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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 老舍(当代)
  “事情有,得等他们商议;怎么还不回来呢?”“你坐下!”平牧乾高声的说,“看你这头汗!”“什么时候了?”
  桂秋端好了架式,看手表。“七点半,也许快个一两分;阴城的午炮是随便放的,快慢很自由。”
  “你可不能走!”桂枝紧紧握住牧乾的手。
 
 
 
 
 
第八
1
  “老易和老曲怎么还不回来?”厉树人搓着手,一边念道一边来回的走。他失去了平素的安稳与镇定,几乎是粗暴的叨唠:“他们简直不懂什么是团体生活!不管别人怎么着急,他们总是慢条斯理的;这不定是在哪里碰见了熟人,瞎扯瞎扯,扯起来没有完;看吧,也许今天还不回来了呢!急死人!”叨唠了一阵,他失望的焦急的坐下,咬住嘴唇,大眼睛里放着怒光。
  “不用等他俩了吧?”平牧乾柔和的商问。
  “你可不能走!”洗桂枝握紧了牧乾的手,而后对桂秋说:“你拦拦他们!你给他们出个主意!劝劝他们!”
  洗桂秋实在也不愿意看牧乾随着他们走。不管她是去做多么有意义的事,只要是随着树人们去做,他就觉得不舒服。他不承认这是嫉妒,可是他心中此时确实没有什么别的情感。他很愿意留下牧乾,而把男的们赶了走,但这又不大好开口;他只好泛泛的敷衍一下:“我看大家不必这么忙吧。至少也得等他俩回来,再商议商议。凡事都须详细的计划一番,这是一;你们在这里,若找不到别的事,我至少可以出钱教你们办一个刊物,这是二。无须乎忙!”
  “救国的事要马上作,考虑只足减少了勇气。今天早上我们若都被炸弹轰碎,现在我们还想做什么吗?先下手的为强,别等一事无成,而身子已经粉碎,这是一。办刊物没用,字不是枪弹。老百姓不识字,城里的小市民识字而没有读刊物的习惯。即使退一步讲,文字有它的用处,它也不能比得上亲口去对老百姓讲,亲身作给同胞们看。这是二。”厉树人一气说完。立起来,向金山说:“我们不能再等。”“你们到底上哪里去呢?”桂秋想起立,可是半中腰又坐下了。
  “到前线去。”厉树人把声音放低,看了牧乾一眼。“几个人去有什么用呢?”桂秋微摇着头,露出惋惜的意思。
  “凡是不想卖力的,总以为别人卖力是愚蠢。”金山的眼盯住了桂秋的脸。
  桂秋不想反驳,只高傲的一笑。
  “这样好了,”树人对桂秋说:“我和金山先走。等易风和曲时人回来,请告诉他们找堵西汀去。”
  “那么我呢?”平牧乾的脸板得很紧。“你们以为我不敢去,胆儿小?”她似乎还有许多话,可是不能畅快的说出来。“你愿意去,当然就一块儿走;小姐请别先生气!”金山幽默的想把她逗笑。
  “你不能走!”桂枝几乎要哭出来。没等牧乾回出话来,她把脸转向桂秋:“给他们快开饭!”她想大家吃过饭,也许就不这样急暴了;没有好东西在肚里,男人们是好闹脾气的。“谢谢,”树人勉强的显出很规矩。“我们到外头买几个烧饼就行,没工夫吃饭了。牧乾?”
  “走!”牧乾的脸上白了一些。“走!反正没东西可拿。”几乎是粗暴的,她由桂枝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她的话可是很温和:“桂枝,我到前方看看去,假若办不了,我回来找你;我家里老少男女的生死存亡,都不晓得,我就拿你当个亲姐妹!”
  桂枝落了泪,心中可是并非不舒服。牧乾这几句话使她感到异常的亲切,一方面叫她心中充实了一些,因为这些话不象她所惯听的交际虚套子那么空泛;另一方面她也感到了战争的迫切,因为假若牧乾肯留在这里,她便想不到远处正有战争,也就不便关心了。现在牧乾决定要走,桂枝想象到远处的战场,而这战场恰恰又是牧乾所要去的地方。她觉得这是值得骄傲的事。她不再拦牧乾,而低声的说:“好,你走吧。你若是受不了,就赶紧回来,我等着你!”她转脸对桂秋说:“给他们点钱!”
  树人见牧乾肯走,心中不由的高兴起来,言语也客气了:“我们用不着钱,这两天的搅扰——好,不说什么了。”“你替他们拿着!”桂枝塞到牧乾手里几十块钱。“他们男子宁吃亏不输气。”
  牧乾笑着点了点头,把钱收在口袋中。
2
  离开洗家,他们三个好象刚出了笼儿的鸟。四外很黑,他们的眼前却是光明。晚风很凉,他们的头上却有的是汗珠。忘了家庭,忘了顾虑一切。他们并着肩疾走。他们没有话可讲,肚中的饥火与心中的热气,烧起眼中的光亮。在个小巷里,他们遇见个卖卤煮鸡蛋的。牧乾借着挑子上的油灯一点昏沉的光儿,拣了十五个蛋。厉树人以为随便的拿几个就好了,根本不用细细拣送。他急于去找堵西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肯暴躁的命令她,催她快走。及至牧乾把蛋轻巧的慎重的递给他,他似乎才明白过来,,她是个女的!这叫他忽然感到一种喜悦,顶纯洁的喜悦。
  金山接过几个蛋去,没说什么,脸上也挂出几丝笑意,先把一个最大的蛋剥开,塞在口中;没法动转,他才又掏出半个来,没敢叫牧乾看见。
  他们走得慢了,心里都很痛快。把鸡蛋吃完,才又加快了脚步。
  湖上街九号是个不大容易找到的地方,他们又不敢多打听,转了有二十多分钟,才把它找到——与其说是找到,还不如说偶然碰到的妥当。
  虽然还差几分钟才到九点,堵西汀可是等得已十分不耐烦了。见着他们,他的瘦脸上非常的难看。可是一听他们说话,他马上没有了气;青年人的语声,对于他,好似有一种魔力,象音乐似的能使他快活安静。他匆忙的给他们写了介绍信,诚恳的告诉他们做事的方法,而后神秘的把他们带出城去,送到火车上。假若他们不是那么热心的想到前线去,他们简直可以想到堵西汀是个骗子,不定把他们拐到什么地方去呢。可是他们没有怀疑他,他的行动越显着神秘,他们就越佩服他,就越觉得他们的工作有意义。
  在路上,他们告诉他易风和曲时人没有回来。他马上指出来,在阴城随便丢一两个人并非什么奇怪的事。这使他们忧虑起来。可是堵西汀立刻答应下去探听他二人的消息,而且把洗宅的地点,借着路灯一点光明,记在小本儿上。看两个朋友的姓名都被堵先生象画符咒似的画下来,他们的心安定下去——他们是多么信赖他呀!
  在这里,有钱的可以买命,没钱的便很快的什么也没有了,早早拉出去枪决是省事省饭的办法。
  曲时人莫名其妙的被拿进来,他只觉得脸上发烧疼痛,不晓得他应当干什么,和他们要叫他干什么。他一点也没有准备,连应当对他们说什么也没有想一想。他以为如若他们问他,他实话实说就是了;把实话告诉了他们,他们必定会马上释放了他的。白挨巡警的打,自然是件不公平的事,可是他们若能马上放了他,他也就不便再说什么。傻傻糊糊的,他只顾想快快的出去,回到洗家;脸上的浮肿或者正好作为谈笑的资料,根本用不着要求赔偿,辨清了是非。
  可是,刚一进门,脚镣便绊住了他的腿。他的胖脸上立刻改了颜色。为什么?他不晓得,也不想问;急,气,惧,使他的脑中旋转开了。他忘了一切,只渺茫的觉得不妙。
  这里过堂很简单,只有两个人审问;曲时人的身后倒有四五个粗壮的汉子。有钱,那两位审官的话便是赦令;没钱,他俩的神色便是刑罚——那几个大汉是最会观察神色的猛犬。
  两个审官都是高个子,一个的头是尖的,另一个的头发平。尖头的有一张白脸,脸上没有什么威严,可是很爱说话。平头的没有什么话可说,只那么方方正正的坐着,仿佛自己承认没有发言权,而又不能不拿出相当的身分来。尖头的爱说话,而且很满意自己的话语。他每说一句稍微俏皮一点的,尖头顶便象教堂的塔尖似的向上指着,细眼睛半闭起来。而后用手慢慢的擦一擦脑门。
  “!”尖头顶的嗓音很尖锐,没有一点水音。“革命党,你是?你没看准了地方,这是阴城!”
  “我不是革命党,我是流亡学生。”曲时人绵羊似的哀叫着。
  “革命党都是学生!”白脸上闪了一道笑光,尖头审官极快的看了平头审官一眼。平头审官稳重的,如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我是很老实的学生!”曲时人仿佛是对自己说呢,小声的讲。
  “你老实?我是反叛!”尖头的用肘拐了同伴一下。平头的又点了头。尖头的向大汉们瞟了一眼。
  “干什么?”曲时人随着自己的喊叫,已躺在地上。鞭子落在背上,疼到骨髓。他左右的摆动,而滚转不了,腿上的锁镣不许他翻身。只有透骨的疼痛,电似的走遍全身,他不能思想,不能逃避,不能反抗,把口按在土上,只狂暴的呼号,啊!啊!啊!一阵鞭子,背上失去了知觉,全身的筋肉要抽缩成一团,他的胖脸贴在了地上,昏昏沉沉的只剩了些呼吸气儿。几大口凉水,由大汉的口中喷在他的脸上,他睁开了眼,从新感到钻心的疼痛。疼痛刺激起生命最后的挣扎,他咬上牙,凉汗与凉水顺着脸往下流。他在一阵阵疼痛之间,把心横起,要决定一些什么。可是刚要得到个近乎是心思的东西,疼痛马上把他的心迷住,本能的要呼号。在一阵较长的迷乱之后,他忽然狂怒起来,怒气挺住了疼痛。把牙咬得更紧,无可再紧,他把生命所能拿出来的力量都拿了出来,抬起头,睁开眼,把两个审官看得很清楚!“我说,我是很老实的学生!我说,你们俩该千刀万剐!”
  “再揍!”这回是平头的下了命令,气度非常的宏毅,仿佛是为打一个流亡的学生而得罪了尖头的同僚也在所不惜。一直到正午,曲时人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4
  堵西汀来见洗桂秋。他是洗宅的奇异的客人。洗桂秋的财产使他脱离不开阴城的老社会,他的思想使他常有些新人物来拜访。可是,他从来没有招待过象堵西汀这样的人。堵西汀晓得洗桂秋是个阔公子,洗桂秋知道堵西汀是个好事鬼,彼此这样的知晓,所以不希望见面。他们俩象猫与狗那样不能相容。堵西汀最讨厌理论挂在口上而逍遥自在的人,洗桂秋不能明白永远用全力对付一件事的人到底有什么用处。可是为了曲时人,堵西汀低首来求见他所不喜欢的人。为成全一个人,做起一件事,他不懂得什么叫脸面。他永远以事情的有益与否判断他的行动,他不为自己的荣辱思索什么。
  见了洗桂秋,他的瘦脸上的神气非常温和,连吸烟也是慢慢的,不那么连三并四的狂吸了。
  “你的一位朋友,姓曲的,在特务处受了委屈。我来告诉你一声,打得不轻!”堵西汀慢慢的说。
  “我得去救他?”洗桂秋皱了皱眉。他不是狠心的人,可是他真怕麻烦。动作使他不能安心,心不安他就容易犯头疼。“非你不可!”堵西汀微微一笑。“我要是能去,我早就把事办了。你知道,我去了只有陪着受刑。”他笑得更开展了一些,极亮的眼里发出一些和善而幽默的光来。
  “怎么办呢?”洗桂秋知道这件事是义不容辞,但是决不愿意费心思去为这种事细想。若是别人给出主意呢,他可以捏着鼻子去跑一趟;要是连办法都得自己筹画,那就真许引起他的自杀的念头了。
  “很容易,”堵先生已知道了桂秋有意要管这件事,不由得把语声提高了些,由客气渐变为诚恳亲切,他觉得桂秋并非完全可厌了。“送过一千块钱去,告诉他们曲君是你的亲戚;你若是不说他与你是亲戚,一千块大概还办不了事。你不用自己去,写封短而不十分客气的信,连钱带信一齐送去,立等把人带回来,我想他们不敢再说别的。”
  “把他带到这里来?”
  “随你的便,不到这里来,就到医院去。”
  “我跟妹妹商议商议看。”
5
  曲时人被抬到洗家。胖,他并不很结实。这次的毒打,叫他有四五天昏昏沉沉,爬在床上,一声也不响。偶尔睁开眼,他只会说:“打!打!打吧!”
  洗桂秋几乎不敢过来看他的朋友,他怕看血。可是他给曲时人请来最好的西医。虽然不肯独自到病房去,当医生来到的时候,他却老立在门外。听到时人的胡话与呼号,他不由的哆嗦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止住哆嗦,狂吸着香烟,差不多是失了常态。他不大想什么远大的问题,在这种时候,却只顾虑到朋友的苦痛与安全。他的心热起来。使他莫名其妙的是当曲时人搬来的第三天,特务处的那个尖头的官员,提着两包年陈日久的饼干,和两瓶糖精对井水的葡萄酒,来看他,解释那个小小的误会。洗桂秋把礼物抛在门外,请尖头的人赶快出去。他平生没有做过这样粗暴失礼的事,可是做过了这一回,他不但不后悔,而且感到未曾经验过的痛快。
  他本想雇用一名护士,可是被桂枝拦住了。她自己愿意伺候曲时人。说真的,她并不喜欢时人;但是从牧乾走后,她时时想到:拿自己和牧乾一比,她简直没有任何生命的乐趣。再说,当曲时人的热度高到口中胡说的时节,他不是喊易风,便是喊牧乾,桂枝想去代表牧乾,使自己也有个好友,象一般的青年男女一样。她知道伺候病人是件苦事,可是必须勉强去做;在伺候病人的时候,她感到不能忍受的麻烦,可也体验到蛰伏在心间而没经施用过的人情与热烈。因为她肯这样服侍别人,她也就觉出别人的可爱。就是曲时人这样的傻头傻脑的人,也有可爱之处;可爱不可爱吧,至少叫她不再那么空虚——她心中有了人,手上有了事,精神和身体都有了着落。
  在曲时人睡稳的时候,她轻轻的给他用湿手巾擦脸,有一次,她竟自吻了他的脑门与口。曲时人昏昏的睡着,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她的心跳得极快。大半天,她不知怎样才好,一直到曲时人醒过来,要水喝,她才安下心去。
  过了一个星期,时人的热度退净,显出极度的软弱。桂枝的手不断帮他的忙,帮他转动身子,喂他水喝。她非常的高兴,快活。
  曲时人心中清醒过来,咬定牙根,不肯再哎哟一声,虽然身上还很疼痛。他变成另一个人。还爱叨唠,可是叨唠着另一些事了。这条命是捡来的,以后这条命还须血淋淋的送掉。他强迫着自己不思念家乡,不想将来的生活问题。要是做事,起码也得做象杀掉那两个审官一类的。背不能动,他常常用手轻轻的切着床边,杀!一切老实和善的念头都离开心中。杀敌,或杀汉奸,成了固定的愿望;身体算什么呢!
  他懒得对桂枝说话,可是桂枝对他的爱护,使他不由的吐了真话:“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快好了,再去流血!”“时人,你可改了脾气。”桂枝低声的说。
  “皮鞭抽在身上,就没法不想把肉变成铁!”
  “恐怕连我也变了一点吧?”她得意的一笑。
  时人细看了她一会儿。她的脸上没有抹胭脂,眼圈没有涂蓝,穿着件布衫,一双薄底鞋。她大大方方的立在那里,腰并不象平日那么扭股着。
  “你也变了点!”
 
 
 
 
 
第九
1
  阴城的人真不喜欢“战争”这两个字。假若能避免,不论是用什么法儿避免,他们都情愿把轰炸阴城的仇恨马上忘得一干二净。战争是国家对国家的冲突,而阴城的人是一向不准谈国事的。特别是在这个时候,茶馆酒肆里都重新贴起红红的“莫谈国事”的纸条,而且真有不少便衣侦探来视查那红纸条儿灵验不灵验。
  阴城的官吏更怕战争。由内战的经验,他们晓得以兵戈相见是最冒险的事。按着他们心里的政治生活的意义来说,战争永远有毁灭自己的政权的危险;就是一次打胜,也保不住不引起将来的失败。现在这不是内战,可是,由他们看,到底有相同之处。主战的,不管他的地位有多么高,理由有多么正当,总算是孤注一掷;一旦失败,便必会连根烂,势力瓦解。因此,阴城的最高级官吏对战争几乎是完全没有意见;自己,并且叫阴城的人,闭口不言,万不能冒失的说出强硬的话,而把自己陷在烂泥里去。小一些的官吏,深信他们的上司的态度是最聪明妥当的,一方面他们怕战争的来到,危及他们个人的生命财产,一方面他们希望上司能贯彻反战的主张;即使战争真会起来,而阴城依然能保持中立,永久的中立,阴城好象是在中国日本之间的一个小独立国,极聪明的永不被卷入旋涡!
  芦沟桥的事变,所以,在阴城上下一致的预言中,是可以就地解决的;恐惶,可是决不悲观。
  敌人攻打平津了!阴城颤了一颤,在颤抖中希望着这不过是加大的芦沟桥事变,早晚还是可以和平了结的,一定。他们并不为平津着急,倒是为事情还不快快结束而发慌——快快的结束吧,对谁都有益处,哪怕是将平津用一种什么顾全住面子的方法割给日本呢。因此,平津的陷落,给阴城的刺激,简直是一种不便说出的喜悦——这可就快结束了,还打个什么劲儿呢?
  同时,他们也看准了,应当在平津事件结束之前,他们必须抓住时机,活动着点,多进些钱。在一个小机关里,象捉去曲时人那么小的一件事,也会敲到一千块。别的,那就无须详细的说了。
  可是谁会想到呢,上海居然也打起来了!天下会真有这样愚蠢的事!阴城的最高官吏在加紧敛钱的工作中,不免微微有些悲观了。中国,就凭中国,怎能和日本打呢?白死些人,白丧失许多财产。阴城的最高官吏因悲观而几乎要爱民如子,决定不肯叫阴城的人受什么损害,而取着保境安民的态度。
  这时候,在报纸上描写着的炮声,震动了阴城的青年男女们的心。就是那些老实的人民中,也有的握上了拳头,挺起了胸来的。可是,连老带少都深知道他们的兴奋是容易碰上霉头的,所以他们只能心中欢喜,而决不敢在实际上有什么表现。他们只能期待着,象海底下的暖流似的,希望到了时机便会发生作用。
  这时候,另有一批人,比青年们更热烈。他们不但兴奋,而且着手预备该做的事了。这一批人在雅洁的书斋里,或精美的澡堂单间儿中,或特等的妓班内,或甚至于中学的会议室中,兴高采烈的开着他们的会议。他们之中,有的头发已白,有的烟灰满面,有的风流自赏,有的臃肿迟笨,可是脸上都发着一点不常见的光彩,象久在阴暗的地方居处,忽然见到了阳光。他们不拥护阴城的政府,不爱他们的国家,也不爱日本。他们的判断完全独立,与憎爱无关。他们的心象镜子那么客观。上海战争一起来,他们看到,战争已不会极快的收束。他们的好机会到了。机会是万不能失去的。早晚,早晚,他们看准,日本人会来到阴城的。阴城政府,他们晓得,是不想用枪炮向太阳旗射击的。这是好是坏,他们不假以思索。他们只想用什么方法替日本人把太阳旗插在阴城的城头上,而不由阴城政府手里把城池献出去。他们不爱阴城政府,可也说不上反对政府。不,绝不是反对政府,因为他们与政府有来往,在政府里有许多亲密的朋友。他们只是要先走一步,走在阴城政府的前面。自然,他们若走在前面,不用说,他们就会取政府而代之了。可是,这绝不是什么革命或斗争,而只是机不可失。他们该抓住机会,作几天官儿了。既然机会不可失,那么用些不大体面的手段,也就无所不可。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们不能因噎废食。正如同他们不愿与阴城政府为仇作对,他们也并不想忠于日本,与其说他们要感谢日本人给他们带来好机会,还不如说他们要感谢自己又来了一步好时运。他们有时候可以想象到,就是阴城被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分占了,他们也有方法对付一切,也可以从中取得利益,何况这一回只是日本一国呢?在智巧上,他们并没把日本人放在心里。他们不佩服任何人,只崇拜自己,甚至于崇拜自己给敌人磕头的美妙姿式。他们都受过相当的教育,可是每逢看到论及世界大势,和政治动向的文章,他们就不由的一笑置之。这些文章,据他们看,都是纸上谈兵,迂生的腐谈。真正的文章,假若他们肯动笔的话,是只论到自己怎样利用机会,是由我及他,是自内而外;什么世界大势,政治理论,狗屁!
  在阴城,在中国,就是在世界,他们没有什么可怕的人与事。因为他们会把羞耻放在一边,而向一条狗媚笑,假若那条狗对他们表示强硬。
  可是,他们却怕一个人——堵西汀。假若他们的媚笑可以软化了一条狗,他们便庆祝自己的成功;在他们的看法,这是他们的胜利。但是,他们没法使堵西汀不拒绝他们的媚笑与磕头,而且准知道堵西汀是玩惯了手枪与炸弹的。设若没有这个怪物在阴城,他们简直可以在马路上,高声宣传他们的主张,阴城的政府是不会拦阻他们的,因为大家都是一路人,绝不肯公开的互相仇视。他们与政府的共同仇敌不是日本,而是堵西汀。不过,政府呢有军警保卫,而他们可没有武力保护自己。因此,他们得在妓院或书斋里开会,而且得时时变动地方,好使堵西汀的手枪不易瞄准。同时,他们把那些有血性的青年,也都看成堵西汀的党羽,而随时的向政府陈说,应当严加防范。在这件事上,他们一方面赞成无情的政府对青年们的摧残,一方面还觉得政府作的不够,非得他们自己得到政权的时候不能扫清了年轻的那一群叛徒!
  堵西汀,因此,老得象一条老鼠似的躲避着这些卖国的恶猫。
2
  曲时人慢慢的好起来,有桂枝的帮助,他已能坐起了。只能坐一会儿,因为背上的创痂与鲜肉不允许他倚靠着;而直挺挺的坐着,背上又时时抽着疼。坐一会儿,他支持不住了,又得很费事的躺下。躺下,无事可作,他只能乱想,而想着想着便怒恼起来,低声自言自语的咒骂。咒骂到不耐烦了,他才感觉到自己是变了脾气,变成了另一个人,象铁被打成钢那样,他的心硬得时时想杀人。
  桂枝很怕他这样低声自语,更怕他叨唠完了而瞪着眼愣起来。他象看着点什么,又象没有看什么,就那么愣着出神;慢慢的,他的脸来了些血色;有时白眼珠上起了些横的血丝,非常的可怕。她愿跟他说些话,可是没的可说。对国事,她几乎因服侍病人而完全忘了看报。对家务,她知道曲时人不是个女人,说出来或者只足以招他讨厌。对娱乐,她由曲时人来到的那一天,就没出去过,不知城里又到了什么新电影或新的伶人;而且她深知道时人不喜欢她那种享乐的生活。关于易风,厉树人们,她没得到任何消息,空念道念道,或者更足以叫时人心中不安。对于平牧乾,说来也更奇怪,她简直始终没想到过。虽然在分别的时候,是那样的难割难舍。平牧乾在她心中的地位已被时人占去了。假若她愿意说,她真想告诉时人这一点事,可是又难于开口。她只能多帮时人的忙,扶他坐起来,扶他躺下去,给他吃药,给他倒水;希望着能在这些小的接触上,引起一些话来。可是,及至说起来,话又是那么短!“还疼不疼?”“好多了!”时人空空的一笑,闭上眼,腮上乱动着,想必是咬牙忍痛呢。她不能再多说什么,他是病人哪!
  有时候,他忽然问起树人们来,桂枝没有什么可报告的。时人却在这种时节,细细的述说他们那些最显然而平凡的举动与一切。他说得很起劲,因为起劲而又恢复了他平日婆婆妈妈的叨唠。桂枝听着,耐心的听着,她希望时人能详细的述说他自己,作为她耐心听她所不关心的人与事的报酬。可是,他并不喜欢说他自己,他非常的谦卑,永远觉得陈述他自己是一种不好意思的事,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向是多么平凡庸碌。这几乎使桂枝有时想不再服侍他,不再在他身上有什么盼望;他简直的简单得象块圆圆的木头!
  可是,桂枝到底不能放弃他。他是那么简单,可也那么勇敢。一个顶不可爱的孩子,若是跌倒而不啼哭,总会引起女性的怜悯的。桂枝为看护这个平凡的人,不知不觉的改变了许多。偶而她对镜子看看自己的时候,她才惭愧而高兴的看出自己的眼比以前明亮了许多,脸上起了一层凝静坚实的光儿。看完自己,她象忘记了一件什么最重要的事似的,急忙跑去看看时人。时人依然是那么老实,简单,没有什么可爱的地方,可是桂枝并不失望,并不后悔,反而幻想起一些陪伴着这样的男人的快乐与可靠。她甚至于有时候责备自己,为什么偶而的嫌他平凡庸碌!
  慢慢的,她想出个安慰他的办法来——给他念报纸听。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听到北方与东线的战事消息,他的眼亮起来,话也多了。他并不懂军事。听到胜败的消息,他只以常人所有的欢喜或失望去批评,或完全为表示喜或忧而叨唠着。他的话也许幼稚得可笑,可是他的感情是真挚的。这种兴奋与话语,使桂枝对国事也逐渐关心起来,也敢随便的发表意见。她晓得即使说的不对,也不会遭受到什么严重的指摘与驳斥;在这种谈话中,似乎只要表示出爱国的“心”就行了。他说的平凡,她说的也不高明,可是这种说话使她更了解了他,更敢与他亲近。她慢慢的觉到他是最真朴可爱的一个青年,什么机巧也没有,只有一片诚心。认清了这个,她不由的在亲热之中,渐渐的要表示自己的优越了。她敢于去批评或纠正他的话了。遇到批评与驳辩,曲时人便没了话,他不想反攻。桂枝非常得意。可是,赶到论及中国胜败的问题,时人却毫不让步。中国必胜,必胜!没有理由,没有佐证,他只相信中国必胜!在这时候,他也颇会发怒,毫不客气的嚷叫。桂枝不敢再往下死钉,她感到了男子的威力,不但不生气,反倒笑着把话岔到别处去。他的怒气消散,她便得意的走开,走得很轻快,绝不象以前那么七扭八歪的乱晃了;她好象得到些什么真实的力量,使她的身子挺拔起来。
  他与她的这种小的冲突,引起桂秋的注意。他也加入了这个念报与讨论的小集会。最初,桂枝很不喜欢哥哥来参加,因为哥哥至少阻减了她自己说话的机会。可是,过了两三天,她不再反对了。原来桂秋——平日虽然自视甚高——也不懂军事,也是只凭着民族争斗时的一点普遍的情感,来说长道短;不管说的对不对,而只管说的痛快不痛快。说着说着,他觉到了自己的愚蠢;有时候甚至于忽然的走出去,到书房中去忏悔,用最高明的思想来洗涤洗涤脑府,仿佛是。可是,到第二天看报的时候,他又来了。什么思想似乎也不如使心中跳得紧一些舒服,在这抗战的期间,他那轻易不露血色的脸上,在这样谈论战事的时候,也会通红起来。他那善于摆弄闲雅姿态的手也会拳起来,捶着桌子。对于曲时人,他不再象从前那么淡漠了;提起金山们,他也有了相当的关心。他到刚要后悔这样转变的时节,他似乎会找到一些自慰的答辩:“一个人总要关心民族的存亡的!不管他是谁!”这样,他不但不再害那随时袭来的头疼,而且精神健旺起来。
3
  对于堵西汀,桂秋也由冷淡而变为亲近。他依然以为堵西汀的思想落后,可是战争根本是动作,最壮烈勇敢的动作;在其中,只能以动作配备动作,予打击者以打击;而堵西汀恰好是个以动作表现一切的人。跟这个骨瘦如柴,而浑身是胆的人谈过几次,桂秋渐渐的壮起一点胆子来。因为胆子大了些,他开始对实际问题感觉兴趣,不再以为一伸手就有被烫伤的危险了。堵西汀不向他讨论什么问题,而每一见面就几乎是命令式的叫他做些事。桂秋虽然不能一时完全照计而行,可是至少觉得在救国的事情上自己并不用愁没有份儿;应该做的,可以做的,正自很多很多;即使自己懒得动手,只要肯出钱,别人就会替他办好。
  洗桂枝可为了难。她不晓得怎样对付堵西汀这个瘦人。因他常来,哥哥的确改变得更温和更近人情了一些,这是可喜的。可是,堵先生不单单来找哥哥,他也老和曲时人说很长的时间。她不便坐在一旁,详细的听他们都说些什么;可是她也并不肯太大意了。她是义务护士,也就利用这个地位,抽冷子便钻进屋去,送点东西,或问一句什么。她的耳与眼都下着很大的心,去捉到几个字,或看到一点什么可疑的神色。她晓得堵西汀是个老江湖,不容易擒住,所以她决定放过他去,而完全注意到曲时人。她几乎始终没听到曲时人说过什么,可是回回看见他的脸特别的光亮,神气特别的沉着。她晓得其中必有毛病。
  她唯一的盼望是曲时人且别一时就好利落了。直觉的,她感到一些不好的朕兆:只要他一痊好,他总会被堵西汀拐了走的,去杀人,去放火!因此,独自在屋中的时候,她坐卧不安的在愁闷与焦躁之中,她要想一些妥当的办法,留住曲时人。可是,思索适足以增加愁苦,她想不出方法来。于是,赶快的放出笑脸,去找时人。在未走到病室之前,她预备好,要极勇敢的,几乎是不顾一切的,想一股脑儿把心中的真话真情都告诉他。及至见了他,她的勇气又消散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无聊的,敷衍的,跟他说几句极平常,不着边际的话。然后心中空空的,懒懒的,走出来,到屋中扯乱了头发,而后再慢慢的梳理好。
  这一面走不通,她想直接的和堵西汀闹一场,把他赶了出去,使他不好意思再来。只要他不来煽惑,曲时人是不会自己出坏主意的。可是,这个方法也难实现。她是小姐,而堵西汀是——据她看——土匪,怎能干得过他呢?不,不能这么做;反之,她似乎倒应该敷衍这个瘦土匪,对他表示亲善,或者倒许更有好处。
  她居然常留堵西汀与她兄妹一同吃饭。有一天,堵西汀听见外面的风声不好,坐到半夜还不肯走,她就留他住下,给他预备了一张顶舒服的床。
  曲时人已可以自己照管自己,所以桂枝的眼泡红肿得不便见人的时候,便一天不出屋门,而曲时人似乎并不怎么理会!以冷淡对冷淡,才能保住小姐的尊严,她不能太失了身分。可是,万一他就这么傻糊糊的被堵西汀拐了走呢?她不能坐视不救。这并非单为她自己,也是为曲时人。她必须救他,保护他;她伺候好了他的病,就更当保全住他的性命。她的心热起来,把眼泪擦干;不管眼睛是怎么不好看,鼓起勇气去找他。
  “时人!”她笑得顶不自然,自己觉得出脸上很不得劲:“你是不是要走呢?”
  “我?”时人的胖脸在病后,非常的白润,可是神气难捉摸:“我?可不是!堵先生叫我去工作,我愿意去!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堵先生说,这里有许多汉奸。你看,桂枝,树人们上前线去工作,我不必一定非找他们去不可。前方打敌人,后方杀汉奸,价值是一样的。桂枝,我感谢你,你知道我的嘴很笨,不会说什么;我感谢你!我看,我必得去杀汉奸。你呢,应当去做看护,你可以做个顶好的看护!再劝桂秋做点什么。咱们谁也不应当闲着,是不是?”桂枝答不出话来。不知是怎么的,她已离时人很近了;低着头,她拉住了他的胖手。
 
 
 
 
 
第十
1
  大时代的所以为大时代,正如同《神曲》所以为伟大作品:它有天堂,也有地狱;它有神乐,也有血池;它有带翅的天使,也有三头的魔鬼。在这光暗相间,忠邪并存,变化错综的万花洞里,有心胸的要用狮一般的勇气,把自己放在光明的那一边,把火炬投向黑暗处。到把全民族的心都照亮了的时节,我们才算完成了大时代的伟大工作。大时代的意义并不在于敌人炮火的猛烈,我们敢去抵抗,而是在于用我们的鲜血洗净了一切卑污,使复生的中国象初生的婴儿那么纯洁。
  一般的说来,人是不容易克服他的兽性的。只有在大时代里的英雄,象神灵附体似的因民族的意志而忘了自己,他才能把原始的兽性完全抛开,成为与神相近的人物。有了这样的神人与英雄,我们才能有虹一般光彩的史诗。
  在这种意义之下,先死的必然称“圣”——用个宗教上的名词;因为他的血唤醒了别人对大时代的注意与投入。
  易风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北平他看见了,从北平他出来了,他决定去干,不再在阴城等待着甚么。干什么?战争是血肉相拚的事,他去投军。假若他考虑一下,他一定会想到什么为国家保存元气,什么大学生应当继续去求学,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作退避到后方的自解,正如已经厌世,为家人父子设想而不肯决然出家为僧的人一样。他没有考虑这些足以使他馁气的问题。他只觉得敌人必须打退,那么他就去打好了。这很简单,豪爽,而且是根本解决的办法,他看见了侵略,便走上沙场去厮杀。一切顾忌,一切困难,这时候都不在他的心中。他的眼亮起来,胸中象纯青的炉火,没有一点烟,没有一个黑点,空灵而热烈。什么也不想,他已把过去现在及将来完全献给抗战。到了战场便死,或打个十年八载,都好。一念便决定了永生。他不骄傲,也不谦卑,他只是个战士,充实,坦然,心中有些形容不出的喜悦。
  他昂然的上了火车。很奇怪,没人拦阻他,车里的军士显然是因过度的疲劳而呼呼的睡着;可是到底很奇怪,他没有想到跳上火车就象蛙跳到水里那么省事。车没停好久,就又开动,走得很慢。易风没有顾得去想,军车为什么可以这样慢慢的爬行。他没有去想这个,也没有去想任何的事情。他只觉得自己是在车中,而车是往前方去,这就对了,够了。象杀完人去自首一样,明知前面是死亡,而大步走上前去,把扁脑瓢靠在车板上,左右的晃动着,不久他就睡着了,把一切都交给了光明的梦。
2
  在他的车开出不久,厉树人,金山,平牧乾,上了另一列车的一间现在改为装人的货车,十分不体面,绝对不舒服的一间车。在行李,行军床,铁箱等的下面露出些臭烂的稻草,草上染过伤兵们的血与尿;在这些东西的空子里有抱着枪打盹的武士,和浑身是油泥烟灰的火夫,大家的头枕在最不宜于作枕头的物体上,大家的脚伸在最不宜于伸脚的地方。大家都不出声,只有一个青年的壮士把根洋蜡插在铁壶的嘴上,细细的看着一张地图。厉树人们上来,他——那个地图的读者——连头也没抬一抬。借着那点烛光与站台上的灯亮,他们三个看出来,即使他们肯下功夫,精确的测量一番,大概也很难找到坐下的地方。他们也没有去费那个心,只很留神的把脚放在不至引起咒骂的地方,立着。
  他们可是很快活。平牧乾没有受过这种苦,但是一路流亡使她晓得这种苦必须忍受。这点苦要是不能受,她知道她就须咒骂时代的不幸,而至少在心理上变成汉奸。还算好,树人和金山找到了唯一的能有倚靠的地点,让给了她,她可以换着腿立着,不至两腿一齐酸痛。堵西汀的介绍信,是在她手里,因为厉与金不相信自己的仔细而交给了她。她只好拿出这封信看着,以便激起自己的勇敢;车内其余的东西实在使她寒心,即便不马上后悔,看久了也总会觉到无望的。
  树人的方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把手抱在腋下,稳稳的立着。他把命运交给了抗战必胜的信仰,抱着那信仰,就不便再为自己想什么了。
  金山简直连立也立不稳,可是他东晃西摇的在那样的环境里设法找出一点好玩的事来。一向自负,现在他可一点也不再想到自己,他的圆眼把车中的一切都看到了,而后觉得都好玩,都有一些趣味。这些好玩的东西,人物,将陪伴着他去了,去到那更好玩、更趣味的地方——那以鲜血浇湿了的大地,以死之争取生存的战场。这时候,他不热烈,也不退缩,只是象为看一部奇书而跑十里路的样子,渴盼着快到那里,看到一切。到那里之后,自然他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不只是立在一旁看热闹。可是,他不再以为因他来到而一切就顺利起来;在战争的里面,他觉出自己的渺小,也就是放开了心与眼,认识了渺小的努力才辐成时代的伟大。
  车慢慢的开了,他们想不到说话,忘了过去,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心跳得很快,眼很明,似乎只是那么一股气,一股香热有力的气,充满了他们的心与肢体。这时候,他们已没有了个性,而象被卷在波浪中的鱼,顺流而下,狂喜的翻转着鳍与尾。他们是被支配在一股热潮中,身不由己的往前,往前,往前,去看那光明与开朗的圣地。利与害,平安与危险,全不在他们心中。他们没有计较,只有奔赴,把骨头投在火中烧完是最大的喜悦。
3
  抽冷子,那个热心看地图的青年,向树人问了句:“干什么的?”这个青年长着张最阴郁的脸,头上剃得光光的而显不出一点明朗,嘴唇是那么厚,简直使人怀疑他会有把他们张开的力量。他的眉是两丛小的黑林,给眼罩上一片黑影。他最好是坐在地窖里写一本恐怖的小说,或是去扮演神怪戏剧中一个小魔,绝不适宜于当兵。可是他的确穿着一身军衣,顶脏,顶松懈,胸前那块标志,几乎是象随便从垃圾堆中拾来,而更随便的贴在那里的。
  厉树人最初是想笑,然后又觉得就是不笑,而告诉他实话,他也绝不会相信;这个青年既那么认真的看地图,一定不会轻易相信什么。结果,树人极坦然自在的,信不信由你的,说:“我到前线去服务。”
  似乎很舍不得把眼离开地图,那个青年很慢的把地图放在膝上,然后抬起头来愣了一会儿,仿佛是在记忆哪一省有多少人口,与多大面积似的,事实上,他并没背诵这些,而是琢磨树人的话。言语达到他脑中是很慢的事;已经达到,他还须用力去捉住,才能明白话语的意思。
  “啊!战地服务!”他吟味着,似乎是表示他已听明白,而值得骄傲。又待了一会儿:“没有多大用处!”
  金山和平牧乾都注意到树人与这怪青年的谈话,他们不约而同的想问:“怎样没有?”可是一见树人没言语,他们也就不便出声,而呆呆的看着那个奇异的兵。
  树人看出那个青年听话与预备话是那么不容易,所以决定不发问,而等他自动的陈说,省得多耽误工夫。
  待了半天,怪青年果然预备好了一段话,说得很慢,很真,很清楚。他的声音低重,象小石子落在满盛着水的坛子里似的。他说:
  “从政治上看,从军事上看,从人心上看,我们都没有打胜的希望。”说完这句,他赶紧一抬手,似乎唯恐树人发问,而打断他的思路。“你必要问我:为什么你来打仗呢,既然明知无望,没用?很难回答。我是因悲观而来打仗,被敌人的枪弹射死,强似自杀。失恋么?不,永没重看过女人。没饭吃么?不,小康人家。但是在一个没有什么光明的社会里活着,纵然不饥不寒,没有女人的缠扰,究竟是不痛快的。死较比是痛快的。没有战争与革命的精神么?我看见过自号战士的人,只知道几句标语,而阴恶万分;一千块钱就连他代他的标语一齐收买过来。”他完全象是自白了,没看着树人,也没看着任何东西,眼藏在眉下,厚嘴唇慢而费力的启动。“投军,服务,一概没用。我只为乘这机会结束生活的——或简直应称为生命的烦恼。”他抬头看了树人一眼,仿佛已忘了树人是和他交谈的人。愣了一会儿,又把地图拿起来。“正如洗桂秋一样,”金山向树人点了点头,“所不同者,一个是因悲观而不动一个手指,一个是因悲观去迎着枪弹走。都很可惜!”
  树人看了看那个地图的热心读者。知道他不会听见他们的话,笑了笑:“这个人还有希望,等到他上了阵,看见士兵的英勇,他就会开口笑了。你若不到菜市去,你就不能明白人们为什么因半个铜板而起争执。要明白民族的真价值,得到战场去。这个仗必须打,不单为抵抗,也是为改建国家。说到桂秋,他不能与——”树人指了读地图的青年一下,“相比。不动的便是废物。”
  “桂枝比她哥哥好,”牧乾把个哈欠堵回一半去,用手轻轻拍着口。
  “也好不了多少!”金山故意对女子不客气。
  “总好一点,”牧乾用妥协代替争辩。
  这种结合是不易成功的。以她的财富,身分,她纵使看出婚姻的无望,也不肯这么降格相从;即使桂秋不加干涉,亲友们也会在背后指点她的。战争把人心摇动起来,忙着结婚成为共同的谅解,即使不大合适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了。大时代来临,替桂枝解决了困难。她自己的事高于一切。抓住时代,远不及抓到一个爱人。不错,她可以去服侍曲时人,甚至于去服侍一个伤兵,可是这只是爱的附属工作,她不明白那工作本身的意义。假若非服侍伤兵去,时人还能看得起她,她也就只好前去。若是不须服侍伤兵去,而事情也很顺利,那自然就不必多此一举了。说真的,她是正向着这条路子上引导时人,叫他忘记了树人们,忘记了复仇,而逐渐的把她所习惯的生活传授给他。同时,她愿使哥哥桂秋做些可以叫时人满意的事,而这些事是并不难做的,只要出点钱就可以做到。
  她叫桂秋马上找老冯来做防空壕。桂秋只笑了笑。在她,她愿使时人看着大家忙碌,感到生活的趣味,而忘了那流血舍身等等可怕之事。在桂秋,经过堵西汀的熏陶,他渐渐知道了实际行动的价值,虽然一时还想不出把自己放到什么地方去。懒散惯了,实际行动的价值,他能用不屑的精神忍受平常小小的压迫;连老冯那样一个木匠,他也宁可扔些金钱,而图个心净。
  曲时人不明白桂枝的心意,他老老实实的以为她是可以造就的女子,起码也可以变成牧乾那样,去服务,去尽力。不错,桂枝拉住了他的手。可是他以为这不过是一种小小的亲密,正象西洋故事里所形容的那种英雄崇拜。在国家危急的时候,女子对于肯为国去牺牲的男儿,当然有一种钦佩鼓励的表示。他自己不是将要听从堵西汀的嘱告而去拚命么?她当然看得出来,也就当然表示一点钦佩。“这算不了什么,”他告诉自己。等他真要执行堵西汀的命令的时候,桂枝还要有更亲密的表示呢,谁知道。对于桂秋的改变态度,他认为更有价值。他心里想,假若桂秋肯干的话,那简直自己可以练起一旅兵来,担任保卫阴城的责任。至于一旅兵怎样练,和有多大武力,他完全不知道。
5
  到了荒凉的小站,车停住了。树人们爬下车来,蹓一蹓腿,站上没有脚行,没有旅客,只有黑黑的天扣着几盏不甚亮的灯。一两个鬼魂似的警察,呆呆的立在灯光下,持着年代久远的破枪。前面还有一列车,车上没有灯光,机车上发着的轻声,列车上一共来没有几个人,睡熟了的自然继续他们的战士梦,那醒了的看站台上连个卖水的也没有,也就不便费事爬下来。
  牧乾要哭,这荒凉的小站,忽然使她想起家来。从流亡到现在,她没有这么难受过,看着四外的黑野,她找不到家,也找不到最亲密的朋友,密密的星光下是无限的黑暗。她不后悔到这里来,只是在这黑暗中她感到无可解慰的凄凉。为怕叫同伴们看见她的泪,她独自往前走了些。她忽然想起桂枝,心中稍微平静了一些,把泪偷偷的弹去。不,一切都不须再想。她抬起头来,天上的星仿佛有种对她表示亲密的样子了,那么多,那么密,都象闪着一点发笑的光。把自己忘掉吧,做个有用于抗战的好女儿!家乡,前途,谁去管!她在黑影里无聊的,勇敢的,笑了一笑,仿佛是在疯狂与刚毅之间笑了一笑。
  没注意前面那列车上跳下一个人来,虽然她已离那列车不甚远了。那个人向她这边走来,她只往里手岔开脚步,有意无意的让开路,省得走个两碰头。
  “牧乾!”那个人离她也就有三步远了。
  “易风!”她把一切都忘了,好象全凭欣喜主动着,她回过头去叫:“树人!易风在这儿呢!”
  象疯了似的,树人和金山跑了过来,不顾得讲什么,大家只是笑,这纯挚的笑,把一切亡国与流浪的苦痛都勾销了,笑出最诚意的联合,笑出民族复兴的信仰。
  “你跟我们走!谁想到你就在这个车上呢!”金山把这两句重复了好几遍。
  “各走各的路!这两列车决定你我的命运!”易风还是笑着说。“我们不能都去当兵,也不能都去服务,各走各的路,好在都是往一个方向走。时人呢?”
  都想起来时人,都回答不出,都相信他必会赶来。“你也去当兵?”那个热心读地图的青年,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他们旁边。
  “我去当兵!”易风并没觉得那个青年不该管闲事,战争把人们都真变成了同胞。
  “你还没穿上军衣?”厚嘴唇的青年坦率的质问。“我还没有找到队伍。”易风笑了。
  “那,你随我来吧,我有办法!”厚嘴唇青年扯住了新的朋友,或者应更恰当说,去找死的同伴。
6
  曲时人预备好了他的工作。
  “我得搬出去,桂秋,谢谢你,你……”他觉得该感谢桂秋的地方太多,反倒无从说起了。
  “你上哪儿?”桂秋现在已不那么轻看他的朋友了。
  “一时不离开城里。因此也就不能在你这里住下去!”“你太小看我了,时人!”桂秋从来没发过这样的脾气,可是猜到朋友是去拚命,自己没法不挺起胸来,拿出点男子气来,“你怕连累了我,是不是?”
  “倒不是,决没那个意思!”时人的脸上红起来,他是不惯于扯谎的。
  “你不能走!”桂枝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惊惶的走进来,大概是在门外已偷听了一会儿。“你,你不能走!”
  “我还来看你们呢!”时人不知怎好的敷衍她。
  “你不能走!”桂枝,当着哥哥,没法子讲别的。
  桂秋似乎明白了妹妹的心意,可是想不出说什么来。他的思想不够解决实际困难的。
 
 
 
 
 
第十一
1
  冯木匠的紫脸上起了光。给洗宅做活,赚头向来是大的,现在要在后花园挖个五丈长的防空洞,那么,多了不说,五六百块钱简直如同放在他腰包里那么稳当了。
  可是,五六百块并不是足以叫冯掌柜脸上发光的数目。他还承应下来包修全城的防空壕。这的确是笔大生意,从赚钱上说,实在足以使任何包工人都得扬眉吐气。
  他从洗宅借到的两千块钱是绝不够用的了。倒不是不够买材料的,而是不够运动官府用的。为这笔工程,他根本用不着去预备材料。虽然他也承办过官活,深知在作官工中的诀窍,可是这次的作法,连他也不能不稍觉得离奇了。当年,在老冯的师傅还活着的时候,曾经包办过一笔官工——二十万块钱的工价,只在城墙的半腰中画上一道三尺宽的青灰。在那时候这项画灰的工程名为“修城”。冯掌柜永远不能忘记这回事,也就老希望能有这样的一笔生意落在自己手中,好与他师傅争光。老冯的志愿达到了;修防空壕的经费是二十五万,比城墙上抹灰道子还多着五万,抹灰道子,到底得扎交手,用青灰,工料都须出钱,修防空壕还用不着费这么多的事。既是壕,就必定在地下,不必扎交手,省去很多“工”。再说壕者沟也,而阴城原有不少泄水的明沟。老冯的工作只须把这条明沟稍加整理,东边铲一铲,西边垫一垫的,便可以交工。同时,他须预备出二三十块小木板来,等交工的时候把木板送到衙门里去,由衙门中派员写上“避难往东”等字样,而后再派员钉在适当的地方,便算完成了阴城的防空设备。老冯,在承应与执行这项工程中,只须告诉一名木匠刨那些木板,十几名泥水匠到处铲铲,或垫垫明沟,和预备一大笔运动费。借来的那两千块钱绝对不敷用的。他很忙,忙着集款,以便及早动工。这种忙碌是有意义的,到处他脸上放着红光。
  洗桂秋的朋友,那位军官,在拟定利用明沟,速成防空设备的计划中,很卖了些力气。洗桂秋给文司令的信发生了惊人的效果。文司令和其他的重要官员,都没有能想出明沟在抗战中的价值,而防空设备是事在必办,那几十万的防空捐又必须由官吏分用,怎办呢?桂秋的信送来的恰是时候。运动这个差事的人不下二三十位,文司令本不必一定把面子给桂秋。可是,为集思广益,不妨见一见一切候补的人,于是桂秋的朋友就被接见了。
  他——桂秋的朋友——有主意,能使防空设备马上完成,而且金钱可以落在负责人的手里。派他去办,他就把话说出来,否则把计划放在心中,谁也没法子知道。差事就这么到他手中;计划拿出,果然高明。
  文司令与其他负责办事的人,甚至于那些运动失败了的人,都一致的钦佩桂秋。据他们看,桂秋手下是真有人材。因钦佩,所以大家一提到他便也联想到:假若阴城陷落,洗桂秋最好出头领导群众,因为他既不是官员,没有捧印投降的恶名,而且他的身分又是那么高,绝不至叫敌人轻视。有备无患,大家须预先为他制造些空气,他们不约而同的把洗桂秋改为洗公子;洗公子将是他们的领袖与福星,连文司令都去拜访了洗公子一趟。
  桂秋莫名其妙。要不是文司令来,他简直想不起他曾为那位朋友写过介绍信。见到文司令,想起那位朋友与那封信,他可是绝想不出那封信会有什么多大的作用,至多也不过是使他的朋友得到这个差事,而得差事本是他的朋友的目的;目的既已达到,总算了结了一桩麻烦。他就是怕麻烦。
  因为怕麻烦,所以他只能享受自己的财力所能供给的舒适与嗜爱,而把一切实际的问题与办法都推在一边,他的脑子是动的,他的心可是死的。他的身体简直不会活动,多走一步他所不爱走的路,他就害头疼。
  后花园里修防空洞,已经动工了四五天,桂秋打不起精神去看一看。那是老冯的事,他管不着。老冯根本不晓得防空洞应该怎么做,所以只按照盖小房子的办法,盖了三间小土房,只有门,没窗户,以便成为“洞”。屋顶上覆了不少的土,以便挡住炸弹,别的他不晓得,他可是知道防空洞是防轰炸的。
  洞盖好,他找桂秋交了活。桂秋照数开了钱,并没到花园去看。妹妹桂枝要是有精神,无疑的是要和老冯吵闹一阵的;可是她一天到晚在屋中落泪,因为曲时人到底是搬了出去,不论怎样的留劝也无效。
  老冯因为给洗宅盖造防空洞,并且包修全城的防空壕,遂成为阴城造洞造壕的专家,而应下更多的生意来。他几乎每天到洗宅来,领着他的主顾儿来看“样子”。“就照这样儿做吧?土还要加厚?看,这已经够厚了,五尺多!要再加上二尺怕要自己塌下来的!五尺很够挡炸弹的了!炸弹没多大劲儿,就是响声大。”那些来看样式的人,虽然不深信老冯的话,可是洗宅的防空洞既是这样,大概不会有很大错儿的。于是便把性命交与桂秋的疎懒,与老冯新盖的土屋。
2
  曲时人的住处是间小黑洞,在阴城极热闹的一条巷子里。巷子不宽,可是昼夜不断行人。巷子不长,可是小饭馆就有两三个。堵西汀把曲时人安置在这里,好不至引起怀疑,因为谁也想不到在这么热闹的地方会藏着个小黑洞。
  黑洞虽小,堵西汀可是常常带着朋友来聚谈,屋子里坐不开五六个人,所以有时候大家就须立着商议他们的事。
  曲时人很满意,他不怨屋子里黑,也不怨没有坐处——朋友们来到,他应是第一个立起来的,因为他即是新手,又是小黑洞的主人。在这间小黑洞里,没人的时候他得以静静的思索;有人的时候他得以听到使他见到一些光明的话语。在这牢狱似的地方,他看见了智慧与勇敢。他觉得自己仿佛象是在一个卵壳里,虽然见不到阳光,可是正在吸取智慧与勇敢,然后可以孵出一个新的人来,一定不是先前他所在的学校中能造就出来的。
  这小屋,当堵西汀来到的时候,就是在白天也对面看不见人。堵西汀的烟卷是接二连三的吸着,而他又不许开开屋门;屋里满是烟。堵西汀的烟吸完,照例是曲时人到街上去买。曲时人不大愿意出去,因为虽然离烟摊子不远,可是一出去到底得少听见许多句话,这是个损失。
  慢慢的他想起一个办法,他得给堵西汀预备下香烟,省得临时出去买。极平常的一个主意,可是他非常的得意,他以为这足以表示他的热烈,他之机灵。从前,他对一切都马马虎虎,现在他连一个字也不肯随便的放弃,凡是堵西汀说出来的,他都须听到,放在心中。
  他几乎连复仇的念头都忘了。自己所受的那一些委屈算得了什么呢,他须在堵西汀的指导下,去把命卖掉;这样死,他以为,才会有价值。他不叨唠了,他几乎是终日一语不发,心里与脸上都极静,静静的等候着命令;假若堵西汀发令叫他马上去投个炸弹,他觉得他会连大气不出的,揣起炸弹就走。
  在他们的商谈中,他可也听见不少他所想象不到的坏事,象已有人赶办太阳旗与五色旗那种事。听到这些寡廉鲜耻的事,再听到堵西汀们设法破坏这些事的计议,他就格外佩服堵西汀与堵西汀的朋友们。不错,堵西汀们人少势力小,不能一网打尽的把汉奸们一齐肃清,可是唯其以少碰多,以弱碰强,才见出热诚与真心,才是真肯牺牲。英雄似乎是,曲时人咂摸着,只计邪正,不计成败的人。
  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执行时的困难与办法都一一的想到。堵西汀可以在商谈时接受大家的意见,而在执行时自有他的办法。他有胆量与经验,他知道非照着自己的办法走不能实现大家拟定的计划,他不便因客气而把事弄糟。这个态度不算错,作领袖的理当能宽能紧。可是,这么习惯了,他渐渐的把心思全放在实际上,而对理论与理想视为无足轻重。当大家商量事的时候,虽然他还不限制别人说话,可是有时候对稍为空洞的话不能忍住性子去听,连连的吸着烟卷,他象个受了伤的虫子似的扭转着瘦身子,使椅或凳发出响声。这使发言人很难堪。他知道这不对,可是管束不住自己;他的热烈使他不怕得罪人,而得罪人又使他心中不安。因免去不安,他有时候须发狠,使人怕他。
  正落着细碎的秋雨,堵西汀的帽子带着一层象露珠的水星,钻进了那个小黑洞。
  “他们怎么还没来?”他问曲时人。
  屋里虽然很暗,曲时人还能看到堵西汀的眼光,极亮的往四下里旋扫,倒好象不是找人,而是寻一件什么东西似的。
  曲时人还没回出话,又进来两个人。曲时人只能看清他们是一高一矮,看不清他们的面貌,因为他们都把帽子戴得很低。曲时人近来也学会把帽子戴到压着眉毛,一来是大家都那样,二来是这样戴帽使他心中觉出一种神秘的勇气。对这些低戴帽的朋友,他不敢多问什么,就是他们的姓名也不敢问。他只觉得他们是一些英雄好汉,无名的英雄好汉,到这黑洞中,商量一些把阴城从灭亡中夺回来的事。“来晚了,你们!”堵西汀把帽子摔在个黑暗的什么地方,没等他们答话,他接着说,语气柔和了一些。“先谈着,不用等。他们,永远不记准了时间!”
  大家都摸索着坐下。曲时人把香烟递给了他们。“听说保安队已缴了枪!”那个矮子的声音。
  堵西汀没答言,只微声哼了一下。
  “西汀!”矮子几乎是央告着,“西汀!咱们不能专做破坏的工作,虽然该杀该破坏的人与事是那么多。连保安队都成了赤手空拳,这座城岂不成了空城?”
  “可就是!”堵西汀划着一根火柴,把两块瓦似的腮照得发了点亮。“连保安队的枪还收回去,咱们有什么方法去组织民众呢?你一去宣传,就先下了狱,或丧了命;而人民又须极详切的劝告才能明白。怎办呢?在乡间倒比在城里容易一些,可是城——别看这是座死城——是心脏,把城丢了,便是把一切可利用东西与便利都丢了。所以我们必须保卫这座城。一点不错,在保卫阴城——或任何城市——的工作中,组织民众是最积极,最重要的事。民众是铁,组织,只有组织,才能把钢炼出来。可是,我们怎么下手去做?手不准动,口不准开,兵在他们手里,枪在他们手里!我们还没把人民劝明白,已经被捉了去。与其那么牺牲,还不如咱们照着老方法去干。照咱们的老方法做事,我们牺牲,他们可也得死。打死一个是一个。”
  “死了一个,还有一百个来补缺——”高个子冷笑了一下。“我知道,我知道!”堵西汀急忙把话抢过来。“所以我不单是在这里工作,也往四外送人,叫他们到各处去工作。至于你我,哼,恐怕没有更好的方法,既在这里,就没法公开的活动什么,只能在黑影里端着枪。不积极,没有建设性,一点不错,可是一个人恐怕也只能做一样事,做环境逼他必去做的事,你不能拿理想来看轻你实际的工作,也不能用做不到的事来限制你能做到的事。一条狗能守门,而不会上树。时人!”堵西汀忽然把话转了方向,“你去找洗桂秋,给他个警告!”
  “怎么啦?”时人傻子似的问。
  堵西汀笑了。“告诉他,有人想举出他去欢迎敌人。”“他不是那样的人!”时人没法不为他的朋友辩护,虽然他极崇拜堵西汀。
  “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凡不动手做实际救亡工作的,便使人有机可乘,拉到汉奸里去。告诉他,我们并不怀疑他。可是他必须做点什么,使他鲜明的立在与汉奸相反的方向,不管他爱动不爱动。”
  “假若他不动呢?”时人非常关切朋友的安全。“我们并不特为他而费一个枪弹,可是难保不带手儿把他打在这边。”
  “!”
  不能毫无准备而去,空着手回来。他得用他的脑子。做个战士须是智勇双全的。
  对,他应当先找洗桂枝去。桂枝不象桂秋那么厉害,可是颇有左右桂秋的能力。把她说动,事情就差不离了。
  把帽子戴得很低,冒着小雨,曲时人心中很乱,而并非不快活的,去找桂枝。
 
 
 
 
 
第十二
1
  车什么时候开?没人知道。因为这样没把握,所以树人们才不敢多在站台上说闲话儿,万一车忽然走了呢!他们都挤进车去。车里还是那么乱,那么挤,可是他们的脚尖象是已经受过训练,很准确的东点一下,西点一下,把自己安插在可以站立的地方。读地图的青年,把自己的地位让给了牧乾。
  “在死的前夕,对女人还应当客气!”他极费力而又极老到的说,并没有一般年青人因说了句俏皮话而得意的神气。
  牧乾很想不坐下,而且要还给他一句漂亮的话,可是她真打不起精神来,象个小猫似的,她三下两下把身子团起,在极难利用的地势,把自己安置得相当的舒适。看看自己的鞋尖,看看左右,看看朋友们,她一会儿觉得一切都生疏,一会儿又觉得事事都熟悉,心中又清楚,又胡涂,难过而又无可如何。慢慢的,她眼前的人与物迷糊了一下;勉强睁开眼,又闭上;闭着眼,有意无意的拉了拉衣襟;不放心而身不由己的入了梦境。
  树人们的眼慢慢的也很费事的才能睁开。他们再不能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无可如何的,他们把地下横着的腿,东搬起一支,西挪开一条,象拨搂柴草似的,给自己清理出可以坐下的一块地方。只有读地图的青年还有精神,还想陪着大家议论,好象熬夜不睡也正是他打算自杀的一个方法。见大家都坐下打盹,他又并不强迫他们和他说话,他独自楞一会儿,嘟囔一会儿。
  夜在作梦的心中只是那么一会儿,象片黑云似的随风飞去。车里的人随着晨光渐次活动,有的猛然坐起来,楞着,楞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身在哪里,又无聊的倒下去。有的闭着眼念道了一些什么,咳嗽一阵。有的把手从别人的身下抽出来,枕在自己头下,叹口气。有的打着虚空而委婉的哈欠,把手碰在别人的身上。这些声息,这些动作,叫没有动静的人也感到夜的逝去,虽然懒得动,可已不能安睡。慢慢的,有人走下车去,慢慢的,更多的人走下车去。没地方去洗脸,到处可以撒尿。大家东一个西一个的,对着薄薄的晨霞,开始奇怪为什么车还停在这个空寂的小站。车站上没有人,车头上微微发着点白气,一条瘦狗慢慢的在车轮旁随嗅随走。几片碎纸在轨道间轻轻的动,小风一阵阵的很凉。
  兵士们几乎都下了车,去做些什么。树人们即使不必因为睡得晚就得起得迟,也要利用这个机会多忍一会儿,他们的腿可以自由的伸出去而不至踢在别人身上了。
  不久,太阳把早露推开,光明照遍了大地。树人们不敢再睡,可也不好意思下车;同车的人们还并不认识他们,他们简直不能不承认自己是“黄鱼”。那个读地图的青年是可以帮助他们的,不错;可是他并没在车上。他们很想商议个办法,因为他们必须马上与兵士们发生关系,才能解决许多必须解决的问题——比如,问问这列车到底什么时候开走,他们该到哪里找到水喝,……但是他们打不起精神去交谈,他们还没睡足。他们心中只能悬着这些问题,似睡不睡的卧着。阳光把车中照亮,显出特别的脏乱,他们并不敢因为脏乱而走出去,他们卧居的那一块地方似乎非常的宝贵,难得。正在这个时候,车外乱了起来。飞机!飞机!我们的!中华民国万岁!不要吵!飞机!敌——机!车上的下来!敌机!一定是敌机!从东北边来的是敌机!站台上的人们这样喊叫,车上的人们急忙往下跑,鞋声,喊声,枪刀的响声,结成一片。人们乱,可并不慌;想躲避,可是得等命令。有的嚷,有的骂,有的还开着小小的玩笑,好象是毫无纪律。可是尽管乱吵,谁也不敢私自跑出去,又分明是极有纪律。这么乱了一会儿,车的最后边上来了两位长官。站台上马上没了声音,而远处空中忽忽的声音都更清楚了。命令:离铁道五十米外,散开,卧倒。一声“明白!”大家和箭头似的跑开。车站上只剩下了两列车,微微放着点白气。
  树人们听见了大家嚷,听见了飞机的响声,听见了命令,全象头上浇了一桶凉水那样清醒了。树人一把扯起牧乾就往下跑,金山们紧跟着。跳下车,跳下站台,跑过铁轨,越过木栅,他们有点恐惧,又觉得怪好玩,百忙中抬头看一眼,飞机五架,稳稳的,慢而快的正往车站这边飞。
  地上的土很松,他们的腿使不上力量;没跑出多远,大家已都见了汗。在学校的时候,谁都自许为身强力壮的好汉;现在,他们看那些兵已跑出老远,而自己的脚却费好大力量才拔出来,心中未免发软。想不出更好的话来自解,他们都督促牧乾快跑。仿佛若是没有她,他们就至少也能更快一些似的。
  “撒手!”牧乾从树人的手中夺出自己的小手来。“不用管我,你们跑你们的!”她立住了,扶着心口喘气。“快!”树人决不肯放弃了她。
  牧乾又勉强跑了几步,腿一软倒在了地上。“不用管我!”
  英雄主义使他们不能离开她。而大家散开以减少死在一处的危险又是理之当然;他们进退两难,而飞机的响声是越来越大。金山一边走一边说:“树人!假若你不能抱起来她,你自己就多跑几步!多活一个总比多死一个强!”“跑你的!”牧乾喘着喊。
  “跑!跑过那棵树去!”易风一边说,一边倒在地上:“我陪着她!”抬起头往回看了看:“这里已离铁道有一百多米了!快!跑你们的!”看着树人已跟上金山去,又喊了句:“找空地!别在树底下,留神扫射树木!”
  树人和金山用尽了力气,又跑了三百米;实在无法再跑,象两块木头似的倒在地上。金山刚喘过一口气来,就往前爬了爬:“前面有道小沟,树人!”树人没说什么,随金山往前爬。小沟只有三尺来宽,二尺多深,他俩很快的把身子横过去,把头爬在土上,头上的汗象水似的往下流。沟虽然不深,可是他们似乎感到一股热气;这点也许是想象的热气,使他们觉得安全可靠。他们可是不敢抬头,因为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外边的一切;那么平,那么宽,除了前面有几十棵树以外,什么掩蔽也没有!气喘的稍微好一点了,他们都无聊的听着飞机的响声。用手揪住几棵坚硬的草杆,倒仿佛这点东西足以安定他们的心似的。
  “我的袜子全湿透了!”金山不自然的笑了笑。“嗨!你们把胳臂垫在胸前!张开嘴!”读地图的青年的声音。他就离他俩不远。头靠着沟边,身子折成个元宝似的极不舒适的保持着坐的姿式。
  金山往青年那边爬了一点:“你为什么不倒下?”“我这是坐以待毙!”他极费事的笑了笑,而又回头看了看:“来了,冲咱们这边来了!”
  树人照着那青年所告诉的方法,把胳臂垫在了胸下。在战争中,他以为须用小心配备着勇敢。稍为把脸侧扬,他的眼已瞭到两架飞机。天是那么晴,阳光似乎把蓝空织进一层银线,使蓝色里闪出白光。看着这样的蓝天,本当痛快的高唱几句或狂喊几声。可是,那钢的鸟在天上,整着身,伸着鼻,极科学而极混帐的,极精巧而极凶顽的,极脆弱而极骄傲的,发动着死的魔轮,放着死的咒语;把一部分天地吓住,不敢出一声,只有它的有规则而使人眩晕的轮声象摄取着一切的灵魂似的在动,光在飞机的翅上,显着别的亮,亮得可怕。蓝空随着飞机而旋动而震颤而惨白而无可如何的显出空虚无聊,甚至于是近于无赖——就那么无风无雨的任着那铁鸟施威。
  “卧下!”金山告诉那地图的爱好者。
  “一二三,五架,起码有几十颗炸弹!”青年依旧坐在那里,张着嘴,很细心的数那些飞机。“飞得真低,连那些铁花瓶都看见了!”在树人的眼角上,天和飞机都转了弯!
  “找车站车呢!我这颗头是不值一颗炸弹的!”
  青年这句话还没说完,飞机的轮声似乎忽然停断了:空中猛然间象一群鬼在啸叫。这啸声是那么直,那么硬,那么尖,好象要一直钻到地心里去;它不仅象一种声音,而是带着响声的一些怪物;钻透了天空,还要钻透了地心,顺手儿把人的灵魂吸摄了去。它使人不但惊惧,也使人恶心。
  紧跟着,地里象有什么妖魔在翻身,仿佛要把人整个的翻到下面去。天地间的生机似乎完全停顿,一切都在震颤,击撞,爆裂,响动。秋叶被狂风扫落。多少条彩闪似的一直的自上而下落下来,或横扫过,一眨眼,秋树已成了光杆。随着树叶,天空飞动着向来不会飞的东西,一节铁轨惊鸟似的落下来,打倒一株老槐……
2
  鬼啸与地震过去了,极快,极复杂,极粗暴的过去了。天上的机声又有规律的嗡嗡起来。又来在树人们的头上,拍拍拍拍,几阵机关枪扫射。而后,才安闲得意的昂起头来,向东北回飞。这残暴,这傲慢,使每个人将要凝结的血由愤怒而奔流,把灰黄的脸色变为通红。树人的身旁落了许多枪弹,打得他满身是土;土与汗合起来,使他感到象落在泥塘那样的难过。擦了下脸,他似乎已忘了金山是在那里,而试着声几叫:“金山!怎样了?”
  “没怎样,”随着这声音,坐起一个灰土的金山。
  看到金山,树人也就看到那个地图的读者,还在沟中横窝着,可是双手捂着眼。金山要笑,树人的眼神拦住了他。
  金山起来掸身上的土,那个青年象由梦中惊醒了似的把手急忙放下去。树人急于去找牧乾,可是被那个青年拦住。他极慢的说:
  “我叫光明,你们记住!从现在起,我不想自杀了。这是战争,在战争中,必须去杀敌,而不是自杀!看!”他指了指远处。“看,那些弟兄们,极灵敏的跑出去,笑嘻嘻走回来。那是战士,不白死,也不怕死。我并不镇定,虽然我是来求死!他们,”他又指了指,“证明了我的错误,我以为自己是好汉,他们是些饭桶。看,他们都笑嘻嘻的,我却呆在这里!”“他们也怕,”树人一边掸土一边说,“谁都是肉做的。心一动,脸就发白,没法子!你没法不叫脸不变白,可是能够因训练与经验而不慌,不慌才能勇敢。以咱们比他们,咱们差的太多了;他们是战士,也是我们的老师!”他向铁道那边打了一眼,“两列车和车站都完了!”
  金山跳出沟来,向前望了望:“易风!牧乾!”回过头来,“他俩也没死!”
  “听老兵们说,”光明很费事的立了起来,绝对没有去掸土的意向:“轰炸并不可怕,厉害还是机关枪。你说对了,只要咱们有了经验,脸白而不哆嗦,就能不怕轰炸。”
3
  “哎呀,我的妈!”牧乾的脸上很红,头发上落着一层黄土,和几个干草叶。“怎那么响啊?我当是地球两半了呢!”“要不是我拉着她,”易风告诉大家:“她一听见头上吱吱的叫,准保爬起来就跑!”
  “一跑就危险了!”树人好象深知战事的一切似的说。“哼,”易风直爽的一笑,“这才是真的试验呢!胆子是得练出来的。咱们在学校里,只练习喊口号,没练过听炸弹!教育的失败!”
  “牧乾,”金山轻轻地叫了声,“回阴城吧,这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
  “我承认胆小,可是我得把它练大了!就是你陪着我回去,我也不干!你们上哪儿,我上哪儿!”楞了一会,她开始整理头发。
  “说真的吧,”树人向大家说:“咱们怎办呢?车是炸了,咱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怎办呢?”
  “我有办法!”光明很负责的说:“只要你们拿我当作朋友,我就有办法!一同避过一次轰炸,也不怎么就象老朋友似的,你们也这样吗?”
  “我一点也不敢再骄傲了,”金山低着头说:“我只能随着你们去干。炸弹能把铁轨炸飞,可是也把人心震得真诚了许多!咱们看看去?”
  他们一齐奔了车站去,全身似乎都有了新的力量。
 
  此文未完,如有发现全文者,希望能与我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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