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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叶红似二月花

_4 茅盾(当代)
  “嘿!”一个满脸油汗,眼睛像没有睡足的中年农民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却又推着身旁一个同伴说:“根宝,踏车去罢!他妈的小火轮,它这一趟走过,老子得花半天一夜,可还不定踏得出去啦!”他转身正想走,可是人群中又有一人说话,又将他的脚步拖住了,那说话的,是个麻脸的大个子,崭新的蓝洋布短衫,敞开了襟,他愤愤地叫道:“你们瞧我的,我——这乌龟的小火轮花了我十来个短工了!”
  “谁叫你讨了那么俏皮一个老婆!”人群中忽然有人这样没头没脑打趣他。
  众人都哄然笑了。原来这麻脸汉子是这小曹庄的一个小小“暴发户”,有三十多亩田地,不久以前又讨了个年纪青青的老婆,却是城里什么大户人家的丫头,教了他许多城里规矩,他也就摆起架子来,自己不大肯下田做活,专心打算出最便宜的价钱雇用村里一些穷得没有办法的人们做短工;谁知今番忽然发大水,短工俏了,邻近几个村子都有需要,连累他只好出了重价。
  “程庆喜,你这十多个短工的钱,恐怕到头来也是白花的!”那个“城里人”转身对那麻汉子说。“为什么呢?水不肯退,明天小火轮还是要来,一下子冲坍了那道堰,不是什么都完了么?”
  人圈子里的空气又紧张起来了,七嘴八舌都在咒骂那小火轮。程庆喜愤愤说道:“他妈的,一定要对付它!找曹大爷去,请他出个主意罢!”
  “你这个人真是糊涂!”小伙子的眼睛骨溜溜地转着,手指捻弄左襟上那根亮晃晃的表练,“曹大爷不是替你们出过了主意么?干么还要去找他?”
  程庆喜呆着脸不作声,其他的人们却悄悄咬耳朵说着话。唤去赶快踏车的女人的呼声又在那边来了,这次却不止一个。程庆喜忽然嚷道:“烧了他妈的小火轮!曹大爷的主意……可是,他妈的它在水里。”
  “刚才我看见村外东首两三里路的地方,有一架小小的石桥。只要五六个人把守在这桥上,一阵子乱石头,哪怕它妈的逃的快,也就够它受了。……”
  听的人们脸上都严肃起来,却又彼此互相看着,好像在问:“怎么,主意不错罢?”
  “哈,要是,再扔几个火把下去,嘿,几个火把下去,嘿,几个火把,包你他妈的下次就不敢来了……”
  话没说完,听众里有谁忽然“呀”了一声,好像发见了意外的东西。等到别人也注意到的时候,良材已经站在他们面前了。良材听够多时,这会儿再也忍不住;不他认识这几个农民,但是他们都认识他是邻村钱家庄的良少爷,赫赫有名的三老爷的公子,脾气虽然古怪,性情却很温和的一个年青的地主。
  良材皱着眉头,嘴角上却浮着温和的微笑,两手负在背后,对那个城里人打扮的小伙子说道:“老兄,你不该怂恿他们乱来一阵子,闹出事来,谁担这肩子呢?”
  那人正在兴头上,猛不防迎面来了这一瓢冷水,如何能受。他藐然看了良材一眼,刚叫出一声“哈”,却又缩住了嘴。一双骨溜溜的眼睛在良材身上打量着,他脸上那股傲慢的神气也渐渐收起来了;良材虽然也是穿了短衣,可是上等的杭纺,他自然识得,但尤其使他吃惊的,良材脸上虽是那样温和,然而那两道浓眉,那一对顾盼时闪闪有光的眼睛,那直鼻子,那一张方口,那稍稍见得狭长的脸盘儿,再加上他那雍容华贵,不怒而威的风度,都显出他不是一个等闲的人物。
  “哎,哈,那么,老兄,照你说,该怎么办呢?轮船公司要赚钱,可是老百姓也得吃饭呢,是不是?”
  良材笑了笑。可是这笑却使得那小伙子不由的打了个寒噤,他摸不清良材是什么路数,也不明白他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但他的机警告诉他:这人是惹不得的。他赶快转过口风又说道:“我不过路见不平,说几句气话罢哩!”
  “哦,原来老兄不是这里的人,”良材温和地说,“是不是城里来的?请教尊姓大名。”
  “贱姓徐,”似乎迟疑了一下,“名叫士秀,”却又勉强笑了笑,“来这里有点小事。”
  这当儿,那几个农民都已经走开了,远远地却有一个秃顶的胖子,上身是夏布短衫,下身是茛绸裤子的,摇摇摆摆走来。徐士秀眼快,先已看见,便像遇到了救星一般高兴地叫道:“哈,曹志翁来了!老兄总也认识曹志翁。”
  良材点头。他认识这在小曹庄上算得是个唯一的地主曹志诚。而且他也正想找他谈话。刚才农民们和这徐士秀的议论中间不是也透露出这位曹大爷曾经出过主意么?良材想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曹志诚还没走到跟前,就气喘喘地叫道:“呵呵,良材兄,哪一阵好风,呵,光临贱地来了。”说着又连连拱手。
  良材微微笑着,点头招呼,还没开口,那胖子早已赶到跟前,不顾气喘,便看着徐士秀说道:“来,来,也是缘分,见见这位钱良材兄,”又翘起一个大拇指,“钱家村的钱大少爷,他的尊大人就是三老爷,鼎鼎大名,鼎鼎大名!”“哈,良翁,良翁,”徐士秀连忙拱手,“真是,久仰久仰。”
  良材谦逊地笑了笑,也拱了拱手,那曹志诚早已眉毛鼻子皱在一处,拉住了良材,气吁吁地诉说道:“这几天的轮船,真搅的我们村子里苦透了,良材兄,你那边恐怕也好不了多少……嗯,这里地势高些,还算是好的,谢天谢地,还留给我们这么一块干干燥燥的豆腐干;可是,啊哟哟,回头你就看见,西北边,靠近你们村子那一带,真是,真正搅的不成个样子了……王伯申也有儿有女,怎么他就不肯积点儿阴德?
  良材兄,怎么办呢?”
  “真是!”徐士秀接口说,小心翼翼地看了良材一眼,“天灾倒也罢了,无奈这又是人祸哪!真没有办法。”
  良材的眉头一耸,嘴巴闭得紧紧的,凝神看着那胖子的好像有点土气然而骨子里奸诈的圆脸,看他还有什么说出来。
  “可是,”曹志诚鼻凹的皱纹忽然一松,堆出个叫人瞧着肉麻的笑容来,“现在好了!良材兄,你来了!我们天天盼望你回来。”他蹑起脚尖,秃顶的肥头仰得高高的,勉强将嘴巴凑到良材耳边,很机密地低声问道:“已经讲妥了罢?嗨嗨,我听说你到县里去和那——那王伯申理论去,哎,我是天天一炷香,祷祝你马到成功!哈哈,你一出场,自然,大事化为小事,王伯申敢不买你的账,我曹字颠倒写!哎,谢天谢地……”他忽然气喘起来,说不下去了,便格勒勒小声笑了笑。
  徐士秀又羼言道:“今天,雨倒停止了,就是轮船还没停班。”
  良材不防曹志诚先提起这话儿,他的脸色有点变了;无论他这一次的失败曹志诚是已经知道了却故意用那种反话来打趣他呢,抑或是曹志诚当真这样盼望着,总之,提到这件事他就觉得刺耳。
  “哦!”良材仰脸干笑一声,若无其事的冷冷地答道,“白跑一趟。王伯申这人,是讲不通的。”
  “啊——呵!”曹志诚吃惊地叫了起来,脸上的肥肉簌簌地抖动,瞧光景,他这吃惊不是假装。“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气急吁吁地满脸都涨红了。“所以,良材兄,我说,我说王伯申有儿有女……”
  这一次,良材却不耐烦地打断了曹志诚的话,沉着地大声说道:“万事要靠自己!咱们另想办法。”顿了一顿,这才诚恳地又问道,“可是,曹志翁,你打算怎样办。你想定了主意没有?”
  “我么?”曹志诚又一惊,但立刻奸诈地笑了笑,“我有什么主意?良材兄,我们听你的吩咐。”这当儿,他忽然又是眉毛鼻子皱作一团,也不顾说急了顺不转气,像从瓶子里倒水一般卜卜地说道:“我么,我早就想过,多早晚,我们村子里一人一股香,大家上县里去,一步一拜,打伙儿跪在王伯申大门前,求他高抬贵手,千万发一次慈悲罢……”
  “哈哈哈,”徐士秀忍不住笑了。良材却觉得满身的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他看了曹志诚一眼,又微微一笑,心想这家伙还说鬼话干么;可是也懒得戳破他这西洋镜,便冷冷地说道:“好罢,下次再谈,我的船就在那边柳树下,……再见。”
  良材撇下了曹志诚他们两个,快步走回船去。他的心,沉甸甸的,他的脚步很重。曹志诚那种奸滑的态度,固然使他气愤,但是曹志诚总是曹志诚,他犯不着放在心上;他的气愤是为了小曹庄那些纯良而愚笨的农民,他们被人家损害了,却又被人有玩弄着利用着。
  两个船家早已站在各自的岗位上了。良材正待下船,忽然有人粗声大气叫着嚷着,向船这边跑来。良材认得他是恂如家那个女仆祝姑娘的丈夫祝大。
  “良少爷,二姑娘呢?”祝大粗卤地问着,探头望着小船的舱里,“没有来?”
  良材皱一下眉头,还没开口,那祝大又嚷道:“我托人带了口信去,叫她回来;哼哼,她就死在城里罢,不要她回来了!”
  “不是她刚到城里不过三四天么?”
  “良少爷,你听;阿虎病了她这才回来,阿虎病好些,张府上又要她去了,谁知道她刚去了一天,阿虎又病了。我没工夫照顾那小鬼,她要是不要这小鬼了,让他死掉完事,就不用来。”
  良材的眉头又皱了,觉得祝大这人蛮得可笑,但也窘的可怜。他一面举步跨上船舷,一面说:“你在这里闹,一点用处也没有的;二姑娘又不在船里呵!”
  祝大急了,想要拉住良材,却又不敢;他急得跳脚道:
  “良少爷,你听我说……”
  “你说!”良材回头来看着祝大,怜悯之心超过了不耐烦。
  “良少爷,你这船不是当天要赶回县里去么,”祝大涨红了脸,害羞似的说出他那最大的期望和最后的一计来,“求求你,让我趁这便船到县里去,把二姑娘接了来。”
  “哦!”良材倒被他弄的委决不下,只好问道:“那么,你到县里又有工夫了?”
  “那是没法……”
  “你的田呢?”
  “田早就淹了一半,剩下的一半……”
  “你该上紧把水车出去呀!”
  “不,曹大爷说,轮船怕打,明天就不敢来。打走了轮船,水自会退的。”
  “哦!那你还忙些什么,还说没有工夫照管你那生病的孩子?”良材又觉得祝大这人实在又笨又蛮,很有几分气了。
  “我给曹大爷做短工,给他车水。”
  这一来,良材完全明白了。村子里短工缺乏,曹志诚却还有方法叫人家丢开自家的事给他做工。而这头脑简单的粗人竟死心塌地相信了这个奸诈的胖子,妄想轮船会被打走,水自己会退。
  “祝大,我劝你别这么死心眼!”良材又可怜他起来。“自己田里车水,才是正经!”
  “哎,良少爷,你没有看见我那几亩田!”祝大垂着头,颓丧地说,“那是靠近河边的,轮船不停,没法车水,安一架水车的地方也没有;田埂今天筑好,今天就冲塌……”
  良材再没有耐心听他的诉说,低头就进舱里去了。他听得祝大的声音又在求他允许给趁这便船。良材皱了眉头,不再理他,吩咐船工开船。
  好久好久,良材心头是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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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午后两点钟光景,钱良材到了家。
  也没休息,也没工夫和谁谈话,他就坐在书房里,写一封寥寥数言然而字字恭楷的平安家信,好交原船带回。
  良材回来的消息,也已经传遍了全村。钱府大门外的广场上,三五个有点年纪的农民正在商量:要不要马上进去见“少爷”,问他到底怎样办才好。他们的皱脸上罩满了焦灼和忧悒,然而他们那因为连夜缺少睡眠而长满了红丝的眼睛里却闪着希望的光。良材去县里一趟没有结果,这是他们从今天的仍有轮船经过而已猜到,何况老头儿苏世荣也已经悄悄对他们说过,“少爷面色不大好”;但是,到底是少爷回来了,他们心里的疑难,可以整个儿交给“少爷”了。
  本家的“永顺哥”也闻讯而来,他以为不必着忙;“少爷”想好了办法,自会叫大家进去的,而且他相信一定有了很好的办法。
  “永顺哥”该不过四十来岁罢,可是,踏肩头的六个孩子,二三十亩多晴了几天就嚷早,过多落了几天又闹涝的淘气的田地,把他熬煎的像个五十以上的老汉了。他和良材是同一个高祖的,小时也曾在这阔本家的家塾里和良材的伯父一同念过一年书。良材家里有什么红白事儿,这“永顺哥”穿起他那件二十年前结婚时缝制的宝蓝绸子夹袍,居然也还有点斯文样儿;人家说他毕竟是“钱府”一脉,有骨子。
  在书房里,良材刚写到“跪请万福金安”,猛一抬头,却看见苏世荣那老头儿不知什么时候就已鞠躬如也站在书房门外。良材一面写,一面就说道:“老苏,有什么事,怎么不进来!”
  苏世荣满脸堆笑,用庄重的声调答道:“少爷,你这话可说错了。这是老太爷的签押房,老太爷立下来的规矩:当差的,老妈子,管家,都只能站在门外回事。三老爷在世的时候,有一回,他从外边新带来的一个当差不懂这规矩,三老爷还骂过我呢!如今少爷比三老爷还要洋派些,不大理会这些老规矩,可是我哪里敢放肆;再说,太太要是知道了……”
  “得啦,得啦,”良材不耐烦地喝住了老苏,又和善地笑了笑,“到底有什么事?赶快说呀!”
  “他们在外边等了半天了,少爷几时出去见他们呢?”苏世荣低声说,却又用半边脸笑着,似乎这些事也应当归入“洋派”,也是他所看不惯,但又不能不将自己夹在中间跟他们一同“胡闹”。
  良材不回答,封好了信,起身就往外走。他的脸色很沉着,但也许路上累了,他那一对精神饱满的眼睛此时却暗淡无光。他举步很慢,好像一边在走,一边在思索。
  穿过了书房外的小小套间,一个花木扶疏的院子在面前了;右首的高墙内就是正房,沿着墙的走廊上,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子正踏着不稳的步子迎面走来。良材站住了,愉快地叫道:“继芳!留心跌交!”突然像想了起来似的,他回顾那跟在后面的苏世荣,将那封信交给了他。这时候,那孩子也已经看见了爸爸,便嘻开了小嘴,跌跌撞撞老远的就扑过来。良材赶快抢前几步,像接住了一个抛掷来的东西似的,一把抱起了那孩子,不由的笑了。“爸爸!”那孩子这才叫着,但又忸怩起来,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对良材瞧了一下,便把脸藏起来了。
  良材转脸对苏世荣说:“你出去叫他们回去罢,这会儿我也累了;回头再……”
  “爸爸!”孩子在良材耳边叫。“奶妈要,小花厅里,爸爸,吃饭去。”忽然又害羞地藏过了脸,但是很流利地接着说:
  “继芳来叫爸爸吃饭去,奶妈要继芳来叫。”
  良材高声笑了,紧搂着继芳,在她那红喷喷的小脸上吻了几下。
  在走廊中段的一道门口,继芳的胖奶妈也出现了;这一个太有闲的女人半睁着她那双老像睡不醒的眼睛,有气没力地叫着“少爷”,又侧着身子,屁股支在墙上,就同再走半步准要跌倒似的,慢腾腾又说道:“少爷,您的午饭,端整好了……”
  “老苏,”良材高声唤着,“那两个摇船的,加赏他们两块钱!让他们也吃了饭去。”
  他将继芳放在地下,搀着她的小手,就走进那个侧门。
  继芳仰着脸,努力想跟上父亲的长步子,一对乌溜溜的眼睛老是害羞似的偷偷地朝父亲脸上瞧。这一个懂事得早了一点的孩子,对于她这长年少见面的父亲,近来常有一种特异的表情,像是害羞,又像是惧怕,偎在父亲身旁的时候,她快活得什么似的,小眼睛特别明亮,但同时又恐怕父亲讨厌她,明亮的小眼睛常常闪着疑虑的光芒。这时她一边望着父亲的堆积着忧思的板板的脸儿,更加怕起来了。
  良材走得很快,继芳几乎跟不上。快到那小花厅时,继芳绊了一下,可没有跌交;她似乎受了点惊吓,哇的一声便哭了。良材又抱她在怀里,也不问她为什么哭,只朝那孩子的闪闪不定的眼睛看了一眼,心里忽然想道:“这孩子太像她的母亲,——这么小小一点年纪,多么怪!”
  他抱着继芳在膝头,一边啜着那临时弄起来的肉丝面,一边逗着继芳说笑,心里却盘算着怎样办那件村里的大事。继芳夹七夹八对他说的话,他都没听清,但总是“嗯嗯”应着,又点着头。
  忽然继芳高声笑了起来,又摸他的面孔,愉快地叫道:
  “在哪里?爸爸,在哪里?”
  良材憬然睁一下眼,问道:“什么?”
  “你藏在那里,爸爸,我会找。”继芳狡猾地说又吃吃地笑了。她的小手就去搜索良材的衣袋。良材也不理会,低头啜着面汤。
  “少爷答应她买了玩意儿来的,”胖奶妈在旁边轻声说,“洋囝囝,小铜鼓,会叫的橡皮狗,橡皮鸡……”
  良材这才记了起来,失声叫道:“哦!忘记买了!继芳,当真爸爸忘了!”
  继芳不相信似的睁圆了眼睛望住她的爸爸。
  “可是,不要紧,继芳,”良材只好安慰她,“奶奶一定会买来的。奶奶忘不了!”
  孩子呆了一会儿,疑心是哄她;末后,明白是无望的时候,便将脸儿偎在良材肩头,抽抽咽咽哭起来了。她赖在良材身上,抵死也不肯抬起头来,老是很伤心地幽幽地哭着,弄得良材毫无办法。
  但这时候,本家的永顺哥来了。良材趁势就将继芳交给奶妈。因为看见了客人,继芳止住了啼哭,躲在胖奶妈的身后,两眼灼灼地还在对她父亲瞧着。奶妈带她出去,她还不住的回头来看,好像要探明白父亲是否还在恼她。可是到了小天井外边,她就挣脱了奶妈的手,飞快地跑了。
  良材只用简单的四个字,“白跑一趟”,回答了永顺的絮絮询问,便凝眸望着空中,不再作声。他的浓重的眉梢却时时耸动,这是他每逢疑难不决的时候惯常有的表情,永顺也知道。事情严重,而且良材也没有办法,——这样的感觉,也把永顺脸上的希望的气色一点一点赶掉,但是另有一种愤怒的光芒却在他那善良的小眼睛里渐渐增强。
  “我还没明白……”良材沉吟着,自言自语地,“到底怎样;五圣堂那边,该是最低的罢,这是容易闹乱子的地方,别处总该好得多罢?可是……”他突然提高了声调,转眼看住了永顺。“我不在这里的几天,你们干得怎样了?大家都轮班守夜——哦?”
  “我也有两夜,不曾好好儿睡觉,”永顺苦着脸回答;但忽然气促地忿忿地喊道,“不中用!不中用!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刚才,大家正打算吃午饭,哪里知道啵啵的鬼叫又来了,赶快跑去看。嗨!五圣堂那边昨晚填高的十多丈,一下子冲塌了!有什么办法!”
  永顺掏出烟荷包来,解下腰间那根短短的旱烟管,一面装烟,一面又叹口气道:“老弟,大家都是颈子伸的丝瓜一般长,等候你这救命皇菩萨;……昨天,小曹庄来了人,说合我们这里,两边会齐了干他妈一下;可是,我们怎能随便答应,你还没有回来呀!现在,老弟你赶快出主意,大家都要急死了。回头……”
  “哦!”良材笑了笑,但立刻将眉头皱得更紧些。听说大家果然都在等候他的主意,他是高兴的,然而他还没想定办法,怎能够不焦灼?
  “办法总该有的,”他又惘然微笑,有口无心地说;但突然像惊觉似的全身一跳,眼光尖锐地亮将起来,急问道:“小曹庄来了人么?你不是说他们派人来说合么?他们来干么?
  “他们说,他们守住了他们村子里东边那个口子,我们守我们村子西边的一个,”永顺将旱烟管在桌子腿上敲着,“喂,不是一东一西,轮船都得经过……”
  “呵,我——明白了,你不用说了!”良材的脸色忽然变了,声音也很严厉,永顺从没见过,有点害怕。良材也觉得了,但正在火头上,竟不能自制。“你们相信他们这一套鬼话了,你,你们相信有这样便宜的事,轮船怕打?”良材的脸色发青,眼光冷峻,霍霍闪着,继续质问,好像永顺就是个代表,“你们当真没想到轮船是死东西,打不怕,轮船的老板远远地住在县里,更不怕打!”
  “可不是,”永顺说,竭力想附和良材的意见,以便松缓这难堪的紧张,大粒的汗珠挂在他的多皱的面颊。然而他始终不明白良材为什么要生那样大的气,他觉得自己并没说错了半句话。他把那空烟管吸的吱吱地叫。
  过一会儿,永顺轻声的自言自语道:“没有事了罢?我这就出去罢?”抬起头来,好像很识趣似的对良材睒着眼,而且好像什么都已经定局了,他又说:“就这么办罢,老弟。你的话,保没有错!”
  他迟疑地站起身来,却又对身边四周瞧了瞧,好像还有些什么东西他确是带了来的,但不知怎地一下就不见了,而且又记不起来这到底是些什么。
  “慢着,永顺哥!”良材用平常的声音说,也站了起来,脸色却依旧那样冷峻可怕。“别听那些人的胡说,那是压根儿荒唐,骗人上当!慢慢儿我们总能想个好办法。”
  他绕着那方桌走了半个圈,站在永顺面前,定睛看住他,眼光是温和而又忧悒,额角上一道血管在突突地跳。随即他又走了开去,喃喃地说:“咳,我累了,累得什么似的,五脏六腑都胶住在一起,什么也不能想。……去罢,永顺哥,”声音大了些,眼光又冷峻起来,“去罢!告诉大家,慢慢儿总该有个什么办法。”
  永顺走到了小天井尽头,将要右转出去的时候,回头一望,看见良材垂着头还在绕那方桌子慢慢地踱着。
  大门外的梧桐树下,等候消息的人们比前更多了。而且有几个女的。永顺看见自己的老婆也带了两个顶小的孩子杂在人们中间嘁嘁喳喳。永顺一出现,梧桐树下的人们嚷得更响,都把眼光投射到永顺身上。
  嘈杂的声浪忽然停止,人们等候那一步近一步的永顺告诉他们许多话。
  永顺混入了他们中间,没有满足人们的期望。他朝周围看一眼,沉重地吐一口气,只是赞叹地反复说:“活像他的老子,活像他的老子!啊哟哟,活像!”
  他的眼光落在一个班白头发的驼背脸上,“活像!一点儿也不差!”他愈说愈有劲了,唤着那驼背的名儿,“喂,老驼福!你要是记得三老爷,二十多年前的三老爷,我跟你打赌,你敢说一声不像?”他分开众人,独自站在那条整洁的青石板的甬道上。
  “去罢!”他对梧桐树下那些人说。“慢慢儿总该有个什么办法!去罢!少爷就是这么说。哎哎,……活像!”他自以为使命已完,便唤着他的老婆和孩子,“没有事了,家去罢!”
  梧桐树下的人们像一群蜜蜂似的吵闹起来了。他们中间起了争执。永顺听得断断续续的几句:
  “怎么慢慢儿……”
  “少爷自然有打算,他和那边的曹大爷约好了……”“大少爷见过知县老爷……”有两三个人,老驼福也在内,朝永顺这边走来。
  “说过了,去罢,回头就有办法……”永顺大声说,似乎也生气了。他奔回梧桐树下,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好像要找人闹架,他对那些杂乱地投过来的问话,只用一句话回答:“人家少爷累了!已经睡了!”终于他找得了他的老婆和孩子,便像赶鸡似的赶着回家去了。
  空盼了一场的人们也渐渐散去。老驼福踽踽地走到河边,朝那滔滔东流的河水看了一会儿,独自微微一笑,又狡猾地睒着眼睛,自言自语道:“鬼话!我知道是骗人的。你打量我老驼福是傻子么?……你唤着我,‘喂,老驼福,你记得三老爷么,我和你打赌,你敢说一声不像?’哦,装模作样,骗得人好!……可是,老驼福是明白的:你是一套鬼话!”他得意地笑了,慢吞吞转过脸去,朝路上看了一眼,又踱了几步,对一株柳树端详了一会儿,似乎要找到谁来证实他的猜度,但又像是恐怕有人躲在什么地方偷听了他的话。他蹭到柳树下,在一丛芦花后面找块石头坐了,两眼不住张望着外边那条小路,又偷偷地笑着,自个儿说:“干么要骗我!少爷有了主意,迟早大家会知道,你不过先听到罢了。嗨嗨,永顺,你还赖不赖?”
  这样的,他将对面的一株小草或一块石头当作“永顺哥”,喃喃絮语,感到了满足。
  南风轻轻吹着,河水打着岸边的丰茂的茅草,茅草苏苏地呻吟,远远近近的水车刮刮刮地在叫。老驼福双眼朦胧,瞌睡来了。他的深缩在两肩中间的脑袋时时向前磕撞。忽然一只牛虻在他后颈上钉了一口。朦胧中他以为谁在开他的玩笑,伸手摸着后颈,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嘴里说:“开什么玩笑!我早已瞧见你了。躲在那里干么!”但是那牛虻又在他眉心钉了一下。老驼福这可急了,转身要找那恶作剧的东西,却看见那边桑林里走出两个人来,一个穿白,一个穿蓝,穿白的一位头上还戴了面盆一般的草帽,手里拿一根闪亮的黑棍子。
  老驼福呆了一下,却又狡猾地自个儿微笑。这穿白的是钱良材,穿蓝的是钱府的长工李发。他们不曾瞧见芦花后边有人,匆匆地走到河边,良材站上一个树根桩子,就用他的手杖指指点点说话。
  “少爷和李发,……”老驼福想道,“这又是干什么?”他打算走近去,但一转念,便又蹲下,从芦苇的密茂的枝叶中偷偷瞧着。
  良材低头看着几尺以外滔滔急流的水,皱着眉头,不作一声。他好像第一次发见水势有那样大,有点儿心慌,但又不肯对水示弱,嘴角上时时浮出不自然的冷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就同一个总司令亲临前线视察似的,踌躇满志,仿佛已有办法,只待亲自这么看一下,便可以发号施令了,可是现在面对了水,他的思想却又跟着水向东而去,直到了小曹庄,他仿佛看见无数的焦黄的面孔,呆木而布满红丝的眼睛,直定定望住他,似乎说,“你怎样?你不相信我们的办法,可又怎样?”又仿佛看见那眉毛鼻子皱在一处的曹志诚的胖脸儿,睒着鬼蜮的眼睛,好像是揶揄,又好像是威胁。良材举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朝李发做一个手势,似乎说,“走罢!”但是口里却问道:“水淹了这树桩子没有?”
  “水……”李发看着地下,不知道怎样回答。
  “轮船过的时候,水淹到这里不?”
  良材不耐烦地又说,用手杖敲着脚下的树桩,翘首朝西方看。
  “那倒不知道。”李发回答。
  老驼福躲在那里看见了听得了这一切,忍不住笑了笑,想道,“少爷不问我,我倒知道的。”
  良材也没再追问李发,甚至好像已经忘了自己问过那句话,忽然跳下了树桩子,走进矮矮的桑林去了。李发也跟了进去。接着就是两人一问一答的声音隐隐传来。又听得良材高声大笑。老驼福也从芦苇中钻出,踱到桑林的边沿,迟疑了一会儿,又狡猾地微笑起来。
  良材的笑声和急促而清越的腔调,中间又夹着李发的粗重的嗓音,都渐去渐远。显然他们已经穿过那桑林,走上那边一大块稻田的绵长的田埂,向西首的五圣堂那一路去了。
  老驼福慢慢地踱回村去,一路上,他低头猜想,时时睒着眼微笑。一路上,他自言自语道:“干什么呢?只带了李发?”又自己回答:“是到五圣堂那边去了。”再自问:“那边去干什么呢?……唔唔,去督工罢?”于是他想到自己的儿子正和村里别的年青农民在那边赶修刚才被轮船冲坍了的地方。他忽然双手一拍,独自哈哈笑着;终于被他想通了的胜利的光芒,在他那双小眼睛里闪烁。他急急忙忙走,愈走愈快,他的思想也愈活跃。
  走过了菜畦,走过了田塍。走过了钱府大门前那一片广场,那两行梧桐,走过了钱府右首那一带围墙,终于到达了炊烟四起的村舍的时候,他已经把他的猜想组织完成,而且是那样的兴奋,他简直不大相信这是他自己的猜想,他确确实实以为这是“少爷”和李发说的,而且也就是“少爷”将要对全村农民宣布的办法。
  他告诉每一个他所遇到的人:少爷就要唤大家去听他说话,少爷已经想好了办法,少爷将要命令大家,将五圣堂西首那座小石桥洞堵塞,用木头以及其他一切的材料。
  立刻这一套话渗透了整个村庄,而且在每个人心里发酵。
  老年人会意地微笑,小孩子们欢呼跳跃。
  大约半小时以后,钱府大门外广场上已经聚会了大群的农民,交流的眼光中都含有这样的意思:哈哈,少爷到底出了主意了,多么好的主意呀!他们乱烘烘地说,“今天晚上就得干”,或是“老苏已经在点花名册”。没有谁反问一句:“喂,我们等在这里干么?到底谁要我们来这里的?”
  他们大声嚷着,为了堵塞桥洞所用的材料而争论起来。有几个不喜欢说空话的人已经自去寻觅大块的石头和断烂的木材。而且也有些人丢开了戽水的工作,从各处的水车奔向这沸腾的中心点。忽然有人提到了村后一株半枯的乌桕树,就有三五个性急的人匆匆忙忙跑回家去找锯子斧头,准备砍倒这整株的大树,拿去扔在桥洞下。
  就像暴风雨将要到来以前树根上的一簇蚂蚁似的,这一群不期而会的人们匆忙来去,三三五五,头碰头交谈几句,这里分散了,那边又集合起来,有些分头向各处去了,也有些正从各处慢慢踱来,或者毫无目的只在那里团团转。
  这样经过了十多分钟,只剩下七八个懒得瞎忙,而且拿定主意一切依赖“少爷”的人们,还留在这广场上,良材带着李发从西首的钱府的围墙边来了。
  良材满脸通红,衣背上汗湿了一大块,眼光炯炯,眉头微皱;他正待进府去,忽然李发指着广场上的人们说道:“少爷,让我去问问他们罢,他们一定知道刚才锦生说的那些话是怎么来的。”良材转身站定,摇了摇头,但慢慢地又举步向那些人走去。
  原来他们在路上遇见了村东的姜锦生,已经知道村里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谁在这里造谣?”良材对那几个农民说,声调虽则和平,眼光却十分严厉。“早已告诉你们了,不要性急,不要乱来,你们怎么不听我的话!”他走近了几步,浓黑的眉梢挺了一下,突然声色俱厉继续说:“等我有工夫的时候,慢慢查究那造谣的是谁;现在你们去告诉大家,不许乱动!……你们真想得容易,堵了一个桥洞就太平无事了么?你们就相信这样的胡说!去,去告诉大家,不许乱动,不许乱说!什么事都有我!
  办法已经有了,只要大家拿出力气来干!”
  良材说这番话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些农民从四面八方走来,将他围在中间。谁也不作声,只把他们那虔敬而又惶惑的眼光集中在良材的身上,好像说:“我们等候你的吩咐好久好久了,现在你就发命令罢……”
  但是良材并没理会他们这无声的祈求,一种不可名状的兴奋和烦躁占领了他的心,他那样声色俱厉说话的时候,自己就感到一点惘然,好像这说话的不是他自己。他觉得再没有可说的了,便低垂了头,脚尖拨着一丛小草,这样好一会儿,他就慢慢转过身去,试探似的跨出脚步,人们让开一条路。他就向大门慢慢去了。人们的眼光紧追着,喁喁私议的声音跟着他的愈去愈远而愈多愈响了。
  刚到了大门口,良材猛然站住,回过脸去,恰好钱永顺也正赶到了跟前。
  “怎么办呢?怎么……”
  永顺的话没有说完,良材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怎么办?”良材说,不大自然的笑了笑。“好罢,进去,我讲给你听。”
  广场上的农民望着良材和永顺的背影消失在那高大的墙门内了。没有一个人出声。平素对于这位“少爷”的信仰心使他们怡然感到“天塌自有长人顶”的快慰,然而目前的紧迫情形和半天来的闷葫芦,又使他们怎么也定不下心。这种复杂矛盾的心情就将他们暂时化成了石人。
  一条肥大的黑狗从钱府大门出来,高视阔步走到他们这群人跟前,嗅一下,打个喷嚏,突然汪汪地吠了几声,可是一面吠,一面又在退走。这可把这一堆“石人”惊醒。嘈杂的议论爆发了,密集的人堆也碎裂成为几个小组。有些人回家去了,有些人回到水车,却还时时望着钱府大门,等待钱永顺出来给他们一个确定的好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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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钱良材的“办法”是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由钱永顺和苏世荣当众宣布了的。
  据良材的意见,近河而又低洼的地方,例如五圣堂一带,只好牺牲了,因为那边的堰每次筑成以后,轮船一过,就冲坍了大半,七八天来,全村的农民就为这徒劳的工作而烦恼忙碌。现在应当忍痛牺牲了那一带几十亩田,——连村民认为风水所关的五圣堂也得牺牲;应当在距离河滩半个半里的地点新筑一道堰,然后可以保障全村其他的田地;应当连夜动工,用麻袋装土,在明天轮船未来以前筑成了新的堤防的基础。
  良材又主张:被牺牲了的田,应当由全村农民共同赔偿损失,用公平的摊派方法。他又宣告:他自己的田如果在牺牲之内,那他就不要赔偿。
  这一些办法,钱永顺和苏世荣都不以为然;但是看见良材的脸色那样严厉,口气那样坚决,活像他父亲赫然震怒时的神情,他们也就不敢多嘴。村里大多数农民听了以后“是基督教的真正的父亲”。,也很觉失望,“干么少爷今儿怕起那轮船公司来了?”他们切切私议着。然而当他们听苏世荣说“少爷快要发脾气”,钱永顺又开导他们:“少爷见多识广,他要这么办,一定错不了;再说,少爷一点私心也没有,全是为了大家。”于是农民们也就无话可说,静候苏世荣和钱永顺的调度了。
  黄昏时光,全村的百来户自耕农和佃农,凑齐供给了五十多名人伕,再加上钱府的将近二十名的长工短工,在钱永顺的指派下,分头去工作。李发是跟着“少爷”去视察过的,他知道“少爷”打算新筑的那道堰该在什么地点,钱永顺就派他充当了向导。苏世荣指挥着府里的女仆到仓里搬出那积存的一二百只麻袋,又派了当差的陈贵向村里挨户去借,说是“少爷明儿赔你们新的。”
  这晚上天空有云,半个月亮老是躲躲闪闪,不肯痛快地和地上这群活动的人们见面。周围廿多里的钱家村,到处浮腾起人声,闪耀着火光。西边五圣堂左近,熊熊的火把连成了长串,像一条火龙在那里腾挪盘旋。孩子们都不肯去睡觉,跳来跳去都想在这热闹中插一脚。较大些的,偶然从大人手里接过一个火把,就挺胸凸肚,小脸儿比大人们还严肃。几乎所有的狗们全挤在这工作的中心点,非有它们不可似的来来往往巡查,常常向黑蒙蒙的远处吠几声,表示他们是多么尽职,多么警觉。到后来,邻村的狗们也发见这不寻常的现象了,断断续续的吠声从远远的桑林和陌头送来,好像在互相询问:“看见了么?那是干什么的?不会连累到我们这边来罢?”但大多数只以这样的吠影为满足,只有极少几条好事之狗偷偷地走到这火光和人声的近旁,看明了是什么的时候,突然高声咆哮了几下,就赶快反身跑走了。
  在钱府中,从大门到二厅,一路全是灯烛,钱府的男女仆人搬着桌子和凳子,在那五开间的大厅中摆开百多个座位的。客观世界即“非我”不过是“自我”活动的产物。“自,准备招待工作的人们。大厨房内已经宰了一口猪,少爷的命令要预备十桌两荤两素的。厨子忙不过来,向苏世荣要人,苏世荣满头急汗,硬拉了几家佃户的老婆来敷衍塞责。
  十点钟光景,苏世荣向良材报告工作进行的情形。“麻袋不够,”苏世荣陪笑低声说,“想搭用竹篓子,……可是,难道这也得算钱赔他们么?”
  “自然要照赔。”良材盯了苏世荣一眼,“用了人家的,都得赔,你都要记账。”
  “是,是!”荣世荣低头应着。他倒退了一步,头低得更恭顺,两手拱着扣在胸前,似乎静候良材再有什么吩咐之耳目,“德性之知”乃人之“天地良知”。人性有气质之性,但良材知道这是他还有些事要请示,而且一定是比较噜苏的事。“今夜可以完工么?”良材皱了一下眉头,“半夜餐得了没有?让他们吃了再做。”
  “得了,——两荤两素。回头就开饭。可是,少爷,府里的一块桑地,究竟怎么办呢”?李发也说不明白。还是圈进来罢?永顺大爷说,圈进来也还方便,不过把那新筑的埂子往外移这么二十多丈……”
  苏世荣虽然用了请示的口吻,而且把这件事说的好像尚在计议似的,但是良材凭他的经验,一眼就瞧出了不是那么一回事。他知道这个老苏就好比一条忠心的狗,不论什么破破烂烂的东西,总喜欢叼了往府里拿,何况是一小块桑地?何况又是府里的东西,现在为了众人而牺牲?何况“圈进来也还方便”呢!老苏这种想法,良材很能够了解;他看着老苏那张略显得慌张但又掩不住心头的得意的脸儿,不禁微微一笑。然而良材不能不给他一个钉子碰。
  “我知道你说的这块桑地在哪里,”良材尖利地截断了老苏的话,“怎么你们自出主意就拿它圈进来了?这里有我的一块桑地,我就把堤堰弯曲一下,我要是只想保住了自己的东西《工人阶级发展的无产阶级文化成分》等。,我怎么能够使唤大家,叫大家心服?我要是只想保住了自己的东西,又何必这样大动人马,自己赔了精神还赔钱呢!”他愈说愈兴奋,觉得自己好好的一件事已经被小气的两个人,苏世荣和钱永顺,活生生的破坏了。他紧皱着眉头,盛气地又对老苏说:“谁叫你们乱出主意?我不要这一块地!是不是你打算要?是不是永顺他打算要?”
  老苏垂手低头,一声不出。
  良材转过身去,叹口气又说道:“你们怎么这样糊涂!我早就看出来,大家都只想学那边小曹庄,再不然,就是那个无头的谣言,把小桥的桥洞堵塞,现在他们虽然听我的话,可是心里未必佩服。怎么你们还搅些小事情出来让他们说我不公道!”
  撇下个满头冷汗站在那里的苏世荣,就回到他的卧房去了。
  小女儿继芳也被府里的闹烘烘的空气所兴奋,到这时光还不肯去睡觉。并且她又知道村子里的大人和小孩今夜都忙着一些什么事,都不曾睡觉。在府里看他们预备半夜餐,摆桌子凳子,看的腻了,她就吵着要到外边去,胖奶妈不肯,她就缠住了府里的当差陈贵,像一个大人似的悄悄儿哄着陈贵道:“看一看就回来。爸爸不骂你。”陈贵也不敢带她出去,她于是睁大了她那对乌溜溜的小眼睛哀求似的瞧着每一个进进出出的男女仆人,自言自语道;“继芳去告诉少爷!”她百无聊赖地绕着大厅上那些桌子盘圈子,又一遍一遍数着那些凳子。她恨她的奶妈屡次催她去睡,奶妈一开口,她就大声地叫了起来;然而她也撑不住接连打呵欠,又时时举手揉着疲倦的眼睛。
  末后,她独自踽踽地摸向她父亲的卧房去了。
  这时候,良材正在房中踱方步,好像心事很重,靠窗的长方桌子上一盏洋灯,圆光照着一本摊开的书。良材双手负在背后,落脚很慢,又很沉重。他实在也累了,口里干腻,脑袋发胀,然而他并无睡意。好像身上的什么部分发生了错乱,他老是坐立不安,觉得一切都不如意,都妨碍他,故意和他闹别扭。可是这一切的不安和烦躁,倒又不是为的缺少什么,而是因为多了一点什么,更正确地说,好比一只时钟的某一个齿轮被装反了。
  良材今天完成了一件大事,而且是按照他的意旨正在进行着,但是他总感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懊恼,像一个铅球压在他心上。恼着什么人罢?并没有谁得罪了他。自己有什么欲望还没达到么?他何尝不是独断独行,恣肆纵横?……他完成了一件大事,然而他感到空虚寂寞,他独自躲在自己的房里,外边的活动紧张,似乎同他全不相干。
  他觉得那洋灯太暗,将火头捻高;但一会儿以后,又讨厌它亮的刺目,他将火头仍复捻低,又从桌上将这洋灯移到十景橱的顶上。这时候,小女儿继芳的小小的身形畏畏缩缩出现在门口了。
  良材定睛对继芳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搀着她走进房来,自己坐在背靠窗的一张椅子里,让继芳骑坐在他的膝头,有口无心地问道:“嗯,怎么你还没去睡觉?”
  “大家都没睡。爸爸,你不睡做什么?”
  继芳回答,尖起小小的手指拨弄着良材额上一撮挂下来的头发。
  良材的眉头微微一皱,笑了笑。“可是,小继芳,”他说,“你到这会儿还不睡,做些什么?”
  “我数着大厅上的桌子凳子,”小眼睛忽然亮闪闪地兴奋起来了。“爸爸,很多的桌子凳子,摆在大厅上。爸爸,你叫他们摆的么?我问他们干么?他们不肯说。”
  良材笑了。继芳又说道:“爸爸,继芳和你到外边去罢。
  外边才热闹。灯笼火把,……没有人睡觉。”
  “哦,——”良材寂寞地笑了笑。
  “爸爸,这是干么呢?”
  “干么?”良材似乎吃惊,但又淡淡一笑,“哦,继芳,你觉得这像什么?”
  继芳怀疑地看着良材,好久不作声,似乎在思索;然后她害羞地将脸偎在良材胸口,低声答道:“像是要葬妈妈,像是——奶妈给继芳穿了花衣,外面罩一件麻布的,她说,这是要把睡在棺材里的妈妈去埋了。”
  良材一听这话,可就怔住了。怎么这孩子还记得一年前这件事?这该是她对于母亲的唯一的记忆罢?良材惘然看着继芳,恰好继芳也抬起头来,又问道:“爸爸,今夜到底干么?”
  “你猜对了!”良材心神恍惚地回答。
  不料继芳却板起了小脸儿问道:“那么,妈妈呢?”良材还没回答,继芳忽又手托着下巴,侧着头,望住了良材,又说道:“爸爸骗我呢,我知道。”
  这小女孩的这一个姿态,宛然是她母亲生前的缩影,良材看了心头不禁一阵凄凉。他说不出话来,只把继芳紧紧地抱住。他和夫人的短短两年多的夫妇生活一下子都涌上记忆来了。他抱起继芳,走到书橱前,从抽屉里取出三张相片,然后又回到方桌旁,让继芳站在椅子上,自己却在她背后张开了两臂环抱着她。
  三张相片整整齐齐摆在继芳面前。挨次序,第一张是她的祖父,第二张是祖母,继芳用她的小手指一一指着都叫过了。第三张,继芳回头看了她父亲一眼,然后又看着那相片,蓦地高声叫道:“妈妈!”
  相片里的人,不过二十多岁,细长的一对眉毛,眉尖微蹙,圆活活的眼睛像在注视远远的什么东西,又像是在深沉地回忆,上唇微翘,露出了两行整齐的细牙齿,这使得整个面容染着娇憨的神情,——是一位天真未泯惹人怜爱的少妇,然而此时良材却觉得她的眉目之间含有无限的幽怨,她那露出了两行细齿的可爱的嘴巴好像在含嗔追问:“唉!我的一生就是这样的么?”
  良材叹一口气,眼睛里痒痒的,鼻子里一阵辛酸,四年前自己从省城赶回家来,病重的夫人已经不能说话,可是眼神未散,那无限的幽怨不就和这照片上的表情正相仿佛?家里人那时告诉他,夫人病中盼他不来,长日反复低呻的一句话,不也就是这一句——“唉,我的一生就是这样的么?”
  这是他的夫人在他家短短两年的生活中唯一的流露了心灵深处万般委屈的一句话,可是就连这一句他也在她死后方才听得!
  一滴热蓬蓬的眼泪落在继芳头上。继芳仰起脸来。良材噙着眼泪笑了笑,抱起继芳,去在一张躺椅里坐了,惘然出神。继芳手里拿着那相片,絮絮地问长问短,良材随口含糊回答,可是他的心里另有一些问答像水泡一般忽然浮起来,忽然又消减。他待夫人不坏,然而直到夫人死了,他这才知道夫人心中的抑塞悲哀;他和她何尝不“相敬如宾”,然而他们各人的心各有一个世界;他整天沉酣于自己的所谓大志,而这,他自信将给别人以幸福的,然而他的最亲近的人,他的嗣母,他的夫人,却担着忧虑,挨着寂寞,他竟还不甚感觉!
  而且他究竟得到了什么呢?究竟为别人做了什么呢?甚至在这小小的村庄,他和他父亲总可以说是很花了点心血,也花了钱,可是他们父子二人只得到了绅缙地主们的仇视,而贫困的乡下人则一无所得。
  继芳在良材怀中睡着了。红喷喷的小脸上浮着个甜蜜的然而同时又是寂寞的笑容。良材惘然注视这笑容,俯首轻轻吻着她的小脸,叹了口气。他突然懂得这小小的灵魂大概也是寂寞的。他抱着她走到床前,轻轻放下。相片从继芳手中掉在地上了。良材拾取来,惘然又看着,那上唇微翘的嘴巴似乎又在这样叹气说:“我给人家生了个孩子,可是我不曾真正有过一个丈夫!”
  忽然浑身战栗起来,良材唤胖奶妈将继芳抱去,就坐在窗前发怔。但一会儿又暴躁的坐不住了,他走出西花厅那边的角门,独自到外边野地里去了。
  从钱府到河边这条路上,不断地有人往来。工作的人们吃半夜餐的时间快要到了,一些赶热闹的孩子们就像报马似的一批一批从府里的大厨房出发,呼啸着到了五圣堂那边。良材避开了人们的眼睛,独自沿了围墙慢慢踱着。村里这一切的活动和紧张,虽然他是中心,但好像旧式婚姻的新嫁娘,当外面爆竹,鼓乐,人声,闹成一片的时候,她会忽然感得惶恐与迷惑,不愿给人看见。良材这时的心情当然复杂得多,但味道是差不了多少的。他的主张已经在实行,筑堰的工程今夜可以完成,可是他对于这件大事的兴趣已经索然。如果他决定了要这么办的当儿,曾经坚决甚至专横地压下了钱永顺和苏世荣的“诤谏”,如果那时他是仗着“对大家有利”的确信,来抵销大家的“不大愿意”的,那么,现在他这份乐观和自信已经动摇,而且在一点一点消灭。
  一个新的疑问要求他自己来解答:为什么他这顾全各方的办法不为大家所信服?因为这要使得大家多少摊到一些损失。为什么大家心里不愿,却又服从我呢?……良材不禁咬着牙狞笑了。他懂得这原因,然而这懂得,是使他痛苦的。大家服从他,因为他是钱少爷,是村里唯一的大地主,有钱有势,在农民眼中一向就是个土皇帝似的,大家的服从他,并不是明白他这样办于大家有益,而只是习惯的怕他而已!
  夜气异常清新,然而良材的心头挤满了沉闷和郁热。他信步走去,惘然想道:“也许我办的不对,然而曹志诚那样干,难道就对么?……”他苦笑一下。“今儿这个剥削农民的曹志诚倒成为农民的救星,倒是大家所颂扬;我呢,反成为专横的地主,强迫大家分摊一些损失!这些蠢笨的人儿,一定在心里怨我,骂我,说,要是学了小曹庄的办法,那多么干脆,大家一个子儿也不会丢的!”他突然站住,望着那刚从浮云中钻出来的月亮,沉吟半晌,又毅然摇头道:“不能!我不能坐视他们乱来!”
  又向前走,他又想道:“乡下人虽然愚笨,但何尝不识好歹,不明是非。你给他们好处,他们怎么会不懂?你打了他,也许他不敢喊痛,但何尝不恨在心头?恩怨是能够分别的。如果我的办法当真是有利于他们,何至于不愿意?就怕我以为有利者,他们看来未必有利。这只是我以为于他们有利……”这样想着,良材心头又沉重起来了。他抬头望着天空,似乎这比看着地下会使得他的心胸开朗一些。他执拗地要打通这思想上的难关。“只是我以为于他们有利么?没有的事!我看来于他们有利的事,就一定有利!为什么呢?”他这样想,又不禁傲然自笑了。“因为我比他们有见识,我比他们想的周到,我比他们顾全大局。”——然而这样的自信立即又被他心里的另一个“我”所驳诘:“喂,喂,慢着,说话还有相反的一面。你有见识,考虑得周到而堂皇,对,他们是比不上你的;可是你的见识和考虑在你为了自己而运用的时候,你果然可以自信保没有岔儿,可你凭什么又敢断定为了别人打算的时候也是当然不会错的?你凭什么来断定你觉得好的,人家也一定说好?你凭什么敢认定你的利害就等于人家的利害?……从前你认为于己有利的事,你的夫人就以为于她不利;现在你所做的事,你的嗣母也就常常不以为然。张老太太相信她的主意完全是为了恂如的快乐,可是恂如却以为是痛苦;恂如想照他自己认为不错的方法去做人,老太太却另有她的一套要恂如去干,……一家的至亲骨肉也还走不到一头,可是钱良材和张恂如倒能够谈得很投契;尽管谈得投契,钱良材认为应该的,张恂如未必也以为然。何况钱少爷和他村里的老百姓,怎么就能你觉得好的,人家一定不说坏?”良材愈想愈糊涂,也愈加寒心了,然而他不肯歇手。“哎,可是同为这世上的人,总不能这样各有是非,”他痛苦地钻求,“人人之间,总该有一点是大家都乐意,大家的看法都一样的!”
  这一点是什么呢?良材不能回答。
  闷闷地走回府里,他又躲进了自己的卧室。三张相片依然整整齐齐摆在桌子上。但这一回,却是三老爷的威严的目光刺进了良材的扰乱的心头,使他在迷惘之外又添了惭愧。他默然谛视着父亲的相片,仿佛听得父亲的沉着的声音在耳边说:“君子直道而行,但求心之所安,人家怎样想,不理可也。”哦!但“道”是什么呢?良材苦笑着,却又忍不住想道:“可也作怪!这一个字,在父亲那时就轻而易举,片言可决,干么到了我手里又变得那么疑难?”
  种种的回忆都杂沓地来了。然而种种的回忆都引到一个结论:父亲每举一事,决不中途怀疑它的对不对。好像那时候一切事情都分成两大堆:一堆是善,一堆是恶。而且那时候人们的见解也是那么干脆:好与不好,人人所见是一律的。
  良材的眼光慢慢移到母亲的相片上。这是他母亲四十以前的照相,端然正坐,微有笑容,低垂的眼睫,似乎在说:因为我对什么都满意,所以世界上也没有不满于我的。良材忽然感动得几乎掉下眼泪。“可是我又不能完全像我母亲,”他惘然想道,“而且我的夫人虽然处境和母亲相仿,她也不能学母亲那样一无所求,怡然自适。这又是什么缘故呢?”他俯身伏在桌上,让自己沉浸在这些没有了结的回忆和感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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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东风吹送细雨,跟着曙光来到了钱家村了。东风很劲,像一把大刀,逆刮着银鳞似的河水,兹拉兹拉地呼啸;负创了的河面皱起了无数条的愁纹。在有些地方,这些愁纹又变了小小的漩涡,一个个像眼睛。
  这些小眼睛互相追逐推送,到五圣堂附近,忽然合并为较大的一个了,但猛可地撞在一块潜伏在岸边的顽石上,又碎裂为无数的白星子,细得跟粉末一样。
  一夜赶成的土堰爬在那回黄转绿的平畴上,蠢然如一条灰色的大毛虫。
  工作的人们早都回家去了,几个未用的半旧竹筐装着泥土,很随便地被遗留在堰下;不知是哪个淘气的家伙在其中的一筐内插一根竹竿,竿尖挑着一顶破箬笠,迎着风雨旋转不停特征。韩非认为,德是道的功用,道是德的根本。北宋张载,好像在叫道:来罢,河里爬起来的家伙,看你还够不够到我!
  从这新筑的堰到河边,间色似的横铺着青翠的稻田,嫩绿的菜地,赭碧班驳的桑林——东西狭长的一大片,躺在那银青色的河与土灰色的堰这两臂的环抱中,静待命运的支配。
  劲峭的东风像一把巨大无比的钢梳,将漫天的牛毛雨,弄成了蒙蒙的浓雾。到九点钟左右,这一带的原野完全被包围在白茫茫的水气之中。
  一夜的紧张工作似乎也把钱家村人们的精力吸枯。满村子静悄悄地,只有那被潮湿空气压住了散不开的炊烟从钱府的大厨房慢慢地爬到那一簇一簇矮小的村舍边,又渐渐地消失了。
  白茫茫中有一个伛偻的黑影在向新筑的土堰那边移动。这是老驼福。虽然也是凑热闹,大半夜没睡,这老家伙却还照常自有一乐地踽踽独行,自言自语地,而且时时狡猾地睒着眼睛。连他自己也闹不清是什么居心,他从大家开始筑堰那时起,就在心里咕啜道:“这不成!这怎么会中用!”昨夜人们忙得要命的时候,这老家伙偏爱蹲在人们脚边,妨碍着工作。他一声也不哼,然而谁要是注意到他那时时闪睒的眼睛,一定会明白他满肚子装的全是讥讽。
  现在他怀着偷偷摸摸的心情去看那新筑的土堰,就好比一个不中用的掘壁贼去窥探一道高大的风火墙,惟恐其太结实没有破绽;又好比一个创作力衰退的艺术家对于别人的力作一味存着挑剔的心,然而又只敢背着人冷言冷语嘲笑。
  他十分费力爬上了那新筑的土堰,两脚蹭了几下,又低头细看,似乎在诧异干么竟这样结实。忽然嘉许似的微微一笑,他转身朝着河那边,眯细了眼睛对白茫茫的空间发怔。
  “这都不要了么?”眼光移到被拦在堰外的大片田野,老驼福又轻声说,神情之严肃,好比对面当真站着一个人似的。“哦,都不要了。”他又自己回答。“罪过!钱少爷,你这是造孽。多么好的庄稼,都是血汗喂大的,这样平白地就不要了,罪过,太可惜!”他兴奋得掉眼泪了,而且他那惯于白日见鬼的病态的神经当真把那戴着破箬笠的竹竿认作钱良材了。他对着这迎风旋动的箬笠央求道:“少爷,……都不要了么?太可惜呀!……您给了老驼福罢。老驼福苦恼,只有一间破屋,七分菜地呢!您这里丢掉了的,够老驼福吃一世了呀!少爷……”
  这样说着,他又艰难地爬下了土堰,气喘喘地在那被遗弃了的田野里走着。密茂的稻田在强劲的东风下翻腾着碧浪。肥而且阔的茎叶满承着水珠,将老驼福的衣服都洒湿了。他伸出了颤抖的手,扶着那些茁壮的稻穗,像抚摸他所最亲爱的人,他感情激动,嘴唇发抖,眼眶里胀满了泪水。“多么好的浆水呀!”他喃喃地说,“老驼福从没见过呢!可是,都不要了么?不行,不行!给了我罢!不行,这是我的!”
  他贪婪地抚摸着,走着,稻芒刺在他脸上,刺在他眼上。也不知是稻芒刺了他之故,还是他太激动了,终于他满脸淌着眼泪。
  走过了那一片稻田,五圣堂已在面前。老驼福踱进了那亭子一般的庙宇,便在红发金脸的神像前站住;慢慢地他又坐在那木拜垫上,头俯在胸前,好像已经筋疲力尽了。
  风绞着雨,一阵一阵的,发着有节奏的呼啸。在这大柜子似的五圣堂里,听来格外可怕。老驼福迟疑地站了起来,睒着眼睛,费力的将他那缩在两肩之中的脑袋伸向门外探望。他感到不祥的预兆。
  急促的汽笛声陡然从空而下,缩头缩脑靠在五圣堂门口的老驼福像被从后面推一把似的跌到门外去了。但一刹那间,这大酒坛一般的人形便向着河边跑。他自己也不知道跑向河边要干什么,然而对于河里那怪物的又憎恨又惧怕的心理,逼使他每次都要去看它。雾一样的细雨仍然笼罩着原野。汽笛的一声长鸣冲出了风雨的包围,颤抖抖地分外凄厉,但一下又咽住了。这当儿,老驼福也突然站住,从河里爬起来的水,像个大舌头,一转眼就舐去了大片的稻田,啵蚩啵蚩地,得意地咂着嘴唇皮。
  老驼福慌忙转身往回走。水在他身后追。现在仿佛是整个的河站起身来,探臂来攫拿这可怜的小老头。水大声吆喝,风雨在呐喊助威。水紧跟着老驼福的脚步,追进了五圣堂,将这大柜子一般的庙宇团团包围,老驼福站上了木拜垫,——然后,神奇得很,不知怎么一来,他居然爬上了那两尺高的神坛,和红发金脸的神们蹲做一堆。
  这时候,冒着强劲东风和蒙蒙细雨的那轮船,早已过了这不设防的钱家村的地段,大模大样地一点一点走近小曹庄去。逆风顺水,船身震动得厉害,但速度并不曾减低。
  雾雨像在人们的眼上装了毛玻璃,轮船盲目地在走,几乎每隔一分钟那嘶哑的汽笛便颤抖地叫着,似乎说:妈的,什么也瞧不清,谁要是碰在我身上吃了亏,可不能怪到我呢!
  船里的客人们闷闷地在打瞌睡。茶役乌阿七忽然站在客舱门口的小扶梯上,大声叫道:“当心呀,大家不要出去。快到了小曹庄呢!”他又转身朝甲板上喝道:“下来,下来!妈的真麻烦!你们不打听这是什么地方,老的小的都挤在上边干么?”
  客人们懒懒地打着呵欠,交换着疑问的眼光。有两三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的,却淡淡地笑道:“大惊小怪,这家伙!”
  轮船上的机器好像也格外紧张起来了,轧达轧达的,和拨剌剌的水声在竞赛。这一带的河面宽阔,水势急,东风虽劲,然而船的速度似乎更大。乌阿七站在客舱进口的小扶梯上,伸出半个头朝岸上窥探,巴望船走的更快些,好早早通过这麻烦的地带。可是船头舵房里的老大却伸手去拉警铃的索子,命令机器房改开慢车,因为他知道前面不远就有一座又小又矮的石桥。
  小曹庄躲在烟雨的深处,似乎那凄迷的风雨将这小小村子整个儿魇禁住了。只有两岸的青翠的稻田和一簇一簇的桑林在接受那轮船所激起挑战的浪花。乌阿七眼望着岸上,心里说:“啊哟,谢天谢地,今天真是好日子,平安无事,”他放大了胆子,将半个身子露出在舱面,于是,好像一切荣耀都归于他,扁着嘴朝岸上讥笑道:“怎么今天都躲在狗窝里,不敢出来了?妈的,老子正等着你们来呢!”
  为了要加倍侮辱这曾经屡次打麻烦的村子,他索性跑到船舷,拉起裤脚管,打算正对这小曹庄撒一泡尿。猛可地都都都,急鸣的汽笛将他的尿头吓住。他转脸急朝船头看,白茫茫中瞥见那小石桥飞快地向船——向他扑来,桥上黑簇簇,数不清的人儿!又一声长鸣的汽笛突然震得他几乎心肺都爆炸,同时,他又瞥见那横着丈八大竹篙站在船头的二副发狂的水牛似的向前一冲。船身剧烈地震动一下。霹雳似的呐喊当头罩了下来,接着就是轰轰两响,桥洞前凭空跳起几尺高的水柱。二副的大竹篙已经点住了桥石,然而水流太急,篙头滑了一下,船就向桥洞略偏而进。二副正将那大竹篙使转来,突然一片声响亮,好像那小石桥断了,坍了,船头,船旁,河里,大大小小的石块,密麻地下来!乌阿七浑身发抖,可是两条腿还能跑。他却向船尾奔去,疯狂似的喊叫。刚到了船尾,他便木头一般站住了。水手和其他躲进了后舱的人们拚命喊着叫他也下去,他全然没有听到。这当儿,豁啦一声,船尾的帆布篷坏了,枕头大小一条长石翻着斤斗下来,打中了乌阿七的肩膀;连一声呻吟也没有,乌阿七就跌倒了。
  轮船冲过了桥洞,汽笛哀嗥似的叫着。桥上呐喊的声音却被峭劲的东风顶住,已经不大能够威胁船上那些惊跳的心了。
  汽笛不断地叫,像是诉苦,又像是示威。丁丁,丁丁,机器房接到命令,开足快车!船顺着急水,冲着劲风,威严地发怒地急走。帆布篷裂了几条大口,舵楼坏了半边,左舷被桥洞的石壁擦去了一片皮,二副伤了腿,乌阿七躺在后舱,哼的很厉害。
  但轮船还是威风凛凛行驶向前。
  小曹庄的人们几乎全部出来了,冒着风雨,站在桥上,岸边,望着那急急逃走的轮船。桥上那些勇士们满脸青筋直爆,拉开了嗓子,指手划脚嚷着笑着,夸耀他们的功勋,同时又惋惜不曾击中那“乌龟”的要害。有几个人一边嚷着,一边又拾起小块的石头,遥击那愈去愈远的轮船。
  这无聊的举动,立刻被摹仿着,淘气的孩子们随便抓些泥块石子,向远远的轮船投掷。可是船已去远了,卜东卜东溅起来的河水反把这群小英雄们的衣服弄湿。祝大的孩子小老虎也是个不甘寂寞的,双手捧起比他的头还要大些的泥块,往河里扔;不料这泥块也很倔强,未到水边就自己往下掉,殃及了另外几个小孩。于是喧笑和吵闹的声浪就乱作了一团。
  被讪笑为“脓包”,又被骂为“冒失鬼”的小老虎,哭哭啼啼找他的父亲。从小桥到村里的路上,祝大和另外几个参加这袭击的农民,一边走,一边也在吵嘴。他们争论的是:明天那轮船还敢不敢来?
  “管它呢!来了还是照样打。”祝大暴躁地说。这当儿,刚巧他的小老虎抹着一张花脸哭哭啼啼到了跟前。祝大不问情由伸手就是一个耳光,喝道:“还不给我快回家去,在老子面前活现世!”他转脸对他的同伴们,“又不知淹了多少地,还得去车水。”
  他们脸上的兴奋的红光渐渐褪去。虽然对于损害他们的轮船第一次得到了胜利,虽然出了一口气,但是无灵性的河水依旧是他们的灾星。锽锽的锣声从西面来,召唤他们去抢救那些新被冲淹了的稻田。
  “真不知道是哪一门的晦气……”陆根宝哭丧着脸,自言自语的;忽然他抢前几步,赶着一个麻脸大汉叫道:“庆喜,程庆喜,你说,要是钱家村也能齐心,轮船就过不来么?”
  “城里来的徐先生是这么说的。”程庆喜一边走,一边回答。“曹大爷也是这么说!”他用沉重的语气又加了一句。
  “昨晚上钱家村忙了一夜,钱少爷出的主意……”祝大也凑上来,压低了声音,很机密似的,转述他今天早上从姜锦生那里听来的话;姜锦生就是住在两村的交界地带的。
  这消息,小曹庄的人们恐怕只有陆根宝还当作一桩秘密;然而麻脸汉子程庆喜和祝大他们都不打岔,任让陆根宝噜噜苏苏说下去。他们似乎也喜欢有这么一个机会多温习一遍,再一次咀嚼其中的滋味。
  “姜锦生是有苦说不出呢!”根宝鬼鬼祟祟朝四面看了一眼,“他那几亩田,地段好,倒是不怕水淹的。可是现在他也得代人家出钱了,这多么冤枉!”
  “钱少爷这回很怕事,真怪!”祝大接口说。
  程庆喜鼻子哼了一声,转脸向祝大看一眼,站住了,将搭在肩头的布衫拉下来擦一把脸,怪模怪样笑道:“有什么奇怪!人家钱少爷跟城里的王伯蛋有交情呵!”
  那几个都不作声。彼此打了个照面,都歪着脸笑了笑。谈话中断,各人怀着各人的心事,急步走回村里,各自照料自己的庄稼去了。
  蒙蒙雨还在落,但是高空的浓厚云层背后的太阳却也在逐渐扩大它的威力。好像是巨大无比的一团烈火,终于烧透了那厚密的云阵,而且把那冻结似的湿漉漉的铅色的天幕很快地熔开。
  小曹庄的人们的心绪也跟天色一样逐渐开朗起来。早上那班下行的轮船虽然依旧给了他们不小的损害,可是他们的袭击似乎到底发生了效果了,预料中的从县城开出的上行轮船每天中午十一时许要经过他们这村子的,这一天竟不见来!
  戽水的人们也格外上劲,刮刮刮的水车声中时时夹着喧笑;他们佩服曹大爷的主意好,他们又讥笑钱家村昨夜的白忙。
  水车的翻板戽着水连翩而来,水翻着白沫,汩汩地倾泻而去;水的歌唱是快乐的。水唱出了这样的意思:我是喜欢住在河里的,而且因为再不会被强迫着上来了,我更加高高兴兴回去了。
  但是也有两个人心中微感不安。这便是徐士秀和曹志诚。当听说船上有人给打倒了的时候,徐士秀口里虽然还说“这一下够他妈的味”,但不知怎地一颗心总有点摇晃不定。叫人家把守在那小石桥上,这好主意是他出的。他愈想愈怕,去和曹志诚商量道:“要是当真闹出了人命来,——志翁,这倒要请教您的高见?”
  “自然要抵命呵!”曹志诚板着脸回答。忽然皱着鼻子干笑了几声,他问道:“你看见船还是好好的?你看见打伤了几个?”
  曹志诚胖脸上的浮肉跳动了一下,便又绷紧起来。两只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他将嘴唇凑在徐士秀耳边,大声说道:“这些乡下人最不中用,这件事要是经了官,只要三记屁股,他们就会张三李四乱扳起来,——那时候,老兄,一个主谋教唆行凶的罪名恐怕是有口难分,逃不了的!”
  徐士秀脸色也变了,一半因为害怕,一半也为的忿恨;他知道曹志诚是故意恐吓他,但也明白了如果闹出人命,曹志诚对他最大的帮助便是冷眼旁观。
  过了一会儿,徐士秀冷笑着答道:“这倒不怕!他们扳我,那我自然也可以再扳别人。哈,放心罢,我姓徐的不会那样死心眼。”他晃着脑袋,正待扬长自去,忽又转身笑道:“今天早上从县里开出的轮船大概是中途折回去了,可是,志翁,难道王伯申就此罢休了么?如果明天的早班还是开出的话,王伯申准有点儿布置,请教你老人家我们该怎么办?”
  曹志诚只把他那双细眼睛睁一下,却又闭了,好像根本没有把徐士秀的话当作一回事,徐士秀仰脸长笑,就转身走了。
  曹志诚慢慢地再睁开眼来,转脸四顾,料想徐士秀已经走远了,便咬牙切齿哼道:“这小子,越发不成话了!岂有此理!”他口里骂着徐士秀,心里却在担忧明天轮船再来时王伯申能叫他丢脸。他也知道刚才小石桥上那一闹,既然已经见了血,事情便弄成不大不小——同时又可大可小,王伯申至少有三四宗方法来对付他,而目前的难处就在猜不透那姓王的究竟会采用哪一种手段。
  “咳,岂有此理!全要我一个人操心,倒像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曹志诚胖脸上的浮肉又轻轻抖动起来。“最可恨的,是钱良材;他简直明目张胆回护着王伯申,人家在这里干的满头大汗,他却站在那边笑呢!”
  他打算派人到县里给赵守义报个信,又想到还该在村里再放些空气,准备万一事情闹僵了的时候,好让小曹庄的人们都去抱怨那邻村的钱良材。
  风已经止了,满天的浮云亦已消散,太阳的威力使得曹志诚那样的胖子稍一搬动手脚就是满身臭汗。然而这胖子不得不腆出个大肚子在村里走动走动。“哎哎,为了大家的事,我辛苦一点不要紧,只要大家心里明白我是为了你们呵!”曹志诚擦着汗,气吁吁地对每个人说。
  太阳落山的时候,曹志诚坐在自家院子里乘凉,放怀享用程庆喜和别的佃户送给他的童子鸡和老酒,又催促徐士秀明天回县里去。他的二媳妇抱着孩子在一旁喂奶。天色一点一点黑下去,可是那胖胖的婴儿偎在那丰腴的胸脯前,竟显得莹然洁白。
  那一夜,曹志诚陶然大醉,做了许多好梦。最后的一个是赵守义居然肯把久成悬案的一块地让给了他。
  曹志诚从梦里笑醒来,听得院子里一男一女谈笑的声音好不热闹。他猛然睁开眼。忙又闭上。六十度斜射的强烈的太阳光正将他的胖脸晒得油光晶亮。
  “士秀兄,唔——”曹志诚隔着窗子叫道,“哈哈,好早呀,——哦,恕我不能送你了!”
  窗外的徐士秀忍住了笑答道:“可是,志翁,你一定要起来,一定要送我一下。”
  当是开玩笑,曹志诚不理他,却转过身去,背着阳光,打算再寻好梦了,这时,二媳妇的声音也在窗外叫道:“轮船又来了,说是轮船又来了,徐先生等你起来商量。”
  这可把曹志诚的睡意赶得精光。他一面还在说“胡说八道,没有的事”,一面就爬起来抓过床头的衣服急急穿上。徐士秀也已闯进房来,大声说:“真有这回事。根宝看见了回来报信的。”
  “不对。要来也没有那么早。”
  “早么?九点多了!”徐士秀不怀好意似的笑着说,突然将脸一板接着说,“你听,这是什么?”
  这是锣声,锽锽地自远而近,这是召集村里人的警锣。
  “怪了!平常是要到十一点光景……”曹志诚沉吟着,衣服的纽子刚扣上一半便忘掉了,那只手却在胸前乱摸。“那么早就来,”他想,“一定有文章,王伯申的把戏本就不小,”他的眉毛和鼻子又皱在一处了,朝徐士秀瞥了一眼,又想道,“难道当真昨天那一闹就出了人命案子?”
  “志翁,志翁,”徐士秀连声催促,“走罢!大家在等你呀!”
  曹志诚的眉毛眼睛鼻子更加皱成一团,他旋了个身,好像要找寻什么,可又突然转身对徐士秀决然说:“呵呵,昨晚多喝了几杯,而且小妾,咳,老兄,劳驾你先走一步,我还得洗个脸。而且小妾……”一边说,一边颤动着一身胖肉,唤着他那非正式的姨太太的名字,就往后边去了。
  徐士秀到了村外时,看见沿河滩散散落落全是女人和小孩子,闹闹嚷嚷都朝东望着。东面远远那小石桥上已经挤满了人,大小的石块正被搬运到桥堍。一些十来岁的孩子也在学样瞎帮忙,祝大的儿子小老虎这天又在发冷,可是他也夹在中间凑热闹。
  太阳光像在河面铺了一层金,耀的人们眼睛发花,两三丈外便什么也瞧不清。小石桥上的人们吵得很厉害,有的在骂那轮船道:“他妈的,怎么今天也不叫几声!”
  徐士秀走到桥边,手掌遮在眉毛上,也朝东看,忽听得桥上众声齐喊道:“来了,来了!大家当心!”这声音是那样雄壮,顿时使得徐士秀也满身是劲了。可是他并没瞧见什么轮船,只觉得两眼发眩,满空金星乱迸。麻子程庆喜在桥上叫道:“徐先生,你也来瞧一瞧,这里。”同时却又听得许多声音在喊:“石头,石头,小的不要,大的!”
  徐士秀上了桥,众人让开一个空位。程庆喜和另外一个农民很殷勤地指给他看那远远驶来的轮船。可就在这时候听见了汽笛的长鸣,足有一分多钟不停。桥上的人们脸都绷紧了,赶快将几块最大的石头扛在桥栏上,这些人的眼睛都发红。
  “你们要分派好,两个人伺候一块,”徐士秀兴奋地说,忽然感到拿羽毛扇做军师的滋味。“要不先不后一齐推下河去!……喂,你们这几个专管搬上来,要顶大的,……对呀,像这一长条就很合式,两个人扛不动,四个人!”
  轮船愈来愈近,汽笛不停地长鸣。
  轮船像一头受伤后发怒的猛兽,一路嗥叫着直扑向这小小的石桥。
  汽笛的尖锐的声音震的徐士秀心慌,同时桥上人发一声喊,便要去推那几块大石头。徐士秀正想喝他们“不要慌张”,瞥眼看见轮船左右舷各有一个持枪的警察,他立即怔住了,然而这只不过几秒钟,随即他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从桥上直滚到桥堍。
  这当儿,第一批大石头已经轰然落水,盖倒了汽笛的声音。徐士秀爬起来再跑的时候,桥上桥下震天动地一片声呐喊。他回头急看,船上一个警察已经举平了枪;他两脚发软,又一绊,便跌倒了。
  第二批大石头还没安置好,船上的两支枪砰砰响了。桥上人首先看见了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便慌乱起来。程庆喜大叫着“不怕,干呀!”一面早已挤开一条路,向桥那边飞也似的逃走了。有几个真不怕,祝大也在内,扛起一条三四百斤的石头就扔下去。轰!丈把高的水头飞了起来,将轮船的舵房打坏了半边。
  枪声砰砰地接连响。满河滩是乱跑逃命的人。慌乱中有一个孩子倒在地下,谁也不理会。祝大和两三个同伴是最后逃下桥来的,他们从那孩子身边跑过,也没瞧他一下。可是刚过去了五六步,祝大猛回头一看,认得是自己的儿子,再跑回来要拉他,这才看见儿子一身的血,这小老虎已经死了。
  徐士秀气急败丧跑回曹府,劈头就看见两个司法警察从曹府大门出来,脸色也有点慌张。枪声已经惊动了整个小曹庄,但究竟出了什么事,还没弄明白。二媳妇和曹志诚的非正式的小老婆在院子里交头接耳切切议论。
  “打死人了!”徐士秀跑进了院子就大声嚷,满脸的油汗,一身白洋纱的短裤衫沾满了泥污。
  “两个妇人都像母鸡生蛋一般怪声叫了起来,围住了徐士秀问是打死了谁。然而徐士秀实在也没知道打死了谁,他一路跑来只听说出了人命。而且他又亲耳听得枪声接连有五六响,他便断定死的一定不少。
  “管他是谁呢,”他板起了脸回答,觉得这一问真是妇人家的见识。“反正是死了,死的可真不少呵!”
  他撇下了这两个女人,正想进屋里去,曹志诚已经迎出来问道:“死的不少么?”
  徐士秀点着头,伸手在额上捋下一把汗水,又慌忙扯起衣襟来揩。
  曹志诚仰脸大笑,摇头晃脑说:“王伯申这回吊桶掉在井里了,哈哈哈!”他突然收过了笑容,定睛看着徐士秀又说道:“你还没知道王伯申可实在蛮横。昨天他船上的一个茶房受了点伤,他居然要了两个司法警察来,到我这里要人!今天他闹了血海似的人命案子,我不告他一状不姓曹!”
  说着,曹志诚又格格地冷笑。徐士秀听这笑声,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想刚才幸而自己运气好,没有吃着枪弹,不然,也是这胖子冷笑的资料。
  这当儿,闹嚷嚷的声音从大门外来了。十多个农民,其中有程庆喜,也有祝大,涌进了院子,大声的叫着嚷着。
  “曹大爷与我作主!”祝大的脸色铁青,神情恍惚地说,“我的小老虎……”忽然又骂起自己的老婆来,“都是这贱货他妈的不肯回来,没人照顾,让这小鬼乱跑!”
  曹志诚皱了眉头,不理祝大,却问众人道:“还有谁呢?
  还打死了谁?”
  “没有。”程庆喜抢着回答,“就只阿虎。”
  曹志诚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半晌,这才又问道:“总该还有受伤的罢?”
  “也没有。”仍是程庆喜回答。
  “哼!”曹志诚突然转过身去,又连声说道,“笑话,笑话!”
  满院子没有一点声音,除了农民们粗重的喘息声。没有人懂得曹志诚为何生气,怎么是“笑话”,只有徐士秀心里明白。
  “曹大爷与我作主……”祝大惶恐地又说了。然而曹志诚立即喝住他道:“他妈的真多嘴!我知道了,死了你的一个小子!”
  万分扫兴似的频频摇着头,曹志诚转过身来又对徐士秀说:“真怪,只打死了一个小孩子。不过,小老虎也罢,大老虎也罢,人命还是人命!祝大,你是苦主,告他一状,”曹志诚斜眼看了祝大一眼,他那胖脸上的浮肉又轻轻颤动起来了,“我们小曹庄全村的人们也要告他,一个公呈,一个公呈!”
  于是他又转身朝外站定,叉开了两条矮矮的肥腿,凸出了大肚子,异常庄严地对大家宣告道:“知道了,打死了小老虎,祝大的儿子,你们都回去。什么都有你曹大爷替你们伸冤!祝大你是苦主,明天得上县里去,——哦,可是,你得连夜找好替工,我那田里,也许还要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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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黄和光夫妇备了五桌酒席,宴请至亲好友。钱永顺的岁半的女儿六宝是在上一天跟着良材来的。永顺自己没工夫走这一趟,但是苏世荣给选的黄道吉日又不便改换,恰好良材要上县里来,永顺便拜托了这位体面的老弟,请他代表一切。
  上午九点光景,婉小姐便打发女仆去催请几家至亲的女眷。从今天起正式成为她的女儿的这小女孩,婉小姐上次到钱家村去就已经见过,还量了她的身材,赶缝起几套时髦的衣衫。她要把这圆脸大眼睛老是爱笑的婴儿打扮成为画片中的洋囝囝一般。
  照婉小姐的意思,五桌酒席实在太少了,可是张老太太以为过继一个乡下小女孩不宜太铺张,使这小人儿折福,老太太以为一桌也够了,婉小姐这才斟酌定了五席,可是那酒菜十分讲究,婉小姐亲自排定了菜单。
  亲友们也都助兴,都送了礼物。从昨天起,黄府上就充满了暖烘烘闹洋洋的空气,这是向来少有的。人家都说婉小姐想得一个孩子想的太久了,所以今回认一个义女也那么兴高彩烈于《道藏》中重新发现。比较儒、道、墨、法、名、杂诸家,殊不知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黄和光也定于这一天再开始戒烟。
  瑞姑太太和张家婆媳带了小引儿到来的时候,婉小姐刚刚把起身不久的黄和光打发清楚,正在吩咐阿寿到凤鸣楼去催酒席,又再三叮嘱,莫忘记了送四样菜到张府孝敬老太太。这当儿,木头施妈才来通报,婉小姐赶快出迎,瑞姑太太她们早已在二厅内了。见了婉小姐,都给她贺喜。张太太和恂少奶奶又拿出小件的金饰,说是给“外甥女”做见面礼的。
  其实这“外甥女”还没进自己家的大门却已经先在“外婆家”过了一晚。不过按照预定的仪节,要到正午时光才由钱良材正式送来。那时候这岁半的小女孩要在众亲友鉴临之下参拜她的未来的父母,并拜见各位尊长。
  这一切,都因为婉小姐想把这件事弄得热闹而郑重些,这才由朱竞新献议而被采用了的。
  十一点左右,黄府几位本家的女眷也都到了,二厅上早由凤鸣楼来的伙计摆开了两桌席面,一些年青的女眷们都到后院的小客厅里玩几圈马将。外边大厅上济济的嘉宾早已到齐,清茶喝了不少,水果皮和瓜子壳撒了一地,闲谈的资料也渐枯窘,各位的尊肚辘辘地响动,快要宣告不耐。
  然而钱良材还不见来。
  第二次去催请的阿寿回来了,在黄和光耳边轻轻说了几句。黄和光眉头微皱,只说了一句“你去告诉少奶”,便转眼向客人丛中找寻张恂如。忽然有人从背后将嘴巴凑到他耳边问一声“怎么”?把黄和光吓了一跳。
  “哦,没有什么。”和光转脸一看是朱竞新,眉头又微微一皱,慢吞吞回答。“还得等一等。良材好像今天很忙,这会儿张府里又没有了他。”
  “那就该派人去找他一找。”朱竞新的神气比主人还着急些。
  “上哪儿去找呢?”黄和光除了略皱下眉头,依然神色安详。“我打算问问恂如,也许他知道。”
  “对!恂如在那边谈天,我去问他。”朱竞新自告奋勇,不等黄和光回答,就匆匆走到大厅左首靠窗的一堆客人那里去了。
  那边有五六位客人正检起了前几天轰动一时的小曹庄的人命案件不冷不热谈论着。敦化会会长、关帝爷的寄名儿子,鲍德新,刚发过了一大篇的议论,弄得人家瞠目结舌,似懂非懂。
  “是非曲直,且不管它,不过,前几天,满城风雨,王伯申接连挨了三张状子:苦主祝大告他主谋行凶杀人,小曹庄全村六十八户由曹志诚领衔告他淹毁农田,激成众怒,蒙蔽军警,行凶杀人,赵守义又告他违反航行规则,酿成灾荒;住在省城的刘举人也打电报给县官,主张严办肇事的轮船,——可是,这一两天忽然又无声无臭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人冒冒失失问。
  鲍德新翻起了眼白,对那人说道:“喂,喂,事情总有个是非,聚众闹事这是犯法的,然而王伯申要开轮船,这先就是他的不是!从前没有轮船,我们也一样过。”
  “怎么一回事么?”坐在一角的宋少荣笑了笑说。“听说省城还有一个电报,要轮船公司休息一下,等结了案子再商量。”
  “可是昨天轮船还是照样走呀!”
  “那么,大概是电线上出了毛病,县署里还没收到。”宋少荣又笑着说,把眼睛一睒。
  “不是,我听说倒是赵守义给捏住了!”有人在鲍德新背后说。
  宋少荣抬头正要看这人是谁,突然朱竞新的身子挡住了他的眼光。宋少荣就势拉着朱竞新的臂膊问道:“还没到时候么?倒像是等新娘!”
  “哦——”朱竞新回头望着,同时回答,“快了。可是找不到良材,正打算问问恂如。”
  “何必问他,”宋少荣微笑,“我就知道。”
  朱竞新不甚相信,看了他一眼。
  “你不妨到县公署去问……”
  但是宋少荣还没说完,朱竞新早已抽身走了。
  二厅上的太太们也在议论同样的事。瑞姑太太早已料到了良材被什么事情绊住,而且断定良材来的一定迟。她唤着婉小姐道:“我看不用再等他了,干脆叫恂如去把六宝接了来,咱们这里见过礼就坐席罢!”
  婉小姐还没回答,瑞姑太太又转脸对在座的女眷们笑了笑说:“他这次来县里,就为了小曹庄的官司。昨晚就说要找王伯申,又要去见县官;他这人想到什么就要做到什么。真不懂他干么要这样瞎忙?”
  “可是,姑妈,”婉小姐显得为难的样子,“怎么可以不等他呢?今天良哥是正主儿。——况且,”她回头望一下天然几上的大时钟,“十二点也还没有到呢。”
  “不要紧!这些事情上头,良材向来马马虎虎,决不计较。干脆叫恂如走一趟罢!”瑞姑太太一边说,一边就唤荷香到外边去请恂少爷进来说话。
  良材今天一早起来固然是忙着小曹庄的事,连跑了好几处,然而并没忘记还要主持一个仪式。十一点半他回到张府,心想这正是时候,该带着那小女孩到黄家去了,不料平空又来两个人将他缠住。这就是祝大夫妇,本意是向良材诉苦,求他替他们伸冤,可是正经话刚说得三句,这两口儿就吵起来了。
  “少爷,你听,”祝姑娘带哭带嚷,“你听,他这没良心的话!”转脸对着祝大,“怎么说我害死了阿虎?我不在家,你干么不管他?我不回家,又不是在干没脸的事。你才是痰迷了心窍,这会儿,连孩子的冤枉也不想申雪了,只想得人家一百大洋,可是人家给么?人家才不给呢!你还在良少爷面前说这些没天良的话!你还我一个阿虎,啊哟,死得好苦啊!”
  “谁说我想得人家的一百大洋!谁说,我就揍他!”祝大的脸涨得猪肝似的,爆出了一双眼睛,提起拳头,暴躁地威吓着他的老婆,然而照例是不敢打的。
  “是我说的,你打,你打!”祝姑娘哭着挨过身子去。“也是你说的!昨天你还说呢!没天良的,你打,你打!”
  祝大暴躁得乱跳,两个拳头都提起来了,可又退后一步,不让他老婆挨着他。
  良材看了又是生气又是可怜他们,只好半喝半劝道:“不要闹!好好儿说,你们到底打算怎样?一百块钱又是怎么回事呢?”
  祝大刚要开口,早被他老婆抢着说道:“少爷,你不知道;曹大爷给他写了状子,他刚到县里来,就有在王家当差的,姜锦生的兄弟姜奎来跟他说,不告状怎样?要是不告,王家给一百大洋……”
  “那时候你不是想要拿么?”祝大插进一句,脸色忽然青了。
  “你胡说八道!”祝姑娘猛可地转过身去,好像要扑打她的丈夫。“我拿了没有?拿了没有?”
  祝大退后一步,叹口气哭丧着脸说:“不瞒少爷,没有曹大爷拍胸脯,我也不敢告状。可是,八九天过去了,拖着这官司,我又不能回乡下去,庄稼丢在那里,……”他忽然又发起恨来,咆哮着向他老婆道:“都是你不肯住在家里,都是你要出来!”
  祝姑娘先是一怔,但立即哭着回嘴,其势汹汹,两口儿似乎就要打起来了。
  良材又喝住了他们,问道:“后来怎样?”
  祝大不作声,只是淌看眼泪。
  祝姑娘怒视着她丈夫,带哭说道:“昨天,他这没出息的,去找姜奎。他也没跟我商量,他去找了。他这没天良的,想卖死孩子了!可是他还咬我要拿一百大洋!”
  “找了怎样呢?”良材又生气,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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