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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叶红似二月花

_3 茅盾(当代)
  “连同秋芳是三个人罢?”
  “不错。是三个。我已经跟爸爸说过,要一间官舱。自家的船,随你哪一天都可以。”王小姐忽然又眉头一皱,问道,“你有几件行李?”
  “两三件——”
  “也就差不多了,”王小姐赞许似的点着头,“土头土脑的衣服还是少带些。不然,你又要做冯秋芳第二。你听我的话,保没有错儿。秋芳就是爱自作聪明……”王小姐扁扁嘴,又冷笑一声,“她闹的笑话才不少呢!大概是想卖弄她有几件土里土气的衣服罢,上学期她光是衣箱就带了三只,哪里知道没有几件是时髦的,大方的;一开箱子,和她同房间的同学们就笑的喊肚子痛,说她是‘古董客人’,她还不识趣,一次一次献宝似的穿出来,连带我也怪不好意思。她那副尊容,——你猜,人家题她个什么好名儿?”
  静英摇头,心里却在诧异:为什么王小姐和冯秋芳那样不投契。
  “老南瓜!”王小姐笑着大声说,“人家叫她老南瓜!不是有一种扁扁的,长满了小疙瘩的老南瓜?秋芳又喜欢涂脂抹粉,你闭了眼睛想一想罢,谁说不像,这才怪呢!”
  王小姐简直纵声笑了,她那稍嫌狭长的脸庞忽然下端开了个一字形的横杠,叫人看了也有点不大顺眼。静英本来倒觉得附和着笑也不好,不笑也不是,但从王小姐这笑容上联想到城隍庙里的白无常,便也忍不住笑了几声。王小姐笑声略停,便拉着静英道:“秋芳的故事还多着呢!咱们到后边的凉亭里去。妈在间壁正房里睡中觉。妈倒不要紧,爸爸就在那边新屋,你瞧,从这儿后窗望得见月洞门那边的洋楼。要是给爸爸听到了咱们这样大声笑,可不是玩的。”
  静英打算回家去,但是王小姐不依,拉着她下楼,绕过厅后的天井,向左首一个边门走去。当走过那所谓月洞门的时候,静英留神窥望一下,只见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两株大树罩着一座小洋楼,湘帘低垂,除了一个男当差的坐在大树下石墩上轻摇着葵扇,静悄悄地好像没有人住在那里。王小姐指着那月洞门内,悄悄说道:“爸爸办事,就在那边。一天到晚,客人多得很。爸爸没工夫一个个都见。差不多的就统统由值厅的孙先生去应酬。你看见他没有?他老坐在大厅长窗前,像个泥菩萨似的。”
  她们到了边门,恰好遇见了王小姐的二哥民治迎面匆匆走来。王小姐便唤他一同去。
  “不行,不行;爸爸找我去不知有什么事呢!”民治慌慌张张说,朝静英看了一眼,又看着她妹妹,似乎问:这位姑娘是谁?
  王小姐笑了笑,故意说道:“你忙什么?迟几分钟也不要紧。我知道爸爸找你是什么事。”民治果然站住了。王小姐拉他到一旁低声告诉他道:“就是冯梅生又来提那件事,爸爸也答应了;我是听妈说的。”
  民治的脸色立刻变了,注视他妹妹的面孔,好像要研究她这番话里有几分是真的。
  王小姐也懂得民治的意思,便推着民治走道:“去罢,去罢!谁又来骗你!你见了爸爸,才知道我不是骗你呢!”她拉着静英自去。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一眼,忽然叹口气对静英说道:“民治真也倒楣。冯秋芳的脾气才不是好缠的呢,民治不是她的对手。”
  静英不便作任何表示,却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那个少年已经走远了,不见影踪。
  在她们面前却展开一大片空地,所谓凉亭,就在左首,靠近三间破旧的平屋……
  当下王民治走进他父亲的办事房,便打了个寒噤。王伯申浓眉紧皱,坐在那里只顾摸弄一个玻璃的镇纸,一言不发;斜对面的窗角,孙逢达尖着屁股坐在个方凳上,满脸惶恐。梁子安当地站着,手里捧了几张纸,在仔细阅读。民治看见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便想转身退出;可是父亲的眼光已经瞥到他身上,他只好重复站住,又慢慢的移步上前,正要启口,却听得梁子安说道:“东翁,就照这稿子呈复上去,也还妥当。显而易见,赵守义是串通了曾百行,来跟我们无理取闹。晚生记得很清楚,当初公司向县校借用那块空地来堆存煤炭,的确备了正式公函,还再三说明,县校如果愿意长期租借,公司可以订十年的合同。那时曾百行很客气,总说地是空着,要用尽管用。如今他倒不认有这回事了,那么,曾百行身为县校校长,学产是他该管的,为什么事过两年,才发觉该项空地被人家堆存了煤炭,那不是他自己也落了个大大的不是?这一层反敲的意思,似乎也可以做进去。”
  王伯申只看了孙逢达一眼,还是只顾摸弄那个玻璃的镇纸。民治又想暂时退出,但终于踅到王伯申背后一个靠墙的椅子里坐了,耐心等候。
  “子安兄的话,极是极是!”孙逢达接口说,依然是满面惶恐,“回头我就添进去。至于当初借地的时候,我们虽有公函,曾百行确无回信,他只口说可以。要是有回信,怎么能丢?这一层,逢达可以上堂作证。”
  “也只能这样顶他一下。”王伯申开口了,慢慢地,“凭这么一点小事,想把我王伯申告倒,恐怕不行!想来赵守义也未必存此奢望,不过——”他猛然将手中的玻璃镇纸在桌上一击,倒使背后的民治吓了一跳,“不过他这么一来,唯们就够麻烦了!如果曾百行不为已甚,还肯跟咱们补订一个租地的合同,倒也罢了,否则,嗯——子安,空地上堆存的煤炭约莫有多少吨呢?”
  “啊啊,大约千把吨敢怕是有的。”
  “哦,可不是!哪里去找一块空地来堆这千把吨呢!”
  孙逢达忙献议道:“地方倒有。宅子右首那一方,不是很可以……”
  不等他说完,梁子安早笑了笑摇头道:“不行。离局子太远了。这煤是天天要用的,总得放在局子附近。”
  王伯申也笑了笑,蓦地又双眉一皱,手拍着大腿说道:“赵剥皮之可恶,也就在这里!他偏偏挑出这个漏洞来,和我捣蛋。你们想想,千把吨煤,我们要用多少人工这才蚂蚁搬家似的搬到另一个地方去,而且又得天天搬回若干吨到局子里去支应使用。且不说这笔费用已经可观,光是这麻烦也够受!这样损人而不利己的毒计,也只有赵剥皮才肯干的。”
  满屋子忽然寂静,只有王伯申的手指轻轻弹着桌面的声音。
  梁子安踱了一步,去在靠门边的椅子里坐了,自言自语道:“赵守义是狗急跳墙,人家追他善堂的帐目,他急了就来这么一手!”
  “可是,”王伯申站了起来大声说,“我们倒要瞧瞧,看是谁输在谁手里!”他又坐下,一面以手击桌,一面威严地发号施令道:“逢达,回头你去请梅生来,咱们商量一下,看怎么先掘了曾百行这条根。要是姓曾的打定主意跟着赵守义和我为难,好,莫怪我反面无情,只要他自己问问,上半年他和女校那个教员的纠葛是不是已经弥缝得什么都不怕了?爱怎么办,由他自己说罢!”
  “早上碰到过梅生兄,一会儿他就来。”梁子安忙接口说。“还是我再去摧一催罢,”孙逢达站了起来,“我就去。”
  王伯申又对梁子安说道:“朱行健这老头儿,我想还是再去劝他一劝。此人倚老卖老,不通时务,原也有点讨厌,不过,我们此时树敌不宜太多。今天上午又得罪了一位钱大少爷,这一老一少都有几分傻劲,要是发狠来跟我们为难,怕是不怕的,但又何苦多找麻烦。”
  “可是,东翁,”梁子安苦笑着,“良材那话,实在没法照办。这不是我们得罪了他,是他出的题目太那个了,叫人没法交卷。”
  王伯申默然点头,过一会儿,这才又说道:“想来他不至于和赵守义走在一路。他在县里总还有几天,我打算请他吃饭,当面再解释解释。”
  “请不请朱行健呢?”
  “回头再看,”王伯申沉吟着说。“子安,你明天就去找他,也把我们租用学产那块空地这回事,原原本本对他说一说。这位老先生有个脾气,不论什么事,只要带联到一个‘公’字,便要出头说话;咱们这件无头公案里如果再夹进一个老朱来,那就节外生枝了,而且又是赵剥皮所求之不得的!”
  “要是他硬说不通,又怎么办呢?”
  “那亦只好由他去罢。咱们是见到了哪一点,就办到哪一点。”说着,王伯申站了起来,离开那座位,在屋子里踱了两步,又说:“哦,如果钱良材肯替我们说一两句,那么,老朱这一关,便可以迎刃而解;这老头儿最佩服良材的父亲,俊人三先生!”他仰脸笑了笑,忽地又转眼朝儿子民治瞥了一眼,嘴里又说:“子安,明天先找朱竞新,探一探那老头儿的口风,然后你再见他。”
  梁子安也退出以后,王伯申兀自在屋子里踱着,好像忘记了还有民治在那里等候得好不心焦。窗外大树有浓荫已经横抱着这小小的洋楼,民治枯坐在屋角却想像着那边凉亭里活泼愉快的谈笑,仿佛还听得笑声从风中送来。
  王伯申忽然站住了,唤着儿子道:“民治,现在你有了一个同伴,可以带你到日本去;他是冯退庵冯老伯的晚辈,老资格的东洋留学生,什么都在行。你在国内的学校也读不出什么名目来,而且近来的学风越弄越坏,什么家庭革命的胡说,也公然流行,贻误人家的子弟;再读下去,太没有意思了。”
  民治站起来连声应着,那口音是冷淡的,倒好像父亲对他说的是:现在中装也不便宜,又不好看,你不如改穿了洋服。
  王伯申也不喜欢民治这种淡漠的态度,睁大了眼睛看着民治好半天,这才慢慢地又说道:“你也不小了,人家的姑娘还比你大一岁;梅生也说过,趁今年他手头兜得转,打算办了他妹子的这件大事,我呢——也觉得今年闲些,先把你的婚事办了,也好。现在就等候退老一句话。他是冯家的族长,而且秋芳小姐又拜过退老的二姨太太做干娘……”
  “爸爸!”民治这突然的一声,将王伯申的话头打断。不但王伯申为之愕然,甚至民治自己也大大吃惊,怎么心里正那样想,嘴里就喊出来了。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王伯申皱了眉头,看着发怔的民治。“怎么又不作声了?”
  “嗯嗯,”民治定了神,安详地回答,“爸爸不是也不大赞成早婚的么?”
  “哦?我有过这样的话。”王伯申淡淡地笑了笑。“你还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罢。”
  “我打算读完了大学再结婚。”
  “为什么?”
  “我还不算大,今年才只二十一岁。而且,而且,冯——
  冯小姐也在求学时代,至少也得等她中学毕业了罢?”
  “哦!你还有什么话?”
  “没有了。”民治俯首低声说,但又提高了声音加一句道:
  “我请爸爸缓几年再办这件事罢!”
  “嗯,求学,求学——”王伯申微笑着自言自语似的说,他走前一步,站在他儿子面对面,突然沉下脸,口音也变得严厉了,“民治!在我跟前,不许说谎;什么你要等到大学毕业,冯小姐也得求学,这一套是你心里的真话么?结婚也妨碍不了求学啊!结过婚,你仍旧去东洋,冯小姐仍旧进省城,你们照样求学,妨碍了什么?”
  民治依然低着头,不作声。
  “怎么你又不说话了?”王伯申的口气又和缓了些。慢慢走开,坐在写字桌前,一眼接一眼瞅那低头站着的民治。突然他冷笑一声,很快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是嫌冯小姐相貌差,你不愿意她;全是有容惹出来的事。有容的嘴巴,全没一点分寸,我本来就要警戒她;你要存什么别的念头,就不是我的儿子!”
  民治抬起头来,正眼看着他父亲的发怒的面孔,但依然不说一句话。
  这种无声的反抗,惹的王伯申更加生气了,他又抓起那个玻璃镇纸来,使劲的捏着。他把一切罪过都归在女儿身上:儿子的不乐意这头婚姻,固然是由于女儿的多嘴,甚至近来连太太也对于那位未来的儿媳没有好感,也是女儿之故。好像全家的人都和那位冯小姐缘分不好。王伯申扔开那玻璃镇纸,叹口气道:“民治!难道咱们能向冯家悔这头亲事么?退老的面子,我和梅生的交情,咱们怎么能干这样的事?你去仔细想一想。”他挥手叫民治走,便隔窗唤那蹲在大树下的当差姜奎。
  民治心头还是沉甸甸地,但是挂记着什么似的,从父亲那里退出来,便直奔那后园,找他的妹妹。过了那边门,他就伸长脖了望那凉亭。然而亭中空无所有,仅仅亭柱上挂着有容常用的一柄雪白的鹅毛扇,临风微晃,表示了她们曾在这里停留。他惘然走着,满园子静悄悄的。这一个只有他兄妹二人还时时光顾的废园,除了老妈子和当差,还有寄宿在前面平房里的轮船公司的小职员种着玩的几畦菜蔬颇有蓬勃的生机,此外便是满目的萧条和衰黄,虽有几棵大树,却也奄奄毫无意趣。惨绿和衰黄,统治了这周围三四亩地,但幸而尚有这里那里晒着的多采的衣服,点缀了几分春色,民治绕过那凉亭,正在茫然无所适从之际,忽听得有容的笑声起于右首。右首有一个斜坡,坡上那三间破房子在当初大概也颇擅藻绩之美罢,现在却堆放着王伯申的父亲做官不成而留下的纪念物。民治刚到了斜坡前,果然看见有容和静英手挽着手,站在那三间破房前指指点点。
  “喂,二哥,”有容已经看见民治,便叫着,“爸爸说什么?
  我骗了你没有?”
  民治苦笑着,不作回答。他走到了她们面前,这才问道:
  “你们望见了什么呢?这样高兴!”
  “这个破园子是爸爸手里买进来的。”有容只顾向静英说,“可是他又不修。我和二哥打算把那边的树根弄掉,开个网球场玩玩,爸爸又不答应。”于是又转脸对她哥哥道,“密司许称赞这破园子,说局面是好的,只要稍稍修理一下,便很行了。二哥,你再问她罢,她说得头头是道的!”
  静英微笑。民治望着静英笑了笑,却不说话。静英转脸望着树梢上的日影,轻声说:“时光也不早了。”
  “嗯,不过四点多罢。”民治应着,但马上又觉得不好意思,别转脸去,讪讪地又说:“到凉亭里再坐坐,不好么?容妹,咱们下去罢。”
  有容也不开口,独自当先走了。将到那凉亭边,她忽然回头又问道:“爸爸怎么说?”
  民治一怔,有意无意地看了静英一眼,这才轻声答道:
  “还不是那两件事么!”
  “你怎样回答?”
  民治默然半晌,方答道:“爸爸很生气。”
  这时候,静英说要回去,有容又留她:“忙什么?被褥帐子的尺寸还没量给你呢。”又唤着民治道,“二哥,你怎么不帮我留她!”
  他们三人穿过了边门,却见孙逢达和冯梅生正走进那月洞门去,有一个愁眉苦脸的乡下女人缩手缩脚站在天井角落。孙逢达回头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里等候,不要乱跑啊!”
  冯梅生和孙逢达刚到王伯申的办事房的门外,正值那当差姜奎垂头丧气退出来。王伯申脸有怒容,两手反扣在身后,靠着那写字桌的横端站在那里,劈头就说道:“逢达,姜奎那哥哥的事情,你怎样答应了姜奎的?怎么我不知道?姜奎这东西,越来越发不懂规矩了,有事不找你,倒来我这里麻烦!”
  孙逢达慌了,还没回答,冯梅生却搀言道:“是不是赵守义要吞没姜奎哥哥的田,已经将他的哥哥送到警署押起来了。”
  “就是这件事,”孙逢达说。“姜奎跟我说过,想求东翁设法,可是刚才我忘记了,又瞧着东翁正忙,这一点小事,何必——可是,刚才那姜锦生的女人又来了,梅生兄也看见的,缠住我,定要我转求东翁救他们一下。”
  “难道要我替他们还清了赵守义的高利贷么?”王伯申冷笑着说。“谁叫他们那样蠢,自己钻进圈套?我猜他们那借契上早就做死了的,他们一不识字,二不请人看看,糊里糊涂就划了押,这会儿又来求我,嗨!”
  孙逢达不敢再开口,只对冯梅生瞥了一眼,希望他来帮腔。冯梅生笑了笑,就说道:“赵剥皮那个玩意,简直是天罗地网,几个乡下佬,怎么能够逃出他的手掌心;这件事一旦经官,不用说,道理全在赵剥皮那一边。不过,他现在先将姜锦生押起来了,大概锦生那几亩田还没到寿终正寝的时候,所以赵剥皮使出他那打闷棍的一手来。”冯梅生又笑了笑,向王伯申做个眼色,“伯翁何不叫逢达去跟高署长说一声,先把人放了出来?”
  “哦——”王伯申沉吟了一会儿,也就点了点头。孙逢达走后,冯梅生挨近王伯申,又悄悄说道:“姜锦生这件事,倒来的凑巧呢,借此我们也回敬赵守义一杯冷酒!”
  “哦?”王伯申看了冯梅生一眼,慢慢的走到朝外的那个十景橱前,坐在那旁边的躺椅里,“可惜这杯酒未必辣!”
  “也不尽然。”冯梅生便在写字桌前那张椅子里坐了,笑吟吟回答。“赵守义,一杯冷酒灌不倒他,十杯二十杯,也就够他受了。他那些巧取豪夺来的田地,十之八九都没有结案;我们把姜锦生弄了出来,还要教他反告一状。尽管借契上是做死了的,但何患无词……”
  王伯申点头,也笑了一笑。
  “有一个宋少荣,也小小放点儿乡账,他就能够找出七,八,十来个户头,都是被赵守义剥过皮的;可是,皮尽管剥了,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案却没结。都跟那姜锦生似的,被老赵的一闷棍打晕了去,却没断气。”
  “嗨!”王伯申站了起来,“梅生!你以为那些乡下佬就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么?”
  “怎么不敢。只要有人撑他们一把。”
  王伯申又坐了下去,默然深思,好一会儿,这才抬头看着冯梅生道:“吓他一下,这也未始不是一法。不过,我却记起了先严的一句话来:教乖了穷人们做翻案文章,弊多利少!”
  “不妨试一试。反正我们能发,也能收。”
  “好罢。这算是一着棋,先备好了在这里。可是,梅生,曾百行那边,我想来还是你去一趟。如果他口头松动,许他一点小好处也使得。”
  “这倒有八分把握,曾百行已经抛过口风。”冯梅生笑着说,又伸手到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这是家叔的回电,刚接到。”
  王伯申接过电文看了,眉头就渐渐皱紧;他卷着那电文的纸角,轻声说道:“怎么办呢?退老说柴油轮一时缺货,兼且价钱也不相宜。可是——刚才子安还巴望下月初头能够多开一班呢!”
  “怎么,水退了一点罢?”
  “哪里,哪里!”王伯申作色摇头。“子安是那么想望罢哩!这几天,哪一班船不是勉勉强强走的?昨天还冲坏了三两处堤岸,自然,也不过几亩田灌了点水,可是,咱们那条‘龙翔’险些儿吃了亏。乡下人竟敢鸣锣聚众,……要不是‘龙翔’的大副有主意,开足了马力只管走,那,那就麻烦了!”
  “哦!‘龙翔’船身本来是大了一点。”
  “说起来真是困难重重,”王伯申叹了口气,“这会儿夏秋之交,水涨了,不好走;回头到了冬天,水浅了,也不好走。
  无非是河床太浅之故。所以我打算参用柴油轮。谁知道……”他忽然苦笑一声,站起来将双手一摊又说道:“谁知道还有一位大少爷脾气的钱良材,简直要把修堤开河的责任都推在我身上!”
  冯梅生也笑了笑道:“钱良材来了么?我倒想找他谈谈。”
  “可以不必!”王伯申沉吟着说,就把打算请良材吃饭解释误会的意思告诉了梅生,又问道:“明天如何?回头我就叫逢达写请帖。就是我们自己几个人——要不要再请谁呢,你想想?”
  “或者加一个李科长。”冯梅生回答。忽然干笑了一声,他又说道:“哦,忘记告诉你了,今天早上碰到李科长,他问起那个习艺所,很说了一番好话,哪知他随手就荐两个人,还说不拘怎么,务必安插一下。”
  王伯申冷笑道:“事情还没一点头绪呢,他倒先塞进两个人来了,真是笑话!”
  “不过县署里几个科长的看法,认为此事必定能够办成。
  赵守义困兽犹斗,徒然拖延日子罢了。”
  “也许。”王伯申扬眉微笑。“赵守义也知道正面文章做不过我,所以究凶极恶,到处放野火。串通一个曾百行出来捣蛋,还不过小试其端,我猜他的毒计还多得很呢!”他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笑了笑又说道:“啊!梅生,刚才商量的那个办法,竟可以马上——”
  “马上试一试罢?”冯梅生接口说,“这个容易。明后天我找宋少荣切实谈一谈,多少就有个眉目了。”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冯梅生也就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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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梁子安的眼里,朱行健不过是一个发霉的背时的绅缙,喜欢出头说话,然而谁也不会觉得他的话有多少分量。照梁子安的意见,这么一个呆头呆脑不通时务的老头儿,根本就不用理他。但是王伯申既有命令,梁子安只好虚应故事走一趟。
  他挨到第二天下午,才到南门外百花巷朱宅,打算先找朱竞新说话。这天上午,已经落过一场阵雨,但依然闷热,没一点风。梁子安从他公司走到南门外,累得满身臭汗,又战战兢兢踱过了百花巷中那不少的积潦,待到进了朱宅大门,他的忍耐性已经达到最高限度。可是那应门的老婆子又聋又笨,梁子安明明白白连说三次“找少爷”,那婆子总回答“老爷有客”。梁子安不耐烦地嚷道:“好,那就找你们老爷!有客没客都没关系!”他不理老婆子,径自往内走。这时候便有一个青年女子的声音从空中来了:“先生贵姓?是不是找竞新呢?”梁子安抬头,却又不见人;大门内那小小方丈的天井三面有楼,旧式的木窗有的紧闭,有的虚掩,不知那问话的女子在哪一扇窗后。梁子安料想她一定是朱行健的女儿,就含笑答道:“不错,我正要找竞新兄。贱姓梁,惠利轮船公司的——”
  “呀,梁先生。请你等一等。”
  楼上的声音回答。这一次,梁子安却听准了是从右边的厢楼上来的。他抬头细看,这边的八扇木窗一律装着半截明瓦,内中也有几扇镶嵌着长方的小小玻璃。同时,他又看清了天井正面有两间房史唯物主义三个阶段。,上下门窗一概紧闭,檐前石阶上堆放着破旧的缸瓮瓶罐,还有一个半旧的特大的风炉;左厢楼下根本没有开向那天井的门。梁子安一边看着,一边心里纳闷道:“怪了,从哪里进去呢?”那聋老婆子这时已经坐在右厢房的阶前洗衣服,她的身后便是一口大水缸,缸后有一道门。但那右厢房又显然是个厨房。梁子安心里笑道:“人说朱老头儿古怪,他这住宅这才真真古怪。”
  忽然呀的一声,正面两间屋有一扇窗开了,朱竞新探出头来笑着道:“到底是子安兄。失迎失迎。可是,你等一等。”
  还要等一等,——梁子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会儿,看见朱竞新果然从厨房里出来。他拍着梁子安肩膀道:“老兄怎么走这边进来的?”说着便去搬开正面阶前的几个破瓮。
  “难道这里是后门?”梁子安说。
  “本来是前门,也是正门,不过现在,我们进出,都走隔壁袁家那大门。”这时朱竞新已经拉开了一扇长窗,便回顾道,“来罢,子安兄。里边不很光亮,……”
  原来这两间也住人,梁子安跟着朱竞新摸索而进,又走过短短一段更黑的甬道,这才到了一明一暗的两个套间,窗外是个狭长的天井。这是朱竞新住的。
  梁子安早已十二分的不耐烦,一屁股坐下就将来意说明,又悄悄问道:“有人来过没有?健翁该不会相信他们的胡说八道罢?”
  “还没听见他说起过。”朱竞新轻描淡写地回答。
  “他不知道赵守义诬告我们公司占用公地?”
  “大概还没知道。”
  “刚才那老婆子说健翁在会客——”
  “噢,”朱竞新笑了笑,“不相干。子安兄,你和老头子当面谈谈如何?”
  “也好。不过,他有客——”梁子安向朱竞新看了一眼,“不要紧么?是哪一个?”
  朱竞新又笑了笑道:“你见了面就知道是谁,反正不是赵守义就得啦!”
  梁子安听这么说,就很不高兴,干笑了一声,心里却想道:今天这小子拿起腔来了,说话是那么闪闪烁烁。梁子安本来就不乐意这一趟差使,现在简直觉得大受侮辱,但这样不得要领就回去,王伯申跟前又不能销差。他望着窗外那狭长天井里的几棵秋海棠,又干笑一声,装出半真半假的神气,故意奚落着朱竞新道:“嗨,老兄,不要卖关子了!回头请你吃小馆子。放心,我们公司里从没一次要人家去当差!”
  “不过有时候也过河拆桥。”朱竞新毫不介意,反而涎脸笑着回答。“那自然为的是老兄贵忙,事情一过就忘得精光。”
  梁子安回过脸来,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心里却又骂道:这小子,当真狂了,许他吃小馆子,他还不大乐意似的!可是不等梁子安再开口,朱竞新早又笑着又说道:“喂,你们那个什么习艺,快开张了罢?人家都说这是新玩意的大锅饭……”
  “哦,呵!”梁子安打断了朱竞新的话;好像猜透了对方的心事,他又斩斩截截说:“那还谈不到!而且,习艺所是习艺所,轮船公司是轮船公司。”
  “不过,总是王伯申先生的事,对么?”朱竞新也针锋相对地回答,忽然站起来,一脸正经又说道:“子安兄,你不是要看看家严么?我去请他下来罢。”
  梁子安正在犹豫,朱竞新怪样地笑了笑,转身便走。梁子安忙即追出去叫道:“不忙!竞新,回来,我还有话!”
  朱竞新站住了,回过头来,还是那么怪样地笑着。梁子安满肚子的不痛快,走近一步,大声说道:“不用去打扰他老人家!”他拉着朱竞新回来,但在门楣下又站住了,冷冷地笑道:“光景赵剥皮他们这几天在那里大放谣言,说王伯老这回可糟了,说他急得什么似的,四下里托人出面调停,竞新,光景你听到了这些谣言罢?——”他顿住了,等候对方的反应,然而朱竞新一言不发。这时天色异常阴暗,他们站在门框边,简直彼此看不清面貌,梁子安仿佛觉得朱竞新那一对善于表情的眼睛在那里狡狯地睒着;梁子安生气地放开了朱竞新,踱回房内,一面又说道:“笑话!简直是笑话!大家等着瞧罢,赵剥皮迟早是一场空欢喜!不过那些相信谣言的人,可也太没眼色!”他突然转身来,紧瞅着朱竞新,又把声调提高:“至于我们公司里堆放煤炭那块空地,——嗯,这件事,他们简直是无理取闹。王伯老不过是敬重健老先生的意思,叫我来随便谈谈,竞新兄,你可不要误会呵!”
  “一点也不误会。”朱竞新若无其事笑着回答。
  梁子安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就起身道:“好,很好,那么再见,打扰打扰!”
  朱竞新也不留他,但又不起身相送,只顾抱膝微笑。
  梁子安瞧着朱竞新这样做作,又动了疑心,正没主意,忽见朱竞新站了起来,轻声说道:“嗨,老头子来了!”梁子安回头看时,小天井对面那一段短短的走廊上,满脸红光,腰挺背直的朱行健,正踱了出来。他已经看见了梁子安,隔着天井,就举手招呼道:“啊,果然是子安兄!怪道小女说是轮船公司的。”
  梁子安也连忙拱手道:“听说健老有客,不敢打扰……”但是朱行健已经到了那走廊的尽头,踱进一道黑洞洞的小门。一会儿,朱行健兜到这边来了,一进门,就说道:“满天乌云,大雨马上又要来了;竞新,你去瞧瞧我那书橱顶上的瓦面,到底漏的怎么样。”
  朱竞新恭恭敬敬应着,但又不走,却去老头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便垂手站在一旁,好像等待老头儿的吩咐。
  朱行健皱了眉头,轻声说一句“真是胡闹”,沉吟有顷,又说“回头再看罢”,这才转身和梁子安周旋;他那小声而充满了热忱的谈吐,立即把这小小屋子里的空气弄得温煦起来了。
  但是梁子安还是满心的不自在。他认为朱氏父子的耳语一定和他有关——“自然,他们乐得趁这当儿,打几下冷拳,”他这样忖量着,而当朱竞新悄悄退出的时候,他这怀疑几乎得到证实:他仿佛瞥见“这小子”跟那老头儿使了个颇有内容的眼色。
  这当儿,朱行健正在慨叹着雨水太多。他凝视着梁子安的面孔,好像告诉他一个秘密似的低声说道:“这几天里头,下来了多少雨?你倒猜一猜。咳,光是今天上午那一场,我大约量一量,——你猜是多少?嘿,三寸是足足有的!可是你瞧,还没落透呢,雨云四合,蜻蜓乱飞,马上有一阵更大的要下来!乡下人早就在踏大水车了,无奈河里的水面还比田里高些,要是再来几寸雨,今年的收成,真是不堪设想的!”
  “哦,哦,刚才那一场雨,竟有三寸么!”梁子安也颇为愕然,就想到公司里那条“龙翔”是否还能开班;但这想念,只一闪就过去了,他带点试探的意味又问道:“不是健老还有客么?请自便罢。”
  朱行健微微一笑,并没回答,却眯细了眼睛瞧着梁子安,那姿势就跟他在放大镜下观察一只跳蚤仿佛;忽然他笑容渐敛,把身子挪前些,小声说道:“有一件事,打算递个公呈。论这件事,也和伯申利害相关,所以,我们打算邀他——嗯,共策进行。刚才,钱良材在这里,我们仔细商量过……”“呵,钱良材来拜会健老?”梁子安失惊地这么插一句,顿然悟到朱竞新先前那种闪闪烁烁的腔调不是没来由的,而且自己的猜疑也全然有据。“哦,商量什么呢?”
  “我们都觉得西路的河道一定要好好的开浚,”朱行健正容继续说,“不过,良材以为眼前救急之计,还须……”“哎,嗨,”梁子安苦笑着又羼言道,“他是打算先把堤岸加高的。”
  朱行健点头,又慢吞吞说道:“但是仓卒之间,哪里来这笔款子?而且,一面修筑,一面你们的轮船又天天在那里冲打,也不是个办法。所以我们打算邀请县里的绅商联名上个公呈,先要你们公司里停这么几班船;这是地方上的公益,伯申自然义不容辞!”
  “哦——”梁子安怔住了,说不出话;这时他才知道事情又有新变化,王伯申简直有点儿“四面楚歌”的样子。
  “至于修筑堤岸的款子,我还是以为应当在公益款项内筹措;不过轮船公司也应当见义勇为,捐这么一个整数。况且,河道淤塞,轮船公司也不能说不负一点责任,开浚以后,轮船公司也不能说没有好处;伯申见事极明,自然不会吝惜那么区区之数。”
  “可是,健老,”梁子安着急地说,“这一层,良材也和伯翁谈过,无奈数目太大,公司里碍难允承。”
  “那倒未必然!”朱行健笑了笑,“你们去年红利有多少?”
  梁子安一看情形不妙,连忙转口道:“这个,健老,你还有些不明白敝公司章程的地方。敝公司章程,公益捐款每年有规定的数目,总共不过五六十元。如果有额外的开支,便得开临时股东会付之公决。王伯翁虽然是总经理,也不便独断独行。”
  “嗨嗨,子安,你这,又是来在我面前打官话了!”朱行健眯细了眼睛,和善地说:“章程是章程,然而,谁不知道伯申是大股东?他要是愿意了,股东会中还有哪个说半个不字?他何妨先来变通办理,然后提请追认?何况这又不是他一个人的私事!”
  梁子安满头大汗,无言可答,只有苦笑。他躁急地摇着扇子,肚子里寻思道:“真是见鬼,这一趟是白来了,反又惹起节外生枝。”但是朱行健的一对小眼睛逼住他,等他说话,没奈何,他只好讪讪地反问道:“那么,健老的意思打算怎样?
  我回去也好转达。”
  朱行健想了一想,就说道:“如果你们公司里自己先停开几班,那么,这件事就省得再动公呈了。”
  “嗯!”梁子安从喉间逼出了这一声,就站了起来,走到窗前。
  “至于修筑堤岸,开浚河道呢,最好伯申也在我们的公呈中列个名,而且——而且最好把自愿认捐若干的话,也叙进去。”
  这一次,梁子安连“嗯”一声的勇气也没有了;他转脸看着朱行健,好像不大敢相信自己没有听错,又好像在等候着朱行健再有没有话。
  朱行健也到窗前向天空一望,便皱着眉头小声说道:“大雨马上要来了!可怕!所以子安,你得转告伯申,就看我们能不能赶快设法,切切实实挽救这年成。”
  梁子安仰脸看天,果然密层层的乌云中间,电光一亮一亮的闪动,而且雷声也隐约可闻。他心里有点慌,什么赵守义诬告他们占用学产公地的话,他也不想提了,推说恐怕淋了雨,便匆匆告辞。
  朱行健送客回来,经过那同住的袁家门口时,便想进去找那小学教师袁维明谈天。可是这时疏疏落落的大雨点已经来了,他猛然记起他那自制的简陋的量雨计,早上试用的结果,很有些不大准,趁这大雨将到之先,应得再去修整。他急急忙忙绕到那堆放一些破旧瓶罐缸瓮的小天井内,一面又唤着朱竞新,要他来帮忙。连唤了几声,还没见人来,但是那雨点越来越紧。朱行健惟恐错过时机,只好自己动手,搬弄着几个大瓮和玻璃酒瓶——这些东西便是他的自制量雨计。
  这时候,朱竞新和他的义妹克成小姐正在前院楼上有一点小小的纠缠不清。朱小姐的卧室,就是她父亲的卧房的后身,隔着板壁,可是除了通过前房,别无进出的门。她老是尖着耳朵,提防她父亲忽然走上楼来。她神色不定,每逢楼下有响动,就心跳得很;她几次催竞新走,然而朱竞新却就利用她这畏怯的心情,故意赖在那里,好使她不能不答应他的要求。
  他们这样相持有几分钟了,忽然朱小姐浑身一跳,慌慌张张低声说道:“你听,——那是爸爸的声音。就在楼下。”“没有的事,”朱竞新连侧耳听一下的意思也没有。“那个客人,至少要和老头子噜苏半个钟头。”
  朱小姐似信不信侧耳又听了一会儿,就又说道:“不管怎的,你还是下去好些。再不然,我们一同到楼下书房里。”
  “那么,你给不给呢?”朱竞新说着就把身子挪近些。
  “嗳,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么,我也——”
  “可是今天早上你答应我,等老头子睡中觉,就有。”
  朱小姐不作声。看见朱竞新又挨过来,便挪开些。
  “当真这一次是借给朋友的。我已经答应他了。这会儿又没有,怎么对得起朋友。”朱竞新说时满脸愁容,把手指的关节捏得剥剥地响。“而且我也不好意思再出去见朋友。”“嗳,真是冤家!”朱小姐叹口气说,“叫我怎么……”她看了朱竞新一眼,却又不说下去。朱竞新那种没精打采的嘴脸,比老头子的正色庄言,更使她难受,每次她瞒着父亲偷偷满足了竞新的需索以后,便觉得是犯了罪:一来是畏惧,一来是羞愧。每次她都用“下次再不敢了”的私自忏悔来减轻内心的负疚,但是,搁不住竞新的一番花言巧语,她的心软了,再加上愁眉苦眼,唉声叹气,她便心慌了,——在柔肠百结的当儿,她每每抱怨父亲当初既然打算把这竞新作为赘婿,干么又认为义子,而现在既要始终作为义子了,干么又这样放在家里,长年长月弄的她心神无主。
  “早半天你答应得好好的,”看见朱小姐不开口,竞新又变换了纠缠的方式,“我就去告诉了那个朋友,允许他晚上有;人家也是等着派用场的。现在你又变了卦,那我——我只好向爸爸开口。不过,老头子要是问我,为什么去答应了人家?咳,妹妹,我要是不说妹妹先答应我,那又该挨老头子一顿臭骂了,要是说呢,又怕你受了委屈。妹妹,你替我想想……”
  “嗳哟,你要我死了,真是!”朱小姐恨恨地轻声说,然而她的眼光却并无恨意。“早上是听错了数目呀。如今叫我怎么变得出来?”
  “我知道你会想个法儿变出来的!”朱竞新接口说,涎脸笑着又挨近些,“不是你变过么?好妹妹,我给你磕头……”他双手放在朱小姐膝头。朱小姐惘然不动,只把腰肢略扭了扭,但随即忽然惊跳起来,脸色惨变,低声急呼道:“爸爸来了!”便推着竞新要他走。
  竞新也一怔,但随即笑道:“不是爸爸,这是下雨。”他乘势拉住了朱小姐的手,想把她揽在怀里,朱小姐满脸惊慌,又不好高声,只是急促地说:“你不要死缠,当真是爸爸的声音,爸爸在叫你!”她推开竞新,想要夺路而走。竞新却又退一步,拦在门口。这当儿,雨声在瓦面急响,如果老头子真在楼下唤人,甚至跑上楼来,也不会听到的。朱小姐急得心头乱跳,说不出话来,低了头,落下几滴眼泪。
  竞新也在担心着朱行健会突然上来,又看见朱小姐急得哭了,便垂下手,侧着身子,低声告罪道:“莫哭,莫哭,妹妹,我去,我这就下去!”
  但是这样温柔的安慰倒使得朱小姐心里更加难受;委屈和怜爱搅在一起,逼着她的眼泪止不住滚出来了。朱竞新也慌了,怔怔地望着她,没有了主意。平日之间,为了哄骗朱小姐,他那张嘴甜得跟蜜糖似的,但此时天良激发,动了真情,他倒想不出该怎样开口。他忸怩地再说了一句“我就下去”,便转身急走。
  他到了楼下书房里,便又后悔不该这样撇下了朱小姐;他要听听楼上的动静,无奈那雷雨震天撼地而来,便是屋顶坍了也未必能够听到。他看着窗前那瀑布似的檐霤,只是发怔。
  忽然他惊觉似的回头一看,却见朱行健已经在面前了,肩头的衣服湿了一大块。朱竞新赶快站起来,恭恭敬敬走上一步,老头子却已问道:“你到哪里去了?怎么刚才老叫你不来呢?”
  “刚才——”朱竞新有点着慌,“哦,是不是刚下雨的时候?哦,肚子急了,我上……”
  “打算叫你帮着弄好那个量雨计的,”朱行健慢吞吞说,一面就脱下那件湿衣服。朱竞新赶快去接了来,乘机就说道:
  “那我马上就去。”
  “用不着了。我已经弄好。”朱行健坐下,一面又望着窗外那倾盆大雨,自言自语道:“这比早上的还大些。”这时候,朱小姐也悄悄地进来了,看见老头子光着脊背,竞新手里又拿着一件湿衣,弄得莫明其妙。
  “克成,”朱行健转脸对女儿说,“你去拿一件——啊,怎么你的眼泡像是哭过的?哦,你过来我瞧瞧,是不是风火。”
  朱小姐怔了一下,还没回答,旁边的朱竞新却急得什么似的,他知道他这位义妹不善于撒谎。他连忙插嘴道:“恐怕是的,这几天外边害眼的人很多。”
  “不是,”朱小姐回答了,有意无意的朝竞新笑了笑,“那是——那是刚才竞新哥爬到书橱顶上看漏不漏,撒了我一眼灰尘,揉红了的。”说着她向竞新手里取了那件湿衣,又说道:
  “爸爸,我给你取衣去。”
  朱行健信了女儿的话,然而还有点不大放心,望着女儿的背影又嘱咐道:“就是灰尘迷了,也该用硼酸水洗一下;你们年青人总是贪懒,不肯在小事情上用心。”
  于是引动了他的谈兴,又把说过多遍的关于“微生虫”的话儿搬演出来了。他眯细着眼睛,看住了竞新的面孔,从“微生虫”之以恒河沙计,说到“微生虫”之可怕,因而又说到灰尘之类就是“微生虫”的家,所以“克成眼里撒了灰尘,真不该用手揉”,又抱怨竞新为什么不关心他妹妹,任凭她胡闹。
  突然他打住话头,想了起来似的问竞新道:“啊啊,那件东西到底好不好?”
  “什么东西?”竞新茫无头绪。
  “哎!你们青年人总是心野,一会儿就忘了。刚才梁子安在这里的时候,你赶忙偏要说,这会儿倒又忘了!”“哦!”竞新恍然大悟笑了笑,“爸爸是问石师母那个儿子石保禄来头的那架显微镜么?”
  “对啊!”朱行健霍地站了起来,走到竞新面前,躬着腰又问道:“到底怎样?你见过没有?哪一国的货?什么牌子?几百度?……”朱小姐拿衣服来了,他接在手里,也不穿,看住了竞新的面孔,立等他一篇详细的回答。
  “石保禄那家伙认为是奇货可居,简直不肯让人家先看一看。”竞新有点着慌似的说,他没想到老头儿会提出那么多的问题来。
  “不让人家看一看?真是胡闹!那么,你也没问问他究竟是怎样的货色?”
  “问是问过了,”竞新站起来,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倒像那些问过的话忽然逃散,此时他必须找它们回来。他随口胡诌道:“大概是德国货,茂生洋行的牌子,几百度敢许是有的,哎,石保禄那家伙简直是——不成话,他说:存心要呢,讲好了价,再给东西看!”
  “真是胡闹!”朱行健一面穿衣,一面说。
  “他要五百块钱呢!”
  “真是胡闹!”朱行健发怒似的大声说,一手扣着衣纽,一手摸着下巴,慢慢地踱了几步,又小声的摇着头道,“真是胡闹!”
  踱到他那惯常在那里打中觉的贵妃榻旁边,他就歪在榻上,闭了眼。
  雨声还是压倒了一切。朱竞新悄悄地踅到书房门外,然后反身向门内的朱小姐招手。朱小姐也轻手轻脚走出去了。但是竞新睒着眼睛不知说了句什么话,朱小姐把头一扭,又走进书房里,索性坐在窗边,和榻上的父亲,门外的竞新,刚好成为品字式。她低了头,决心不再理睬门外的竞新了,但不多工夫,她又慢慢抬起头来,望着门外,忽地扑嗤一笑。接着她又轻盈地站起来,正待举步,可巧朱行健蓦地睁开眼,直望住了朱小姐的脸。
  “克成!你知道么,”朱行健慢吞吞说,“有一架显微镜,有什么好处?”
  朱小姐只觉得两耳灌满了嗡嗡喤喤的闹声,总没听清她父亲的话;她含糊地“哦”了一下,心头卜卜跳着,跑到她父亲面前。
  “有一架显微镜,”朱行健一字一字咀嚼着说,“那我们的眼界就会大大不同了。许多看不见的东西就能看见了,看不清楚的,就会看清楚了;我们那时才能知道造物是何等神妙,那时才知道我们真是井底之蛙,平常所见,真只有一点点!”
  朱小姐总没听全她父亲的话,然而照例点着头,装出用心在听的样子。
  “一滴水就是一个须弥世界;一只苍蝇的眼睛,也是一个华严世界。”朱行健莞尔笑着,坐直了又说。“克成!你想一想,苍蝇眼睛里的奥妙,我们也可以看见了!”
  “哦,眼睛的奥妙……”朱小姐随口应着,心里却在想着竞新此时是否仍站在门外,也想到竞新那一双会勾摄人家的心灵的眼睛。
  “对了,什么都有我们看不见的奥妙,然而有了显微镜就都能看见了。”朱行健兴奋起来了,忽然捶着榻叹气道:“然而,石保禄,传道婆的儿子,俗物,懂得什么!真是胡闹!”“爸爸!”朱小姐忽然问了,同时脸上红了一下,“有些看不见的东西也能用显微镜照出来么?”
  “都可以。”朱行健不加思索地回答。
  “那么,一个人肚子里的心事也照得出来了;那么,爸爸,一个人的真心假心也能够照出来罢?”
  朱行健怔了一下,这才笑了笑道:“这些么,大概将来也可以照一照。”
  “嗳!”朱小姐感到失望,便低了头;竞新那讨人欢喜但又不大能够捉摸的眼睛又像两点星光似的在她面前闪了一下,同时,她又觉得这位连苍蝇眼睛里的奥妙都要看一看的父亲,却永远不想朝女儿的心里望一眼。她不由的轻声叹了口气,侧过脸去,偷偷地在眼皮上揉一下。
  大雨还在滂沱直泻,书房里更见得阴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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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小时后大雨停止了。
  天空依然那么阴沉,电光时时从密云中漏出,雷声还在响,老像有什么笨重的木器拖过了楼板。
  钱良材刚从街头回来。眉棱上堆满了忧悒,他独自在房里翻看隔天的上海报纸,时时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
  隔壁房里,传来了移动家具的声音。恂如还没布置好他那房间。昨天晚上,他说他要搬到东院这朝北的平屋内,以便陪伴良材;当时谁也不曾介意。哪里知道今天一早起,他就扣留了店里的赵福林但认为这种发展的动力是由于人先天具有的“自我完善能,又不理少奶奶的唠叨,连那个向来只做细活的祝姑娘也调来了,大模大样地搬“家”了。东院朝北的平屋,一共是三间:正中一间,本来像个小客厅,此时招待着良材,东首一间是恂如作为书房的,西首一间向来堆放些不相干的破旧家具,现在恂如要把这一间变做书房,而书房则改成他的卧室。这一下调动,可就闹的满家大小不安。
  从早晨起,恂如专心办这件大事。大雨的当儿,他也不肯歇一歇。他躲在这未来的卧室中,只在吃中饭的时候出去一次,指挥着赵福林和祝姑娘,聚精会神要布置出一个称心满意的自己的房间,倒像这是他一辈子的归宿似的。
  从早晨起,恂少奶奶也不曾到这里来望过一眼。隔了一个天井,从老太太和姑太太的房里,常有恂少奶奶的声音传来,然而恂如也好像不曾听见;当祝姑娘被少奶奶在半路上截留,好久不见再来的时候,恂如只叫赵福林去找,自己却皱着眉头,在屋子里打旋。
  老太太和姑太太也不以恂如这番举动为然。因为恂如说是特地来陪伴良材,姑太太还正式加以阻止,可是恂如除了苦笑,一言不答,只顾忙着布置他那房间。
  钱良材虽然知道这件事,并没把它放在心上;他也是一早起就忙着他自己的事,总不曾到隔壁房里去过。现在,他耳听的是隔房的嘈杂的声音,眼看的是漫天一片阴沉沉的雨云,心里想的却是钱家庄的堤岸。他把那些报纸折叠起来,自言自语道:“两天了!来了两天,一事无成,雨水倒多了好几寸!”
  他想起了他和朱行健的谈话,觉得朱行健发起的什么公呈,未必马上就能成为事实,然而这满天的乌云是不肯等待人们的。他就决定了主意:他不能等待。
  走出自己的房,良材就看见小婢荷香躲躲闪闪地在隔房的门口张望。良材跑过去一看,只见恂如朝里站着,书桌椅子杂乱地堆在房的一角,那赵福林对着一架小铁床发怔,好像这架独占了全房中心地位的小铁床倔强地不肯听他使唤。“对着那墙角,懂了罢?对角摆懂么?”恂如不耐烦地说。但是赵福林依然站在那里发怔。从上午就被那些木器搅得头昏的他,此时怎地也想不通一架床如何能对着墙角摆。而且他又心里不服:好好地早已摆的整整齐齐了,干么又要翻新花样?
  良材转身望着天井里那棵槐树,浓密的绿叶还在滴落水珠。槐树旁一口很大的金鱼缸,水满满的,不知谁家庭院吹来的一些梧桐瓢儿,像小船一般在水面漂荡。一匹死金鱼,白肚子翻上向天,也挤在这些“小船”中间。
  看了一会儿,良材忽然又转身走到恂如那房的窗前。这时候,恂如已经亲自动手将那架床摆好,正在考虑如何把那个书桌也安放的不落“俗套”。良材隔着窗唤他道:“恂如!我打算明天回乡下去!”
  恂如没有听清,抬头朝良材看了一眼,淡然答道:“很好,明天你有工夫,我们可以长谈了。”
  “不是,明天我要回去!”
  “嗯,明天?”恂如怔了一下方才回答。“何必这么性急呢!”
  他又惘然苦笑。
  “有要紧的事。”良材觉得恂如有点心神不属,便不多说,只加了句“回头再谈”,就走过天井,打算把明天回去的意思告诉那几位长辈,并且要对老太太提的亲事作一个明白的表示。
  老太太正和姑太太谈着今年的收成。姑太太也在担心西路发大水,她家的稻田不知道要不要紧,听得良材说明天就要回去看看,老太太倒很称赞他“事事肯留心”,却又问道:“刚才顾二拿进个请帖来,明天有人请你吃中饭呢,你去不去?”
  良材陪笑答道:“我刚回来,还没知道,帖子在哪里,不知道是哪家的?”
  “就是王伯申。”姑太太说。“恂如已经替你代知了。”
  “哦,原来是王伯申,”良材笑了笑,他那浓重的眉梢轻轻一耸。“可不知道他请几个客,还有的是哪些人?”
  “这可要问恂如了。”
  “不必,反正我不去。回头叫顾二去谢谢就算了。”良材沉吟着说。
  “也许有什么事他要和你商量呢?”
  良材微笑,还没回答,姑太太又说道:“也许你昨天跟他商量的什么轮船冲坏了堤岸要他捐钱来修——这件事,他意思又有点活动了罢?”
  良材侧着头,笑道:“妈妈以为王伯申会这样慷慨?昨天他一毛不拔,今天倒赔上一桌酒席又来掏腰包了么?”
  老太太和姑太太也都笑了。老太太说:“王家的人,没便宜不做事,少跟他们来往倒也罢了。不过,良少爷,才来了两天,怎么就回去?家里那些事,老苏总该懂得怎么办的;你不放心,写个字条去吩咐他就得了。”
  姑太太也说道:“你出个主意,只交给老苏去办,倒好些。”“老苏呢,这一点事,原也干得了的。”良材慢慢回答,笑了一笑。他懂得这两位老人家的齐声劝阻,是怕他一回去了就要大刀阔斧的干起来,多花钱。昨天从王伯申那里呕气回来,他不就说过这样的话么:“王伯申自私自利,从头到脚一副守财奴的骨头,可是他偏要混充大老官,开口公益,闭口地方上的事,好像县里没有了他,大家就活不成似的,甚至还说他办轮船公司也是‘服务桑梓’,自己毫无好处:哼,他没见过世面,我倒存心要教给他,如果要争点名气,要大家佩服,就该懂得,钱是应当怎样大把的花!”良材和他父亲一样的脾气:最看不起那些成天在钱眼里翻筋斗的市侩,也最喜欢和一些伪君子斗气。在鄙吝人面前,他们越发要挥金如土,说是“气他们一下也好”。姑太太平日最不放心的,也就是良材这种“大老官的脾气”。如今看见良材和王伯申呕气,自然就防着他这“脾气”的发作。
  当下良材想了一想,眉梢一扬,就又接着说道:“可是我不大放心老苏那种婆婆妈妈的做品。不论干什么事,他老守着他那一板三眼。可是,天要下雨,山里要起蛟,河里要涨水,田要淹没,这都是不肯等人的,自然也不会等候老苏。我想还是回去好。”——他的眼光移到他嗣母的脸上,“我不打算和王伯申斗气。我只想把自己的事情办好。近来跟人斗气的兴致也差了许多了,王伯申那样的人到处全有,天天能碰到,要斗气也斗不了那么多啊!”
  说着他就笑了,又加着道:“老太太,妈妈,你们尽管放心罢。”
  看见良材这么揭穿了说,姑太太倒不好再阻拦了。老苏办事只有个一字诀“省”,姑太太知道。老苏把现在的一个钱还看成三十年前一样,姑太太也知道。良材的顾虑是有理由的。而且嗣母和嗣子到底不同亲生,姑太太对良材总存着几分客气,姑太太朝她母亲看了一眼,点着头,又叹口气道:
  “去年闹虫子,今年又发大水,天也变了!”
  良材说那番话的时候,老太太闭紧了嘴唇,伸出了下巴,很用心地在听。她一会儿看看良材,一会儿又看一下姑太太,末了她才笑一笑说道:“跟人家斗气,最不合算。从前俊人跟人家斗气,总算回回是他占了上风的,可是,他自己哪一次不是憋着满肚子的气?事情没完的时候,他倒还有说有笑,兴致怪好,事情一完,他可发起闷来,这就匆匆忙忙要出门逛逛,南京北京游玩一回。他老这么说:‘别瞧我又占了上风,我还是闷的很,我看不惯!’良材,也许你还记得?”
  “自然记得。”良材恭恭敬敬回答,每逢提到他父亲生前的言行时必然会引起的虔敬与思慕的心情,又油然而来。他的脸上忽然红了一阵,眼睛也越发光芒四射了,正像好多年前他站在父亲的病床前,一边听着父亲的谆谆嘱咐,一边如同父亲的那种刚毅豪迈的力量已经移在他身上,他那时也只用“记得”两字来回答,来代替他心中的真挚而奋发千言万语也说不尽的情感。
  “三老爷这样的人,老天爷会不给他寿!”姑太太也叹息着说。“他比他哥哥还少活了两年。自从三老爷故世,一连串不如意的事儿就到了钱家,几年工夫,人丁兴旺的一家子,弄成如今这冷清清的门面。小一辈的,就只剩下你一个了,——良材!”姑太太眼眶有点红了,但又勉强笑了笑道,“怪不得老苏常说,三老爷是镇宅星,他一走,家里就改了样。可是,老苏又常说——”姑太太转脸看着老太太,“良材活脱是三老爷转世,正该良材来重整门户,再兴旺起来!”
  这一番话,勾起了各人的心事,而良材更觉得满肚子里像有个东西在那里回荡奔突,又好像全身的骨节里都涨满了力,可又没处使,也使不出来。正在这样又兴奋又有点迷惘的当儿,他猛可地听得老太太问道:“良少爷,前天讲过的许家的亲事,你的意思到底怎样?”
  良材不防老太太先提起这话儿,倒怔了一下,一时之间想不定该怎样回答。
  老太太看着良材的面孔,慈和地微笑。
  良材脸又红了,好像有点忸怩,还是没有回答。对于这件事,他的主意原是早已决定了的:“不愿。”为什么“不愿”呢?他自己也说不出。去年他还见过许静英,在他的记忆里,静英何尝不是个出色的女子,因而他也能理会到外祖母那一片慈爱的苦心,甚至还感激她;然而他还是“不愿”。
  两位老人家的热望的眼光都射在良材的脸上,那样的温和,慈爱,使得良材感到惶恐;他知道他要是直切说个“不”,便将给她们莫大的痛苦,那简直是罪恶。
  “外婆疼爱我,难道我还不知好歹么?”他缓缓地开口了,心却激动得很,一面不愿改变他的决定,一面又生怕伤了老人家的心,他低了头,正想轻轻说个“不”字,忽然又一转念,马上又抬起头来,勉强笑了笑,对他嗣母说道,“妈妈,好像前些时候我告诉过妈,一个相面的,省城里有名的什么铁嘴,给我排过流年。”
  “哦?”姑太太摸不着头脑。
  “嗯,妈也许忘了,”良材又笑了一笑,汗珠从他鼻尖渗出来,脸更加红了。“省城里那个——那个张铁嘴,我请他排过流年,张铁嘴是很有点名气的,他判定我,这三年之内,流年不大好,嗯,不利!”
  “啊,他怎么说?”老太太歪着头,聚精会神在听。良材不敢抬头望她。姑太太眉尖微蹙,怔怔地看住了良材,心里却在诧异,为什么良材谈起相面算命和什么流年来了。
  良材拿出手帕在脸上擦一把,轻轻叹口气,决心胡诌到底:“他说什么?他说我——我将来有五个儿子,五个儿子!”他装作拭汗,却把手帕覆在脸上,话调转快,“可是,三年之内,我要是娶了亲,便主克妻,而且要是娶了个生肖属马的女子,她还要克夫呢!”
  室内忽然异常寂静,良材似乎听得自己的心跳的声音,室外那槐树却簌簌作响,似乎天又在下雨。
  良材取下手帕露出脸来,吐一口长气又说道:“老太太,相面的说三年之内,我是去年春天请他排的,还有年半多一点!”
  老太太慢慢点头,闭了眼睛,不说话。
  姑太太显然是不相信的,但也不揭穿,只干笑道:“你排过流年么,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呢!”说着又朝良材看了一眼。
  良材赶快别转脸,打算找机会溜走。可是老太太郑重其事问姑太太道:“阿瑞,静儿的生肖是不是属马的?”
  看见老太太那么认真,良材心里更加负疚,觉得用这样的诡计去欺骗这位慈和的老人家,是万分不应该的;同时又忽然对于那个许静英也抱歉起来,干么平白地咒她要克夫呢?趁着姑太太还在沉吟的当儿,良材忙即接口道:“也许是我记错了。那相面的大概说属羊的不利,不是说属马的。反正这都是我的事,我的流年不那个……”
  “不管是羊是马,光景这件事要过这么一年半载再谈了,——良材,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姑太太用她惯有的朗爽的口吻说,多少还带几分锋利。
  这时候,良材也恢复了内心的平静,便庄重而恭谨地点着头。
  老太太也瞧出几分来了,叹口气道:“也罢。我们做老人的,替小辈操心,也只能到这地点。可是,良少爷,你要记得,你是兼祧了两房的,钱家的香火,就只在你一人身上呢!”良材连忙站了起来,应着“是”,同时也就打算抽身退出。
  但是姑太太又说道:“要是连四房里都算上,良材还是顶了三个房头的香火的;四老爷虽则还没成家就去世了,他这一房到底不好抹掉的!”她转眼看着良材,“现在什么都有新法旧法,可是我想来难道新法就不要后代了么?三老爷是我们钱家第一个新法人,也还是县里第一个新法人,可是他把儿子女儿这才看得重呢!良材,你小时是你妈妈自己喂奶的。干么我们这样人家连个奶妈都不雇呢?三老爷不许!他说:要人家扔下自己的孩子来喂别人的,不论怎地总不会处处留心。他又说:吃奶像三分,奶妈总是出身低微,小家气,说不定还有暗病。这些都是我亲眼看见,亲耳听到的。三老爷就把儿女看得比什么都重些!”
  “是!”良材陪笑说,“妈的话我都记住。”
  外面果然又在悉悉簌簌下雨了,天气却反开朗了些。良材想了一想,便又坐下,打算提起精神陪两位老人家谈话,补救他的负疚。
  “三老爷是好人!”老太太点着头说,“只有他帮忙别人,从没见他沾人家的光。一定有好报。我小时老听得人家说:四象八条牛。这是县里的大户。可是现在就只剩你们家一头象了,别家都败的没个影踪了,可见钱家的祖德厚,将来还要发的。”
  “啊哟,妈倒说得好!”姑太太笑着接口说,但又叹口气道:“不过钱家到底也差了,算不得象了,只能算是一条瘦牛。”“唔,”老太太点着头说,“可是如今那些人家哪有从前的大户那么底子厚呀。如今差不多的人家都讲究空场面了。哪怕是个卖菜挑粪出身的,今天手头有几个钱,死了爷娘,居然也学绅缙人家的排场,刻讣文,开丧,也居然有人和他们来往;这要是在三十年前呀,哪里成呢?干脆就没有人去理他。”
  “可不是!从前看身分,现在就看有没有钱了!”姑太太应和着,“那些人也都是短命相,今天手头有几文,就充阔佬,就花。”于是谈话就转到两位老人家在数十年中所见的一些人家的发迹和衰落。这是永不会枯竭的闲谈的材料。她们从亲戚世交讲到自己,又忽而跳到一些不相干的人家,然后又回到亲戚世交;她们从二十年三十年前讲到现在,又从现在讲到她们的幼年时代,乃至从父辈祖父辈那里听来的陈年老话。
  这一切,有些是良材已经听见过不止一遍了,有些却觉得很新鲜。他时时插几句,问这问那,也加点他自己的意见。直到老太太觉得有点倦了,良材方始退出,赶快准备他自己明天回乡下去的事情。
  晚上,雨也停止了,铅色的天居然露出几大块青空,半轮月亮躲躲闪闪在云阵里钻过。恂如总算把他那间房布置好了,似乎大事已成,心也定了,这才想起良材明天就要回去,而且良材来了后,自己还没跟他好好谈过。
  东院楼房的上层,是所谓走马楼的式样,朝北的走廊也还宽阔,而且楼上既不住人,这里就比什么地方都幽静。恂如特地找了这个地方,准备要告诉良材许多话,也希望从良材那里听到许多意见。
  但是,约略谈了几句县里的近事,以及良材赶紧要回去的缘故,两个人忽然没有话了。
  良材手托着下巴,侧着头,望着天空几朵浮动的白云渐渐移近月亮旁边。恂如惘然看着良材的面孔,心里乱糟糟地,再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心里的事又多又复杂,然而认真一想,倒又拣不出几件是值得郑重其事赶在百忙里告诉人家。他这样想着,就自己笑起来了。良材回过脸来看了恂如一眼,不由的也微微一笑。看见恂如那样神色不定,良材就说道:“恂如,你总得想点事情出来自己消遣,自己排解;老是这样发闷,一会儿觉得自己好比坐监牢,一会儿又抱怨日长如年,都不会于你有好处。”
  “哦?”恂如有点吃惊,睁大了眼看着良材,好像说:怎么你就同看见了我心里似的!”
  良材似乎也懂得恂如的意思,笑了笑又说道:“那一天我接到你那封信,倒吓了一跳;照你那封信里的口气,简直就要自杀。不过我又一想:大凡人写信总写得浓重些,信里发发牢骚,无非是一时的感情作用。后来,婉小姐来了,我又问她……”
  “啊,你问她哪些事?”恂如发急地羼言,“她怎样回答?”
  “我只问她,你在家里作什么消遣?心境如何?——可是我并没拿出你的信给她瞧。”
  “嗳!这就很好!可是她说些什么?”
  良材想了一想道:“也没说什么。只说你为了家务,常常心里烦躁罢了。而且多半是自寻烦恼,庸人自扰!”
  “嘿!这是婉姊的看法。婉姊自然觉得天下无难事呵!”
  “但是这两天我冷眼看来,你那封信里的牢骚还没说明白你心里的实在的烦恼!”
  恂如听了这话又怔住了。可是随即兴奋地拍着腿说道:
  “可不是!良哥,你是我的第二个知己!”
  良材笑了笑,炯炯的目光正射在恂如脸上,好一会儿,他又说:“然而你心里的烦恼究竟是怎样的,这可要你自己来说了。”
  “哎!”恂如叹口气,俯首避过了良材的眼光。
  谈话的线又断了,虫声从下边园子里起来,似乎愈来愈响。两个人好像都在等待对方先说话。
  良材想着恂如那句“第二个知己”,寻思道,谁是第一个呢?光景是婉小姐。但又不像。恂如的事,没有一件瞒得了婉小姐,可未必两人见解一样……正这样想,猛又听得恂如轻声问道:“可是,你的事呢?你怎样回答?”
  “哪一件事?”
  “嗳,不是老太太姑妈都要给你说亲么?婉姊不是为此特地请你来么?”
  “哦,暂时搁着,不忙。”
  “搁着?”恂如惊异地说,好像不能领悟这两字的意思,“嗳,良材,这怎么能够搁起来呢!”他惘然一笑,忽又问道:“你是见过静英妹妹的,你觉得她还不是个头挑的人品么?”
  “怎么不是!”良材随口回答,但立即又想到,也许老太太她们已经在背后议论他眼界太高,所以恂如的口气也好像有点不平似的,——他笑了笑又郑重说:“不是我放肆,我以为只有婉小姐还能比得上她;而且现在又进省城去念书,那自然更加比众不同了。”
  恂如苦笑着,抬头望着天空;良材不知道恂如的心事,但恂如现在更误会了良材这句话的意思。这时候一片乌云遮住了那半轮月亮,恂如不大看得清良材的脸色,只觉得他那一双光芒逼人的眼睛老是钉住了自己瞧。一股无名的烦躁,忽然又抓住了他。但是良材那冷静而锐利的眼光又使他忍不住要打冷噤。他暴躁地说:“良材,你不要瞒我,你真真实实告诉我,为什么你现在的主意又和从前不同?嗯,我看得出来,今天的你不是今年新年来拜年的你了!你是不同了,为什么?”
  良材微微一怔,但立即天真地笑了起来。他拍着恂如的肩膀,似乎说“你说对了”,却又故意问道:“当真么?你从哪些上看出来的,你也要老老实实告诉我!”
  “就从眼前一件事。”恂如兴奋得口音也有点变了。“记得前次你对我说过,你的中学的同学有个妹子……”
  良材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这件事早就谈不上了。”
  “哦,可不是?我猜个正着!但是为什么?”
  良材只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爱情这东西,非常奇妙,”恂如一脸正经,很诚恳地说。“今天你觉得不过如此,可东可西,然而将来你要后悔;这好比一种奇怪的丹药,先时你原也不觉得肚子里有它,可是一到再吞下别的丹药去,它那力量可就要发作了,那时你……”
  “恐怕未必罢?”良材第二次打断了恂如的话。
  “现在你自然这么说,你自然不相信。”恂如定睛看住了良材的面孔,随即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可是,良材,光在这件事上,就证明你跟从前不同!”
  良材摇着头微笑,仰脸吐一口长气,自言自语道:“啊,又起风了!”站起来望着那乌云四合的天空,又说道,“靠不住。难道还没落畅么!”他转身,背靠栏干,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又笑了笑,说:“恂如,你刚才的议论很妙。可是我要问你一句话:怎样的一个女人你这才称心满意了?你理想中的夫人是怎样的品貌性格?”
  没有回答。这时星月都被那愈来愈密的乌云遮住,恂如看不清良材的面貌;可是他却感得良材这句话有点近于调侃,就连想到良材的脸上一定浮着讥讽的微笑。他又暴躁起来,就冷冷地说道:“你呢?你——嗨,美貌,温柔,聪明能干,人之所好是一样的,难道你就不同么?”
  “自然人人所好者,我亦——”昏暗中只听得良材的笑声当真有点蹊跷,“不过,我再问你一句:好的上边还有更好的,要是你又遇到一个更好的,你又打算怎样?”
  “这个——”恂如简直觉得受了侮辱,“你问你自己,何必我来回答。”
  “好,我再换过题目:我们为人一世,忙忙碌碌,喜怒哀乐,究竟为了什么?究竟为了谁?恂如!拿你来说罢,你是张恂如。大中华民国的一个公民,然而你又是人之子,人之夫,人之父,你的至亲骨肉都在你身上有巴望,各种各样的巴望,请问你何去何从,你该怎样?”
  这番话可把恂如怔住了。过一会儿,他这才答道:“我照我自己认为最好的办法……”
  “但是在五伦的圈子里,你又哪里有一个自由自在的自己?”
  没有回答。昏暗中只听得恂如叹一口气。
  “所以,话再说回来,你,——不,我们,为人一世,尝遍了甜酸苦辣,究竟为了什么来,究竟为了谁?”
  良材的声音很沉着,一字字叩在恂如的心上,他不禁毛骨耸然。这当儿,长空电光一瞥,将这一角楼廊,照的雪亮,恂如看见良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凛凛然站在那里,浓眉微皱,眼光异常严肃。恂如浑身一跳,嘴巴翕动,但这时昏暗又裹住了他和良材,雷声隆隆然从远处来,却听得良材又说道:“从前我有我的想法,可是现在我又有另外一个想法,恂如,你刚才不是说我不同了么?我早就自己知道。从前我觉得很有意思的事情,现在鼓不起我的兴趣来了。”
  雷声在他们头上滚过,风力转强。恂如像跌在冷水里,战栗之中又有痛快;觉得有许多感想涌起在他心头,可又找不出一句话。他猛可地抓住了良材的手,只是急口地连声叫道:
  “你说,你说!”
  “说什么?”良材的温和的声音在暗中响。“哦——譬如,从前我觉得我那位老同学的妹妹很好,可是现在我就不那么想;又譬如,也许我今天中意了另外一个,然而明天如何,我自己也不能回答。”
  “哎,那么,现在我倒要问你一句:你,为了谁,为了什么?”
  没有回答。恂如忽然觉得良材的手很烫。突然电光又一闪,恂如看得明明白白:良材的头微俯,两点目光定定地瞧在地下,脸孔却发着红光。一会儿,他听得良材的声音慢慢说:“作个比方罢,路呢,隐约看到了一条,然而,我还没看见同伴,——唔,还没找到同伴,也没……”蓦地一个霹雳把下面的话打断。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闪电接连地扫过长空,良材的脸上一时明亮,一时又阴暗了。他兴奋地大声说着,说的很快。他讲他过去的三年里曾经怎样跟着他故世的父亲的脚迹,怎样继续维持着他老人家手创的一些事业,例如那佃户福利会。然而得到了什么呢?人家的议论姑且不管,他自己想想,也觉得不过如此。……雷声时时将他的声音盖住,恂如惘然听着,也没听得完全,心里却在纳闷,觉得眼前的良材越来越陌生;为什么这样一个豪迈的人儿,这样一个逍遥自在要什么有什么的人儿,还有那么许多烦恼,而且自己去找那些烦恼?然而也有使得恂如激动之处,正好比这时的雷电和阵风。
  “所以,”良材继续说,听声音就知道他兴奋之中夹着痛苦,“三个月前,我咬紧牙关,把先严遗下来的最后一桩事业,那个福利会,干脆停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成为喃喃的自语:“……老人家指给我那条路,难道会有错么?可是,可是,如果他从前自己是坐了船走的,我想我现在总该换个马儿或者车子去试试罢?”
  一阵急雨,打的满空中全是爆响。电光和雷声同时到了面前,房屋也好像有些震动,这一声霹雳过后,方才听到满园子的风雨呼啸,一阵紧似一阵,叫人听着心慌。
  恂如惘然半晌,这才没头没脑说道:“人皆有——我独无!我想要做什么事呢?不知道。我能够做什么呢?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呢?也不明白。我只觉得厌倦,什么都使我厌烦。”
  良材很了解似的点着头。
  “哦,譬如打牌,”恂如大声说,好像恐怕良材听不明白,又好像倘不大声则心头那股郁闷就无从表达,“我早就打的腻透了,眼睛也懒得抬,手指头也懒得摸了,十二分的厌倦了;可是,那三家还不肯歇手,他们还是兴高彩烈,这一个专心在做清一色,那一位妄想来个大三元,第三位又在等候杠上开花。我呢,手里什么也没有,我硬被拖住了作陪!”
  “那三家是谁?”
  “谁?”恂如狞笑了一声,“谁么?祖母,母亲,还有,我的那位贤内助!”
  这时电光一闪,良材看见恂如的脸色青里泛紫,绷得紧紧的,眼白却有点红。良材默然半晌,这才慢慢说道:“可是,恂如,你也该提起精神,也来做一副大牌。”
  雷声隆隆而来,隆隆中夹着恂如的狂笑。他一把拉住了良材的手臂,狂笑着大声叫道:“你真是说得容易!大牌全在人家手里,请问怎样做法?”
  “那么,你难道自己认输到底么?”
  “我不知道!”恂如的声音有点嘶哑了,“谁又能知道?良材,你能够知道么?”于是一顿,忽又狂笑起来,“不过,输尽管输,我的这股闷气总得出一下:我打算放它大大的一炮!”
  良材愕然“嗳”了一声,却想不出说什么话好。
  风转了向,雨脚斜了,站在栏干边的他们两位连衣服都被打湿了,然而他们全没觉得。却有一个声音在楼下唤道:“谁还在楼上?哦,是良少爷和恂儿么?风雨太大,当心着凉,还是下来罢。”
  这是恂如的母亲。良材忙应了一声,恂如苦笑着又说道:“可不是,你瞧,上家来催发牌了。……”他迈开大步就走,又回顾良材道:“早晚我得放它大大的一炮!”
  但是雨声太大了,良材怎样回答,恂如没有听到,而且他根本就不打算听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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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划子清早从县城开出,因为是逆水,走不快。天色倒晴朗了,南风不大。钱良材盘腿坐在那窄而低的乌篷舱中,看着船头上那个使桨的船夫很用劲似的一起一落扳动那支大桨,时时替他捏一把汗。那尖尖的船头,刚够容受船夫的屁股,从舱中望去,三面包围那船夫的,全是水,每当他用力扳桨,两腿往前伸,上半个身子往后仰的时候,当真像要仰天翻落水里似的。
  尖尖的船头刺开那绿油油的河水,跟着那支大桨的匀整的动作,水在尖尖的船唇拨剌拨剌地呼啸,激起了浪花,又翻出了白沫。好像船尾那支橹不过虚应故事而已,船头那支大桨才是主力。
  斜射来的太阳光,将半边河照成了万点金光,将那船夫照成了阴阳脸。两岸的桑地好像低陷了下去,远远望着,竟跟河面一般高了。水车的声音,时时从桑地后面传来。“才一两天工夫,水就涨了这许多!”良材默默地想着,心里又焦灼起来。他看手上的表,八点还差些,船已经走了两小时了,他这才觉得腿有点酸,而且因为老是用心望着,眼睛也有点酸。
  前面一座大石桥,矮矮地伏在水面。从县城到这桥,据说是十五里。良材这时方始觉得这条小船走的太慢了。雇船的时候,他曾经允许两个船家一人一元的酒钱,如果在中午以前赶到了钱家村。可是实用主义者刘易斯所提出的理论。接受了康德的先验论,把,照目前的速率看来,能够和九点多钟从县城开出的轮船同时到达,就算很好了。良材焦灼地想着,回头去看梢上那个船夫,要看看他是否也同船头那个一样卖力。好像懂得良材的心思,梢上那摇橹的船夫回看着良材,说道:“水太急啦,摇不上。”过一会儿又说:“这一段还算是好的呢!快到小曹庄那边,那——嘿,转过弯去,横风变做顶头风,水比这边的还急些!”
  “哦!”听这么说,良材更加心焦了;现在他所担心的,已经不是迟到早到,而是那边的稻田究竟还有没有办法。这边的水势已经这么大,那边不知道更要怎样可怕!他着急地大声说:“你们使劲摇,回头我再多给你们酒钱。我的话,说出就算数!”
  这,连船头的那一个也听得了。两个船夫都笑了起来。船头那个一面扳桨,一面答道:“谁不认识你是钱大少爷!你从不待亏人。我们谁还不相信么?”
  水声呼啸得更响,船有些晃。然而前面那座大石桥总还是相距有一箭之遥。良材低头沉思,恍惚看见自己村子靠近河岸那一带,已经是一片汪洋,看见农民们像搬家的蚂蚁似的匆匆往来乱作一团个有彩色壁画的柱廊而得名。早期的主要代表还有克利安梯,挑泥的,踏水车的,都在尺许深的水里挣扎;又恍惚看见自己家里的老苏还是那样慢吞吞,还在那里计算短工们的工钱以及那些追欠索逋的老账;良材皱了眉头,巴不得立刻飞到家里,看一看到底怎样了,可是他又自慰道:大概不至于太糟,离家的时候,河边的石步不是还剩三五级露在水面么?
  他松一口气,抬起头来,船正进了那大石桥的环洞,眼前骤然阴暗;船头那个船夫收住了桨,抬眼看着桥顶,似乎也在惊讶这桥竟已变得那么矮。船从桥洞出来了,良材也回头去看,不禁“呀”了一声,原来桥洞两旁石上刻的那副七言对联现在露出在水面的只有三个半字了!惘然半晌以后,良材颓然平躺在舱板上,压住了一些忽起忽落的纷乱的思想,打算冷静地考虑一下到家以后该怎样着手挽救这危局。他的村子,吃秋潦的亏,本不是一件新鲜的事,和水斗争,原也有惯用的老法子,但是,如果三四天前他刚离家到县里去的时候,老法子也还有效的话,现在则已太迟。他怀着一个希望到县里,谁知白糟蹋了时间,一无成就,他误了事!现在,他无暇去痛恨王伯申的自私,只怪自己太迂阔,又太自负,临行时向满村的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农民夸下了大口,说是等自己回来就一定有办法。这一个责任感,刺痛了他的心,又搅乱了他的思索。拨剌拨剌的水声,声声打在他心上;他从这拨剌拨剌中间仿佛还听出了农民们喧嚷的声音:“怎么良少爷还没回来,怎么他不来了?他有办法,可是他怎么又不见回来了?”他脸上热辣辣地,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即使人家原凉他,不把他看作居心哄骗,难道他还能叫人相信他不是一个十足糊涂只会夸口不会办事的大少爷么?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觉得没有面目再回村去,再像往日一般站在那些熟识的朴质的人们面前,坦然接受他们的尊敬和热望的眼光。“不能!”他对自己说,“我不能这样没出息!误事的是我,总还得由我来收拾。”于是努力克制着焦灼与烦扰,再开始冷静的思索。
  一会儿以后,他又朦胧地闭上了眼皮。
  太阳光慢慢移转成为直射。热烘烘的风,从船头灌进了乌篷,将那似睡非睡的良材撩拨的更加腻答答地。船头和船尾的两个船夫时时交换着几声呼喝,像是歌谣,又像是行舟的术语,似乎要借此驱走了疲倦。船头那个扳桨的,动作渐见弛缓,好像他那一身的力气也在跟着汗水慢慢流走。这时候,船在颇为开阔的河面,前去不远,有一个弯曲,而斜斜地抱在这河曲上的一族人家就是那小曹庄,离良材的钱家村不过十多里。
  “几点钟了,少爷?”船梢那个忽然问,将大腿夹住了那支橹,伸手在脸上抹去一把汗水。
  良材睁一下眼皮,然后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似的微微一笑,看着表说:“快到十一点了呢!这里是什么地方?”“快了,快了,”船头那个回答,“到小曹庄,我们吃中饭,……”
  但是他来不及说完,一声尖厉的汽笛忽然刺破了水上的悠然自得的空气。船尾那一个大声嚷着,手慌脚乱地使劲摇了几下,小船便在河面横了过来。“忙什么!”船头那个大声斥骂,“少见你这样的冒失鬼!”他费力地把那支大桨调转来,又用力推。小船便斜斜地向岸边拢了过去。这时又听得啵啵的两下汽笛叫。一条黑色的轮船威严地占着河中心的航线轧隆轧隆地赶上来了。但是小船还没拢岸,两个船夫叫着嚷着,扳的摇的,满脸紧张,流着汗水。一转眼间,轮船已在左近,三角的船头冲着一河的碧波,激起了汹涌的浪花,近船尾处,却卷起了两股雪练,豁剌剌地直向两岸冲击,像两条活龙。幸而小船已经及时拢岸,船梢那个攀住了岸边一棵桑树的粗枝,却不防那股浪正在这当儿从后卷将上来,小船的尾梢骤然一翘,险些儿将那船夫摔下水里。良材在舱里也坐不稳,他只见船头那个船夫蹲在那里双手把住了船舷,跟着船头一起一落,水花溅湿他一身,他也顾不及了。近水边的一些小桑树也都在晃动。
  几分钟以后,小船的颠簸渐渐平歇下去,那条黑色轮船已经走的老远,明净的天空却还摇曳着几缕煤烟。
  “咄,好家伙,多么威风!”船夫望着远处的轮船吐一口唾沫,又将小船摇到河中间去。被搅怒了而又平静下来的绿油油的河水,又在小船的两旁愉快地呼啸,吐着白沫,轻盈地跳着。但是良材的心里不能平静。他亲眼看见了王伯申的轮船在这涨水的河里怎样威胁着人们的财产和生命了!他可以想像到,在河的弯曲的那一端,这黑色的野兽更将怎样作恶。
  但是怎么办呢?朱行健这老头子在县里发动的“公呈”究竟能不能生效?——良材摇着头,独自苦笑起来了。他不敢相信一纸“公呈”就能将这每天能替王伯申赚进一大笔钱的东西挡驾了,他甚至不大相信这所谓“公呈”能成事实。谁肯为了公共的事去得罪一个王伯申?而且,那几家“殷实绅商”谁又不在轮船公司里多少有点股本?恐怕除了赵守义一伙的几个,就没有谁肯在老头子提议的“公呈”上署名,然而朱行健乃至他钱良材也还不愿自己献给赵守义供他利用!因为见到了这种种,所以良材对于这所谓“公呈”本来就不上劲,不过朱老头子既有此意,无妨让他一试罢了。
  然而现在他亲眼看见水势这样险恶,倘要坐候县里那些“老爷们”你推我让,字斟句酌,一板三眼,产生出那张“公呈”来,大事早已全非了!
  他应当立刻决定一个救急的办法。他家在这一带乡村的地位,在这一带乡村的利害关系,都要他当仁不让立刻有个办法!
  良材愈想愈兴奋,仿佛已经不在船里,而在自己家那大院子里,前后左右不是那些做了几代乡邻的富农和自耕农便是他家的佃户,众口嘈杂,都在诉说各人所受的损害和威胁,百多条眼光并成一线,都望着良材的脸,等候他说话……
  良材这样瞑想着,直到他幻觉中的景象忽然加倍生动,凝结成为真实的喧嚣和纷扰。他一怔,定睛侧耳细听,对面风送来了浪涛似的一起一伏呐喊叫嚷的人声,可是船头那个打桨的挡住了眼光,还不能看清前去不远的岸上那一簇一簇的黑影到底是不是人。
  他转脸急问梢上那船夫道:“前面,怎么一回事?”船夫却有口无心地答道:“还不是那件事么:打小火轮。”
  “哦!可是,——”良材心里想说这是“犯法”的行为,但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又改了样子:“这中什么用?轮船在河里走,他们人在岸边起哄,有什么用!”
  “对啦!”船头那个也接口说,“轮船走它的,只难为了船上的客人!泥块石子又不生眼睛,碰到人身上,多少吃点亏。”
  良材不再作声,将身子挪前,靠着那乌篷的边沿,定睛瞧着。小船不慌不忙照老样子朝前行进。岸上的人声愈近愈分明,一簇一簇的人,男女老小都有,中间还有一两个穿了整洁的短衣的,像是城里人。几条狗很紧张地从这一人堆钻到那一人堆,还不时朝着河这边吠几声。
  田埂头新填高的泥土堆上,架着水车,像是些小小的触角,但此时水车是闲着,小曹庄的人们显然尚被刚才那一场短促然而紧张的斗争所兴奋。
  小船在一株柳树下停泊了,两个船夫蹲在船梢上取出冷饭和咸菜,吃他们所谓午餐了。良材也上岸去舒散筋骨,带便想打听自家村里的情形。他向最近一个人堆走去。这有四五个人,还在乱烘烘地谈论刚才“太便宜了那小火轮”。人圈子里有一个相貌也还斯文的小伙子,穿一身白洋纱短衫裤,左襟的小口袋里拖着一根表练,一对十分灵活的眼睛一边骨溜溜转着,一边在对那些乡下佬大模大样说话。良材站在人圈子外五六尺远的地方,听得这年青的面生的“城里人”说道:“明天小火轮还是要来,你们打算怎样对付它?还是今天这一套么?你们的泥块石子也伤不了它,啵啵啵的,它照样大摇大摆走了,你们拿它来一点没有办法!那你们不是白忙?还挨了船上人一顿笑骂……”
  女人的尖锐的声音忽然打断了这位先生的说话:“阿毛的爸爸,快去踏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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