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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儿流浪记

_7 埃克多·马洛 (法)
  第二天我们赶路时,我看见师傅俯身在路旁捡了块满是尘土的小木板。
  “这就是你要念的书本。”他对我说,
  这块木板是本书!我瞧了他一眼,看看他是不是在讥笑我,结果发现他是一本正经的。于是我仔细观察他捡来的东西。
  这的确是块木板,纯粹是一块山毛榉木板,长如一只胳膊,宽如两只手掌,光溜溜的,上面没有任何标记和图案。
  怎么能在木板上读书?读些什么呢?
  “开动你的脑筋。”维泰利斯笑着对我说。
  “您是想讥笑我吧?”
  “不,孩子。讥笑对于改变坏脾气是有用的。可是讥笑一个由于没有知识因而什么都不理解的人,那只说明讥笑者自己愚蠢。等我们到了那边树林,在休息的时候,你会看到我是怎么用这块木板来教你读书的。”
  我们很快走进了树林子。我们的背包在地上一放,便坐在重新变绿、遍地是雏菊的草地上。心里美被解下锁链后,便纵身跳到一棵树上。它摇动树枝,似乎非要打落几颗核桃不可。几条狗疲倦了,安详地围卧在我们的周围。
  维泰利斯从他口袋中取出一把刀子,从木板上削下薄薄的一片。削成后,他又将薄片的两面从头至尾磨得光光的,然后把薄片剖成大约十二个一般大小的小方块。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可是我承认,尽管我的精神高度集中,我却一点也弄不明白他将怎么用这些小木块去编成一本书。我再无知,也知道书是由许多印有黑色符号的纸页组成的。如今纸在哪里?黑色符号又在哪里?
  “在每一个小方块上,”他对我说,“明天我要用刀尖刻一个字母,你就学字母吧。等你一字不差地学会了字母并且一看就可辨认的时候,你把它们一个个拼起来组成单词。当你能够用单词组成我嘴里说的话的时候,你就能念书了。”
  我的口袋里很快就塞满了小木块,我也很快掌握了字母。当然会念书那还是另外一回事。学东西不是那么容易的,因此我也甚至产生过后悔读书的念头。
  然而,我应当对自己说句公道话。我所以后悔,并非因为我懒惰,而是我有自尊心。
  维泰利斯教我认宇母的时候,他认为可以把卡比和我放在一起教。狗既然能把钟点的数字牢牢装在脑子里,它为什么不可以把字母也装进去呢?
  我们在一起上课,我成了卡比的同班同学,或者也可以说狗是我的学友。
  卡比不会说话,当然,它是不会念眼前的字母的。我们的小木块摊在草地上,卡比只会用它的爪子挑出主人念的宇母。
  刚开始,我比卡比进步快。可是,如果说我有更敏捷的智慧,那么卡比有更牢固的记忆力:对它来说,学会了的东西是永远记住了,再也不会忘掉。它不分心,不犹豫,从不出差错。
  因此,每当我念错时,我们的师傅总免不了要说:
  “卡比准保比雷米先学会。”
  卡比这条狗,大概是听懂了,它洋洋得意,摇晃着它的尾巴。
  “在戏里,你演得比动物还笨才好。”维泰利斯又说,“在现实生活中,这就太丢人了。”
  这番话刺痛了我的心,从此我就横下决心,一门心思地学习。当那可怜巴巴的狗待在那里,从所有字母中挑出组成它名字的四个字母时,我却慢慢地学会念书了。
  “现在你已经会念文字了,”维泰利斯对我说,“你还想识谱吗?”
  “我懂了乐谱后也能象您一样唱歌吗?”
  “你想象我一样唱歌?”
  “喔!不是象您一样,那是做不到的,不过反正是唱唱而已。”
  “你喜欢听我唱歌吗?”
  “太喜欢了!黄莺的歌声果然动听,可我仿佛觉得您的歌声更美,再说这也不是一回事。您一唱歌,我就会随着您的歌声,时而想哭,时而想笑。我告诉您一件事,您也许觉得可笑:当您唱上一支轻柔而又悲伤的歌曲时,您把我带到了巴伯兰妈妈的身边,我想念她,我仿佛在家里见到了她。可惜我不懂您唱的歌词,因为歌词是用意大利文写的。”
  说话的时候。我用眼睛望着他。我似乎看见他的眼睛被泪水封住了。于是我不再说下去,我问他,我这样说话是不是伤了他的心。
  “不,我的孩子,”他激动地说,“你不会伤我心的。恰恰相反,你引起了我对青年时代、那美好时光的回忆。放心吧,我一定教会你唱歌。你有一颗善良的心,你也会使人流泪的,你也会受到欢迎,你看着吧……”
  他突然闭口不说话了。我猜想他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但是我猜不透他有口难言的原因,只是到了后来,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了解清楚。当这些原因将出现在使我伤心和痛苦的故事中的时候,我再另作介绍吧。
  从第二天起,我的师傅也象制作课本一样,为我做好了乐谱,也就是说,他削了很多小木块,还用刀尖在上面雕刻。
  可是,这是件更加艰巨的工程,因为乐谱所必需的各种符号需要组合,而这种组合比字母要复杂得多。
  为了减轻我口袋的负担,师傅充分利用了木块的两个面。他在每一面上划了五条线,表示线谱。他在一面刻上“索”的音符,在另一面刻上“发”的音符。
  当一切准备就绪,上课开始了。说实话,音乐课并不比阅读课容易。
  一向对狗那么耐心的维泰利斯竟不止一次地对我发脾气。
  “畜生嘛毕竟是畜生,我们可以忍耐点。”他嚷嚷道,“可你呢,真气死我!”
  维泰利斯接着就做了个戏剧性动作。他举起双手,又突然重重地垂落在大腿上,发出“啪”的一声。
  心里美对它认为滑稽可笑的一切,它都喜欢跟着模仿,它很快学会了维泰利斯的这个动作。由于我每次上课的时候它都在场,所以,当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的时候,我总是气恼地看到它朝天举起前肢,然后落在大腿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连心里美也笑话你。”维泰利斯大声说。
  倘若我有胆量的话,我真想反驳说心里美既嘲笑学生,也嘲笑先生。可是,对先生的尊重和出于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幸好总是阻止我去作出反驳,我暗暗地把这种反驳咽到了肚里。以后每当心里美做鬼脸拍大腿侮辱我的时候,我不再感到那么难受了。
  第一关终于过去了,我已能演唱维泰利斯在一片纸上谱写的歌曲,真是感到非常满意。
  那一天,维泰利斯没有用手拍他的大腿。相反,他在我的小脸蛋上亲昵地拍了两下,鼓励我说,只要继续努力,我可以一跃成为一位大名鼎鼎的歌手。
  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为了学成功,整整几个星期、几个月,我的口袋里常常装满了小木块。
  何况,我的学习也不能象学校的学生听课那样正规,我的师傅只能利用空闲的时候才能给我上课。
  我们每天都必须赶路,路程的长短,要看村子与村子之间的远近来决定;我们必须到我们有可能挣钱的一切地方去演出;我们必须督促狗和心里美排练;我们必须亲自动手做午饭或晚饭。只有在做完这一切事情之后,才谈得上读书或学习音乐。学习常常是在途中休息的时候,在树荫下,或者在石子堆上进行。在草坪上,或者在路上,摆上小木块,这就成了我的课桌。
  这种教育与大多数孩子们受到的教育几乎没有共同之处,那些孩子只管学习就是了。可是,他们还老抱怨没有时间去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还须指出:还有一件比用于学习的时间更为重要的事,那就是学习上的专心。装进我们脑子中的知识不是用我们化在学习上的时间来计算的,而是由我们学习的毅力所决定。
  幸好,我能够增强自己的毅力,不常受走路干活或周围娱乐的引诱。如果我也必须象某些小学生那样关在屋子里,只用两只手写宇,只要把两只眼睛死盯在书本上就行了,那我还能学到什么呢?什么也学不到。因为我们没有可以把自己关起来的房间,沿着大路行进的时候,还必须留心脚下的地,否则就有跌得鼻青脸肿的危险。
  我终于学到了一些东西。同时我也学会了长途旅行,这种旅行和维泰利斯教授的课程一样有用。我生活在巴伯兰妈妈身边的时候,是个弱不禁风的孩子,听听别人对我的评论就可证实这一点。巴伯兰说我是“城里的孩子”,维泰利斯说我的“手脚太细弱”;我和我的师傅生活在一起,经受着露天生活的磨练,我的胳膊和腿变得强壮有力了,我的肺发达了,我的皮肤变得象盔甲一般坚实;我已经能够不觉痛苦地忍受寒冷和炎热,日晒和雨淋,饥饿和劳累。
  这一段学徒期对我来说是一种巨大的幸福,它使我在青少年时期不止一次地经受了落在我头上的沉重、致命的打击。
第八章 翻山越岭
  我们走遍了法国南部的一部分地方:奥弗涅、弗莱、利伐莱、盖尔西、罗埃格、塞文和朗格多克。
  我们旅行的方式是最简单不过的了。我们漫无目的地一直往前走,当我们远远看见一个好象不太贫穷的村庄时,就准备大模大样地进去。我先给狗打扮一番,为道勒斯梳洗,替泽比诺穿衣,往卡比的一只眼睛上涂点药膏,好让它扮演一个老兵的角色。最后,我强令心里美穿上将军服,这是最难办的事,因为猴子心里明白:梳妆打扮是它演出的前奏。它竭力反抗,想出最古怪的花招,不让我替它穿衣。我只好求卡比帮忙。卡比靠它的机警、本能的敏捷,几乎总能挫败猴子的诡计。
  我们全班人马穿着盛装。维泰利斯拿着短笛,让我们秩序井然地开进村子。
  如果跟在我们后头的好奇的人相当多,我们就演出一场;反之,如果人数太少,挣不到什么钱,我们就继续前进。
  只有在城市里,我们才待上几天。这样,上午我就可以带着卡比随便遛弯儿。卡比是条狗,它当然不穿演出服。我们在街头闲逛。
  维泰利斯平时总是紧紧看住我,让我寸步不离他的左右。他允许我逛马路,可算是大发慈悲了。
  “既然命运让你跑遍法国,”他常对我说,“那么睁大你的眼睛去察看,去学习吧!象你这样年纪的孩子,一般都在小学或中学里读书哩。当你遇到了困难,当你看见你所不懂的东西,有问题要问我时,你就跟我说好了,不用害怕。也许我回答不了你所有的问题,我不敢夸口说我无所不知,可是,也许有时我能满足你的好奇心,我过去不是一直当杂耍的戏班主的。我学过比目前‘在贵宾面前介绍卡比或心里美先生’更为有用的东西。”
  “学过什么?”
  “我们以后再说吧!眼下你只要知道一个耍狗把戏的人是可以在世界上占有过某种地位的就行了;你同时也要懂得:如果你现在处于生活阶梯的最底层的话,那么,只要你愿意,你也能够慢慢地高升,三分靠运气,七分靠自己。孩子,要记住我的教训,要听取我的忠告。将来,当你长大成人的时候,我希望你怀着感激的心情想起我这个可怜的乐师,我把你从你乳母那儿领走时,曾使你丧魂落魄。我总觉得我们的邂逅相遇会使你幸运。”
  我师傅常常不得不吞吞吐吐地谈到的地位是指什么?这个问题引起了我的好奇,常常使我思索着。假如象他所说的那样,他过去处于生活阶梯的高层,那么为什么现在处于阶梯的底层呢?他声称象我这个一钱不值的人,一无所知的人,无家可归的人,无人相助的人,假如我愿意,也可以高升,那他自己又为什么一败涂地了呢?
  我们离开奥弗涅来到了盖尔西的喀斯地①。所谓喀斯地,是指那块起伏不平的大平原,那是一片荒芜的土地,上面只长着几堆矮小的灌木丛,再没有比这块地方更凄凉、更贫困的了。游人穿过这块地方会得到一个特别深刻的印象:哪儿都见不到水源。没有河流,没有小溪,没有池塘。到处是布满石子的枯竭的河床。水流经过悬崖,渗入地下,又在很远的地方涌出地面,形成河流和泉水。
  
  ① 喀斯地:法国中部和南部的石灰岩高原。
  在我们穿过的这片正被旱灾烤焦灼平原中央,有一座名叫巴斯蒂德-谬腊的大村庄。我们就是在这个村庄的一家小客栈的谷仓里过的夜。
  “就是在这儿,”晚上睡觉前,维泰利斯和我聊天时对我说,“就是在这儿,在这块地方,说不定就在这家客栈里,出了一位伟人,他消灭了成千上万的敌军。此人是马夫出身,后来成了王子、国王,他名叫谬腊,时势造英雄啊!后人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这个村庄,我认识他,过去常和他聊天。”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那时他还是马夫吗?”
  “不,那时他已当上国王。”维泰利斯笑着回答说,“我现在是第一次到巴斯蒂德来。我是在那不勒斯王宫中认识他的。”
  “您结交了一位国王!”
  应当相信我的惊叹声是十分古怪的,所以引得我师傅又一次长时间的放声大笑。
  我们坐在马棚前的一条长凳上,背靠着墙,墙上尚有白昼的余热。在绿叶成荫的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上,知了在唱着单调的歌儿。在我们面前,屋顶上空,一轮明月正冉冉升向天际,炎热的白昼使我们觉得这个晚上无比凉爽。
  “你想睡吗了?”维泰利斯问我,“你想不想听听谬腊国王的故事?”
  “哦!国王的故事,您给我讲吧!”
  于是,他长时间地也很详情地向我讲述了这个故事,我们坐在长凳上足足有好几个小时。他讲着讲着,我的目光不觉注意到他被淡淡的月光照亮的脸庞。
  怎么?这一切全是可能的?不仅可能,而且还是真的?
  什么叫故事,我至今没有任何概念。谁给我讲过故事呢?巴伯兰妈妈当然没有讲过,她甚至连什么叫故事都不明白。她生在夏凡侬,死也肯定死在夏凡侬。她的思路决不比她的视野更宽阔。在她看来,世界仅仅就是从奥杜士山山巅上看出来的这片地方。
  我的师傅谒见了一位国王,国王和他进行了交谈。
  那么,我的师傅年轻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他又是怎样在他老年时候变成了我现在见到的这个样子的呢?
  这里有丰富我幼稚的想象力的东西。我的脑子被奇异的东西所唤醒,变得敏捷而又好奇了。
第九章 我遇见了一位巨人
  凭我的记忆,自离开干臊的喀斯地和加里哥宇群落①以后,我们来到了清新的、郁郁葱葱的多尔多涅河谷。我们每天行程不多,富饶的大地使村民们丰衣足食,因此演出场次排得满满的,钱币轻而易举地落到了卡比的木碗里。
  
  ① 加里哥宇群落:地中海区常绿矮灌木丛。
  一座凌空而起的大桥,轻盈地横跨在宽阔的河面上,犹如被薄雾中的缕缕游丝支撑着一般;河水静静地、懒洋洋地流淌着,那是居勃扎克桥和多尔多涅河。
  那里有一座废弃的城市,四处是沟壑、洞穴和钟楼。在一片倒塌的墙壁和回廊中,在东一簇西一簇的灌木丛中,知了在鸣叫。那就是圣埃米里翁②城。
  
  ② 圣埃米里翁:法国西南部纪龙省内一古城。
  这一切在我现在的脑海中都已变得模糊不清。然而有一个场面是难忘的,因为当我最初接触到它的时候,便已留下极深的印象,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
  我们是在一个贫穷的村庄里过的夜,天一亮就启程了。我们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走了很久,我们的目光一直被封闭在两旁都是葡萄架的路面上。忽然,视线开阔了,眼前是一片广阔无垠的空地,恰如一道帷幕骤然在我们面前被拉开一般。
  我们刚刚走到一座山丘上,只见有一条大河绕着它缓缓地流淌着。在河的那边,大城市的无数屋顶和钟楼一直延伸下去,直达模糊不清的地平线。多少鳞次栉比的房屋:到处是耸立的烟囱!其中有几个显得又高又细,如柱子一般矗立着,从那里喷出来的滚滚浓烟在微风中飘荡,在城市的上空形成一层灰色的雾气。河面上,在水流的中心,沿着码头,停泊着不计其数的船只,林立的桅杆、缆绳和迎风飘扬的彩旗和船帆,它们都混杂在一起。人们可以听到沉闷的隆隆声、铁器撞击的呕哨声、锅炉声和锤子声,还有压过这一切声音的码头上的流水般奔驰着的车辆声。
  “这是波尔多。”维泰利斯对我说。
  一个象我这样成长起来的孩子,他见到过的,不过是克勒兹的贫穷的乡村或者沿路偶然碰见的几座小城镇。在我看来,波尔多简直是一座仙城。
  我不加思索地停住了脚步,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向着前方、远处、近处和四周张望.
  我的视线很快固定在一点上:河水及水面上的船只。
  的确,我对那里进行的繁忙而又混乱的活动很感兴趣,尤其因为我还根本不了解其中的奥妙。
  有的船张着满帆,微微向一侧倾斜,朝下游驶去;有的船则溯流而上;也有的似河中小岛,纹丝不动;还有一些在自己打转,却又看不见是什么东西在驱使它们转动;也有一些船,竟没有桅杆,没有风帆,只有一个喷吐滚滚浓烟的烟囱,它们往各个方向疾驶而去,在它们后面的黄色水面上,翻起一道道吐着白色泡沫的奔腾着的水流。
  “现在是涨潮时间,”维泰利斯没等我问便对我说,“有的船来自大海,经过了长时间的航行,船身的油漆已被弄脏,象生了一层铁锈似的,这是些远航回来的船。也有的正离开码头,它们就是你见到的在江心打转的船只,这些船是在绕开别的船上抛下的锚索,要把船头对着上涨的潮水,为了好启航。那些在一片烟雾中航行的是拖轮。”
  多么稀奇古怪的词汇!多么新奇的思想!
  当我们到达连接巴斯蒂德和波尔多的大桥时,维泰利斯已经没有功夫回答我要向他提出的哪怕是百分之一的问题。
  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在经过的城市作过长时间的逗留,演出迫使我们每天改变场地,以便招徕新的观众。组成“著名的维泰利斯先生杂耍班”的滑稽演员事实上不可能演出变化多端的节目,当我们演完《心里美先生的仆人》、《将军之死》、《正义之胜利》、《服泻药的患者》以及三、四个其他节目之后,已经没有新的节目了,演员也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因此,我们必须到别处去,在从未看过这些节目的观众面前重演《服泻药的患者》或《正义之胜利》。
  波尔多却是个大城市,观众的更新非常容易,只要换一个区,我们每天就可演它三、四场,观众决不会象在卡奥尔发生的那样叫嚷“老演这些玩意儿!”
  我们应当从波尔多去波城①。在这条路上,我们必须穿过从波尔多城门一直延伸到比利牛斯山、被人们称之为朗德的大荒漠。
  
  ① 波城;法国比利牛斯省首府。市内有建于十三世纪的城堡,十四世纪的瞭望塔等古建筑物。
  尽管我不再是寓言中一只十足的幼鼠,对看到的一切都表示惊讶、恐惧或不胜仰慕,然而从这次旅行一开始我就犯了一个错误,这就使我的师傅哈哈大笑,一直笑到抵达波城为止。
  我们离开波尔多已有七、八天光景,先是沿着加龙河②行走,然后在朗贡③离开加龙河,踏上去蒙德马松④的路程,那条道路是塌下去的。再也见不到葡萄园,再也见不到草地和果园了。映入眼帘的只是松林和石南村,房屋变得更加稀少和破烂。我们现在置身于一片广阔的平原之中,一望无际,地势略有起伏。没有庄稼,没有森林,远处是灰褐色的土地;近处,在我们的身旁,沿路覆盖着一片毛茸茸的青苔、干枯的石南村和枯萎的金雀树。
  
  ② 加龙河:法国的南部河流。
  ③ 朗贡:法国纪龙德省城市,位于加龙河下游。
  ④ 蒙德马松:法国朗德省省府。
  “我们已到朗德省了,”维泰利斯说,“在这片荒野中还有二十到二十五里的路要走,你的小腿得加把劲。”
  其实岂止小腿,精神上和心灵上更要鼓足勇气。在这似乎渺无边际的荒路上行走,一阵阵怅然的凄凉感和绝望感时时袭绕着我。
  从这些时候以来,我已作过多次海上旅行。每当我置身于大海而见不到任何船帆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孤寂和忧伤感。
  我们向淹没在秋天的雾霭中的地平线望去,除了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平坦、单调的灰色原野外,什么也看不见,就象在茫茫的大西洋上一样。
  我们往前走着,不由自主地向四周看看,总认为还在原地止步不前哩。景色是单一的:永远是石南树和金雀树,永远是苦藓植物,要不就是羊齿,它们柔软的舞动着的叶子,随着风摇来摆去,象波浪一样,时起时伏。只是在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之后,我们才穿过一片面积不大的树林,即便是这样,它也没有一般树林那样的欢乐色彩。树林里生长着松树,松枝一直修剪到树顶,树干上处处是行人刻划的深深的刀痕,从那红红的伤口处流出水晶般的白色眼泪。阵风从树叶间吹拂面过,响起阵阵哀怨的音乐,人们似乎在倾听那可怜的受伤的树所发生的哀叹。
  维泰利斯早已告诉过我,我们将在傍晚到达一个村庄,然后我们在那里过夜。夜快来临了,我们却没有发现已走近这个村庄的任何迹象。既没有看见耕地,也没有看见在原野上吃草的牲口。哪怕远远能看到一缕炊烟,也能告诉我们有人家啊!
  从早晨开始,我们便一直在赶路,我感到累了,并且我因周身疲倦而垂头丧气。这幸福之村难道永远不会在这无止境的道路尽头出现吗?
  我徒然地睁大眼睛凝视远方,我能见到的,只是一片荒野,永远是荒野,一丛丛的灌木林在愈来愈暗的暮色中变得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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