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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马

_3 老舍(当代)
谢谢你的信。我的病又犯了,不能到伦敦去,真是对不起!你们那里有两个中国人住着,真的吗?
你的好朋友,
多瑞。“
玛力把信往桌上一扔,吹了一口气:“得,妈!她不来!‘你们那里有两个中国人住着!’看出来没有?妈!”
“她来,我们去歇夏;她不来,我们也得去歇夏!”温都太太把鸡蛋倒在锅里,油往外一溅,把小白腕子烫了一点:“Damn!”
早饭做好,温都太太把马老先生的放在托盘里,给他送上楼去。马老?壬淖砭⒃?已过去了,脑门上的那块伤也好了;可是醉后的反动,非常的慎重,早晨非到十一点钟不起来,早饭也在床上吃。她端着托盘,刚一出厨房的门,拿破仑恰巧从后院运动回来;它冷不防往上一扑,她腿一软,坐在门儿里边了,托盘从“四平调”改成“倒板”,哗啦!摊鸡子全贴在地毯上,面包正打拿破仑的鼻子。小狗看了看她,闻了闻面包,知道不是事,夹着尾巴,两眼溜球着又上后院去了。
“妈!怎么啦?”玛力把母亲搀起来,扶着她问:“怎么啦?妈!”
温都太太的脸白了一会儿,忽然通红起来。小鼻子尖子出了一层冷汗珠,嘴唇一劲儿颤,比手颤的速度快一些。她呆呆的看着地上的东西,一声没出。
玛力的脸也白了,把母亲搀到一把椅子旁边,叫她坐下;自己忙着捡地上的东西,有地毯接着,碟子碗都没碎,只是牛奶罐儿的把儿掉了一半。
“妈!怎么啦?”
温都太太的脸更红了,一会儿把一生的苦处好象都想起来。嘴唇儿颤着颤着,忽然不颤了;心中的委屈破口而出,颇有点碎嘴子:
“玛力!我活够了!这样的生活我不能受!钱!钱!钱!什么都是钱!你父亲为钱累死了!我为钱去作工,去受苦!现在我为钱去服侍两个中国人!叫亲友看不起!钱!世界上的聪明人不会想点好主意吗?不会想法子把钱赶走吗?生命?没有乐趣!——除非有钱!”
说完了这一套,温都太太痛快了一点,眼泪一串一串的往下落。玛力的眼泪也在眼圈儿里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用小手绢给母亲擦眼泪。
“妈!不愿意服侍他们,可以叫他们走呀!”
“钱!”
“租别人也一样的收房钱呀,妈!”
“还是钱!”
玛力不明白母亲的意思,看母亲脸上已经没眼泪可擦,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温都太太半天没言语。
“玛力,吃你的饭,我去找拿破仑。”温都太太慢慢站起来。
“妈?你到底怎么倒在地上了?”
“拿破仑猛的一扑我,我没看见它。”
玛力把马威叫来吃早饭。他看玛力脸上的神气,没跟她说什么;先把父亲的饭(玛力给从新打点的)端上去,然后一声没言语把自己的饭吃了。
吃过饭,玛力到后院去找母亲。温都太太抱着拿破仑正在玫瑰花池旁边站着。太阳把后院的花儿都照起一层亮光;微风吹来,花朵和叶子的颤动,把四围的空气都弄得分外的清亮。墙角的蒲公英结了好几个“老头儿”,慢慢随着风向空中飞舞。拿破仑一眼溜着他的主母,一眼捎着空中的白胡子“老头儿”,羞答答的不敢出声。
“妈!你好啦吧?”
“好啦,你走你的吧。已经晚了吧?”温都太太的脸不那么红了,可是被太阳晒的有点干巴巴的难过;因为在后院抱着拿破仑又哭了一回,眼泪都是叫日光给晒干了的。拿破仑的眼睛也好象有点湿,看见玛力,轻轻摇了摇尾巴。“拿破仑,你给妈赔不是没有?你个淘气鬼,给妈碰倒了,是你不是?”玛力看着母亲,跟小狗说。
温都太太微微一笑:“玛力,你上工去吧,晚了!”
“再见,妈妈!再见,拿破仑!妈,你得去吃饭呀!”
拿破仑看见主母笑了,试着声儿吧吧叫了两声,作为向玛力说“再见”。
AK
玛力走了以后,温都太太抱着拿破仑回到厨房,从新沏了一壶茶,煮了一个鸡子。喝了一碗茶;吃了一口鸡子,咽不下去,把其余的都给了拿破仑。有心收拾家伙,又懒得站起来;看了看外面:太阳还是响晴的。“到公园转个圈子去吧?”拿破仑听说上公园,两只小耳朵全立起了,顺着嘴角直滴答唾沫。温都太太换了件衣裳,擦了擦皮鞋,戴上帽子;心里一百多个不耐烦,可是被英国人的爱体面,讲排场的天性鼓动着,要上街就不能不打扮起来,不管心里高兴不高兴。况且自己是个妇人,妇人?美的中心!不穿戴起来还成!这群小姑娘们,连玛力都算在里头,不懂的什么叫美:短裙子露着腿,小帽子象个鸡蛋壳!没法说,时代改了,谁也管不了!自己要是还年轻也得穿短裙子,戴小帽子!反正女人穿什么,男人爱什么!男人!就是和男人说说心里的委屈才痛快!老马?呸!一个老中国人!他起来了没有?上去看看他?管他呢,“拿破仑!来!妈妈给你梳梳毛,那里滚得这么脏?”拿破仑伸着舌头叫她给梳毛儿,抬起右腿弹了弹脖子底下,好象那里有个虱子,其实有虱子没有,它自己也说不清。
到了大街,坐了一个铜子的汽车,坐到瑞贞公园。坐在汽车顶上,暖风从耳朵边上嗖嗖的吹过去,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拿破仑扶着汽车的栏杆立着,探着头想咬下道旁杨树的大绿叶儿来,汽车走得快,始终咬不着。
瑞贞公园的花池子满开着花,深红的绣球,浅蓝的倒挂金钟,还有多少叫不上名儿来的小矮花,都象向着阳光发笑。土坡上全是蜀菊,细高的梗子,大圆叶子,单片的,一团肉的,傻白的,鹅黄的花,都象抿着嘴说:“我们是‘天然’的代表!我们是夏天的灵魂!”
两旁的大树轻俏的动着绿叶,在细沙路上印上变化不定的花纹。树下大椅子上坐着的姑娘,都露着胳臂,树影儿也给她们的白胳臂上印上些一块绿,一块黄的花纹。温都太太找了个空椅子坐下,把拿破仑放在地下。她闻着花草的香味,看着从树叶间透过的几条日光,心里觉得舒展了好些。脑子里又象清楚,又象迷糊的,想起许多事儿来。风儿把裙子吹起一点,一缕阳光射在腿上,暖忽忽的全身都象痒痒了一点;赶紧把裙子正了一正,脸上红了一点。二十年了!跟他在这里坐着!远远的听见动物园中的狮子吼了一声,啊!多少日子啦,没到动物园去!玛力小的时候,他抱着她,我在后面跟着,拿着些干粮,一块儿给猴儿吃!那时候,多快乐!那时候的花一定比现在的香!生命?惨酷的变化!越变越坏!服侍两个中国人?梦想不到的事!回去吧!空想有什么用处!活着,人们都得活着!老了?不!看人家有钱的妇女,五十多岁还一朵花儿似的!玛力不会想这些事,啊,玛力要是出嫁,剩下我一个人,更冷落了!冷落!树上的小鸟叫了几声:“冷落!冷落!”回去吧,看看老马去吧!——为什么一心想着他呢?奇怪男女的关系!他是中国人,人家笑话咱!为什么管别人说什么呢?一个小麻雀擦着她的帽沿飞过去;可怜的小鸟,终日为找食儿飞来飞去!
拿破仑呢?不见了!
“拿破仑!”她站起来四下看,没有小狗。
“看见拿破仑没有?”她问一个小孩子,他拿着一个小罐正在树底下捡落下来的小红豆儿。
“拿破仑?法国人?”小孩子张着嘴,用小黄眼珠看着她。“不是,我的小狗。”她笑了笑。
小孩子摇了摇头,又蹲下了:“这里一个大的!”温都太太慌慌张张的往公园里边走,花丛里,树后边,都看了看,没有小狗!她可真急了,把别的事都忘了,一心想找着拿破仑。
她走过公园的第二道门,两眼张望着小河的两岸,还是没有拿破仑的影儿。河里几个男女摇着两只小船,看见她的帽子,全笑起来了。她顾不得他们是笑她不是,顺着河岸往远处瞧。还是没有!她的眼泪差不多要掉下来了,腿也有点软,一下子坐在草地上了。那群男女还笑呢!笑!没人和你表同情!看他们!身上就穿着那么一点衣裳!拿破仑呢?小桥下两只天鹅领着一群小的,往一棵垂柳底下浮,把小桥的影子用水浪打破了。小桥那边站着一个巡警,心满气足的站在那里好象个铜像。“问问他去。”温都太太想。刚要立起来,背后叫了一声:“温都太太!”
马威!抱着拿破仑!
“呕!马威!你!你在那儿找着它了?”温都太太忙着把狗接过来,亲了几个嘴:“你怎么在这儿玩哪?坐下,歇一会儿咱们一块回去。”她喜欢的把什么都忘了,甚至于忘了马威是个中国人。
“我在那里看小孩们钓鱼,”马威指着北边说:“忽然有个东西碰我的腿,一看,是它!”
“你个坏东西,坏宝贝!叫你妈妈着急!还不给马威道谢!”拿破仑向马威吧吧了两声。
抱着小狗,温都太太再看河上的东西都好看了!“看那些男女,身体多么好!看那群小天鹅,多么有趣!”“马威,你不摇船吗?”
马威摇了摇头。
“摇船是顶好的运动,马威!游泳呢?”
“会一点。”马威微微一笑,坐在她旁边,看着油汪汪的河水,托着那群天鹅浮悠浮悠的动。
“马威,你近来可瘦了一点。”
“可不是,父亲——你明白——”
“我明白!”温都太太点着头说,居然有点对马威,中国人,表同情。
“父亲——*悖甭硗得凰担灰×艘⊥贰!澳忝腔姑欢ü嫔夏抢镄娜ツ模俊?
“没呢。我打算——”马威又停住了,心里说:“我爱你的女儿,你知道吗?”
那个捡红豆的小孩子也来了,看见她抱着小狗,他用手擦着汗说:
“这是你的拿破仑吧?姑娘!”
听小孩子叫她“姑娘”,温都太太笑了。
“喝!姑娘,你怎么跟个中国人一块坐着呀?”
“他?他给我找着了狗!”温都太太还是笑着说。“哼!”小孩子没言语,跑在树底下,找了根矮枝子,要打忽悠悠。忽然看见桥边的巡警,没敢打,拿起小罐跑啦。“小孩子,马威,你别计较他们!”
“不!”马威说。
“我反正不讨厌你们中国人!”温都太太话到嘴边,没说出来:“自要你们好好儿的!
你们笑话中国人,我偏要他们!“温都太太的怪脾气又犯了,眼睛看着河上的白天鹅,心里这样想。
“下礼拜玛力的假期到了,我们就要去休息几天。你们在外边吃饭,成不成!”
“啊!成!玛力跟你一块儿去,温都太太?”马威由地上拔起一把儿草来。
“对啦!你看,我本来打算找个人给你们作饭——”“人家不伺候中国人?”马威一笑。
温都太太点了点头,心中颇惊讶马威会能猜透了这个。在英国人看,除了法国人有时候比英国人聪明一点,别人全是傻子。在英国人看,只有英国人想的对,只有英国人能明白他们自己的思想;英国人的心事要是被人猜透,不但奇怪,简直奇怪的厉害!
“马威,你看我的帽子好看,还是玛力的好看?”温都太太看马威精明,颇要从心理上明白中国人的“美的观念”,假如中国人也有这么一种观念。
“我看都好。”
“这没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的好看!”
“见玛力,说玛力的好看?”
“真的,温都太太,你的帽子确是好看!父亲也这么说。”
“啊!”温都太太把帽子摘下来,用小手巾抽了一抽。“我得走啦!”马威看了看表说:“伊姑娘今天找我来念书!你不走吗?温都太太!”
“好,一块儿走!”温都太太说,说完自己想:“谁爱笑话我,谁笑话,我不在乎!偏跟中国人一块走!”AA
马威近来常拿着本书到瑞贞公园去。找个清静没人的地方一坐,把书打开——不一定念。有时候试着念几行,皱着眉头,咬着大拇指头,翻过来掉过去的念;念得眼睛都有点起金花儿了,不知道念的是什么。把书放在草地上,狠狠的在脑杓上打自己两拳:“你干什么来的?不是为念书吗!”恨自己没用,打也白饶;反正书上的字不往心里去!
不光是念不下书去,吃饭也不香,喝茶也没味,连人们都不大愿招呼。怎么了?——她!只有见了她,心里才好受!这就叫作恋爱吧?马威的颧骨上红了两小块,非常的烫。别叫父亲看出来,别叫——谁也别看出来,连李子荣算在里头!可是,他妈的脸上这两点红,老是烫手热!李子荣一定早看出来了!
天天吃早饭见她一面,吃晚饭再见一面;早饭晚饭间隔着多少点钟?一二三四……没完,没完!有时候在晚饭以前去到门外站一站,等着她回来;还不是一样?她一点头,有时候笑,有时候连笑都不笑,在门外等她没用!上她的铺子去看看?不妥当!对,上街上去绕圈儿,万一遇见她呢!万一在吃午饭的时候遇见她,岂不是可以约她吃饭!明知道她的事情是在铺子里头做的,上街去等有什么用,可是万一……!在街上站一会儿,走一会儿;汽车上,铺子里,都看一眼,万一她在那个汽车上,我!飞上去!啊!自己吓自己一跳,她!细一看,不是!有时候随着个姑娘在人群里挤,踩着了老太太的脚尖也不顾得道歉,一劲儿往前赴!赶过去了,又不是她!这个姑娘的脸没有她的白,帽子衣裳可都一样;可恶!和她穿一样的衣裳!再走,再看……心里始终有点疼,脸上的红点儿烫手热!
下雨?下雨也出去;万一她因为下雨早下工呢!“马威你糊涂!那有下雨早放工的事!
没关系,反正是坐不住,出去!“伞也不拿,恨拿伞,挡着人们的脸!淋得精湿,帽子往下流水,没看见她!
她,真是她!在街那边走呢!他心里跳得快了,腿好象在裤子里直转圈。赶她!但是,跟她说什么呢?请她吃饭?现在已经三点了,那能还没吃午饭!请喝茶,太早!万一她有要紧事呢,耽误了她岂不……万一她不理我呢?……街上的人看我呢?万一她生了气,以后永不理我呢?都快赶上她了,他的勇气没有了。站住了,眼看着叫她跑了!要不是在大街上,真的他得哭一场!怎么这样没胆气,没果断!心里象空了一样,不知道怎样对待自己才好:恨自己?打自己?可怜自己?这些事全不在乎他自己,她!她拿着他的心!消极方法:不会把她撇在脑后?不会不看她?世界上姑娘多着呢,何必单爱她?她,每到礼拜六把嘴唇擦得多么红,多么难看?她是英国人,何必呢,何必爱个外国人呢?将来总得回国,她能跟着我走吗?不能!算了吧,把她扔在九霄云外吧!——她又回来了,不是她,是她的影儿!笑涡一动一动的,嘴唇儿颤着,一个白牙咬着一点下嘴唇,黄头发曲曲着,象一汪儿日光下的春浪。她的白嫩的脖子,直着,弯着,都那么自然好看。说什么也好,想什么也好,只是没有说“玛力”,想“玛力”那么香甜!
假如我能抱她一回?命,不算什么,舍了命作代价!跟她上过一回电影院,在黑灯影里摸过她的手,多么润美!她似乎没介意,或者外国妇女全不介意叫人摸手!她救我的父亲,一定她有点意;不然,为什么许我摸她的手,为什么那样诚恳的救我父亲?慢慢的来,或者有希望!华盛顿那小子!他不但摸她的手,一定!一定也……我恨他!她要是个中国妇人,我一定跟她明说:“我爱你!”可是,对中国妇人就有这样胆气吗?马威!马威!你是个乏人,没出息!不想了!好好念书!父亲不成,我再不成,将来怎办!谁管将来呢,现在叫我心不疼了,死也干!……眼前水流着,鸟儿飞着,花在风里动着;水,鸟,花,或者比她美,然而人是人,人是肉作的,恋爱是由精神上想不透,在肉体上可以享受或忍痛的东西;压制是没用的!
伊姑娘?呕!她今天来念书!念书?*悖》悄畈豢桑?
温都太太抱着小狗,马威后面跟着,一同走回来。走到门口,伊姑娘正在阶下立着。她戴着顶蓝色的草帽,帽沿上钉着一朵浅粉的绢花。蓝短衫儿,衬着件米黄的绸裙,脑袋歪着一点,很安静的看着自己的影儿,在白阶石上斜射着。
“她也好看!”马威心里说。
“啊,伊姑娘!近来可好?进来吧!”温都太太和凯萨林拉了拉手。
“对不起,伊姑娘,你等了半天啦吧?”马威也和她握手。“没有,刚来。”伊姑娘笑了笑。
“伊姑娘,你上楼吧,别叫我耽误你们念书。”温都太太抱着拿破仑,把客厅的门开开,要往里走。
“待一会儿见,温都太太。”伊姑娘把帽子挂在衣架上,拢了拢头发,上了楼。
马老先生正要上街去吃午饭,在楼梯上遇见凯萨林。“伊姑娘,你好?伊牧师好?伊太太好?你兄弟好?”马老先生的问好向来是不折不扣的。
“都好,马先生。你大好了?我舅舅真不对,你——”“没什么,没什么!”马先生嗓子里咯*辶思干孟笫抢帜兀骸拔易约翰缓谩K呛靡猓缍且豢榇崭鋈饶帧_瘢?唏,唏。“
“马先生,你走吧,我和马威念点书。”伊姑娘一闪身让马老先生过去。
“那么,我就不陪了,不陪了!唏,唏,唏,”马老先生慢慢下了两层楼梯,对马威说:“我吃完饭上铺子去。”说的声音很小,恐怕叫凯萨林听见。“上铺子去”不是什么光荣事:“上衙门去”才够派儿。
凯萨林坐在椅子上,掏出一本杂志来。
“马威,你教我半点钟,我教你半点钟。我把这本杂志上的一段翻成中国话,你逐句给我改。你打算念什么?”
马威把窗子开开,一缕阳光正射在她的头发上,那圈金光,把她衬得有点象图画上的圣母。他拉了把椅子坐在她的里首,因为怕挡住射在她头上的那缕阳光。“她的头发真好,比玛力的还好!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玛力总是比她好看。玛力的好看往心里去,凯萨林只是个好看的老姐姐。”马威心里想,听见她问,赶紧敛了敛神,说:“你想我念什么好,伊姐姐?”
“念小说吧,你去买本韦尔斯的《保雷先生》,你念我听,多咱我听明白了,多咱往下念,这样你可以一字字的念真了,念正确了。至于生字呢,你先查出来,然后我告诉你那个意思最恰当。这么着,好不好?你要有好主意,更好。”“就这么办吧,姐姐。我今天没书,先教你,下回你教我。”
“叫我占半点钟的便宜?”凯萨林看着他笑了笑。马威陪着笑了笑。
…………
“妈!妈!你买了新帽子啦?”玛力一进门就看见凯萨林的蓝草帽儿了。
“那儿呢?”温都太太问。
“那儿!”玛力指着衣架,蓝眼珠儿含着无限的羡慕。“那不是我的,伊姑娘的。”
“呕!妈,我也得买这么一顶!她干什么来了?哼,我不爱那朵粉花儿!”玛力指点出帽子的毛病来,为是减少一点心中的羡慕,羡慕和嫉妒往往是随着来的。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温都太太问。
“我忘了说啦,妈!我不放心你,早晨你摔了那么一下子,我还得赶紧回去!你好啦吧,妈?妈,我要那样的帽子!我们的铺子里不卖草帽,她也不是那儿买的?”玛力始终没进屋门,眼睛始终没离开那顶帽子;帽子的蓝色和她的蓝眼珠似乎联成了一条蓝线!
“玛力,你吃了饭没有?”
“就吃了一块杏仁饼,一碗咖啡,为是忙着来看你吗!”玛力往衣架那边挪了一步。
“我好了,你去吧!谢谢你,玛力!”
“妈,凯萨林干什么来了?”
“跟马威学中国话呢。”
“赶明儿我也跟他学学!”玛力瞪了那个蓝帽子一眼。
玛力刚要往外走,伊姑娘和马威从楼上下来了。伊姑娘一面招呼她们母女,一面顺手儿把帽子摘下来,戴上,非常的自然,一点没有显排帽子的样儿,也没有故意造作的态度。
“玛力,你的气色可真好!”凯萨林笑着说。
“伊姑娘,你的帽子多么好看!”玛力的左嘴犄角往上一挑,酸酸的一笑。
“是吗?”
“不用假装不觉乎!”玛力心里说,看了马威一眼。“再见,温都太太!再见,玛力!”凯萨林和她们拉了拉手,和马威一点头。
“妈,晚上见,”玛力也随着出去。
马威在台阶上看着她们的后影:除了她们两个都是女子,剩下没有相同的地方。凯萨林的脖子挺着,帽沿微微的颤。玛力的脖子往前探着一点,小裙子在腿上前后左右的裹。他把手插在裤袋里,皱着眉头上了楼。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可是不饿;其实也不是不饿;——说不上来是怎么一回子事!…………
“妈,牛津大街的加麦公司有那样的草帽。妈,咱们一人买一顶好不好?”玛力在厨房里,抱着拿破仑,跟母亲说。“没富裕钱,玛力!把糖罐递给我。”温都太太的小鼻子叫火烤的通红,说话也有点发燥:“咱们不是还去歇夏哪吗?把钱都买了帽子,就不用去了!那样的帽子至少也得两镑钱一顶!”——把一匙子糖都倒在青菜上了——“瞧!你净搅我,把糖——”
“要旅行去,非有新帽子不可!”玛力的话是出乎至诚,一使劲把拿破仑的腿夹得生疼。小狗没敢出声,心里说:“你的帽子要是买不成,我非死不可呀!还是狗好,没有帽子问题!”
“吃完饭再说,玛力!别那么使劲抱着狗!”
马老先生直到晚饭已经摆好才回来。午饭是在中国饭馆吃的三仙汤面,吃过饭到铺子去,郑重其事的抽了几袋烟。本想把货物从新摆一摆,想起来自己刚好,不可以多累;不做点什么,又似乎不大对;拿出账本子看看吧!上两个月赚了四十镑钱,上月赔了十五镑钱;把账本收起去;谁操这份心呢!有时候赚,有时候赔;买卖吗,那能老赚钱?
吃了晚饭,玛力正要继续和母亲讨论帽子问题。马老先生轻轻向她一点头。
“温都姑娘,给你这个。”他递给她一个小信封。“呕,马先生,两镑钱的支票,干吗?”
“我应许了你一顶帽子,对不对?”
“哈啦!妈——!帽子!”
AB
马老先生病好了以后,显着特别的讨好。吃完早饭便到后院去浇花,拿腻虫,剪青草;嘴里哼唧着有声无字的圣诗,颇有点中古时代修道士的乐天爱神的劲儿。心中也特别安适:蜜蜂儿落在脑门上,全不动手去轰;自要你不螫咱,咱就不得罪你,要的是这个稳劲儿,你瞧!
给玛力两镑钱——不少点呀!——买帽子,得,又了啦个心愿!给她母亲也买一顶不呢?上月赔了十五镑,不是玩儿的,省着点儿吧!可是人情不能不讲啊,病了的时候,叫她没少受累,应该买点东西谢谢她!下月再说,下月那能再赔十五镑呢!马威近来瘦了一点,也不是怎么啦?小孩子,总得多吃,糊吃闷睡好上膘吗,非多吃不可!啊,该上铺子瞧瞧去了,李子荣那小子专会瞎叨唠,叨唠唠,叨唠唠,一天叨唠到晚,今天早去,看他还叨唠什么!喝!已经十点了,快走吧!等等,移两盆花,搬到铺子去,多好!他要是说我晚了,我有的说,我移花儿来着,*Y!那几颗没有希望的菊秧子,居然长起来了,而且长得不错。
对,来两盆菊花吧。古玩铺里摆菊花,有多么雅!——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把李子荣比得更俗气!
马先生还是远了雇汽车,近了慢慢走,反正不坐公众汽车和电车;好,一下儿出险,死在伦敦,说着玩儿的呢!近来连汽车也不常雇了:街上是乱的,无论如何,坐车是不保险的!况且,在北京的时候,坐上汽车,巡警把人马全挡住,专叫汽车飞过去,多么出锋头,带官派!这里,在伦敦,大巡警把手一伸,车全站住,连国务总理的车都得站住,鬼子吗,不懂得尊卑上下!端着两盆菊秧,小胡子嘴撅撅着一点,他在人群里挤开了。他妈的,那里都这么些个人!简直的走不开:一个个的都走得那么快,撞丧呢!英国人不会有起色,一点稳重气儿都没有!
到了铺子,耳朵里还是嗡嗡的响;老是这么响,一天到晚是这么响!但愿上帝开恩,叫咱回家吧,受不了这份乱!定了定神,把两盆菊秧子摆在窗子前面,捻着小胡子看了半天:啊,这一棵有个小黄叶儿,掐下去!半个黄叶也不能要,讲究一顺儿绿吗?
“马先生!”李子荣从柜房出来,又是挽着袖子,一手的泥!(这小子横是穿不住衣裳,俗气!)“咱们得想主意呀!上月简直的没见钱,这个月也没卖了几号儿;我拿着工钱,不能瞪眼瞧着!你要是有办法呢,我自然愿意帮你的忙;你没办法呢,我只好另找事,叫你省下点工钱。反正这里事情不多,你和马威足可以照应过来了!我找得着事与否,不敢说一定,好在你要是给我两个礼拜的限,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有点眉目!咱们打开鼻子说亮话,告诉我一句痛快的,咱们别客气!”
李子荣话说的干脆,可是态度非常的温和,连马先生也看出:他的话是真由心里头说出来的,——可是,到底有点俗气!
马老先生把大眼镜摘下来,用小手巾轻轻的擦着,半天没说话。
“马先生,不忙,你想一想,一半天给我准信好不好?”李子荣知道紧逼老马是半点用没有,不如给他点工夫,叫他想一想;其实他想不想还是个问题,可是这么一说,省得都僵在那儿。
马老先生点了点头,继续着擦眼镜。
“我说,李伙计!”马先生把眼镜戴上,似笑不笑的说:“你要是嫌工钱小,咱们可以商量啊!”
“嘿!我的马先生,我嫌工钱小!真,我真没法叫你明白我!”李子荣用手挠着头发,说话有点结巴:“你得看事情呀,马先生!我告诉过你多少回了,咱们得想法子,你始终不听我的,现在咱们眼看着赔钱,我,我,真的,我没法说!你看,咱们邻家,上月净卖蒙文满文的书籍,就赚了好几百!我——”
“谁买满蒙文的书啊?买那个干什么?”马老先生不但觉着李子荣俗气,而且有点精神病!笑话,古玩铺卖满蒙文的书籍,谁买呀?“你要嫌工钱小,咱们可以设法;有办法,自要别伤了面子!”
面子!
可笑,中国人的“讲面子”能跟“不要脸”手拉手儿走。马先生在北京的时候,舍着脸跟人家借一块钱,也得去上亲戚家喝盅喜酒,面子!张大帅从日本搬来救兵,也得和苟大帅打一回,面子!王总长明知道李主事是个坏蛋,也不把他免职,面子!
中国人的事情全在“面子”底下蹲着呢,面子过得去,好啦,谁管事实呢!
中国人的办事和小孩子“摸老瞎”差不多:转着圈儿摸,多咱摸住一个,面子上过得去了,算啦,谁管摸住的是小三,小四,还是小三的哥哥傻二儿呢!
马先生真为了难!事实是简单的:买卖赔钱,得想主意。可是马先生,真正中国人,就不肯这么想,洋鬼子才这么想呢;李子荣也这么想,黄脸的洋鬼子!
“买卖赔钱呀?我没要来做这个穷营业呀!”马先生见李子荣不说话了,坐在椅子上,捻着小胡子,想开了:“我要是不上英国来,现在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在国内作了官呢!我花钱多呀,我的钱,谁也管不了!”心中一横,手里一使劲,差点揪下两根胡子来:“我不懂得怎么作买卖,读书的君子就不讲作买卖!挤兑我?成心逼我?姓李的,你多咱把书念透了,你就明白你马大叔是什么回事了!俗气!”他向屋里瞪了一眼:“卖满蒙文的书籍?笑话,洋鬼子念满文‘十二头儿’?怎么着,洋鬼子预备见佐领挑马甲是怎着?现在我们是‘中华民国’了!辞我的工不干了?一点面子不讲?你在这儿还要怎么着?咱姓马的待你错不错?猛孤仃的给咱个辞活不伺候,真有鼻子就结啦!”
马先生绕着圈儿想,越想自己的理由越充足,越想越离事实远,越离事实远越觉得自己是真正好中国人,——李子荣是黄脸洋鬼子!
“我说李伙计,”马先生立起来,眼睛瞪着一点,说话的声音也粗了一些,把李子荣吓了一跳:“给你长工钱,你也不干;好吧,你要走,走!现在就走!”
说完了话,学着戏台上诸葛亮的笑法,唏唏了几声。唏唏完了,又觉得不该和李子荣这么不讲面子!可是话已出口,后悔有吗用,来个一气到底:“现在就走!”
李子荣正擦一把铜壶,听见马先生这样说,慢慢把壶放在架子上,看着马先生半天没言语。
马先生身子有点不舒坦:“这小子的眼神真足!”李子荣笑了:
“马先生,你我谁也不明白谁,咱们最好别再费话。我不能现在就走。论交情的话呢,我求你给我两个礼拜的限;论法律呢,我当初和你哥哥定的是:不论谁辞谁,都得两个礼拜以前给信。好了,马先生,我还在这儿做十四天的事,从今天算起。谢谢你!”
说完,李子荣又把铜壶拿起来了。
马老先生的脸红了,瞪了李子荣的脊梁一眼,开开门出去了。出了门口,嘟囔着骂:“这小子够多么不要脸!人家赶你,你非再干两个礼拜不可!好,让你在这儿两个礼拜,我不能再见你,面子已经弄破了,还在一块儿做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对,回去!回去给他两个礼拜的工钱,叫他登时就走!白给你钱,你还不走吗?你可看明白了,我没辞你,是你不愿意干啦!再干两个礼拜,想再敷衍下去,你当我看不出来呢,谁也不是傻子!对,给他两礼拜的工钱,叫他走!……瞧他那个样儿呀,给他钱,他也不走,他要是说再干两礼拜呀,那算是妥了!没法跟这样人打交待,他满不顾面子!我没法子!赶明儿带马威回国,在外国学不出好来!瞧李子荣,没皮没脸!你叫他走,他说法律吧,交情吧,扯蛋!……没法子!……没面子!……去吃点三仙汤面吧!管他李子荣,张子荣呢!犯不上跟他生气!气着,好,是玩儿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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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你跟我父亲吵起来了?”马威进门就问,脸上的神气很不好看。
“我能跟他吵架?老马!”李子荣笑着说。
“我告诉你,老李!”马威的脸板着,眉毛拧在一块,嘴唇稍微有点颤:“你不应该和父亲捣乱!你知道他的人性,有什么事为什么不先跟我说呢!不错,你帮我们的忙不少,可是你别管教我父亲啊!无论怎说,他比咱们大二十多岁!他是咱们的前辈!”他忽然停住了,看了李子荣一眼。李子荣楞了一会儿,挠挠头发,噗哧的一笑:“你怎么了?老马!”
“我没怎么!我就是要告诉你:别再教训我父亲!”“呕!”李子荣刚要生气,赶紧就又笑了:“你吃了饭没有?老马!”
“吃了!”
“你给看一会儿铺子成不成?我出去吃点甚么,就回来。”
马威点了点头。李子荣扣上帽子,出去了,还是笑着。
李子荣出去以后,大约有十分钟,进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
“啊,年青的,你是马先生的儿子吧?”老头儿笑嘻嘻的说,脑袋歪在一边儿。
“是,先生!”马威勉强笑着回答。
“啊,我一猜就是吗,你们父子的眼睛长得一个样。”老头儿说着,往屋里看了一眼:“李先生呢?”
“出去吃饭,就回来——先生要看点什么东西?我可以伺候你!”马威心里想:“我也会作生意,不是非仗着李子荣不可!”
“不用张罗我,我自己随便看吧!”老头儿笑了笑,一手贴在背后,一手插在衣袋里,歪着头细细看架子上的东西。看完一件,微微点点头。
马威要张罗他,不好;死等着,也不好;皱着眉,看着老头儿的脊梁盖儿。有时候老头回过头来,他赶紧勉强一笑,可是老头儿始终没注意他。
老头儿身量不高,可是长得挺富泰。宽宽的肩膀,因为上了年纪,稍微往下溜着一点。
头发雪白,大概其的往后拢着。连腮一部白胡子,把嘴盖得怪好看的。鼻子不十分高,可是眼睛特别的深,两个小眼珠深深的埋伏着,好象专等着帮助脸上发笑。脑袋常在一边儿歪歪着。老头儿的衣裳非常的讲究。一身深灰呢衣,灰色的绸子领带,拴着个细金箍儿。单硬领儿挺高,每一歪头的时候,硬领的尖儿就藏在白胡子里。没戴着帽子。皮鞋非常的大,至少比脚大着两号儿,走道儿老有点擦着地皮,这样,叫裤子的中缝直直的立着,一点褶儿也没有。
“我说,年青的,这个罐子不能是真的吧?”老头儿从货架子上拿起一个小土罐子,一手端着,一手轻轻的摸着罐口儿,小眼睛半闭着,好象大姑娘摸着自己的头发,非常的谨慎,又非常的得意。
“那——”马威赶过两步去,看了小罐子一眼,跟着又说了个长而无用的“那——”
“啊,你说不上来;不要紧,等着李先生吧。”老头儿说着,双手捧着小罐,嘴唇在白胡子底下动了几动,把小罐又摆在原地方了。“你父亲呢?好些日子没见他了!”老头儿没等马威回答,接着说下去,眼睛还看着那个小罐子:“你父亲可真是好人哪,就是不大会做生意,啊,不大会做生意。你在这儿念书哪吧?念什么?啊,李先生来了!啊,李先生,你好?”
“啊,约汗,西门爵士!你好?有四五天没见你啦!”李子荣脸上没有一处不带着笑意,亲亲热热的和西门爵士握了握手。
西门爵士的小眼睛也眨巴着,笑了笑。
“西门爵士,今天要看点什么?上次拿去的宜兴壶已经分析好了吧?”
“哎,哎,已经分析了!你要是有贱的广东磁,不论是什么我都要;就是广东磁我还没试验过。你有什么,我要什么,可有一样,得真贱!”西门爵士说着,向那个小罐子一指:“那个是真的吗?”
“冲你这一问,我还敢说那是真的吗!”李子荣的脸笑得真象个混糖的开花馒头。一边说,一边把小罐子拿下来,递给老头儿:“釉子太薄,底下的棕色也不够厚的,决不是磁州的!可是,至迟也是明初的!西门爵士,你知道的比我多,你看着办吧,看值多少给多少!
马先生,给西门爵士搬把椅子来!“
“哎,哎,不用搬!我在试验室里一天家站着,站惯了,站惯了!”西门爵士特意向马威一笑:“哎,谢谢!不用搬!”然后端着小罐又仔细看了一过:“哎,你说的不错,底下的棕色不够厚的,不错!好吧,无论怎么说吧,给我送了去吧,算我多少钱?”
“你说个数儿吧,西门爵士!”李子荣搓着手,肩膀稍微耸着点儿,真象个十二分成熟的买卖人。
马威看着李子荣,不知不觉的点了点头。
老头儿把小罐儿捧起来,看了看罐底儿上的价码。跟着一挤眼,说:“李先生,算我半价吧!哎!”
“就是吧,西门爵士!还是我亲身给你送了去?”“哎,哎,六点钟以后我准在家,你跟我一块儿吃饭,好不好!”
“谢谢!我六点半以前准到!广东磁器也送去吧?”“哎,你有多少?我不要好的!为分析用,你知道——”“知道!知道!我这儿只有两套茶壶茶碗,不很好,真正广东货。把这两套送到试验室,这个小罐子送到你的书房,是这么办不是?西门爵士!”
“这家伙全知道!”马威心里说。
“哎,哎,李先生你说的一点儿不错!”
“还是偷偷儿的送到书房去,别叫西门夫人看见,是不是,西门爵士?”李子荣说着,把小罐接过来,放在桌儿上。老头儿笑开了,头一次笑出声儿来。
“哎,哎,我的家事也都叫你知道了!”老头儿掏出块绸子手巾擦了擦小眼睛:“你知道,科学家不应该娶妻,太麻烦,太麻烦!西门夫人是个好女人,就是有一样,常搅乱我的工作。哎,我是个科学家兼收藏家,更坏了!西门夫人喜欢珍珠宝石,我专买破罐子烂砖头!哎,妇人到底是妇人!哎,偷偷的把小罐子送到书房去,咱们在那里一块吃饭。我还要问你几个字,前天买了个小铜盒子,盖上的中国字,一个个的小四方块儿,哎,我念不上来,你给我翻译出来吧!还是一个先令三个字,哎?”
“不是篆字?”李子荣还是笑着,倒好象要把这个小古玩铺和世界,?行α怂频摹?
“不是,不是!我知道你怕篆字。哎,晚上见吧。连货价带翻译费我一齐给你,晚上给你。晚上见,哎。”西门爵士说完,过去拍了拍马威的肩膀,“哎,你还没告诉我,你念什么书呢!”
“商业!先生——爵士!”
“啊!好,好!中国人有做买卖的才干,忍力;就是不懂得新的方法!学一学吧!好,好好的念书,别净出去找姑娘,哎?”老头儿的小眼睛故意眨巴着,要笑又特意不笑出来,嘴唇在白胡底下动了动。
“是!”马威的脸红了。
“西门爵士,你的帽子呢?”李子荣把门开开,弯着腰请老头儿出来。
“哎,在汽车上呢!晚上见,李先生!”
老头儿走了以后,李子荣忙着把小罐于和两套茶壶茶碗都用棉花垫起来,包好。一边包,一边向马威说:“这个老头子是个好照顾主儿。专收铜器和陶器。他的书房里的东西比咱们这儿还多上三倍。原先他作过伦敦大学的化学教授,现在养老不作事了,可是还专研究陶土的化学配合。老家伙,真有意思!贵东西买了存着,贱东西买了用化学分析。老家伙,七十多了,多么精神!我说老马,开两张账单儿,搁在这两个包儿一块。”
李子荣把东西包好,马威也把账单儿开来。李子荣看了马威一眼,说:
“老马,你今儿早晨怎么了?你不是跟我闹脾气,你一定别有心事,借我出气!是不是?大概是爱情!我早看出来了,腮上发红,眉毛皱着,话少气多,吃喝不下,就剩——抹脖子,上吊!”李子荣哈哈的乐起来:“害相思的眼睛发亮,害单思的眼睛发浑!相思有点甜味,单思完全是苦的!老马?你的是?”
“单思!”马威受这一场奚落,心中倒痛快了!——害单思而没地方去说的,非抹脖子不可!
“温都姑娘?”
“哼!”
“老马,我不用劝你,没用!我有朝一日要是爱上一个女人,她要是戏耍我,我立刻就用小刀抹脖子!*辏崩钭尤儆檬持冈诓弊由弦荒ā!翱墒牵抑辽倌芨嫠吣阏饷匆?点儿:你每一想她的时候,同时也这么想:她拿我,一个中国人,当人看不呢?你当然可以给你自己一个很妥当的回答。她不拿咱当人看,还讲爱情?你的心可以凉一点儿了!这是我独门自造的‘冰吉凌’,专治单思热病!没有英国青年男女爱中国人的,因为中国人现在是给全世界的人作笑话用的!写文章的要招人笑,一定骂中国人,因为只有中国人骂着没有危险。研究学问的恨中国人,因为只有中国人不能帮他们的忙;那样学问是中国人的特长?没有!普通人小看中国人,因为中国人——缺点多了,简直的说不清!我们当时就可以叫他们看得重,假如今天我们把英国,德国,或是法国给打败!更好的办法呢,是今天我们的国家成了顶平安的,顶有人才的!你要什么?政治!中国的政治最清明啊!你要什么?化学!中国的化学最好啊!除非我们能这么着,不用希望叫别人看得起;在叫人家看不起的时候,不用乱想人家的姑娘!我就见过温都姑娘一回,我不用说她好看不好看,人品怎么样;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她不能爱你!她是普通男女中的一个,普通人全看不起中国人,为什么她单与众不同的爱个小马威!”“不见得她准不爱我!”马威低着头儿说。
“怎见得?”李子荣笑着问。
“她跟我去看电影,她救我的父亲。”
“她跟你去看电影,和我跟你去看电影,有什么分别?我问你!外国男女的界限不那么严——你都知道,不用我说。至于救你父亲,无论是谁,看见他在地上爬着,都得把他拉回家去!中国人见了别人有危险,是躲得越远越好,因为我们的教育是一种独善其身的!外国人见了别人遇难,是拚命去救的,他们不管你是白脸人,黑脸人,还是绿脸人,一样的拯救。他们平时看不起黑脸和绿脸的哥儿们,可是一到出险了,他们就不论脸上的颜色了!她不因为是‘你’的父亲才救,是因为她的道德观念如此。我们以为看见一个人在地上躺着,而不去管,满可以讲得下去;外国人不这么想。他们的道德是社会的,群众的。这一点,中国人应当学鬼子!在上海,我前天在报上念的,有个老太婆倒在街上了,中国人全站在那里看热闹,结果是叫个外国兵给搀起来了;他们能不笑话我们吗!我——我说到那儿去啦?往回说吧!不用往脸上贴金,见她和你握手,就想她爱你!她才有工夫爱你呢!吃我的冰吉凌顶好,不用胡思乱思!”
马威双手捧着脑门儿,一声没发。
“老马,我已经和你父亲辞了我的事!”
“我知道!你不能走!你不能看着我们把铺子做倒了!”马威还是低着头,说话有点儿发颤!
“我不能不走!我走了,给你们一月省十几镑钱!”“谁替我们做买卖呀!”马威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李子荣说:“那个西门老头儿问我,我一个字答不出,我不懂!不懂!”
“那没难处!老马!念几本英国书,就懂得好些个。我又何尝懂古玩呢,都仗着念了些书!
外国人研究无论那样东西,都能有条有理的写书,关于中国磁器,铜器,书可多了。念几本就行!够咱们能答得上碴儿的就行!老马,你放心,我走了,咱们还是好朋友,我情愿帮你的忙!“
待了半天,马威问:
“你那儿去找事呀?”
“说不上来,碰机会吧!好在我现在得了一笔奖金,五十镑钱,满够我活好几个月的呢!你看,”李子荣又笑了:“《亚细亚杂志》征求中国劳工近况的论文,我破了一个月的工夫,连白天带晚上,写了一篇。居然中了选,五十镑!我告诉你,老马!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一点不错!我有这五十镑,足够混些日子的!反正事情是不找不来,咱天天去张罗,难道就真没个机会!愿意干事的人不会饿死;饿死的决不是能干的人!老马!把眉头打开,高起兴来干!”李子荣过去按着马威的肩膀,摇了几下子。
马威哭丧着脸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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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老先生跟李子荣闹完气,跑到中国饭馆吃了两个三仙汤面;平日不生气的时候总是吃一个面的。汤面到了肚子里,怒气差不多全没啦。生气倒能吃两个面,好现象!这么一想,几乎转怒为喜了。吃完面,要了壶茶,慢慢滋润着。直到饭座儿全走了,才会账往外溜达。
出了饭馆,不知道上那儿去好。反正不能回铺子!掌柜的和伙计闹脾气,掌柜的总是有不到铺子的权柄!——正和总长生气就不到衙门去一样!一样!可是,上那儿去呢?在大街上散逛?车马太乱,心中又有气,一下儿叫汽车给轧扁了,是玩儿的呢!听戏去?谁听鬼子戏呢!又没锣鼓,又不打脸,光是几个男女咕噜的瞎说,没意思!找伊牧师去?对!看看他去!他那天说,要跟咱商议点事。什么事呢?哎,管他什么事呢,反正老远的去看他,不至于有错儿!
叫了辆汽车到蓝加司特街去。
坐在车里,心里不由的想起北京:这要是在北京多么抖!坐着汽车叫街坊四邻看着,多么出色!这里,处处是汽车,不足为奇,车钱算白花!
“嘿喽!马先生!”伊牧师开开街门,把马先生拉进去:“你大好了?又见着亚力山大没有?我告诉你,马先生,跟他出去总要小心一点!”
“伊牧师你好?伊太太好?伊小姐好?伊少爷好?”马先生一气把四个好问完,才敢坐下。
“他们都没在家,咱们正好谈一谈。”伊牧师把小眼镜往上推了一推,鼻子中间皱成几个笑纹。自从伤风好了以后,鼻子上老绉着那么几个笑纹,好象是给鼻子一些运动;因为伤风的时候,喷嚏连天,鼻子运动惯了。“我说,有两件事和你商议:第一件,我打算给你介绍到博累牧师的教会去,作个会员,礼拜天你好有个准地方去作礼拜。他的教会离你那儿不远,你知道游思顿街?哎,顺游思顿街一直往东走,斜对着英苏车站就是。我给你介绍,好不好?”
“好极了!”现在马老先生对外国人说话,总喜欢用绝对式的字眼儿。
“好,就这么办啦。”伊牧师嘴唇往下一垂,似是而非的笑了一笑:“第二件是:我打算咱们两个晚上闲着作点事儿,你看,我打算写一本书,暂时叫作《中国道教史》吧。可是我的中文不十分好,非有人帮助我不可。你要是肯帮忙,我真感激不尽!”
“那行!那行!”马先生赶紧的说。
“我别净叫你帮助我,我也得替你干点什么。”伊牧师把烟袋掏出来,慢慢的装烟:“我替你想了好几天了:你应当借着在外国的机会写点东西,最好写本东西文化的比较。这个题目现在很时兴,无论你写的对不对,自要你敢说话,就能卖得出去。你用中文写,我替你译成英文。这样,咱们彼此对帮忙,书出来以后,我敢保能赚些钱。你看怎么样?”“我帮助你好了!”马老先生迟迟顿顿的说:“我写书?倒真不易了!快五十的人啦,还受那份儿累!”
“我的好朋友!”伊牧师忽然把嗓门提高一个调儿:“你五十啦?我六十多了!萧伯纳七十多了,还一劲儿写书呢!我问你,你看见过几个英国老头子不做事?人到五十就养老,世界上的事都交给谁做呀!”
“我也没说,我一定不做!”马老先生赶紧往回收兵,唯恐把伊牧师得罪了,其实心里说:“你们洋鬼子不懂得尊敬老人,要不然,你们怎是洋鬼子呢!”
英国人最不喜欢和旁人谈家事,伊牧师本来不想告诉老马,他为什么要写书;可是看老马迟疑的样子,不能不略略的说几句话:
“我告诉你,朋友!我非干点什么不可!你看,伊太太还作伦敦传教公会中国部的秘书,保罗在银行里,凯萨林在女青年会作干事,他们全挣钱,就是我一个人闲着没事!虽然我一年有一百二十镑的养老金,到底我不愿意闲着——”伊牧师又推了推眼镜,心里有点后悔,把家事都告诉了老马!“儿女都挣钱,老头子还非去受累不可!真不明白鬼子的心是怎么长着的!”马老先生心里说。
“我唯一的希望是得个大学的中文教授,可是我一定要先写本书,造点名誉。你看,伦敦大学的中文部现在没有教授,因为他们找不到个会写会?抵泄暗娜恕N夷兀祷?满成,就差写点东西证明我的知识。我六十多了,至少我还可以作五六年事,是不是?”
“是!对极了!我情愿帮助你!”马先生说法想把自己写书的那一层推出去:“你看,你若是当了中文教授,多替中国说几句好话,多么好!”
马老先生以为中文教授的职务是专替中国人说好话。伊牧师笑了笑。
两个人都半天没说话。
“我说,马先生!就这么办了,彼此帮忙!”伊牧师先说了话:“你要是不叫我帮助你,我也就不求你了!你知道,英国人的办法是八两半斤,谁也不要吃亏的!我不能白求你!”“你叫我写东西文化,真,叫我打那儿写起!”“不必一定是这个题目哇,什么都行,连小说,笑话都成!你看,中国人很少有用英文写书的,你的书,不管好不好,因为是中国人写的,就可以多卖。”
“我不能乱写,给中国人丢脸!”
“呕!”伊牧师的嘴半天没闭上。他真没想到老马会说出这么一句来!
马老先生自己也说不清,怎么想起这么一句来。
没到过中国的英国人,看中国人是阴险诡诈,长着个讨人嫌的黄脸。到过中国的英国人,看中国人是脏,臭,糊涂的傻蛋。伊牧师始终没看起马先生,他叫老马写书,纯是为好叫老马帮他的忙!他知道老马是傻蛋,傻蛋自然不会写书。可是不双方定好,彼此互助,伊牧师的良心上不好过,因为英国人的公平交易,是至少要在形式上表出来的!
伊牧师,和别的英国人一样,爱中国的老人,因为中国的老人一向不说“国家”两个字。他不爱,或者说是恨,中国的青年,因为中国的青年们虽然也和老人一样的糊涂,可是“国家”,“中国”这些字眼老挂在嘴边上。自然空说是没用的,可是老这么说就可恨!他真没想到老马会说:“给中国人丢脸!”
马老先生自己也说不清,怎么想起这么一句来!“马先生,”伊牧师楞了半天才说:“你想想再说,好在咱们不是非今天决定不可。马威呢,他念什么呢?”“补习英文,大概是要念商业。”马先生回答:“我叫他念政治,回国后作个官儿什么的,来头大一点。小孩子拧性,非学商业不可,我也管不了!小孩子,没个母亲,老是无着无靠的!近来很瘦,也不是怎么啦!小孩子心眼重,我也不好深问他!随他去吧!反正他要什么,我就给他钱,谁叫咱是作老子的呢!无法!无法!”
马老先生说得十分感慨,眼睛看着顶棚,免得叫眼泪落下来。心中很希望:这样的一说,伊牧师或者给他作媒,说个亲什么的。——比方说吧,给他说温都寡妇。自然娶个后婚儿寡妇,不十分体面,可是娶外国寡妇,或者不至于犯七煞,OE》蛑鳎玖艘豢谄辉偎担聊潦σ强细作媒,也总是替他作了点事,不是把那个作文化比较的事可以岔过去了吗!你替咱作大媒,咱帮助你念中国书:不是正合你们洋鬼子的“两不吃亏”的办法吗!
他偷着看了伊牧师一眼。
伊牧师叼着烟袋,没言语。
“马先生,”又坐了半天,伊牧师站起来说:“礼拜天在博累牧师那里见吧。叫马威也去才好呢,少年人总得有个信仰,总得!你看保罗礼拜天准上三次教会。”
“是!”马老先生看出伊牧师是已下逐客令,心里十二分不高兴的站起来:“礼拜天见!”
伊牧师把他送到门口。
“他妈的,这算是朋友!”马先生站在街上,低声儿的骂:“不等客人要走,就站起来说‘礼拜天见!’礼拜天见?你看着,马大人要是上教堂去才怪!……”
“朋朋!——*昀玻币涣酒挡磷怕硐壬谋亲臃晒チ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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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都母女歇夏去了,都戴着新帽子。玛力的帽箍上绣着个中国字,是马老先生写的,她母亲给绣的。戴上这个绣着中国字的帽子,玛力有半点来钟没闭上嘴,又有半点来钟没离开镜子。帽子一样的很多,可是绣中国字的总得算新奇独份儿。要是在海岸上戴着这么新奇的帽子,得叫多少姑娘太太们羡慕得落泪,或者甚至于晕过去!连温都太太也高兴得很,女儿的帽子一定惹起一种革命——叫作帽子革命吧!女儿的像片一定要登在报上,那得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和羡爱!“马先生,”玛力临走的时候来找马老先生:“看!”她左手提着小裙子,叫裙子褶儿象扇面似的铺展开。脖子向左一歪,右手斜着伸出去,然后手腕轻松往回一撇。同时肩膀微微一耸,嘴唇一动:“看!”
“好极了!美极了!温都姑娘!”马老先生向她一伸大拇指头。
玛力听老马一夸奖,两手忽然往身上一般,一扬脑袋,唏的一笑,一溜烟似的跑了。
其实,马老先生只把话说了半截:他写的是个“美”字,温都太太绣好之后,给钉倒了,看着——美——好象“大王八”三个字,“大”字拿着顶。他笑开了,从到英国还没这么痛快的笑过一回!“啊!真可笑!外国妇女们!脑袋上顶着‘大王八’,大字还拿着顶!
哎哟,可笑!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把笑出来的眼泪全抡出去老远!
笑了老半天,马先生慢慢的往楼下走,打算送她们到车站。下了楼,她们母女正在门口儿等汽车。头一样东西到他的眼睛里是那个“大王八”。他咬着牙,梗着脖子,把脸都憋红了,还好,没笑出来。
“再见,马先生!”母女一齐说。温都太太还找补了一句:“好好的,别淘气!出去的时候,千万把后门锁好!”汽车来了,拿破仑第一个蹿进去了。
马老先生哼哧着说了声“再见!好好的歇几天!”汽车走了,他关上门又笑开了。
笑得有点儿筋乏力尽了,马先生到后院去浇了一回花儿。一个多礼拜没下雨,花叶儿,特别是桂竹香的,有点发黄。他轻轻的把黄透了的全掐下来,就手来把玫瑰放的冗条子也打了打。响晴的蓝天,一点风儿没有,远处的车声,一劲儿响。马先生看着一朵玫瑰花,听着远处的车响,心里说不上来的有点难过!勉强想着玛力的帽子,也不是怎回事,笑不上来了!抬头看了看蓝天,亮,远,无限的远,还有点惨淡!“几时才能回国呢?”他自己问自己:“就这么死在伦敦吗?不!不!等马威毕业就回国!把哥哥的灵运回去!”想起哥哥,他有心要上坟去看看,可是一个人又懒得去。看着蓝天,心由空中飞到哥哥的坟上去了。那块灰色的石碑,那个散落的花圈,连那个小胖老太太,全活现在眼前了!“哎!活着有什么意味!”马先生轻轻摇着头念叨:“石碑?连石碑再待几年也得坏了!世界上没有长生的东西,有些洋鬼子说,连太阳将来就是要死的!……可是活着,说回来了!也不错!……那自然看怎样活着,比如能作高官,享厚禄,妻妾一群,儿女又肥又胖,差不多了!值得活着了!……”
马先生一向是由消极想到积极,而后由积极而中庸,那就是说,好歹活着吧!混吧!混过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他差点没哼哼出几句西皮快板来。这种好歹活着,便是中国半生不死的一个原因,自然老马不会想到这里。
完全消极,至少可以产生几个大思想家。完全积极,至少也叫国家抖抖精神,叫生命多几分乐趣。就怕,象老马,象老马的四万万同胞,既不完全消极,又懒得振起精神干事。这种好歹活着的态度是最贱,最没出息的态度,是人类的羞耻!
马老先生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高明主意来,赌气子不想了。回到书房,擦了一回桌椅,抽了袋烟。本想坐下念点书,向来没念书的习惯,一拿书本就觉得怪可笑的,算了吧。
“到楼下瞧瞧去,各处的门都得关好了!”他对自己说:“什么话呢,人家走了,咱再不经心,还成!”
温都太太并没把屋子全锁上,因为怕是万一失了火,门锁着不好办。马先生看了看客厅,然后由楼梯下去,到厨房连温都太太的卧室都看了一个过儿。向来没进过她的屋里去,这次进去,心里还是有点发虚,提手蹑脚的走,好象唯恐叫人看见,虽然明知屋里没有人。
进去之后,闻着屋里淡淡的香粉味,心里又不由的一阵发酸。他站在镜子前边,呆呆的立着,半天,又要走,又舍不得动。要想温都寡妇,又不愿意想。要想故去的妻子,又渺茫的想不清楚。不知不觉的出来了,心里迷迷糊糊的,好象吃过午饭睡觉做的那种梦,似乎是想着点什么东西,又似乎是麻糊一片。一点脚步声儿没有,他到了玛力卧房的门口。门儿开着,正看见她的小铁床。床前跪着个人,头在床上,脖子一动一动的好象是低声的哭呢。
马威!
老马先生一时僵在那块儿了。心中完全象空了一会儿,然后不禁不由的低声叫了声:“马威!”
马威猛孤丁的站起来:脸上由耳朵根红起一直红到脑门儿。
父子站在那里,谁也没说什么。马威低着头把泪擦干,马老先生抹着小胡子,手直颤。
老马先生老以为马威还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每逢想起马威,便联想到:“没娘的小孩子!”看见马威瘦了一点,他以为是不爱吃英国饭的缘故。看见马威皱着眉,他以为是小孩子心里不合适。他始终没想到马威是二十多的小伙子了,更根本想不到小孩子会和——马老先生想不起相当的字眼,来表示这种男女的关系;想了半天,到底还是用了个老话儿:“想不到这么年青就‘闹媳妇’!”他不忍的责备马威,就这么一个儿子,又没有娘!没有那样的狠心去说他!他又不好不说点什么,做父亲的看见儿子在个大姑娘床上哭,不体面,下贱,没出息!可是,说儿子一顿吧?自己也有错处,为什么始终看儿子还是个无知无识的小孩子!不知道年头儿变了,小孩子们都是胎里坏吗!为什么不事先防备!还算好!他和玛力,还没闹出什么笑话来!这要是……她是个外国姑娘,可怎么好!自己呢,也有时候爱温都寡妇的小红鼻子;可是那只是一时的发狂,谁能真娶她呢!娶洋寡妇,对得起谁!小孩子,想不到这么远!……老马看了小马一眼,慢慢的往楼上走。
马威跟着出来,站在门口看着那个铁床。忽然又进去了,把床单子……自己的泪痕还湿着——轻轻舒展了一回。低着头出来,把门关好,往楼上?摺?
“父亲!”马威进了书房,低声儿叫:“父亲!”老马先生答应了一声,差点没落下泪来。
马威站在父亲的椅子后面,慢慢的说:“父亲!你不用不放心我!我和她没关系!前些日子……我疯了!……疯了!现在好了!我上她屋里去,为是……表示我最后的决心!我再不理她了!她看不起咱们,没有外国人看得起咱们的,难怪她!从今天起,咱们应该打起精神做咱们的事!以前的事……我疯了!李子荣要走,咱们也拦不住他,以后的事,全看咱们的了!他允许帮咱们的忙,我佩服他,信任他,他的话一定是真的!我前两天得罪了他,我没心得罪他,可是,我……疯了!他一点没介意,他真是个好人!父亲!我对不起你,你要是有李子荣那样的一个儿子,什么事也不用你操心了!”
“万幸,我没李子荣那样的个儿子!”马老先生摇着头一笑。
“父亲!你答应我,咱们一块儿好好的干!咱们得省着点花钱!咱们得早起晚睡打着精神干!咱们得听李子荣的话!我去找他,问他找着事没有。他已经找着事呢,无法,只好叫他走。他还没找着事呢,咱们留着他!是这样办不是,父亲?”“好,好,好!”马老先生点着头说,并没看马威:“自要你知道好歹,自要你不野着心闹——什么事都好办!我就有你这么一个儿,你母亲死得早!我就指着你啦,你说什么是什么!你去跟李伙计商议,他要是说把房子拆了,咱登时就拆!去把他找来,一块来吃中国饭去,我在状元楼等你们。你去吧,给你这一镑钱。”老马先生,把一镑钱的票子掖在马威的口袋里。
…………
马威这几天的心里象一锅滚开花的粥:爱情,孝道,交情,事业,读书,全交互冲突着!感情,自尊,自恨,自怜,全彼此矛盾着!父亲不好,到底是父亲!李子荣太直爽,可是一百成的好人!帮助父亲做事,还有工夫念书吗?低着头念书,事业交给谁管呢?除此以外,还有个她!她老在眼前,心上,梦里,出没无常。总想忘了她,可是那里忘得下!什么事都容易摆脱,只有爱情,只有爱情是在心根上下种发芽的!她不爱我,谁管她爱不爱呢!
她的笑,她的说话,她的举动,全是叫心里的情芽生长的甘露;她在那儿,你便迷惑颠倒;她在世上,你便不能不想她!不想她,忘了她,只有铁心人能办到!马威的心不是铁石,她的白胳臂一颤动,他的心也就跟着颤动!然而,非忘了她不可!不敢再爱她,因为她不理咱;不敢恨她,因为她是为叫人爱而生下来的!……不敢这么着,不愿意那么着,自己的身分在那儿呢?年青的人一定要有点火气,自尊的心!为什么跟着她后边求情!为什么不把自己看重了些!为什么不帮助父亲作事!为什么不学李子荣!……完了!我把眼泪洒在你的被子上,我求神明保护你,可是我不再看你了,不再想你了!盼望你将来得个好丈夫,快活一辈子!这是……父亲进来了!……有点恨父亲!可是父亲没说什么,我得帮助他,我得明告诉他!告诉了父亲,心里去了一块病。去找李子荣,也照样告诉他。
“老李!”马威进了铺子就叫:“老李!完了!”“什么完了?”李子荣问。
“过去的是历史了,以后我要自己管着我的命运了!”“来,咱们拉拉手!老马,你是个好小子!来,拉手!”李子荣拉住马威的手,用力握了握。
“老李,你怎样?是走呀,还是帮助我们?”
“我已经答应西门爵士,去帮助他。”李子荣说:“他现在正写书,一本是他化验中国磁器的结果,一本是说明他所收藏的古物。我的事是帮助他作这本古物的说明书,因为他不大认识中国字。我只是每天早晨去,一点钟走,正合我的适。”“我们的买卖怎办呢?”马威问。
“我给你们出个主意:现在预备一大批货,到圣诞节前来个大减价。所有的货物全号上七扣,然后是照顾主儿就送一本彩印的小说明书。我去给你们办这个印刷的事,你们给我出点车钱就行。《亚细亚杂志》和东方学院的《季刊》全登上三个月的广告。至于办货物呢,叫你父亲先请王明川吃顿中国饭,然后我和老王去说,叫他给你们办货,他是你伯父的老朋友,他自己又开古玩铺,又专办入口货的事情。交给他五百镑钱办货,货办来以后,就照着我的办法来一下。这一下子要是成功,你们的事业就算站住了。就是失败——大概不会吧!
你看怎样?你得天天下午在这里,早晚去念书;专指马老先生一个人不成!货到了之后我来帮助你们分类定价码,可是你们得管我午饭,怎样?“
“老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啦!我们的失败与成功,就看此一举啦!老李,父亲在状元楼等你吃饭呢,你去不去?”“不!谢谢!还是那句话,吃一回就想吃第二回,太贵,吃不起!我说老马,你应当上乡下歇一个礼拜去,散逛散逛。好在我还在这儿几天,你正好走。”
“上那儿好呢?”马威问。
“地方多了,上车站去要份旅行指南来,挑个地方去住一个礼拜,对身体有益!老马!
好,你去吃饭吧,替我谢谢马老先生!多吃点呀!“李子?傩ζ鹄戳恕?
马威一个人出来,李子荣还在那儿笑。
第四段
从一入秋到冬天,伦敦的热闹事儿可多了。戏园子全上了拿手好戏,铺子忙完秋季大减价,紧跟着预备圣诞节。有钱的男女到伦敦来听戏,会客,置办圣诞礼物。没钱的男女也有不花钱的事儿作:看伦敦市长就职游行,看皇帝到国会行开会礼,小口袋里自要有个先令,当时不是押马,便是赌足球队的胜负。晚报上一大半是赛马和足队比赛的结果,人们在早晨九点钟便买一张,看看自己赢了没有。看见自己是输了,才撅着嘴念点骂外国的新闻,出出恶气。此外溜冰场,马戏,赛狗会,赛菊会,赛猫会,赛腿会,赛车会,一会跟着一会的大赛而特赛,使人们老有的看,老有的说,老有的玩,——英国人不会起革命,有的看,说,玩,谁还有工夫讲革命。伊太太也忙起来,忙着为穷人募捐,好叫没饭吃的人到圣诞节也吃顿饱饭。她头上的乱棉花更乱了,大有不可收拾的趋势。伊牧师也忙得不了,天天抱着本小字典念中国书,而且是越念生字越多。保罗的忙法简直的不易形容,在街上能冒着雨站三点钟,等着看看皇太子,回到家来站在镜子前边微微的笑,因为有人说,他的鼻子真象皇太子的。皇太子那天在无线电传播替失业工人请求募捐,保罗登时捐了两镑钱,要不是皇太子说工人很苦,他一辈子也想不起来这回事;有时候还笑他妈妈的替穷人瞎忙,忙得至于头发都不易收拾。去看足球,棍球,和骂中国人的电影什么的,是风雨勿阻的。凯萨林姑娘还是那么安静,可是也忙。忙着念中文,忙着学音乐,忙着办会里的事,可是她的头发一点不乱,还是那么长长的,在雪白的脖子上轻轻的盖着。温都母女也忙起来,母亲一天到晚添楼上下的火,已足使她的小鼻子尖上常常带着一块黑。天是短的,非抓着空儿上街买东西不可,而且买的东西很多,因为早早买下圣诞应用的和送礼的东西,可以省一点钱。再说,圣诞的节饼在一个多月以前就得做好。玛力的眼睛简直忙不过来了,街上的铺子没有一家不点缀得一百成花梢的,看什么,什么好看。每个礼拜她省下两个先令,经十五六点钟的研究,买件又贱,又好,又美的小东西。买回来,偷偷的藏在自己的小匣里,等到圣诞节送礼。况且,自己到圣诞还要买顶新帽子;这可真不容易办了!拿着小账本日夜的计算,怎么也筹不出这笔钱来。偷偷的花了一个先令押了个马,希望能赢点钱,恰巧她押的马跑到半路折了个毛跟头,一个先令丢了!“越是没钱越输钱!非把钱取消了,不能解决帽子问题!”她一生气,几乎要信社会主义!
伦敦的天气也忙起来了。不是刮风,就是下雨,不是刮风下雨,便是下雾;有时候一高兴,又下雨,又下雾。伦敦的雾真有意思,光说颜色吧,就能同时有几种。有的地方是浅灰的,在几丈之内还能看见东西。有的地方是深灰的,白天和夜里半点分别也没有。有的地方是灰黄的,好象是伦敦全城全烧着冒黄烟的湿木头。有的地方是红黄的,雾要到了红黄的程度,人们是不用打算看见东西了。这种红黄色是站在屋里,隔着玻璃看,才能看出来。若是在雾里走,你的面前是深灰的,抬起头来,找有灯光的地方看,才能看出微微的黄色。这种雾不是一片一片的,是整个的,除了你自己的身体,其余的全是雾。你走,雾也随着走。什么也看不见,谁也看不见你,你自己也不知道是在那儿呢。只有极强的汽灯在空中漂着一点亮儿,只有你自己觉着嘴前面呼着点热气儿,其余的全在一种猜测疑惑的状态里。大汽车慢慢的一步一步的爬,只叫你听见喇叭的声儿;若是连喇叭也听不见了,你要害怕了:世界已经叫雾给闷死了吧!你觉出来你的左右前后似乎全有东西,只是你不敢放胆往左往右往前往后动一动。你前面的东西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是个马,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是个车,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是棵树;除非你的手摸着它,你是不会知道的。
马老先生是伦敦的第一个闲人:下雨不出门,刮风不出门,下雾也不出门。叼着小烟袋,把火添得红而亮,隔着玻璃窗子,细细咂摸雨,雾,风的美。中国人在什么地方都能看出美来,而且美的表现是活的,是由个人心中审美力放射出来的情与景的联合。烟雨归舟咧,踏雪寻梅咧,烟雨与雪之中,总有个含笑的瘦老头儿。这个瘦老头儿便是中国人的美神。这个美神不是住在天宫的,是住在个人心中的。所以马老先生不知不觉的便微笑了,汽车由雨丝里穿过去,美。小姑娘的伞被风吹得歪歪着,美。一串灯光在雾里飘飘着,好象几个秋夜的萤光,美。他叼着小烟袋,看一会儿外面,看一会儿炉中的火苗,把一切的愁闷苦恼全忘了。他只想一件东西,酒!
“来他半斤老绍兴,哎?”他自己叨唠着。
伦敦买不到老绍兴,*悖」故腔毓剑±下硎贾胀涣嘶毓氐饺巳丝梢陨褪短ぱ?寻梅和烟雨归舟的地方去!中国人忘不了“美”和“中国”,能把这两样充分的发达一下,中国的将来还能产出个黄金时代。把科学的利用和美调和一下,把不忘祖国的思想用清明的政治发展出来,中国大有希望呀!可惜老马,中国人的一个代表,只是糊里糊涂有点审美的天性,而缺少常识。可惜老马只想回国,而不明白国家是什么东西。可惜老马只想作官,而不知道作官的责任。可惜老马爱他的儿子,而不懂得怎么教育他。可惜……快到圣诞节了,马老先生也稍微忙起来一点。听说英国人到圣诞节彼此送礼,他喜欢了,可有机会套套交情啦!伊家大小四口,温都母女,亚力山大,自然是要送礼的。连李子荣也不能忘下呀!俗气,那小子;给他点俗气礼物,你看!对,给他买双鞋;俗气人喜欢有用的东西。还有谁呢?状元楼的掌柜的。华盛顿——对,非给华盛顿点东西不可,咱醉了的那天,他把咱抬到汽车上!汽车?那小子新买了摩托自行车,早晚是摔死!唉,怎么咒骂人家呢!可是摩托自行车大有危险,希望他别摔死,可是真摔死,咱也管不了呀!老马撇着小胡子嘴儿笑了。
“几个了?”马老先生屈着手指算:“四个加三个,七个。加上李子荣,状元楼掌柜的,华盛顿,十个。还有谁呢?对,王明川;人家给咱办货,咱还不送人家点东西!十一个。暂时就算十一个吧,等想起来再说!给温都太太买个帽子?”
马老先生不嘟囔了,闭上眼睛开始琢磨,什么样的帽子能把温都太太抬举得更好看一点。想了半天,只想到她的小鼻尖儿,小黄眼珠儿,小长脸;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样的帽子才能把她的小长脸衬得不那么长了。想不起,算了,到时候再说。
“啊!还有拿破仑呢!”马老先生对拿破仑是十分敬仰的——她的狗吗!“这倒难了,你说,给狗什么礼物?还真没给狗送过礼,说真的!啊哈!有了!有了!有了!”马老先生一高兴,把刚装上的一袋烟,又全磕在炉子里了:“弄点花纸,包上七个先令,六个便士,用点绒绳一系,交给温都太太。那天听说:新年后她得给拿破仑买年证,七个六一张。咱给它买,嘿!这个主意妙不妙?!他妈的,一个小狗也一年上七个六的捐!管洋鬼子的事呢,反正咱给它买,她——她一定——对!”
他喜欢极了,居然能想出这么高明的主意来,真,真是不容易!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外面的雾还是很大。有心到铺子去看看,又怕叫汽车给轧死;有心请温都太太给作饭,又根本不喜欢吃凉牛肉。况且在最近一个月内,简直的不敢上铺子去。自从李子荣出主意预备圣诞大减价,马威和李子荣(他天天抓着工夫来帮忙。)忙得手脚朝天,可是不许老马动手。有一天马老先生想往家拿个小瓶儿,为插花儿用,李子荣一声没言语,硬把小瓶从老马手里夺过去。而且马威板着脸说他父亲一顿!又一回,老马看马威和李子荣全出去了,他把玻璃窗上的红的绿的单子全揭下来,因为看着俗气,又被马威透透的数落一顿。没法,自己的儿子不向着自己,还有什么法子!谁叫上鬼子国来呢,在鬼子国没地方去告忤逆不孝!忍着吧!
可是呀,马威是要强,是为挣钱!就是要强吧,也不能一点面子不留哇!我是你爸爸,你要晓得!“好小子,马威,要强!”马老先生点着头自己赞叹:“可是,要强自管要强,别忘了我是你爸爸!”
窗外的大雾是由灰而深灰,而黄,而红。对面的房子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处处点着灯,可是处处的灯光,是似明似灭的,叫人的心里惊疑不定。街上卖煤的,干苦的吆唤,他的声音好象是就在窗外呢,他的身子和煤车可好象在另一世界呢。
“算了吧!”马老先生又坐在火旁:“上铺子去也是挨说,老老实实的在这儿忍着吧!”
马老先生是伦敦第一个清闲的人。
不论是伟人,是小人,自要有极强的意志往前干,他便可以做出点事业来。事业的大小虽然不同,可是那股坚强的心力与成功是一样的,全是可佩服的。最可耻的事是光摇旗呐喊,不干真事。只有意志不坚强的人,只有没主张而喜虚荣的人,才去做摇旗呐喊的事。这种事不但没有成功的可能,不但不足以使人们佩服,简直的连叫人一笑的价值都没有。可有在中国的外国人——有大炮,飞机,科学,知识,财力的洋鬼子——看着那群摇纸旗,喊正义,争会长,不念书的学生们笑?笑?不值得一笑!你们越不念书越好,越多摇纸旗越好。
你们不念书,洋鬼子的知识便永远比你们高,你们的纸旗无论如何打不过老鬼的大炮。你们若是用小炮和鬼子的大炮碰一碰,老鬼子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笑一笑。你们光是握着根小杆,杆上糊着张红纸,拿这张红纸来和大炮碰,老鬼子要笑一笑才怪呢!真正爱国的人不这么干!
爱情是何等厉害的东西:性命,财产,都可以牺牲了,为一个女人牺牲了。然而,就是爱情也可以用坚强的意志胜过去。生命是复杂的,是多方面的:除了爱情,还有志愿,责任,事业……。有福气的人可以由爱情的满足而达到他的志愿,履行他的责任,成全他的事业。没福气的人只好承认自己的恶运,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志愿,责任,事业。爱情是神圣的,不错,志愿,责任,事业也都是神圣的!因为不能亲一个樱桃小口,而把神圣的志愿,责任,事业全抛弃了,把金子做的生命虚掷了,这个人是小说中的英雄,而是社会上的罪人。实在的社会和小说是两件事。
把纸旗子放下,去读书,去做事;和把失恋的悲号止住,看看自己的志愿,责任,事业,是今日中国——破碎的中国,破碎也还可爱的中国!——的青年的两付好药!
马威在中国的时候,也曾打过纸旗,随着人家呐喊;现在他看出来了:英国的强盛,大半是因为英国人不呐喊,而是低着头死干。英国人是最爱自由的,可是,奇怪,大学里的学生对于学校简直的没有发言权。英国人是最爱自由的,可是,奇怪,处处是有秩序的。几百万工人一齐罢工,会没放一枪,没死一个人。秩序和训练是强国的秘宝,马威看出来了。
他心中忘不了玛力,可是他也看出来了:他要是为她颓丧起来,他们父子就非饿死不可!对于他的祖国是丝毫责任不能尽的!马威不是个傻子,他是个新青年,新青年最高的目的是为国家社会做点事。这个责任比什么也重要!为老中国丧了命,比为一个美女死了,要高上千万倍!为爱情牺牲只是在诗料上增加了一朵小花,为国家死是在中国史上加上极光明的一页!
马威明白了这个!
他的方法是简单的:以身体的劳动,抵制精神的抑郁。早晨起来先到公园去跑一个圈,有时候也摇半点来钟的船。头一天摇的时候,差一点把自己扣在船底下。刮风也出去跑,下雨也出去跑,跑过两三个礼拜,脸上已经有点红光儿。跑回来用凉水洗个澡,(现在温都太太已准他们用她的澡盆。)把周身上下搓个通红,颇象鱼店里的新鲜大海虾。洗完澡,下来吃早饭。玛力看他,他也看玛力。玛力说话,他也笑着对答。他知道她美,好,拿她当个美的小布人。“你看不起我,我更看不起你!”他自己心里说:“你长得美呀,我要光荣,责任!美与光荣,责任,很难在天平上称一称的!哈哈!”
玛力看着他的脸红润润的,腕子上的筋骨也一天比一天粗实,眼睛分外的亮,倒故意的搭讪着向他套话。因为外国女人爱粗壮的小伙子。马威故意的跳动,吃完早饭,一跳三层楼梯,上楼去念书。在街上遇见她,只是把手一扬,一阵风似的走下去。
“哈哈!有意思!我算出了口气!”马威自己说。能在事事看出可笑的地方,生命就有趣多了。
念完一两点钟的书,马威出门就跑,一直跑到铺子去,把李子荣出的主意,一一的实行出来。货物在圣诞前一个月到了伦敦,他和李子荣拚命的干:点缀门面,定价码,印说明书……整整的一天准干七点钟。王明川给办的货物,并不全是古玩;中国刺绣,中国玩艺儿,中国旧绣花的衣裳,全有。于是愿给亲友一点中国东西的老太婆们,也知道了马家铺子,今天买个小荷包,明天买把旧团扇。有的时候因为买这些零杂儿,也带手儿买点贵重的东西。货物刚清理好,李子荣就把老西门爵士运来,叫他捡好的挑。西门爵士歪着头整跟这两个小伙子转了半天;除了自己要买的磁器,还买了一件二十五镑钱的老中国绣花裙子,为是到圣诞节送给他的夫人。这半天就卖了一百五十多镑钱。
“行了!老马!”李子荣抓着头发说。
“行了!老李!”马威已经笑得说不出别的来。
两人又商议了半天,怎么能叫行人看见他们的铺子。李子荣主张在胡同口安上个电灯,一明一灭的射出“买中国古玩”和“送中国东西”,红光和绿光一前一后的交换着。少年人作事快,商议好,到第三天就安好了。
他们一忙,隔壁那家古玩铺的掌柜的有点起毛。他向来知道老马是个不行的行货,净等着老马宣告歇业,他好把马家铺子吸收过来。现在一看这两个年青的弄得挺火炽,他决定非下手不可了,等马家铺子完全的立住脚可就不好办了。他光着秃脑袋,捧着大肚子,偷偷的把李子荣约出去吃了顿饭,透了点口话。李子荣笑着告诉他:“你好好的去买瓶生发水,先把头发长出来再说。”
那个老掌柜的摸着秃脑袋笑开了,(英国人能有自己笑自己的好处。)也没再说别的。
马老先生来了好几次,假装着给他们帮忙,其实专为给温都太太拿一两样细巧的小玩艺。他在屋里扯着四方步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摸着这个,又挪挪那个,偷偷看马威一眼,——马威的大眼睛正钉着他呢!他轻轻咳嗽两声,把手塞在裤兜里,又扯着四方步转开了。等有买主进来的时候,他深深给人家鞠躬,鞠完躬,本想上前做一号买卖,显显自己的本领;那里知道,刚直起腰来,马威早已把照顾主儿领过去了。
“要强!小孩子真成!可是别忘了我是你爸爸!”马老先生自己叨唠着。
圣诞前几天,买卖特别的忙。所卖的东西,十之八九是得包好了给买主送了去。马威和李子荣有时候打包裹打到夜里十点钟,有的送邮局,有的娇细的东西还得自己送去。于是李子荣告奋勇,到车铺赁了一辆破自行车,拚命飞跑各处送东西。马老先生一见李子荣骑着破车在汽车群中挤,便闭上眼替他祷告上帝。
“告诉李子荣,”马老先生对马威说:“别那么飞跑呀!那是说着玩儿的呢!在汽车缝儿里挤出来挤进去!喝!别跟华盛顿学,他早晚是摔死!”
马威把父亲的善意告诉了李子荣,李子荣笑开了:“谢谢马先生的好心!不要紧,我已经保险,多咱撞死,多咱保险公司赔我母亲五百镑钱!我告诉你,老马,由两个大汽车间夹挤出去,顶痛快的事了!要不是身上背着古玩,还能跑得更快呢!昨儿晚上和一群骑车的男女赛开了,我眼瞧着眉毛已经和一辆汽车的后背挨上了,你猜怎么着,我也不知道怎股劲儿,把车弄立起来了,车轮子和汽车挨了个亲儿。我,噗咚,跳下来了!那群男女扯着脖子给我喊了三个‘好儿!’干!没错!”
马威把这些话告诉了父亲,马老先生没说什么,点着头叹息了两声。
老马先生看马威这么忙,有一天晚上早早吃完晚饭又回铺子来了。
“马威!”老马先生进门就说:“我非干点什么不可!我不会做生意,难道我还不会包包儿吗!我非帮着你不可!”说着,他把烟荷包,烟袋放在桌上,拿过几张纸来,说:“给我些容易包的东西!”
马威给了父亲些东西。马老先生把烟袋插在嘴里,鼻子耸耸着一点,看看纸的大小,又端详了东西的形状。包了半天,怎么也包不齐整。偷偷看李子荣一眼,李子荣已经包完好几个,包得是又齐又好看。其实李子荣只是一手按着东西,一手好象在纸上一切,哼,也不怎么纸那么听他的话;一切,正好平平正正的裹在东西上。马老先生也用手一切,忙着用绳儿捆,怪事,绳子结了个大疙瘩,纸角儿全在外面团团着,好象伊太太的头发。
“瓦匠讲话,齐不齐,一把泥。就是他呀!”马老先生好歹包好一包,双手捧着颠了一颠。又看了他们一眼,他们都偷偷的笑呢:“你们不用笑!等你们老了的时候,就明白了!
你们年青力壮,手脚多么灵便,我——老人了!“说完了,双手捧着包儿,转了个圈儿,不知放在那里好。李子荣赶过来,接过去,叫马威贴签子,写姓名。马威接过去,顺手放在旁边了。
“我的烟荷包呢?”马老先生问。
“没看见,在纸底下,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他们不约而同的说。老马先生把纸一张一张的都掀开,没有荷包。
“你们不用管我,我会找!丢烟荷包,常有的事!”屋里各处都找到了,找不着。
“奇怪!越忙越出事,真他——!”
一眼看见他刚包好的包儿了。一声没言语,把包儿打开,把烟荷包拿出来。
“马威,我回家了!你们也别太晚了!”
他刚一出门,李子荣跳起多高,笑得都不是声儿了。马威笑得也把墨水瓶碰倒。
“我告诉你,老李!我给父亲的那点东西,是没用的,谁也没买过。我准知道老头儿包不好。要不然我怎么把它放在一边,不往上贴签子呢!”
“买东西,嘁,白饶,哈,烟荷包!嘁,哈,哈,哈,……”
两个青年直笑了一刻钟,或者还许多一点。
圣诞节的前一天,伦敦热闹极了。男女老少好象一个没剩,全上了街啦。市场的东西好象是白舍,大嘟噜小挂的背着抱着;街上,除了巡警,简直看不见一个空手走道儿的。汽车和电车公司把车全放出来了,就是这么着,老太太们还挤不上车去,而且往往把筐儿里的东西挤滚了一街。邮差们全不用口袋了,另雇闲人推着小车子,挨家送包裹,在伦敦住的人,有的把节礼送出去,坐着汽车到乡下去过节。乡下的人,同时,坐着汽车上伦敦来玩几天,所以往乡下去的大道上,汽车也都挤满了。
天阴得很沉,东风也挺冷,可是没人觉出来天是阴着,风是很凉。街上的铺子全是新安上的五彩电灯,把货物照得真是五光十色,都放着一股快活的光彩。处处悬着“圣诞老人”,戴着大红风帽,抱着装满礼物的百宝囊。人们只顾着看东西了,忘了天色的黑暗。在人群里一挤便是一身热汗,谁也没工夫说:“风很凉啊!”
人们把什么都忘了:政治,社会,官司,苦恼,意见,……都忘了。人们全忽然的变成小孩子了,个个想给朋友点新东西,同时想得点好玩艺儿。人人看着分外的宽宏大量,人人看着完全的无忧无虑,只想吃点好的,喝些好的,有了富余还给穷人一点儿。这天晚上真好象是有个“救世主”要降生了,天下要四海兄弟的太平了。
直到半夜铺子才关门,直到天亮汽车电车还在街上跑,车上还是挤满了人。胡同儿里也和大街一样的亮,家家点缀好圣诞树,至不济的也挂起几个小彩球。穷小孩子们唱着圣诞的古歌,挨门要钱。富家的小孩子,半夜还没睡,等着圣诞老人来送好东西。贫富是不同的,可是在今天都可以白得一点东西,把他们的小心儿喜欢的象刚降世的耶稣。教堂的钟声和歌声彻夜的在空中萦绕着,叫没有宗教思想的人们,也发生一种庄严而和美的情感。
马老先生在十天以前便把节礼全买好送出去,因为买了存着,心里痒痒的慌。只有给温都母女的还在书房里搁着,温都太太告诉了他,非到圣诞不准拿出来。把礼物送出以后,天天盼着人家的回礼。邮差一拍门,他和拿破仑便争着往出跑。到圣诞的前两天,礼物都来了:伊牧师给他一本《圣经》,伊太太是一本《圣诗》,伊姑娘是一打手绢,伊少爷光是一个贺节片,虽然老马给保罗一匣吕宋烟。本来普通英国人送礼是一来一往的,保罗根本看不起中国人,所以故意的不还礼。老马本想把《圣经》《圣诗》和保罗的贺片全送回去,后来又改了主意:
“看着伊姑娘的面子,也别这么办!”
这几天简直的没到铺子去,因为那里没他下手的地方。照顾主儿来了,他只会给人家开门,鞠躬,送出去。虽然好几个老太婆都说:
“看那个老头儿多么规矩!多么和气!”可是马先生的意见不是这么着了:
“你当是,作掌柜的光是为给人家开门吗!”他自己叨唠着:“我知道你成,可是别忘了,我是你爸爸!叫爸爸给人家开门,鞠躬!”
赌气子不上铺子去了!
他自己闲着在街上溜达,看着男女老少都那么忙,心中有点难过:“我要是在中国多么好!过年的时候,咱也是这么忙!在外国过节,无论人家是怎么喜欢,咱也觉不出快活来!
盼着发财吧,发了财回国去过节!“越看人家忙,心里越想家;越想家,人家越踩他的脚:”回去吧,回去看看温都太太,帮帮她的忙。“
他慢条厮礼的回了家。
温都太太正忙得小脚鸭儿朝了天,脑筋蹦着,小鼻子尖儿通红。打地毯,擦桌子,自炉口以至门环,凡有铜器的地方全见一见油。各屋的画儿上全悬上一枝冬青叶,单买了一把儿菊花供在丈夫的像片前面,客厅的电灯上还挂上两枝白相思豆儿。因为没有小孩儿,不便预备圣诞树,可是七八间屋子里总多少得点缀起来,有的地方是一串彩球,有的地方是两对小纸灯,里里外外看着都有点喜气。厨房里,灶上蒸着圣诞饽,烙着果馅点心,不时的还得看一眼,于是她楼上楼下象小燕儿似的乱飞。飞了一天,到晚上还要写贺节片,打点礼物,简直闹得往鼻子尖上拍粉的工夫都没有了。温都姑娘因为铺子里忙节,是早走晚回来,一点不能帮母亲的忙。拿破仑是楼上楼下乱跑,看着彩球叫唤几声,看着小灯笼又叫唤几声;乘着主母在别处的时候,还到厨房去偷一两个剥好的核挑吃。
“温都太太!”马老先生进门便叫:“温都太太!我来给你帮忙,好不好?”
“马先生,谢谢你!”温都寡妇擦着小红鼻子说:“你先把拿破仑带出去玩一会儿吧,它净在这儿搅乱我。”“好啦,温都太太!拿破仑!这儿来!”
拉着小狗出去转了个圈儿,好在小孩子们没跟他捣乱,因为他们都疯着心过节,没工夫起哄。把狗拉回来,正走在门口儿,亚力山大来了。他抱着好些东西,一包一包的直顶到他的大红鼻子。他老远的便喊:“老马!老马!把顶上头的那包拿下来,那是你的礼物!”
马老先生把包儿拿下来,拿破仑也凑过去闻了闻亚力山大的大脚。
“老马!谢谢你的礼物!”亚力山大嚷着说:“怎么着,你上我那里过节去好不好?咱们痛痛快快的喝一回!”“谢谢!谢谢!”马老先生笑着说:“我过节再去行不行?我已经答应了温都太太在家里凑热闹。”
“哈哈!”亚力山大往前走了两步,低声的说,两眼挤箍着:“老马,看上小寡妇了!
有你的!有你的!好,就这么办了,圣诞节后两天我在家等你,准来!再见!唉,别忙,把从底下数第四包抽出来,交给温都太太,替我给她道节喜。再见,老马!“
马老先生把包儿拿下来,亚力山大端着其余的包儿,开路鬼似的走下去了。
“温都太太!”马老先生又是进门就叫。
“哈喽!”温都太太在楼上扯着小尖嗓子喊。
“我回来了,还给你带回点礼物来。”
几打疙疸,几打疙疸,温都太太一溜烟似的从楼上跑下来。
“呕!”她把包儿接过去,说:“亚力山大给我的:我没东西给他,可怎么好!”
“不要紧,我这儿还有一匣吕宋烟,包上,送给他,好啦!”马老先生的笑眼钉着她的小红鼻子。
“那赶情好!你多少钱买的,我照数给你。”
“别提钱!”老马先生还看着她的小红鼻子尖说:“别提钱!大节下的,一匣吕宋烟,过的着,咱们过的多!是不是?”温都太太笑着点了点头。
老马把狗解开,上楼去拿那匣烟。
圣诞的前一天,马威和李子荣忙到午后四点钟就忙完了。“老李!上门哪!该玩玩去了!”马威笑着说。“好,关门!”李子荣笑着回答。
“门口的电灯也捻下去吧?”
“捻下去,留着胡同口上的那个灯。”
“老李,我得送你点礼物,你要什么?”马威问。
“马老先生已经给了我一双皮鞋,别再送了!”“那是父亲的,我还非给你点东西不可,你替我们受这么大的累!”
“我告诉你,老马,”李子荣笑着说:“咱们可不准闹客套!我帮助你,你天天可管我的饭呢!”
“无论怎么说,非送你点东西不可。你要什么?”马威问。李子荣抓了半天头发,没言语。
“说话!老李!”马威钉着问。
“你要是非送礼不可呀,给我买个表吧。”李子荣说着从衣袋里把他的破表掏出来,放在耳朵旁边摇了一摇:“你看这个表,一高兴,一天快两点多钟。一不高兴,一天慢两点多钟。还外带着只有短针,没长针。好啦,你花几个先令给我买个新的吧!”
“几个先令?老李!”马威睁着大眼睛说:“要买就得买好的!不用捣乱,咱们一块儿去买!走哇!”
马威扯着李子荣走,李子荣向来是什么事不怕,今天可有点退缩,脸上通红,不知道怎样才好。
“别忙,你先等我把那辆破自行车送回去。”
“咱们一块走,你骑上,我在后面站着。”
两个人上了车,忽忽悠悠的跑到车行还了车,清了账。出了车行,马威用力扯着李子荣,唯恐他抽空儿跑了。两个人走一会儿,站一会儿。走着也辩论,站着也辩论。马威主张到节送礼是该当的,李子荣说送礼不应花钱太多。马威说买东西就得要好的,李子荣说他的破表已经带了三年,实在没买好表的必要。马威越着急,眼睛瞪的越大,李子荣越着急,脸上越红。
两个人从圣保罗教堂穿过贱卖街,到了贾灵十字街,由这里又穿过皮开得栗,到了瑞贞大街。见一个钟表铺,马威便要进去,李子荣是扯着马威就跑。
“我说,老李,你这么着就不对了!”马威有点真急了。“你得答应我,买不过十个先令一个的表,不然我不叫你进去!”李子荣也有点真急了。
“就是吧!”马威无法,只好答应了。
在一家极大的钟表铺,买了一支十个先令的表。马威的脸羞的通红,李子荣一点不觉乎,把表放在袋儿里,挺着腰板好象兵马大元帅似的走出来。
“老马!谢谢你!谢谢你!”在铺子外面,李子荣拉住马威的手不放,连三并四的说:“谢谢你!我可不给你买东西了!我可不给你买东西了!”
马威几乎落下泪来,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握了握李子荣的手。
“老马,你把铺子里的钱都送到银行去了?”
“都送去了!老李,你明天上那里玩去?”
“我?”李子荣摇了摇头。
“你明天找我来,好不好?”
“明天汽车电车都就开半天呀,出来不方便!”“这么着,你后天来,咱们一块儿听戏去。忙了一节,难道还不玩一天!”
“好啦,后天见吧!谢谢你!老马!”李子荣又和马威拉了一回手,然后赶火车似的向人群里跑去了。
马威看着李子荣,直到看不见他了,才慢慢的低着头回了家。
天还是阴着,空中稀拉拉的飘着几片雪花。街上差不多没有什么人马了,男女老少都在家里庆祝圣诞。
温都太太请了多瑞姑姑来过节,可是始终没有回信。直到圣诞早晨末一次邮递,才得着她的一封短简的信,和一包礼物。信中的意思是:和中国人在一块儿,生命是不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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