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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马

_4 老舍(当代)
圣诞是快乐享受的节气,似乎不应当自找恐怖与危险。
温都太太看完信,有点不高兴,小嘴撅起多高。可是也难怪多瑞姑姑,普通的人谁不把“中国人”与“惨杀”联在一块儿说!
她撅着小嘴把包儿打开,一双手织的毛线手套是给她的,一双肉色丝袜子是给玛力的。
她把女儿叫来,母女批评了一回多瑞姑姑的礼物。玛力姑娘打扮得一朵鲜花似的,红嘴唇抹得深浅正合适,眉毛和眼毛也全打得黑黑的,笑涡四围用胭脂润润的拍红,恰象两朵娇羞的海棠花。温都太太看着女儿这么好看,心中又高了兴,把撅着的小嘴改成笑嘻嘻的,轻轻的在女儿的脑门上吻了一下。母女把多瑞姑姑的礼物收起去,开始忙着预备圣诞的大餐。煎炒的事儿全是温都太太的,玛力只伸着白手指头,离火远远的,剥点果仁,拿个碟子什么的。
而且是随剥随吃,两个红笑涡一凸一凹的动,一会儿也没闲着。
老马先生吃完早饭,在客厅里坐下抽烟,专等看看圣诞大餐到底是什么样儿。坐了没有一刻钟,叫温都太太给赶出了。
“到书房去!”她笑嘻嘻的说:“回来咱们在这里吃饭。不听见铃声别下来,听见没有?”
老马先生知道英国妇女处处要逞强,有点什么好东西总要出其不意的拿出来,好叫人惊异叫好儿。他叼着烟袋笑嘻嘻的上楼了。
“吃饭的时候,想着把礼物拿下来!”温都姑娘帮着母亲说:“马威呢?”
“马威!马威!”温都太太在楼下喊。
“这儿哪,干什么?”马威在楼上问。
“不到吃饭的时候别进客厅,听见没有?”
“好啦,我带拿破仑出去,绕个圈儿,好不好?”马威跑下来问。
“正好,走你们的!一点钟准吃饭,别晚了!”温都太太把狗交给马威,轻轻的吻了狗耳朵一下。
马威把狗带走。温都母女在楼下忙。马老先生一个人叼着烟袋,在书房里坐着。
“圣诞节!应当到教会去看看!”马老先生想:“等明儿见了伊牧师的时候,也好有话说。……伊牧师!大节下的给我本《圣经》;那怕你给我点小玩艺儿呢,到底有点过节的意味呀!一本《圣经》,我还能吃《圣经》,喝《圣经》!糊涂!”马老先生决定不上教会了。拿出给温都母女买的节礼,打开包儿看了一遍。然后又照旧包好,包好之后,又嫌麻绳太粗,不好看;叼着烟袋到自己屋里去找,找了半天,找不着细绳子。回到书房,想了半天主意:“对了!”跑到马威的屋里去找红墨水,把绳子染红了,放在火旁边烤着。“红颜色多么起眼,妇人们都爱红的!”把绳子烤干,又把包儿捆好,放在桌儿上。然后把红墨水瓶送回去,还细细的看了马威的屋子一回:马威的小桌上已经摆满了书,马老先生也说不清他什么时候买的。墙上挂着李子荣的四寸小像片,头发乱篷蓬的,脸上挺俗气的笑着,马老先生向像片打了个嚏喷。床底下堆着箱子,靴子,还有一双冰鞋。“这小孩子,什么也干,又学溜冰呢!冰上可有危险呀,回来告诉他,别再去溜冰!好,一下儿掉在冰窟窿里,说着玩儿的呢!”
马老先生回到书房,添上点煤,又坐下抽烟。
“好象忘了点事儿,什么呢?”他用烟袋敲着脑门想:“什么呢?呕!忘了给哥哥的坟上送点鲜花去!晚了,晚了!今天圣诞,大家全歇工,街上准保买不到鲜花!人要是老了,可是糟糕!直想着,直想着,到底是忘了!……盼着发财吧,把哥哥的灵运回去!盼着早早的回家吧!……我要是和她——不!不!不!给马威娶个洋母亲,对不起人!娶她,再说,就不用打算回国了!不回国还成!……可是洋太太们真好看!她不算一百成的好看,可是干净抹腻呢!对了,外国妇人是比中国娘们强,外国妇人就是没长着好脸子,至少有个好身体:腰儿是腰儿,腿儿是腿儿,白胸脯在外边露着,胳臂象小藕棒似的!……啊!大圣诞的,别这么没出息!想点好的:回来也不是吃什么?大概是火鸡,没个吃头!可是,自要不给咱凉牛肉吃就得念佛!……”
烧鸡的味儿从门缝钻进一点来,怪香的;还有点白兰地酒味儿。“啊,今儿还许有一盅半盅的喝呢!”马老先生咽了口唾沫。
马威拉着拿破仑在瑞贞公园绕了个大圈,直到十二点半钟才回来。把狗送到楼下,他上楼去洗手,换鞋,预备吃饭。“马威!”马老先生叫:“上这儿来!”
马威换上新鞋进了书房。
“马威!”马老先生说:“你看,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国呢?”
“你又想家了,父亲!”马威在火旁烤着手说。马老先生没言语。
“明天你跟我们听戏去,好不好?”马威问,脸还向着火。“你们满街飞走,我赶不上。”马老先生说。
父子全没的可说了。
看见桌上的纸包儿,马威到自己屋里,也把礼物拿来,放在一块。
“你也给她们买东西啦?”马老先生问。
“可不是,妇人们喜欢这个。”马威笑着说。
“妇人们,”马老先生说到这儿,就不言语了。
楼下铃儿响了,马威抱着礼物,马老先生后面跟着下了楼。
温都母女已经坐好,都穿着新衣裳,脸上都是刚擦的粉。拿破仑在钢琴前面的小凳儿上蹲着,脖子上系着根红绒绳儿。琴上点着两支红蜡,小狗看着蜡苗儿一跳一跳的,猜不透其中有什么奥妙。马老先生把包好的七个先令六,放在小狗的腿前面。
“坐下呀,你们男人们!”温都太太笑着说。
马威把她们的礼物都放在她们前面,父子就了座。桌上是新挑花的台布,碟碗下面全垫五色的小席垫儿,也全是新的。桌子中间一瓶儿粉菊花,花叶上挂着一嘟噜五彩纸条儿。瓶子两边是两高脚碟果子和核桃榛子什么的。碟子底里放着几个棉花作的雪球。桌子四角放着红纸金箍的小爆竹。一个人面前一个小玩艺儿,马家父子的是小女磁娃娃,玛力的是个小布人,温都太太的是一只小鸟儿。一个小玩艺儿前面又是一个小爆竹。各人的领布全在酒杯里卷着,布尖儿上还插着几个红豆儿。温都太太面前放着一个大盘子,里面一只烧好的火鸡。
玛力面前是一盘子火腿和炸肠。两瓶儿葡萄酒在马老先生背后的小桌儿上放着。生菜和煮熟的青菜全在马威那边放着,这样布置,为是叫人人有点事作。温都太太切火鸡,玛力动手切火腿,马威等着布青菜。马老先生有意要开酒瓶,又不敢动手;试着要把面前的礼物打开看看,看别人不动,自己也不好意思动。
“马先生,给我们点儿酒!”温都太太说。
马先生打开一瓶酒,给大家都斟上。
温都太太把火鸡给他们切好递过去,然后给他们每个人一小匙子鲜红的粉冻儿,和一匙儿面包糨子。马老先生闻着火鸡怪香的,可是对鲜红的粉冻儿有点怀疑,心里说:“给我什么吃什么吧,不必问!”
大家拿起酒杯先彼此碰了一下,然后她们抿了一口,他们也抿了一口,开始吃火鸡。一边吃一边说笑。玛力特别的欢喜,喝下点酒去,脸上红得更鲜润了。
火鸡吃完,温都太太把圣诞布丁拿来。在切开以前,她往布丁上倒了一匙子白兰地酒,把酒点着,布丁的四围冒着火光。这样烧了一回,才给大家分。
吃完了,玛力给果碟子递给大家,问他们要什么。马老先生挑了一支香蕉,温都太太拿了个苹果。玛力和马威吃核桃榛子什么的。玛力用钳子把榛子夹碎,马威是扔在嘴里硬咬。
“呕!妈妈!看他的牙多么好!能把榛子咬开!”玛力睁着大眼睛非常的羡慕中国人的牙。
“那不算什么,瞧我的!”老马先生也拿了个榛子,碰的一声咬开。
“呕!你们真淘气!”温都太太的一杯酒下去,心中飘飘忽忽的非常喜欢,她拿起一个雪球,照着马老先生的头打了去。
玛力跟着也拿起一个打在马威的脸上。马威把球接住,反手向温都太太扔了去。马老先生楞了一楞,才明白这些雪球本来是为彼此打着玩的,慢慢抓起一个向拿破仑扔去。拿破仑抱住雪球,用嘴就啃,啃出一张红纸来。
“马先生,拿过来,那是你的帽子!”温都太太说。
马老先生忙着从狗嘴里把红纸抢过来,果然是个红纸帽子。
“戴上!戴上!”玛力喊。
老马先生把帽子戴上,嘁嘁的笑了一阵。
她们也把雪球打开,戴上纸帽子。玛力还是一劲儿用球打他们,直把马老先生打了一身棉花毛儿。
温都太太叫大家拉住小爆竹,拉成一个圈儿。
“拉!”玛力喊。口邦!口邦!口邦;爆竹响了,拿破仑吓得往桌底下藏。一个爆竹里有点东西,温都太太得着两个小哨儿,一齐搁在嘴里吹。马威得着一块糖,老马先生又得着一个纸帽子,也套在头上,又笑了一回。玛力什么也没得着,非和老马再拉一个不可。他撅着小胡子嘴和她拉,口邦!她得着一截铅笔。“该看礼物啦吧?”马威问。
“别!别!”温都太太说:“一齐拿到书房去,大家比一比:看谁的好!”
“妈!别忙!看这个!”玛力说着伸出右手来给她妈妈看。“玛力!你和华盛顿定了婚啦!玛力!”温都太太拉着女儿的手,看着她胖手指头上的金戒指。然后母女对抱着,哼唧着,吻了足有三分钟。
马威的脸转了颜色。老马呆呆的看她们接吻,不知干什么好。
马威定了定神,勉强的笑着,把酒杯举起来;向他父亲一使眼神,老马也把酒杯举起来。
“我们庆贺玛力姑娘!”马威说完,抿了一口酒,咽了半天才咽下去。
玛力坐下,看看老马,看看小马,看看母亲,蓝眼珠儿一动一动的放出一股喜欢的光彩来。
“妈!我真喜欢!”玛力把脑袋靠住母亲的胸脯儿说:“我明天上他家里去,他的亲友正式的庆贺我们!妈!我真喜欢!”
温都太太轻轻拍着她女儿的肩膀,眼中落下泪来。“妈!怎么?你哭了?妈!”玛力伸上去一只手搂定她母亲的脖子。
“我是喜欢的!玛力!”温都太太勉强着一笑:“玛力,你和他们把这些礼物拿到书房去,我去喂狗,就来。”“马威,来呀!”玛力说着,拿起她们母女的东西,笑嘻嘻的往外走。
马威看了父亲一眼,惨然一笑,毫不注意的把东西抱起来,走出去。
老马先生眨巴着眼睛,看出儿子的神气不对,可想不起怎样安慰他。等他们都出去了,他拿起酒杯又斟了一杯,在那挂着相思豆的电灯底下,慢慢的滋润着。
温都太太又回来了,他忙把酒杯放下。她看了他一眼,看了灯上的相思豆儿一眼。脸上一红,往后退了两步。忽然小脖子一梗,脸上更红了,飞快的跑到他的前面,捧着他的脸,正在他的嘴上亲了一亲。
老马的脸一下儿就紫了,身上微微的颤动。嘴唇木木张张的笑了一笑,跑上楼去。
温都太太待了一会儿也上楼来了。
…………
晚上都睡了觉,温都太太在床上抱着丈夫的像片连三并四的吻,眼泪一滴一滴的落。
“我对不起你,宝贝!我不得已!我寂寞!玛力也快走了,没有人跟我作伴!你原谅我!宝贝!最亲爱的!我支持了这些年了,我没法再忍了!寂寞!孤苦!你原谅我!……”
她抱着像片睡去了。
圣诞的第二天早晨,地上铺着一层白霜,阳光悄悄的从薄云里透出来。人们全出来了,因为阳光在外面。有的在圣诞吃多了,父子兄弟全光着腿往乡下跑,长途的竞走比吃化食丸强。有的带着妻子儿女去看父母,孩子们都不自然的穿着新衣裳,极骄傲的拿着新得的玩艺儿,去给祖父母看。有的昨天睡晚,到十二点还在被窝里忍着,脑袋生疼,因为酒喝多了。
有的早早就起来,预备早些吃午饭,好去看戏,或是看电影,魔术,杂耍,马戏,……无论是看什么吧,反正是非玩一玩不可。
温都母女全起晚了,刚吃过早饭,李子荣就来了。他的鼻子冻得通红,帽沿上带着几片由树枝飞下来的霜。大氅上有些土,因为穿上新鞋,(马老先生给他的,)一出门便滑倒了;好在摔跟头是常事,爬起以后是向来不"谕恋摹K鹄吹脑纾隼吹脑纾焕?因为外面有太阳,二来因为马威给他的表也是一天快二十多分钟。李子荣把新表旧表全带着,为是比比那个走的顶快;时间本来是人造的,何不叫它快一点:使生活显着多忙乱一些呢;你就是不管时间,慢慢的走,难道走到生命的尽头,你还不死吗!
“老马!走哇!”李子荣在门外说。
“进来,坐一会,老李!”马威开开门说。
“别进去了,我们要打算听戏,非早去买票不可。万一买不到票,我们还可以看马戏,或电影去;晚了可就那儿也挤不进去了!走哇!快!”
马威进去,穿上大氅,扣上帽子,又跑出来。
“先到皮开得栗买票去!”李子荣说。
“好。”马威回答,眉毛皱着,脸儿沈着。
“又怎么啦?老马!”李子荣问。
“没怎么,昨天吃多了!”马威把手插在大氅兜儿里,往前一直的走。
“我不信!”李子荣看着马威的脸说。
马威摇了摇头,心中有点恨李子荣!李子荣这个人可佩服,可爱,——有时候也可恨!
李子荣见马威不言语,心中也有点恨他!马威这小孩子可爱,——也有时候可恨!
其实他们谁也不真恨谁,因为彼此相爱,所以有时候仿佛彼此对恨。
“又是温都姑娘那回事儿吧?”李子荣把这句话说得分外不受听。
“你管不着!”马威的话更难听。
“我偏要管!”李子荣说完嘻嘻的一笑。看着马威不出声了,他接着说:“老马!事业好容易弄得有点希望,你又要这个,难道你把事业,责任,希望,志愿,就这样轻轻的牺牲了吗!”
“我知道!”马威的脸红了,斜着眼瞪了李子荣一下。“她不爱你,何必平地掘饼呢!”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我问你!”李子荣是一句不容,句句问到马威的心窝上:“我是个傻小子,我只知道傻干!我不能够为一个女人把事业牺牲了!看事情,看事情!眼前摆着的事:你不干,你们父子就全完事大吉,这点事儿还看不清吗!”“你是傻子,看不出爱情的重要来!”马威看了天空一眼,太阳还没完全被云彩遮起来。
“我是个傻子,假如我爱一个不爱我的女人!”李子荣说着,全身一使劲,新鞋底儿硬,又差点儿摔了个跟头。“够了!够了!别说了,成不成?”
“够了?这半天你光跟我抬了杠啦,一句正经的还没说呢!够了?”
“我恨你!李子荣!”
“我还恨你呢,马威!”李子荣笑了。
“无法,还得告诉你!”马威的脸上有一钉点笑容:“这么回事,老李,她和别人定了婚啦!”
“与你有什么相干呢?”
“我始终没忘了她,忘不了!这么两三个月了,我试着把她忘了,遇见她的时候,故意的不看她,不行!不行!她老在我心的深处藏着!我知道我的责任,事业;我知道她不爱我;我可是忘不了她!她定了婚,我的心要碎了!心就是碎了,也无用,我知道,可是——”他眼睛看着地,冷笑了一声,不言语了。
李子荣也没说什么。
走了半天,李子荣笑了,说:“老马,我知道你的委屈,我没法儿劝你!你不是不努力,你不是没试着忘了她,全无效,我也真没法儿啦!搬家,离开她,行不行?”
“等跟父亲商量商量吧!”
两个青年到皮开得栗的戏馆子买票,买了好几家,全买不到,因为节后头天开场,票子早全卖出去了。于是两个人在饭馆吃了些东西,跑到欧林癖雅去看马戏。
李子荣看什么都可笑,猴子骑马,狮子跳圈,白熊骑自行车,小驴跳舞……全可笑。看着马威的脸一点笑容没有,他也不好笑出来了,只好肚子里笑。
看完马戏,两个人喝了点茶。
“老马!还得打起精神干呀!”李子荣说,“事情已经有希望,何必再一歇松弄坏了呢!你已经试过以身体的劳动胜过精神上的抑郁,何不再试一试呢!况且你现在已完全无望,她已经定了婚,何必一定往牛犄角里钻呢!谢谢你,老马!改天见吧!”
“改天见吧,老李!”
…………
马威回到家中,温都太太正和他父亲一块儿在书房里坐着说话呢。
“嘿喽,马威!”她笑着说:“看见什么啦?好不好?”“去看马戏,真好!”马威坐下说。
“我说,咱们也得去看,今年的马戏顶好啦!”“咱们?”马威心中盘算:“不用‘马先生’了?有点奇怪!”“咱们礼拜六去,好带着玛力,是不是?”马老先生笑着说。
“又是一个‘咱们’,”马威心里说。
“别忘了!”温都太太搭讪着出去了。
“父亲!咱们搬家,换换地方,好不好?”马威问。“为什么呢?”老马说。
“不为什么,换个地方,新鲜一点。”
老马先生往火上添了两块煤。
“你不愿意呢,父亲,作为我没说,搬不搬没多大关系!”“我看,在这儿挺舒服,何必瞎折腾,多费点子钱呢!再说,温都——”老马先生没往下说,假装咳嗽了两声。
父子都不言语了。楼下玛力姑娘唱起来,琴弹得乱七八糟,可是她的嗓子怪清亮的。马威站起来,来回走了几趟。“马威!”马老先生低声的说:“你伯父留下的那个戒指,你给我啦?”
“我多咱说给你来着?父亲!”
“你给我好不好?”
“那是伯父给我的纪念物,似乎我应当存着,其实一个戒指又算得了什么呢!父亲,你要那个干什么?你又不戴。”“是这么一回事,马威!”老马的脸慢慢的红起来,说话也有点结巴:“是这么一回事:你看,我有用。是,你看——温都太太!我无法,——对不起你!无法!她——你看!”马威要说的话多了,自己想起来的,和李子荣责备他的,多了!
但是,他不能说!有什么脸说父亲,看看自己!李子荣可以说,我,马威,没资格说话!况且,父亲娶温都太太倒许有点好处呢。她会过日子,她不象年青的姑娘那么奢侈。他有个家室,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一高兴,死心踏地的作买卖。可是,将来怎回国呢?想到这里,不知不觉的就说出来了。
“父亲,你要是在这里安了家,将来还回国不呢?”
马老先生叫马威问楞了!真的,会没想到这一层!回国是一定的,带着她?就是她愿意去,我怎么处置她呢?真要是个大财主,也好办了,在上海买大楼,事事跟在英国一样。可是,咱不是阔人,叫她一个人跟着咱去,没社会,没乐趣,言语不通,饮食不服?残忍!她去了非死不可!不带她回国,我老死在这里,和哥哥的灵埋在一块儿?不!不!不!非回国不可,不能老死在这里!没办法!真没办法!“马威!把这个戒指拿去!”
老马先生低着头把戒指递给马威,然后两手捧着脑门,一声也不出了!
…………
老马真为了难,而且没有地方去说!跟马威说?不成!父子之间那好正本大套的谈这个!跟伊牧师去说?他正恨着咱不帮助念中国书,去了是自找钉子碰!没地方去说,没地方去说!半夜没睡着觉,怎想怎不是路,不想又不行!及至闭上眼睡熟了,偏巧就梦见了故去的妻子!妇人们,死了还不老实着!马先生对妇人们有点怀疑;可是,怀疑也没用,妇人是妇人,就是妇人们全入了“三仙庵”当尼姑,这些事还是免不了的!妇人们!
第二天早晨起来,心中还是糊糊涂涂的,跟天上的乱黑云一样。吃早饭的时候,马威一句话没说,撅着嘴死嚼面包,恨不能把牙全嚼烂了才好。马老先生斜着眼睛,由眼镜的边框上看他儿子,心里有点发酸;赶紧把眼珠转回来,心不在焉的伸手盛了一匙子盐,倒在茶碗里了。温都母女正谈着马戏的事儿,玛力的眼睛好象蓝汪汪的水上加上一点油那么又蓝又润,看着妈妈的小尖鼻子。她已经答应和她妈妈一块儿去看,及至听说马老先生也去,她又设法摆脱,先说华盛顿约她看电影,后又说有人请她去跳舞。马威听着不顺耳,赌气子一推碟子,站起来,出去了。
“哟!怎么啦?”温都太太说,说完,小嘴儿还张着,好象个受了惊的小母鸡。
玛力一耸肩,笑了笑。
老马先生没言语,喝了口碗里的咸茶。
吃过早饭,马老先生叼着烟袋,慢慢的溜出去。
大街上的铺子十之八九还关着门,看着非常的惨淡。叫了辆汽车到亚力山大家里去。
亚力山大的街门是大红的,和亚力山大的脸差不多。老马一按铃,出来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脸上只有一只眼睛。鼻子挺大挺红,好象刚喝完两瓶啤酒。此外没有可注意的东西。
老马先生没说什么,老太婆也没说什么。她一点头,那只瞎眼睛无意识的一动,跟着就往里走,老马后面随着。两个人好象可以完全彼此了解,用不着言语传达他们的心意。
亚力山大的书房是又宽又大,颇有点一眼看不到底的样儿。山墙中间一个大火,烧着一堆木头,火苗往起喷着,似乎要把世界都烧红了。地上的毯子真厚,一迈步就能把脚面陷下去似的。只有一张大桌子,四把大椅子;桌子腿儿稍微比象腿粗一点,椅子背儿可是比皇上的宝座矮着一寸多些。墙上挂满了东西,什么也有:像片儿,油画,中国人作寿的喜幛子,好几把宝剑,两三头大鹿脑袋,犄角很危险的往左右撑着。
亚力山大正在火前站着,嘴里叼着根大吕宋烟,烟灰在地毯上已经堆了一个小坟头。
“哈!老马!快来暖和暖和!”亚力山大给他拉过把椅子来,然后对那老太太说:“哈定太太,去拿瓶‘一九一十’的红葡萄来,谢谢!”
老太太的瞎眼动了动,转身出去了,象个来去无踪的鬼似的。
“我说,老马,节过的好不好?喝了回没有?不能!不能!那个小寡妇决不许你痛痛快快的喝!你明白我的意思?”亚力山大拍了老马肩膀一下,老马差点摔到火里去。
老马先生定了定神,咕吃咕吃的笑了一阵。亚力山大也笑开了,把比象腿粗点的桌腿儿震得直颤动。
“老马,给你找俩外钱儿,你干不干?”亚力山大问。“什么事?”马老先生似乎有点不爱听“外钱儿”三个字。
脸上还是笑着,可是鼻洼子那溜儿显出点冷笑的意思。“先不用提什么事,五镑钱一次,三次,你干不干吧?”亚力山大用吕宋烟指着老马的鼻子问。
门开了,前面走着个老黑猫,后面跟着哈定太太。她端着个小托盘,盘子上一瓶葡萄酒,两个玻璃杯。把托盘放在桌上,她给他们斟上酒。斟完酒,瞎眼睛动了一动,就往外走;捎带脚儿踩了黑猫一下。
“老马,喝着!”亚力山大举起酒杯来说:“真正一九一十的!明白我的意思?我说,你到底干不干哪?五镑钱一次!”“到底什么事?”老马喝了口酒,问。
“作电影,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那会作电影呢,别打哈哈!”马老先生看着杯里的红酒说。
“容易!容易!”亚力山大坐下,把脚,两只小船似的,放在火前面。“我告诉你:我现在帮着电影公司写布景,自然是关于东方的景物;我呢,在东方不少年,当然比他们知道的多;我告诉你,有一分知识挣一分钱;把知识变成金子,才算有用;往回说,现在他们正作一个上海的故事,他们在东伦敦找了一群中国人,全是扁鼻子,狭眼睛的玩艺儿,你明白我的意思?自然哪,这群人专为成群打伙的起哄,叫影片看着真象中国,所以他们鼻子眼睛的好歹,全没关系;导演的人看这群人和一群羊完全没分别:演乡景他们要一群羊,照上海就要一群中国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再往回说:他们要个体面的中国老头,扮中国的一个富商,并没有多少作派,只要长得体面,站在那里象个人儿似的就行。演三幕,一次五镑钱,你干不干?没有作派,导演的告诉你站在那儿,你站在那儿;叫你走道儿,你就走几步。容易!你明白我的意思?白捡十五镑钱!你干不干?”
亚力山大越说声音越高;一气说完,把一杯酒全灌下去,灌得喉咙里直咕咕的响。
老马先生听着亚力山大嚷,一面心中盘算:“反正是非娶她不可,还是一定得给她买个戒指。由铺子提钱买,就是马威不说什么,李子荣那小子也得给马威出坏主意。这样充一回富商,又不难,白得十五镑钱,给她买个小戒指,倒不错!自然演电影不算什么体面事,况且和东伦敦那把子东西一块挤,失身分!失身分!可是,”
“你到底干不干哪?”亚力山大在老马的耳根子底下放了个炸弹似的:“再喝一杯?”
“干!”老马先生一面揉耳朵,一面点头。
“好啦,定规了!过两天咱们一同见导演的去。来,再喝一杯!”
两个人把一瓶酒全喝了。
“哈定太太!哈定!——”亚力山大喊:“再给我们来一瓶!”
瞎老太太又给他们拿来一瓶酒,又踩了黑猫一脚。黑猫翻眼珠看了她一眼,一声也没出。
亚力山大凑到老马的耳朵根儿说:“傻猫!叫唤不出来了,还醉着呢!昨儿晚上跟我一块喝醉了!它要是不常喝醉了,它要命也不在这里;哈定太太睁着的那只眼睛专看不见猫!
你明白我的意思?“亚力山大笑开了。
老马先生也笑开了,把这几天的愁闷全笑出去了。
新年不过是圣诞的余波,人民并不疯了似的闹,铺子也照常的开着。“快乐的新年”虽然在耳边嗡嗡着,可是各处没有一点快乐与新鲜的表现。天气还是照常的悲苦,雾里的雨点,鬼鬼啾啾的,把人们打得都缩起脖子,象无精失采的小鹭鸶。
除夕的十二点钟,街上的钟声,汽笛,一齐响起来。马威一个人,光着头,在街上的黑影里站着,偷偷落了几点泪。一来是有点想家,二来是心中的苦处触机而发。擦了擦泪,叹了一口气:
“还得往前干哪!明天是新年了,忘了已往的吧!”
第二天早早的他就起来了,吃过早饭,决定远远的去走一回,给新年一个勇敢的起始。
告诉了父亲早一点到铺子去,他自己到十二点以后才能到。
出门坐上辆公众汽车,一直到植物园去。车走了一点来钟才到了植物园外面。园外没有什么人,园门还悄悄的关着。他折回到大桥上,扶着石栏,看着太晤士河。河水灰汪汪的流着,岸上的老树全静悄悄的立着,看着河水的波动。树上只有几只小黑鸟,缩着脖儿,彼此唧咕,似乎是诉什么委屈呢。靠着岸拴着一溜小船,随着浪一起一落,有点象闲腻了,不得不动一动似的。马威呆呆的看着河水,心思随着灰波越走越远,似乎把他自己的存在全忘了。远处的灰云把河水,老树,全合成一片灰雾,渺茫茫的似另有一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一样灰淡惨苦,只是极远极远,不容易看清楚了。远处的钟敲了十点,马威迟迟顿顿的,好象是舍不得,离开大桥,又回到园门来。门已开了,马威把一个铜子放在小铁桌子上,看门的困眼巴唧的看了他一眼,马威向他说了声“快乐的新年。”
除了几个园丁,园内看不见什么人,马威挺着胸,吸了几口气,园中新鲜的空气好象是给他一个人预备的。老树,小树,高树,矮树,全光着枝干,安闲的休息着;没有花儿给人们看,没有果子给鸟儿吃,只有弯曲的瘦枝在空中画上些自然的花纹。小矮常青树在大树后面蹲着,虽然有绿叶儿,可是没有光着臂的老树那么骄傲尊严。缠着枯柳的藤蔓象些睡了的大蛇,只在树梢上挂着几个磁青的豆荚。园中间的玻璃温室挂着一层薄霜,隔着玻璃还看得见里边的绿叶,可是马威没进去看。路旁的花池子连一枝小花也没有,池中的土全翻起来,形成许多三角块儿。
河上的白鸥和小野鸭,唧唧鸭鸭的叫,叫得非常悲苦。野鸭差不多都缩着脖蹲着,有时候用扁嘴在翅上抹一抹,看着总多少有点傻气。白鸥可不象鸭子那么安稳了,飞起来,飞下来,在灰色的空中扯上几条不联续的银线。小黑鸭子老在水上漂着,小尾巴后面扯着条三角形的水线;也不往起飞,也不上岸去蹲着,老是漂着,眼睛极留神的看,有时候看见河内的倒影,也探下头去捞一捞。可怜的小黑鸭子!马威心里有些佩服这些小黑玩艺儿:野鸭太懒,白鸥太浮躁,只有小黑鸭老含着希望。
地上的绿草比夏天还绿上几倍,只是不那么光美。靠着河岸的绿草,在潮气里发出一股香味,非常的清淡,非常的好闻。马威顺着河岸走,看着水影,踏着软草,闻着香味,心里安闲极了,只是有点说不出来的愁闷在脑子里萦绕着。河上几只大白鹅,看见马威,全伸着头上的黄包儿,跟他要吃食。马威手里什么也没有,傻鹅们斜楞着眼彼此看了看,有点失望似的。走到河的尽处,看见了松梢上的塔尖,马威看见老松与中国宝塔,心中不由高兴起来。呆呆的站了半天,他的心思完全被塔尖引到东方去了。
站了半天,只看见一两对游人,从树林中间影儿似的穿过去。他定了定方向,向小竹园走了去。竹园内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竹叶,带着水珠,轻轻的动。马威哈着腰看竹根插着的小牌子:日本的,中国的,东方各处的竹子,都杂着种在一块。
“帝国主义不是瞎吹的!”马威自己说:“不专是夺了人家的地方,灭了人家的国家,也真的把人家的东西都拿来,加一番研究。动物,植物,地理,言语,风俗,他们全研究,这是帝国主义厉害的地方!他们不专在军事上霸道,他们的知识也真高!知识和武力!武力可以有朝一日被废的,知识是永远需要的!英国人厉害,同时,多么可佩服呢!”
地上的潮气把他的脚冰得很凉,他出了竹园,进了杜鹃山,——两个小土山,种满杜鹃,夹着一条小山沟。山沟里比别处都暖一点,地上的干叶闻着有股药味。
“春天杜鹃开花的时候,要多么好看!红的,白的,浅粉的,象——”他忽然想到:“象玛力的脸蛋儿!”
想到这儿,他周身忽然觉得不合适,心仿佛也要由嘴里跳出来。不知不觉的把大拇指放在唇上,咬着指甲。“没用!没用!”他想着她,同时恨自己,着急而又后悔:“非忘了她不可!别和父亲学!”他摸了摸口袋,摸着那个小戒指,放在手心上,呆呆的看着,然后用力的往地上一摔,摔到一堆黄叶里去,那颗钻石在一个破叶的缝儿里,一闪一闪的发亮。
楞了半天,听见远远的脚步声儿,他又把戒指捡起来,仍旧放在袋儿里。山沟是弯弯的,他看不见对面来的人,转身,往回走,不愿意遇见人。
“马威!马威!”后面叫。
马威听见了有人叫他,他还走了几步,才回头看。“嘿喽!伊姐姐!”
“新禧!新禧!”伊姑娘用中国话说,笑着和他握了握手。
她比从前胖了一点。脖子上围着一条狐皮,更显得富泰一点。她穿着一身蓝呢的衣裙,加着一顶青绒软帽,帽沿自然的往下垂着些,看着稳重极了。在小山沟里站着,叫人说不上来,是她,还是那些冷静的杜鹃,更安稳一些。“伊姐姐!”马威笑着说:“你怎这么早?”
“上这里来,非早不可。一等人多,就没意思了!你过年过得好?马威!”她用小手绢揉了揉鼻子,手指在手套里鼓膨膨的把手套全撑圆,怪好看的。
“好。你没上那里去?”
两个齐着肩膀走,出了小山沟。她说:“没有。大冷的天,上那儿也不舒服。”
马威不言语了,眉头皱着一点,大黑眼珠儿钉着地上的青草。
“马威!”伊姑娘看着他的脸说:“你怎么老不喜欢呢?”她的声音非常的柔和,眼睛发着些亮光,显着慈善,聪明,而且秀美。
马威叹了口气,看了她一眼。
“告诉我,马威!告诉我!”她说得很恳切很自然;跟着微微一笑,笑得和天上的仙女一样纯洁,和善。“叫我从何处说起?姐姐!”马威勉强着一笑,比哭的样子还凄惨一些。
“况且,有好些事不好告诉你,姐姐,你是个姑娘。”
她又笑了,觉得马威的话真诚,可是有点小孩子气。“告诉我,不用管我是姑娘不是。
为什么姑娘应当比男人少听一些事呢!“她又笑了,似乎把马威和世上的陋俗全笑了一下。
“咱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好不好?”他问。
“你要是不乏,咱们还是走着谈好,坐定了太冷。我的小脚指头已经冻了一个包啦。说吧,马威!”
“全是没法解决的问题!”他迟钝的说,还是不愿意告诉她。
“听一听,解决不解决是另一问题。”她说得非常痛快,声音也高了一些。
“大概其的说吧!”马威知道非说不可,只好粗粗的给她个大略;真要细说,他的言语是不够表现他的心思的:“我爱玛力,她不爱我,可是我忘不了她。我什么方法都试了,试,试,试,到底不行。恨自己也没用,恨她也没用。我知道我的责任,事业,但是,她,她老在我心里刺闹着。这是第一个不能解决的问题。第二个是父亲,他或者已经和温都太太定了婚。姐姐你晓得,普通英国人都拿中国人当狗看,他们要是结婚,温都太太就永远不用想再和亲友来往了,岂不是陷入一个活地狱。父亲带她回国,住三天她就得疯了!咱们的风俗这么不同,父亲又不是个财主,她不能受那个苦处!我现在不能说什么,他们相爱,他们要增加彼此的快乐,——是快乐还是苦恼,是另一问题——我怎好反对。这又一个不易解决的问题。还有呢,我们的买卖,现在全搁在我的肩膀上了,我爱念书,可是不能不管铺子的事;管铺子的事,就没工夫再念书。父亲是简直的不会作买卖,我不管,好啦,铺子准一月赔几十镑,我管吧,好啦,不用打算专心念书;不念书,我算干吗来啦!你看,我忙得连和你念英文的时候都没有了!我没高明主意,我不知道我是干什么呢!姐姐,你聪明,你爱我们,请你出个好主意吧!”
两株老马尾松站在他们面前,枝上垂着几个不整齐的松塔儿。灰云薄了一点,极弱秀的阳光把松枝照得有点金黄色。
马威说完,看着枝上的松塔。凯萨林轻轻的往松了拉了拉脖上的狐皮,由胸间放出一股热嘟嘟的香味。
“玛力不是已经和华盛顿定婚了吗?”她慢慢的说。“你怎么知道?姐姐!”他还看着松塔儿。
“我认识他!”凯萨林的脸板起来了。待了半天,她又笑了,可是很不自然:“她已属别人,还想她干吗呢?马威!”
“就这一点不容易解决吗!”马威似乎有点嘲笑她。“不易解决!不易解决!”她好象跟自己说,点着头儿,帽沿儿轻轻的颤。“爱情!没人明白到底什么是爱情!”
“姐姐,你没好主意?”马威有点着急的样儿。凯萨林似乎没听见,还嘟囔着:“爱情!爱情!”
“姐姐,你礼拜六有事没有?”他问。
“干什么?”她忽然看了他一眼。
“我要请你吃中国饭,来不来?姐姐!”
“谢谢你,马威!什么时候?”
“下午一点吧,在状元楼见。”
“就是吧。马威,看树上的松塔多么好看,好象几个小铃铛。”
马威没言语,又抬头看了看。
两个人都不言语了。穿出松林,拐过水池,不知不觉的到了园门。两个都回头看了看,园中还是安静,幽美,清凉。他们把这些都留在后边,都带着一团说不出的混乱,爱情,愁苦,出了园门。——快乐的新年?
伦敦的几个中国饭馆要属状元楼的生意最发达。地方宽绰,饭食又贱,早晚真有群贤毕集的样儿。不但是暹罗人,日本人,印度人,到那里解馋去,就是英国人,穷美术家,系着红领带的社会党员,争奇好胜的胖老太太,也常常到那里喝杯龙井茶,吃碗鸡蛋炒饭。美术家和社会党的人,到那里去,为是显出他们没有国界思想,胖老太太到那里去,为是多得一些谈话资料;其实他们并不喜欢喝不加牛奶的茶;和肉丝,鸡蛋,炒在饭一块儿。中国人倒不多,一来是吃不着真正中国饭。二来是不大受女跑堂儿的欢迎。在中国饭馆里作事,当然没有好姑娘。好姑娘那肯和中国人打交待。人人知道跟中国人在一块儿,转眼的工夫就有丧掉生命的危险。美而品行上有可怀疑的姑娘们就不在乎了,和傻印度飞飞眼,晚上就有两三镑钱入手的希望。和日本人套套交情,至不济也得一包橘汁皮糖。中国人呢,不敢惹,更不屑于招待;人们都看不起中国人吗,妓女也不是例外。妓女也有她们的自由与骄傲,谁肯招呼人所不齿的中国人呢!
范掌柜的颇有人缘儿,小眼睛眯缝着,好象自生下来就没睡醒过一回;可是脸上老是笑。美术家很爱他,因为他求他们在墙上随意的画:小脚儿娘们,瘦老头儿抽鸦片,乡下老儿,带着小辫儿,给菩萨磕头,五光十色的画了一墙。美术家所知道的中国事儿正和普通人一样,不过他们能够把知道的事画出来。社会党的人们很爱他,因为范掌柜的爱说:“Me nolikescapitalis-ma!”胖老太太们很爱他,因为他常把me当I,有时候高兴,也把I当me,胖老太太们觉着这个非常有可笑的价值。设若普通英国人讨厌中国人,有钱的英国男女是拿中国人当玩艺儿看。中国人吃饭用筷子,不用刀叉;中国人先吃饭,后喝汤;中国人喝茶不搁牛奶,白糖;中国人吃米,不加山药蛋;这些事在普通人——如温都母女——看,都是根本不对而可恶的;在有钱的胖老太太们看,这些事是无理取闹的可笑,非常的可笑而有趣味。
范掌柜的和马老先生已经成了顶好的朋友,真象亲哥儿们似的。马老先生虽然根本看不起买卖人,可是范掌柜的应酬周到,小眼睛老眯缝着笑,并且时常给马老先生作点特别的菜,马老先生真有点不好意思不和老范套套交情了。再说,他是个买卖人,不错,可是买卖人里也有好人不是!
马老先生到饭馆来吃饭,向来是不理学生的,因为学生们看着太俗气,谈不到一块儿。
况且,这群学生将来回国都是要作官的,马老先生想到自己的官运不通,不但不愿意理他们,有时候还隔着大眼镜瞪他们一眼。
马老先生和社会党的人们弄得倒挺热活。他虽然不念报纸,不知道人家天天骂中国人,可是他确知道英国人对他的劲儿,决不是自己朋友的来派。连那群爱听中国事的胖老太太们,全不短敲着撩着的损老马几句。老马有时候高兴,也颇听得出来她们的口气。只有这群社会党的人,只有他们,永远向着中国人说话,骂他自己政府的侵略政策。马老先生虽不知道什么是国家,到底自己颇骄傲是个中国人。只有社会党的人们说中国人好,于是老马不自主的笑着请他们吃饭。吃完饭,社会党的人们管他叫真正社会主义家,因为他肯牺牲自己的钱请他们吃饭。
老马要是告诉普通英国人:“中国人喝茶不搁牛奶。”“什么?不搁牛奶!怎么喝?!
可怕!“人们至少这样回答,他撅着小胡子不发声了。
他要是告诉社会党的人们,中国茶不要加牛奶,他们立刻说:
“是不是,还是中国人懂得怎么喝茶不是?中国人替世界发明了喝茶,人家也真懂得怎么喝法!没中国人咱们不会想起喝茶,不会穿绸子,不会印书,中国的文明!中国的文明!
唉,没有法子形容!“
听了这几句,马老先生的心里都笑痒痒了!毫无疑意的信中国人是天下最文明的人!——再请他们吃饭!
马威到状元楼的时候,马老先生已经吃完一顿水饺子回家了,因为温都太太下了命令,叫他早回去。
状元楼的厨房是在楼底下,茶饭和菜都用和汲水的辘轳差不多的一种机器拉上来。这种机器是范掌柜的发明,简单适用而且颇有声韵,*昱9究诼迹?昱9究诼迹乓还刹?可分析的菜味一齐上来了。
食堂是分为内外两部:外部长而狭,墙上画着中国文明史的插画:老头儿吸鸦片,小姑娘裹小脚……还写着些:“清明时候雨纷纷”之类的诗句。内部是宽而扁,墙上挂着几张美人香烟的广告。中国人总喜欢到内部去,因为看着有点雅座的意味。外国人喜欢在外部坐,一来可以看墙上的画儿,二来可以看辘轳的升降。
外部已经坐满了人,马威到了内部去,找了张靠墙角的空桌坐下。屋里有两位中国学生,他全不认识。他向他们有意无意的微微一点头,他们并没理他。
“等人?”一个小女跑堂的歪看头,大咧咧的问。马威点了点头。
那两位中国学生正谈怎么请求使馆抗议骂中国人的电影。马威听出来,一个姓茅,一个姓曹,马威看出来,那个姓茅的戴着眼镜,可是几乎没有眉毛;那个姓曹的没戴着眼镜,可是眼神决不充足。马威猜出来,那个姓茅的主张强迫公使馆提出严格抗议:如使馆不办,就把自公使至书记全拉出来臭打一顿。那个姓曹的说,国家衰弱,抗议是没用的;国家强了,不必抗议,人们就根本不敢骂你。两个人越说越拧葱,越说声音越高。姓茅的恨不得就马上打老曹一顿,而姓曹的决没带出愿意挨打的神气,于是老茅也就没敢动手。两个人不说了,低着头吃饭,吃得很带杀气。
伊姑娘进来了。
“对不起,马威,我晚了!”她和马威握了握手。“不晚,不晚!”马威说着把菜单递给她,她拉了拉衣襟,很自然的坐下。
曹和茅同时看了她一眼。说了几句中国话,跟着开始说英文。
她点了一碟炸春卷,马威又配上了两三样菜。
“马威,你这两天好点啦吧?”伊姑娘微微一笑。“精神好多了!”马威笑着回答。
姓茅的恶意的看了马威一眼,马威心中有点不舒坦,可是依旧和凯萨林说话。
“马威,你看见华盛顿没有?”伊姑娘看着菜单,低声儿问。
“没有,这几天晚上他没找玛力来。”马威说。“啊!”伊姑娘似乎心中安慰了一些,看了马威一眼,刚一和他对眼光儿,她又看到别处去了。
春卷儿先来了,马威给她夹了一个。她用叉子把春卷断成两段,非常小心的咬了一口。
下巴底下的筋肉轻轻的动着,把春卷慢慢咽下去,吃得那么香甜,安闲,美满;她的举动和玛力一点也不一样。
马威刚把春卷夹开,要往嘴里送,那边的老茅用英文说:“外国的妓女是专为陪着人们睡觉的,有钱找她们去睡觉,茶馆酒肆里不是会妓女的地方!我告诉你,老曹,我不反对嫖,我嫖的回数多了;我最不喜欢看年轻轻的小孩子带着妓女满世界串!请妓女吃中国饭!
哼!“
伊姑娘的脸红得和红墨水瓶一样了,仍然很安稳的,把叉子放下要站起来。
“别!”马威的脸完全白了,嘴唇颤着,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老茅,”那个眼神不十分充足的人说:“你怎么了!外国妇女不都是妓女!”他是用中国话说的。
姓茅的依旧用英国话说:“我所知道的女人,全是妓女,可是我不爱看人家把妓女带到公众的地方来出锋头!”他又看了马威一眼:“出那家子锋头!你花得起钱请她吃饭,透着你有钱!咱讲究花钱和她们睡一夜!”
伊姑娘站起来了,马威也站起来,拦着她:“别!你看我治治他!”
凯萨林没言语,还在那里站着,浑身颤动着。
马威走过去,问那位老茅:“你说谁呢?”他的眼睛瞪着,射出两条纯白的火光。“我没说谁,饭馆里难道不许说话吗?”茅先生不敢叫横,又不愿意表示软弱,这样的说。
“不管你说谁,我请你道歉,不然,你看这个!”马威把拳头在桌上一放。
老茅象小蚂蚱似的往里一跳,跳到墙角,一劲儿摇头。马威往前挪了两步,瞪着茅先生。茅先生的“有若无”的眉毛鬼鬼啾啾的往一块拧,还是直摇头。
“好说,好说,不必生气。”姓曹的打算拦住马威。马威用手一推,老曹又坐下了。马威钉着茅先生的脸问:“你道歉不?”
茅先生还是摇头,而且摇得颇有规律。
马威冷笑了一声,看准茅先生的脸,左右开花,奉送了两个嘴巴。正在眼镜之下,嘴唇之上,茅先生觉得疼得有点入骨;可是心里觉着非常痛快,也不摇头了。
女跑堂的跑进来两个,都唧咕唧咕的笑,脸上可都转了颜色。外部的饭座儿也凑过来看,谁也莫明其妙怎回事。范掌柜的眯缝着眼儿过来把马威拉住。
伊姑娘看了马威一眼,低着头就往外走,马威也没拦她。
她刚走到内外部分界的小门,看热闹的有一位说了话:“凯!你!你在这儿干吗呢?”
“保罗!咱们一块家去吧!”凯萨林低着头说,没看她的兄弟。
“你等等,等我弄清楚了再走!”保罗说着,从人群里挤进去,把范掌柜的一拉,范掌柜笑嘻嘻的就倒在地上啦,很聪明的把头磕在桌腿上,磕成一个青蓝色的鹅峰。“马威,你是怎回事?”保罗把手插在衣袋里问:“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是个人似的,和我们的姑娘一块混!要贪便宜的时候,想着点英国男人的拳头!”
马威没言语,煞白的脸慢慢红起来。
“你看,老曹,往外带妓女有什么好处?”茅先生用英国话说。
马威一咬牙,猛的向茅先生一扑;保罗兜着马威的下巴就是一拳;马威退,退,退,退了好几步,扶住一张桌子,没有倒下;茅先生小蚂蚱似的由人群跳出去了。范掌柜的要过来劝,又迟疑,笑嘻嘻的用手摸着头上的鹅峰,没敢往前去。“再来!”保罗冷笑着说。
马威摸着脖子,看了保罗一眼。
门外的中国人们要进来劝,英国人们把门儿拦住:“看他们打,打完了完事。公平交易,公平的打!”
几个社会党的人,向来是奔走和平,运动非战的;可是到底是英国人,一听见“公平的打”,从心根儿上赞同,都立在那里看他们决一胜负。
马威缓了一口气,把硬领一把扯下来,又扑过保罗去。保罗的脸也白了,他搪住马威的右手,一拳照着马威的左肋打了去,又把马威送回原地。马威并没缓气,一扶桌子,登时一攒劲,在保罗的胸部虚晃了一下,没等保罗还手,他的右拳打在保罗的下巴底下。保罗往后退了几步,一咬牙,又上来了,在他双手还替身体用力平衡的时候,马威稳稳当当又给了他一拳。保罗一手扶着桌子,出溜下去了。他两腿拼命的往起立,可是怎么也立不起来了。马威看着他,他还是没立起来。马威上前把他搀起来,然后把右手伸给他,说:“握手!”
保罗把头一扭,没有接马威的手。马威把他放在一张椅子上,捡起硬领,慢慢往外走,嘴唇直往下滴滴血。
几位社会党的人们,看着马威,没说什么,可是心里有点恨他!平日讲和平容易,一旦看见外人把本国人给打了,心里不知不觉的就变了卦!
茅先生和曹先生早已走了,马威站在饭馆外面,找伊姑娘,也不见了。他安上硬领,擦了擦嘴上的血,冷笑了一阵。
“妈!妈!”玛力含着泪说,两个眼珠好象带着朝露的蓝葡萄珠儿:“好几天没看见他了,给他写信,也没回信。我得找他去,我得问问他!妈,我现在恨他!”她倒在母亲的怀里,呜呜的哭起来。
“玛力,好玛力,别哭!”温都太太拍着玛力的脑门儿说,眼中也含着泪:“华盛顿一定是忙,没工夫看你来。爱情和事业是有时候不能兼顾的。信任他,别错想了他,他一定是忙!玛力,你是在礼拜六出去惯了,今天没人和你出去,所以特别的不高兴。你等着,晚上他一定来,他要是不来,我陪你看电影去。玛力?”
玛力抬起头来,抱着母亲的脖子亲了亲。温都太太替女儿往后拢了拢头发。玛力一边抽达,一边用小手绢擦眼睛。“妈妈,你看他是忙?你真这么想吗?连写个明信片的工夫都没有;我不信!我看他是又交了新朋友了,把我忘了!男人都是这样,我恨他!”
“玛力,别这么说!爱情是多少有些波折的。忍耐,信任,他到末末了还是你的人!你父亲当年,”温都太太没往下说,微微摇了摇头。
“妈,你老说忍耐,信任!凭什么女的总得忍耐,信任,而男人可以随便呢!”玛力看着母亲的脸说。
“你已经和他定了婚,是不是?”温都太太问,简单而厉害。
“定婚的条件是要双方守着的,他要是有意破坏,我为什么该一个人受苦呢!再说,我没要和他定婚,是他哀告我的,现在——”玛力还坐在她母亲的怀里,脚尖儿搓搓着地毯。
“玛力,别这么说!”温都太太慢慢的说:“人类是逃不出天然律的,男的找女的,女的不能离开男的。婚姻是爱的结束,也是爱的尝试,也是爱的起头!玛力,听妈妈的话,忍耐,信任,他不会抛弃了你,况且,我想这几天他一定是忙。”玛力站起来,在镜子前面照了照,然后在屋里来回的走。
“妈妈,我自己活着满舒服,欢喜,可以不要男人!”“你?”温都太太把这个字说得很尖酸。
“要男人的时候,找男人去好了,咱们逃不出天然律的管辖!”玛力说得有点嘲弄的意思,心里并不信这个。
“玛力!”温都太太看着女儿,把小红鼻子支起多高。
玛力不言语了,依旧的来回走。心中痛快了一点,她一点也不信她所说的话,可是这么说着颇足以出出心中的恶气!
在爱家庭的天性完全消灭以前,结婚是必不可少的。不管结婚的手续,形式,是怎样,结婚是一定的。人类的天性是自私的,而最快活的自私便是组织起个小家庭来。这一点天性不容易消灭,不管人们怎么提倡废除婚姻。玛力一点也不信她所说的,只是为出出气。
温都太太也没把玛力的话往心里听,她所盘算的是:怎么叫玛力喜欢了。她知道青年男女,特别是现代的青年男女,是闲不住的。总得给他们点事作,不拘是跳舞,跑车,看电影,……反正别叫他们闲着。想了半天,还是看电影最便宜;可是下半天还不能去,因为跟老马先生定好一块上街。想到这里,温都太太的思想又转了一个弯:她自己的婚事怎么告诉玛力呢!玛力是多么骄傲,能告诉她咱要嫁个老Chink!由这里又想到:到底这个婚事值得一干不值呢?为保存社会的地位,还是不嫁他好。可是,为自己的快乐呢?……真的照玛力的话办?要男人的时候就去找他?结果许更坏!社会,风俗,男女间的关系是不会真自由的!况且,男女间有没有真自由存在的地方?——不能解决的问题!她擦了擦小鼻子,看了玛力一眼,玛力还来回的走,把脸全走红了。“温都太太!”老马先生低声在门外叫。
“进来!”温都太太很飘洒的说。
老马先生叼着烟袋扭进来。新买的硬领,比脖子大着一号半,看着好象个白罗圈,在脖子的四围转。领带也是新的,可是系得绝不直溜。
“过来!”温都太太笑着说。
她给他整了整领带。玛力斜眼看他们一眼。
“咱们不是说上街买东西去吗?”马老先生问。“玛力有点——不舒服,把她一个人搁下,我不放心。”温都太太说,然后向玛力:“玛力,你跟我们一块儿去,好不好?”“我不去,我在家等着华盛顿,万一他今天来呢!”玛力把恶气出了,还是希望华盛顿来。
“也好。”温都太太说着出去换衣裳。
马威回来了。他的脸还是煞白,嘴唇还滴滴血,因为保罗把他的牙打活动了一个。硬领儿歪七扭八的,领带上好些个血点。头发刺刺着。呼吸还是很粗。
“马威!”马老先生的脖子在硬领里转了个大圈。“呕!马威!”玛力的眼皮红着,嘴唇直颤。
马威很骄傲的向他们一笑,一下子坐在椅子上,用袖子擦了擦嘴。
“马威!”马老先生走过来,对着马威的脸问:“怎么了?”“打架来着!”马威说,眼睛看着地毯。
“跟谁?跟谁?”马老先生的脸白了,小胡子也立起来。“保罗!我把他打啦!”马威笑了笑,看了看自己的手。“保罗——”
“保罗——”
马老先生和玛力一齐说,谁也不好意思再抢了,待了一会儿,马老先生说:
“马威,咱们可不应当得罪人哪!”
马老先生是最怕打架,连喝醉了的时候,都想不起用酒杯往人家头上摔。马太太活着的时候,小夫妻倒有时候闹起来,可是和夫人开仗是另一回事,况且夫人多半打不过老爷!马威小时候,马老先生一天到晚嘱咐他,别和大家打架,遇到街上有打架的,躲远着点!得,现在居然在伦敦打洋鬼子,而且打的是保罗,伊牧师的儿子!马老先生呆呆的看着儿子,差点昏过去。
“呕!马威!”温都太太进来,喊得颇象吓慌了的小鸟。“他把保罗打了,怎么好,怎么好?”马老先生和温都太太叨唠。
“呕,你个小淘气鬼!”温都太太过去看着马威。然后向马老先生说:“小孩子们打架是常有的事。”然后又对玛力说:“玛力,你去找点清水给他洗洗嘴!”然后又对马老先生说:“咱们走哇!”
马老先生摇了摇头。
温都太太没说什么,扯着马老先生的胳臂就往外走,他一溜歪斜的跟着她出去。
玛力拿来一罐凉水,一点漱嘴的药,一些药棉花。先叫马威漱了漱口,然后她用棉花轻轻擦他的嘴唇。她的长眼遮毛在他的眼前一动一动的,她的蓝眼珠儿满含着慈善和同情,给他擦几下,仰着脖子看一看,然后又擦。她的头发挨着他的脸蛋,好象几根通过电的金丝,叫马威的脸完全热透了,完全红了。他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可是他觉到由她胸脯儿出来的热气,温和,香暖,叫他的全身全颤动起来。“马威,你们怎么打起来的?”玛力问。
“我和伊姑娘一块儿吃饭,他进来就给我一拳!”马威微笑着说。
“呕!”玛力看着他,心里有点恨他,因为他居然敢和保罗打架;又有点佩服他,因为他不但敢打,而且打胜了。英雄崇拜是西洋人的一种特色,打胜了的总是好的,玛力不由的看着马威有点可爱。他的领子歪着,领带上的血点,头发乱蓬蓬的,都非常有劲的往外吸她心中的爱力,非常的与平日不同,非常的英美,特别的显出男性:力量,胆子,粗卤,血肉,样样足以使女性对男性的信仰加高一些,使女性向男性的趋就更热烈一点。她还给他擦嘴,可是她的心已经被这点崇拜英雄的思想包围住,越擦越慢,东一下,西一下,有时候擦在他的腮上,有时候擦在他的耳唇上。他的黄脸在她的蓝眼珠里带上了一层金色,他的头上射出一圈白光;他已经不是黄脸讨厌的马威,他是一个男性的代表,他是一团热血,一个英雄,武士。
她的右手在他脸上慢慢的擦,左手轻轻的放在他的膝上。他慢慢的,颤着,把他的手搁在她的手上。他的眼光直着射到她的红润的唇上。
“玛力,玛力,你知道,”马威很困难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你知道,我爱你?”
玛力忽然把手抽出去,站起来,说:“你我?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我是个中国人?爱情是没有国界的,中国人就那么不值钱,连爱情都被剥夺了吗!”马威慢慢的站起来,对着她的脸说:“我知道,你们看不起中国人;你们想中国人的时候永远和暗杀,毒药,强奸联在一块儿。但是咱们在一块儿快一年啦,你难道看不出我来,我是不是和你们所想的一样?我知道你们关于中国人的知识是由造谣言的报纸,和下贱的小说里得来的,你难道就真信那些话吗?我知道你已经和华盛顿定婚,我只求你作我的好朋友,我只要你知道我爱你。爱情不必一定由身体的接触才能表现的,假如你能领略我的爱心,拿我当个好朋友,我一生能永远快乐!我羡慕华盛顿,可是因为我爱你,我不敢对他起一点嫉妒心!我——”马威好象不能再说,甚至于不能再站着,他的心要跳出来,他的腿已经受不住身上的压力,他咕咚一下子坐下了。玛力用小木梳轻轻的刮头,半天没言语。忽然一笑,说:“马威,你这几天也没看见华盛顿?”
“没有,伊姑娘也这么问我来着,我没看见他。”“凯萨林?她问他干甚么?她也认识华盛顿?”玛力的眼睛睁得很圆,脸上红了一点,把小木梳撂在衣袋里,搓搓着手。
“我不知道!”马威皱着眉说:“对不起!我无心中提起凯萨林来!我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好在一个人不能只有一个朋友,是不是?”他微微一笑,故意的冷笑她。
玛力忽然瞪了他一眼,一声没出,跑出去了。
温都太太挺着小脖子在前边走,马老先生缩着脖子在后面跟着;走大街,穿小巷,她越走越快,他越走越慢;越人多她越精神,她越精神他越跟不上。要跟个英国人定了婚,在大街上至少可以并着肩,拉着手走;拉着个老中国人在街上扭,不能做的事;她心中有点后悔。要是跟中国妇人一块儿走,至少他可以把她落下几丈多远,现在,居然叫个妇人给拉下多远;他心中也有点后悔。她站住等着他,他躬起腰来往前扯大步;她笑了,他也笑了,又全不后悔了。两个进了猴儿笨大街的一家首饰店。马老先生要看戒指,伙计给他拿来一盒子小姑娘戴着玩的小铜圈,全是四个便士一只。马老先生要看贵一点的,伙计看了他一眼,又拿出一盒镀银的来,?鱿攘盍街弧@下硐壬挂蟮模?伙计笑得很不自然的说:
“再贵的可就过一镑钱了!”
温都太太拉了他一把,脸上通红,说:“咱们上有贵重东西的地方去买吧!”
马老先生点了点头。
“对不起!太太!”伙计连忙道歉:“我错了,我以为这位先生是中国人呢,没想到他是日本人,我们很有些个日本照顾主儿,真对不起!我去拿好的来!”
“这位先生是中国人!”温都太太把“是”字说得分外的有力。
伙计看了马老先生一眼,进去又拿来一盒子戒指,都是金的。把盒子往马老先生眼前一送,说:“这都是十镑钱以上的,请看吧!”然后恶意的一笑。
马老先生也叫上劲儿啦,把盒子往后一推,问:“有二十镑钱以上的没有?”
伙计的颜色变了一点,有心要进去打电话,把巡警叫来;因为身上有二十镑钱的中国人,一定是强盗;普通中国人就没有带一镑钱的资格,更没有买戒指的胆量;据他想。他正在迟疑不定,温都太太又拉了马老先生一把。两个一齐走出来。伙计把戒指收起去,赶快的把马老先生的模样,身量,衣裳,全记下来,预备发生了抢案,他好报告巡警。温都太太都气糊涂了,出了店门,拉着马老先生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不买啦!不买啦!”
“别生气!别生气!”马老先生安慰着她说:“小铺子,没有贵东西,咱们到别处去买。”
“不买啦!回家!我受不了这个!”她说着往马路上就跑,抓住一辆飞跑的公众汽车,小燕儿似的飞上去。马老先生在汽车后面干跺了几脚,眼看着叫汽车跑了。自己叨唠着:“外国娘们,性傲,性傲!”
马老先生有点伤心:妇人性傲,儿子不老实,官运不通,汽车乱跑,……“叫咱老头子有什么法子!无法!无法!只好忍着吧!”他低着头自己叨唠“先不用回家,给他们个满不在乎;咱越将就,他们越仰头犯脾气!先不用回家,对!”他叫了辆汽车到伊牧师家去。
“我知道你干什么来了,马先生!”伊牧师和马老先生握了握手,说:“不用道歉,小孩子们打架,常有的事!”
老马本来编了一车的好话儿,预备透底的赔不是,听见伊牧师这样说,心里倒有点不得劲儿了,惨惨的笑了一笑。
伊牧师脸上瘦了一点,因为昼夜的念中国书,把字典已掀破两本,还是念不明白。他的小黄眼珠颇带着些失望的神气。
“伊牧师,我真没法子办!”马老先生进了客厅,说:“你看,我只有马威这么一个,深了不是,浅了不是!他和保罗会——”
“坐下!马先生!”伊牧师说:“不用再提这回事,小孩子们打完,完事!保罗念书的时候常和人家打架,我也没办法,更不愿意管!我说,你到教会去了没有?”
马老先生的脸红了,一时回答不出;待了半天,说:“下礼拜去!下礼拜去!”
伊牧师也没再下问,心里有点不愿意。他往上推了推眼镜问:“我说,马先生!你还得帮我的忙呀!我的中文还是不成,你要是不帮助我,简直的——”
“我极愿意帮你的忙!”马老先生极痛快的说。他心里想:马威打了保罗,咱要是能帮助伊牧师,不是正好两不找,谁也不欠谁的吗!
“马先生,”伊牧师好象猜透了马先生的心思:“你帮助我,和保罗们打架,可是两回事。他们打架是他们的事,咱们管不着。你要是愿意帮我,我也得给你干点什么。光阴是值钱的东西,谁也别白耽误了谁的工夫,是不是?”“是。”马老先生点了点头,其实他心里说:“洋鬼子真他妈的死心眼儿,他非把你问得棱儿是棱儿,角儿是角儿不可!”伊牧师眨巴着眼睛笑了:“马先生,你几时有工夫?我帮你作什么?咱们今天决定好,就赶快的做起来!”“我那天都不忙!”马先生恨这个“忙”字。
伊牧师刚要说话,伊太太顶着一脑袋乱棉花进来了。她鼻子两旁的小沟儿显着特别的深,眼皮肿得特别的高,看着傻而厉害。
“马先生,马威是怎么回事?!”她干辣辣的问。“我来,……”
她没等马先生说完,梗着脖子,又问:“马威是怎么啦?!我告诉你,马先生,你们中国的小孩子要反呀!敢打我们!二十年前,你们见了外国人就打哆嗦,现在你们敢动手打架!打死一个试试!这里不是中国,可以无法无天的乱杀乱打,英国有法律!”
马老先生一声儿没出,咽了几口唾沫。
伊牧师看着老马怪可怜的,看着伊太太怪可怕的,要张嘴,又闭上了。
马威并没把保罗打伤,保罗的脖筋扭了一下,所以马威得着机会把他打倒。伊太太虽然爱儿子,可是她决不会因为儿子受一点浮伤就这么生气,她动了怒,完全是因为马威——一个小中国孩子——敢和保罗打架。一个英国人睁开眼,他,或是她,看世界都在脚下:香港,印度,埃及,非洲,……都是他,或是她的属地。他不但自己要骄傲,他也要别的民族承?纤亲约喝泛跏潜扔⒐说拖露嗌俣嗌俦丁R撂荒苁苷庵殖苋瑁?马威敢打保罗!虽然保罗并没受什么伤!谁也不能受这个,除了伊牧师,她有点恨她的丈夫!“妈!”凯萨林开开一点门缝叫:“妈!”
“干什么?”伊太太转过身去问,好象座过山炮转动炮口似的。
“温都姑娘要跟你说几句话。”
“叫她进来!”伊太太又放了一炮。
凯萨林开开门,玛力进来了。伊太太赶过两步去,笑着说,“玛力你好?”好象把马先生和伊牧师全忘了。伊牧师也赶过来,也笑着问:“玛力你好?”
玛力没回答他们。她手里拿着帽子,揉搓着帽花儿。脑门上挺红,脸和嘴唇都是白的。
眼睛睁得很大,眼角挂着滴未落尽的泪。脖子往前探着一点,两脚松松歇歇的在地上抓着,好象站不住的样儿。
“你坐下,玛力!”伊太太还是笑着说。
伊牧师搬过一把椅子来,玛力歪歪拧拧的坐下了,也没顾得拉一拉裙子;胖胖的腿多半截在外边露着,伊太太撇了撇嘴。
凯萨林的脸也是白的,很安静,可是眼神有点慌,看看她妈,看看玛力。看见马老先生也没过去招呼。“怎么了,玛力?”伊太太过去把手放在玛力的肩上,显着十分的和善;回头瞪了老马一眼,又显着十分的厉害。
“问你的女儿,她知道!”玛力颤着指了凯萨林一下。
伊太太转过身来看着她女儿,没说话,用眼睛问了她一下。
“玛力说我抢了她的华盛顿!”伊姑娘慢慢的说。
“谁是华盛顿?”伊太太的脑袋在空气中画了个圈。“骑摩托自行车的那小子,早晚出险!”马老先生低声告诉伊牧师。
“我的未婚夫!”玛力说,说完用两个门牙咬住下嘴唇。
“你干吗抢他?怎么抢的?”伊太太问凯萨林。“我干吗抢他!”凯萨林安稳而强硬的回答。
“你没抢他,他怎么不找我去了?!你刚才自己告诉我的:你常和他一块去玩,是你说的不是?”玛力问。“是我说的!我不知道他是你的情人,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朋友们一块出去游玩是常有的事。”伊姑娘笑了一笑。
伊太太看两个姑娘辩论,心中有点发酸。她向来是裁判一切的,那能光听着她们瞎说。
她梗起脖子来,说:“凯!你真认识这个华盛顿吗?”
“我认识他,妈!”
伊太太皱上了眉。
“伊太太,你得帮助我,救我!”玛力站起来向伊太太说:“我的快乐,生命,都在这儿呢!叫凯萨林放了他,他是我的人,他是我的!”
伊太太冷笑了一声:
“玛力!小心点说话!我的女儿不是满街抢男人的!玛力,你错想了!设若凯真象你所想的那么坏,我能管教她,我是她母亲,我‘能’管她!”她喘了一口气,向凯萨林说:“凯,去弄碗咖啡来!玛力,你喝碗咖啡?”
玛力没言语。
“玛力,咱们回家吧!”马老先生看大家全不出声,乘机会说了一句。
玛力点了点头。
马老先生和伊牧师握了手,没敢看伊太太,一直走过来,拉住玛力的手,她的手冰凉。
玛力和凯萨林对了对眼光,凯萨林还是很安稳,向马老先生一笑,跟着和玛力说:“再见,玛力。咱们是好朋友,是不是?别错想了我!再见!”
玛力摇摇头,一举手,把帽子扣上。
“玛力,你等等,我去叫辆汽车!”马老先生说。AK
吃早饭的时候,大家全撅着嘴。马老先生看着儿子不对,马威看着父亲不顺眼,可是谁也不敢说谁;只好脸对脸儿撅着嘴。温都太太看着女儿怪可怜的,可是自己更可怜;玛力看着母亲怪可笑的,可是要笑也笑不出来;只好脸对脸儿撅着嘴。苦了拿破仑,谁也不理它;试着舐玛力的胖腿,她把腿扯回去了;试着闻闻马老先生的大皮鞋,他把脚挪开了;没人理!拿破仑一扫兴,跑到后花园对着几株干玫瑰撅上嘴!它心里说:不知道这群可笑的人们为什么全撅上嘴!想不透!人和狗一样,撅上嘴的时候更可笑!
吃完早饭,马老先生慢慢的上了楼,把烟袋插在嘴里,也没心去点着。玛力给了母亲一个冰凉的吻,扣上帽子去上工。马威穿上大氅,要上铺子去。
“马威,”温都太太把马威叫住:“这儿来!”
马威随着她下了楼,到厨房去。温都太太眼睛里含着两颗干巴巴的泪珠,低声儿说:“马威,你们得搬家!”
“为什么?温都太太!”马威勉强笑着问。
温都太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马威,我不能告诉你!没原因,你们预备找房得了!对不起,对不起的很!”“我们有什么错过?”马威问。
“没有,一点没有!就是因为你们没有错过,我叫你们搬家!”温都太太似是而非的一笑。
“父亲——”
“不用再问,你父亲,你父亲,他,一点错处没有!你也是好孩子!我爱你们——可是咱们不能再住下,住下;好吧,马威,你去告诉你父亲,我不能和他去说!”
她的两颗干巴巴的泪珠,顺着鼻子两旁滚下去,滴得很快。
“好吧,温都太太,我去告诉他。”马威说着就往外走。她点了点头,用小手绢轻轻的揉着眼睛。
“父亲,温都太太叫咱们搬家!”马威冷不防的进来说,故意的试一试他父亲态度。
“啊!”马老先生看了马威一眼。
“咱们就张罗着找房吧?”马威问。
“你等等!你等等!听我的信!”马老先生拔出嘴中的烟装,指着马威说。
“好啦,父亲,我上铺子啦,晚上见!”马威说完,轻快的跑下去。
马老先生想了半点多钟,什么主意也没想出来。下楼跟她去当面说,不敢。一声儿不出就搬家,不好意思。找伊牧师来跟她说,又恐怕他不管这些闲事;外国鬼子全不喜欢管别人的事。
“要不怎么说,自由结婚没好处呢!”他自己念道:“这要是中间有个媒人,岂不是很容易办吗:叫大媒来回跑两趟说说弄弄,行了!你看,现在够多难办,找谁也不好;咱自己是没法去说!”
老马先生又想了半点多钟,还是没主意;试着想温都太太的心意:
“她为什么忽然打了退堂鼓呢?想不透!一点也想不透!嫌我穷?咱有铺子呀!嫌咱老,她也不年青呀!嫌咱是中国人?中国人是顶文明的人啦,*Y!嫌咱丑?有眼睛的都可以看出来,咱是多么文雅!没脏没玷儿,地道好人!不要我,新新!”他的小胡子立起来,颇有生气的趋势:“咱犯得上要她不呢?这倒是个问题!小洋娘们,小尖鼻子,精明鬼道,吹!谁屑于跟她捣乱呢!吹!搬家,搬就搬!太爷不在乎!”老马先生生气的趋势越来越猛,嘴唇带着小胡子一齐的颤。忽然站起来,叼着烟袋就往楼下走。
“喝一回去!”他心里说:“给他个一醉方休!谁也管不了!太爷!”他轻轻拍了胸膛一下,然后大拇指在空中一挑。
温都太太听见他下来,故意的上来看他一眼。马老先生斜着眼飘了她一下,扣上帽子,穿上大氅,开门出去了。出了门,回头向门环说:“太爷。”
温都太太一个人在厨房里哭起来了。
…………
马威在小柜房儿坐着,看着春季减价的报单子,明信片,目录,全在桌儿上堆着,没心去动。
事情看着是简单,当你一细想的时候,就不那么简单了。马威心中那点事,可以用手指头数过来的;只是数完了,他还是照样的糊涂,没法办!搬家,跟父亲痛痛快快的说一回,或者甚至闹一回;闹完了,重打鼓,另开张,干!这很容易,想着很容易;办办看?完了!
到底应搬家不?到底应和父亲闹一回不?最后,到底应把她完全忘掉?说着容易!大人物和小人物有同样的难处,同样的困苦;大人物之所以为大人物,只是在他那点决断。马威有思想,有主见,只是没有决断。
他坐在那里,只是坐着。思想和伦敦的苦雾一样黑暗,灵魂象在个小盒子里扣着,一点亮儿看不见,渐渐要沈闷死了。心中的那点爱,随着玛力一股,随着父亲一股,随着李子荣一股,零落的分散尽了;只剩下个肉身子坐在那里。活的地狱!
他盼着来个照顾主儿,没有,半天连一个人也没来。盼着父亲来,没有,父亲是向不早来的。
李子荣来了。
他好象带着一团日光,把马威的混身全照亮了。“老马!怎么还不往外送信呀?”李子荣指着桌上的明信片说。
“老李,别忙,今天准都送出去。”马威看着李子荣,大眼睛里发出点真笑:“你这几天干什么玩呢?”“我?穷忙一锅粥!”他说着把帽子摘下来,用袖子擦擦帽沿,很慎重的放在桌儿上:“告诉你点喜事!老马!”“谁的喜事?”马威问。
“咱的!”李子荣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脸上稍微红了一点:“咱的,咱定了婚啦!”
“什么?你?我不信!我就没看见你跟女人一块走过!”马威扶着李子荣的肩膀说。
“你不信?我不冤你,真的!母亲给定的!”李子荣的脸都红匀了:“二十一岁,会做饭,作衣裳,长得还不赖!”“你没看见过她?”马威板着脸问。
“看见过!小时候,天天一块儿玩!”李子荣说得很得意,把头发全抓乱了。
“老李,你的思想很新,怎么能这么办呢!你想想将来的乐趣!你想想!你这么能干,这么有学问;她?一个乡下老儿,一个字不认识,只会做饭,作衣裳,老李,你想想!”
“她认识字,认识几个!”李子荣打算替她辩护,不由的说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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