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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7 茅盾(当代)
  于是史循的怀疑的影子又偷偷地掩上来了。仲昭似乎受了一击,斗然全身的肌肉都缩紧了。他放下笔,在房里一来一回地走着;他努力制住自己的思想的激荡,他不敢再想,他怕的再想下去当真要沉没在怀疑的深坑里了。
  ——看来“印象记”是做不成了?未必。还有三小时留着。材料呢?努力搜索枯肠罢,材料不合用又怎样?加一些曲解么?姑且把章秋柳不露名地写进去罢?
  在亢进的感情的烟雾消散后,仲昭又这样无聊地自问自答。当然他不肯就此搁笔不做“印象记”,那是关系着他的未来的幸福,那是有陆女士的倩影在无形中催促他呢!他再坐下,提起笔,很郑重地在白纸上先写了题目;他侧着头又凝想了几分钟,慢慢地竟写下去了:“在炮火的包围中,我们听得批娅娜的幽声……”突然他停笔回过头去,什么!有人进来了。曹志方的粗壮的喉音已经震动了全房的潮湿的空气。
  “老王,躲在家里干么?你这里二房东的女用人真可恶,她说你不在家!”
  曹志方嚷着跳进来,手里拿着柄大雨伞,索索地还在滴下黄豆大的水珠。他径自坐在仲昭的对面,向桌子上的稿纸瞧了一眼,便呶着嘴说:
  “这些无聊的文章做它干么?我们谈正事要紧,昨天下午我们都在同学会里等你,直到天黑也不见你的影子;你真的贵忙哩!今天下了雨,小章知道你的脾气,下雨不出门。你看,这么大的雨,我专诚拜访,二房东的女用人还想骗我,怎叫我不生气!老王,你真是太舒服了,坐在家里干这个玩意儿!”
  “你说是有正事,到底也得先说正事呀!”
  “正事就是前天讲过的立社,昨天我们商量得更详细了;第一先须有个通讯地址,大家都主张要你来担任这份儿,我特地来和你接洽的。”
  仲昭点了一下头表示许可,但也不能不问:
  “通讯地址大概就是转信了,是不是?”
  “多半是转信,但也许还有别的事,此刻说不定。”
  “你何妨先说几件,让我看看是不是我能够担任的。”
  “老王,你这话可就怪了!我怎么能够未卜先知!”
  仲昭忍不住笑了。他觉得曹志方虽然热心,却始终是胡里胡涂,不知道要办一些什么事;他还是空空洞洞地什么办法都没有。
  “目下第一件事是找人。”曹志方接着很郑重地说,“这就不容易。找得到的人,未必和我们意见一致;像张曼青,我们就不愿再去找他了。”
  “你们后来又会着曼青么?”仲昭很盼切地问。
  “没有。只有小章和他谈过,他已经在什么中学——咳,怪名字,记不起来,总之,是在中学校当教员了。他不赞成我们的办法,他还劝小章不要干呢!所以昨天下午,小章就有点变样子;老王,你说呕气不呕气?”
  曹志方说着鼓起了腮巴,捧过案头的茶壶来,嘴对嘴,啯啯地就灌,似乎非此不能压下他一肚子的闲气。仲昭又想起了昨夜在舞场中看见章秋柳的情形了:她是短袖的藕色衫子,满口酒气。像这样子,确不是想刻苦地做什么正经大事的。
  “然而小章只是女人心活罢了,”曹志方放下茶壶又说。“倒不是不热心。我最不高兴的,是龙飞。他又像真,又像假;咳,这小子,光景只会演恋爱的悲剧了。老王,你知道么?前天,龙飞又演了一出恋爱的悲剧呢,咳,这小子,没救!”
  提到了龙飞的恋爱悲剧,仲昭总是忍不住要笑;他不知道龙飞有过几回恋爱的悲剧,他只记得现在听到的已经是第五次或是第六次。他笑着问:
  “前天么?前天什么时候?”
  “就是我们去看电影的时候。他和小章一处坐,小王在他前排。休息十分钟的时候,他和小王胡闹,后来电灯又灭了,他伸过手去想拧小王的大腿——咳,这小子,没救。不料伸到小王邻座的一个女客身上去了。凑巧那女客又和她的男子一同来的,当时以为是自己男人的手;后来却发觉了,自然就闹起来啦!不是小章对付得好,龙飞简直的不了!咳,这小子!”
  两个人都呵呵大笑了。曹志方突然收住笑容,又接着说:
  “他们就是这么浪漫的!我最恨浪漫,我没有情史。可是他们反倒说我刚愎自用,说我包办一切。老王,你想,不是我负责任,这么大的雨,谁肯来找你?”
  仲昭微笑地点着头;曹志方的热心肯干,他是素来佩服的,但曹志方的莫名其妙的瞎上劲,也是他素来佩服的。
  “老曹,我究竟还有点不明白,要做事为什么定要立社?以我的见闻而言,没有一个社不是一场无结果的。事情没有办,大家先呕闲气。”
  “立社无非团结起来力量大些。一个人办不动社会的大事。这些原是老调。小王另外有个意见,她说借了团体的力量可以防止个人的颓废和堕落。老徐的看法是:时局刻刻会突变,不能不先有些准备。老王,是不是这几句话也还有些道理?”
  仲昭默然点着头。
  “我呢,一向是热心做事的,”曹志方接着再说,“照我的脾气说,就不大喜欢那种扭扭捏捏的办法。老王,你不知道我肚子里闷的怪呢!我最最看不惯那种不阴不阳的局面!现在真是沉闷,就好比今天早上的天气。刚才倒下了一场大雨,再有雷,有大风,那就更痛快。我就是喜欢痛痛快快的,如果我没有了钱,我是不喜欢借的,我宁愿饿死;不然,就做强盗去!这世界,会抢钱的就是英雄好汉;大家都抬了各式各样的招牌去抢钱。可是我老曹就不喜欢这种扭扭捏捏的抢,我要抢时,干脆地就去做土匪!那天小章说‘我们又不会做强盗土匪’,哼,小章不会,我可是很会。现在我还是耐着性子扭捏一会,要是闷到受不住,老王,我真会干出来呢!”
  曹志方睁大了眼睛,突然拍一下桌子,站起来将手中的雨伞向空一挥,水点簌簌地散下来,洒了仲昭一头。
  “赞成你的主意。可是你还没做土匪,我倒先已经受了牺牲。”
  仲昭干笑着竭力把话说成诙谐些。一种无名的扰动,袭来在他心头了;这两天来他受的牢骚,忽然约齐了似的翻腾起来了。
  曹志方不理会仲昭的话,向窗外望了一眼,很生气地说:“可不是,大雨又过去了,越来越沉闷。老王,没有事了,明天见。”
  仲昭目送着倒提了雨伞的曹志方大踏步出了房门;他闷闷地嘘了口气,把两臂交叉在胸前,在房里来回走着。然后,他站在窗前望着天空。雨是没有了,风也不动,一片沉闷的灰色占领了太空,低低地就像是压在人们的头顶。杂乱的思想在他心里回旋:曹志方他们几个人的个性如此不同,如何能共事?曼青已经做教员,不知他担任的是什么功课?章秋柳今晚还到跳舞场不到?自己的“印象记”究竟能不能做成功?且看今晚有没有合式的材料?第四版的改革不知何日方能实现?陆女士的恋爱究竟有没有把握?……
  在这一串疑问中,仲昭只得了一个结论,就是他的“印象记”看来今天是一定做不成。他只能希望明天了,有希望总会成功!对于第四版的改革,对于陆女士恋爱的憧憬,他都抱了锲而不舍的永远希望着的精神去干。但是一句话终于又浮上了他的心:
  “真所谓不如意事常八九;预定的计划总难得完满实现。
  人生的路中就是这么充满了错失么?”
  然而能够永远把希望放在将来的人,总是有福的。仲昭这晚上是很顺利地实行了他的时间支配表:九点钟就出了报馆的门。第二天居然做成了“印象记”的第一篇,虽然比他最初想像中的“印象记”似乎减色些。他的困难的挣扎不曾全部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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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三天都是顶坏的天气。太阳光忘记了照临大地,空间是重淀淀的铅色。湿热的南风时时吹来,吹到老年人的骨节里引起了酸痛,吹到少年人的血液里使他们懒散消沉。人们盼望一场痛快的大雨,但是没有;他们在睡梦中会听得窗外淅淅沥沥地响着,但是第二天起来看时,依旧是低低的灰色的麻木的天空。
  仲昭到陆女士家里去的一天,那就更坏了;空气非常潮闷,从早晨起,又下着牛毛雨,全市像浸在雾气中。一切物件都是湿漉漉的腻着手指。在那些污秽的小巷里,所有的用旧了的家具,臭虫大本营的板壁,以及多年积存的应该早在垃圾堆里的废物,都联合着喘气——一种使人心悸的似腥又似腐的恶气。史循所住的,恰就是这么一个去处。那天从同学会回来后,他就躲在他这窝里,没有出去过。这几天来,除了送饭给他的二房东的小女儿,他简直没有见过第二个人面,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只是躺在床上沉思。他把过去的种种,未来的种种,全都想完了。他都有了结论。不敢想,而且想过几次并没什么解决的,是他的现在。这就是他现在的自杀问题。似乎对于自杀的本身已经没有多大的怀疑了,现在他还不能无踌躇的,是自杀的方法。上吊,投火,枪杀,服毒,甚至于割破大动脉让血流尽的传统的颓废派的自杀,总之,凡是人类所曾用过的方法,他都想过,但都以为不妥。不妥的原因,一半是他总有点怀疑于此等自杀法之是否可靠,一半却也觉得总不免痛苦。他常常想,他这人,已经受尽了人世的苦恼,如果在辞世的一刹那间还要尝一尝最后的苦味,他是不肯的。况且上吊或许遇救,投水更有被人捞起来的可能,枪杀呢,难免只受了伤,并且也没有枪。自杀不成而反多经验了痛苦,在他看来是大大的不合算。至于服毒等等,自然更痛苦了。他也曾想到:不如写了几张共产党标语跑到马路上去张贴,让人家捉去枪毙;但一转念,还是不妥,或者人家以为他并未直接参加暴动,并不杀,却把他监禁起来,那就更难受了。
  现在史循仰面躺着,眼光定定地射在乌黑的天花板上,考虑他最近发见的自杀方法;这是昨夜梦醒后忽然想到的。还没像现在这样消极的三个月前,他在某处办事——他最后一次的涉世——曾经从一个当军医的朋友处要了一小瓶哥罗芳在这里呢;用麻醉剂自杀,岂不是最哲学的最艺术的自杀么?从前为的动手术,医生给史循用过哥罗芳;哥罗芳麻倒时的趣味,是史循永远不能忘记的。那将就麻醉时的浑身骨节松解样的奇趣实在比什么都舒服。他从军医朋友处要了一点哥罗芳,也就是想再尝尝那种沉醉的滋味,他时常把鼻子凑在瓶口上作一个深呼吸,直到身子像要浮起来了,然后仰后靠在椅背上,领略那两三分钟的飘飘然的醉意。这样的常常使用着,一小瓶的哥罗芳也几乎升化完了;现在总该还留得一点足够一个人自杀罢?他慢慢地起来,从床底下拉出手提箱来,果然把那个小瓶找到了,还剩着一茶匙左右的无色透明的液体在瓶里动荡。他揭开瓶盖试嗅一下,依然是异常芳冽。
  小瓶捏在手里,他重复躺在床上。他惘然看着这个精致的差不多一块钱大小的扁圆的玻璃瓶,突然忆起这小瓶的历史了。原是个装香水精用的小瓶,买来时可不是还有一只玫瑰红的细羊皮做面子,蜜色软绸衬里的小匣子么?上好的法国香水!不是他想送给所崇拜的周女士的么?但是犬儒学派希腊文Kunikoi的意译。音译“昔尼克派”。古,礼物还没送给,周女士已经另有所属。他不能再想这段伤心史了!这是他生命上最大的打击!
  史循冷冷地叹了口气,用劲握住这个小瓶,另一段旧事又浮上他的意识:
  他看见自己在一个旅馆的头等房间内,五六个妖艳的女子,从二十多岁以至十四五的,从小脚的以至天足的,排坐在他跟前,都对着他挤眉弄眼。好像他说了声“全要”,于是这些女子又都格格地笑起来。于是她们窃窃私语,似乎在争论什么,又像是互相推诿。终于她们一齐跑到房外的洋台上。只剩下方脸浓眉将近二十岁的一个;她很风骚地笑着,走过去偎在他的怀里,挽住了他的颈脖。……
  史循眼皮一跳,幻象没有了。他的嘴角上显出一个苦笑。浪漫!疯狂的肉感追求!这都在认识周女士以前。然而在失去了周女士以后,便连这种样的颓废的心情也鼓不起来。从此他坠入了极顶的怀疑和悲观。现在他又要用这纪念悲痛的盛过香水精的小瓶里的毒剂送自己到永远的休息。
  “永别了!如梦的浮生,谜一样的人生!我永远抛弃你们在无人的境地了!不高兴再来猜你这谜了!”
  这么喃喃地自语着,他踉踉跄跄跑出了他的房间。
  大约半小时以后,史循走进了一个医院;他本想住旅馆,但转念后却又选定了医院。他不愿在自己的住处自杀是早已决定了的,他不忍连累他的二房东,尤其不忍使一日三次送饭给他的小姑娘永久留下一个恐怖的印象。因为已是午后三时,医生们都不在院;史循自说是来疗治盲肠炎的,就开了个病房。看护妇请他在病历牌上写姓名,他就写了个假的。为什么他不说出自己的真姓名来呢?他不愿冒充忧世愤时的志士,他也不愿朋友们知道他的结局,他只愿悄悄地离开这世界,像失踪似的,给人家一个永远的不明白。
  看护妇出去后,史循把门上了闩,就躺在床上;他掏出一块手帕,叠为四层,将小瓶里的哥罗芳全数倒在上面,然后拿这手帕严密地蒙住了自己的鼻孔和嘴巴。他双手按在手帕上面,同时用力深呼吸。一缕颇带凉意的甜香从喉头经过,注入他的胸部,立刻走遍了全身,起一种不可名说的畅快。这是他屡次经验过的。但随即有些新的异样的来了。他觉得身体已经离了床,一点一点地往上浮;他看见天花板慢慢地自行旋转;他又听得无数的声音充满了他的耳管,似乎是很近很响的,又似乎是远远的轻微的。他仍旧用力深呼吸。身子更浮得高了,像是已经贴着天花板,他只见一团疾转的白光了,耳朵里也换了一种单调的嗡嗡的声音;他觉得身体的各部分正在松解融化,又感得胸膈间有些胀闷。于是,时间失了记录,空间失了存在。他再不能看见,再不能听见,似乎全身都已消散,只有一个脑子还在,他还有意识。他意识到现在是沉下,沉下,沉下,加速度地沉下!忽然像翻了个身,便什么都没有了,连意识也完全消灭。
  沉寂占有了这病室。史循的枯瘠的身体,像入睡似的躺着,嘴鼻上的手帕已经落在一边;他的脸很红,他的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但已是死的没有神光的眼。病室外,看护妇的伶俐的脚音,时远时近地阁阁地响着。窗外是一片灰色的天。一匹苍蝇飞到史循的鼻尖上,用它的舌头舔了许久,然后很满足地举起它的两条后脚来慢慢地自相搓着……
  一股强烈的亚莫尼亚气像在史循的意识上打了一针,他突然回复过知觉来。他看见红红绿绿的颜色在眼前迸跳,他又听得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响。他的胸膈间,像有一团东西在猛撞着要出来。又一股强烈的亚莫尼亚气从他鼻子灌进来,他全身一震,手自然而然地举起来向脸上一抹,却被另一只很温软的手按住了。他这才听得一个声音说:“好了!醒过来了!”他这才看见许多人围绕了他。可是他闭了眼,不愿意看。一个很熟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叫起来:
  “史循,史循!好了些罢?认识我么?”
  这几个字是从温香的女性的口里发出来的,带着亲热和爱怜,史循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不是别人,却是章秋柳呢!她坐在床沿,史循的一只手在她手里;站在她身边的,是先前请史循写姓名的那个看护妇,好奇似的凝视章秋柳的面孔。
  “秋柳!你怎么来的?”
  史循挣扎着说出了这一句,他的胸部还是很胀闷,像压着一块大石头,透不过气来。
  “我们把她找来的。大概就是你最愿意见的罢!”
  史循才觉得还有一位医生站在床边。
  “现在人是醒过来了。可是,章女士,你总该明白这位史先生为什么要自杀;假使他的衣袋里没有那张你们同学会的卡片,再如果他醒不过来的话,这桩无头案真叫我们为难了!
  这和敝院的名誉很有关碍的呀!”
  医生气冲冲地继续着说;他显然拿章秋柳当作史循的关系人,或者竟是史循自杀的原因了。
  “这位朋友是有神经病的,不是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么?有一些儿神经病。”
  章秋柳勉强笑着回答。
  “哈,神经病!他告诉了我们一个假名字,也是神经病么?他用了多量的哥罗芳,如果不是那块,那块手帕先已掉下,他准定是没救的。他锁了房门,看护妇以为他是睡着了。幸而我早一步回院,不然,恐怕再过几个钟头也未必会发觉呢。”
  史循默默地听着,心里抱怨自己的办事太疏忽;如果刚才用绳子把手帕扎在嘴上,岂不是好?
  “现在我也不多说了,好在人已醒过来;就算是神经病的话,本院不收疯子,章女士,请你另行设法罢。人是交给你了!”
  医生结束了他的责备,招呼着看护妇,大踏步去了。章秋柳皱了眉苦笑着,没有话语。
  “秋柳,你怎么来的?”史循又提起了这个问题。
  “他们在你衣袋里找着一张同学会卡片,就到吕班路来询问;恰好我在同学会里,听他们说是有人自杀,我当即猜到了你。果然是你!”
  章秋柳站起来走了两步,向病房门外望了一眼,又接着说:
  “这里医院的人们真可恨。他们把你当作仇人,以为你是害了他们了!他们对于一个自杀的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他们所以救你,只为的要卸脱自身的干系!”
  史循的回答是淡淡的一笑。章秋柳仍在床沿坐下,看着史循的脸又说:
  “那天你说要自杀,今天果然自杀了!但是,史循,无论你怀疑悲观到如何程度,生命总是可以留恋的罢?我们自然不惜一死,但又何必自杀呢?”
  史循摇着头,低声叹了口气。章秋柳的温柔恳切的口吻,颇使他感动;而况她的笑容,她的眼睛,她的肥大的臀部,常常令史循想起周女士。
  “在尚能享受生活的愉快的人,”史循又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自然觉得生命无论如何是可以留恋的。像我,至多不过再活一年二年罢了。对于世事的悲观,只使我消沉颓唐,不能使我自杀;假使我的身体是健康的,消沉时我还能颓废,兴奋时我愿意革命,愤激到不能自遣时,我会做暗杀党。但是病把我的生活力全都剥夺完了。我只是一个活的死人。秋柳,这样的生活,还值得留恋么?”
  史循停止了话,很艰难地喘着气,汗粒从他额上渗出来。看见章秋柳的眼眶里似乎已经噙着泪珠,便像感触了电流似的,他努力挣起半个身体来,抓住了章秋柳的手,一字一字地顿着说:
  “秋柳——以前,我曾经爱过,像你这样的,一个人。为了这爱,我戒绝了,浪漫;我,看见,一些光明。但现在,什么都——完了,完了!”
  他松了手,颓然落在枕头上,眼睛也闭了。章秋柳心里一跳,用手去扶他的头,他开了眼又挣扎着加上一句:
  “现在,我的病,使我不能,再有半分的,希望!”
  他的眼皮慢慢地阖上,呼吸渐渐地微弱,鼻尖上透出几粒冷汗。
  章秋柳惊惶得不知所措,她捧住了史循的面孔,只是唤着,声音也发抖了:
  “怎么了?史循,怎么了,怎么了!”
  但是史循只微微地摇一下头,没有话,也没有睁开眼来。
  章秋柳看来不妙,急步跑出病房想找医生,但在楼梯边一个人拦住她,递过一张纸来。章秋柳匆匆地瞥了一眼,看见纸上写的是:“……急救手续费大洋五十元。头等病房一天,大洋六元……”她恨恨地把纸一团,锐声喊道:
  “医生在哪里?病人不好了!”
  一个看护妇也从旁闪出来了。章秋柳吩咐她赶快找医生来,就跑回病室去。她又是着急,又是生气,沉重的脚步打在地板上,把床内的史循惊醒了;他开眼望着章秋柳,露出很感动的一笑。
  章秋柳这才松了口气。一会儿,医生也来了,神气很难看;他在史循面上望了一眼,拉过史循的手腕去按了按脉息,就懒洋洋地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他是倦了,让他睡一下就是。”
  医生出去后,章秋柳低着头默想她手里的纸团上的那个问题。她决不定是否应该给史循知道,不给他知道又有什么办法?最后她得了个主意,不如先去找王仲昭商量一下。她看着史循说:
  “医生说你倦了,你且睡一会罢。今晚上你总是住在这里了。回头我再来看你。”
  史循点了一下头;麻醉剂给他的生理上的疲倦,使得睡眠成为他现在唯一的需要。
  章秋柳到街上时,一阵急雨忽然倾下来,天空反而开朗些。凉的雨点打在她脸上似乎给她一服清神剂,她的胀而且重的脑子顿时轻松了许多。她猛然记起前夜在跳舞场里会见仲昭,说是今天要到嘉兴去;她看手腕上的表,正指着五点二十五分,便断定仲昭还没回来。这可怎么办呢?也许他是乘夜车,那就非到晚上十一点半不能到;也许他要到明天回来。总之是缓不济急了。章秋柳焦灼地想着,在急雨中打旋,完全不觉得身上的薄绸衫子已经半湿,粘在胸前,把一对乳峰高高地衬露出来。她只觉着路上的行人很古怪,都瞪着眼睛对她看。她想:让史循自己去解决这个问题么,看来史循未必有此力量。她自己呢,罄其所有也还不够;找别的朋友罢,一个一个朋友的名字在她脑膜上移过,她只是摇头。最后,她想到了张曼青;“或者曼青还有办法,”她聊以自慰地对自己说,就钻进了一辆人力车。
  在车里坐定后,章秋柳方才知道自己的衣服是全湿了,空气侵袭她的嫩肌肤,她又几乎发抖了。她不能不先回去换衣服,于是招呼车夫改道到吕班路。进了同学会的大门,她就跑上楼去,却在二层楼的客厅门边,看见一个人坐在沙发里看报,她快活得叫起来:
  “哈,曼青!原来你在这里呀!”
  曼青回头来看见章秋柳那样地狼狈,忍不住笑了出来。
  “正有事要找你。史循自杀了!”
  章女士只加了这一句,把莫名其妙的张曼青剩在那里,她就一溜烟似的跑上三层楼去了。曼青半信半疑地踌躇了一会儿,慢慢地也上楼去;他推开章秋柳的卧室的小门,刚伸进了半个身体,猛觉得眼前一亮,裸呈在他面前的,是章秋柳的雪白的肌肤。曼青下意识地缩回身子来,却听得里面笑着说:
  “对不起,等一下罢。”
  曼青觉得心有些跳荡了,他企图镇定下去,努力猜想着史循到底为什么要自杀?章秋柳又为什么这样狼狈。并且找自己又为了什么事?他正迷乱地想着,章秋柳开了门请他进去了,她已经换了一身淡青色夹小紫花的荷兰布的衣衫。
  说过了史循自杀的经过后,章秋柳就把那张团得很皱的纸条递给曼青:
  “那医院真可恶,竟会开出这种账来。我还没对史循说过。看来他是没有钱的,我们替他设法。曼青,你能担任多少?”
  “只是我身边有的,也不够这数儿。”
  曼青看着那张纸说。
  “我可以拿出二十元,余下的你能担负了去么?”
  章秋柳说着就把两张钞票放在曼青手里。
  曼青很感动地点着头,他把章秋柳的钱收好,站起来说:
  “我立即到医院去把这件事办好。秋柳,你还出去么?”
  章秋柳摇头,很娇慵地歪在自己床上,温润的眼光在曼青脸上掠过,似乎是说:“但是你也要再回来的呀!”曼青了解似的一笑,便匆匆地走了。
  现在,雨已经停止,天色却当真的黑下来。窗外树上,几只麻雀啾啾地叫着。章秋柳懒懒地歪在枕头上,左手支颐,右手折弄衣角。他忖量着史循的那一番话。真料不到史循也有浪漫的历史,也演过恋爱的悲剧。他是一个“曾经沧海”的人。但是艰苦的经历并不能磨炼出他一副坚硬的骨头,反把他的青春的热血都煎干,成为一个消极者,一个怀疑派。也许这多半是因为他有病,生理上的痛苦影响成精神上的颓唐罢?除非是大勇的超人,谁不是为了一点生理上的不健康而损害了心理上的愉快?想到这里,章秋柳看着自己的丰腴红润的肉体,不禁起了感谢的心情,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
  ——章秋柳呀,你是有福的哟!你有健康的肉体,活泼的精神,等着你去走光明的大道!你应该好生使用你这身体,你不应该颓废!颓废时的酒和色会消融你的健康。你也会像史循一样的枯瘠消沉。你会像一架用敝了的机器,只能喘着喘着,却完全不能工作,到那时,你也会戴了灰色眼镜,觉得人生是无价值了。章秋柳呀,两条路横在你面前要你去选择呢!一条路引你到光明,但是艰苦,有许多荆棘,许多陷坑;另一条路会引你到堕落,可是舒服,有物质的享乐,有肉感的狂欢!
  她委决不下。她觉得两者都要;冒险奋斗的趣味是她所神往的,然而目前的器官的受用,似乎也舍不下。虽然理智告诉她,事实上是二者不可得兼,可是感情上她终不肯牺牲了后面的那一桩。正如她对史循所说“我们自然不惜一死”,她对于死,的确没有什么畏怯,但是要她在未曾尝遍了生之快乐的时候就死,她是不很愿意的。从前她也曾这么想,先吃尽了人间的享乐的果子,然后再干悲壮热烈的事罢;可是现在看见了史循的殷鉴,她又怕待到吃尽了享乐的果子时,她的生命力也就消失了。
  很失望似的将两手捧住了头,她又苦苦地自责了;为什么如此脆弱,没有向善的勇气,也没有堕落的胆量?为什么如此自己矛盾?是爹娘生就的呢,抑是自己的不好?都不是的么?只是混乱社会的反映么?因为现社会是光明和黑暗这两大势力的剧烈的斗争,所以在她心灵上也反映着这神与魔的冲突么?因为自己正是所谓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遗传,环境,教育,形成了她的脆弱,她既没有勇气向善也没有胆量堕落么?或者是因为未曾受过训练,所以只成为似坚实脆的生铁么?
  但一转念,她又觉得这种苛刻的自己批评,到底是不能承认的。她有理由自信,她不是一个优柔游移软弱的人;朋友们都说她的肉体是女性,而性格是男性。在许多事上,她的确也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无顾忌的敢作敢为的人。她有极强烈的个性,有时且近于利己主义,个人本位主义。大概就是这,使得她自己不很愿意刻苦地为别人的幸福而牺牲,虽然明知此即光明大道,但是她又有天生的热烈的革命情绪,反抗和破坏的色素,很浓厚地充满在她的血液里,所以她又终于不甘愿寂寞无聊地了此一生。
  这样无结果地想着,她的眼皮很重地漫漫地阖下了。然而一串问题仍在她的昏瞀的脑子里旋转;就是这样的无希望么?就是这样的堕落,终于无挽救么?就这样的得欢笑时且欢笑,送去了可宝贵的生命么?……她张大嘴打了个呵欠,眼睛里有些潮润了,突然一件事转上心来。那天商量着立社的时候,王诗陶不是有几句很警策的话么?她说:“我们都不是居心自暴自弃的人,我们永不会忘记牺牲了一己的享乐,追求大多数的幸福,只是环境不绝地来引诱我们颓废,而我们又是勇气不足,所以我们成了现在的我们。环境的力量太大了,脆弱的个人是无论如何抵抗不了的,我们须得联合起来奋斗,用群的力量来约束自己,推进自己。”这是王诗陶的自白,也是各人的自白;是王诗陶的希望,也是人人的希望。不错呀,用群的力量来约束自己,推进自己!
  章秋柳从床上跳起来,跑到书桌边,提起笔来在一张纸上写道:
    ——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请自今日始;刻苦,沉着,精进不休;秋柳,秋柳,不要忘记你已经二十六岁;浪漫的时代已经过去,切实地做人从今开头。
  写到这最后的一句,她的笔停止了;脚步声到她门前而止,门轻轻地开了一半,露出微笑的曼青的面孔。
  曼青自然是来报告已经办好了史循的事。当半小时前,他离开了章秋柳后,就有一股无名的力在他心里敦促他赶快回来。回来干什么呢?曼青似乎自己分辩:自然是报告看望史循的结果。所以他到了医院,付过了医费,并且知道史循还在沉沉的睡乡,他就立即赶回来了。而且在来去的途中,他坐在人力车上,也不是无所事事的;纷繁的思想在他心上往来起伏,似乎比车轮的转动还要快些。旧的印象和新的感触,混合在一处;而且也像车轮一般,这些旋转的感想有一个轴,那就是章秋柳。
  “这件事算是告了个段落了。但史循终究还要第二次自杀。”
  听了曼青的极简略的报告后,章秋柳这样肯定地说。
  “哦哦。”
  曼青含胡地应着,眼光注在章秋柳刚才写过字的那张纸。这几句章秋柳的悲痛的忏悔,正和她慷慨解囊料理史循的事件一样,很使曼青感动。他默默地看着章秋柳的一对美目。他有太多的话语挤在喉头,反而无从说起。章秋柳也没有话,微蹙了眉尖,似乎也在沉思。
  “秋柳”
  在短短的静默以后,曼青开口了,声音有些异样。
  章秋柳心里微微一跳,睁大了眼等待曼青的下文。然而没有。曼青依旧只是惘惘然地看她。他的眼光,流露了他心中的扰乱,因而他的沉默比千百句话语还要有力量。章秋柳像料着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同时眼眶边也泛出了淡淡的红潮。
  根据了她的经验,章秋柳很知道一个男子在这种时候的心情;而且经验也使她熟习了如何对付的方法。当她第一次接受男性方面此等热烈的然而迟疑不定的眼光时,她确实也是异常地骚动;似畏怯又似暗喜的情绪爬遍了全身,心房突然猛跳了几下以后便似乎不动了,胸口像是有重物压着,不能自由呼吸,并且也不敢呼吸。这使她感到了近乎晕眩的奇趣。但是第二次第三次时,这神秘的感觉便一点一点变为滞钝。而她也不复扰乱,只是泰然地有意无意地等待男性方面的情绪的自然发展了。在章秋柳的记忆中,似乎那许多渐就平凡化的经验中尚有一次是再唤起了第一次经验的几乎全部的奇趣的,便是张曼青离校前夕和她独对的半小时。而现在,却就是这个男子,却就是那么一个困人天气的黄昏!
  章秋柳觉得脸上热烘烘了,手心里透出一片冷汗,心头像有千百个蚂蚁爬过。她斜睨了曼青一眼,又像是带着几分含羞,把两只手掩在脸上,微仰起了头,往后靠在椅背。
  曼青心里是同样的扰乱,却是不同的方向。旧印象在他是已经很暗淡;在他此时眼中,这章秋柳已非旧日的章秋柳,而是个全新的章秋柳,是热心帮助史循,痛切忏悔过去的章秋柳;旧的章秋柳早已不能唤起他的幻想,新的章秋柳却正燃起了他的热情,他觉得现在这自誓要“刻苦”,要“沉着”,要“切实做人”的章秋柳正合于他最近的理想的女性。然而他还不免有点顾忌:究竟对方是否有心。他自己不是一个浪漫的人,赖皮涎脸的勾当是他所不愿,并且不取。果然他和章秋柳曾有小小的纪念,但在两性行动解放的今日,这算得什么呢!这已是久远久远的事了。现在如果拿这一点把柄去嬲着她,岂不是无聊?
  “曼青,史循也有过一个爱人!”
  终于是章秋柳先开口了。她平衡了身体,脉脉含情地看着曼青的脸。在曼青看来,似乎这句话的反面就是:曼青,你有爱人么?
  “然而我却不曾有过呢!”
  曼青不自觉地脱口说了出来。
  章秋柳愕然,但随即抿着嘴笑了一笑,低声说:
  “当真么?我不信呢!曼青,你在外边办了一年事,难道就没遇到个可意的女子?现在各机关的女职员是这样的多!”
  “当真没有。”曼青很困窘似的回答。“怎么你不信?”
  “我信。但是,曼青,你有没有亲近过女人的身体?”
  曼青心里一跳。他辨不出这一问是有意呢无意,好意呢恶意。可是章秋柳笑盈盈地又接着说下去了:
  “也像今天的一个黄昏,大概还要晚些,月亮在上面看得很分明,曼青,你那时曾经拥抱过一个女人的洁白的身体。曼青,像做了一个梦,梦醒后,没有了那女人,没有了你!”
  曼青不禁冷汗直流了。他觉得章秋柳的话里有怨意。他回想当时自己的行径,很像个骗子,骗得了女子的朱唇,随后又把她遗弃。他负着重罪似的偷偷地望了章秋柳一眼,但在薄暗的暮光中,他辨不出她的气色,只看见她的唇上还是浮着温柔的笑容。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极愿拥抱着她,请她宽恕他的已往,请她容纳他现在的热情,可是又不敢冒昧;他深怕她只有怨恨,并无爱意。然而他又听得她继续说:
  “你是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了,然而你又突然出现了,你又突然出现了!”
  章秋柳反复讽咏这最后的一句,站起来把一双手按在曼青肩头。她的眼光是如此温柔,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她的手掌又是这样的灼热,曼青不能再有迟疑的余地了;他抓住了章秋柳的手轻轻地揉捏着,就拉她近来,直到两颗心的跳动合在一处。章秋柳微笑着半闭了眼,等候那震撼全心灵的一瞬,然而没有。她的嘴唇上接受了一吻,但是怎样平凡的一吻呀,差不多就等于交际场中的一握手。旧日的印象是唤不回来了,过去的永久成了过去!
  在曼青方面却觉得全身的细胞都在跳跃,全身的血液在加速度奔流。
  章秋柳异样地笑了一声,仿佛是叹息,慢慢地从曼青的拥抱中脱离出来,坐在原处,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脸上的红晕已经褪落,胸部也没有波动;她很可爱地默坐着,似乎在沉思。然后她抬起头来,浅笑仍旧缀在唇边,对兴奋而且迷乱的曼青瞟了一眼。曼青感觉得这一瞥中包孕着无限情绪:是含羞,又是怨嗔,也还有感伤。
  “曼青,你为什么要去做教员呢?”
  还是章秋柳先发言,声音里颇挟着一些不自然的气分,似乎是勉强找出这句话来打破难堪的沉寂。
  “因为除了教育,无事可为。”
  曼青机械地回答着;他很想说些别的话,例如“我爱你”之类,但不知怎的,他总是格格然说不出口。
  “我不赞成呢!”章秋柳轻声笑着说。“曼青,我不赞成你去做教员。为什么不找些热烈痛快的事来做呢?”
  “何尝不是。”曼青很感动地回答,把身子挪近些,“但是,秋柳,哪些事是痛快热烈的?现在只有灰色罢哩!灰色!满眼的灰色,何曾有所谓痛快热烈的事!”
  章秋柳娇憨地笑着,拿过曼青的一只手来合在自己的手掌中,很活泼地接着说:
  “曼青,你又牵涉到大事情上去了。现在我们不谈那些。
  你看,朦胧的暮色里透出都市的灯火,多么富于诗意。”
  曼青向窗外看时,果然一簇一簇的灯光已经在雨后的薄雾一般的空气中闪耀了;窗外的榆树,静默地站着,时时滴下几点细小的水珠。
  “在我看来,”章秋柳接下去说,“人生到处有痛快热烈的事情。曼青,刚才你拥抱我,你熨贴着我的胸脯,吮接我的嘴唇,你是不是痛快热烈的?”
  说这话时,章秋柳的神色极严肃,但当她看见曼青愕然不知所答,她又吃吃地艳笑起来了。曼青心里一跳。章秋柳的笑是冶荡的,但也是带刺的。
  不等待曼青的回答,章秋柳又滔滔地往下说了:
  “我是时时刻刻在追求着热烈的痛快的,到跳舞场,到影戏院,到旅馆,到酒楼,甚至于想到地狱里,到血泊中!只有这样,我才感到一点生存的意义。但是,曼青,像吸烟成了瘾一般,我的要求新奇刺激的瘾是一天一天地大起来了。许多在从前是震撼了我的心灵,而现在回想来尚有余味的,一旦真个再现时,便成了平凡了。我不知道这是我的进步呢,抑是退步。我有时简直想要踏过了血泊下地狱去!”
  章秋柳霍然立起来,捧住了曼青的面孔,发怒似的吮着他的嘴唇,直到曼青的惊愕的眼光变成了恐惧,然后放了手,狂笑着问道:
  “曼青,这在你,到底是平凡的,还是新奇的呢?”
  于是章秋柳颓然落在椅子里,双手掩在脸上,垂着头,不动,亦没有声音。
  曼青睁大了眼,呆呆地看着她。房里现在是很黑了,幸而有窗外射进来的路灯光,还能分辨出物件的粗大的轮廓。章秋柳蜷曲地坐在那里,白茫茫的很像一团烟气。异常的寂静,只有窗外树叶的苏苏的细声。曼青苦闷地想着,不明白章秋柳的突兀的态度是什么原因。各种的解释,通过他的脑筋,都没有结论;后来他勉强找得一个在他看来是最近似的,以为这是史循的自杀事件激乱了章秋柳的心灵。曼青这么想着,对于章秋柳的爱怜,更深了一层。
  他倚在章秋柳的椅背,轻轻地摇着她的肩胛,低声唤道:
  “秋柳,你还是躺着歇一会儿罢。你受了刺激,你太兴奋了!”
  章秋柳抬起头来,一双美目熠熠地溜转。
  “是新奇的呢,还是平凡的?”
  她低声说着,似乎只给自己听,就走到窗前去倚在窗棂上望着天空。
  曼青断定章秋柳一定是神经错乱了。他跟着也走到窗前,捏住了她的手腕,很温柔地再说:
  “秋柳,你是病了,你是神经错乱了!躺着歇一会儿罢。”
  回答是一片荡人心魂的软笑。曼青没有办法似的焦灼地注视章秋柳的面孔,却见她的气色很安详,跟平常一样秀丽,并没异样之处。
  “曼青,你才是神经过敏了。”章秋柳笑定了回答。“我没有病呢。我只觉得肚子里有些空落落,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
  曼青迟疑一下,也就答应了。
  直到八点多钟和章秋柳分手,曼青竭力避去凡是带着感情的话,为的恐怕又引起了章秋柳的类乎神经病的举动。而章秋柳呢,也像已经忘了一切,吃着,谈着,笑着,和平常一样。曼青觉得很放心了。但是回到了自己的寓处,静静地独坐了一会以后,曼青忍不住又想着日间的事。他将章秋柳的话一句一句回忆出来,细细咀嚼;他又把章秋柳的态度重新加以考量。他自己发问,自己回答,又自己驳去了;一会儿他觉得章秋柳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神经质的女子,但另一观念又偷偷地掩上心来,章秋柳又变成了追逐肉的享乐的唯我主义者。他暴躁地忽而在满屋子踱着,忽而直挺挺地坐下,头脑里有些昏昏然,腰背也感得疲乏,然而终于得不到明了固定的观念,只是他的理想的女性的影子——那刻苦,沉着,切实做人的理想的女性的影子,却渐渐地模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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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嘉兴回来后,王仲昭愈加觉得“希望”是不负苦心人的。他在嘉兴的陆女士家里只逗留了四小时,但这短短的四小时,即使有人肯用四十年来掉换,王仲昭也是断乎不肯的。在这四小时内,他和陆女士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他给陆女士的父亲一个很美满的印象;这四小时,他的获得真不少!他不但带回了一身劲,并且带回了陆女士的一个小照,现在就高供在他的书桌上。
  并且嘉兴之行,又使得王仲昭的意志更加坚定,他更加深信理想不要太高,只要半步半步地锲而不舍;他的才气也更加发皇,他又想得了许多改革新闻的新计划。只要有机会,他便要拿这些新计划再和总编辑商量,再把他的事业推进这么半步。至于他的“印象记”呢,在第八篇上他就搁笔了;搁笔也好,这本是特地为嘉兴之游壮壮行色的,并且应该说的话差不多已经说完,大可善刀而藏。他现在只把第二次修正而得总编辑同意的半步之半步的改革第四版的计划,很谨慎地先求其实现。他现在的新闻目标是男女间一切的丑恶关系。他的理论的根据是:离婚事件的增多,以及和奸诱奸之“报不绝书”,便表示了旧礼教与封建思想之内在的崩坏,是一种有价值的社会史的材料。因此即使是很秽亵的新闻,向来只有小报肯登载的,王仲昭也毅然决然地尽量刊布了。
  他的第四版当真有了特色,他的努力并非徒劳。
  在第四版渐渐改换色彩的时候,山东半岛上正轰起了一件大事,社会的视线全移向济南事件。仲昭却洋洋如平时,很能遵守党国当局的镇静的训令。那一天,他从家里出来生理学唯心主义19世纪上半期在部分生物学家和医生,照例地往同学会去。这是个上好的晴天,仲昭洒开大步,到了吕班路转角,看见章秋柳像一条水蛇似的袅袅地迎面而来。这使得仲昭突然想起了陆女士;两个人走路的姿势实在太像。他微笑地冥想着,脚下慢了;章秋柳却已经看见他,掷过一个媚笑来。
  “秋柳,这几天看见曼青么?”
  当他们俩走在一处的时候,仲昭随随便便地问。不料章秋柳的眉梢倏地一动,似乎是出惊的样子,但随即泰然回答:
  “前天还见过,——怎么,你近来没有会过他么?”
  “是的。该有一星期了罢。”仲昭两眼一转,算是在那里计算日子。“简直是一星期多。从嘉兴回来后,就没有见过他。”
  章秋柳轻轻点头,咬嘴唇笑着。她想来这是第五次听得仲昭提起他的嘉兴之行;近来仲昭计算日期,一定离不了“嘉兴回来后”这插句,似乎他已经采取了古代人的从大事算起的纪时法。章秋柳虽然不知道嘉兴和仲昭有什么关系,但看这情形也料度着几分了。
  “几次想去找他,总抽不出时间来,路又太远。”
  仲昭接着说。他并不觉得章秋柳的媚笑里含着一些异样,他反而又觉得章秋柳的笑容也有几分和陆女士相像。
  “你是到同学会去罢,没有人在那里。”章秋柳半转了身体,送过一个告别的眼波;但当她看见仲昭颇露踌躇之色,便又接着说,“我到法国公园去。如果你没有事,就同去走走罢。”
  仲昭本来无可无不可,便让章秋柳挽住了他的左臂,走过了华龙路。
  公园里简直没有什么游客。他们在大树的甬道中慢慢地走着,忽东忽西地随便谈论,后来章秋柳提起了史循,她说:
  “仲昭,好像我告诉过你关于史循自杀的事?”
  “说过。大概是我从嘉兴回来后第三天的晚上,我们在‘桃花宫’会着了,你说起过一句。我很想去看望他,却又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又是“从嘉兴回来后”!章秋柳忍不住笑了。她对仲昭瞟了一眼,问道:
  “仲昭,嘉兴和你有什么关系,不妨对我说说么?”
  仲昭微笑着摇头。
  “大概总是恋爱关系了?”章秋柳追进一句,那口气宛然像是姊姊追询弱弟的阴私。
  “秋柳,你到底先讲了史循的事呀!那天你只说了不详不尽的一句。”
  “哈,王大记者!我供给你新闻材料,你拿什么回报呢?”
  仲昭只是笑嘻嘻地看着章秋柳,没有回答。
  “就拿你的嘉兴秘密来做交换条件好么?”章女士很快意地格格地笑着,“史循的自杀,不论在原因,在方法,都是十分奇妙,这交换条件只有你得的便宜。”
  仲昭无可奈何地点着头。但是章秋柳不肯就说,她拣了大树下的一张藤椅子给自己,叫仲昭坐在旁边的木长椅上,然后开始讲述史循的故事。她描写得如此动人,仲昭感得了心的沉重,太阳也似乎不忍听完,忽然躲进一片云彩里,树叶们都轻轻叹息,满园子摇曳出阴森的空气。
  “史循说他曾经恋爱过像你一样的女子么?”
  在低头默想片刻以后,仲昭轻声地问。
  章秋柳很严肃地点一下头。
  仲昭望着天空,又对章秋柳看了一眼,忽然笑起来,很快地说:
  “秋柳,你看是不是,史循是恋爱着你呢?”
  章秋柳淡淡地不承认似的一笑,可是有个什么东西在她心里一拨,她猛然得了个新奇的念头:竟去接近这个史循好不好呢?如果把这位固执的悲观怀疑派根本改造过来,岂不是痛快的事?
  “秋柳,你不要介意。我不过说笑话,究竟史循住在哪里?
  我很想去看他。”
  仲昭看见章秋柳默然深思,以为她是生气,便转变了谈话的方向。
  章秋柳随口回答了史循的住址,又不作声了;她的眼波注在地上,似乎想要数清地上的沙粒究竟有多少。刚才的那个新奇的思想完全将她包围了。她想:这不是自己爱史循,简直是想玩弄他,至少也是欺骗他,是不是应该的?第一次她回答自己:不应该!但一转念,又来了个假定;假定自己果然可以填补史循从前的缺憾,假定自己的欺骗行为确可以使史循得到暂时的欣慰,或竟是他的短促残余生活中莫大的安慰,难道也还是不应该的么?“欺骗是可以的,只要不损害别人!”一个声音在章秋柳的心里坚决地说。她替自己的幻念找得了道德的根据了。然而张曼青的面容突然在她眼前一闪。“也许张曼青却因此而痛苦呢!”她回忆最近几天内曼青的态度,想推测曼青是不是会“因此而痛苦”。她并不是对于曼青负有“不应使他痛苦”的责任,她只是好奇地推测着。但是没有结论。最近曼青的神情很古怪,时常追随在她左右,时常像是在找机会想吐露几句重要的话,而究竟也不过泛泛地无聊地谈一会而已;他对于章秋柳是日见其畏怯而且生疏了。
  “听说徐子材近来生活困难,是不是?”
  仲昭搜索出一句话来了;章秋柳的意外的沉默,很使他感得不安。
  “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他是特别窘。”
  章秋柳机械地回答,仍旧惘惘然望着天空。一片云移开,太阳光从树叶间洒下去,斑斓地落在章秋柳的脸上。她从那些光线里看出来,有张曼青的沉郁的眼睛和史循的乱蓬蓬的胡子。
  “我替他想过法子,”仲昭鼓起兴致接着说,“介绍他到几处地方投稿。可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的文章说来说去是那几句话,颠颠倒倒只有十几个标语和口号。人家都退回了原稿。秋柳,你看是不是,政治工作把老徐的头脑弄坏了,他只会做应制式的宣传大纲,告民众,这一类的文章了,好像他就让这么一束口号和标语盘踞在脑袋里,把其余的思想学理都赶得干干净净了。真是怪事呢!”
  仲昭说到最后一句,伸了个懒腰,沿着章秋柳的眼波,也望望天空,似乎要搜寻出她那样专心凝视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除了半遮半掩的阳光和几片白云,没有其他特别的东西。
  几只小鸟在树上啾啾地叫,拍拍地搧着翎毛。
  “哦,哦,口号标语……真是怪事呢!”
  章秋柳忽然锐声叫起来。仲昭的话,她有一半听进去,却都混失在她自己的杂乱的思想里,只有那最后一句清清楚楚在她脑膜上划了道痕迹,就从她嘴里很有力地反射了出来。而这尖音,也刺醒了她自己。她偷偷地疾电似的向仲昭望了一眼,看见他的惊讶的神气,就笑着掩饰道:
  “可不是怪事?这世界原来充满了怪事呢!”
  仲昭忍不住放声笑了。章秋柳心里一震,但这笑声却替她的纷乱的思想开辟出一条新路。她想:我理应有完全的自主权,对于我的身体;我应该有要如何便如何的自由;曼青怎样,可以不问,反正我的行动并不损害了他,也并不损害了谁。似乎是赞许自己这个思想似的,章秋柳也高声笑了。
  他们俩意义不同地各自笑着,猛然有第三个笑声从树背后出来。仲昭和章秋柳都吓了一跳,同时回过头去,两个人形从他们背后伸出来。仲昭不禁脸上热烘烘了,因为其中的一个正是他刚才议论着的徐子材。
  “龙飞,你这小子真坏!”
  章秋柳带笑喊着,扭转身子,打落了从后面罩到她胸前的一双手。
  “你们真会寻快活!”
  徐子材轻轻地咕噜了一声,就把身体掷在仲昭坐的木长椅的一端。他的阴暗的脸色,加重了仲昭的忸怩不安。他抱歉似的注视徐子材的面孔,考虑着如何加以解释;可是徐子材倒先发言了:
  “老王,你想,该不该生气?老曹太专权,简直是独裁!”
  “我们明天不睬他!”龙飞倚在章秋柳背后的树上说。
  “什么事呢?”仲昭问,私幸徐子材的生气是另有缘故。
  “我猜得到,是不是为了他的条子,要我们咱天下午在同学会谈谈?”
  章秋柳微笑地说,先睃了徐子材一眼,然后又回眸看看龙飞。
  “老曹预先和你商量过么?”徐子材问。
  “一定没有的。”龙飞看见章秋柳摇头,就抢着说,“王诗陶也说不知道。”
  “你们也不要单怪老曹。大家都不管事,自然只好让他来独断独行了。老曹这人是热心的,不过太鲁莽而已。龙飞,你尤其不配说话。你只会在影戏院里闯祸,你只会演恋爱的悲剧,你只会跟在王诗陶背后,像一只叭儿狗;究竟她也不曾给你什么好处!无怪老曹要骂你‘太乏’,想起来真不好意思呢。”
  章秋柳说着仰起了头,斜过眼去看着龙飞,用手指在自己脸上抹了两下。仲昭和徐子材都笑起来。龙飞却不笑,也没脸红,只是淡淡地说:
  “好,你尽管骂罢。好小姐,你再骂呀!我就喜欢你骂我,自然是因为你给我的好处太多了。”
  徐子材简直放声狂笑了。章秋柳鼓起了两个小腮巴,很生气的样子,可是嘴角边尚留着一痕笑影。仲昭恐怕有更不雅的事出来,引起人家注意,不等他们再开口,就插进来很认真地问:
  “究竟明天有什么事?”
  “知道他什么事!”徐子材回答,冷笑了一声,“老曹就是那么乱七八糟的,他有什么事呢,有什么办法呢?”
  “我想你们总得把责任先来分配一下,各人都负了责,自然不至于甲埋怨乙浪漫不管事,乙又埋怨甲独裁了。前些时候,老曹叫我顶个通信址;照现在这情形,如果有信来,我就不知道应该交给谁。”
  “就交给章小姐罢,”龙飞半真半假地说,特别把“小姐”二字叫得很响。
  “你也乱出主意来了!”徐子材极不满意地嚷起来。“所以明天大家谈谈也是必要的,”仲昭接着说,“明天下午几点钟呢?”
  “好像是三点钟。”章秋柳懒懒地回答。“对于这件事,我老实有些厌倦了。没有什么意思。有时想想很高兴,觉得是无可事事中间的一件事,有时便以为此种拖泥带水的办法,实在太腻烦,不痛快。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一点眉目!”
  阴影掩上了他们的心,他们都不作声了。
  “几乎忘记了!”章秋柳忽又大声说,“仲昭,你的条件还没履行呢!”
  “你已经猜着了,何必再说。”
  仲昭很狡猾地回答。忍不住的满意的微笑又堆在他的嘴边了。
  “详细情形呢?”
  “将来你自然知道。”
  徐子材和龙飞的好奇的眼光从仲昭脸上移向章秋柳,便匆匆地回过去再看着仲昭。龙飞正要开口,却见仲昭已经站起来,对章秋柳说:
  “明后天,我给你看一个照相。现在再会了。”
  他又微微一笑,转身便走;抄过路角的时候,还听得章秋柳的笑音和龙飞的连声的急问:“是不是恋爱?是不是恋爱?”
  仲昭走出了公园,倒又感觉得无聊。太阳光已经颇有威力,微风也挟着窒息的热意,宽阔的马路又是耀眼般白;仲昭感得几分躁热了。他到公园门前路中间的电灯柱边站着,向四面望望,似乎为了辨认方向,又似乎为了选择他的去路。电车疾驰的声音从那边霞飞路上传来;隆隆隆,渐曳渐细,消失了。汽车喘气着飞驶过去,啵,啵,放出一股淡灰色的轻烟,落在柏油路上,和初夏的热气混合成为使人晕眩的奇味。除了这些,一切是睡眠般的静寂。公园门首的越捕,把警棍挟在腋下,垂着头懒洋洋地靠在一棵树干上;那样子,漫画家见了是要狂喜地拔出笔来的。
  仲昭嘘了口气,似乎想赶走那压迫的沉闷。他向华龙路上慢慢地走去。这里,菩提树的绿荫撑住了热气,仲昭觉得呼吸轻松了许多。各种杂念也像浮云一般在他心上移动了。首先他想起了章秋柳所说的史循的失恋故事。“哦,因为失恋,所以消极悲观,所以要自杀么?”
  他机械地想:“世间的女子大抵是奶油一样的;远远地看去,何尝不是庄严坚牢,可是你的手指一摸,她就即刻软瘫融解了。”他的身体微微一震,突然意识到刚才的思想太无赖,太辱没了他的陆女士了;不是她也是个女子么?“但自然也有例外。”他反驳似的安慰自己。可是他又想起了有人说过:“女子差不多是无例外地常常会爱上天天见面的男子,即使这男子的人品并不算得高妙。女子又差不多是无例外地常常会失身于最胆大的能利用极小机会去拥抱她的男子,即使她意中另有理想的丈夫。”忽然一个幻象在他眼前一闪。他仿佛看见陆女士在前面轻盈缓步,一个不认识的男子笑嘻嘻地跟着。“呵哟!”仲昭轻声喊起来,突然站住。小方砖的人行道已经走完,前面横着一条马路。他略一踌躇,向右转,又机械地运动他的脚。现在他愈想愈乱了。他觉得陆女士确有被人夺去的危险,他又自悔那天在嘉兴和她游烟雨楼时,曾有一个绝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胆大一些,先付了恋爱的“定洋”。他又想起那天在陆女士家里看见一个男子,好像面目也还不讨厌,并且是陆女士同校的教员;这个男子准定是天天追着陆女士不肯放松,像一个贪婪的苍蝇一样。
  仲昭焦灼得几乎要发狂了。他看见面前有一辆人力车,就跨上去,机械地不自觉地说了一句什么,便闭目仰后靠在车背上。
  迎面来的凉风,吹得他的绸领带霍霍地飞舞,打在他的耳朵旁。仲昭睁开眼来,看见自己坐着一辆快跑的人力车,此时正走在一条宽阔的石子路上,两旁却是金黄的菜畦,他不禁怪声叫起来了。
  “这是什么地方?”仲昭出惊地问。
  “姚主教路哪!不是到火车站么?徐家汇火车站?”
  仲昭这才记起,坐上那人力车时,正昏昏地想着嘉兴,大概是脱口说了“火车站”三个字,以至有此误会。他自己笑起来了。
  “弄错了。回去!我要到望平街大英地界。”
  “没有照会。”车夫放下了车,摇着头,气咻咻地说。
  仲昭把一个双银毫丢在车垫上,一言不发,就往回走,到路北的一根红柱子下等候向北去的电车,他默然望着天空,心里责备自己的太易激动,竟近于神经瞀乱。他冷静地追忆刚才的思想和举动,更加看轻自己了。他痛苦地自责道:无论如何,陆女士决不是那样的轻浮的女子,自己未免过虑;但即使不幸而果如所臆度,那也是一个教训,适足以增长自己的经验,磨砺自己的气魄,何必张皇自扰,一至于此!
  这样痛切地反省着,仲昭自视又颇伟大了;他觉得便是刚才的可笑的扰乱也成为品性发展时必要的过程了。
  突然当当的铃声惊醒了他的沉思。一列电车停在路中央。仲昭下意识地动着脚步,却见电车早又开走了。他略一迟疑,便也慢慢地跟在电车后面,迎着半西斜的太阳光,走回家去了。
  在他的寓处,有两封信等候他:一封是曹志方的,请他明日到会;又一封是张曼青的,说是下星期二他的学校内有学生的辩论会,请仲昭去参观。仲昭随手把两封信搁在一边,在房里踱了几步,然后拿起一本《求阙斋日记》躺在藤椅上看着。这部书是陆女士的父亲的赠品,仲昭本来不以为奇,但现在却觉得很有意思,一直看到电灯放光。
  仲昭到了报馆里,就看见办公桌上有总编辑的一个字条:“新闻发完后,务请少待,有话面谈。”似乎早已料着是什么事,仲昭得意地微微一笑。而坐在对面的助理编辑李胖子,大概先已看过这个字条,并且也像是猜度到为的是什么,时常睒着半只眼偷看仲昭的脸色。
  仲昭专心编稿子,并没理会李胖子的怪样子。可是,到十一点后会见了总编辑,仲昭方始恍然于李胖子的怪相是有原因的。总编辑的“务请少待,有话面谈”,却不是仲昭所想像的好消息——第四版的改革,而是不满意于仲昭最近的编辑方针。当下总编辑很客气,然而很坚定地说:
  “近来第四版的新闻很有趣味,很有趣味。但是,仲翁,似乎有点儿那个——有点儿……哦,态度上欠严肃,是不是?报纸总是报纸;不是小说;大报的本埠琐闻栏总还是大报,不是小报,仲翁,是不是?听说外边很有议论。仲翁,那些话,你自然听不到的。外边流言的出发点自然是妒忌,妒忌。可是——近来外国人和中国官厅都认真查禁《性史》和淫书,有几家小报也受了影响,我们得格外谨慎,及早检点检点。是不是?”
  “外边的议论是怎样的呢?我竟完全不知道。”
  仲昭故意追问,虽然他猜想得到如果外边当真有议论时,该是一些什么话。
  “他们自然是妒忌,妒忌。”总编辑挤细了一对多肉的眼睛,把下颚一缩,干笑着回答。“不过,话也说得有理,我们应当择善而从;是不是?他们说,我们的第四版成了性欲版。有人还做了个统计,据说,最近五天内,第四版的新闻共有六十三则,六十三则,性欲的占了六十四则,六十四则;吓,六十四则,据说是某天的新闻中间排了条广告,也是性欲的,哈,哈。仲翁,你倒留意计算一下看。”
  “那真是诬蔑了!”仲昭奋然说,“每天都有别的新闻,怎么好说全是性欲的!况且,新闻是新闻,不是我们凭空捏造的。”
  “自然外边人是言之过甚。但是,空穴来风,仲翁,你也是太登多了。以后总得注意。”
  仲昭默然。总编辑取一枝香烟来燃着,微仰起头喷出一圈一圈的白烟。仲昭觉得这些烟圈每一个里有着李胖子的圆脸,低能的,卑鄙的,然而有一双沾沾然自足的幸灾乐祸的眼睛,似乎常是在说:“哦,你能干人,也有这么一个筋斗呀!”“多登是事实,”仲昭慢慢地说。“但也不是随便多登,我是有用意的;既然人家不了解,我来做一段文章解释一下罢。”“那个不妥!”总编辑几乎跳起来说。“文章的措辞便很为难;语气重些呢,像是和外边人斗气辩驳了,轻些呢,又类乎自己认错。仲翁,对于这一类事,最巧妙的方法是静以处之,只要从今天起把性欲的新闻少登,就是了。”
  仲昭再三分辩有做文章之必要,但总编辑无论如何不赞成。
  这一次,仲昭却觉得很烦恼。他努力要革新,而总编辑执意要保守,麻木敷衍的空气充满着全报馆;在这样的环境内奋斗,恐怕只有徒劳罢。理想早已半步半步地缩小,现在所剩的几乎等于零;过去的劳力何曾有半点成效?太空想虽然不能成事,太实际又何尝中用呀!仲昭闷闷地回到寓处,躺在床上,又拿起《求阙斋日记》来看;分明是一字一字地,一句一句地,一行一行地,从他眼里进去,但到了脑膜上就换成别的东西。革新,保守,半步半步地缩小,太空想,太实际……这些断句,反复地无结果地在他心头追逐。他撩开《求阙斋日记》,扭灭了电灯,试想入睡,然而那些断句逼拶着不肯干休。一团杂乱的冲突的思想,又加进来包围他。觉得向右躺着不舒服,他翻过身去向左;他想:“看来新闻界是无可为了。如果把心力用在别处,何至一无成就,或者早可以使陆女士的父亲惊叹了。”他几乎决定要不干报馆的事了,但以后的职业问题又使他踌躇,做教员么?当书局的编辑员么?想来都不很有趣。
  觉得向左躺着也是同样地不舒服,他又翻回右侧。
  “然而对报馆辞职也不过表示了自己的失败!”他继续地想。“况且在陆女士的父亲,甚至于陆女士看来,也是无意识的举动;或许竟以为是少年人轻率,浮躁,无定见,无毅力的暴露。还好意思再去见他们么!”这最后一句,仲昭几乎高声喊了出来;他恨恨地咬紧了牙关,直到黄色的火星在眼前乱迸。
  这么着一直到快天明,他翻了千百个身,然而翻来翻去只有那几句话跟着他,激怒他,揶揄他。后来,仿佛无赖的女人滚在地下撒泼似的,他自己承认是卑怯无用的人,是一个自视俨然的色厉而内荏的人,他不配有美妙的憧憬。这样的自己否认到等于零,果然把先前的烦扰他的断句们赶走了,但使他更痛苦。终于是一句简单的话,把极端疲倦的他提出了苦闷,送进睡乡去:“呸!无事自扰,算什么呢!”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仲昭一面起身,一面再拾起隔夜的问题来研究。他先想到应该写一封信给陆女士,诉述自己的困难,暗示着要对报馆辞职的意思;但后来一转念,仍以为不妥。而退半步的政策又在他心中活动了。他想:从辞职的问题退半步,先请假,给总编辑一个“取瑟而歌”的意思。这样,既不操急,也不麻木,可说是最适中最实际的办法了,但是请假得找人代理。他记起了徐子材,他又记起了今天下午他们的会议。
  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木板似的,仲昭匆匆地跑到同学会去要抓住徐子材,出乎他的意外,同学会的客厅里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大时钟正指着三点四十分,仲昭迟疑了一会,便走上三层楼找章秋柳。在楼梯头,他听得章秋柳的房里有低低的笑声。他的脚下有些犹豫了,但是章秋柳已经开出门来探视。
  “你是来到会么?来得太迟了!”
  章秋柳带笑说,她的眼眶边似乎比平时红些。一个男子的头也在她背后探出来,却是龙飞。
  仲昭微笑着点一下头,走进房去。他看见了龙飞那种不尴不尬的神气,便又想起怪耳熟的“恋爱的悲剧”这句话;但他此时又觉得章秋柳颊上的红晕似乎是说明龙飞现在演的或者是“恋爱的喜剧”了。
  “会是开过了,也可以说没有开成;一闹散场。老曹和老徐冲突起来,都流了血呢!可说是意外,但也是意中事。你想,他们两个人都是那种怪脾气,都是只看见自己,不看见别人的,不打怎样散场呢?”
  龙飞平板地说着,满露出“不干我事”的神气。
  “论这件事,老徐的错误多些。老曹虽则未免独断独行,但他的心是好的。他是一个鲁莽的热心人。老徐说他别有野心,自然是太冤枉了老曹。”
  章秋柳接着说,眼睛看定了仲昭,似乎是征求他的同意。“终于免不了一场闹!”仲昭微喟说,“社的事就此完了。
  也好。”
  “社的事并没完!打过就算了。只是老徐的手扭脱了骱,大概要有一星期的休息。”
  龙飞还是平平淡淡地说。他走到章秋柳旁边,臂膊交叉在胸前,就靠在章秋柳坐的椅背上。章秋柳霍地立起来,对龙飞睃了一眼,懒懒地走到床前,侧着身体躺下,用左手支持了头。但随即又坐起来,冷冷地说:
  “没完?倒好像你对于社事是很热心似的!你平日不问社的事,但是刚才你又帮着老徐攻击老曹,似乎你也是顶喜欢办事,却被老曹抢了职权去。现在一哄而散,眼见得什么社是一场梦了,你倒又说社的事并没完,像是个很勇敢很坚定的人了。我替你想想真不好意思!”
  “骂得好!你呢?”龙飞毫不忸怩地涎着脸说。
  “我么?我早已说过,我厌倦了这个事了。干,不干;都是爽爽快快的一句话。最讨厌的是不说不干,也没真干;开会的时候顶会说话,开过了会便又不闻不问;尽说别人专权包办,自己却一动不动。龙飞,这就是你的态度!”
  这最后的一句极尖利,像是掷过来一把刀,连仲昭也不免心里一跳。但龙飞还是若无其事地嘻嘻地假笑着,章秋柳懒懒地又躺下去了。
  仲昭觉得有点不安,似乎章秋柳的闪闪四射的词锋也波及到他这无辜者了。并且他又失去了此来的目的。徐子材既然出了事,光景是不能代替编辑新闻了。可是他还要问个明白:
  “老徐扭脱了骱么?没有什么大妨碍罢?”
  “大妨碍是不会的。”龙飞很快地回答。“只是他前天刚刚接洽好替某人编辑一种小刊物,多少可以捞进几个钱来救救穷,不料却出了这一回事,动不得笔。”
  “甲一个刊物,乙也一个刊物;所以我们的立社出刊物更其见得是无聊!”
  章秋柳插进来说,从床上跳起来,走到窗前,望着天空。
  “也不尽是无聊,到底鼓动一点空气。”
  龙飞软软地反驳着,也走到窗边站在章秋柳的背后。章秋柳回过身来,噗嗤地笑了一声,看着龙飞的脸说:
  “你又像是个积极者了!可是你从不看刊物,从没写过一篇文章!”
  “小姐,怎么专门和我作对?是不是你觉得刚才你太吃亏!”
  龙飞很得意地说,作了个鬼脸。
  “呸!什么话!”章秋柳很含几分嗔怒了。她走到仲昭身边,似乎有话,但又转身直向床前走去,把身体掷在床里。
  大家都没有话。仲昭在低头默想。龙飞倚在窗前很狡猾地独自笑着。
  “仲昭,好久不见你上跳舞场了;你的‘印象记’就此搁笔了么?”
  章秋柳在床上翻了个身,装作很高兴的样子说。她不等仲昭回答,就继续讲她自己最近几天在舞场内的所见所闻。仲昭随口回答了几句。他们的话都像是特地搜寻出来的,龙飞在旁听着,却时时插进一两句俏皮话撩拨章秋柳,她都避开了不睬。
  又过了一会儿,仲昭便先走了。
  房门再关上后,龙飞走到章秋柳跟前,想拉她起来。章秋柳一摔手,生气似的翻身到床的那一头去了。龙飞顽皮地笑着,挪过一步,乘势伏在她身上,嘴里说:“不要装模做样!”但是章秋柳用力把他推开,霍地跳起来,跑到窗前凛然地站定,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龙飞很没趣地也站了起来,出惊地看着她。
  两个人对看了几秒钟,都不出声。
  龙飞迟疑地向章秋柳走,在离她两尺光景的时候,他说:
  “哪些地方得罪了你?你忽然恨我!”
  “为什么我要恨你呢?你还不配受我恨!你叫人讨厌!”
  是凛然的回答。
  “可是你刚才并不讨厌我。刚才你爱我!”
  “哼!那个,你叫做爱么?你配受人的爱么?”章秋柳几乎是锐呼,脸色也变了。
  “不爱,你为什么让我亲嘴?”
  “那也无非是我偶然喜欢这么做,譬如伸手给叭儿狗让它舐着。”
  龙飞心里像吹过了一阵寒风,他并不怒,但是更畏怯地看着章秋柳的小嘴。
  “可是你倒自以为得胜了,”章秋柳接着说,“以为你可以要挟我,可以随时来纠缠我,这你简直是做梦!你叫人讨厌!”
  “恋爱——终究是——神圣的呢。”龙飞哭丧着脸说。
  “你尽管自己去神圣罢!在我,无所谓爱,只有一时的高兴。像你那样姝姝然的小丈夫,使我连一时的高兴也会立刻冷却。”
  龙飞很难受地呆呆地站着,眼光注在地下,一遍一遍地喃喃自语道:
  “我就这么永远演恋爱的悲剧,永远演恋爱的悲剧!”
  章秋柳不睬他,慢慢地走到书桌前坐下了,就看郑振铎译的《灰色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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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曼青教书的学校里举行第三次的辩论会了。题目是曼青出的。一星期来,他为这件事很高兴。他指导甲乙两组的学生如何去搜集材料,又参预他们的演习,很忙了几天。学生们的精神很好,又肯苦心预备,曼青预料这一次的成绩一定比前两次更好。
  这一天上午,从清早到正午,曼青像跳舞师似的不曾停过脚。他刚到了甲组的学生处,乙组的学生又来找他了。他打电话给预约的评判员,请他们早些来;他又要督率校役布置会场。午饭后,一切都准备有成,专等三点钟开会了。曼青这才在自己房里伸伸腿,松一口气,可是号房又来报“有客”,他又巴巴地跑了出去。
  来客是王仲昭,格外使得曼青高兴;他笑吟吟地引着仲昭到了自己房里,很愉快地说:
  “仲昭,足有两个星期不见面了。实在忙得很。半年来第一次忙,也是半年来第一次心境愉快。青年真可爱。他们的精神真好。等一下你听他们的辩论,你就知道了。所以,仲昭闽学以南宋朱熹为代表的学派。因熹讲学于福建建阳,福,我还是劝你也来干教育事业。”
  仲昭微微一笑,就坐在堆满书籍的桌子前的一个藤椅里,桌上的书籍,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似乎都是些历史。一本英文书,摊开了平放着,书页上有些蓝色铅笔的记号。仲昭翻过来看书名是《Primitive Culture》,一本研究初民生活的著作。
  “你教的什么功课?怎么玩起这些老古董来了。”
  仲昭把那书照原样放着,看着曼青说。
  “担任的功课是世界史,”曼青替仲昭倒过一杯茶来,自己燃着了一枝烟,用力吸进一口,然后回答。“所以有时也要看看这些书找点材料。”他又吸进了一口烟,接着说,“本来请我教《三民主义》,我就觉得很为难,恰好学生不满意前任的历史教员,我就和他对调了。”
  “你倒喜欢教历史?”
  “历史也有历史的难处,但无论如何说的全是事实,不至于睁开眼说谎。况且是世界史,参考容易,说话也自由。如果是中国近代史,我就不干。第一是材料困难。照理,现代史的材料是报纸;但是中国的报纸,就没有正确的史料的价值。仲昭,你是个报馆记者,自然很知道报界的内幕。哦,近来,你的第四版新闻很有意思。”
  “你说是很有意思罢,然而总编辑不满意。”
  仲昭很牢骚地说。这在曼青真是第一次看见,所以很有些诧异了。
  “我本想辞职,”仲昭慨然接着说。“但一想辞职反是屈伏,是失败,所以又取消了辞意。我现在还是韧干,一点一点地来。但这几天,第四版的编辑态度到底让步了一些。”曼青很同情地点着头。一句老话,“还是教育界好些,”已经冲到牙关,又被他捺住了;他觉得此时对仲昭说这个,便似乎是嘲笑他的失意了。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匆匆地跳起来往外走,一面说:
  “仲昭,你坐一下;我介绍一个人和你见见。”
  “如果你还有事,也尽管请自便罢。”
  仲昭随口回答着,也站起来走到室隅的书架前看书名。这里的书,大都是社会科学的,仲昭很熟悉。一本簇新的《Whether China?》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抽出来翻着目录看,心里机械地在想:中国,中国,倒在那边呀?向左呢向右?有你中间的路么?他放过了目录,随手揭到书尾,似乎想找出最后一章的结论来看,却听得曼青已然在门边。仲昭下意识地回头看时,不禁全身一跳。曼青身边站着一位女士,那宛然是陆女士呀!
  “朱近如女士。也是这里的教员。”曼青微笑地介绍。
  仲昭睁大了眼,疑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分明是陆女士,怎么会姓朱?但是立刻他的疑团打破了;他听得这位女士的声音,他知道确不是陆女士而是另一个了。
  “就是王仲昭先生么?久仰!”朱女士含笑地说。
  仲昭镇定了心神,很客气地周旋了几句,同时在端详这位朱女士的丰姿。他慢慢地看出来,虽然和他的陆女士极相像,却有许多的不相同。两位都是颀长,但陆女士似乎要更多一点娉婷的姿态;而在同样的鹅蛋脸上,朱女士的鼻尖是显然太尖锐了一点儿,嘴边也没有陆女士那样的笑涡;弯弯的眉毛和略大的眼睛可说是二人的最相似之处,然而眉目间的表情却又绝对不同了,朱女士有其柔媚,陆女士有其英俊;在眉尖的微微一蹙时,那差异就更大了,陆女士在此等时候所有的摄人的不胜幽怨的风韵,朱女士却完全没有,只构成了平板的愁容。可是最大的分别还在嗓音。仲昭不解何以朱女士的嗓音和她的容貌竟如此不相称,她那扁阔而略带哑涩的口音即在柔和小语的时候也会引起沉重悒塞的不快感。
  朱女士坐在仲昭对面,把一个侧形向着曼青;她很娴熟礼节似的问起仲昭的近况,称赞他编的报纸,时时把眼光掠在曼青的满意的脸上。仲昭立刻看出来,这一对儿中间已有了相当程度的交互吸引了。
  渐渐他们的谈话引到了辩论会。仲昭不专对何人地漫然问道:
  “可不是,我还没知道今天辩论的题目是什么?”“今天的是:《世界第二次大战将在何处爆发?》一个政治的历史题。”曼青很高兴地回答。“甲组是主在近东的,世界的火药库巴尔干半岛;乙组是主在远东,谜样的中国。这里也就包含着最近济南事件在国际政治上的影响了。”
  “好题目,这一定是你的手笔了?”
  仲昭说,眼光先向朱女士的很有礼貌的笑容一瞥,然后落在曼青脸上。
  曼青很客气地然而很得意地点着头微笑。
  “学生也都说这题目好呢,为的是材料丰富,范围阔大,甲乙两组都容易立论,他们不喜欢上次的题目——《清共的根本方法》;他们说想来想去只有报纸上常见的几句话,好像是无须乎辩论似的。”
  朱女士很委宛地说,可是她的不作美的声带,使她的辞令减色不少。
  “上次的题目就是前任历史教员出的。”曼青看着仲昭说,然后又向朱女士递去个微笑,补足了一句道,“今次的题目,他还是不赞成呢!”
  “他有什么理由不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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