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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 茅盾(当代)
  满天是乌云,异常阴森。军事政治学校的学生队伍中发出悲壮的歌声,四面包围的阴霾,也似乎动摇了。飘风不知从哪一方吹来,万千的旗帜,都猎猎作声。忽然轰雷般的掌声起来,军乐动了,夹着许多高呼的口号,誓师委员到场了。
  静和慧被挤住在人堆里,一步也动不得。
  军乐声,掌声,口号声,传令声,步伐声,错落地过去,一阵又一阵,誓师典礼按顺序慢慢地过去。不知从什么时候下起头的雨,此时忽然变大了。许多小纸旗都被雨打坏了,只剩得一根光芦柴杆儿,依旧高举在人们手中,一动也不动。
  “我再不能支持了!”慧抖着衣服说,她的绸夹衣已经湿透,粘在身上。
  “怎么办呢?又没个避雨的地方,”静张望着四面说。“也像你那样穿厚呢衣服,就不怕了,”慧懊怅地说。“我们走罢,”她嗫嚅地加了一句,她们身后的人层,确也十分稀薄了。
  静也已里外全湿,冷得发抖,她同意了慧的提议。那时,全场的光芦柴杆儿一齐摇动,口号声像连珠炮的起来,似乎誓师典礼也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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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加誓师典礼回来后,静女士病了,主要原因是雨中受凉。但誓师典礼虽然使静肉体上病着,却给她精神上一个新的希望,新的安慰,新的憧憬。
  过去的短短的两个多月,静女士已经换了三次工作,每一次增加了些幻灭的悲哀;但现在誓师典礼给她的悲壮的印象,又从新燃热了她的希望。
  她和王、赵二女士本是一月二日就到了汉口的。那时,她自觉满身是勇气,满眼是希望。她准备洗去娇养的小姐习惯,投身最革命的工作。东方明和龙飞已是政治工作人员了,向她夸说政治工作之重要;那时有一个政治工作人员训练委员会成立,招收“奇才异能,遗大投艰”之士,静的心怦怦动了,便去报了名。笔试的一天,她满怀高兴,到指定的笔试处去。一进了场,这就背脊骨一冷;原来她料想以为应试者该都是些英俊少年的,谁知大不然,不但颇有些腐化老朽模样的人们捏着笔咿唔不止,并且那几位青年,也是油头光脸,像所谓“教会派”。应试人中只她一个女子,于是又成了众“考生”视线的焦点:有几位突出饿老鹰的眼,骨碌骨碌地尽瞧;有几位睁大了惊异的眼睛,犹如村童见了“洋鬼子”。试题并不难;然而应试者仍不乏交头接耳商量,直到灰布军服斜皮带的监试员慢慢地从身后走来,方才咳嗽一声,各自归了原号。这些现象,静女士看着又好笑又好气,她已经失望,但还是忍耐着定心写自己的答案。
  “翻阅参考书本不禁止。但是尽抄《三民主义》原文也不中用,时间不早了,还是用心想一想,快做文章罢。”静忽听得一个监试员这么说。
  场中有些笑声起来了。静隔座的一位正忙着偷偷地翻一本书,这才如梦初醒地藏过了书,把住了笔,咿唔咿唔摇起肩膀来。静不禁暗地想道:“无怪东方明他们算是出色人才了,原来都是这等货!”
  那天静女士回到寓所后,就把目睹的怪相对王女士说了,并且叹一口气道:“看来这委员会亦不过是点缀革命的一种官样文章罢了,没有什么意思。”
  “那也不尽然。”王女士摇着头说,“我听东方明说,他和委员会的主持者谈过,知道他们确主张认真办事,严格甄录。无奈应试者大抵是那一类脚色——冬烘学究,衙门蛀虫,又不能剥夺他们的考试权,只好让他们来考。这班人多半是徒劳,一定不取的。”
  两天后,考试结果发表了,果然只取了五名——三名是正取,二名是备取。静女士居然也在正取之列。这总算把她对于委员会的怀疑取消了。于是她又准备去应口试。
  出于意外,口试的委员是一个短小的说话声音很低的洋服少年,并不穿军装。他对每个应试者问了十几道的问题,不论应试者怎样回答,他那张板板的小脸总没一些表示,令人无从猜摸他的意向。
  “你知道慕沙里尼是什么人?”那短小的“委员”对一位应试者问了几个关于党国的大问题以后,突然取了常识测验的法儿了。他在纸上写了慕沙里尼的译名,又写了西方拼法。
  “慕——沙——里——尼……他是一个老革命家!”应试者迟疑地回答。
  “他是哪一国人?死了么?”
  “他是俄国人。好像死得不久。”
  “季诺维夫是什么人?”口试委员毫无然否地换了题目。
  “他是反革命,白党。”应试者抢着回答,显然自以为有十二分的把握。
  口试委员写了“季诺维夫”四个字。
  “哦,先前是听错做谢米诺夫了。这……这季诺夫,该是英国人罢。”应试者用了商量的口吻了。
  “安格联,”口试委员再写。
  “这卖国奴!这汉奸!他是北京的海关监督!”应试者爽快地答。
  “许是奉天人罢?”口试委员追问一句,脸上的筋肉一根也不动。
  “是。”应试者回答,迟疑地看着口试委员的脸。
  静女士忍不住暗笑。
  五个人的口试,消磨了一小时。最后,短小的口试委员站起身来宣布道:“各位的事情完了。结果仍在报上发表。”他旋转脚跟要走了,但是四个人攒住了他:
  “什么时候儿发表?”
  “干么工作?”
  “不会分发到省外去罢?”
  “特务员是上尉阶级,也没经过考试。我们至少是少校罢?”
  问题衔接着掷过来。口试委员似笑非笑地答道:“明天就发表。看明天的报!派什么工作须待主任批示,我们管不着。”
  问题还要来,但勤务兵拿了一叠的请见单进来了。那口试委员说了句“请和这里的杨书记接洽”,点着头像逃也似的走了。
  第二天口试结果发表,只取了四名;正取中一名落选,二名备取倒全取上了。静觉得这委员会办事也还认真,也就决心进去了。
  每天有四五十人应笔试,每天有七八人应口试,每天有四五人被录取;静的“同人”一天一天多起来。委员会把他们编成训练班,排定了讲堂的课程,研究的范围和讨论的题目。在训练班开始的前一日,静就搬进那指定的宿舍。她和王女士握别的时候说:
  “我现在开始我的新生活。我是一个弱者,你和赤珠批评我是意志薄弱,李克批评我是多愁善感;我觉得你们的批评都对,都不对;我自己不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我承认我有许多缺点,但我自信我根本上不是一个耽安逸喜享乐的小姐。我现在决心去受训练,吃苦,努力,也望你时常督促我。”她顿了一顿,很亲热地挽住了王女士的臂膊,“从前我听人家说你浪漫,近来我细细观察,我知道你是一个豪爽不拘的人儿,你心里却有主见。但是人类到底是感情的动物,有时热情的冲动会使你失了主见。一时的热情冲动,会造成终身的隐痛,这是我的……”她拥抱了王女士,偷偷滴一点眼泪。
  王女士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然而抱了坚决主意的那时的静女士,只过了两星期多的“新生活”,又感到了万分的不满足。她确不是吃不得苦,她是觉得无聊。她看透了她的同班们的全副本领只是熟读标语和口号;一篇照例的文章,一次照例的街头宣讲,都不过凑合现成的标语和口号罢了。她想起外边人讥讽政治工作人员为“卖膏药”;会了十八句的江湖诀,可以做一个走方郎中卖膏药,能够颠倒运用现成的标语和口号,便可以当一名政治工作人员。有比这再无聊的事么?这个感想,在静的脑中一天一天扩大有力,直到她不敢上街去,似乎路人的每一注目就是一句“卖膏药”的讥笑。勉强挨满三个星期,她终于告退了。
  此后,她又被王女士拉到妇女会里办了几星期的事,结果仍是嫌无聊,走了出来。她也说不出为什么无聊,哪些事无聊,她只感觉得这也是一种敷衍应付装幌子的生活,不是她理想中的热烈的新生活。
  现在静女士在省工会中办事也已经有两个星期了。这是听了李克的劝告,而她自己对于这第三次工作也找出了差强人意的两点:第一是该会职员的生活费一律平等,第二是该会有事在办,并不是点缀品。
  任事的第一日,史俊和赵女士——他俩早已是这里的职员,引静到各部分走了一遍,介绍几个人和她见面。她看见那些人都是满头大汗地忙着。静担任文书科里的事,当天就有许多文件待办,她看那些文件又都是切切实实关系几万人生活的事。她第一次得到了办事的兴趣,她终于踏进了光明热烈的新生活。但也不是毫无遗憾,例如同事们举动之粗野幼稚,不拘小节,以及近乎疯狂的见了单身女人就要恋爱,都使静感着不快。
  更不幸是静所认为遗憾的,在她的同事们适成其为革命的行为,革命的人生观,非普及于人人不可,而静女士遂亦不免波及。她任事的第三日,就有一个男同事借了她的雨伞去,翌日并不还她,说是转借给别人了,静不得不再买一柄。一次,一位女同事看见了静的斗篷,就说:“嘿!多漂亮的斗篷!可惜我不配穿。”然而她竟拿斗篷披在身上,并且扬长走了。四五天后来还时,斗篷肩上已经裂了一道缝。这些人们自己的东西也常被别人拿得不知去向,他们转又拿别人的;他们是这么惯了的,但是太文雅拘谨的静女士却不惯。闹恋爱尤其是他们办事以外唯一的要件。常常看见男同事和女职员纠缠,甚至嬲着要亲嘴。单身的女子若不和人恋爱,几乎罪同反革命——至少也是封建思想的余孽。他们从赵女士那里探得静现在并没爱人,就一齐向她进攻,有一个和她纠缠得最厉害。这件事,使静十二分地不高兴,渐渐对于目前的工作也连带地发生了嫌恶了。
  现在静病着没事,所有的感想都兜上了心头。她想起半年来的所见所闻,都表示人生之矛盾。一方面是紧张的革命空气,一方面却又有普遍的疲倦和烦闷。各方面的活动都是机械的,几乎使你疑惑是虚应故事,而声嘶力竭之态,又随在暴露,这不是疲倦么?“要恋爱”成了流行病,人们疯狂地寻觅肉的享乐,新奇的性欲的刺激;那晚王女士不是讲过的么?某处长某部长某厅长最近都有恋爱的喜剧。他们都是儿女成行,并且职务何等繁剧,尚复有此闲情逸趣,更无怪那班青年了。然而这就是烦闷的反映。在沉静的空气中,烦闷的反映是颓丧消极;在紧张的空气中,是追寻感官的刺激。所谓“恋爱”,遂成了神圣的解嘲。这还是荦荦大者的矛盾,若毛举细故,更不知有多少。铲除封建思想的呼声喊得震天价响,然而亲戚故旧还不是拔芽连茹地登庸了么?便拿她的同事而言,就很有几位是裙带关系来混一口饭的!
  矛盾哪,普遍的矛盾。在这样的矛盾中革命就前进了么?静不能在理论上解决这问题,但是在事实上她得了肯定。她看见昨天的誓师典礼是那样地悲壮热烈,方恍然于平日所见的疲倦和烦闷只是小小的缺点,不足置虑;因为这些疲倦烦闷的人们在必要时确能慷慨为伟大之牺牲。这个“新发见”鼓起了她的勇气。所以现在她肉体上虽然小病,精神上竟是空前的健康。
  在静女士小病休养的四五日中,“异乡新逢”的慧女士曾来过两次。第二次来时,静女士已经完全回复健康,便答应了慧女士请吃饭的邀请。
  慧请的客大半是同僚,也有她在外国时的朋友。静都不认识,应酬了几句,她就默默地在旁观察。一个黑矮子,人家称为秘书的,说话最多;他说话时每句末了的哈哈大笑颇有几分像“百代”唱片里的“洋人大笑”,静女士每见他张开口,便是一阵恶心。
  “你们那里新来了位女职员,人还漂亮?哈,哈,哈。”黑矮子对一位穿洋服的什么科长说。
  “总比不上周女士呵!”洋服科长回答,“倒是一手好麻雀。”
  “周女士好酒量,更其难得了。哈,哈,哈。”
  细长脖子,小头,穿中山装的什么办事处主任,冒冒失失对慧嚷道:
  “来!来!赌喝一瓶白兰地!”
  静觉得那细长脖子小头的办事处主任,本身就像一个白兰地酒瓶。
  慧那时和左首一个穿华达呢军装的少年谈得正忙,听着“白兰地酒瓶”嚷,只回眸微笑答道:“秘书又来造我的谣言了。”
  “一瓶白兰地。”黑矮子跳起来大声嚷,“昨天见你喝的。
  今天你是替自己省酒钱了!哈,哈,哈。”
  “那就非喝不可了!”一个人插进说。
  “某夫人用中央票收买夏布,好打算呵!”坐在静右首的一位对一个短须的人说。
  “这笔货,也不过是囤着瞧罢了。”一个光头人回答。静看见有一条小青虫很细心地在那个光头上爬。
  黑矮子和“白兰地酒瓶”嬲着慧喝酒,似乎已得了胜利,慧终究喝了一大杯白兰地。
  渐渐谈锋转了方向,大家向女主人进攻。“白兰地酒瓶”一定要问慧用什么香水,军装少年拉着慧要和她跳舞,后来,黑矮子说要宣布慧最近的恋爱史,慧淡淡答道:“有,你就宣布,只不许造谣!”
  提到恋爱,这一伙半醉的人儿宛如听得前线的捷报,一齐鼓舞起来了;他们攒住了慧,不但动口,而且动手。然而好像还有点“封建思想残余”,竟没波及到静女士。
  很巧妙地应付着,慧安然渡过了这一阵子扰动,宣告了“席终”。
  慧女士送静回寓的途中,静问道:“他们时常和你这般纠缠么?”她想起了慧从前所抱的主张,又想起抱素和慧的交涉。“可不是,”慧坦白地回答。“我高兴的时候,就和他们鬼混一下;不高兴时,我简直不理。静妹,你以为我太放荡了么?我现在是一个冷心人,尽管他们如何热,总温暖不了我的心!”
  静仿佛看见慧的雪白浑圆的胸脯下,一颗带着伤痕的冷硬的心傲然地抖动着。她拥抱了慧,低声答道:
  “我知道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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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静女士,慧女士和王女士,现在成了最亲密的朋友。三位女士的性格绝不相同,然而各人有她的长处,各人知道各人的长处。两位都把静女士视同小妹妹,因为她是怯弱,温婉,多愁,而且没主意。这两位“姊姊”,对于静实在是最大的安慰。这也是静虽已厌倦了武汉的生活而却不愿回到家里去的原因。自从到汉口以后,静接着母亲两次要她回去的信,说家乡现在也一样地有她所喜欢的“工作”呢。
  静女士时常想学慧的老练精干,学王女士的外圆内方,又能随和,又有定见。然而天性所限,她只好罢休。在苦闷彷徨的时候,静一定要去找她的“慧姊姊”,因为慧的刚毅有决断,而且通达世情的话语,使她豁然超悟,生了勇气。在寂寞幽怨的时候,静就渴愿和王女士在一处,她偎在这位姊姊的丰腴温软的身上,细听她的亲热宛转的低语,便像沉醉在春风里,那时,王女士简直成了静的恋人。她俩既是这等亲热,且又同居,因此赵女士常说她们是同性爱。
  然而王女士却要离开汉口了;因为东方明已经住定在九江,要王女士去。离别在即,三个好朋友都黯然神伤,静女士尤甚。她除了失去一个“恋人”,还有种种自身上的忧闷。王女士动身的前晚,她们三人同游首义公园,后来她们到黄鹤楼头的孔明墩边,坐着吹凉,谈心。
  那晚好月光。天空停着一朵朵的白云,像白棉花铺在青瓷盘上。几点疏星,嵌在云朵的空隙,闪闪地射光。汉阳兵工厂的大起重机,在月光下黑魆魆地蹲着老聃“聃”,又作“”。相传即老子。,使你以为是黑色的怪兽,张大了嘴,等待着攫噬。武昌城已经睡着了,麻布丝纱四局的大烟囱,静悄悄地高耸半空,宛如防御隔江黑怪兽的守夜的哨兵。西北一片灯火,赤化了半个天的,便是有三十万工人的汉口。大江的急溜,澌澌地响,武汉轮渡的汽笛,时时发出颤动哀切的长鸣。此外,更没有可以听到的声音。
  孔明墩下的三位女士,在这夏夜的凉气中谈笑着。现在她们谈话的重心已经转移到静的工作问题了。
  “工会里的事,我也厌倦了,”静女士说,“那边不少我这样的人,我决定不干了。诗陶姊到九江去,我更加无聊。况且住宿也成问题——一个人住怪可怕的。”她很幽悒地挽住了王女士的手。
  “工会的事,你原可不干,”慧女士先发表她的意见,同时停止了她的踱方步。“至于住宿,你还是搬到我那里。我们在上海同住过月27日在最高国务会议第11次(扩大)会议上的讲话,后,很有味。”
  “你一天到晚在外边,我一个人,又没事做,真要闷死了。”
  静不愿意似的回答。
  “和我同到九江去,好不好?”王女士说的很恳切,把脸偎着静的颈脖。
  静还没回答,慧女士抢着说道:“我不赞成。”
  “慧,你是怕我独占了静妹?”王女士笑着说。
  “人家烦闷,你倒来取笑了,该打!”慧在王女士的臂上拧了一把,“我不赞成,为的是根本问题须先问静妹还想做事否;如想做事,自然应该在武汉。”
  “我先前很愿做事,现在方知我这人到处不合宜。”静叹了口气,“大概是我的心眼儿太窄,受不住丝毫的委屈。我这人,又懦怯,又高傲。诗陶姊常说我要好心太切,可不是?我回想我到过的机关团体,竟没一处叫我满意。大概又是我太会吹毛求疵。比如工会方面,因为有一个人和我瞎纠缠,我就厌倦了工会的事。他们那班人,简直把恋爱当饭吃。”
  王女士和慧都笑了,忽然慧跺着脚道:
  “好了,不管那些新式的,新新式的色中饿鬼!我们三个都到九江游庐山去!”
  “我到九江去本来没有确定做事。同去游庐山,好极了。”
  王女士也赞成。“静,就这么办罢。”
  静女士摇了摇头说:“我不赞成。带连你们都不做事,没有这个理!我本性不是懒惰人,而且在这时代,良心更督促我贡献我的一份力。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么?两星期前我就不愿在工会中办事,后来在誓师典礼时我又感动起来,我想,我应该忍耐,因此又挨下来。现在我虽然决心不干工会的事,还是想做一点于人有益,于己心安的事。”
  王女士和慧都点着头。
  “但是我想来想去总没有,”静接着再说,“诗陶姊又要走,少了一个精神上的安慰!”她低下头去,滴了两点眼泪,忽然又仰着泪脸对慧女士说道:“慧姊!我常常想,学得你的谙练达观就好了,只恨我不能够!”
  “明天一定不走!”王女士眼眶也红了,拥抱了静,很温柔地安慰她,“静妹,不要伤心,我一定等你有了理想中的事再走!”
  “静!你叫我伤心!比我自己的痛苦还难受!”慧叹了口气,焦灼地来回走着。
  大江的急溜,照旧澌澌作响。一朵云缓缓移动,遮没了半轮明月,却放出一颗极亮的星。
  慧女士忽然站住了,笑吟吟地说道:“我想出来了!”
  “什么事?”王女士和静同声问。
  “想出静妹的出路来了!做看护妇去,岂不是于人有益,于己心安么?”
  “怎么我忘了这个!”王女士忙接着说,“伤兵医院正缺看护。救护伤兵委员会还征调市立各校的女教职员去担任呢!”
  现在三个人又都是满脸的喜色了。她们商量之后,决定王女士明天还是不走,专留一日为静选定医院,觅人介绍进去。
  王女士跑了个整天,把这件事办妥。她为静选定了第六病院。这是个专医轻伤官长的小病院,离慧的寓处也不远。在先士兵病院也有义务女看护,后来因为女看护大抵是小姐少奶奶女教员,最爱清洁,走到伤员面前时,总是用手帕掩了鼻子,很惹起伤员的反感,所以不久就撤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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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胜利的消息,陆续从前线传来。伤员们也跟着源源而来。有一天,第六病院里来了个炮弹碎片伤着胸部的少年军官,加重了静女士的看护的负担。
  这伤者是一个连长,至多不过二十岁。一对细长的眼睛,直鼻子,不大不小的口,黑而且细的头发,圆脸儿,颇是斯文温雅,只那两道眉棱,表示赳赳的气概,但虽浓黑,却并不见得怎样阔。他裹在灰色的旧军用毯里,依然是好好的,仅仅脸色苍白了些;但是解开了军毯看时,左乳部已无完肤。炮弹的碎片已经刮去了他的左乳,并且在他的厚实的左下胸刻上了三四道深沟。据军医说,那炮弹片的一掠只要往下二三分,我们这位连长早已成了“国殇”。现在,他只牺牲了一只无用的左乳头。
  这军官姓强名猛,表字惟力;一个不古怪的人儿却是古怪的姓名。
  在静女士看护的负担上,这新来者是第五名。她确有富裕的时间和精神去招呼这后来者。她除了职务的尽心外,对于这新来者还有许多复杂的向“他”心。伤的部分太奇特,年龄的特别小,体格的太文秀:都引起了静的许多感动。她看见他的一双白嫩的手参见“‘真正的’社会主义”。,便想像他是小康家庭的儿子,该还有母亲,姊妹,兄弟,平素该也是怎样娇养的少爷,或者现在他家中还不知道他已经从军打仗,并且失掉了一只乳头。她不但敬重他为争自由而流血——可宝贵的青春的血;她并且寄与满腔的怜悯。
  最初的四五天内,这受伤者因为创口发炎,体温极高,神志不清;后来渐渐好了,每天能够坐起来看半小时的报纸。虽然病中,对于前线的消息,他还是十分注意。一天午后,静女士送进牛奶去,他正在攒眉苦思。静把牛奶杯递过去,他一面接杯,点头表示谢意,一面问道:
  “密司章,今天的报纸还没来么?”
  “该来了。现在是两点十五分。”静看着手腕上的表回答。
  “这里的报太岂有此理。每天要到午后才出版!”
  “强连长。军医官说你不宜多劳神。”静踌躇了些时,终于委婉地说,“我见你坐起来看报也很费力呢!”
  少年把牛奶喝完,答道:“我着急地要知道前方的情形。
  昨天报上没有捷电,我生怕是前方不利。”
  “该不至于,”静低声回答,背过了脸儿;她见这负伤的少年还这样关心军事,不禁心酸了。
  离开了病房,静女士就去找报纸;她先翻开一看,不禁一怔,原来这天的报正登着鄂西吃紧的消息。她立刻想到这个恶消息万不能让她的病人知道,这一定要加重他的焦灼;但是不给报看,又要引起他的怀疑,同样是有碍于病体。她想不出两全的法子,捏着那份报,痴立在走廊里。忽然一个人拍着她的肩头道:
  “静妹,什么事发闷?”
  静急回头看时,是慧女士站在她背后,她是每日来一次的。
  “就是那强连长要看报,可是今天的报他看不得。”静回答,指出那条新闻给慧女士瞧。
  慧拿起来看了几行,笑着说道:
  “有一个好法子。你拣好的消息读给他听!”
  又谈了几句,慧也就走了。静女士回到强连长的病房里,借口军医说看报太劳神,特来读给他听。少年不疑,很满意地听她读完了报上的好消息。从此以后,读报成了静女士的一项新职务。
  强连长的伤,跟着报上的消息,一天一天好起来。静女士可以无须再读报了。但因她担任看护的伤员也一天一天减少,她很有时间闲谈,于是本来读报的时间,就换为议论军情。一天,这少年讲他受伤的经过。他是在临颖一仗受伤;两小时内,一团人战死了一半多,是一场恶斗。这少年神采飞扬地讲道:
  “敌军在临颍布置了很好的炮兵阵地;他们分三路向我军反攻,和我们——七十团接触的兵力,在一旅左右。司令部本指定七十团担任左翼警戒,没提防敌人的反攻来的这么快。那天黄昏,我们和敌人接触,敌人一开头就是炮,迫击炮弹就像雨一般打来……”
  “你的伤就是迫击炮打的罢?”静惴惴地问。
  “不是。我是野炮弹碎片伤的。我们团长是中的迫击炮弹。咳,团长可惜!”他停了一停,又接下去,“那时,七十团也分三路迎战。敌人在密集的炮弹掩护下,向我军冲锋!敌人每隔二三分钟,放一排迫击炮,野炮是差不多五分钟一响。我便是那时候受了伤。”
  他歇了一歇,微笑地抚他胸前的伤疤。
  “你也冲锋么?”静低声问。
  “我们那时是守,死守着吃炮弹,后来——我已经被他们抬回后方去了,团长裹了伤,亲带一营人冲锋,这才把进逼的敌人挫退了十多里,我们的增援队伍也赶上来,这就击破了敌人的阵线。”
  “敌人败走了?”
  “敌人守不住阵地,总退却!但是我们一团人差不多完了!
  团长胸口中了迫击炮,抬回时已经死了!”
  静凝眸瞧着这少年,见他的细长眼睛里闪出愉快的光。她忽然问道:
  “上阵时心里是怎样一种味儿?”
  少年笑起来,他用手掠他的秀发,回答道:
  “我形容不来。勉强作个比喻,那时的紧张心理,有几分像财迷子带了锹锄去掘拿得稳的窖藏;那时跃跃鼓舞的心理,大概可比是才子赴考;那时的好奇而兼惊喜的心理,或者正像……新嫁娘的第一夜!”
  静自觉脸上一阵烘热。少年的第三种比喻,感触了她的尚有余痛的经验了,但她立即转换方向,又问道:
  “受了伤后,你有什么感想呢?”
  “没有感想。那时心里非常安定。应尽的一份责任已经做完了,自己也处于无能为力的境地了;不安心,待怎样?只是还不免有几分焦虑;正像一个人到了暮年时候,把半生辛苦创立的基业交给儿孙,自己固然休养不管事,却不免放心不下,惟恐后人把事情弄坏了。”
  少年轻轻地抚摸自己胸前的伤疤,大似一个艺术家鉴赏自己的得意旧作。
  “你大概不再去打仗了?”静低声问;她以为这一问很含着关切怜爱的意味。
  少年似乎也感觉着这个,他沉吟半晌,才柔声答道:“我还是要去打仗。战场对于我的引诱力,比什么都强烈。战场能把人生的经验缩短。希望,鼓舞,愤怒,破坏,牺牲——一切经验,你须得活半世去尝到的,在战场上,几小时内就全有了。战场的生活是最活泼最变化的,战场的生活并且也是最艺术的;尖锐而曳长的啸声是步枪弹在空中飞舞;哭哭哭,像鬼叫的,是水机关;——随你怎样勇敢的人听了水机关的声音没有不失色的,那东西实在难听!大炮的吼声像音乐队的大鼓,替你按拍子。死的气息,比美酒还醉人。呵!刺激,强烈的刺激!和战场生活比较,后方的生活简直是麻木的,死的!”
  “据这么说,战场竟是俱乐部了。强连长,你是为了享乐自己才上战场去的罢?”静禁不住发出最娇媚的笑声来。“是的。我在学校时,几个朋友都研究文学,我喜欢艺术。那时我崇拜艺术上的未来主义;我追求强烈的刺激,赞美炸弹,大炮,革命——一切剧烈的破坏的力的表现。我因为厌倦了周围的平凡,才做了革命党,才进了军队。依未来主义而言,战场是最合于未来主义的地方:强烈的刺激,破坏,变化,疯狂似的杀,威力的崇拜,一应俱全!”少年突然一顿,旋即放低了声音接着说:“密司章,别人冠冕堂皇说是为什么为什么而战,我老老实实对你说,我喜欢打仗,不为别的,单为了自己要求强烈的刺激!打胜打败,于我倒不相干!”
  静女士凝视着这少年军官,半晌没有话。
  这一席新奇的议论,引起了静的别一感想。她暗中忖量:这少年大概也是伤心人,对于一切都感不满,都觉得失望,而又不甘寂寞,所以到战场上要求强烈的刺激以自快罢。他的未来主义,何尝不是消极悲观到极点后的反动。如果觉得世间尚有一事足惹留恋,他该不会这般古怪冷酷罢。静又想起慧女士来;慧的思想也是变态,但入于个人主义颓废享乐的一途,和这少年军官又自不同。
  “密司章,你想什么?”
  少年惊破了静的沉思。他的善知人意的秀眼看住了静的面孔,似乎在说:我已经懂得你的心。
  “我想你的话很有意思,”她回答,忽然有几分羞怯,“无论什么好听的口号,反正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凭空发了两句牢骚,同时她站起身来道:“强连长,你该歇歇了。”
  少年点着头,他目送静走出去,见她到门边,忽又站住,回过头来,看住了他,轻轻地问道:
  “强连长,确没有别的事比打仗更能刺激你的心么?”
  少年辨出那话音微带着颤,他心里一动。
  “在今天以前,确没有。”这是回答。
  那天晚上,慧女士到医院里去看望静女士,见静神情恍惚,若有心事。慧问起原因,听完了静转述少年军官的一番话,毫不介意地说道:
  “世间尽有些怪人!但是为什么又惹起你来动心事?”
  “因为想起他那样的人,却有如此悲痛的心理;他大概是一个过来的伤心人!”静回答,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这军官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慧沉吟有顷,忽然这么问。
  “他是广东人。父亲是新加坡的富商。大概家庭里有问题,他的母亲和妹妹另住在汕头。”
  慧低着头寻思,突然她笑起来,抱住了静女士的腰,说道:
  “小妹妹,你和那军官可以成一对情人;那时,他也毋须再到战场上听音乐,你也不用再每日价悲天悯人地不高兴!”
  静的脸红了。她瞅了慧女士一眼,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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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慧的预言,渐渐转变成为事实;果然世间还有一件事可以替代强连长对于战场的热心,那就是一个女子的深情。
  这一个结合,在静女士方面是主动的,自觉的;在那个未来主义者方面或者可说是被摄引,被感化,但也许仍是未来主义的又一方面的活动。天晓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两心相合的第一星期,确可说是自然主义的爱,而不是未来主义。
  第二期北伐自攻克郑、汴后,暂告一段落,因此我们这位新跌入恋爱里的强连长,虽然尚未脱离军籍,却也有机会度他的蜜月。在他出医院的翌日,就是他和静女士共同宣告“恋爱结合”那一天,他们已经决定游庐山去;静女士并且发了个电报到九江给王女士,报告他们的行踪。
  从汉口到九江,只是一夜的行程。清晨五点钟模样,静女士到甲板上看时,只见半空中迎面扑来四五个淡青色的山峰,峰下是一簇市街功能等相互关系;疾病发生过程中的生物、环境、社会、心,再下就是滚滚的大江。那一簇市街夹在青山黄水之间,远看去宛如飘浮在空间的蜃楼海市。这便是九江到了。
  住定了旅馆后,静的第一件事是找王女士。强是到过九江的,自然陪着走这一趟。他们在狭小的热得如蒸笼里的街道上,挤了半天,才找得王女士的寓处,但是王女士已经搬走了。后来又找到东方明所属的军部里,强遇见了一个熟人,才知道三天前东方明调赴南昌,王女士也一同去了。
  第二天,静和强就上庐山去。他们住在牯岭的一个上等旅馆里。
  在旅舍的月台上可以望见九江。牯岭到九江市,不过三小时的路程;牯岭到九江,有电报,有长途电话。然而住在牯岭的人们总觉得此身已在世外。牯岭是太高了,各方面的消息都达不到;即使有人从九江带来些新闻部分。传为跋陀罗衍那所作《梵经》(《吠檀多经》)发挥,但也如轻烟一般,不能给游客们什么印象。在这里,几个喜欢动的人是忙着游山,几个不喜欢动的人便睡觉。静女士和强连长取了前者。但他们也不走远,游了一天,还是回到牯岭旅馆里过夜。
  静女士现在是第一次尝得了好梦似的甜蜜生活。过去的一年,虽然时间是那么短促,事变却是那么多而急,静的脆弱的灵魂,已觉不胜负担,她像用敝了的弹簧,弛松地摊着,再也紧张不起来。她早已迫切地需要幽静恬美的生活,现在,梦想的生活,终于到了。她要审慎地尽量地享受这久盼的快乐。她决不能再让它草草地过去,徒留事后的惆怅。
  她有许多计划,有许多理想,都和强说过,他们只待一一实施了。
  到牯岭的第二天,静和强一早起来,就跑出了旅馆。那天一点云气都没有,微风;虽在山中,也还很热。静穿一件水红色的袒颈西式纱衫核心的世界创成说。万物出于“太极”,“太极”初为“无,里面只衬一件连裤的汗背心,长统青丝袜,白帆布运动鞋。本来是不瘦不肥的身材,加上这套装束,更显得窈窕,活泼。强依旧穿着军衣,只取消了皮带和皮绑腿。
  他们只拣有花木有泉石的地方,信步走去。在他们面前,是一条很阔,略带倾斜的石子路——所谓“洋街”,一旁是花木掩映的别墅,一旁是流水琤琮的一道清涧。这道涧,显然是人工的;极大的鹅卵石铺成了涧床,足有两丈宽,三尺深;床中时有怪石耸起,青玉似的泉水逆击在这上面,碎成了万粒珠玑,霍霍地响。静女士他们沿了涧一直走,太阳在他们左边;约摸有四五里路,突然前面闪出一座峭拔的山壁,拦住了去路。那涧水沿着峭壁脚下曲折过去,汩汩地翻出尺许高,半丈远的银涛来。峭壁并不高,顶上有一丛小树和一角红屋,那壁面一例是青铜色的水成岩,斧削似的整齐,几条女萝挂在上面,还有些开小黄花的野草杂生着;壁缝中伸出一棵小松树,横跨在水面。
  “你瞧,惟力,松树下有一块大石头,刚好在泉水的飞沫上面,我们去坐一下罢。”
  静挽着强的臂膊说,一面向四下里瞧,想找个落脚的东西走过去。
  “坐一下倒好。躺着睡一会更好。万一涧水暴发,把我们冲下山去,那是最好了!”
  强笑着回答,他已觑定水中一块露顶的鹅卵石,跨了上去,又搀着静的手,便到了指定的大石头上。强把维也拉的军衣脱下来,铺在石上,两人便坐下了。水花在他们脚下翻腾,咕咕地作响。急流又发出嘶嘶的繁音。静女士偎在强的怀里,仰视天空;四五里的下山路也使她疲乏了,汗珠从额上渗出来,胸部微微起伏。强低了头,把嘴埋在静的乳壕里,半晌不起来。静抚弄他的秀发,很温柔地问道:
  “惟力,你告诉我,有没有和别的女子恋爱过?”
  强摇了摇头。
  “那天你给我看的女子照相,大概就是你从前的爱人罢?”
  强抬起头来,一对小眼珠,盯住了静的眼睛看,差不多有半分钟;静觉得那小眼珠发出的闪闪的光,似喜又似嗔,很捉摸不定。忽然强的右臂收紧,贴胸紧紧地抱住了静,左手托起她的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笑着回答道:
  “我就不明白,竟做了你的俘虏了!从前很有几个女子表示爱我,但是我不肯爱。”
  “照片中人就是其中的一个么?我看她很美丽呢。”静又问,吃吃地笑。
  “是其中的一个,她是同乡。她曾使我觉得可爱,那时我还没进军队。但也不过可爱而已,她抓不住我的心。”
  “可是你到底收藏着她的照相直到现在!”静一边说,一边笑着用手指抹强的脸,羞他。
  “还藏着她的照片,因为她已经死了。”强说,看见静又要搀言,便握住了她的嘴,继续说道:“不相干,是暴病死的。我进军队后,也有女子爱我。我知道她们大概是爱我的斜皮带和皮绑腿,况且我那时有唯一的恋人——战场。静!我是第一次被女子俘获,被你俘获!”
  “依未来主义说,被俘获,该也是一种刺激罢?”静又问,从心的深处发出愉快的笑声来。
  强的回答是一个长时间的接吻。
  热情的冲动,在静的身上扩展开来;最初只是心头的微跳,渐渐呼吸急促,全身也有点抖颤了。她紧紧地抱住了强,脸贴着脸,她自觉脸上烘热得厉害。她完全忘记有周围一切的存在,有世间的存在,只知有他的存在。她觉得身体飘飘地望上浮,渴念强压住她。
  砉!一股壮大的急流,打在这一对人儿坐着的大石根上,喷出伞样大的半圈水珠。静的纱衫的下幅,被水打湿了。
  “山洪来了,可不是玩的!”强惊觉似的高喊了一声,他的壮健的臂膊把静横抱了,两步就跳到了岸上。
  砉!那大石头边激起更高的水花来;如果他们还坐着,准是全身湿透了。强第二次下去捞取了他的浸湿的军衣。
  “我们衣服都湿了,”他提着湿衣微笑说。
  静低头看身上,纱衫的下幅还在滴下细小的水珠。
  太阳在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躲避得毫无踪迹,白茫茫的云气,正跨过了西首的山峰,包围过来。风景是极好,但山中遇雨却也可怕。静倚着强的肩膀,懒懒地立着。
  “我们回去罢。”强抚摩静的头发,游移不决地说。
  “我软软的,走不动了。”静低声回答,眼波掠过强的面孔,逗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云气已经遮没了对面的峭壁,裹住了他们俩;钻进他们的头发,侵入他们的衬衣里。静觉得凉意沦浃肌髓,异常的舒适。
  “找个地方避过这阵雨再回去,你的身体怕受不住冷雨。”
  静同意地颔首。
  强的在野外有经验的锐眼,立刻看见十多步外有一块突出的岩石足可掩护两个人。他们走到岩石下时,黄豆大的雨点已经杂乱地打下来。几股挟着黄土的临时泉水从山上冲下来,声势很可怕。除了雨声水声,一切声息都没有了。
  在岩石的掩护下,强坐在地上,静偎在他的怀里;她已经脱去了半湿的纱衫,开始有点受不住寒气的侵袭,她紧贴在强的胸前,一动也不动。
  两人都没有话,雨声盖过了一切声响,静低声地反复唤着:
  “惟力!呀,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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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一星期的时间,过的很快。这是狂欢的一个星期。
  每天上午九点后,静和强带了水果干粮,出去游山;他们并不游规定的名胜,只是信步走去。在月夜,他们到那条“洋街”上散步,坐在空着的别墅的花园里,直到凉露沾湿衣服,方才回来。爱的戏谑,爱的抚弄,充满了他们的游程。他们将名胜的名字称呼静身上的各部分;静的乳部上端隆起处被呼为“舍身崖”,因为强常常将头面埋在那里,不肯起来。新奇的戏谑,成为他们每日唯一的事情。静寄给王女士的一封信中有这么几句话:
    目前的生活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愉快的生活。诗姊,你不必问我每日作些什么。爱的戏谑,你可以想得到的。我们在此没遇见过熟人,也不知道山下的事;我们也不欲知道。这里是一个恋爱的环境,寻欢的环境。我以为这一点享乐,对于我也有益处。我希望从此改变了我的性格,不再消极,不再多愁。
  此地至多再住一月,就不适宜了,那时我们打算一同到我家里去。惟力也愿意。希望你能够来和我们同游几天的山。
  那时,静对于将来很有把握。她预想回家以后的生活,什么都想到了,都很有把握。
  但是,美满的预想,总不能圆满地实现。第二星期的第四天,静和强正预备照例出外游玩,旅馆的茶房引进来一个军装的少年。他和强亲热地握过了手,便匆匆拉了强出去,竟没有和静招呼。大约有半小时之久,强方才回来,神色有些异样。
  “有什么事罢?”静很忧虑地问。
  “不过是些军队上的事,不相干的。我们出去游山罢。”
  强虽然很镇定,但是静已经看出他心里有事。他们照旧出去,依着静的喜欢,走那条“洋街”。一路上,两人例外地少说话。强似乎确有什么事箍在心头,静则在猜度他的心事。
  他们走到了“内地公会”的园子里,静说要休息了,拉强坐在草地上。她很骄柔地靠在他身上,逗着他说笑。因为洋人都没上山来,这“内地公会”的大房子全体空着,园子里除了他们俩,只有树叶的苏苏的絮语。静决定要弄明白强有了什么心事,她的谈话渐渐转到那目标上。
  “惟力,今天来的那个人是你的好朋友罢?”静微笑地问,捏住了强的手。
  强点着头回答:“他是同营的一个连长。”
  “也是连长。”静笑着又说。“惟力,他和你讲些什么事,可以给我知道么?”
  这少年有些窘了。静很盼切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他拿起静的手来贴在自己的心口,静感觉他的心在跳。“静,这件事总是要告诉你的。”他毅然说,“日内南昌方面就要有变动。早上来的人找我去打仗。”
  “你去么?惟力!”静迫切地问。
  “我还没脱离军籍,静,你想我能够不答应么?”他在静的颊上亲了一个告罪的吻。
  “惟力,你不如赶快告了病假。”
  “他已经看见我好好的没有病。”
  “究竟是和哪些人打仗?”
  “他们要回南去,打我的家乡。”
  静已经看出来,她的爱人已经答应着再去带兵,她觉得什么都完了。她的空中楼阁的计划,全部推翻了。她忍不住滴下眼泪来。
  “静,不要伤心。打仗不一定便死。”强拥抱静在怀里,安慰她。“我现在最焦灼的,就是没有安顿你的好法子。”“我跟你走!”静忽然勇敢地说。“你再受伤,我仍旧看护你。要死,也死在一处。”眼泪还是继续地落下来。“这次行军一定很辛苦,”强摇着头说,“况且多是山路,你的身体先就吃不住。”
  静叹了口气,她绝望了。她倒在强的怀里很伤心地哭。
  回到旅馆时,静的面色十分难看,她的活泼,她的笑容,全没有了。她惘惘然被强挽着到了房里,就扑在床上。一切安慰,一切解释,都没有效。
  环境的逆转,又引起了静对于一切的怀疑。一切好听的话,好看的名词,甚至看来是好的事,全都靠得住么?静早都亲身经验过了,结果只是失望。强的爱,她本来是不疑的;但现在他忘记了她了。这个未来主义者以强烈的刺激为生命,他的恋爱,大概也是满足自己的刺激罢了。所以当这一种刺激已经太多而渐觉麻木的时候,他又转而追求别的刺激。
  在愁闷的苦思中,这晚上,静辗转翻身,整夜不曾合眼。然而在她身旁的强却安然熟睡。他将极度的悲痛注入了静的灵魂,他自己却没事人儿似的睡着了。男子就是这样的一种怪物呵!静转为愤恨了;她恨强,恨一切男子。她又回复到去夏初入医院时的她了。她决定不再阻止强去打仗,自己呢,也不再在外找什么“光明的生活”了。达观知命的思想,暂时引渡静离开了苦闷的荆棘。天快亮时,她也沉沉入睡了。
  但是第二天强竟不走。静不欲出去游玩,他就陪着在房里,依旧很亲热,很爱她,也不提起打仗。静自然不再提及这件事了。他们俩照常地过了一天。静是半消极地受强的抚爱。她太爱他了,她并且心里感谢他到底给了她终生不忘的快乐时光;现在他们中间虽然似乎已经完了,但静还宝贵这煞尾的快乐,她不忍完全抓破了自己的美幻,也不忍使强的灵魂上留一些悲伤。
  第三天强还是不说走。打仗的事,似乎他已经完全忘了。
  “惟力,你几时走呢?”
  静忍不住,先提出这可怕的问题。
  “我不走了。”强婉笑地回答。“从前,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要如何便如何。现在,我这身子和你共有了,你的一半不答应,我只好不走。”
  这几句话钻入静的耳朵,直攻到心,异常地悲酸。她直觉到前夜悲痛之中错怪了她的心爱的人儿了。强还是她的最忠实的爱人,最爱惜她的人!她感动到又滴下眼泪来。她拥抱了强,说不出话。
  静的温婉的女子的心,转又怜悯她的爱人了;她知道一个人牺牲了自己的主张是如何痛苦的——虽然是为所爱者牺牲。在先静以为强又要从军便是对于自己的恋爱已经冷却,所以痛苦之中又兼愤懑;现在她明白了强的心理,认定了强的坚固的爱情,她不但自慰,且又自傲了。她天性中的利他主义的精神又活动起来。
  “惟力,你还是去罢。”静摸着强的面颊,安详地而又坚决地说:“我已经彻底想过,你是应该去的。天幸不死,我们还年青,还可以过快乐的生活,还可以实行后半世的计划!不幸打死,那是光荣的死,我也愉快,我终生不忘你我在这短促的时间内所有的宝贵的快乐!”
  “我不过带一连兵,去不去无足重轻。”强摇着头回答。“我看得很明白:我去打仗的,未必准死;静,你不去打仗的,一定要闷死。你是个神经质的人,寂寞烦闷的时候,会自杀的。我万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
  “平淡的生活,恐怕也要闷死你。惟力,你是未来主义者。”
  “我已经抛弃未来主义了。静,你不是告诉我的么?未来主义只崇拜强力,却不问强力之是否用得正当。我受了你的感化了。”他在静的脸上亲了一个敬爱的吻。“至于打仗,生在这个时代,还怕没机会么?我一定不去。也许别人笑我有了爱人就怕死,那也不管了。”
  “不能,惟力,我不能让你被别人耻笑!”
  强摇着头微笑,没有回答。
  现在是静的理性和强的感情在暗中挣扎。
  门上来了轻轻的叩声,两人都没觉到。门开了一条缝,现出一个女子的笑面来。静先看见了,她喊了一声,撇开强,跑到门边。女子也笑着进来了。
  “诗陶!你怎么来的?”静抱了王女士,快乐到声音发颤。
  和强介绍过以后,王女士的活泼的声音就讲她最近的事,简单地收束道:“所以东方明也随军出发了。我想回上海去,顺路来看望你们。”
  “惟力,现在你当真可以放心走了。”静很高兴地说,“王姊姊伴着我,比你自己还妥当些。”她发出真心的愉快的笑。
  三个人交换了意见之后,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强仍旧实践他的从军的宿诺,静回家,王女士住到静的家里去。
  因为时机迫促,强立刻就须下山去。他挽着静的手说道:
  “静,此去最多三个月,不是打死,就是到你家里!”
  一对大泪珠从他的细长眼睛里滚下来,落在静的手上。
  “惟力,你一定不死的。”静女士很勇敢地说,她拿起强的手来放在自己胸口。“我准备着三个月后寻快乐的法儿罢。”
  她极妩媚地笑了一笑,拥抱了强。
  对王女士行了个军礼,强终于走了。到房门边,他忽又回身说道:
  “王女士,我把静托付给你了!”
  “强连长,我也把东方明托付给你了!”王女士笑着回答。
  静看着强走得不见了,回身望床上一倒,悲梗的声音说道:
  “诗姊!我们分离后,我简直是做了一场大梦!一场太快乐的梦!现在梦醒,依然是你和我。只不知道慧近来怎样了!”
  “像慧那样的人,决不会吃亏的。”
  这是王女士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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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摇

  胡国光满肚子计划,喜攸攸地回家来。北风吹得他的鼻尖通红,淌出清水鼻涕,他也不觉得;他一心在盘算他的前程。刚进了大门,听得豁浪一响;他估准是摔碎了什么瓷器了,并且还料到一定又是金凤姐和太太吵闹。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里跑,穿过了大门后那两间空着的平屋,猛听得正三间里一个声音嚷道:
  “不给么?好!你们是土豪劣绅。老头子,也许明天就要去坐监,家产大家来共!大家来共——我倒没份儿么?”“土豪劣绅”四个字,钻进胡国光的耳朵,分外见得响亮;他打了个寒噤,同时脚下也放慢了,一句久在他脑里盘旋的话——“果然来查抄了”,此时几乎跳出他的嘴唇。他心里乱扎扎地,竟听不出嚷的声音是谁。半小时前,张铁嘴灌给他的满天希望,一下子消得无影无踪。他本能地收住了脚,已经向外转身,一个尖俏的声音却又在脑后叫:
  “老爷,老爷!”
  这回,胡国光听得明白,正是金凤姐的声音。他冒险回头一看,金凤姐已经走到跟前,依旧脸上搽着雪白的铅粉马克思主义和语言学问题斯大林写于1950年6—7月,嘴唇涂得猩红,依旧乜着眼,扭着腰,十分风骚,没有一些儿慌张倒楣的神气。
  “么事儿?”胡国光定了定神问。他又看见小丫头银儿也躲躲闪闪地跟了出来。
  “少爷又和太太闹呢!少爷摔坏了一把茶壶,跺着脚,嚷了半天了。”
  “还打我呢!”银儿夹进来说;两只冻红的手,拱在嘴边不住地呵气。
  胡国光松一口气,整个的心定下来了;他沉下脸儿,对银儿猛喝道:“要你多嘴,滚开!”他又提高嗓音,咳了一下,然后大踏步抄过平屋前的小院子,走进了正三间——他的客厅。
  这胡国光,原是本县的一个绅士;两个月前,他还在县前街的清风阁茶馆里高谈吴大帅怎样,刘玉帅怎样,虽然那时县公署已经换挂了青天白日旗。他是个积年的老狐狸。辛亥那年,省里新军起义,占领了楚望台的军械库,吓跑了瑞澂以后,他就是本县内首先剪去辫子的一个。那时,他只得三十四岁,正做着县里育婴堂董事的父亲还没死,金凤姐尚未买来,儿子只有三岁。他仗着一块镀银的什么党的襟章,居然在县里开始充当绅士。直到现在,省当局是平均两年一换,县当局是平均年半一换,但他这绅士的地位,始终没有动摇过。他是看准了的:既然还要县官,一定还是少不来他们这伙绅士;没有绅,就不成其为官,他的“铁饭碗”决不会打破。所以当县公署换挂了青天白日旗,而且颇有些“打倒土豪劣绅”的小纸条发见在城隍庙的照壁上时,他还是泰然自若,在清风阁的雅座里发表了关于吴大帅刘玉帅的议论。
  但是最近的半个月里,胡国光却有些心慌了。这是因为新县官竟不睬他,而多年的老绅士反偷偷地跑走了几个;“打倒劣绅”不但贴在墙上,而且到处喊着了。省里的几个老朋友,也已通知他,说:“省局大变,横流莫挽;明哲保身,迁地为妥。”他不很明白省里究竟变到怎样,但也承认这回确比从前不同,风声确是一天一天地加紧。
  他和太太商量怎样躲避外面的风头,太太以为应该先请张铁嘴起一卦,再作道理。今天他赶早就去,结果,张铁嘴不但说“毋须躲藏”,并且以为据卦象看,还要大发,有“委员”之份。他一头高兴,从张铁嘴那里回来,不料儿子却又在家里闹,累他老人家吃了个虚惊。
  当下胡国光走进了正三间,在檐前的落地长窗边,就被太太看见了,一把拉住,就诉说儿子的不孝。厅里正中的一张八仙桌,也推歪了;茶壶的碎瓷片,散在地上,仰着死白色的破脸,像是十分委屈,又像是撒赖放泼的神气。剩下那茶壶盖子,却还是好好地蹲在茶几角。儿子铁青着脸,坐在右边的一张椅子里,看见父亲进来,似乎也出惊,但还是横着眼不理。
  “昨天刚拿了两吊钱去,今天又要,”胡太太气咻咻地说,“定要五吊。没给,就嚷骂,打了银儿还不算,又摔东西。我气急了,说了他一句迕逆,他直跳起来,放了那么一大堆的混账话——你亲自问他去!”
  她撩起了羊皮袄的衣角来擦眼睛;大概她自觉得要落下眼泪来,虽然事实上并没有。
  胡国光只“哼”了一声。他将一双手反挽在背后,踱了几步,小而带凸的眼珠,黑溜溜地瞧着满屋里。他的相貌,本就是委琐里带几分奸猾的,此时更显得不尴不尬的非常难看。
  厅里只有胡国光的脚步声。儿子胡炳鼓起腮巴,直挺挺地坐着,翻起两只眼,瞧楼板。胡太太疑问的眼光跟着胡国光的脚尖儿走,也不作声。一只花猫,本来是蹲在八仙桌上的,当胡太太母子嚷骂摔东西的时候,它似乎也很负罪的样子,偷偷地退到长窗的地槛边,收紧两片耳朵,贴在头皮上,不管事地躺着;此时它又大着胆子慢慢地走来,挨着主母的脚边站定,很注意地昂起了头。
  胡国光踱到第三遍,突然立定了说:
  “哼!你也骂劣绅么?老子快要做委员了。”
  “你做么事,不和我相干;”胡炳恶狠狠地回答。“我只要钱用。不给,也不打紧;我另有法儿。——你的钱,还能算是你的么?”
  胡国光知道儿子很有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平日原也不怕,但现在却不能不格外小心,况且,也许日后要用到这班人,那就更不能不浇这个根了。他使眼色止住了胡太太口边的话,随即掏出一块钱来掷在八仙桌上,说:“拿去,不许再多嘴!”又连声喊“银儿”。
  在长窗边跑进来的银儿正和胡炳撞了个满怀;胡炳顺脚踢她一下,竟自扬长望外边去了。
  胡太太叹了口气,看见胡国光还是一肚子心事似的踱方步。
  “张铁嘴怎么说呢?”胡太太惴惴地问。
  “很好。不用瞎担心事了。我还有委员的福分呢!”
  “么事的桂圆!”
  “是委员!从前兴的是大人老爷,现在兴委员了!你还不明白?”
  “那不是做官么?又得拿银子去买。”胡太太恍然大悟地说。“做不上三天,大兵来了,又要丢了;我劝你别再劳碌了罢。”
  胡国光微笑地摇着头。他知道现在的新花样,太太是决不会懂的,所以只是微笑地摇着头,心里仍很忙乱地盘算。
  银儿已经把厅里的碎瓷片扫去,胡太太移正了八仙桌,看看太阳已经移到长窗边,该近午时了;她唤着银儿进去,留下胡国光一个人在八仙桌边打旋。
  前进的平屋里,忽然传来吃吃的笑声,又似乎有两个人在那里追逐的脚音;俄而,笑声中拔出“你敢?”两个字来,又尖,又俏,分明是金凤姐的口音。
  胡国光想不下去了。他满腹狐疑,顺脚走出厅来,刚到了院子里,迎面进来一个人,叫道:
  “贞卿哥,原来你在家。”
  这人是胡国光的姨表弟王荣昌,就是王泰记京货店的店东。
  胡国光招呼过了,正要让进厅里坐,金凤姐也进来了。她的光头发显然有些乱了,搽粉的白脸涨成了猪肝色,而假洋缎的棉背心的大襟上竟有一大块揪皱的痕迹。她低着头进来,似乎还在喘气。
  “刚才是你么?和谁嘻嘻哈哈的?”胡国光劈面喝问。
  “嘻嘻哈哈?谁个?你问王老爷!”
  金凤姐噘起嘴,很不敬地说;也不看胡国光,就走了进去。
  胡国光诧异地看着王荣昌。这个小商人,一面走进厅里,一面说:
  “贞卿哥,你的阿炳太胡闹了。我到府上门前时,他正拦着金凤姐,逼到墙角里,揪揪扯扯的——你不是早把金凤姐收做了小么?”
  王荣昌一面就坐,还摇着头说:“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并没有正式算做姨太太。”胡国光也坐下,倒淡淡地说。
  “现在变了,这倒是时髦的自由恋爱了。”
  “然而父妾到底不可调戏。”
  “荣弟,今天你难得有空来谈谈。”胡国光干笑一声,转了话头。
  王荣昌是一个规矩的小商人,轻易不出店门的;今天特来拜访他的表兄,正有一件大事要商量。从前天起,县党部通告,要组织商民协会,发一张表格到王荣昌店里,那表上就有:店东何人,经理何人,何年开设,资本若干等等名目。
  而“资本若干”一条,正是王荣昌看了最吃惊的。
  “你看,贞卿哥,调查资本,就是要来共产了。”在叙明了原委以后,王荣昌很发愁地说。
  胡国光凝神在想,摇着头,在空中画了个半圆。“也有人说不是共产,只要我们进什么商民协会,去投票。月底就要选举什么委员了。贞卿哥,你知道,我这人,只会做生意,进什么会,选举,我都是不在行的,我最怕进会,走官场。”
  王荣昌现在几乎是哭丧着脸了。一个念头,突然撞到胡国光心上。
  “你不进会又不行。他们要说你坏了章程呢!”胡国光郑重地说。
  王荣昌苦着脸,只是摇头。
  “共产是谣言,商民协会非进不可。你不出面或者倒可以。”
  “可以找替手的么?”王荣昌忙低声问。
  “现在通行的是派代表。你为什么不能派代表?自然可以。”
  “好极了,贞卿哥,拜托你想个妥当的办法;我们至亲不客气。”
  王荣昌极亲密地说;这个可怜的人儿现在有点活气了。
  胡国光闭目一笑;张铁嘴灌他米汤时的面容,又活现在眼前了。他突然冲动一件心事,睁开了眼,忙说道:“几乎忘记叮嘱你。荣弟,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叫我贞卿了,我已经废号。我也不叫做‘胡国辅’了,现在我改名‘国光’,以后,只叫我国光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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