话,各自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认真地吃开了。
  当碗中的食物吃到一半时,我才注意到我手中握的那两根能将食物扒进嘴的东西根本不是筷子,而是两根被折断而连着皮的树枝,这两根树枝放在嘴里捣鼓一会儿还溢出一股苦涩味。同时,我也注意到他们吃食全是用手直接抓食送进嘴里,我很吃惊他们这种进食方式,难道他们都不习惯用筷子,还是根本就不用筷子?但是在背崩乡,我看见人们进食是用的筷子,也许这里的风俗习惯更独特原始。
  紧挨着我的那个门巴族小男孩,用手抓食的速度更快,而且手的动作非常熟练,简直是在抢着吃。我见过藏族同胞用手捏糌粑吃,见过维吾尔族同胞用手抓饭吃,那种吃食的方式很悠闲、自然,无论是吃食的人或是看他们吃食都是一种享受。可今天他们用手进食的方式,有一种风风火火的感染力,使我在进食时也大受感染,略带苦味的树枝棍在手中迅速地捣鼓起来,我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将碗内的食物全捣鼓进了胃里。
  犹如一场速度比赛的吃饭结束了,每位参赛者的额头都渗出热汗,灶炉上的柴火烧得正旺,接下来大家就该喝酒了。
  木楼的角落处,放置着一个木桶,里面盛满了发酵的粮食。这是一个制兑米酒的容器,人们要喝酒时,拔掉木桶底部的小木塞,黄色的酒就会流出来,每次放酒时,都可放出几大碗。
  按照门巴族人的生活习俗,吃完饭后应不停地喝酒。这些低浓度的米酒就像汉人的茶水一样,慢慢地品味,一直品到兴尽趣穷。天天享受着和煦的阳光,喝着自家木桶内那取之不尽的美酒,吃着土坡上那些一茬又一茬的粮食,这就够了,这也许就是垭旦村人生活的全部。
  我接过那位小男孩递给我的米酒,慢慢地喝着,倾听着,心情放松地欣赏着眼前晃动的一切。酸酸甜甜的米酒令我浑身热腾起来,疲乏的身躯酸软无力,头一阵阵晕昏起来,眼皮渐渐沉重。
  他们把酒碗再次端在我面前,我连连摇头,笑着推开了,随即我把黑色的摄影箱放在身边,用它来枕着我的头。这些门巴族汉子全都笑了,他们已经看出我不行了。很快那个小男孩抱了一床薄薄的毯子盖在我的身上,他们又自顾自地喝起酒来。我慢慢地闭上眼睛。
  那个门巴族小男孩挨着我的腿挤了进来,晚上我与他同盖一床毯子。这个小生命很快就睡着了,我却越睡越兴奋。我无法平静下来,因为明天我就会亲眼看见墨脱,感受墨脱。
  火渐渐熄了,屋里屋外漆黑而寂静,我还真希望时光过得快一点,明天一早我就快速上路。
  不知不觉,我和垭旦村的汉子们一起进入梦境。我和他们的梦肯定不一样,但我已经记不起来我做了个什么样的梦。
  17.墨脱上空的红旗
  清晨,天际泛起一丝白云,飘飘下坠的白雾正慢慢潜入垭旦村,整个垭旦村仍在晨眠之中。我走出木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垭旦村上空的新鲜空气,望了望去墨脱的方向,今天我就要走到墨脱了。
  离开木楼,我在我那不充足的盘缠中拿出50元钱放在木板上,钱的上面压了个酒碗。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表达我对他们的谢意。我就这么静悄悄地离开了垭旦村。
  仍是沉重的行装,仍是空空的肚腹,长时间的超负荷奔波,我的体力已出现虚脱,额头上的冷汗一个劲地流淌,冷汗浸透了全身的衣服。我坐在山梁上喘息着,劳累的心脏猛烈地狂跳着,去墨脱的最后一段路程我明显地感觉到体力不行了。长达六天的艰难奔波积聚的困乏全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更为痛苦的是右脚出现轻微骨折,行走艰难,只要右脚掌轻轻一触地,整个腿就会钻心般疼痛。全身的重量几乎压在了左脚上。
  我在焦虑的同时引出一股无名火气,为啥我的腿偏偏在这个时候不能行走,让我停歇在这个荒野群山中,停歇在墨脱的面前?我的右手握紧了拳头,使劲击打着右脚,“站起来,站起来!”我大叫起来。
  一股欢快的溪流从山上奔来,在脚下转了一个弯又朝山谷下流去,路径在溪流面前消失,新的路径需趟过这条溪流后去辨寻。我将黑箱高高举起顶在头上,在刺骨的激流中一步步挪动身子,朝对岸移动。溪水很快淹没了大腿,我的身躯在激流中摇晃,双腿在刺骨的激流中麻木发痛。这是一次刻骨铭心的趟水,每向前一步,我的身子都得朝前重重地倾斜一下。耳旁全是水的轰鸣声,全身上下早已被浸透,我小心地走着,避开水花,不让激流将我掀倒、冲走。
  在这一刻,我的右腿仿佛也不痛了,刺骨的激流将我那红肿的伤腿浸泡麻木了,渐渐失去了知觉。我咬紧牙关,用拐杖努力地支撑起快倒下的身体,一步一步地趟向对岸。
  趟过溪流,整个身躯疲乏到了极点。身躯因被刺骨的冰水刺激,出现了严重的不适反应,呼吸困难,头昏耳鸣。在植物丛中走一段路后,我就站在原处,紧紧地闭上双眼,喘息一阵子,看看时间,才九点多钟。
  墨脱方向的天空已经出现了红云,渐渐地整个苍穹似火烧一般,我的梦想在艰难行程中正一点一点地展现着。
  人们告诉我,墨脱县城修建在群峰环抱的中间地带,是一块神仙居住的地方,群峰之中的墨脱,天是红色的,水是蓝色的,一切有生命的植物体都在仙境般的环境里生长。
  人们还告诉我,在靠近墨脱县城的途中,当看见蜿蜒的石道爬上一座似鹰头的峰崖时,就快到了,墨脱县城就在鹰头峰后面。
  我的目光在寻觅,在苍翠的山峰中寻觅鹰头峰。几乎所有的山峰都被树丛枝叶覆盖,只见苍劲多姿的古树,不见峰迹。但在飘逸的云带远方,鹤立出一尊灰蒙蒙的峰顶,这峰顶酷似鹰头直刺云霄,时隐时现,这一定是人们说的鹰头峰!
  看见了鹰头峰,也就看见了墨脱,不知道墨脱是否看见了我,是否感受到了一个人正不顾一切地朝它走近?
  我必须翻越鹰头峰,到达墨脱!
  路在山梁陡峭的崖间蜿蜒起伏,一直通向鹰头峰的峰顶,像是通向人间天堂。隔着鹰头峰,我看不见任何人类生存的痕迹,也听不见任何人类的声音,但我能感觉到人类的气息。我完全相信,鹰头峰的后面就是人间仙境,就是生活着一批与众不同的门巴族和珞巴族人的地方。我的一切千辛万苦,不就是要走进这仙境中,融进这门巴族和珞巴族人的群体中吗?
  当远天太阳把鹰头峰烤得灼热发烫时,我一拐一跛地登上了鹰头峰之巅。睁大着眼睛四处眺望——墨脱呢?
  寂静的鹰头峰没有告诉我墨脱在何处,仅显露出了一条窄窄的路。看看表,时间已是中午12点正。我积蓄着全身的力量,咬紧牙关,左手紧握拳头朝空中猛一挥,热血再一次涌遍全身。
  拖着饥饿疲乏的身躯,我走完峰巓上那蜿蜒伸展的路径,转过一尊巨石,朝峰崖的另一端走去。蓦地,我清晰而真切地看见了,在那摇晃移动的白雾中,一面耀眼的红旗在飘扬。是国旗!是插在墨脱泥土上的五星红旗正猎猎飘动!
  我使劲揉着双眼,当我再一次睁大双眼时,鲜艳的红旗仍在云雾中随风阵阵飘扬。这不是幻觉,而是现实,眼前的一切告诉我,墨脱到了!我的双眼模糊了,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来。
  二、在墨脱的日日夜夜
  1.翻越土墙进县城(图)
  正值中午时分,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林,金色的斑点印在墨脱的泥土上。通向墨脱县城的泥道渐渐变宽,肥大的芭蕉叶随风频频摇晃,一片寂静肃穆。
  一股欢快的流水正朝坡下流去,和谐的声音令人心旷神怡。吱嘎吱嘎的转动声音从远处传来,抬眼觅去,一个古老而笨重的水车在溪流的冲击下,正尽心尽职地转动着。
  “吱嘎,吱嘎……”这是我走近墨脱听见的第一种声音,它在提示我什么?告诉我什么?我久久地注视着这个用木块拼做成的水车。
  水车后面还有一座小木屋,小溪就是从这座小木屋下流出来的。我喝了一大口溪水,并用清凉的水洗了洗通红发热的脸。阳光透过叶隙照射在我的脸上,闪闪烁烁的阳光将梦幻般的七色光彩一点一滴地传给了我。眼前那黄泥砌成的土墙将墨脱县城团团围住,我慢慢地朝围墙走去。我不知道进墨脱的大门在什么地方,只好顺着黄土墙摇摇晃晃地走着。
  在一处老墙的低凹墙沿上,放置着一个笨重的木梯,看来有人常在这里进出。我跨上木梯,张大嘴喘息着一步步走完木梯,站在高高的黄土墙上,看看时间,中午1点30分。六天多的时间,350里路程,在经历了无数的艰辛和坎坷后,我终于站在了墨脱的土地上!
  土墙的另一端,笨重的木梯被人放倒在墙角。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我那红肿的双脚任性地载着疲乏的身躯跳了下去。
  一股揪心的刺痛从右脚掌迅速传遍全身,我瘫坐在地上,额头上的汗滴滚滚而下。喘息片刻后,我咬紧牙关,靠着墙沿慢慢地站起来,向木楼群走去。
  墨脱的中午,是酿制玉米酒的大好时光。木楼旁的坡沿,放置着几个大得令人咋舌的木桶。几个穿着色彩艳丽服装的妇女正高高地挽起衣袖,端着盛满热气腾腾的玉米的大盆在酿制玉米酒。浑身是劲的妇女们高高举起硕大的木棒,棰打着大桶内的玉米。她们是那样地专注、认真,完全没有注意我正摇摇晃晃地朝她们走来。
  在距她们十多米的地方,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汗滴顺势滑进眼眶,蒙住了我的眼睛。仰起脸,我看见阳光编织的七彩光环正圈圈扩散,还看见了一大群叫嚷着的妇女,朝我跑过来,我被她们围在中间。一个将袖口高高卷起的妇女呼叫着朝远处跑去,大概是叫人去了。
  一个能说几句汉语的妇女扯大嗓门不停地问我,从哪里来?干什么的?
  我用手不停地比划着告诉她们,是从派乡来,搞摄影的。她们仍惊异地看着我,似懂非懂地相互嘀咕着。
  突然,一个妇女大叫起来:“是中央来的。”其余的人全都睁大眼看着我。
  “就你一个吗?其他的人呢?”她们全部活跃起来,有两个妇女走上前扶我,一个妇女看见我裤子和胶鞋上的血迹后又快速地退了回去。
  一个妇女和一个挂手枪的汉人走了过来,围着我的妇女都大声嚷着:“是中央来的,他是中央来的。”
  那个挂手枪的汉人问我是不是中央科考队的。我突然醒悟,这段时间正是中国科学院科考队从另一个方向穿越大峡谷,在作科学考察。据说几十个科考队员要来墨脱,他们一定是把我看成了科考队队员。
  我从箱内拿出了边境证、身份证及其他相关证明。挂手枪的汉人惊奇地问道:“你是一个人来的?没有民工?没有向导?”当他看见我的伤腿时,他完完全全地相信了,激动地扶着我,朝一排木楼走去,边走边说:“你真不简单啊,一个人敢走墨脱,我一个人还不敢呢!”
  2.武装部长和藏族姑娘曲珍(图)
  县委招待所是用几根木柱支撑着的悬空木楼,也是墨脱县惟一的旅馆,我对墨脱县城的认识就是从这排木楼开始的。一个房间和一张光板木床接待了我,我将沉重的行李包和摄影箱放置在木板上,呆呆地坐在木板床上,思绪还停留在行程中。
  这位挂手枪的中年汉子是县武装部部长,他吩咐我先休息一会儿,等一会儿来看我。说完,他拿着我的证件走了。
  我顺势躺在木板床上,沉沉地睡去。窗外除了妇女们做玉米酒那大木棒击打玉米的声音外,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我睡了,这是一次极为放松的休息,也是六天多来第一次无所顾忌的睡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轻轻地唤醒。武装部长站在我的床边。他问:“你怎么就睡了,不想吃东西吗?”
  我告诉武装部长,我想洗澡。他说,墨脱这个地方没有专门的澡堂,如果要洗澡就只能和当地人一样去坡下的小河洗。墨脱县城很小,小得就像农村的一个大院子。平时,根本就没有外来人,一年四季都在小河边洗澡,不分男女老少。
  我从包内拿出换洗衣服,朝坡下的小河边走去。
  墨脱县政府建在高高的斜坡上,有一个用水泥和石块修建的大门,水泥是门巴族民工翻山越岭从几百里外一袋袋背过来的。这个与吊脚楼极不协调的大门是墨脱县城的标志。这个耗资几十万元修建的大门,平时关闭着,仅开一扇能容一人进出的小铁门,据说常年关闭大门的原因是防止野牛、野马冲进县府。我走出小铁门不久,就看见一大群驮着木柴的马匹被阻隔在大门外。
  在中午的阳光照耀下,一条蓝莹莹的小河急速地穿过沟崖,在县城外的坡石地带回旋一圈后,又朝着远方流去。一块光光滑滑的大岩石一半浸在流水中,另一半在阳光下。洗澡的地方就在这块岩石边。
  阳光抚摸着我的身躯,清洁着我的皮肤。时光随着清澈的河水在快速地流淌,困倦使我再一次闭上了眼睛。阳光下,我光着身,无所顾忌地睡去了。耳旁是欢乐的流水声,有几个中年妇女在小河的上游洗衣服;河的下游,有几个牵着马的矮个子男人在浇水给马洗澡。我光着身子躺在石板上,一切都显得那样和谐自然。
  这是我千辛万苦到达墨脱的第一天,饥饿、疲倦、劳累都在河水的流淌中——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武装部长的吆喝声将我唤醒,他的身旁站着一位姑娘。
  我迅速穿好衣服,慢慢朝坡上走去,身体被冰凉的河水与灼热的阳光刺激后,感觉精神了许多。
  皮肤泛黑的武装部长大声嚷道:“你怎么洗澡洗了三个钟头,我洗澡最多十分钟。”
  我说:“太困了,睡着了。”
  “怎么洗澡也能睡着?”旁边这位姑娘笑了,她的普通话说得很好。
  回到县委招待所,我饥饿的肚子恢复了知觉,咕咕噜噜地一个劲乱叫。武装部长很兴奋,指着他身旁的姑娘向我介绍起来。这位叫曲珍的藏族姑娘是昌都人,曾经在内地读书学习,毕业后被分配在墨脱县政府办公室负责接待和文字工作。
  由于在内地学习过,曲珍的汉语说得非常好,健谈的她一个劲地问我,为什么要孤身一个人进墨脱,在路途中遇到的困难是怎么克服的?遇见黑熊没有?腿被蚂蟥咬伤没有?
  武装部长在旁边大笑起来。他说,曲珍听说有一个汉人独自一人从多雄拉山翻山进墨脱,很兴奋,她一定要亲眼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汉人。当然,她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我正光着身子躺在河边睡大觉。我不知道我给曲珍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我只感觉到她很高兴、很兴奋,提出的问题很多。
  曲珍姑娘是一个有文化的藏族女孩,三年前她被分配来墨脱时,就是从派乡出发,翻越多雄拉山,穿越原始森林进墨脱的。曲珍告诉我:她整整走了11天,还有民工和背夫陪着她,她边走边哭,完全没有想到进墨脱的道路是如此艰难。那时正值八月,他们多次在森林中碰见黑熊,至今想起来她还害怕。自进墨脱后,三年中曲珍没有走出墨脱一步。她说:只要一想起进出墨脱的艰险,就不敢想象回去的路。
  “你真的了不起呀,看不出来。”曲珍望着我,“如果你在途中受了伤怎么办?”
  我挽起裤脚,露出了红肿发亮的右腿,被旱蚂蟥咬伤的几十个血斑大大小小排列有序地布满伤腿,右踝骨折部位的皮肤肿胀可怕。
  武装部长说,他有一种药酒,涂在脚上可以消肿。他告诉曲珍多烧些热水,让我洗脚后涂上药酒。发呆的曲珍连连点头,她告诉我:在墨脱的这段时间天天去她家里吃饭,她为我煮些好吃的东西。武装部长却说,我和他都是四川老乡,应该去他家里吃饭,并叫曲珍每天多搞点菜来,在他家里一起吃。
  一提到吃,肚子又咕咕地乱叫起来。我说,现在最想的就是吃一袋方便面。武装部长大笑起来,曲珍忙起身说叫阿妈先给我煮一碗面条,拖着花格子长裙离开了。
  武装部长告诉我,曲珍和一位藏族老妈妈住在一起。
  这位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粗糙的武装部长过去是一位边防军人,80年代中期复员退伍来到墨脱,他在这个边境县城穿山越岭钻了十多年,每一段山道、每座雪峰他都了如指掌。他说,他在墨脱走了这么多年,还从未有一个人孤身穿越墨脱。在他接待的走进墨脱的异地人中,我是惟一一个以探险摄影家的身份孤身走进墨脱的。
  武装部长是一个汉人,也是惟一一个在墨脱县政府机关担任要职的汉人,在墨脱县机关里,县长、副县长及办公室主任等要职人员几乎全是门巴族人。
  每年的开山季节,是墨脱地区与大峡谷外的联系最为密切的季节,来来去去的背夫队伍行走在大峡谷的险道上,为边防官兵背的物品全由武装部长来安排、分配,武装部长几乎是在忙碌中度过。
  这仅是在正常的开山时节、顺利的背货过程中如此,如果突遇泥石流大塌方,或因其他缘故死伤了背夫或其他进出峡谷的人,武装部长就会亲自跋山涉水,奔赴现场,代表墨脱县对其作善后处理工作。几乎每年的开山时节里,都有人葬身于危险的泥石流中,因此,开山时节的武装部长是艰辛和忙碌的。
  曲珍手捧一只大碗,披一身红光笑吟吟地进屋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挂面香气扑鼻,上面放置了几段青葱和一个亮晶晶的青辣椒。
  墨脱的天空黑了,木屋内有一个比烛光亮不了多少的电灯泡,昏红闪烁。
  据武装部长讲,墨脱县没有发电设备,照明电是边防部队送的,每天仅几小时。在昏红闪烁的光线中,武装部长和曲珍一直用异常兴奋的目光看着我。我给他们讲路途的艰苦,讲在阿里高原、在神山冈仁波齐的见闻。讲着讲着,我又回到了征途的激情中,兴奋时,左手在空中不停地挥着。
  曲珍多次打断我的话,一个劲地说我像藏族人,像真正的藏族人,能吃苦耐寒,有真正高原人的气质。武装部长笑呵呵地说他还没有去过阿里呢,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去一趟阿里。
  时光过得很快,武装部长叫我早点休息,明天陪我在墨脱好好转转,真正地接触一下墨脱。
  武装部长和曲珍隐进墨脱的黑暗中,木屋外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关好了木门,将头倚在无玻璃的窗框上,平心静气地体验和享受黑夜中的墨脱给我带来的宁静和温馨。
  3.一个人的邮局
  木盆掉在木板上的哐当声把我惊醒,定睛一看,天已亮了。金黄的光柱从窗外射进屋内,浓浓的雾气夹着草木的芳香飘了进来。窗外传来曲珍的声音,吃早饭啦。
  系着花围裙的姑娘们结伴嬉笑着朝河边走去。男人们背着弓箭进山去了,木楼外是一些背着小孩和举着木棒在大桶里捣鼓黄酒的妇女们。曲珍告诉我,门巴族妇女很辛苦,她们一般都生育六个以上的孩子,还要做全部家务事及收割稻谷、玉米;男人回家后一般不做事。女人们最好的时光就是结婚前做姑娘的时候,可这美好的时光很短暂,一般的女孩子十七八岁就结婚了。
  走过小桥就是曲珍居住的木屋,一位慈祥的藏族老太太正在打酥油茶。曲珍向我介绍道:这位藏族老人就是和她住在一起的老阿妈,她专门为我的到来打酥油茶。曲珍说,此处不容易喝到酥油茶,因为门巴族人主要是喝玉米酿制的酒。
  老阿妈微笑着朝我点点头,又弯腰继续打酥油茶,一条花白零乱的辫子在老阿妈弯曲的背上左右摆动。
  跨进整洁漂亮的木屋,武装部长正埋头喝酥油茶,见我进屋他大声招呼道:“王记者,脚好点没有,快坐!”我卷起裤脚告诉他,已经消肿了,也不痛了。
  按照藏族人的进餐方式,我和武装部长都盘着腿端坐在地毯上,喝老阿妈亲手制作的酥油茶,用刀切开块块羊肉慢慢吃着。
  武装部长问我想到哪里去看看。我说,去墨脱邮政局,在我的本子上盖一个邮政印章,来一趟墨脱不容易,也许这一生仅这么一次。曲珍说,墨脱县的邮局是不寄信的,每年开山季节民工们就扛上几大包过期的报纸及与墨脱相关的红头文件,附带捎上过期很长时间的信件进墨脱来,这些报纸和文件一直要用到第二年开山时节。武装部长接着说,有一些驻守在墨脱与中印边境的新兵给家里亲人寄去信后,等再收到回信时,有的已成了快复员的老兵,这些信件在路途中经历了两次封山时节。这就是墨脱的邮政通讯。
  墨脱县城在一座小山上,山顶上是县府中心,远远望去,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格外醒目。顺着土路朝下走,是一排排木楼小商店。土路的尽头有一处几百平方米的开阔地,这是墨脱的商贸、经济、政治、文化中心,人们爱在这块平地上相聚。门巴族的小贩们背着食品、日用品在这里进行贸易。一瓶普通的黄河牌啤酒,在这里的售价高达25元。县邮政局就设在这块平地的后面。
  县邮政局是一间极不显眼的平房,正是上班的时间,一个门巴族小伙子坐在里面专注地画计划表格。武装部长向我介绍道,这是墨脱县邮政局的局长,也是工作人员。
  武装部长把我的来意向小伙子谈了一下,小伙子站起身来,非常热情地与我握手,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连连说可以。他对武装部长讲,这个邮政印章有很长时间没用了。我问武装部长县邮政局有多少人,武装部长怔怔地看着我,不语。曲珍小声地告诉我,邮政局只有小伙子一个人。
  小伙子拉开木桌的大抽屉,双手在抽屉内翻找,拿出一个铁盒子,他打开铁盒子翻出几枚印章一一细看,最后取出一枚,问我盖在什么地方。我忙掏出一个黑色记事本,本子上写了一段话,我说就盖在这段话上。
  我把笔记本递给武装部长看,武装部长、曲珍和邮政局长把我写在笔记本上的话看了一遍,连连说好。
  年轻的邮政局长握住浸了墨汁的印章,重重盖在了写有字迹的笔记本上。我激动得紧紧握住他的手,小伙子一个劲地说:“我还是第一次为孤身探险摄影的人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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