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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4 茅盾(当代)
  
 

  经过剧烈的辩论以后,待付表决的提案共有三个:
  一,是陆慕游和店员工会委员长林不平的提案,主张照店员工会三大要求原案通过,组织特别委员会订定详细执行办法。附议者有商民协会的赵伯通。
  二,是林子冲的提案,主张三大要求暂行保留,电省请派专员来指导解决,一面仍须严厉镇压土豪劣绅和反动店东的阴谋捣乱。附议者有妇女协会孙舞阳。
  三,是方罗兰的提案,主张:a.店员加薪,以年薪在五吊以下者增加百分之百,余渐差减为原则;b.店东辞退店员知识结构主义法国哲学家、文化史学家福柯(Michel,应得店员工会同意;c.店东歇业问题由各关系团体推派代表合组专门委员会详细调查,呈由县党部斟酌办理;d.纠察队及童子团的步哨,即日撤退,以免市面恐慌;e.不得自由捕捉店东。附议者有陈中及周时达。
  联席会议的临时主席彭刚将三个提案高声读完后,抬起他那常是渴睡样的眼睛在列席各人的脸上打了个圈子,照例地等待有无异议或补充。看见大家都没有话,他又慢吞吞地说道:
  “第一第三提案都是趋向立刻解决本问题的,第二提案趋向维持现状,静候上级机关派人来办理。现在要付表决了,请各位发表意见,应该先将哪一个提案付表决?”
  “目下市面甚为恐慌,本问题应得赶快解决;如果照现状拖延下去,恐怕纷纠愈多,危险更大。”
  陈中这么暗示着应该暂时抛开第二提案,先谋立刻解决。
  “先将第一提案付表决了,怎样?”主席又问。
  没有反对。于是举手。列席的二十一人中,只举起了九只手。少数!
  第三提案又付表决了。也只有十票,虽然比较多一票,也还是不足法定的过半数。始终没有举过手的是林子冲和孙舞阳。
  全场情形,显然是有利于第二提案了;本来赞成第一第三案的人们总有许多会走这条“不得已”的路罢?陈中和周时达连坐,他在周时达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于是周时达在主席再发言之前起来说话了,照旧用力摇他的肩膀:
  “请省里派人来解决,本是一个妥当的办法;可是极快也得四五天才有人来。现在谣言极多,反动派就利用我们还没决定办法,来散播谣言,恐吓商人。今天人心已极恐慌,再过四五天,说不定要闹出大乱来。所以鄙见,一面可以等候省里派人来根本解决,一面应当先把纠察队童子团的步哨撤退。要歇业的店铺暂时不准歇,童子团也不要去监视。农民自卫军请他们回去。我这意见对不对,请大家从长计较。”
  “城里恐慌是一刻一刻加深了,果然也不无反动派从中造谣,但是纠察队,童子团,农军,汹汹然如临大敌,监视店铺,监视店东,不准货物出店门等等举动,也是使得人心恐慌的;我也主张根本问题不妨听候省里来人解决,而目前的恐慌一定先得赶快消灭了才是正当的办法。”方罗兰也发言了。
  “不行,不行!”林不平大声反对。“反动派收买打手总有二百多,他们预备暴动。我们防备得这么严密,他们尚且时时捣乱。我可以断言,纠察队的步哨早上撤回,这县城晚上就落在反动派手里了。”
  “县警备队有一百多,警察也有四五十,难道不能维持治安么?”方罗兰反驳。
  林不平只“哼”了一声。
  这一哼,既藐视而又愤愤,含有重大的暗示,所以全场的人都愕然相顾。
  “时局很严重,不能多费时间;事实是明明白白摆在这里的,反动派的阴谋决非一朝一夕之故,现在非坚决镇压不可了。请主席宣布讨论终结,将第二提案付表决。然后我们再议具体的办法。”
  在紧张的空气中,孙舞阳的娇软的声浪也显得格外袅袅。这位惹眼的女士,一面倾吐她的音乐似的议论,一面拈一枝铅笔在白嫩的手指上舞弄,态度很是镇静。她的一对略大的黑眼睛,在浓而长的睫毛下很活泼地溜转,照旧满含着媚,怨,狠,三种不同的摄人的魔力。她的弯弯的细眉,有时微皱,便有无限的幽怨,动人怜悯,但此时眉尖稍稍挑起,却又是俊爽英勇的气概。因为说话太急了些,又可以看见她的圆软的乳峰在紫色绸的旗袍下一起一伏地动。
  主席正要询问有无异议,一个人满头大汗,闯进会场来,在林不平的耳边说了几句。林不平脸上的筋肉都紧缩起来了。
  坐在他旁边的陆慕游也变了色。
  “这位同志来报告,县前街已经发生了暴动,”林不平霍然立起来大声说,几乎就是嚷了。“童子团受伤!反动派已经动手了!”
  几个声音同时发出一个“呀!”
  但是会议室间壁,县党部常务委员室内的电话又丁零零响了。
  “你们还主张撤退纠察队和农军,那简直是笼着手让人家来砍头!”林不平继续咆哮似的说。“你们爱高谈阔论,悉由尊便,我可不能奉陪了!”
  主席很为难地笑了一笑。大家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话,情形非常僵。幸而林子冲已经听了电话回来报告,这才把林不平恫吓的退席问题无形中搁下了。
  “公安局长打的电话。”林子冲还算镇静地说。“县前街王泰记京货店的店东私自搬运店内货物,被童子团阻住了,不知怎的跑出许多人来干涉,便和童子团打起来;大概有几个受了伤,纠察队也到了,一场混打,许多商店便关门收市。现在情形极混乱。公安局请我们派人去弹压。”
  原来事情并不怎样严重,大家倒松了一口气了。这“王泰记”的名儿,大家听去也很平淡,然而陆慕游颇着急了;林子冲并没说明,这所谓“店东”究竟是王荣昌,抑是胡国光。
  然而会议之不能再继续,并且希望有结果,却也是大家心心相照的了;于是依了孙舞阳第二次的催促,由主席指定三个人驰往出事地点,一面通过了第二提案电省请示。联席会议就此宣告结束。
  当下是方罗兰,林不平,陆慕游三人被指派到出事地点,担任调解弹压。街上颇有三三两两的闲人在那里指手划脚谈论,但纠察队和童子团的步哨,似乎并没变动。他们急走了五分钟光景,早看见前面一大堆人把街道塞满了,那人堆中有蓝衣的纠察队,有最惹眼的红布围着的小小的头颅,还有梭标的铁尖闪烁地高出于人头。
  人堆中忽然腾起一片鼓掌声。许多人臂争先地举起来,“拥护胡国光”的呼声也怪不入调地被听得了;而高举的人臂又混乱地动摇,似乎那些臂的主人正在那里狂跳。
  两分钟后,三位特派员立即被告诉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是那老实的王荣昌被共产的谣言吓昏了,想偷运出一批货物去放在他认为妥当的地方,不料虽然搬出了店门,却在半路上被查见了;在货物押回原店的时候,就跟来了一大批闲人看热闹。王荣昌看见机密败露,早慌得说不出话来,忽然闲人中间挤出两三个来吆喝着“货物充公”,便不问情由地想拿了就走,这就和上前来质问禁止的童子团发生了冲突,乱打起来。当纠察队和农军闻声赶到时,那几个趁火打劫的流氓早已逃走,只留下王荣昌作为勾结流氓的嫌疑犯。而况童子团又有一个被打落了门牙,于是王荣昌便被拘留。这可怜的老实人看见分辩无效,却想出了一条妙计,派人把王泰记填表上的店东胡国光找了来解救灾难。
  现在这胡国光就以王泰记店东的资格,高高地站在柜台上演说。他痛骂那些不顾店员生活不顾大局而想歇业的店东;他说自己即使资本亏尽,也决不歇业;他又轻轻地替王荣昌开脱,说他是个胡涂人,老实人,只知忠于东家,却不明白大局;他说那两个想趁火打劫的流氓一定是反动派指使出来的;最后,他说店员工会的三款,王泰记立刻可以照办,并且还打算由店东店员合组一个王泰记委员会来共管这个店:
  为了革命的利益,他是什么都可以牺牲的。
  刚才的热烈的掌声和口号就是胡国光替王泰记慷慨牺牲所得的赞许。陆慕游想不到他的朋友竟如此漂亮,快活到说不出话来。然而三位特派员不能悄悄地就回去,方罗兰是代表党部的,就首先当众宣布了联席会议的结果。林不平早已一跃上了高柜台,赶快补充说:
  “我们一面请省里派人来指导,一面还是要努力镇压反动派——土豪劣绅和反动的店东。纠察队和童子团要加紧巡查,造谣的人要抓,私下搬走货物的也要抓!土豪劣绅的打手,我们捉住了就要枪毙!现在有些人说我们店员工会太狠,说纠察队太强横了,他们不想想那些反动店东多么可恶;他们要歇业,藏起货物来,饿死我们,饿死全城的人!如果都像胡国光同志那样肯牺牲,热心革命,那就好了!”
  林不平很亲热地拉住了胡国光的手。人堆里又腾起一片的掌声来;一个声音高喊:“拥护革命的店主!拥护胡国光!”
  许多声音也跟着高呼:
  “拥护革命的店主!”
    “打倒反动的店主!”
      “拥护牺牲一切的胡国光!”
  当下胡国光成为新发见的革命家,成为“革命的店主”。他从柜台上下来时,就被许多人挟住了两条腿,高高地抬起来,欢呼,拍手。连躲在柜台角里哭丧着脸的王荣昌也忍不住大笑了。
  胡国光又被请到店员工会和总工会去,会晤那边的许多革命家。他建议,明天开一个群众大会对土豪劣绅示威。立刻被采用了。
  在这群众大会上,胡国光又被邀请演说;他主张激烈对付土豪劣绅,博得了许多掌声。方罗兰也有演说;他也称赞童子团纠察队农军维持治安的功劳。这在方罗兰,大概不是违心之谈;因为正当他上台演说时,混进会场的土劣走狗,忽然又鼓噪起来,幸而有纠察队捉住了两三个,这才回复了热烈愉快的原状。
  全县的空气现在逆转过来了。
  商店依旧开市,店东们也不再搬运货物,因为搬也没用,反正出不了店门;也没有店员被辞歇,不管你辞不辞他总是不走的了;加薪虽无明文,店员们却已经预支:所以你很可以说店员问题已经不成问题了。然而省里来了复电。说是已经派员来县指导核办,在该员未到前,各民众团体不得轻举妄动,以免多生枝节。措辞颇为严厉。
  这个电报是打给县党部县工会农会的,不到半点钟,满城都传遍了。街头巷尾,便有“又要反水了”的半提高的声音,而童子团也被侧目而视。一部分的店东,当即开了个秘密会议;第二天,便有店东的五个代表到县党部和公安局请愿“维持商艰”。县工会门前发见了“营业自由”和“反对暴民专制”的小纸条;林不平接到几封恐吓的匿名信。清风阁上又有形迹可疑的茶客。在二十四小时内,全城人心又转入了一个新的紧张和浮动了。
  方罗兰在接见店东请愿代表的时候,很受了窘。他本以为几句“商民艰苦,本部早已洞悉,店员生计,亦不能不相当提高;省中已有电令民众团体不得轻举妄动,本部自当竭力约束,勿使再有轨外行动;一切静候特派员来后根本解决”,照例地囫囵敷衍一下,便可过去;不料代表们并不照例地“满意而去”,却提出一大堆问题推在方罗兰鼻子前:
  “既然省里来电,严命民众团体不得轻举妄动,街上的童子团纠察队的步哨为什么尚未撤去呢?”
  “各店铺里的童子团是否可以立即撤回,让货物自由进出!”
  “捕拿店东的举动应请立即禁止!”
  “店员工会究竟受不受党部的指挥?商民部是为商人谋利益的,究竟对目前的风潮抱什么态度?”
  “农军很引起人心恐慌,应请立即调开!”
  “…………”
  方罗兰看见群情如此“愤激”,很觉为难;他支支吾吾地敷衍着,始终没有确实的答复。对于这些实际问题,他有什么权力去作确定的答复呢?他果然应该有他个人的意见,并且不妨宣布他个人的意见,然而不幸,似乎连个人的意见也像自己无权确定了。他仿佛觉得有千百个眼看定着自己,有千百张嘴嘈杂地冲突地在他耳边说,有千百只手在那里或左或右地推挽他。还能确定什么个人的意见呢?他此时支支吾吾地在店东的代表前说了许多同情于他们的话,确也不是张开了眼说谎,确是由衷之言,正像前日群众大会时他慷慨激昂地说了许多赞助店员的话一样。
  也不仅方罗兰,许多他的同事,例如陈中,周时达,彭刚,都是同样的心情,苦闷彷徨,正合着方太太说过的几句话: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算是对的。……这世界变得太快,太复杂,太古怪,太矛盾,我真真地迷失在那里头了!
  这种空气,持续了短短的四十多小时,然而城里已经发生了新现象:谣言更加多而离奇了;匿名的小字条不但偷偷地贴,并且也飞散在市上了;童子团和流氓厮打的事情甚至一日数起了;罢市的风声又有流传,老婆子们又忙着上杂货铺了。全城又进入了一个新的恐慌时期!
  幸而省里的特派员史俊亦就到了。这正是胡国光一交跌入“革命”后的第四天的下午。这位史俊,并不是怎样出奇的人物:略长的身材,乱蓬蓬的头发,一张平常的面孔,只那一对眼睁大了直视的时候,还像有些威风。总之,就他的服装,他的相貌,他的举止,种种而言,这史俊只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学生模样的人物。然而恰因来的时机关系,他便成为大众属目的要人了。
  因为到时已是午后六时,所以当天只有林子冲和孙舞阳会见了这位特派员。他们在省里本已认识。但翌日一早,就有许多人找他。差不多党部和民众团体的重要人物都到了。各人都准备了一肚子话来的,不料成了个“不期而会”,弄成不便多说话。
  “经过的情形,昨天有林同志详细讲过了;”史俊把谈话引到本题。“兄弟是省工会专派,省党部加了委的;此来专办本案,带便视察各民众团体的状况。逗留的日子不能多。今天可巧大家都来了,我们先交换意见,明天便开个联席会,解决这件事。”
  但是来客们并不提出意见,只有消息;他们把各种各样最近的消息——各种人的态度以及谣言,充满了史俊的耳朵。至于意见,他们都说特派员自然带了省里的“面授机宜”来的。
  这位史俊绰号“大炮”,是一个爽爽快快,不懂得转弯抹角,也不会客气的人儿,他见大家没有意见,都推尊他,便老老实实说:
  “这就更好办了。省里现在对于店员问题,一加薪,二不得辞歇店员,三制止店东用歇业做手段来破坏市面。汉口就是这么办。外县自然采用这原则;所出入者,不过是小节目,譬如加薪的多寡。”
  来客们有的愕然了,有的露出喜气,也有的并无表示。林不平和陆慕游几乎鼓起掌来。陈中看着方罗兰的脸,似乎有话,但亦不说。
  “舞阳,忘记告诉你了,赤珠有东西送给你。”
  史俊忽然回头对坐在左首正玩弄她的白丝围巾的孙舞阳说。赤珠就是史俊的恋人,孙舞阳以为一定同来玩玩的,却竟没来。
  孙舞阳将她的媚眼向史俊一瞥,微笑着点头。
  “但是,史同志,”陈中忍不住不说了,“听说店东们聚会过几次,准备积极反抗,誓不承认店员工会的三项要求呢。昨晚已有传单散发,今天早上,我也看见了。并且土豪劣绅从中活动,和店东们联络。敝县的土豪本就很有势力,能号召千把人。他们新近收罗了几百打手,专和党部中人及民众团体为难。刚才史同志说过省里的办法,自然应当遵照,但省里有大军镇压,办事容易,敝县情形,似乎不同。如果操之过急,激成了巨变,那时反倒不容易收拾了。”
  这一席话,很得了几个人的点头。方罗兰也接着起来说:
  “店东们反对的空气从昨晚起特别猛烈。似乎是预定的计划。大概他们暗中酝酿已久,最近方才成熟。这倒不应该轻视的。况且一律不准歇业,究竟太严厉了些;店东中实在也有不少确已亏本,无力再继续营业的。”
  又有几个人点着头,表示同意。
  “那些无非是恐吓,不管他。”史俊很不介意地说,“他们看见你们对此事迟疑不决,知道你们顾虑太多,便想利用谣言恐吓,来骗取胜利。一旦决定了办法,包你没事。省里店东也玩过这种把戏。”
  “不怕,再调二百农军来!”林不平奋然说。
  “这也不必。明天开会宣布省里所定原则,即席商定了具体办法,就完了。店东们有反抗的,土豪劣绅有捣乱的,立刻拿办!”
  史俊轻松松地说,似乎事情已经解决了。大家也不再多言。
  于是第二天开会了。果然适如史俊所预料,办法宣布后,并没发生意外。然而还有些善后问题,譬如要求歇业的店铺实在情有可悯者应该派人调查以便核办,逃跑了的店主遗下来的店铺如何去管理,加薪的成数分配等等,因此又推定了方罗兰,赵伯通,林不平三人专办此等善后。
  现在史特派员遗下的工作只是视察民众团体了。旧历元宵的翌日,人家给他介绍,会见那新发见的“革命家”胡国光;近来他很努力,那是不用说的。
  胡国光到了史俊的寓所,一眼就见史俊和一男一女在那里闲谈。男的是林子冲,本来认识;那女的可就像一大堆白银子似的耀得胡国光眼花缭乱。他竟还不认识这有名的孙舞阳。
  这天很暖和,孙舞阳穿了一身淡绿色的衫裙;那衫子大概是夹的,所以很能显示上半身的软凸部分。在她的剪短的黑头发上,箍了一条鹅黄色的软缎带;这黑光中间的一道浅色,恰和下面粉光中间的一点血红的嘴唇,成了对照。她的衫子长及腰际,她的裙子垂到膝弯下二寸光景。浑圆的柔若无骨的小腿,颇细的伶俐的脚踝,不大不小的踏在寸半高跟黄皮鞋上的平背的脚,——即使你不再看她的肥大的臀部和细软的腰肢,也能想像到她的全身肌肉是发展的如何匀称了。
  总之,这女性的形象,在胡国光是见所未见。
  史俊本已听得林不平说过胡国光如何革命如何能干,却不料是这么一个瘦黄脸,细眼睛,稀松松几根小黄须的人儿,便很有几分不快。但是他立刻又想到了省工会委员长——自己的“顶头上司”,也差不多是这么一个面相,便又释然了。他很客气地和胡国光攀谈,不上十分钟,他也赏识了这位一交跌入“革命”里的人物。
  “胡同志在哪里工作?我觉得此地各团体内都缺少有计划有胆量的人。所以办事总是拖泥带水地不爽快。”史俊很热心地说。
  “胡同志现在并没工作。”林子冲代答。
  “那未免可惜了!”孙舞阳嘲笑似的插进来说。
  “国光自问没有多大才力;只是肯负责,彻底去干,还差堪自信。辛亥那年国光就加入革命,后来时事日非,只好韬晦待时。现在如果有机会来尽一份的力,便是赴汤蹈火,也极愿意的。”
  史俊很满意了。他记起他的好朋友李克的一句话:“真革命的人是在千辛万苦里锻炼出来的。”他觉得胡国光正是这等人。于是史俊便说起省里的局面,目下的革命策略,工农运动的意义,等等。这个“大炮”只顾滑溜溜地速射,不但胡国光没有机会插进半句话去,竟连孙舞阳的不耐烦的神气,也不觉得了。
  “史俊!已经三点了呢!”孙舞阳再忍不住了。
  “呵,三点了么?我们就去!”
  史俊打住了他的宣传,立刻摇摇身体站起来。他预许胡国光,先到店员工会里帮忙,将来是要介绍他到党部里去办事的。他送走了满意而去的胡国光,回身拉住了孙舞阳的手膀,直着喉咙嚷道:
  “我是说溜了嘴,忘记时候,你为什么不早说?”“还不到三点,骗你的。”孙舞阳挣脱手,吃吃地笑。“现在还只两点,还有三十分钟呢。我是讨厌这瘦黄脸的人,要他早走。”
  “像朱民生那样小白脸,你才欢喜;是不是?”林子冲代抱不平地说。
  孙舞阳不回答,唱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在房间里团团转地跳。她的短短的绿裙子飘起来,露出一段雪白的腿肉和淡红色短裤的边儿。林子冲乘她不备,从身后把她拦腰抱住了。孙舞阳用力一摔,两个人几乎都滚在地上。史俊拍起手来大笑了。
  “林子冲你这孩子,多么坏!”孙舞阳微怒地说。“你知道外边人怎样说来?”林子冲还在笑,“他们说:孙舞阳,公妻榜样!”
  “呸!封建思想。史俊,这里的妇女思想很落后,停刻你到妇协的茶话会就知道了。你看,我在这里,简直是破天荒。”“不做点破天荒给他们看看,是打破不了顽固的堡垒的。”
  史俊说的很用力。
  “但是朱民生只是一个无聊的胡涂虫!”林子冲冷冷地说。
  孙舞阳还在团团转地跳,听得这一句话,立刻煞住脚转身问道:
  “朱民生怎样?我也知道他是个胡涂虫。不过因为他像一个女子,我有时喜欢他。你妒忌么?我偏和他亲热些。你管不了我的事!”
  她又跳着,接下去唱“到明天——”了。
  “不管你的事!但是,小姐,你还跳什么?我们该到妇女协会去了。”
  林子冲这话提起了史俊的躁急的老脾气,他立逼着孙舞阳一同走了,虽然孙舞阳再三说“时间还早”。
  妇女协会的茶会是招待史特派员的,县党部委员们是陪客。这是照例的事,史俊演说一番,也就散会。孙舞阳请方罗兰和史俊到她房里坐坐。方罗兰略一迟疑,也就欣然遵命了。
  他们走进了一间狭长的小厢房;窗在后面,窗外是一个四面不通的小院子,居然也杂栽些花草。有一棵梅树,疏疏落落开着几朵花。墙上的木香仅有老干;方梗竹很颓丧地倚墙而立,头上满是细蜘网。这里原是什么人的住宅,被作为“逆产”收了来,现在妇女协会作了会所。房里的家具大概也是“逆产”,很精致;孙舞阳的衣服用具就杂乱地放着。方罗兰在靠窗的放杂物的小桌旁坐下,就闻得一阵奇特的香。他忍不住吸着鼻子,向四下里瞧。
  “你找什么?”孙舞阳问。
  “我嗅着一种奇怪的香气。”
  “咦,奇了。我素来不用香水的,你嗅我的衣服就知道。”
  方罗兰一笑,没嗅衣服,就和史俊谈起妇女协会来了。他们同声地惋惜妇女运动太落后;因为县城里女学生不多,而且大都未成年,女工是没有的,家庭妇女则受过教育的太太们尚且不大肯出来,余者自不用说。
  方罗兰突然想到自己的不大肯出来的太太,便像做了丑事似的不安起来。幸而谈话亦就换了方向,又谈到县党部方面去了。史俊以为县党部不健全,只看没有女子担任妇女部长,便是老大一个缺点。方罗兰也以为然,他说:
  “下月初,县党部应当改选了。那时可以补救。”
  “有相当的人才么?”史俊问。
  “我想起一个人来了,”孙舞阳说,“便是张小姐。”
  史俊还没开口,方罗兰看着孙舞阳说:
  “你看来张小姐能办党么?她为人很精细,头脑也清楚。
  但党务从没办过。我以为最适当的人选还是你自己。”
  孙舞阳笑着摇头。
  “哪一个张小姐?今天她到会么?”史俊着急地问。
  孙舞阳正要描写张小姐的状貌和态度,忽然外边连声叫“史先生”了,史俊双手把头发往后一掀,跳起来就走;这里,方罗兰看着孙舞阳,又问道:
  “舞阳,你为什么不干妇女部?”
  “为的干了妇女部,就要和你同一个地方办事。”
  方罗兰听着这婉曼而有深意的答语,只是睁大了眼发怔。
  “我知道为了一块全无意义的手帕,你家庭里已经起了风波。你大概很痛苦罢?我不愿被人家当作眼中钉,特别不愿憎恨我的人也是一个女子。”
  孙舞阳继续着曼声说,她的黑睫毛下闪着黄绿色的光。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
  方罗兰发急地问,又像被人家发见了自己的丑事似的,十分忸怩不安了。
  “是刘小姐告诉我的。自然,她也是好意。”
  方罗兰低了头不响;他本以为孙舞阳只是天真活泼而已,现在才知道她又是细腻温婉的,她有被侮蔑的锐敏的感觉。
  他昂起头再看孙舞阳时,骤然在她的眼光中接着了委屈幽怨的颤动;一种抱歉而感谢的情绪,立即浮上他的心头。他觉得孙舞阳大概很听了些不堪的话,这自然都是从方太太那天的一闹而滋蔓造作出来的,而直接负责任的便是他自己:这是他所以抱歉的原因。然而孙舞阳的话里又毫无不满于方罗兰之意,“你大概很痛苦罢?”表示何等的深情!他能不感谢么?严格地说,他此时确已发动了似乎近于恋爱的情绪了。因为他对孙舞阳觉得抱歉感谢,不免对于太太的心胸窄狭,颇为不满了。
  “这事,只怪梅丽思想太旧!”方罗兰神思恍惚地说,“现在男女同做革命事业,避不了那么许多的嫌疑。思想解放的人们自然心里明白。舞阳,你何必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呢?”
  孙舞阳笑了笑,正要回答,史俊又匆匆地跑进来了;他抓得了他的呢帽合在头上,一面走,一面说:“有人找我去,明天再见。”方罗兰站了起来,意思是送他,却见孙舞阳赶到门边,唤住史俊,低声说了几句。方罗兰转身向窗外的小院子里看了一看,伸个懒腰,瞥见小桌子上一个黄色的小方纸盒,很美丽惹眼;他下意识地拿起来,猛嗅着一股奇香,正是初进房时嗅到的那种香气,正是那纸盒里发出来的。
  “你说不用香水,这不是么?”
  方罗兰回头对正向他身边走来的孙舞阳说。
  孙舞阳看着他,没有回答,只是怪样地笑。
  方罗兰拿起纸盒再看,纸盒面有一行字——Neolides-H.B.①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揭开盒盖,里面是三枝玻璃管,都装着白色的小小的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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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Neolides-H.B. 一种避孕药,当时的新派人物都喜用之。——作者原注。
  “哦,原来是香粉。”方罗兰恍然大悟似的说。
  孙舞阳不禁扑嗤地一笑,从方罗兰手里夺过了纸盒,说道:
  “不是香粉。你不用管。难道方太太就没用过么?”
  她又是一笑,眼眶边泛出了淡淡的两圈红晕。
  方罗兰觉得孙舞阳的手指的一触,又温又软又滑,又有吸力;异样的摇惑便无理由地击中了他……
  天快黑时,方罗兰从妇女协会回家。他自以为对于孙舞阳的观察又进了一层,这位很惹人议论的女士,世故很深,思想很彻底,心里有把握;浮躁,轻率,浪漫,只是她的表面;她有一颗细腻温柔的心,有一个洁白高超的灵魂。老实说,方罗兰此时觉得常和孙舞阳谈谈,不但是最愉快,并且也是最有益了。
  但孙舞阳正忙着陪伴史俊到各处走动——视察。这位特派员到处放大炮,“激动革命的热情”,直到指导过了县党部的改选,方才回省。此次改选值得特书的是:胡国光被选为执行委员兼常务,张小姐被选为执行委员兼妇女部长。两人都是史俊以特派员资格提出来通过的。
  临动身时,史俊特到妇女协会给孙舞阳告别。本来他天天见着孙舞阳,今天上午整理行装时,孙舞阳也在他房里,似乎这告别是不必要的,然而惜别之感,即在伉爽大炮如史俊,亦不能免,所以在最后五分钟,他要见一见孙舞阳。
  不料孙舞阳不在妇女协会,也没有人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史俊惘然半晌,猛然醒悟,心里说:“她大概先到车站去了。”
  他匆匆地就往回走。挟着春的气息的南风,吹着他的乱头发;报春的燕子往来梭巡,空中充满了它们的呢喃的繁音;新生的绿草,笑迷迷地软瘫在地上,像是正和低着头的蒲公英的小黄花在绵绵情话;杨柳的柔条很苦闷似的聊为摇摆,它显然是因为看见身边的桃树还只有小嫩芽,觉得太寂寞了。
  在这春的诗境内,史俊敞开大步急走。他是个实际的人,这些自然的诗意,本来和他不打交道,可是此时他的心情实在很可以说近乎所谓感伤了。他不是一个诗人,不能写一首缠绵悱恻的“赠别”,他只赤裸裸地感到:要和孙舞阳分别了,再不能捏她的温软的手了,他就觉得胸膈闷闷的不舒服。
  一片花畦,出现在史俊眼前了。他认得这是属于旧县立农业学校的。他想,快出城了,车站上大概有许多人等着,而孙舞阳也在内。他更快地走。刚转过那花畦的护篱,眼角里瞥见了似乎是女子的淡蓝的衣角的一飘。他不理会,照旧急步地走。但是十多步后,一个过去的印象忽然复活在他的记忆上:今天上午他见孙舞阳正穿的淡蓝衣裙。他猛然想到大概是舞阳在这里看花。他立刻跑回去,从新走完了那镶着竹篱的短短的一段路。淡蓝衣角是没有,浅而小的花畦里并没一些曾有人来的痕迹,除了一堆乱砖旁新被压碎的一丛雏菊。
  花畦后身的小平屋里原像还有人,可是史俊不耐烦看,早又匆匆地走了。
  车站上确有许多人候着。都和史俊招呼,问这问那。胡国光也在,他现在有欢送人的资格了。方罗兰和林子冲,在一处谈话。似乎一切人都在这里了,然而没有浅蓝衣裙的孙舞阳。
  史俊走近了方罗兰,听得林子冲正在谈论省里的近事。
  “已经决裂了么?”史俊忙追问。
  “虽然还没明文,决裂是定了。刚接着电报,指示今后的宣传要点,所以知道决裂是定了。”林子冲眉飞色舞地讲。
  “我们以后要加倍努力农民运动。”
  “说起农民运动,困难真多,”方罗兰说,“你们知道土豪劣绅最近破坏农运的方法么?他们本来注重在‘共产’两字上造谣,现在他们改用了‘共妻’了。农民虽穷,老婆却大都有一个,土豪劣绅就说进农协的人都要拿出老婆来让人家‘共’,听说因此很有些农民受愚,反对农协了。”
  三个人都大笑。
  “有一个方法。我们只要对农民说,‘共妻’是拿土豪劣绅的老婆来‘共’,岂不是就搠破了土豪劣绅的诡计么?”胡国光很得意地插进来说。
  史俊大为赞成。方罗兰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不说什么。
  胡国光还要发议论,可是汽笛声已经远远地来了;不到三分钟,列车进了月台,不但车厢顶上站满了人,甚至机关车的水柜的四旁也攀附着各式各样的人。
  史俊上了车,才看见孙舞阳姗姗地来了,后面跟着朱民生。大概跑急了,孙舞阳面红气喘,而淡蓝的衣裙颇有些皱纹。
  当她掣出手帕来对慢慢开动的列车里的史俊摇挥时,手帕上飘落了几片雏菊的花瓣,粘在她的头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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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行的一群人中,没有陆慕游;当时大家都不觉得,便是胡国光的意识上也只轻轻地一瞥,随即消灭。他现在已是党国要人,心上大事正多,这些琐屑常常被忽略了。至于陆慕游呢,并不是荒唐到忘记了欢送特派员,乃是被一件更重要的事勾留住了。
  原来史俊找不着孙舞阳,不胜惆怅的时候,陆慕游却正满意地了却一桩心事:他把那垂涎已久的孤孀弄到了手了。
  在这件事上,陆慕游却不能不感谢那和他一样是商民协会委员的赵伯通。史俊解决了店员问题后,赵伯通被推为善后委员,职务是调查请求准予歇业的商店的实在情形,以凭核办。赵伯通便拉了陆慕游来帮忙。素来热心公事的陆慕游自然是乐于效劳的,何尝想得到此中还关联着他自己的“幸福”。
  陆慕游在那条冷僻小街的一家钉着麻布条的大门下,看见这位漂亮的少妇一身孝服半遮半露地站在门边偷看行人,还是两个月以前的事。当时他有要事在身,确是看了一眼就走过;接着又是商民协会选举,又是店员风潮和行动的指南。必须把经过长期历史考验形成的科学理论的,多少大事逼得陆慕游几乎把这瞥见一次的少妇忘记了。那天,为了尽瘁党国,他第二次走进那条小街,却正站在麻布条的大门下,他方才联想到手里要调查的申请歇业的小布店的业主,原来正在这个门内。而且应声而出的,也正是这个一身素衣的少妇。
  陆慕游马上就弄清楚这人家的底细:除了那已死的丈夫,没有男子,除了老年的婆婆,就没有别的亲人。如此有利的环境,难道还不能成事么?
  所可虑的,是对手或者不同意;但是陆慕游知道一句颠扑不破的恋爱哲学:女人会爱上唯一的常常见面的男子。常常见面很不难,本来要调查。
  史俊回省那一天,陆慕游居然大功告成;这样容易,一半是他能够坚持他的恋爱哲学的缘故,又一半却也因为他手操着批准歇业的大权,而这一武器书于隋仁寿年间,清赵曦明有注本,卢文昭校正续补之,后,对于那正在请求歇业的这个小布店的女主人,是一种引诱,又是一种要挟。
  事后,陆慕游才知道妇人娘家姓钱,小名素贞,出嫁不满一年,才只二十四岁,却颇有心计。
  当陆慕游第三次去幽会时,那素贞就催他赶快设法,拔她脱离这招人议论的地位。因此陆慕游又找胡国光商量办法。
  他们在县党部的客室里会见了,胡国光口衔香烟,闭着眼听完了陆慕游的自白以后,笑着说:
  “怪不得那天车站上不见你,原来你办了一件大事了。前面最难的一段,你已经办了,目前不过要大家承认事实而已,有什么为难?现在的世界,娶一个再来人也不算奇怪;你发一通请帖,我们大家扰你一顿,岂不是完了么?”
  “不是的。”陆慕游摇着头,“素贞说,她的夫家有几房远族,自从去年她丈夫死后,就来争夺遗产;她和他们狠狠地闹了几场,方才只承继进一个孩子来,而财产仍归她掌握。现在她若彰明昭著地再嫁,便不能不交出财产来,她舍不得。”
  “那就不必经过名义了。你又没老婆,无拘无束;你尽管明来暗去,谁管得了你呀!”
  “这又不行。素贞说她的本家很厉害,常常侦察她的行动,想抓得个把柄,就夺了她的财产。我进出久了,她的本家一定要晓得的。”
  “据这么说,事情确有几分困难。”
  胡国光摸着他的短须,沉吟着说。他想了一刻,忽然叫道:
  “有了。你先去找她的本家,威吓一下,看是什么光景;先做了这一步,再作计较。”却又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改日有空儿,还要认认新夫人呢。哈,哈。”
  在笑声中,陆慕游和胡国光分别,自去安排他的事情。胡国光走进了常务委员办公室,心里想:陆慕游居然有这一手,本来他的脸儿长得不错,仅仅不及朱民生,无怪其然。他对一面大镜子照了一照,自己觉得扫兴。但转念一想,自己正走好运,大权在握,何愁弄不到个把女人?想到这里,他不禁微笑着走到公事桌边,低了头便办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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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慕游作事固然荒唐,但委实是“春”已来了。严冬之象征的店员风潮结束以后,人们从紧张,凛冽,苦闷的包围中松回一口气来,怡怡然,融融然,来接受春之启示了。
  在渐热的太阳光照射下的各街道内,太平景象的春之醉意,业已洋洋四溢。颈间围着红布的童子团,已经不再值勤,却蹲在街角和一些泥面孩子掷钱赌博。他们颈间的红布已经褪色,确没有先前那样红得可怖了。蓝衣的纠察队呢,闲到没有事做,便轮替着告假,抱了自己的孩子在街头彳亍。挺着怪样梭标的朋友们早已不见。这使得街头的野狗也清闲得多,现在都懒散地躺在那里晒太阳了。
  春的气息,吹开了每一家的门户,每一个闺闼,每一处暗陬,每一颗心。爱情甜蜜的夫妻愈加觉得醉迷迷地代表了爱之真谛;感情不合的一对儿,也愈加觉得忍耐不下去,要求分离了各自找第二个机会。现在这太平的县里的人们,差不多就接受了春的温软的煽动,忙着那些琐屑的爱,憎,妒的故事。
  在乡村里,却又另是一番的春的风光。去年的野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重复占领了这大地。热蓬蓬的土的气息,混着新生的野花的香味何休(129—182)东汉经学家。字邵公,任城樊(今山,布满在空间,使你不自觉地要伸一个静极思动的懒腰。各种的树,都已抽出嫩绿的叶儿,表示在大宇宙间,有一些新的东西正在生长,一些新的东西要出来改换这大地的色彩。
  如果“春”在城里只从人们心中引起了游丝般的摇曳,而在乡村中却轰起了火山般的爆发,那是不足为奇的。
  从去年腊尾,近郊南乡的农民已经有农民协会。农民组织起来了,而谣言也就随之发生。最初的谣言是要共产了,因为其时农协正在调查农民的土地。但这谣言随即变而为“男的抽去当兵,女的拿出来公”。所以南乡的农民也在惶惑中度过了旧年节。其间还发生了捣毁农协的事情,有劳县农协派了个特派员王卓凡下乡查察。
  事情是不难明白的:放谣言的是土豪劣绅,误会的是农民。但是你硬说不公妻,农民也不肯相信;明明有个共产党,则产之必共,当无疑义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经法》、《十大经》(又名《十六经》)、,妻也是产,则妻之竟不必公,在质朴的农民看来,就是不合理,就是骗人。王特派员卓凡是一个能干人,当然看清了这点,所以在他到后一星期,南乡农民就在烂熟的“耕者有其田”外,再加一句“多者分其妻”。在南乡,多余的或空着的女子确是不少呀:一人而有二妻,当然是多余一个;寡妇未再醮,尼姑没有丈夫,当然是空着的。现在南乡的农民便要弥补这缺憾,将多余者空而不用者,分而有之用之。
  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大概就是陆慕游自由地“恋爱”了素贞以后十来天,南乡的农民们在土地庙前开了一个大会。王卓凡做了临时主席,站在他面前的是三个脸色惊惶的妇女。其中一个穿得较为干净的,是土豪黄老虎的小老婆;今天早晨五点钟模样,农民们攻进了黄老虎的住宅,她正躲在床角里发抖。
  现在这十八岁的少女睁大了圆眼睛,呆呆地只管看着四周围的男子。她知道此来是要被“公”了,但她的简单的头脑始终猜不透怎样拿她来“公”。她曾经看见过自己的丈夫诱进一个乡姑娘来强奸的情形。然而现在是“公”,她真不明白强奸与“公”有什么不同,她不免焦灼地乱想,因而稍稍惊恐。
  还有两个,一个是将近三十岁的寡妇,神气倒很坦然,似乎满知道到这里来是怎么一回事。又一个是前任乡董家的婢女,也有十七八岁了本质联系。,她和土豪的小老婆正是同样的惊惶,然而多带些好奇的意味。
  农民们只是看着,嚷着,笑着,像是等待什么。
  后来,在一阵狂笑与乱嚷中,又带进了两个尼姑,浑身发抖,还不住口地念“阿弥陀”。
  嘈杂的人声渐渐低下来,王卓凡提高了嗓子喊道:
  “只有五个女人,不够分,怎么办呢?”
  于是争论起来了;不下于叫骂的争论,持续了许多时间。最后,决定了抽签的方法。凡是没有老婆的农民都有机会得一个老婆。五个女人中间比较漂亮的土豪的小老婆,属于一个癞头的三十多岁的农民。土豪的小老婆却哭起来,跳着脚,嚷道:
  “我不要!不要这又脏又丑的男子!”
  “不行!不行!抽签得的,她做不了主!”
  许多仗义的人们也大嚷而特嚷地拥护癞头的既得权。
  “不行,不行!癞头不配!不公平!”
  人圈子的最外层忽然也起了咆哮的反对声。这立刻成为听不清楚的对骂,接着就动了武,许多人乱打在一堆。喊声几乎震坍了土地庙。王卓凡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把指挥梭标队的哨子乱吹。
  梭标队到底建立了戡乱的伟功,捉住了三四个人,都带到王卓凡的面前。
  一个带着梭标,左臂上有一小方红布为记的长大汉子对王卓凡说:
  “不用审问。我们认识这一伙王八蛋是村前宋庄的人。我们伤了七八个。”
  “你老子正是。我们夫权会要杀尽你们这伙畜生野种!”
  俘虏中的一个,很倔强,睁圆了眼,直着喉咙这么嚷骂。
  大家都知道宋庄有一个夫权会,很和这里的农协分会作对。下来,非常可怕。接着,杠子,土块,石头,都密集在俘虏身上了。大概也不少误中了自己的人。王卓凡看情形不对,一面指挥梭标队带俘虏回去,一面就转换众人的视线,高呼“到宋庄打倒夫权会去!”这个策略立刻奏效,土地庙前的一群人立刻旋风似的向村前滚去。
  那一群人赶到宋庄时,已经成了一千多人的大军;这是因为梭标队已经闻警全队而来,而沿路加入的农民亦不少。没有警备的宋庄,就无抵抗地被侵入了。人们都知道夫权会的首要是哪几个,会员是哪些人,就分头包抄,几乎全数捉住。吃了“排家饭”后,立刻把大批的俘虏戴上了高帽子,驱回本乡游行,大呼“打倒夫权会!”待到许多妇女也加入了游行队伍的时候,呼喊的口号便由她们口里喊出来成为:
  “拥护野男人!打倒封建老公!”
  这个火山爆发似的运动,第三天就有五种以上不同的传说到了县里。县党部接到王卓凡的详细正式报告,却正是胡国光荣任常务委员后的第十五日,也正是陆慕游在那里枝枝节节地解决孀妇钱素贞的困难地位的时候。
  胡国光看了那报告,不禁勃然大怒,心里说:“这简直就是造反了!”他想起了自己的金凤姐。但是,由金凤姐,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这便是儿子阿炳近来更加放肆了。
  “哼,这小子,没有本事到外边去弄一个进来,倒在老子嘴里扒食吃!”胡国光恨恨地在心里骂着。但一转念,他又觉得南乡农民的办法,“也不无可取之处”,只要加以变化,自己就可以混水摸鱼,择肥而噬。他料想方罗兰他们是不会计算到这些巧妙法门的,正好让他一人来从容布置。
  事实也正是如此,党部里其余的委员看见了这一纸报告,并不能像胡国光那样能够生发出“大作为”来,他们至多不过作为谈助而已;便是方罗兰也只对妇女部长张小姐说了这么一句话:
  “妇女部对于这件事有什么意见?纠正呢,还是奖励?”“这是农民的群众行动。况且,被分配的女子又不来告状,只好听其自然了。”
  正忙着筹备“三八”妇女节纪念大会事务的张小姐也只淡淡地回答。所以这件事便被人们在匆忙与大意中轻轻地放过去了。再过一二天,就没有人在党部里谈起,只有胡国光一个人在暗中准备。
  但是在县城的平静的各街道上,这事件便慢慢成了新的波动的中心。有许多闲人已经在茶馆酒店高谈城里将如何“公妻”,计算县城里有多少小老婆,多少寡妇,多少尼姑,多少婢女。甚至于说,待字的大姑娘,也得拿出来抽签。这一种街谈巷议,顷刻走遍了四城门。终至深伏在花园里的陆三爹也知道了。这是钱学究特地来报告的;不用说,他很替陆慕云小姐着急呢。
  “南乡的事是千真万确的,城里的谣言也觉可虑;府上还是小心为是。”
  钱学究最后这么说,便匆匆走了;他似乎是不便多坐,免得延搁了陆三爹父女打点行装的工夫。陆三爹纵然旷达,此时也有些焦灼,他立刻跑到内室,把钱学究的报告对女儿学说了一遍,叹气道:
  “钱老伯的意思,危邦不居,劝我们远走高飞。只是滔滔者天下皆是,到哪里去好呢!况且祖业在此,一时也走不脱身。”
  陆小姐低了头想,眼光注在脚尖;她虽然不是学校出身的新女子,却是完完全全的天足,出门原也不成问题,但她总不大相信那些谣言,觉得父亲是过虑。
  “父亲看来那些谣言会当真么?”陆小姐慢慢地说。“现在时事变化果然出人意外,但总还不离情理。南乡的事,那些打倒亲丈夫,拥护野男人的话头,果然离奇得可笑,但细想起来,竟也合乎情理。从前我们家的刘妈,说起乡下女子的苦处,简直比牛马不如。不成材的男人贪吃懒做,还要赌钱喝酒,反叫老婆挣钱来养他,及至吃光用光,老婆也没有钱给他使了,他便卖老婆。像这样的丈夫,打倒他也不算过分罢?父亲从前好像还帮过这等的穷无所归的乡下女子。”
  陆三爹微微点着头,但随即截住了女儿的议论,说:
  “乡下的事,且不去管它;只是据钱老伯说,城里也要把妾婢孀妇充公,连未字女郎也要归他们抽签,这就简直是禽兽之行了!钱老伯特地来叫我们提防,他说的是危邦不居。”
  “钱老伯自是老成远虑。刚才我说南乡的事也还近情理,也就有城里未必竟会做出不近情理的怪事的意思。妾婢孀妇充公,已经骇人听闻,未必成真;至于大姑娘也要归他们抽签,更其是无稽的谣言了。方太太的朋友张小姐,刘小姐,也都是未字的姑娘,她们都在妇女协会办事,难道她们也主张抽签么?”
  陆小姐说着,不禁很妩媚地笑了。父亲摸着胡子,沉吟半晌,方才说:
  “或许在你料中,自然最好。但当此人欲横流的时候,圣贤也不能预料将来会变出些什么东西。古人说的‘天道’,‘性理’,在目下看来,真成了一句空话罢了。”
  于是“危邦不居”的讨论,暂且搁起。陆三爹感时伤逝,觉得脑子里空空洞洞,而又迷惘,旧有的思想信仰都起了动摇,失了根据。但他是一个文学家,况又久与世事绝缘,不愿自寻烦恼。所以只爽然片刻,便又高兴起来,想作一首长诗以纪南乡之变。他背着手,踱出女儿的房间,自去推敲诗句。
  陆小姐惘然望着老父的孤单的背影,无端落下几点眼泪来。她的感慨又与老父异趣。她是深感着寂寞的悲哀了。在平时,她果然不是愉快活泼的一类人,但也决非长日幽怨,深颦不语的过去的典型的美人;可是每逢她的父亲发牢骚,总勾起了她自己的寂寞的悲哀来。自幼在名士流的父亲的怀抱里长大的她,也感受了父亲的旷达豪放的习性;所以虽然是一个不出闺门的小姐,却没有寻常女孩儿家的脾气。她是个胸怀阔大,又颇自负的人。她未必甘于寂寞过一生。然而县城里的固塞鄙陋,老父的扶持须人,还有一部分简单的家务,使她不能不安于这寂寞的环境。所以她听了父亲转述的谣言后,虽然从理性上判断其必无,以为避地是多事,但是感情上她何尝不渴望走出了这古老的花园,到一个新的环境。
  然而陆慕云小姐的聪明的观察以为必无的事,在街道上却是一天比一天嚷得热闹了。加以“三八”妇女节大会上,代表妇女协会的孙舞阳的演说里又提到南乡的事,很郑重地称之为“妇女觉醒的春雷”,“婢妾解放的先驱”,并且又惋惜于城里的妇女运动反而无声无臭,有落后的现象;她说:
  “进步的乡村,落后的城市,这是我们的耻辱!”
  不但孙舞阳,以老成持重著名的县党部妇女部长张小姐的演说,也痛论婢妾制度之不人道,为党义所不许,而当尼姑的女人,也非尽出自愿,大都为奸人掠卖,尼庵之黑暗,无异于娼寮。
  这两位的话,仿佛就证实了谣言之有根。街谈巷议自然更盛,而满心想独建殊勋的胡国光也深恐别人捷足先得,便迫不及待地在最近的县党部会议中提出了他的宿构的议案了。这个议案,在胡国光是一举而两善备:解决了金凤姐的困难地位,结束了陆慕游和钱素贞的明来暗去的问题,满足了自己的混水摸鱼。
  各委员中间照例不能意见一致。因为胡国光虽然尚未采取街头舆论的未字女子也要抽签,并且他的全案中也没有抽签,但是他主张一切婢妾,孀妇,尼姑,都收为公有,由公家发配。陈中首先反对,以为如此办理,便差不多等于“公妻”,适足以证实了土豪劣绅的谣诬。方罗兰也反对,以为“公家发配”违反了结婚自由的原则。最奇怪的,是张小姐也反对,这不能不使胡国光愤愤了。
  “张同志也反对,很令人惊异。”他说,“那天‘三八’节张同志演说,明明攻击妾婢制度非人道和尼姑伤风败俗。何以前后言行矛盾呢?”
  “我的演说的用意,是在唤醒人们。我希望以后不再有妾婢尼姑增添出来,并不主张目前多事纷更。况且收为公有既惹人议论,公家发配也违背自由,可知解放妾婢尼姑的实行方法,原很困难,不得不慎重办理。”
  张小姐理直气壮地说,但胡国光讥笑她是“半步政策”。
  他说:
  “走了半步就不走,我们何必革命呢?至于方法,自然应该从长讨论,可是原则上我不能不坚持我的主张。”
  似乎“何必革命呢”这句话,很有些刺激力,而“半步政策”亦属情所难堪,所以林子冲和彭刚都站到胡国光一边了;方罗兰本来不是根本反对,也就有“可以讨论办法”的话,表示不复坚决反对。这么着,讨论的方向,便离开了“提案能否成立”而转到“执行的方法”,事实上胡国光已经得了胜利。
  “公家发配,太不尊重女子人格;简直把女子仍作商品看待,万不可行。我主张替她们解除了锁链,还了她们的自由,就完了。”林子冲说。
  方罗兰微微摇头,还没说话,张小姐已经发言反对了。她以为婢妾等等还没有自由的能力,把她们解放了而即不管,还不是仍旧被人诱拐去作第二次的奴隶;她提出一个主张是:
  “已经解放的婢妾尼姑,必须先由公家给以相当的教育和谋生的技能,然后听凭她们的自愿去生活。”
  大家觉得办法还妥当,没有异议。但是孀妇应否解放,以及一切婢妾是否都无条件地解放,又成了争执的焦点。胡国光极力主张孀妇也须解放,理由是借此打破封建思想。辩论了许久,大家觉得倦了,于是议案就决定如下:
  ——婢,一律解放;妾,年过四十者得听其仍留故主之家;尼姑,一律解放,老年者亦得听其自便;孀妇,年不过三十而无子女者,一律解放,余听其自便。
  又决定了“本案委托妇女部会同妇女协会先行调查,限一星期竣事;其应解放之妇女即设解放妇女保管所以收容之”。一件簇新的事业便算是办好了。“解放妇女保管所”这名目,本来还有人嫌不妥,但争论了半日,头脑都有些发胀的委员们实在不能再苦思,此等小节,就不再事苛求,任其“解放妇女”“保管”算了。
  当下最得意的,自然是胡国光。会议散后,他立刻到孀妇钱素贞的家里找陆慕游;这地方,现在不但是陆慕游白天的第二个家,胡国光也是每天必到一次的。这是午后三点钟光景,那三间平屋的正中一间作为客厅用的,静悄悄地只有一只猫歪着头耸起耳朵蹲在茶几上。朝外的天然几上有一个瓷瓶,新插了桃花的折枝。陆慕游的帽子就倒翻着躺在瓶边。
  胡国光回到院子里,向右首一间屋的玻璃窗内窥视;窗上遮了白洋纱,看不见房里的情形,但仿佛有人影摇动,又有轻微的笑声。胡国光心下已经恍然明白,便想绕到客厅后从右侧门闯进去,吓他们一下。他刚进了客厅后壁的套门,右房里的人已经听得声音,发出了“客厅里是谁呀?”的女子的慌张的声音。
  “是我。胡国光。”
  他看见右房的侧门也关着,便率直地回答了。过了一会儿,陆慕游踱了出来。胡国光笑嘻嘻地喊道:
  “慕游,你倒乐呢!白天就——”
  陆慕游一阵狂笑打断了话头。钱素贞也出来了;脸上红喷喷不让于厅里的桃花,黑而长的头发打一条大辫子,依然很光滑,下身是大裤管的花布夹裤,照例没穿裙子。她招呼胡国光喝茶吸烟,像一个能干的主妇。但当两个男子谈到了“解放孀妇”,她就笑着跑进右边的房里去了。
  “这么说,我的事情就解决了。前天她的本家还来和我噜苏,被我一顿话吓退了,现在是更不怕了。国光兄,感谢不尽。我们家,没有婢女,也没有小老婆;只有国光兄,府上的金凤姐却怎么办呢?”
  陆慕游很关切地问。他确不知道金凤姐在胡府上是什么地位,猜想起来,大概是婢妾之间罢了。
  “金凤姐么?”胡国光坦然回答。“她本是好人家女儿,那年乡下闹饥荒,贱内留养下来的。虽然帮做些家里的杂务,却不是婢女。现在她和我的儿子要自由恋爱,我就据实呈报便了。还有个银儿,本是雇佣性质,是人家的童养媳。”
  这样把金凤姐和银儿都布置好了,是胡国光的预定计划。“好了。时候不早,我们上聚丰馆吃夜饭去,是我的东。”
  陆慕游请胡国光吃饭,早已极平常,但此次或许有酬功之意。
  “不忙。还有一件事呢。那解放妇女保管所内自然要用女职员,最好把素贞弄进去。可是我不便提出来。你去找朱民生,托他转请孙舞阳提出来;是妇女协会保举,便很冠冕,一定通得过。此事须得即办,你立刻找朱民生去,我在这里等候回音。”
  “一同去找朱民生,就同到聚丰馆去,不是更好么?”
  “不,我不愿见孙舞阳。我讨厌她那不可一世的神气。”
  “朱民生近来和孙舞阳不很在一处了,未必就会碰着她;
  还是同去走走罢!”陆慕游仍是热心地劝着。
  “不行,不行。”胡国光说的很坚决。“有我在旁,你和朱民生说话也不方便。”
  “好罢。你就在这里等着。”
  “不忙。”胡国光忽又唤住了拿起帽子将走的陆慕游。“你说朱民生近来不很和孙舞阳在一处,难道他们闹翻了么?”
  “也不是闹翻。听说是孙舞阳近来和方罗兰很亲密,朱民生有些妒意。”
  胡国光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说什么;他自然有些眼热,并且自从第一次拜访方罗兰碰了钉子,他到如今还怀恨,总不忘找机会报复。
  陆慕游走后,胡国光就进了客厅后的套门,在侧门口就遇着钱素贞。这漂亮的少妇正懒懒地倚在门边,像已经偷听了半天了。胡国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走进她的卧室,同时涎着脸说:
  “你都听见了罢?我替你办的事好不好?”
  “谢谢你就是了。”妇人洒脱了手,媚笑着回答。
  “那么,你前天许我的事,几时——”
  妇人第二次挣脱了胡国光的手,瞟着眼说:
  “你呀——看你这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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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过去了。这十天内,县党部的唯一大事便是解放了二十多个婢妾孀妇尼姑,都是不满三十岁的。解放妇女保管所也成立了,拨了育婴堂做所址。所长也委定了,就是妇女协会的忠厚有余的刘小姐。钱素贞做了该所的干事,算是直接负责者。
  现在这县城里又是平静得像死一般了。县党部委员们垂拱无事。
  方罗兰却烦恼着一些事——
  这是因为方太太近来有些变态了,时常沉闷地不作声,像是心上有事。在方罗兰面前,虽然还是照常地很温柔地笑着,但是方罗兰每见这笑容一思想未被统治者采纳;两汉以后,受到当权者重视,在封,便感到异样地心往下沉。他觉得这笑容的背面有深长的虚伪与勉强。他也曾几次追询她有什么不快,而愈追询,她愈勉强地温柔地笑着,终于使得方罗兰忍不住笑里的冷气,不敢再问。他们中间,似乎已经有了一层隔膜;而这隔膜,在方太太大概是体认得很明白,并且以为方罗兰也是同样地明白,却故意假装不曾理会到,故意追询,所以她愈被问,就愈不肯开口,而这隔膜也愈深愈厚。
  至于方罗兰呢,他自信近来是照常地对待太太,毫无可以使她不快之处,不但是照常,他自问只有更加亲热,更加体贴。然而所得的回答却是冷冰冰的淡漠。她的脸是没有真诚的喜气,没有情热的血在皮下奔流的木雕的面孔;她的一颦一笑是不能深入剧情的拙劣舞台演员的刻板的姿势。她像一只很驯顺然而阴沉地忍受人们作弄的猫。她摊开了两手,闭着眼,像一个小学生受到莫名其妙的责罚似的,接受方罗兰的爱抚。唉,她是变了。为什么呢?方罗兰始终不明白,且也没有法子弄明白。
  他偶尔也想到这或者就是爱的衰落的表示,但是他立即很坚决地否认了,他知道方太太没有爱人,并且连可以指为嫌疑的爱人都没有,她是没有半个男朋友的;至于他自己——难道自己还不能信任自己么?——的确没有恋爱的喜剧,除了太太,的确不曾接触过任何女子的肉体。
  他更多地想到,这或者还是为了天地间有一个孙舞阳。但是他愈想愈不像,愈觉得是无理由的。他可以真诚地自白:他觉得孙舞阳可爱,喜欢接近她,常和她谈谈下层的奴隶、歌女等。他继承和发展了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这都是有的,但他决无想把孙舞阳代替了陆梅丽的意思。既然他对于孙舞阳的态度是不愧神明的,太太的冷淡就难以索解了。况且前次为了手帕,太太就开门见山地质问,并且继之以哭;那么,如果还有疑点,为什么又不说呢?为什么他屡次极温柔地追询,而始终毫无反应?况且前次说明了后,太太已经完全了解,他们的经久而渐渐平淡的夫妇生活不是经此小小波折而有了一时期新的热烈么?况且后来孙舞阳也到他家里见过方太太,谈得极融洽,方太太也在方罗兰面前说孙舞阳好;那时方太太毫没一点疑心,神情也不是现在这样冷冰冰的。方罗兰记得这冷冰冰的淡漠只是三五天内开始的,可是这三五天内——
  并且还是十多天以来,方罗兰在太太面前简直不曾提起过“孙舞阳”三个字。
  太太的忽变常态,已足够方罗兰烦恼了;更可恶的是还有一两句谣言吹到他耳朵里,而这些谣言又是关于孙舞阳的。大致是说她见一个,爱一个,愈多愈好,还有些不堪的详细的描写。方罗兰对于这些谣言是毅然否定的,他眼中的孙舞阳确不是那样的人。因而这些卑劣的谣言也使他很生气。
  据这么说,方罗兰近来颇有些意兴阑珊,也是不足怪的了。
  “五一”节前八天的下午,方罗兰闷闷地从县党部出来,顺脚便往妇女协会去。他近来常到妇女协会,但今天确有些事,刚才县党部的常务会议已经讨论纪念“五一”的办法,他现在就要把已决定的办法告诉孙舞阳。
  孙舞阳正在写字,看见方罗兰进来,掷过了一个欢迎的媚笑后,就把写着的那张纸收起来。但当她看见方罗兰脸上的筋肉微微一动,眼光里含着疑问,她又立刻将那张纸撩给他。这是一首诗:
  不恋爱为难,
   恋爱亦复难;
    恋爱中最难,
     是为能失恋!
  “你欢喜这首诗么?你猜猜,是谁做的?”
  孙舞阳说。此时她站在方罗兰的肩后,她的口气喷射在方罗兰的颈间,虽然是那么轻微,在方罗兰却感觉到比罡风还厉害,他的心颤动了。
  “是你做的。好诗!”方罗兰说,并没敢回过脸去。
  “嘻,我做不出那样的好诗。你看,这几句话,人人心里都有,却是人人嘴里说不出,做不到。我是喜欢它,写着玩的。”
  “好诗!但假使是你做的,便更见其好!”
  方罗兰说着,仍旧走到窗前的椅子上坐了。屋内只有这一对小窗,窗外的四面不通的院子又不过方丈之广,距窗五六尺,便是一堵盘满了木香花的墙,所以这狭长的小室内就只有三分之一是光线明亮的。现在方罗兰正背着明亮而坐,看到站在光线较暗处的孙舞阳,穿了一身浅色的衣裙,凝眸而立,飘飘然犹如梦中神女,除了她的半袒露的雪白的颈胸,和微微颤动的乳峰,可以说是带有一点诱惑性,此外,她使人只有敬畏,只有融融然如坐春风的感觉,而秽念全消。方罗兰惘然想起外边的谣言,他更加不信那些谣言有半分的真实性了。
  他近来确是一天一天地崇拜孙舞阳,一切站在反对方面的言论和观察,他都无条件地否认;他对于这位女性,愈体认愈发见出许多好处:她的活泼天真已经是可爱了,而她的不胜幽怨似的极刹那可是常有的静默,更其使他心醉。他和孙舞阳相对闲谈的时候,常不免内心的扰动,但他能够随时镇定下去。他对于自己的丈夫责任的极强烈的自觉心,使他不能再向孙舞阳走进一步。因此他坚信太太的冷淡绝不能是针对孙舞阳的;并且近来他的下意识的倾向已经成了每逢在太太处感得了冷淡而发生烦闷时,便到孙舞阳跟前来疗治。可以说孙舞阳已经实际上成了方罗兰的安慰者,但这个观念并不曾显现在他的意识上,他只是不自觉地反复做着而已。
  所以即使现在方罗兰留在孙舞阳的房里有一小时之久,也不过是随便谈谈而已,决没有意外的事儿。
  但也许确是留得太久了的缘故,方罗兰感觉到走出孙舞阳的房间时,接受了几个人的可疑的目光的一瞥。这自然多半是妇协的小职员以及女仆之流。但其中一个可注意的,便是著名忠厚的刘小姐。
  方罗兰闷闷地回去,闷闷地过了一夜。第二天午后他到县党部时,这些事几乎全已忘记了。但是张小姐忽请他到会客室谈话。他尚以为有党部里的事或别的公事,须要密谈,然而张小姐关上客室门后的第一语就使他一惊:
  “方先生,你大概没有听得关于你的谣言罢?”
  张小姐看见方罗兰脸色略变,但还镇静地摇着头。“谣言自然是无价值的,”她接下说,“大致是说你和孙舞阳——这本是好多天前就有了的。今天又有新的,却很难听;
  好像是指实你和她昨天下午在妇女协会她的房里……”
  张小姐脸也红了,说不下去,光着眼看定了方罗兰。
  “昨天下午我在妇协和孙舞阳谈天,是有的事,没有什么不可以告人的。”
  方罗兰用坚定的坦白的口音回答。
  “我也知道无非谈谈而已,但谣言总是谣言,你自然想得到谣言会把你们说成了个什么样子。我也不信那些话。方先生,你的品行,素来有目共睹,谣言到你身上,不会有人相信,但是孙舞阳的名声太坏了,所以那谣言反倒有了力量了。我知道,无论什么谣言,外边尽自大叫大喊,本人大抵蒙在鼓里;此刻对你提起,无非是报告个消息,让你知道外边的空气罢了。”
  方罗兰心里感谢张小姐的好意,但同时亦深不以她的轻视孙舞阳为然;她说“但是孙舞阳的名声太坏了”,可知她也把孙舞阳看作无耻的女子。方罗兰觉得很生气,忍不住替孙舞阳辩护了:
  “关于孙舞阳个人的谣言,我也听得过,我就根本不相信。我敢断定,诬蔑孙舞阳的人们一定是自己不存好心,一定是所求不遂,心里怀恨,所以造出许多谣言来破坏她的名誉。”
  这些话,方罗兰是如此愤愤地说的,所以张小姐也愕然了,但她随即很了然地一笑,没有说话。方罗兰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话已经在别人心上起了不同的解释,还是愤愤地说:
  “我一定要查究谣言的来源!为了孙舞阳,也为了我自己。”
  “也为了梅丽姊。”张小姐忍不住又说,“她近来的悒悒不乐,也是为此。”
  果然是这方面来的风呀!方罗兰忽然高兴起来,他打破了太太的闷葫芦了。但转念到太太竟还是为此对自己冷漠,并且屡次询问而不肯说,可是对张小姐她们大概已经说得很多,这种歧视自己丈夫,不信任自己丈夫,太看低了自己丈夫的态度,实在是万分不应该的。想到这里,方罗兰又气恼,又焦灼,巴不得立刻就和太太面对面弄个明白。
  和张小姐出了会客室后,方罗兰勉强看了几件公文,就回家去。他急于要向太太解释;不,“解释”还嫌太轻,他叫太太要明白些;也还不很对,他很以为应该要使太太知道她自己歧视丈夫,不信任丈夫,太看低了丈夫的错误;严格而言,与其说方罗兰回去向太太请罪,还不如说他要向太太“问”罪。
  这便是方罗兰赶回家看见太太时的心情。方太太正和孩子玩耍,看见丈夫意外地早归,并且面色发沉,以为党部里又有困难问题发生了,正要动问,方罗兰已经粗暴地唤女仆来把孩子带去,拉了太太的手,向卧室走,同时说:
  “梅丽,来,有几句要紧话和你谈一谈。”
  方太太忐忑地跟着走。进了卧室,方罗兰往摇椅里坐下,把太太拥在膝头,挽住她的头颈问道:
  “梅丽,今天你一定要对我说为什么你近来变了,对我总是冷冷的。”
  “没有。我是和平常一般的呵。”方太太说,并且企图脱离方罗兰的拥抱。
  “有的。你是冷冷的。为什么呢?什么事叫你不快活?梅丽,你不应该瞒着我。”
  “好了。就算我是冷冷的,我自己倒不理会得。在我这面,倒觉得你是改变了。”
  “嘿,不用再装假了。”方罗兰笑了出来。“我知道,你又是为了孙舞阳,是不是?”
  方太太推开了抚到她胸前的方罗兰的手,她觉着丈夫的笑是刺心的;她只淡淡地回答:
  “既然你自己知道,还来问我?”
  “你倒和张小姐她们说。梅丽,你背后议论着我。”
  方太太挣脱了被挽着的颈脖,没有回答。
  “你不应该不信任我,反去信任张小姐;外边的谣言诬蔑我,你不应该也把我看得太低。孙舞阳是怎样一个人,你也见过;我平素行动如何,你还不明白么?我对孙舞阳的态度,前次说得那样明白坚决,你还不肯相信;不信罢了,为什么问了你还是不肯说呢?梅丽,你这样对待丈夫,是不应该的!你歧视我,不信任我,看低了我,都是没理由,没根源的。你不承认你是错误了么?”
  方太太的秀眼一动;从那一瞥中,看得出她的不满意,但她又低了头,仍没回答。
  “你的吃醋,太没有理由了。依你这性儿,我除非整天躺在家里,不见一个女子,不离开你的眼。但是这还成话么?梅丽,你如果不把眼光放大些,思想解放些,你这古怪多疑的性儿,要给你无限的痛苦呢!我到今天,才领教了你这性儿。但是,梅丽,从今天起,就改掉了这个性儿。你听我的话,你要信任我,不要再小心眼儿,无事自扰了。”
  猛然一个挣扎,方太太从罗兰怀中夺出,站了起来。方罗兰的每一句话,投到方太太心上,都化成了相反的意义。她见方罗兰大处落墨地尽量责备她,却不承认自己也有半分的不是。她认定方罗兰不但不了解她,并且是在欺骗她。而况她在他的话里又找不出半点批评孙舞阳的话。他为什么不多说孙舞阳呢?方罗兰愈不提起孙舞阳,方太太就愈怀疑。只有心虚的人才怕提起心虚的事。方罗兰努力要使太太明白,努力要避去凡可使她怀疑的字句,然而结果是更坏。如果方罗兰大胆地把自己和孙舞阳相对时的情形和谈话,都详细描写给太太听,或者太太倒能了解些;可是方罗兰连孙舞阳的名儿都不愿提,好像没有这个人似的,那就难怪方太太要怀疑那不言的背后正有难言者在。这正是十多天来方太太愈想愈疑,愈疑愈像的所以然的原因。现在方罗兰郑重其事地开谈判,方太太本来预料将是一番忏悔,或是赤裸裸地承认确是爱了孙舞阳;忏悔果然是方太太所最喜,即使忏悔中说已经和孙舞阳有肉体关系,方太太大概也未必怎样生气,而承认着爱孙舞阳也比光瞒着她近乎尚有真心。然而结果什么也没有,仍只给了她一些空虚和欺伪,她怎能不愤愤呢?方太太虽是温婉,但颇富于自尊心,她觉得太受欺骗了,太被玩弄了;她不能沉默了,她说:
  “既然全是我的错误,你大可心安理得,何必破工夫说了那许多话呢?我自然是眼光小,思想旧,人又笨,和我说话是没有味儿的。好了,方委员,方部长,你还是赶快去办公事罢。随我怎么着,请你不用管罢!即使我真是发闷,也是闷我自己的,我并没对你使气,我还是做着你家里的为母为妻的事呢!”
  说到最后一句,方太太忍不住一阵心酸,要落下眼泪来,但此时,狷傲支配了她全身,他觉得落泪是乞怜的态度,于是努力忍住了,退走着坐在最近的一张椅子里。
  “梅丽,你又生气了。我何尝嫌你眼光小,思想旧呀!我不过说你那么着是自寻烦恼而已。”
  方罗兰还是隔膜地分辩着,不着痛痒地安慰着;他走到太太身边,又抓住了她的手。方太太不动,也没有话,她心里想:
  ——你自然还没到嫌弃我的地步,现在只是骗我,把我当小孩子一般的玩弄。
  方罗兰觉得如果不对太太温存一番,大概是不能解围的了。他把太太从椅子里抱起来,就去亲她;但当他接着那冰冷而麻木的两片嘴唇时,他觉得十分难过,比受这嘴唇的叱骂还难过些。他嗒然放了手,退回他的摇椅里。
  暂时的沉默。
  方罗兰觉得完全失败了,不但失败,并且被辱了。他的沉闷,化而为郁怒。但是方太太忽然问道:
  “你究竟爱不爱孙舞阳?”
  “说过不止一次了,我和她没关系。”
  “你想不想爱她?”
  “请你不要再提到她,永远不要想着她。不行么?”
  “我偏要提到她:孙舞阳,孙舞阳,孙舞阳……”
  方罗兰觉得这显然是恶意的戏弄了;他想自己是一片真心来和太太解释,为的要拔出她的痛苦,然而结果是受冷落受侮弄。他捺不住心头那股火气了,他霍地立起来,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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