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老舍(当代)
 
 
解题
  是在昆明湖的苔石上,也许是在北海上斜着身自顾绿影的古柳旁,有小小一只蝉正在蜕变。无疑的,时候是已经晚一点了,因为柳影已略略含着悲意,晚风开始透出一点警告的秋凉。蜕变似嫌太迟了些个。
  可是,生的意志顽抗着一切的困难,生或死全凭今日的挣扎,没工夫去顾虑什么。生命的第一句口号是勇往直前,不管不顾的向前冲杀是它的最原始而最聪明的战略。这只小蝉要把钢一般黑润的身儿,由皮壳里冲出来,由阴暗而光明,由隐忍而活跃,绝对相信它自己的力量。它必须自证能否飞上枝头,唱出生命最美的歌。它必须鼓动那潜在的大力,把自己提拔到朝阳与晚晴中,由酣睡而飞鸣。它那点小小的力量也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力量,它是所向无敌,用生的意志击破所有的困难的。一直到它飞上柳枝,它还是喊着“冲杀”,“前进”!
  反之,它若是知难而退,缩敛起它的足与翅,它将无可挽救的做了僵虫;也许被顽童的脚踏碎在泥土上,也许被虫蚁掳架到暗穴中,也许随着落叶被西风卷到水里去。世界上所有的力量,到那时候,是没法把它提到柳枝上去的。
  降服便扫兴的抹去生命一切的光荣与意义。看!那小蝉的嫩翼是怎样的颤动,在生与死之间颤动呢!
第一
1
  冲动的要打,冲动的要和,冲动的抵抗,冲动的奔逃,把芦沟桥的义愤怒吼变成平津沦陷的悲泣。任着敌人把有四季鲜花与百条轨路的丰台已建成铜墙铁壁,我们才喝令睡在营房里的健儿,混战一番。城里连沙包已经撤去,域外却仓皇舞起大刀,仿佛我们赤手空拳也能打到山海关去似的,令人恍惚间又看见义和拳的梦境。顷刻间,南苑已成血海,大刀乱掷在泥土上。主将的愚昧,与夜战马超式的理想光荣,使洒鞋大刀的健儿死不瞑目——他们的血还未干,城头已换了国旗。
  那与虹一样明丽的北平,低首抱着多少代的尊严与文化,伤心的默默无语,象被奸污过的贵妇。那模范的警察,惨笑着交了枪;亡了国家,肩上反倒减轻了七八斤的分量——一种无可如何的幽默正配合着那惨笑。那害着文化病的洋车夫,从门缝向外偷看,而后紧一紧腰带,愤恨而把身子倒在床上。紧跟着,那五河奔流的天津,也屈膝在断瓦颓垣上,河上滚浮着黄帝子孙的尸身。
  除了历史是梦作成的,谁能想到灭亡是这么潦草快当的事呢?
  不,这绝对不是个梦;敌人的坦克车在青天白日之下,分明的给古城的柏油路轧上了些不很浅的痕迹。那么,中国人,要不然你们就是些会演制滑稽短片的角色么?在悲剧前加演两大本,引人先笑一笑么?
  若果然是这样,我们就深盼那大悲剧的出演,把笑改成泪。历史是血泪的凝结,珍藏着严肃悲壮的浩气。笑是逃避与屈服,笑罢本无可说,永无历史。悲剧的结局是死,死来自斗争;经过斗争,谁须死却不一定。大中年的生,大中华的死,在这里才能找出点真消息。加演的那两本笑剧是过去了,下边……
2
  我曾在春荫护海棠的时节,在沙滩上闲看着那平静深蓝的春海。忽然一阵怪风,斜着吹来大小不匀的雨点。远岛的外边,起了一层黄雾,天与水潦草的粘合在一处;黄雾往前来,远岛退入烟影里,成了些移动的黑块子。从黄雾的下头,猛然挤出一线白浪,刀刃般锋锐的轻快的白亮亮的向前推进。眼前的蓝海晃了几晃,象忽然受惊而力求镇定的样子;还没有摆弄稳,紧追着那白线的灰黄巨浪已滚入了蓝海,浪上冒着灰烟,烟里溅起白星;随滚随卷,卷起来,跌下去;蓝的水急往前奔,涌上了沙滩,击拍着礁石,喷出浪花。一会儿,灰黄翻滚的浪头已把蓝水吞尽,似灰似黄似蓝似绿,绞成一片,滚成万团;混乱未已,后面更明的一道白线,带着百万千万的浪山又奔扑过来,浪花已能打着灰色的天,天也忽起忽落的晃动。一道,一道,又一道,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只是那么翻绞奔驰的一片,没有形体,没有边界,处处紧张,混乱,壮烈,怒吼;每个浪似乎都有无限的激愤,疯狂的要打碎了一切。顷刻间,那平静的碧海变成了激壮奔腾的怒潮与狂流。
  平津陷落的消息,象一股野浪,挟着风雷摇动了人海:纽约,伦敦,巴黎,甚至于地面上素来冷落的角落,都感到了风暴的前兆。大不列颠的贵族军人拿起地图,纽约的大腹商贾查查账簿,巴黎的穷诗人也若有所思,似乎要为人道与和平说些不妨渺茫而悲艳的什么。
  直接被浪花打湿,狂潮撞倒的中国人该当怎样呢?岂不是应该象我看过的那个碧海,受了激动就马上会怒吼起来!每个人的心都象个小海,以血为潮,掀起惊天的大浪来吗?可是,我只看见了静静的那个死湖。
  死湖在阴城的城北。阴城距血染的天津只有七百里之遥。
  湖里淤积着肥厚的粪土,汇存着都市的秽水,所以培出雪白肥硕的藕枝。天津沦陷,火车停开,藕枝堆积在车站上,渐渐起了层黑黄的锈。平日,藕枝运到天津,即使车走得很慢,也仍不失其甘嫩清香。阴城与天津相距是多么近呢。敌人的军队,炮火,一夜的工夫就会来到。可是,死湖仍是死湖,并不因为平津的风波而起些微浪。
  是的,死湖还是死湖!
  里被土坝分划成多少块水田,东一块蒲,西一块莲,蒲叶密丛丛的遮住荷田,荷叶灰绿绿的掩盖着污水;旱风过来,蒲与荷都静静的往下低一低身,从水中发散出一股浓厚酸热的臭气。水田的外围,围着一道水沟,沟上有些秃敝的细柳,柳上没有鸣蝉,柳下没有倒影;沟水上浮着一层油腻而红白相间的泡沫,在烈日旱风之下略皱一皱,产出更多的碎泡。苇根处偶尔有一两条小鱼,却是死的;聚着多少多少金头的巨蝇。
  湖岸上的小路中,有些红绿分明的瓜皮,和两三只癞狗;偶尔刮起一半片鸡毛,可以算作死湖上的蝴蝶,在灰尘中飞动。
  湖北立着古老残剥的城墙,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卫城的巨炮,只长着些半死不活的青草,打着瞌睡。
  湖东有一两座破庙,殿顶的黄琉璃瓦已破碎不全,在日光下勉强的闪烁,象一只眼的人那样没有神采。午间由庙内发出些钟声,象宣告着世界的末日。
  这是死湖。任凭东海上波浪翻天,这里不会有一点动静。
4
  湖是死湖,城也是死城。
  阴城是个省会,住着至少也有五十多万人。人多城小,路窄房多,飞尘与炊烟永远在半空凝成老厚的灰雾,车马与行人时时挤擦成一团,显出不必要的热闹与叫嚣。在灯光下,那层灰雾变成暗红,象什么妖人摆下的一座迷魂阵,包罩着人喊马嘶与成群的鬼影。这魔阵中,有丑得出奇的妓女,穿着久已落伍的衣装,蜘蛛似的在各个角落结下密网;有阔得不知怎样才好的军阀儿女,在窄路上疾驰着最新式的汽车,似乎专为碰人与卷起灰土;有肥硕的各色商贾,浑身是大葱味儿,挤在那歪斜欲倒的戏园中,欣赏着半班戏;有贪官污吏的子孙,有钱而无事做,自称为遗少或隐士,拼着工夫去给歌女写些对联,或与二三知己品茗赛棋;有规规矩矩的秃头布鞋的公务人员,早早的到公所去睡觉,晚间抓工夫打几圈小牌;有土头土脑的老表与乡亲,住在没日光空气的旅馆中,等待着被派为县知事或什么专员;有豺狼般面孔的侦探,用铁镣与编床挤出嫌疑犯的金钱,没有钱便没有命;有成群的军人,佩带着古老的手枪,在街尘中喊着一二三四;有各乡的灾民,背着抱着或用筐挑着男女小孩,在街上慢慢的走,茫然全无所归;有……
  平津失陷的消息来到,阴城偷偷的哆嗦一下。哆嗦只能把身上敛缩,阴城要象刺猬似的缩成一团;不,缩成一个小豆,好藏在什么安稳地带,或滚到远方,避免敌人的炮火。有钱的赶紧去到银行,惊喘不定的签了支票,取出法币,塞圆了皮包,紧抱在胸前。汽车都开了走,载着肥胖的男子与土气而娇贵的女人,还带着一些猫狗。火车站挤满了人,踩死了小孩;买了票的平民没有车坐,无票而有势力的上了车而把车门锁上。有房的把房契揣好,跑向乡间,有职位的请假把家属送走。路上挤满了车马,闹成一片,人人计算着自己的事情,抱着自己遇难成祥的希望;国事的危急全表现在几家报纸的特号字的标题上。城里空了许多,连天空的尘雾都小了一圈。那负着保卫国土之责实在没法逃脱的人们,都无可奈何的多吃顿好饭,多喝半斤黄酒,多洗洗澡,多听听戏;茶馆酒肆与妓院戏园反显出繁荣,活一天是一天,且先赚个快活。那高官与巨绅们除将金银财宝运走,还忙着在院中,在屋下,挖掘地窖,即使完全没用,往下看一看也是舒服的,黑洞洞的足以壮胆。有的实在想不出消忧解闷的办法,只好再娶个姨太太,以便显着人多势众。有些个市民,生在阴城,长在阴城,逃无处逃,走无处走,只好听天由命,拜佛烧香。整个的城里,有慌,有乱,有谣言,而全无办法。街上连一张虚张声势的标语也不见,大家都闭口不谈国事。这里不但没有抵抗的计划,连防守的安排也没人想到;热闹慌乱的出奇,在叫嚣与浮动之下却是彻底的空虚。有人而无心,有忧虑而无计策,有力量而自甘生以待毙。全城就这么哆嗦了一下,慌乱了一回,而后风平浪静,把一切都交给了命运。
5
  大中华有亡国的危险,而没有亡国的可能。外侮仿佛是给大中华的历史种牛痘,每种一次,只能使它更坚强挺拔起来。不管阴城是怎样的稀松畏缩,究竟它不能把自己搬到海中,成为孤岛。半夜里,在它似睡非睡之际,疾驰的火车载着英勇的负伤将士来到城外的车站。车里没有声音,没有灯光,英雄们——河北河南的彪形大汉,湖南广西的短小结实的战士,还有些缄默而坚毅的陕西兵——都咬着牙,滴着血,忍着痛,挤在一处,把哼哼一声都视成最可耻的事。他们素不相识,言语不能完全相通。可是每个人身上的血痕象让他们感悟到都是黄帝的子孙,用同样的血肉去争取大家同享的自由与幸福;在默默无语中,彼此手握着手,腿挨着腿,把肉挤在一处,把血合流成一片,在他们会预言的心眼中看到个光明灿烂的新中国,象刚要降生的婴孩,正在血里挣扎。站台上,也没有声音;只有几盏空寂无聊的灯,照着这列灰硬血腥的车。车头前射出强烈的一道怒光,车下放出些抑郁的水气;一切静寂。车里车外的静寂象两股气流正在冲荡回旋,各不相容,没法互相让步:怯与怒,自弃与自强,苟安与牺牲,在空中,在地上,在人心里,默默的争斗。阴城的车站要拒绝这血腥的车,英雄的血肉要冲破阴城的死寂,激荡起民族生存或灭亡的无声之潮。
  站台上几个巡警,困眼矇卑的看着那自战场附近开来的铁车。有阴城的饭食与思想在身中与心里,他们不敢多事,不敢探问,可是又似乎有些感触与轻微的激动。看着看着,忽然前面吼了一声,那灰黑坚硬的一条渐渐往前移动;一会儿,象一条巨蛇似的走出站台的灯火以外,尾上有一颗红星。他们还立在那里,可是困意已失;鼻子上挂着一些难以去掉的腥臭;眼望着远处。似追寻着一些什么难以说出的希望或恐怖,他们的心都跳得很快。同时他们也感到一些惭愧,心中责骂着自己为什么不到车上去看看,去问问,去献一点茶水;摸着袋中的一二毛钱,他们觉得自己是最没有同情的人。他们想不出那些伤兵是要到哪里才能下车,只呆呆的望着远处的大星。
  第二天的夜晚,伤兵车到的更早了一些,车也更长了许多。车里照样的静寂,车外可是争吵叫喊象失了火似的那样杂乱。卖香烟水果的小贩,扛着邮包的绿衣汉,肩着行李的脚案,抱着娃娃的妇女,在灯光下挤成一团,前后左右的拥转,象最大的一个海星在浮动。他们都不敢靠近那血染的兵车,可是心中都微微的感到一些迫切的什么问题与朕兆,就是自己能以逃避,也不过是暂时的,那列车是铁一般的顽强,把人心扯住,静寂而严肃的给大家一个眼神——你们怎样都好,我却是不可屈服的!
  忽然,站台前的铁栅关闭了,一群警察都赶奔了前去;一块小小的白旗在人头上晃动。暴厉的呼叱,尖锐的唤叫,坚决的反抗;人影乱动;声与形绞成一团无可分辨的嘈杂,混动,动摇……前一夕的相互冲荡的默潮,已在这里变成有声有色的冲突:阴城的梦境已被清醒的壮烈的一些力量击破,象一块石头投掷在死湖里,就是“死”湖也得溅起些泥点子。那面小白旗始终不倒,虽然阴城的黑影逼着它步步后退。白旗渐渐退到站外,旗下的二三十红似莲花的口中发出吼声,一直传达到那列长而多血的车中,两方面的心合成了一个,阴城哆嗦得更厉害了一些。
第二
1
  已是夜半,灰暗嘈杂的阴城,变为死寂。路旁不甚明的灯,与天上不甚明的星,夹着一层灰黄的尘雾;城里到处静寂暗淡。有几处,还能听到女人的笑声,麻雀牌的轻响;可是都打不破全城的死寂,正象几声犬吠那样没有什么关系。十几个巡警,押着五六个学生,正在空寂的马路上走,走得很快。最末后的一个巡警,拉着一根竹竿,竹竿的末端有块白布,拉擦着地上的尘土。灯暗处,他们只是一群黑影,急速的移动。灯明处,照出巡警们的面孔,得意,轻蔑,蛮横,可是正好与阴城的暗淡相配合,地狱的阴暗正宜于鬼脸的狰狞。那几个学生都挺着身,眼向前直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象几面铜牌似的纪念着一些什么壮烈坚贞的精神。他们的头发都乱蓬蓬的,脸上带着血痕,象些匪徒,又象些烈士;不屑于表白,他们只挺身前进,一语不发。
  到了一座衙门。旧式衙署的大门,把门楼去掉,用两列砖代替上,显出改造期间的因循。两扇黑大门,掩着一扇。门前立着一对武装的警士,不大怎么精神。门垛左右有两堵很长的白墙,墙上画着些大蓝圆光,圆光上的白字已被雨水冲去,只有些点儿固执的留存着,似乎为是引起人们猜谜的趣味。门上一盏极亮的电灯,青虚虚的显着惨酷而无聊。
  巡警们进去两三个。学生们立在强烈的灯光下,脸上发青,相对无语。其中最高的一个,头发虽乱,仍勉强的竖立着;一张轮廓方硬的脸,到处见棱见角;粗眉,大眼,长嘴并成了一道线,腮上微动。他的旁边,一个矮子,头小,端着肩,露出一股傲气来;他的小圆眼斜射着高个子的下巴——碰破了一块,血已定好。矮子身后,一个女影,低着头,长而乱的头发在灯下放着些光。女影后面又是个高身量的,圆头圆脑,一支胖手摸着右脸上的伤痕。离这个高个子有一步多远,一个中等身材的扁脸少年,穿着蓝大褂,支手用力的在身前交插着,脸上没有任何动作,象是塑在那里。巡警们咳嗽,吐痰,前后移动,说话,掸掸衣上的土。五个学生一动也不动。
  出来一位巡长,很响亮的道了几句白,又转身进去。待了半天,又出来一位巡官,等大家都给他行了礼,才过去看了看学生。看完,立了一会儿,莫名其妙,有些发僵,嗽了一声,转身走了进去。学生们还是不动。又待了好大半天,出来一位很矮很胖,满脸是油的长官。他的胖矮腿移动了半天,才把身上那一整团油肉运到学生跟前。顾不得看他们,他闭上眼猪似的喘了一阵;喘得稍微舒服了一点,他把眼更闭得紧了一些,仿佛是要以稳重自在表示出身份来。直到已无须再喘,他才睁开眼,懒洋洋的看了学生们一眼。而后,用最大的努力,抬起一支短粗的胳臂来,胖手大概的向门内一指。巡警们把学生押了进去。
2
  一间小屋,没有灯,没有凳,没有任何东西;土地上只坐着五个人。疲乏使他们昏昏欲睡,可是饥渴与气氛令他们难以入梦。他们不愿说话,愤怒堵住他们的口;不说,心中又要爆裂。几次,他们想开口,屋中的黑暗象要乘机而入,噎死他们。阴城的深夜,静寂得可怕,他们觉得若是吐出一个字,就必定象炸弹似的把一切震碎。
  他们所怀念的人不同,所想起的乡土不同,所追忆的家庭与学校的生活不同,所憎与所爱的也不同。可是,在这五颗幼嫩的心里都充满了同一的愤慨。虽然生长在各处,但是这次都来自北平。在北平,他们亲眼看见敌人杀进城来,亲身尝受了亡国奴的滋味。他们身在亡城,而心飞到南国。必须出来,必须出来!即使天津是鬼门关,他们也得闯出来,做个自由人,与同胞们携手杀回去,夺回失地,重到那文化之城。他们不在一个学校,可是这一点共同的情感与希望,使他们一齐闯出天津,结为难友,与四五十个青年,在一面流亡的旗下来到阴城。他们的书已烧掉,衣服放弃,没有多少盘缠,只凭一股热气,两条会赛跑的腿,扛着小小的铺盖卷,往东跑来。没有一定的地点,凡是未经侵略的地方都是故乡。没有一定的计划,只要不做亡国奴就有办法。他们的心还没被世故染成灰色;简单,所以乐观。忽略了历史的鬼影,同时极重视自己的一片热心。数着自己的脉跳,他们以为是找到了全民族共同的激情与义愤。他们的哭笑只隔着一层薄纱,彼此能看见而互相变化;哭着离了故都,笑着进了阴城。阴城是圣地,是不朽之城,他们恨不得跪在街心,去吻那最肮脏的灰土。到了这里,他们已经摘去亡国奴的帽子,换上自由的花冠,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们听说车站有伤兵来到,十二个人把小小的铺盖卷一齐送到当铺中,换来十四块钱。他们有说有笑,非常的快活。别人不去慰劳伤兵,他们必先去倡导。伤兵们是英雄,是同胞,为国家为民族流了血。阴城的人也是同胞,也都爱国,必定不甘落后,也来劳军。十二个小铺盖卷算得了什么,到处是家,人人是弟兄姊妹;离冬天还很远,而伤兵就在目前。拿着十四张钱票,他们讨论,争辩,欢喜;终于连一毛也不许留,都买了香烟,饼干,水果;扯了二尺白布,找了一棍竹竿,布上写好“流亡学生慰劳负伤将士”。一出发,在路上遇到些本城的学生,也自动加入队伍,有的空着手,有的临时买了几毛钱的东西;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排成两行,眼睛明亮如星,看着前面那个小旗;最后的两个才十一岁,也挺着胸,大踏着步。那面小旗在阴城的街尘与灯影中,象雾里一支白鸽,传来天国的消息。
3
  巡警们挡住站台的入口,高个子——厉树人——的头发,本来很硬,几乎全要直立起来。方硬的脸上白了一些。可是他用尽力量往下按气,眯着眼假笑。把话在口中揉了几揉才敢往外说:“我们是流亡的学生,到这慰劳伤兵。”“什么学生?什么伤兵?”一位高大的巡长露出很长很白的牙,神气带出来他最讨厌学生:“有命令,不准你们进来!”白手套扬起一支:“走!不用废话!”
  厉树人的脸热起来。他的大眼仿佛要一下子把巡长瞪碎,可是他又纳住了气,还想和平的交际。他还没把话想好,平日最自负的金山——那个圆眼睛的矮子——早已挤了过来,象个轻巧的小鬼戏弄个高大的魔王,他歪扬着头,斜着肩,圆眼在巡长的脸上转了一圈,而后尖锐的叫了一声:“谁的命令?”
  高大的巡长的眼往下面扫射;还没找到金山,后面好几声“谁的命令”一齐打入他的耳鼓。他的眼立刻往后望,左脚不由的往前迈了一步,全身抖出些威风来。他不怕学生,阴城所给他的粮饷与思想,至少有一部分是为揍好闹事的男女青年们。见了学生,他不由得感到一种仇恨:“谁的命令?我的话就是命令!”他又往前凑了一步;隔着短木栅栏,他的鼻子几乎要碰上了厉树人。
  平牧乾那头长发极快的由厉树人腋下钻了出来,紧跟着一张长俊的脸扬入巡长的视线里,腮上笑出两个小而深的酒窝,顶齐白的一排牙温和爽洁的在他眼中一闪:“巡长!我们已经买来东西,怎好白白的回去;我们决不叫巡长为难。若是站台上太乱,好不好我们举几位代表,把东西送上车去,马上就出来?那里不就是兵车?”她的手向站里指了一下。
  巡长的眼并没随着她的手转动,非常的坚定,他的眼盯住学生,决不放松。他听见了平牧乾的话,也觉出话很温和有理。但是他不能因此而减降自己的威风。再说,他对女学生应当特别厉害一些,平日一见到她们,他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她们的服装,举动,活泼或严肃,都使他莫名其妙,如同见了洋人那样不可了解。隔阂产出了轻视与厌恶;一旦落在他手,他愿叫她们现一现丑:把她们的头发扯乱,短衣撕破,粉脸打伤,才足以消消他的渺茫而必须发泄的恶气。“我说,我不叫你们进去!”巡长把哨子掏出来。“走不走?”他把哨子放在唇边。
  “你太不通人情了!”扁脸的青年——易风——用手指指着巡长的胸部。
  “一定要进去!非进去不可!”曲时人圆头圆脑的没有什么高明的话语,只求能把一句话变成几样来说:“不叫进去,不行!”
  哨子响了。
4
  其实呢——高大的巡长想——设若学生们略通人情,先把他请到一边,送他两包点心,哪怕只是两包点心呢,又何尝不可以叫他们进去呢?可是他们一点人情不懂,而且说话很难听;可恨就在这里,一点人情不懂,可恨就在这里!非揍不可!
  厉树人们根本没想到,这样的事也居然会发生冲突。没工夫去细想,就是去想也想不出任何道理来。气忿与伤心激出来热泪,而青年的血气,又不能被眼泪浸软;血在沸腾,脑子成了空白,手脚不由的动作起来。他们被怒气催着,只管往前冲,不管有什么作用,不管要吃什么亏。这时候,那面小白旗成了个什么神圣的标徽,大家紧紧的跟着它,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没目的而有无限的热情,乱冲乱扑。顾不及想胜负,顾不及想安全,前冲就是前冲,一面白旗,一个心眼,为劳军而来,就必须闯进去!
  巡警们高了兴,拿学生乐乐手是便宜的。
  已在站台上的旅客,顾不得看外面的纷乱;逃命要紧,拚命往车上攻。还未进站的人们,以为前面是为争着进站而打起架来;这是常见的事,不足为奇,往前挤呀!巡警得了手,学生被后面的人挤住不能动,还不打老实的吗?学生们一声不出,因头上身上的伤痛,把怒气都运到拳头上;打架是没想到的,可是现在没法再不还手,打,挤,前面呼叱,后面喧叫,四下里乱躲乱动,谁也不晓得怎回事。
5
  学生们败散。厉树人们五个被捉住。
6
  “凭什么打我们呢?”曲时人的胖手又摸到右脸的伤痕;把车站上的经过想了再想,怎么也想不出道理;本想不言不语,捱到天明再讲,可是不由的说了出来。“凭什么随便打人呢?”
  大家谁也没睡,心里也正在想这件没有情理的事。听到曲胖子这样一问,谁都想答言,可是全找不到相当的话。找不出理由的委屈马上变成愤怒:“野蛮!”
  “怎能不亡国!”
  “没道理可讲!”
  三个人一齐讲,谁也没听清谁的,可是那点共同的愤怒使彼此猜测到说的大概是什么。厉树人没有开口,只咬了咬牙。
  “慰劳伤兵也有罪!”曲时人的话永远不足以充分传达出感情,所以在盛怒之下,还只能唠叨:“什么都有罪!咱们要是不从北平出来,咱们是亡国奴!出来了,就……”他找不到话了。
  “脚好疼!”平牧乾不肯露出女儿气来,可是无处可诉的冤屈实在没有简当的话来发泄;脚疼是真的,也很具体:“所有的脚都踩在我的上面了!为什么呢?凭什么吗?真恨死人!”自负的金山与爽直的易风都想不出话来。
  “树人你说!”曲时人推了他一把。
  “说什么?”厉树人托着下巴——伤口热辣辣的发疼。“哼!为救国而受委屈是应当的;为慰问伤兵而挨打是头一幕!”“到前线上,被敌人打死,死也甘心!”易风接了过来:“为什么自己无缘无故的打自己呢?”
  “因为咱们有一部历史!”厉树人低重的说。
  “明天是张空纸,咱们拿血写上字!”金山由树人的话得到些灵感。
  厉树人没有再接言,大家静默,似乎都揣摩着历史的阴郁,期待着明日的光明。
第三
1
  阴城的秋晴象脆梨般的爽利,连空中的灰尘都闪动出金光。厉树人们由小屋里出来,黑暗与光明象刀切的那么齐整,仿佛是一步就迈到了另一世界。无可抵抗的明亮,好似一下子要射穿他们的全身,他们都赶紧低下头去,免得晕倒。一夜未曾睡好,肚里空虚,伤痕疼痛,眼前起了金花,耳中铮铮轻响,他们忘了一切,用了整个生命的力量支持住酸软的两腿。
  迷迷糊糊的走了几步,他们的头上出了些似有若无的虚汗,心中稍微镇定了一点,开始觉到秋光的明暖;院里几株枫树的黄叶猛的打入他们眼中,使他们莫名其妙的,惊异的,要哭出来。同时,他们忽然愤怒起来,要向那蓝的天,金的叶,狂吼怒号;把晴朗静美变作飞沙走石。不约而同的,他们都加速了脚步,仿佛是要去和谁诉冤或拚命。
  迎头来了那位肥短的长官,脸在阳光之下更显着油多肉厚。为省走几步路,他老远向巡警们摇手。巡警们又把学生送回小屋中。本来都想到堂上去痛痛快快的叫骂一番,泄泄心中的恶气,谁知又受了戏弄。背倚着墙壁,他们不愿把骂话叫给自己听;不能容忍,而必须容忍,他们无可如何的默默无语。
  过了半天,小门开开,两支带着阳光的皮鞋迈了进来,刚一进门坎便失去了光泽。一个巡警搬进一个小方凳来,后面紧跟着两个,一个端着两盘点心,一个提着把铁壶,拿着五个粗磁茶碗。这些都放在了方凳上,三个巡警怪不好意思的默默走出去,到院中赶紧交谈着,皮鞋发出有力的声音。
  五个人没觉得什么不好意思,更无须劝让,都围集到六凳附近来。吃与喝并没给他们任何安慰,可也没感到污辱,于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心镇定了许多,渐渐的把眼都转向院中;巡警们并没把门关好。院中的晴光,引起他们一些渺茫之感,不是思家忧国,也不是气忿焦急,也不是完全平静;他们那未能蜕净的天真的儿气,又渐渐活动,使他们要跳到院中,得到空气,日光,与自由。自由与快乐是他们理应享有的;可是困难与挣扎都无情的加到身上来;青春与秋景分占着他们的心灵,他们茫然。
2
  快到晌午了。他们又被传去。这样的来回摆弄,更激增了他们的愤怒与坚决。同时他们又急愿完结了这一幕酸苦无聊的喜剧,愿无拘无束的去享受那阳光与自由。青春的活跃与横来的压迫,使他们在忧郁中仍不放弃希望,在义愤里几乎可耻的想到妥协。
  不,不能,决不能妥协!他们必须一拳打在阴城的脸上,使阴城至少也得承认他们的力量与热烈。即使阴城丝毫不动,一味的顽强,到底他们应当表现自己,表现出民族的青春与血性。
  他们决定到堂上去争辩,去呼号;叫“大老爷求饶”与“容情”是过去的事了;他们绝对不能再用历史上的耻辱去求苟全,去污蔑了新国民的人格。
  直爽的扁脸的易风,象篮球队队长向队员们发着紧急命令似的:“叫树人领头去说,别乱抢话!”
  厉树人谦卑的,又好象是无所谓的,笑了一下。自负的金山不肯轻易放弃了发言权:“谁有话谁说!”圆眼睛马上向巡警们扫射,好似向他们挑战。
  曲时人似乎没有听见什么。他非常的困倦。可是仍自昂着圆头,用尽力量维持着尊严与勇敢,顾不得听别人的话。平牧乾是唯一的低着头的,看着自己的走路不方便的脚,眼角撩着男人们的旁影;忘了自己是男的,还是女的;忘了自己有家,还是没家;茫然的酸辛与爱国的热烈把两点泪挤在眼角,不敢流落。
3
  到了一间屋里,不象是公堂:桌子上铺着块台布,用茶碗底的黄圈与墨汁的点块组成了自由图案;桌旁有几把稀松活软的艺术铁椅,铁柜上的锈厚薄相间,颇似一些花纹。墙上挂着以写“老天成”与“聚义老号”出名的那位书家所写的对联,因裱得匆促一些,象裤管似的卷卷着。
  没有什么客气,他们五个都坐下了;艺术铁椅发出一些奇怪复杂的响声。坐好,他们的眼不约而同的都看着那副对联;那些字的肥厚俗鄙,使他们想起那位肥矮多油的长官。“都站起来!”由一条被油腻糊满的喉中,仿佛还夹着几块碎肥肉丁儿,粘糊糊的,疙瘩噜嗦的,象一口痰似的,喷了出来。
  随着这句话,那个肥矮长官已立在门口,正对着那副对联。喘了一阵,他喉中又冒出些话来:“谁叫你们坐下的?太不知好歹了,太不知好歹了!”语声里含着一些哀怨与用油浸透过的怒气,怒而不暴。
  他们都没动,大家的眼由对联移到胖子,由胖子移到对联,仿佛是比较哪个更肥,更俗鄙。对于这两项俗鄙的东西,他们都不愿说什么,只是感到厌恶,厌恶之中略带着一点点好玩的意味。
  胖子看他们依然坐在那里,把脸慢慢涨红,冒出更多的油来。可是,他没有任何的动作。为保持身份,他本该指挥手下人去强迫他们立起来;为省得着急发喘,他顶好一动也不动;脸红便是这个矛盾的结果。把胖手放在脸上,卷弄着小油泥橛儿,他也欣赏起来那副对联。
  又待了一会儿,窗外围满了巡警。胖子更着急了,他知道局长们马上就会过末,而这五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还纹丝不动的坐着。他想往前来,强迫他们起立,可是脚指头只在宽大的皮鞋内动了动,并没迈步;他真着急,也真懒。学生们坐得更随便了些。看见窗外的武装警士,那么多,那么威武,他们不由得想到些浅簿而近情理的话:“跟日本人讲讲横好不好,欺侮几个学生算哪道威风呢?”无聊的示威只足招来轻蔑,他们故意的做出捣乱的姿态来,以青年的轻狂对付老年的昏庸无理。
  窗外许多双皮鞋的后跟一齐碰了碰,很齐很响。胖子急忙闪在一旁,短臂用力下垂——象两根木棍夹着一个大油篓。发困的眼也居然露出一些光泽;不知往哪里看才好,眼珠向左右偷偷的活动,象讨人怜爱的母狗似的。
  两位局长来到门前。警局局长是个矮子,制服皮鞋都很讲究,脸上挂着烟灰。教育局局长是个高个子,一身顶不起眼的公务员制服,布鞋,脸上老是笑着,笑得没有因由,没有间断,非常的俗气。
  两位局长在门口谦让了好大半天。警局局长脸上的烟色越来越灰暗,表示出为尽地主之谊,不能不让朋友先走;可是也表示出一些勉强,心里老大不高兴,还不能不显出规矩知礼。论实力,论收入,三个教育局局长也抵不住他一个。阶级尽管相同,可是身份的高低还到底在“缺”的肥瘦冷热上去分。他当然看不起教育局局长。再说,学生们闹事,本该教育局出头,但是每一回都须警局去镇压,受累,而且费力不讨好,等到学生已都拿来,教育局局长才露面,三说五说的把他们带了走;又省事,又买好;事完之后,至多也不过请警局的重要人员吃顿馆子。为这个,他对教育局局长——不管是多么好的人——总觉得轻微可厌。假若没有这个可厌的家伙,好吧,你们闹吧,该囚的囚,该揍的揍,该杀的杀;再闹?也得敢!不幸,政府里非有这么个家伙不可,于是事情就永远不能顺手,而学生是偷空就闹腾。看,看这个满面陪笑的东西!没办法!
  教育局局长早晓得这个,所以老是笑着。自己的差事当然是赶不上警局了,可是地位与身份总是同等的;得罪警局是蠢笨的事,向他求情或道歉也大可不必。多笑一笑总显着客气,而客气与自馁并不是一件事;反之,客气倒略与虚情假意相近;虽然虑伪是个不甚好听的字,可是与手段能打到一气。
  彼此谦让了好久,警局局长的灰脸的表情已带出点超过于勉强,教育局局长才无可如何的笑得更空洞了些,承认了客位的优越,巧妙的抢了警局局长一肩,只是一肩。
  谁也没注意到五个学生,他俩又开始让座位。警局局长早看见学生们还安然的坐着呢,可是学生是教育局局长的属下,他不便于发气而给朋友以难堪。教育局局长也早看出学生们不肯起立致敬,设若登时发作,而不幸碰了钉子,便更使朋友看不起自己,证实了自己的差事确是没有多大的威严,彼此谦让,有说有笑,眼睛都不向学生那边转动;坐下以后,觉得很自然的大家都在那里,一点也不别扭。
  仿佛是为增加这点自然劲儿,教育局局长笑着请警局局长训话。警局局长当然不肯。教育局局长当然再敦促;当然又得到更多的谦拒。实在没了办法,教育局局长只好恭敬不如从命的立了起来,笑得微微发僵,而面上的筋肉力求开展。眼睛望着那副对联,他先活泼灵动的扯了扯制服的下沿,细条的身子向直里挺了挺,象预备作深呼吸运动。而后把肩松下来,右手放在桌布上,手指轻轻敲了敲。
4
  教育局局长先捧了警局局长一大场,每句里都有与“十二分”或“竭诚的”同样或更好听的字眼;把这一类的词儿都用净,他才不得已的作一小结尾。
  说到了学生,他十二分的可惜他们把极可宝贵的光阴,用到慰劳伤兵上去,而没能专心去读书;倒仿佛他一点也不晓得平津已经陷落。自然他也十二分的同情于他们,因为他们都正在血气方刚,在行动上难免有失检点。他十二分的惭愧未能在事前知道,设法避免冲突;这自然不完全是他的疏忽与错误,因为他们并不是阴城的学生,因此,他十二分诚恳的希望他们承认,学生与警士之间必是因了误会而起了小小一点争执;更非常诚恳的请求警局局长原谅他们。假若可能,他十二分的,啊,希望局长在他们悔过道歉的条件下,释放了他们;不必对他们太认真了;他们究竟是外乡人,不能完全明晓阴城的一切,啊,啊,一切,完了。
  厉树人们本预备去到公堂上争辩,谴责,甚至于不惜叫骂。这种公堂虽然是无理可讲的地方,可是多少要有些威严;他们愿意以硬碰硬,好汉是不怕到刑场上去的,即使死得冤枉。他们没想到,没预备,来听训话,特别是这样的训话。
  他们根本不想听笑话,他们没心思去笑一笑,而局长的训话恰好是最没意思的笑话与扯淡;所以他一张口,他们便叫耳朵停止了作用。这种软得象糖稀的话引不起他们的驳辩,激不起他们的怒气,何必去听呢;听了不过使他们觉得恶心,脏了他们的耳朵。他们看了对联,端详警局局长的脸,手指在台布上乱画;把无可发泄的怒气按在心中,而以轻蔑消极的抵抗俗鄙无耻。
  训话完了,他们没有任何表示。他们想出去散逛散逛;一个局长脸上的烟灰,与一个局长脸上的贱笑,叫他们难以再坐下去。他们决不想说什么,只求快快的能出去。他们要打,都不愿把拳头打在教育局局长的脸上,那张脸上挂着官场中所有的卑污,与二三十年来所积聚的唾骂。悔过咧,道歉咧,他们全没听见。
  教育局局长请警局局长训话。警局局长决定不肯。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多“十二分”与“热烈的”,何必当着大家献丑。他也知道把学生们押起来或揍一顿是更有效的办法,用不着耍嘴皮子。
  教育局局长还笑着,可是笑得不大顺劲了。眼前是个僵局。他得另想主意,至少也别叫场面上老这么空寂着。没立起来,仿佛是顺口答音的,他自己又说了话:“诸位都来自远地,与我并没有丝毫的关系,我纯粹是为帮助。而且我之所以来,也是受各地流亡学生的请托;我是阴城的教育长官,根本,啊,管不着,啊,不该参与诸位的事。我十二分的相信诸位都是很明白,很清楚,很有前途的,青年;我与这位局长是老朋友,极要好的朋友,我们都极希望诸位本着读书救国的精神,不使自己吃亏,也不叫我们为难。诸位是流亡的学生,我们所以才这样的优待诸位;不过,假若阴城有朝一日也失陷了,阴城的学生自然也得流亡,这并不算怎么了不起的事,流亡不能算作一种资格,是不是?我十二分诚恳的希望诸位能明白我们的困难与我们爱护诸位的热诚,极早的,以诚相见的,结束了这桩不幸的事件!”
  说完,他几乎是含着泪的笑着,希望学生们受了感动而设法下台;他们肯下台,他才能免得当场丢脸。学生们依旧不声不响。
  警局局长沉不住气了。他真愿惩治惩治这群小东西们,可是政府的气概已被这位会说“十二分”的家伙泄尽,再施威还有什么意思呢。算了吧,教他们滚他们的吧,反正日本人来到,这群东西们也是刀下之鬼;一个局长,和这群不知死的鬼们怄什么闲气呢?他向教育局长嘀咕了几句,教育局长眼中媚里媚气的,连连点头,仿佛他十二分的能欣赏,接受,别人的建议。
  两位局长退席。
  学生们又被押送到小屋里去。
  到差不多快五点钟了,那位肥矮的长官带着四个警士,把他们领到大门。谁也没说什么,就那么不清不明的完结了这一案。
5
  出了警局的大门,他们不由的感到些快活。看着街上的车马,天上的斜阳,他们的脸上天真的现出些笑容。可是,走了没有几步,那点笑容就被心中的一大团苦恼与困难给吸并了去,象一大块黑云卷灭了一片飘浮的明霞。
  他们上哪里去呢?家,回不去。学校,已变成敌人的兵营。钱,没有。铺盖,在当铺里。除了身上薄薄的一两件衣服,只剩下一颗热心与一服热气;而这点心气又不幸的落在了阴城,象一滴开水落在了冰山雪海上。最后,他们心中画起了一个极可怕极大的问号:国家到底有没有希望呢?这个疑问使他们顾不得再想警局的那一幕。吃亏也好,受苦也好,只要国家有希望,个人那点点委屈根本不算一回事。国家与个人,在这时候,是那么密切的联系在一处;他们的流亡,因为国土失陷;他们的将来的一切,要看国家能否复兴。自己是一棵小草,国家是土地。土地已失了那么多,而阴城,以对待他们的态度来推论,也难久守。他们的泪没法不在眼中流转了;欺侮他们的事小,失去国土的事大;阴城由可恨可恶,一变而为最可爱可贵的了。可是爱莫能助,阴城拒绝着一切;而他们无衣无食无去处。一座活着的死城!他们怎办呢?往哪里走呢?走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呆立在路旁,极勇敢的落着胜败兴亡之间的热泪。
 
 
 
 
 
第四
1
  他们回到流亡学生的住所——一座破庙里。由教育局局长的话里,他们知道大家曾经营救他们;或者大家还去慰问过他们,而被巡警们挡了回去,他们猜想。想到了这个,他们三步当作一步走的,急快回到庙中,好把热泪,委屈,和一切要说的话,都尽情的向大家倾倒出来,仿佛大家都是他们的亲手足似的。他们没有钱,没有铺盖,可是准知道一见着大家就都不成问题,大家有主意,有同情,至少会给他们一些吃食,和找一些干草给他们垫在身底下。一块锅饼,一碗水,一束干草,只须与大家在一处,便是天堂;青年与青年间的同情会把苦难变作欢笑与甜美。
  高高兴兴的,他们进了那座破庙,仿佛是往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走呢;破墙头上的秋草,在夕照下,发着些金光,使他们感到痛快爽朗。
  院里,破殿里,不见一个人,莫非大家都搬走了么?搬到个更好的地方去了么?
  更好的地方?有什么地方能比这座破庙更好呢?不知是怎的,他们这样的喜爱这破庙;假如大家真是搬到个更好的住所去,那只足以使他们五个人失望。他们几乎是狂暴的,倔强的,到各处去搜索。他们决不相信,大家会这样抛弃了他们,至少他们也必须找到一两个人。他们用意志强迫着自己这么相信。这么搜索;必须见到一两个熟识的脸,把这两天心中所积储的话先象暴雨似的倾泻出来,不管别的,不管别的!
  把破庙的每一角落都找到了,找不着一个人。他们默默的,极慢的,往外走。谁也不敢出声,连咳嗽都不敢,倒好象这是座极高的雪山,一个嚏喷就会崩裂毁灭!在门口,他们遇见了看守破庙的老人。
  “他们?”老人想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想着相隔很久的一件事:“呕,他们哪?今天晌午都上了火车;听说是上南京,还是汉口,记不清了!”
  拨给流亡学生的车,他们知道,一星期只有一次,而且这一次还不完全可靠。大家不肯放过这次车去,是当然的,谁愿久停在阴城呢。他们知道这个,当然也就不怨恨大家的急忙南下。他们对大家没有什么不可谅解的,可是他们自己怎么办呢?没办法!因自己没有办法,便不由的把对别人的原谅勾销,他们觉得世间并没有同情,没有义气,他们是流亡到一座荒岛上,连共患难的朋友们也弃舍了他们。他们坐在了庙门外的破石阶上。
2
  太阳快落下去,一群群的归鸦扯着悲长的啼唤;缓缓的,左顾右盼的,侦找可以安栖的大树。他们五个还不如这些乌鸦。住在庙中大概可以没有问题,可是“住”并不是只有一块地方的意思。乌鸦是可羡慕的,它们自己带着羽毛;他们不能就那么卧在地上,连张可以垫在身下的报纸也没有。“咱们得先给牧乾想主意!”扁脸的易风向厉树人说,眼睛故意的躲着平牧乾。“她不应当跟着咱们受这个罪!”厉树人点了点头。他同意这个说法,可是想不出办法来。
  平牧乾,正象易风所顾虑到的,想抗议:她“怎么”不可以受这个呢?不错,假若有个女同学在一处,她当然能够更自由更方便一些。可是事实既不这样,为什么她就不可以硬挺下去呢?有什么理由不应当硬挺下去呢?她想到了这些,她有往下硬挺的决心,但是饥饿疲乏已使她讲不出话来。不便说什么,她心中反觉得安静了一些,象个有决心,不多说话的硬女儿。
  “你们在这里,别动!”曲时人说着,立了起来。“我去碰碰看,我在这里有个朋友,看他能帮忙不能;你们千万别动!”他的胖脸上似乎已瘦了一圈,可是还撑着劲儿把眼睁得很大。
  走出几步去,他又回头嘱咐了句:“可是千万别动!”
  曲时人好象把阳光都带了走,破庙门上红了会儿,空中已慢慢起了一些停匀的黑影,掩去余霞的明彩。麻雀们开始在门楼上低声的啾啾,象已懒得再多谈的样子。“看样子,我们没法再往下住。”金山仿佛专为抵抗那渐渐深厚了的黑影似的,扬着头向空中说:“再有车,咱们就得走。”
  “上哪里去呢?”易风摇了摇头,语声很低。
  “走也好,不走也好,”厉树人立起来,两臂来回抡动着。“在国运不强的时候,个人能决定什么呢?”
  “反正我不预备再去读书,”金山也立了起来。“我也不能再拿书本!”易风想了一会儿,“哼,我真愿意扛起枪来,在黑夜里,顶黑的夜里,去打一仗,子弹打出去的时候,发着红光,象画上画的那样!我的脾气爽快,最好是去当兵!”仿佛是觉得把自己说得太多了,猛咕叮的他转了弯:“牧乾你呢?”
  “我?”她愣了一会儿,好象是没有听明白。“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和应当做什么。我只觉得我有点用,我也觉得四面八方都等着我去做事——”
  “阴城反正没等着你!”金山的自负和聪明往往逼迫着自己给人以难堪。
  “你怎么知道?”厉树人把话接了过去。“你不能拿今天的事断定明天。假如你相信阴城无望,那就是你不相信中国会复兴起来!”
  易风没等金山开口,“饿着肚子先别拌嘴!”
  “这怎会是拌嘴?”金山反倒把枪口对准了好心的易风。“我不过是那么一说,谁又真相信——”他把话咽了回去,因为下半句有点自打嘴巴。
  大家又都没的说了,天已黑起来,破庙里外都非常的安静。立着的又坐下。仿佛这样便可以使曲时人早些回来,可是许久许久连个人影也没有。心里越急,天上的星越密,密得几乎使人害怕:漆黑的天上,满满的都是细碎闪动的眼睛。“这小子大概不会回来了!”易风对自己念叨着,并没希望别人答话。待了一会儿:“他也许迷了路!”还听不到应声,他决定把话都说给自己听:“朋友不在家,可能!在家而不愿帮忙?或者他独自留在那里,把——”
  “少咕唧点行不行?”金山没有好气的说。“我心里直闹得慌!”
  易风不再念叨,把头低下去,闭上了眼,想忍一个盹儿。
  庙前的巷里过去几辆小车,前后两个卖烧鸡的,人声与吆唤是那么清楚,可是他们面前始终没有人过来,仿佛前巷里是另一个世界,绝对与他们没有关系。风渐渐凉起来。风越凉,星越亮,他们心中越发辣。易风的头上见了一些凉汗。他又想说话,可是只咳嗽了一两小声,心里说不出来的难过。平牧乾也撑不住了:“他怎么还不来呢?”
  她这一句,其实是与易风的话完全一样,可是由她口中说出,大家立刻都心软起来,一齐把关切与盼望全表现在言语中;话很多,都不很扼要,可是彼此间增高了同情,象兄弟姊妹那样互相安慰,而且把抱怨曲时人改为悬念与不放心。
  大家正在这么嘁嘁喳喳的乱说,曲时人突然走到他们面前,使他们惊喜,一齐发问,并且儿气的拉住他的手与臂。
3
  到了洗宅,已差不多是九点钟了。
  洗桂秋——曲时人的朋友——的脸俊美得使人害怕,象电影中以风流漂亮驰名的软性男明星那样可怕。明亮的眼,雪白的牙,光泽香润的头发。使人惊异的细嫩白皙的皮肤,加上最讲究的西装,再加上最高傲的浅笑,与最冷隽的话语——句子短,音声甜脆;他自头至脚无一处不显出目空一切,超众出群的神气与配合这神气的修饰。
  屋中的摆设布置,都非常的雅洁得体,好象每一件小东西都在感谢它的主人的恩惠而竭诚的为主人服务与捧场。那浅灰地翠竹花样的地毯,象用那些细润绵软的毛儿捧着他的脚,叫他每个脚指都落得舒服合适;别的物件也都这样从主人得到光荣,然后竭尽才力的散映出效忠的光辉。
  曲时人的胖脚首先把地毯上的绿竹叶盖上了两个大脚印,洗桂秋的眉微微的一皱。他——曲时人——没看见这个皱眉,仍然热烈的,真诚的,唠里唠叨的给大家介绍:“厉树人,学哲学的,好朋友;平牧乾,艺术家;金山,才子,什么也不学,什么也都会;易风,英文学系二年级,直爽可爱!洗桂秋,我的好朋友,思想最激烈不过!”“哪里?坐,坐!”洗桂秋手中松松夹着的烟卷轻巧的向沙发上点动。
  大家的手,脚,与心,几乎完全没有地方放。脸上的泥,鞋上的土,衣服上的血迹与泥污,本来就足以使一个青年自惭形秽;而这些又是放在这么明洁的环境中,他们觉得那沙发上是有些刺。特别使他们难过的是洗桂秋,他们的装满了忧郁悲愤的心里,万没想到在这个破乱的国家里还能有这样的人存在。由自惭渐渐的变为厌恶对面的那个明星型的青年,他们愿意立刻回到破庙去——那里最宜于他们,正象这里最宜于这个明星少年。平牧乾极慢而坚决的把脚藏起去。金山却故意的把两只满是脏土的鞋伸出来。洗桂秋的眼角撩到了这只鞋,可是轻快的转向平牧乾去:“妹妹就来陪平小姐。”他的头微微一点,腮上可有可无的现出一点点笑意,而后把香烟放在唇边,扬起头想着一点什么。
  “我们——刚才不是告诉你了?——还没吃饭!”曲时人绝对的不管什么是应有的客气,或者几乎是故意的假充乡下佬,假如他也会假充的话。
  “就来,就来!”洗桂秋向大家说,表示出鹤立鸡群的气概。然后横过腕子来,肘平,头微偏,用看不看并没多大关系的眼神找到手表。“还早,刚九点。我一向是十点左右吃夜饭的。”
  仆人进来献茶。
  “先吃杯茶,饭后有咖啡。”然后,洗桂秋的眼仍看着大家,而语声低重了些,表示出是向仆人发令:“去请妹妹!”
  仆人象个懂得规矩的大猫似的,轻巧的走了出去。
4
  洗桂枝没有她哥哥的俊美。脸上分明是费尽了工夫修饰的,可是并没有多少美的效果。眉画得极细极弯,头发烫得非常的复杂,蓝眼圈,红嘴唇;可是眼睛没神,鼻子小而不很秀气;使人觉得那一番修饰有些多此一举,而那又恰好是她自己的事,不便多口。或者他自己也略微知道点这个情形,所以把衣服裁缝得极讲究,还随时的做出许多灵动的身段,要用风度补救姿色上的缺陷;假若这还无济于事,她最后的一招是用娇贵傲慢去反抗着一切。
  一进屋门,她便奔了平牧乾去,用极娇婉的声音,和最柔媚的姿态,坐在牧乾一旁,向她亲近。说了些话,看过了自己的细白手指,又拉好了膝上的衣褶,她才向大家淡淡的一点头,似乎是不屑与他们这群脏小子过话。她的哥哥也就没张罗给她与大家介绍,仿佛大家必会理解她是他的妹子,而大家是谁便无须叫她劳神了。
  坐了一会儿,她把牧乾拉走,去梳洗梳洗。
  她们出去,大家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讲。曲时人既是介绍人,本想说几句,省得发僵,可是连乏带饿,他止不住的打哈欠,落着很大的泪珠。大家,象受了传染似的,也都跟着张开了口。他们恨不能立刻歪在沙发上,睡去;饭吃不吃已似乎没多大关系了。可是他们必须勉强挣扎着,因为酸困的眼前,还有那么一位俊美的明星。他们几乎忘了他是谁,但又必须承认他有一种威力与优越,不能在他的面前太随便了。这种勉强的挣扎,使他们感到非常的苦痛,好象是受着一种非刑。
  好容易,她们回来了。平牧乾的脸上也擦了粉,发上抹了油。洗桂枝懒懒的对桂秋一笑,似乎是说:“看我多么有本事,连个逃难的女子也能被我打扮得怪水灵的!”牧乾的确是很好看,桂秋对她更客气了许多,就是厉树人们也好象忽然看见了一个新女友,把困意消失了一些。同时,他们又想要责难她,不该任着桂枝摆弄。看看俊美的牧乾,他们几乎要害怕起来,生怕她不再与他们同行,虽然她若不去吃苦受罪,也并不是不可原谅的事。
5
  饭后,大家的精神壮起来好多;虽然还很困乏,可是可以勉强支持一会儿了。饭食很好;惟其因为很好,所以倒引不起大家的感谢。他们根本看不上洗家兄妹这种生活,他们的心完全没在饮食起居上,他们是流亡的学生;亡国的滋味不是一顿好菜饭所能改变的。
  假若洗家兄妹真要得到感谢,那只有一个办法——允许他们快快去睡觉。可是,桂秋早已决定好要和他们谈一谈,叫他们知道他是何等的高明与激烈。吃了他的饭,就必须听听他的议论,这是一种责任。他们困?他有煮得很浓很香的咖啡,给他们提神。
  喝过咖啡,他们的眼都离离光光的睁着,身上酸软,可是心里离心离肝来了一股飘摇不定的精神。连洗桂枝没有精神的眼也放出一些兴奋的光儿来。洗桂秋点上了长大香贵的雪茄,喷了一口烟,向大家抿嘴一笑:“时人,请告诉我,你们几位都站在什么立场上去救国呢?”他把“救国”两个字说得特别的不受听。
  曲时人一时答不出话来。扁脸的,心直口快的易风开了口:
  “以我自己说,我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立场?我看把我所有的力量拿出来,直接的或间接的去杀几个敌人,便是我的立场。一个兵,只能流出他所有的那些血;但是每个兵若都能为国流尽他的血,便是肉作的长城。别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桂秋看着雪茄烟的头儿,嘴角渐渐向上兜。等易风说完,他假笑了一下:
  “假如咱们也都象兵们那么简单,咱们的血也不过是白流在地上,对谁也没有好处!”
  “你说应当怎办呢?”易风赶着问。
  “我们必须有我们的政治的立场与信仰。”桂秋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了,语气非常的坚决。“假若在最前进的理论与信念里,流尽我们的血,我们的血便没有白流;反之,我们只是自杀。在最前进的思想里,救国等名词是凡庸,为国舍身是偏狭。最有意义的流血,也许无益于国家;国家灭亡,也许正是真正和平的实现。”
  “假若明天敌人来到这里,”金山的圆眼放着攻击的光儿,“你怎么办呢?”
  桂秋又笑了,可是轻蔑的:“崇高的理想和琐屑的现实中间,有个很大的距离;我不愿为自己顾虑什么。”“你也不为被杀戮奸劫的同胞们顾虑什么?”金山的眼光好象要钉入桂秋的肉里去。
  桂秋冷笑起来:“老实不客气的讲,我实在不愿听同胞这一名词,同志似乎较好一些。假如同胞们被日本人杀掉,而同志可以乘机会发挥战斗力量,那也无所不可!”“你们说点别的好不好?”桂枝皱着眉,纵着肩,极娇弱婉转的说:“说点,比如,戏剧与电影。噢,牧乾,明天咱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牧乾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倒是个困难,”桂秋用雪茄指着他的妹妹,“日本要是真到了这里,咱们可就没有电影看了!”
  “你老是这样吓唬人!”桂枝极敏捷的立了起来,噘起来鲜红的嘴唇。“我已经愁了好几天!万一日本来到,咱们得逃走,咱们的东西怎么带走呢?”
  “有钱,哪里也有东西,我的小姐!”桂秋真的笑了,似乎他很爱他的妹妹。然后,他急忙的板起脸来,向大家说:“仇恨是军人与军人之间的,谅解是人与人之间的;把国家观念放在一边,用不着流血呢,心中就非常的静朗;必须流血呢,效用就更大,至少大于为国报效。”
  “你看,我们几个都应当——”曲时人老老实实的问。“应当把热心放在冰箱里去冷一冷!”桂秋因为得意,把烟灰落在了地毯上一堆,想低头去吹一吹,又不屑于,心中颇为混乱。
  “成个冷血动物?!”金山楔进去一句,也很得意。“热血的小国民,冷血的世界革命者!”桂秋的眼扫射着大家,似乎等待着大家给他鼓掌。
  厉树人忽然立了起来:“对不起,我们若能睡在这里,现在就是睡去的时候了。我们太疲乏了。”
  “咱们先走,”桂枝扯起牧乾来,而后向大家一扭脖:“Goodnight-”
  “那么就明天再谈,”桂秋有些失望。“明天十一点吃早餐。时人你喊一声赵元,他会带你们去休息。”他慢慢的立起来:“可千万别走,明天咱们还得畅谈!吃住都不成问题,家里很有俩糟钱!还有,在我这里说什么激烈话也没有危险;阴城那帮官吏还不敢来捉拿我!赵元!”那个猫似的仆人已立在门外,“明天预备好各位的牙刷毛巾,牙刷要那种中间洼下去的,毛巾要先用开水烫好。”
  金山想故意的说,他可以不刷牙洗脸;刚要张嘴,厉树人拐了他一肘。
6
  曲时人几乎是把衣服还没脱完,就睡着了。
  金山因咖啡与刚才说话的刺激和兴奋,连串的打哈欠,而睡不着。听见厉树人在床上翻身,他问了句:“树人,刚才你为什么一言不发?”
  “有什么可说的。他什么都有,只欠一点前进的思想,所以就拿思想作个玩艺儿耍耍。思想,有两本书就够说半天的;卖命,可是得把所有的一切都牺牲了。一个殉国的壮士,哪怕他一个字不识呢,是和圣人有同等价值的。跟他——桂秋——有什么可说的呢?他要跟咱们讲理论,理论永远讲不完,而敌人的炮火并不老等着我们。理论永远越讲越分歧,而战争需要万众一心——军队里只有命令,不许驳辩。”“假如敌兵真来到了,你看他怎么办?”
  “他会上香港去讲立场去!”
  “咱们明天怎办呢?”
  “快睡,明天早早起来,再想办法。”
  “喝了咖啡我就睡不着,这小子真损!”
  厉树人没再言语。
 
 
 
 
 
第五
1
  他们五个人之中,要算金山的思想最激烈。正象曲时人所说的,他什么也不学,什么也都会。在学校里,同学们呼他为才子,教师们不敢惹他。他知道自己聪明,所以讲堂上的功课,他不大去听,不管那些功课对他有用与否。他专念讲堂上不讲的新书;把新书读厌,或是该不通了,他便去读些冷僻的书,作为消遣。这些冷僻书的阅读差不多是使他成为才子的主要原因。那些书并不奇,而冷僻没人肯去念;他并不渊博,但能利用这些冷书突击教授们,使教授们没法开口,惶愧的自认学疏才浅。金山便成了才子。至于他读的那些新书,别人也曾读过,并且别人读得或者比他还仔细还清楚。因此,他只能在举止行动上表现得更放荡不羁,比别的同学都多着一股“新气”,假若不能比他们多着些新知识与新思想。
  他并决无意取巧,用最小的劳力取得最大的成功。不,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沿着青年好胜好奇的心,把自己的聪明老挂在最明显的地方;慢慢的,自己想改变态度也无从转过弯子来,只好就那么一直的下去,于是不能不自信自负,聪明的上面涂饰上一道狂傲的颜色。
  可是,他看见了。他看见了城头的太阳旗,看见了路旁的死尸,看见了学校变成敌人的军营。他那些新书,经解除了武装的保安警察的劝告,都一把火烧完。图书馆那些冷书,再也不给他以摸住书皮上的尘土的机会;图书馆已全关了门,而善本的图书已被日本强盗用卡车拉了走。什么都没有了,他成了亡国奴!新思想么,新姿态么,才子么,革命青年么,都是废话;要救国,得简单得象个赳赳武夫;血肉是真的,只有牺牲了血肉才能保住江山,别的都是瞎扯。是的,他一时不能完全改变了他那狂傲的态度;可是,在心里,他不能不把爱国的热气代替了空洞的自负。
  在平日,他必定会和洗桂秋这样的人红了脖筋的驳辩,或变成顶好的朋友;今天,他简单的凡庸的问洗桂秋:“假若明天敌人来到这里,你怎么办呢?”因为他看见了亡国的事实,尝到了亡国奴的滋味。
  他决不想和洗桂秋交朋友,他愿意急快的离开洗家。
2
  平牧乾学绘画,都只是因为考不上比艺术学院入学试验更难的学校,她并没有艺术的天才。她好看,她温和,她的人比她的绘画成绩好的多,她不故意的去浪漫,但是也不完全拒绝艺术学院里一般的小故事与派头。出自小康之家,她自己承认是位小姐;入了艺术学院,在小姐上自己又加上“最摩登的”。
  仗着自己的青春与俊秀,她不为将来想什么,今日的美貌与快活直觉的使她预料到来日的光明与享乐,所以用不着顾虑与思索;春天的鸟是只管在花枝上歌唱的。家在天津东局子飞机场附近,断了消息,她也不敢回去。一两天的炮火,使她变成个没有家的女郎,没有国家的国民。一两天的工夫,使她明白了向来没有思虑过的事情。平日,她与国家毫无关系;照镜描眉是世间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今天,她知道了国家是和她有皮与肉那样的关系。她不敢回家,不能回家,也不屑回家,她须把“小姐”扔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她须把最摩登的女郎变成最摩登的女战士;眉可以不描,粉可以不搽,但枪必须扛起。
  洗桂枝的享受自然又比平牧乾丰富的多,但这只是程度上的不同;要在平日,平牧乾是颇可以与洗小姐心气相通,结成腻友,在一处讲讲服装,谈谈恋爱的。现在,平牧乾可是没有这个心程;反之,她看洗桂枝有点奇怪。洗桂枝让她搽粉,的确是巴黎的真品,香细柔润;可是搽在脸上,她觉得极不自然,好似流亡了几天,她已经忘掉搽粉这回事。她,她也不愿留在洗家。
3
  易风是个贫家出身,仗着几个朋友的供给,才能在大学读书。接受友人的帮助,他深深的明白何谓贫寒,与何谓同情。他简单直爽,有一颗纯洁热烈的心。一方面读书,一方面他留意社会上种种的不平等,想在毕业后献身社会,竭尽心力去减除人与人间的隔阂与等级。在不知不觉中,他是个社会主见者,至少他比金山更激烈更真诚一些,虽然在理论上他讲不过金山;金山是从理论上得到信仰,易风是在体验中决定去奋斗。
  在北平西郊,他曾看见洋车夫自动的义务的去拉伤兵,曾看见村间的老太太把家中的末一块饼子,送给过路的弟兄吃,曾看见卖菜的小伙子拾起伤兵的枪向敌人射击……在这些事件里,他深信平民是真正爱国的,国家的兴亡是由他们决定。他自己也是个穷人,所以他自傲,并且决定去仿效那些诚朴勇敢的平民,把血肉牺牲在战场上,证明他不是贪生怕死的富家公子。他看不起洗桂秋,厌恶洗桂秋;假若不是过于疲乏了,他宁可在露天地里睡一夜,也不愿接受洗桂秋的招待。
4
  曲时人不象易风那么穷,可也不很宽绰;在学期初交一切费用的时候,有时候就须转磨为难。父亲是个老举人,深盼儿子毕业,去作个小官。自幼儿被这种督教希冀包围着,曲时人几乎没有过青春,老是那么圆头圆脑的,诚诚实实的,不对任何人讲他有什么志愿,而暗自里常常想毕业后怎样结婚,怎样规规矩矩的去做事。他绝对不浪漫,同时也就不惹人讨厌。谁都对他不错,谁对他也不重视,在各种集会与团体里,他永远是个无足轻重的基本人员——他永远担任庶务或会计,事情办得相当的好,而对于会中的计划与大事不十分清楚。
  敌人的飞机与炮火把他吓醒:国破家亡,闭上眼再也想不出他将来的太太,与将来的职业;这些稳当安全的想象,都被炮声打得粉碎。亡国奴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假若他必须达到那小小的志愿,他得倒退几十年或几百年,活在太平世界里——这不可能。目前要打算生存,他得放下那个老实的梦,而把青年的血溅在国土上。要不然,他就须低头屈膝去做汉奸,混两顿饭吃。他还不这么愚蠢。
  他的父亲和洗桂秋的父亲有相当的交情,洗家老人虽已去世,可是曲家老人还愿儿子与洗桂秋维持着父辈的友谊,以便对儿子的前途有些好处。在平日,曲时人并想不起洗桂秋会对他有什么帮助,因为自己的志愿既不很大,当然就无须乎格外的拉拢阔人,象洗桂秋那么阔的人。现在来到洗家,只是为大家的方便,他并没有长久住下去的心意。他心中那些小小愿望既已破碎,现在是用着些不十分固定的,较比远大的志愿来补充。他说不出来什么漂亮的话,可是心中象棵老树似的发了新芽。他愿随同着这几个新朋友去挣扎,即使他自己不怎么高明,他相信这几个朋友是可靠的,必能把他引到一条新的路上去。
5
  厉树人是天生下来的领袖人才,他知道在什么时候应当动作,在什么时候应当缄默。有时候,他管束不住自己,那只是因为青春与热血的激动,使他忘了控制:但在这种时候,他自有一种威严与魄力,使人敬畏。
  在心里,他很愿安静的研究哲学,不多管闲事。可是他的气度与聪明,几乎是他的不幸;到时候就会有人找他来,求他指导什么工作。同时,这种义不容辞的事务,往往叫一些愿做首领而不肯受累负责的人们在他背后嘀咕,说他有野心有阴谋,把他的诚实看作虚伪,精明看作诡诈。因此,他在不去与他们计较的宽大中,更想去多读些书,少做些事,他没有必成个学者的志愿,可是也不愿把时间都花费在办事上。这种避免无谓的牺牲,与自觉缺乏任劳任怨的精神,又每每使他苦恼。有时候他甚至于显出抑郁。
  平津的陷落矫正过来他的抑郁。他认清中国人——即使是大字不识的——有一种伟大的哲学作他们举止行动的基础;不识字的只缺欠着些知识,而并非没有深厚的教化。那受过教育的倒可以去作汉奸,原因是在有哲理而不能在行动上表现出来,他们所知道的不就是所能作到的。在这一点上,受过教育的倒有临难力图苟全的行动,而没受过教育的却见义勇为,拼命杀上前去。他自己是研究哲学的,他当首先矫正这个错误;国难当前,而缺乏在行动上的壮烈与宏毅,是莫大的耻辱。他必须任劳任怨的去做事,生也好,死也好,伟大的国民必须敢去死,才足以证明民族的文化有根,才足以自由的雄立于宇宙间。设若空有一套仁义礼智的讲章,而没有热血去作保证,文化便是虚伪,人民便只是一群只会摹仿的猴子。
  他不屑于和洗桂秋谈什么,洗桂秋不过是个漂亮的猴子而已。
6
  几天的辛苦,使他们睡得象几块石头;洗家的床铺是那么干净柔软呢。一觉睡到天明,象要抓早赶路似的,他们都不敢再放心去睡,虽然不大舍得那柔暖的被窝。忍了一会儿,朦胧之间听到街上一些声音,他们决定起床。再睡下去似乎是可耻的事。连睡得最迟的金山也不甘落后,楞楞磕磕的坐起来,打着酸长的哈欠。
  他们找不到水,又不愿去喊仆人——洗家的仆人一向是到八点多钟才起床的。好在不洗脸已算不了什么严重的事,他们开始低声的商议。每个人似乎都已把话预备好,一开口大家便都表示出不愿在洗家多住。这个,用不着怎样细说,彼此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可是,到哪里去呢?这是个严重的问题。若是大家要为自己找个安全的去处,或者倒容易解决;他们是要马上找到工作,救国的工作——假若不是为尽个人一分力量,去参加抗日的工作,大家何必由北平跑出来呢——这却很难!“不要乱讲!”厉树人象主席似的阻止大家。“我们须一项一项的讨论。先决定我们是必须在一处呢,还是分散开,各自找各自的工作呢?”
  谁也不肯发言。静了一会儿,都慢慢低下头去,不敢相看,恐怕落出泪来。
  “是的,”厉树人低声的说,“分头找工作,较比容易。可是谁也舍不得朋友。我们没有了一切,只有这几个朋友,虽然是新交的。不过呢,我们的才力不同,而同时在一处找到工作又十分困难,也就只好分头各自奔前程了,虽然这是极难堪的事!”
  “我不愿离开你们!”曲时人含着泪说。“不愿离开你们!”
  “愿不愿可不能代替行不行!”金山勉强的笑着。“假如有什么训练班,我们不是可以一同加入吗?”易风想给大家一点希望,以减除些马上就要分离的苦痛。“我不能去受训!”金山坚决的声明。“去卖命倒痛快!”“那可见受训比卖命更难,更重要!”树人方硬的脸上透出点笑容。“不过,那要看是怎样的受训。假若教我们去读两三个月的历史与地理什么的,就是白糟蹋工夫,而我一点也不敢保险,主办训练班的人就不把历史地理排进功课里去,而把一切要紧的东西都放在一边。”
  “我看这样好不好?”曲时人唯恐大家嫌他多说废话,所以语气极客气:“今天咱们先分头出去打听打听,晚上聚齐,再决定一切。”
  “这就是说,我们至少还可以多在一块儿一天,甚至于两天,是不是,老曲?”金山笑着问。
  曲时人的脸上红了些,答不出话来。
  “可以,”厉树人很郑重的说:“这也是个办法。不过,附带着就出了好几个问题:晚上我们上哪里去住?今天一天的饭食上哪里去找?平牧乾是否还随着我们?我们是否一定得留在阴城?是不是可以一边访工作,一边去进行食住问题,假若必定留在阴城的话?”
  “叫平牧乾留在这里,咱们找得着事与否,都别叫她跟着受苦,”易风干脆的说。
  “近乎污辱女性!”金山插进一句。
  “先教易风说完!”树人向易风点了点头。
  “我们马上出去,不必和洗桂秋告别,省得废话。”易风越说越坚决。“晚上六点钟一齐到破庙去。有人找到住处呢,大家一同去;谁也没找到呢,便住在破庙里,至于今日的饮食,那就凭天掉了;我宁在街上要点吃,也不再吃洗先生的饭!在找工作的时候,为自己找到,便马上决定,不用顾虑大家。为大家找到,须回来商议一下。”
  “我看这办法很好!”曲时人赶着说,恐怕说话的机会被别人抢去。“我还有个小计划,小计划:我把这件大褂,”他扯着衣襟,叫大家看:“当了去。哪怕是当几毛钱呢,大家好分一分,省得饿一天。本来可以向桂秋借几块钱,不过大家既都讨厌他,我也不便去开口。你们在这儿等我,等我把大衫入了当铺,拿回钱来,再动身。”没等别人发言,他已把大衫脱下来,往外走。走到屋外,他又找补了一句:“当铺开门很早,我很快的就能回来!”
7
  曲时人走后,他们三人停止了谈话,虽然还有许多话要说。他们并没为那件大衫发愁,在这种时节,多或少一件衣服简直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的静默无言,似乎是欣赏着由当大衫这件事而来的一种生活的美丽——新的美丽,象民族史中刚要放开的一朵花那么鲜,那么美。这花是血红的,枝粗瓣大,象火似的在阳光下吐出奇香。这种美丽绝对不是织巧温腻,而是浩浩荡荡的使人惊叹兴奋,与大江的奔流,怒海的狂潮,沙漠中的风雪,有同样的粗莽伟大。他们感到一种新的浪漫——比当大衫这样的牺牲要大到不知多少倍,几乎是要拿生命的当作炮弹,打出去,肉成了细粉,血成了红雨,显出民族在死里求生的决心与光荣。
  等到快七点半了,曲时人还没有回来,他们有点坐不住了。金山首先发了言:“我不等了,一两毛钱有什么关系呢!”说着,他就要往外走。
  “听!”易风拉住了金山。
  “空袭警报!”厉树人的眼睁得很大,几乎大得可怕。
8
  多年在梦里的阴城,象狼嚎似的啼起来,呜——呜——呜——粗细的声音搀在一起,引起空前的混乱。阴城的人久已纳过防空捐,而丝毫没有防空的设备与训练。警报一响,没有一个人知道怎么办才好。街上,车都挤在一处,谁都想跑,谁也跑不开。巡警拣着洋车夫与小贩们,用枪把打,用鞭子抽,没用。铺户的人们七手八脚的把刚卸下的门板又安上,而后警惧的,好奇的,立在门外,等着看飞机。行人们,有的见了鬼似的乱跑,有的扬着脸把一只老鹰误认作飞机,热心的看着。上学的小学生吓得乱哭,公务人员急忙的拨头往家中跑,卖菜的撞翻菜挑,老妇女惊瘫在路上……战争已到了头上,怎么这样的快呢?日本兵不是在天津附近打呢吗?阴城,整个的阴城,颤抖着这样问。
  街上混乱,小巷里也挤满了人。大家指手画脚的乱问,眼望着天空乱找。有的想起上学去的孩子,有的去寻上街买菜的老太太,哭着闹着喊着,还夹着不少声的蠢笑。出来的又进去,进去的又出来,哪里都不安全,生死全难料想;保佑保佑吧,有灵的菩萨与娘娘!
  这里没有愤慨,没有办法,没有秩序,没有组织;只有一座在阳光下显着阴暗腐臭的城,等着敌人轰炸。
  紧急警报!只有这几个警笛象是消息很灵通,开着玩笑似的给大家以死亡破灭的警告。呜——呜,呜!没有任何作用,除了使人惊慌,使人乱跑,使汉奸欢跃。
  洗桂秋一向是十点多起床的,也被惊醒。披着大花的印度绸装梳袍,趿拉着漆皮的拖鞋,找了厉树人们来;人多,好壮一壮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不住的颤动,他坐在一张床上;手里拿着根香烟,顾不得点着,慢慢的被捏扁。忽,忽,忽,空中有了响动。洗桂秋全身都哆嗦起来。屋门忽然开开,曲时人满头热汗跑了进来:“敌机到了!”说完,把一张当票裹着的几毛钱扔给了厉树人。
  “我们唱义勇军进行曲,”金山挺着胸说:“一,二!”“别!别!”洗桂秋的手哆嗦着,向大家摇摆:“别唱!叫飞机听见还了得!”
  金山哈哈的笑起来。“再有十个人唱,上面也听不见!”可是,他也没再督促大家歌唱。
  飞机的响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似乎把整个的天空都震动得发颤,使太阳失去光辉,使蓝天失去晴美,人人的头上顶着危险与死亡,在晴天白日之下无可奈何的等待着生命的破灭。忽,忽,忽,近了,越来越近了!大家停住了呼吸,整个的阴城把生的希望与死的危险紧紧的连在一处;机声越响,生的希望越稀薄,死的黑影越深厚,想象的听到爆炸,看到血肉飞腾,火光四起,人间变成了地狱!机声稍小了,稍远了,生的希望又大了些,惨白的脸上开始有点表情,象恶梦初醒那样的惊疑不定。
  咚!咚!咚!“投弹了!”在每个人的牙缝中吐出。地动了几下,窗子象被个巨人摇动着那样乱响,树上的秋叶雨似的往下落。人人晓得了战争,知道了在空中杀人的是日本,在生死关头明白了许多的事;这不是梦,这是战争,是残暴,是破坏,是无可逃避的——即使象兔儿似的藏起去,炸弹是会往地下钻的!
9
  解除。金山催动大家:“还不该走吗?”
  “你们上哪里去!”洗桂秋楞楞磕磕的问。没等他们回答,他接着说:“都别走!我马上去收拾行李,咱们一同走,上香港,九龙,桂林……随你们的便。我心脏衰弱,受不了这样的激刺震动!”
  “我们出去找些工作,”厉树人不想揶揄洗桂秋,因为欺侮一块豆腐是没什么意思的。“敌人的炮火是要我们的血肉挡住的,我们不能去找安全,倒必须迎着枪弹走!我们谢谢你的招待,再见!”
  “你们不回来了?”洗桂秋惊异的问。
  “不回来了!”还是厉树人回答的。
  “无论怎样,你们今天晚上必须回来,我央求你们!我不再说逃走,行不行;”洗桂秋往日的骄傲已经丝毫不见了。“你们回来,我跟大家商议商议;按着你们的办法商议些——”
  “救国的工作。”金山给他补上。
  “——对,工作!”
  “怎样?”厉树人的大眼扫视着大家。
  “回来就回来,好在——”曲时人既不愿使洗桂秋过于难堪,又不愿自己泄气,想不出满意的词句来。
  “好啦,晚上还回到这里!”易风痛快老到的说,仿佛还有点赏给洗桂秋好大脸面的意思。
 
 
 
 
 
第六
1
  经过空袭,阴城的官吏不便于再稳稳当当的坐着了。地位高的,早已把家眷送走,开始盘算自己的安全。中级官儿之中还有没把家属安置好的,觉得太粗心大胆,怪对不住父子兄弟,所以急急的计划,而且要把计划马上实现。低等的官员看到上司们这样对家庭负责,这样紧张,自然觉得惭愧,假若不热心给家人和自己的安全想一想的话。可是他们无权无钱,怎能走动呢?于是有的去求签,有的去问卜,算算阴城有无极大的危险;假若没有全家死灭的灾患,那就暂且不动,也不算对不起一家大小。
  阴城的神仙与卜家几乎一致的断定,阴城绝对没有大险,而且一入冬还要有些好消息。这种预言使许多人放了心,暂且不用慌急。可是也不妨相机而动,若是能走,总以不十分迷信为是。
  火车,汽车,马车,电报局,旅行社,转运公司,银行钱号……几乎完全被官员们和官员们派去的人占领,忙成一团,简直没有人民挤上前去的机会。因此,人民就特别的着慌,看火车与公众汽车上不去,便雇驴或独轮的小车,往山中或乡下去避难。那实在想不出办法的,只好看着别人忙乱,而把自己的命无可如何的交予老天。政府不给他们任何指示,任何便利,他们只有等着炸弹落下来——但求别落在自己的头上。他们既不想向政府说什么,也不去想敌人为何这样欺侮他们,因为政府一向不许他们开口;口闭惯了,心中也就不会活动;他们认为炸弹的投落是劫数,谁也不负责任。
  他们听到一个消息:阴城的政府一定会抱着保境安民的苦心,不去招惹小日本。就是不幸而日本兵来到——不,根本就不会来到!即使是非来不可吧,也绝对不会杀人放火,因为日本与阴城政府很有些交情。这次的空袭,据说,是日本飞机看错了地方——也难怪呀,飞在半天云里,哪能看得那么准呢!以后,飞机是不会再来的,敢保险!这个消息和神签等一对证,正好天心人心相合,惊恐自然的减去一大半。
  在这种纷乱,关切,恐慌,自慰之中,大家几乎忘了城西刚被炸过的那回事。在那里整整齐齐的房屋,老老实实的人民,突然几声响,一阵烟,房子塌倒,东西烧毁,吃奶的小儿忽然失了母亲,新结婚的少妇失掉了丈夫;在二里以外,一只胳臂落在街心,不晓得是谁的。死的,有的炸成粉末,有的被砸成血饼。活着的,没了家,没了父母或手足,没了衣服,没了饮食,他们随着那几声巨响,一头便落在地狱中。他们想不出任何方法,只有啼哭与咒骂。哀痛迷乱了他们的心,没工夫去想这祸患的所由来;冲口就骂出来了,不知道骂的是什么,骂的是谁。有的呢,抱着半片尸身,或一条炸断的腿,哭得死去活来,哭得不能移动,四肢冰凉。
  他们叫骂嚎啕,并没有人来安慰;阴城的良民是不敢来到不祥之地看一看的。在轰炸后两三点钟,来了几个巡警,安详地问他们的姓名,籍贯,性别,职业,年岁,似乎是来调查户口。
  只有一个人同情于他们,而且想向他们说明:这就是战争,残暴,灭亡。为保全自己的性命,逃到哪里也没有用,飞机比人腿跑得快,快得多。把眼睛睁开,心放大,从这片血腥与瓦砾想到全城全国,而迎杀上去,才是聪明的办法。啼哭没用,要愤怒,要报仇。他想告诉他们这些好话,可是他知道一个个的泪人儿,决不会听任何人的言语。他必须先给他们做些什么:不要再哭哇,里边还许有人,一齐动手来挖呀!他首先动了手,拾起一根房椽当作铁锨。大家止住了泪,找来家伙,拼命的,疯狂的工作。两个小姑娘,一个中年的男人,被掘了出来,都只受了些微伤,两个小姑娘是在一张八仙桌底下,而几根椽柱恰好在桌面上交插起来。她俩爬出来就找妈妈,可是她们的妈妈连骨头也碎了。这个,引下大家的新泪。大家此时是静静的悲泣,已不再疯了似的狂嚎。那个人——就是曲时人——想到,这是可以讲话的时候了。
2
  曲时人不是个善于讲话的人,他不会把大家都集拢来,高声的动人的说得有条有理。不,他不会。他只是对着两三个人慢条斯理的,亲亲切切的讲他心中临时所想起来的话。与其说是他的言语,还不如说是他的诚恳的态度,渐渐的把大家都招到一处来。他头上的汗,是为他们出的;衣上的灰土与血点,是为他们帮忙而弄上的,他们知道,所以他们也相信他的话。大家把他团团围住,他的话慢慢的把他们的心思由目前的灾患,引到更远大的事情上去,他们点头,他们怒目,最后,他们喊叫起来。他们把眼泪收起,看着塌倒的房屋,血肉模糊的尸首,他们恨,恨得把牙咬紧。恨是没用的,他们要想法报复;泪与逃,恨与怨,都是消极的;他们须挺起胸来,联合到一处,杀上前去!杀!打倒日本小鬼!
  曲时人同着他们这样喊叫。他劝大家不要哭,可是听到自己与大家的呼声,他不由的热泪直流;一些悲愤,痛快,同情,无法管束住的热泪,由脸上一直的落到那肮脏的小褂上。
  这时候,那几个只会调查户口的巡警又回来了。听见大家的呼喊,看见曲时人在那里向大家说话,他们极快的下了结论,这是煽动民众,扰乱治安——阴城的巡警对于这项罪名记得最熟,哪怕街上两个洋车夫吵嘴也可以拿这个去定罪。他们马上把大家驱逐开,把曲时人的胳臂揪住。曲时人莫名其妙;他根本不想抵抗,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老实人,说的是老实话;他只问了句:“干什么?”
  这三个字好象有毒似的,刚一到他们耳中,两个嘴巴已打在曲时人的脸上。曲时人本能的移动着脸,胳膊上的手立刻象铁一般箍紧,这是拒捕!不由分说,象扯着条不听话的狗似的,他们把他扯走了。
3
  洗桂秋服了一剂补脑汁之类的补品,虽然飞机的声音还在他那骄贵的脑中响动——这些响声得至少在他脑中存三四天——可是脸色已不那么惨白了。他决定要破例忙上一天,不等厉树人们回来,他须拟好个工作大纲;他相信以他的思想与聪明,必能叫他们这群小子们瞠目结舌而后低首下心的奉他为首领,照着他的工作大纲去操作。
  已吸过五支香烟,他还没想起来一个字——飞机真可恨,还在他脑子里呼呼的响。换上一支雪茄,看着那缓缓上升的蓝烟,口中咂摸着那香而微甜的味儿,心中的确安静了一些。啊,对了!先办个刊物!这就用不着怎样细想了,自己出钱,自己作编辑——苦一点!谁去管他!他笑了一笑。会计,曲时人。插图封面,平牧乾。厉树人,金山,易风,妹妹桂枝,分担——不,还得找上几个,基本撰稿员至少得有十几个。匆匆的把这些都写在纸上,字很大,一会儿就写满了一张纸。名称,宗旨,刊期……他的头有点发晕。立起来,无聊的立了一会;慢慢的走到院中,背着手来回散步;似乎非常的有意义,这样的散步。
  “哥哥!”桂枝低声的叫了声。
  桂秋心中有许许多多的虚伪,他却千真万确的爱他的妹妹。可是妹妹这样打断他有意义的散步,使他有点不快,几乎是发怒——或者因为空袭的震惊,他的神经已受不住任何的一点别扭。他不愿这阵儿有任何人来打扰,连妹妹也不能除外。
  可是平牧乾在桂枝身旁,向他点了点头。他没法发作,也根本不想发作了。平牧乾的美丽仿佛使他对妹妹有点冷淡,冷淡的宽恕了她。
  “什么事?”他问桂枝;然后把笑脸送给牧乾:“平女士没吓着?”
  牧乾微笑了一笑。
  “你这个人!”桂枝娇声细气的说:“既是不想主意逃走,总得找人挖个防空壕吧?你什么事都不管!等着吧,等炸弹掉在你的脑袋上!”
  桂秋没有说什么,只淡淡的一笑。桂枝生了气:“不理你了!咱们走,我去打电话找瓦匠来,我不能陪着你叫炸弹炸成灰!”蓇葖着嘴,桂枝扯着牧乾,欲忙而更媚的往回走,走了几步,她又立住,回头向哥哥说:“你爱听不听,反正我尽到我的心告诉你。刚才听说城西炸坏了一片房,死了不少的人,你怎么不送点钱去,救济救济他们呢?一天到晚老坐在房里瞎想,一点正事儿不办!没办法,真……得了,我不愿再说什么!”
  桂秋正要用嘲弄的字句反驳,那个猫似的仆人极规矩的走来回话:“祥厂的冯掌柜来了,见不见?”桂秋本想拒绝,可是不便在平牧乾眼前显出自己的高傲来,很勉强的点了点头。“你就告诉老冯给挖防空壕好了!”桂枝说完,依旧立在那里,似乎还不放心,而要等着冯掌柜进来,亲自告诉他。
  冯掌柜是自从一学手艺,直到如今——已有五十多岁了——始终没有和洗家断过来往。洗家有瓦木活,总是由他承办,洗家有婚丧事,他也象老朋友似的来庆吊。即使没有任何事情,他一月也要来看一两次。五十多岁,紫脸堂儿,老带着几分醉意,笑得非常的亲热随便,而心里很有尺寸。“小姐也在这儿哪?好哇?早晨没叫飞机吓着哇?!”老冯对桂枝说着而不住的向桂秋点头。
  “我说老冯,赶紧派人来作个防空壕;会不会?”桂枝拿冯掌柜当作个老小孩似的对待,可是神气中多少有点尊敬个老朋友的意思。
  “怎么不会?小姐画好了图,我就做得上来。”向桂枝说着,他走到桂秋的身旁。“我不耽误先生的工夫,你们念书的人,借给我俩钱用用。你看,今天早晨这一炸,各处都得做防空壕,洋灰,麻袋,各样材料都缺得很,北边不是打仗哪呢,火车日夜运兵,什么东西也来不了。我想先找些存货,买过来,好去应工程,赶到工程一下来,叫各家都知道了,存货可就没人肯撒手了……”冯掌柜知道话已说够,笑了几声,又咳嗽了一阵,眼珠放在眼角,测量着桂秋的神色。
  桂枝拉着牧乾又凑了过来,她没等哥哥发言,便对老冯讲:“哼!你要是会做防空壕才怪!”
  “赚俩钱是真的!”老冯缩了缩脖,恬不为耻的说了实话。
  桂秋没意思和老冯瞎扯,只说了声:“明天再说吧。”“千万帮我这一把儿,两三千块钱就顶很大的事!”老冯把钱数也顺手交代明白,一边笑着一边往外走:“明天我早半天来,明天见!”
4
  老冯刚走,仆人又来回话:“德成药房的桂大夫求见。”
  桂秋把手放在房门上,象要晕过去的样子。他正在摆这个姿态,桂大夫已经走进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胖西医,脸上象刚出锅的油条那么油汪汪的。老远,他便把肥胖的右手伸出来:
  “嘿喽,嘿喽,嘿喽,老没见!”右手握住桂秋的手,左手搭在桂秋的肩上:“气色不错,真的!喂,总又长了十磅,十磅!”放开桂秋,把手递给桂枝:“嘿喽,嘿喽,你也胖了!”而后把手递给牧乾:“这位小姐贵姓,啊,平,好,好得很!”
  桂秋似乎已支持不住了,想往屋里走;大夫的胖手把他拦住:
  “就说两句话,我忙得很,在这儿说吧,多见阳光,有益处!啊,桂秋兄,还得帮我一步,摘给我俩钱。想作些防毒面具口罩什么的。投机,不瞒着你,咱们合股也行。一言为定,今个晚上我来拿钱!拜拜,秋!拜拜,小姐!拜拜,啊,平小姐!晚八点见!”
  桂大夫刚把右手插在裤袋里,往外扭动,由外面又进来一位;桂秋的嘴唇颤动起来。桂大夫对迎面进来的人点了点头,迎面来的人对他很响的立正,行了个军人的敬礼。而后,这位军官——三十岁上下,高身量,白净脸,一身极整齐的军服——赶过来,立正,向大家敬礼。
  “桂秋,我不耽误你的工夫。请你跑一趟,面见文司令,非面见不可!我刚得来的消息,大概城里城外又得纳防空捐,以前纳过的不算了,从新征收,好造防空壕。你跑一趟,把造壕这项差事给我弄下来。你看,我在军队十来年了,老作副官;这个机会不能再放过去,这的确是个好机会。咱们的交情,我用不着说别的了。你现在有功夫没有?司令还在家呢,正好去找他!”
  “我没工夫!”桂秋要往屋里走。
  “何必呢,桂秋!”军官的脸上皱起许多的纹,象忽然老了好几岁的样子。“你总得帮帮忙,这是个机会;我不要求升官,还不教我弄俩钱吗?再说,反正把差事派给谁都是一样,为什么咱们不拾些好处呢?”
  “我没工夫!”
  桂枝见哥哥真急了,说什么不好,不说什么也不好,只好扯了扯牧乾,打算走开。
  军官的脸上十分不好看了:“桂秋,我拿你当个朋友看待,你可别太不懂交情!我们吃军队饭的,什么手段也使得出来!”桂枝不敢离开哥哥了,她必须说些什么:“待一会儿,我教他去就是了,何必这么急呢?”
  “哎,不是,桂枝,”军官的脸上有点笑容,虽然是很勉强:“我倒不是闹脾气,我们是多年的朋友;饱汉不知饿汉子饥,桂秋太不了解我;我真怕失掉了这个机会!好了,好桂枝妹,你替我催催他!事情下来,我送你一套——啊,你要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谁稀罕!”桂枝撇了撇嘴。
  军官又向大家行了礼,极威严的告辞。
  桂秋差不多失了常态,一下子坐在了台阶上。
5
  “桂秋先生为什么不骂那些人一顿呢?”牧乾笑着问桂枝——她们已回到屋中。“敌人的轰炸,反倒教他们高了兴,他们也不是有人心没有!?”
  “哥哥不想这些实际问题;他生了气,纯粹为大家打断了他的思路。”桂枝想了想:“八九不离十,他是正计划着点什么不着边际的事儿,可巧就来了那三位客人。假若他们能猜到他心中的计划,而来说要帮他的忙,他们要多少钱就可以蒙骗多少去。他就是那么个人!”
  “那么,去见司令不去呢?”
  “怎么不去?他胆子顶小了!”
  “思想可是挺高?”牧乾说完又有点后悔了,急忙改了话。
 
 
 
 
 
第七
1
  易风在街上看见一张政治工作训练班的招生广告。刚看到一半,身后来了好几个青年,都象高中的学生。他们围上来,他想走开。可是他们的话吸引住了他。他们似乎已经在别处看过这广告,而要指点着字句从新再讨论一遍。他们都愿去报名,可是有的说只怕训练太严,不大好受;有的说受训之后,恐怕出路还成问题。易风咽了口气,没敢再看他们,极快的走开。
  他并不小看那些学生。即使他们显着怯懦,他想,也不过是一时的;到时候,他们必会鼓起勇气,不顾一切的去舍身报国。这一时的怯懦有他的来源——他们受过“那样”的教育。
  他自己怎办呢?干脆去当兵。假若他再看布告,那就必是招兵的布告。头一天上阵便丧了命,也赚个痛快。这未免近乎有勇无谋,但也许正是抗战中应有的“作风”;或者至少可以叫年轻的朋友们受些感动,把老民族的“出窝老”的气派收起点去,而增多几个初出山的小虎吧。抗战中的一切须拿勇气为主,而上前线去是“最”勇的。他想回去对那几个青年谈一谈,可是他并没停住脚。无须去说什么。若能有些个象他自己这样的青年,扛上枪,在街上走一次,就必能使许多年轻人的心跳动起来。
  转了一天,他没找到任何招兵的消息与地方。回洗家?至少先休息休息去,且不说别的。但是,既已不怕死,为什么要这样慢条斯理的呢?走!上车站!见了兵车就往上跑,跑上去再说!连向朋友们说声“再会”也不必。用不着什么客气,在这要把个人消失在神圣战争里的时节。
2
  洗桂秋决定不去见文司令。他不能完全任着那个军官随意摆弄。可是,得罪了军官,而真给自己一些难堪,怎办呢?他后悔了,悔不该为那几个破学生而想办个刊物;假若昨天就与妹妹搬了走,到香港,或甚至于巴黎,有多么省心;受不着惊,受不着欺侮,够多么好!决定不办刊物了;军官的事怎办呢?好吧,给文司令写封信再说。信写好,叫仆人送去,他心中轻快了些;已经尽了力,那军官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捣蛋吵架了。吵架?洗桂秋一想到这两个字,眼前就有一片红光,不由的哆嗦了一下。
  老冯与桂大夫的钱必须借给,不然也是麻烦。没办法,这群东西们!先给他们送去吧,省得再天天来讨厌。支票送了出去。洗桂秋觉得很累得慌,脑中象不新鲜的鸡蛋似的,空了一块儿。是呀,还有那群流亡鬼呢;晚上准得个个象土人似的回到这里来吃饭喝水,把灰土都留在地毯上!没办法!不过,自己把他们留住的,大概不好意思再把他们撵出去吧?自己总是太富于情感,不能象一本说理的书似的那么平淡冷静!
  他想到了厉树人,金山,易风,曲时人;一一的加以批判。他们都不是什么特殊的人才,思想没有体系,举动更是粗鄙。对于平牧乾,他不敢加以批评,不知为什么。想到她,似乎就不好意思把易风们赶了出去;她大概不会独自留在这里的。她长得很可爱。可爱,便似乎决定了她的优越。一切都不便再想。她的学问,思想,性格,都被“可爱”给包住,使她无懈可击。奇怪,他很想和她谈一谈,那至少可以使他的神经平贴舒服一些,象对着朵鲜花一样。可是妹妹老不放手她,而有妹妹在一旁,就似乎没话可讲,很别扭!算了吧,他躺在床上睡去,神魂颠倒的梦见许多不相干的人与事。
3
  金山回来的最早,虽然也有五点多钟了。他白跑了一天。不错,他见着几个人,接洽了一两件事。可是,他所见着的人都表示可怜他的穷困,假如有机会,也都愿帮他的忙;对他个人似乎很可乐观,慢慢的总会有办法,即使时局不大好,找事不大容易,也总不会走到绝路的;他们似乎丝毫不晓得平津的失陷,就是“时局不大好”这几个字也是不得已而说出来的,仿佛说出来有些对不起谁似的。金山说明他的心意,要找点救亡的工作,大家的回答只是一些惊异的眼光,与一个莫名其妙的“啊”。他所接洽的事比这些人更恶劣。那些事不但根本与救国无关,而且是利用时局不大好,想占些便宜。在广告上已清楚的说明“征求流亡的学生”——因为薪资可以少给一些。
  金山的脾气是不能容人的。可是现在已有决心,为得到救国的工作,就是受些委屈也无所不可。他没想到人们会这样的连国事都一字不提,更没有想到还会有利用流亡的学生的。他几乎要用极坏的字眼判断这个民族了,可是他又明明知道,在北平与天津那些汉奸中,有的就是因对自己民族悲观而认敌为友的。不,他一定不能存着这种汉奸的心理。他不能因失望而精神变态,把一两件坏事认为民族恶劣的证据。这种自警自惕,使他没敢和任何人瞪眼吵嘴,可也没使他高兴。心中空空洞洞的回到洗家,象个没拉到钱的洋车夫那么丧气而又无可如何。
  见了桂秋,他不愿陈诉这一天的经过,深恐桂秋对一般人下什么轻视的断定。只有相信民族优秀,才能相信民族胜利。他得抱定这个信念,而且不许任何人来辩驳。只有抱定这个信念,他自己才肯卖命,卖命便是最光荣的出路。
  他几乎后悔自己回来的太早,虽然身上已极疲乏不堪是件事实。一面他不愿和桂秋讲什么,一面他切盼树人们回来。他们回来,他就能自由的谈心,说的对与不对都没多大关系。在他一生,他没感觉到过这样的切盼;这几个流亡的朋友仿佛比他的父母兄弟还更亲密。平日的孤傲自负,还在他的脸上神情上,可是另有一股谦诚热烈的气儿在心中流动,使他象个小弟弟盼候着哥哥回来那样真诚而几乎是焦躁的等待着大家。
  易风还不来?!怎么曲时人也不来呢?!
4
  好容易,他把平牧乾盼来了。金山与桂秋的脸上都有了笑容。
  “怎么样?”她很郑重的问。
  金山摇了摇头。“没找着任何工作,可是我并不失望!仗必须打下去;只要肯出力,总会有地方去做事。”“平小姐,”桂秋极客气,好象专为表示自己会客气的样子,轻巧的叫,“平小姐,金先生要是找不到事,你就更不容易。依我看,大家先在这儿住下去再讲。事情是这样的,你越想做事,它越不来;你安心等着,可有可无,它会来找你的。以我说,我本想办个刊物,可是平小姐看见了,那些不知好歹的人成群的来打搅,叫我连个计划也拟不出。好啦,我便不再去费心,安心的等着,也许会有人来要求我办刊物,到那时再说。反正我的思想是在我的心中,谁也抢不了去,哪时用,哪时拿出来。”
  “咱们不想打仗,可是日本逼迫着非打不可,而且已经打进来了,还等什么呢?”金山看着牧乾,而把脸上的轻慢的神气叫桂秋自动的收领。
  “我是劝告平小姐!”桂秋把话说得非常的硬,随着末一个字把香烟——只吸了小一半——投在痰盂中。“树人们怎都不回来呢?”牧乾看看金山,再看看桂秋,表示出不愿袒护任何一方面。可是继而一想,到底是金山的话有道理,于是笑了一笑,在酒窝的四外纵起许多活动柔软的小坑儿来。“假若树人们能找到战地服务一类的事,我想我应当加入。”
  “平小姐!”桂秋笑得有些虚假了。“我还得进忠告,假若我的话粗野一点,请你原谅。你不晓得兵士们的——”没找到合适的字,他端了端肩。“说不定,见着女的就起恶意;这不可不虑到。我总是不客气的抓住现实,有时候近乎冷酷;可是,说实话,我们不便做没有意义的牺牲。”
  “在屋子里想出来的现实,与现实毫无关系。”金山决定把一天的丧气全向桂秋发泄出来。“我和树人们都在军营中受过军训。我知道军人的实况。不错,他们是简单,可是他们比你我都忠诚热烈的多!你心目中的军人,还是二十年前的老总,今天的军人正和今天的一切同样——总而言之吧,今天的中国已不是前二十年的中国。日本军阀不认识这个,还有许多中国人不认识这个;在北平陷落以前,我自己就不认识这个。城陷的以前以后,逃命的是你我,卖命的是大兵与老百姓!”
  “慢慢的看吧,”平牧乾不愿深得罪了桂秋,“反正得做点什么。”她往外看了看,一心的盼望别人回来,好可以把话岔开,她知道洗和金已叫上了劲;她不敢走开,怕他们俩越说越挂气,打起架来并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她只把桂枝盼来了。桂枝依然不大答理金山,扭晃扭晃的扑过牧乾去,拉住牧乾的手,紧紧贴住牧乾的身子,她喘了几下,小而不美的鼻子上纵起许多碎纹来。“各屋都找到了,也找不着你!”桂枝的眼中分明有些泪,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在牧乾没来以前,哥哥桂秋是她的偶像;牧乾来到,她找到了个新的崇拜的对象,甚至于把哥哥要放在一边。她什么都有,只缺乏俊美,好象天意如是,叫她必须低首崇拜别人。在崇拜之中,她才能发泄女性的嫉妒:她不愿任何女人接近哥哥,现在也不愿任何男人接近牧乾。只有这么着,她的女儿家的热情才有寄托。她若是在她哥哥以外另找男人,她的身分与不幸的面孔便使她难堪;她若是和别个女人竞争,就必定会失败。所以她以崇拜与独占一个哥哥,或一个女友,代替了正常的恋爱。“你可千万别走哇!要走,咱们一同走,不用和他们乱跑!”
  “假若我必须上前线服务呢?”牧乾笑着问。
  “我不许你去!”桂枝把女友的手更握紧了些。“咱们可以用金钱代替服务,我叫哥哥出钱救救难民,买公债;咱们出了钱,自然有人会卖力,是不是?”
  平牧乾笑着,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把下巴在领子角上蹭了两下。
5
  厉树人自有他的“作风”。在找事之前,他决定去讨教讨教。热心是自己的,主意不妨是别人的。勇气属于青年,而智慧往往属于长辈。为救国,什么他也肯去做,可是能找到收效最大的,岂不更好?他决定先找阴城一位名人——孟道邨——去谈谈。并不相识,可是他去访见,恐怕不至于遭了拒绝,那位名人是素来爱奖掖后进,以青年导师自任的。他常在杂志上发表文章,曾经参加过革命工作。
  说明来意,果然被让了进去,树人非常的高兴。
  孟先生已经五十多了,胖胖的,挺精神,在和气之中露出一些高傲。
  树人说了几句求教的话。孟先生用眼领略着,脸上浮着些笑意,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等树人把话说完,他愣了一小会儿,然后低声说了几个“好”。又停了一小会儿,“不过,我看战事会不久就结束的,中国不敢打。要打呢,必败无疑。”他的语气很坚定,虽然声音不怎么高大。他的脸上带出来不准树人辩驳的神气,而后再用话补足:“我并非悲观的人,可是我深知道日本的兵力,与我们的缺陷。”
  “那么要是日本非打不可呢?我们难道就屈服?”树人老老实实的问。
  “屈服不是一次了!”孟先生微微一笑。
  “先生看我们青年们不必去做什么,只等着讲和,而后回学校去读书?”
  “恐怕要那样子!”孟先生极冷静的说。“你看,阴城和没事儿一样,想必是时局并不严重。”
  “不过,就是预备讲和,不是我们也应当把兵往前开一开吗?”
  “阴城当局的心理恐怕不是如此!”
  彼此对愣了一会儿。
  “那么先生看我们应当在这里静待?”树人立了起来。“是的,在这里就非静待不可,此地不许学生们出声。要不然就往南边去,乘机会多看些地方,也好。”“好吧!”树人把手掌上的汗擦在大褂上。“先生不送!”“没事,再来谈,我没事!”孟先生往外送。
  已到了门口,树人灵机一动似的,问了句:“先生能分分心,给我介绍个朋友,能给我找点工作的朋友吗?”孟先生面微扬着点,背着手,脚跟抬了两抬。“好的,你去看看堵西汀先生,他是很有办法的人。拿我个名片去,”从袋中掏出水笔来,“你叫,啊,厉树人,好的。”“谢谢先生!”
  孟先生对太阳微笑了笑。
6
  树人一连找了堵西汀三次,都没见着。越见不着,他越想见;一个有作为的人总会是非常忙碌的。
  要在平日,他必会详详细细的批评孟先生,而附带着也就不信任孟先生所介绍的人。现在,他顾不得检讨任何人;孟先生虽然使他失望,可是堵西汀未必不是个很有热诚与能力的人。即使堵西汀也和孟先生一样有名无实,见一见也至少可以长些阅历;假若老一辈的人是稀松落伍,那他自己就可以决定这个时代当属于他,与他的朋友们。他须看个水落石出。
  已到六点多钟,他又找了去。堵先生刚进家门。他一见面,便直截了当的说明来意,不便于多耽误堵先生的工夫。堵先生是个三十多岁的瘦子,两眼极深极亮;假若没有这对眼,大概没有人会相信他还有任何精力与胆量;他的颧骨象两小块瓦似的那么有棱有角。
  “啊,你要找工作?北平来的?”堵先生只看了树人一眼,而且并没让他坐下。“孟先生见过了?你看孟先生怎样?”堵先生看着手中的烟卷,而后狂吸了几口;手有些发颤。
  “我看他落伍了。”树人寻思着,顶好是实话实说。“啊!”堵西汀的瘦脸紧缩起来,象个晒干的木瓜似的,很黑很长,很难看。“你坐下!”
  树人好象受了催眠,遵命坐在一张叽吱乱响的小凳儿上。“啊!”堵先生点了点头。“告诉你,孟先生是名人,我是歹人。他只剩下一样好处——还肯把青年介绍给我。我在这里得一天搬三次家,要不然就得搬进牢狱里去。”堵西汀始终看着指间的烟卷。“你要干什么?是往别处去,还是要留在这里?一共有几个人?我有许多办法,可是哪一个办法也不安全。我自己的岁数并不大,我还自居为青年,可是阴城的人管我叫作青年的屠户。你有胆子?”他翻眼看了树人一下,眼神足得可怕。
  树人点了点头。
  “好!要上前线,今晚就可以走。凡是我经手的事,都要急快,因为不晓得我自己几时就被抓了去;在狱里我还能工作,不过太不方便了。若是想留在此地呢,我就给你工作计划,非到急难的时候,不必来找我。”
  “到前线和留在此地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前线急于需要工作人员,此地需要铲除汉奸的人员。”堵先生的手颤得更厉害了。“此地已有人把太阳旗预备好了,所以孟先生悲观;我与他不同之处,就在这里:他看见阴影就认为是永久的黑暗;我要用火把将黑影赶了跑。你要做哪样?”“到前线去!我们一共五个人,我不敢替他们决定什么,因为——”
  没等树人说完,堵先生几乎是命令式的说:“快走,问他们谁走,谁不走。九点钟以前等你的回话,走的今晚——啊,至迟十二点吧——就可以走;不走的,听我的分派。”“好,我九点以前回来。”树人立起来。
  “不要回到这里,到湖上街九号去!”
7
  象箭似的,树人跑回洗家。拉开客厅的门,他的大眼扫了一个圈。“时人和易风呢?”
  金山跳了起来。“他们还没回来。怎样?”
下一页 尾页 共2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