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的大实话。
十九
那些在市场上兜售、内容大同小异，少男少女们买去填在赠
言册、生日卡、贺年卡上的东西，也配称做格言么？
二十
只有聪明人才能写出好格言，但只读格言的人却是傻瓜。
二十一
浪漫主义的可笑在于失去了欣赏者。
二十二
文人最难戒的毛病是卖弄。说句公道话，文字本身就诱惑
２９１另一种存在
他们这样做。他们惯于用文字表达自己，而文字总是要给人看
的，这就很容易使他们的表达变成一种表演，使他们的独白变成
一种演讲。他们走近文字如同走近一扇面向公众的窗口，不由
自主地要摆好姿势。有时候他们拉上窗帘，但故意让屋里的灯
亮着，以便把他们的孤独、忧伤、痛苦等等适当地投在窗帘上，形
成一幅优美的剪影。即使他们力戒卖弄，决心真实，也不能担保
这诉诸文字的真实不是又一种卖弄。
二十三
这是一位多愁善感的作者，并且知道自己多愁善感，被自己
的多愁善感所感动，于是愈发多愁善感了。他在想像中看到读
者感动的眼泪，自己禁不住也流下感动的眼泪，泪眼朦胧地在稿
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３９１论艺术创作
论天才
一
一个天才也许早熟，也许晚熟。问题不在年龄，而在于他有
一些他自己的话要说出来，或早或迟，非说出来不可。
二
博学家一辈子说别人说过的话，天才则能说出自己的话，哪
怕一辈子只说出一句，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是非他说不
出来的。这是两者的界限。
三
天才区别于常人的不是智力，不是勤奋，而是一种使命感。
也许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使命感究竟是什么，但是却始终存在，并
且常常出其不意地叮咛他，折磨他。这是一种责任心，不是对他
人，对人类，而是对自己的生命的责任心。
四
多数人属于家庭，国家，社会。天才属于有与无，最小与最
大，自我与永恒。
五
对天才来说，才能是沉重的包袱，必须把它卸下来，也就是
说，把它充分释放出来。“天才就是勤奋”，但天才的勤奋不是勉
为其难的机械的劳作，而是能量的不可遏止的释放。
六
有时候，天才与普通人的区别仅在于是否养成了严格的工
作习惯。
七
天才是最接近自然本来面目的个性。既然自然本身是丰富
多彩、充满矛盾的，那么，天才怎么可能永远自相一致呢？哲学
史上最有创造力的天才，如柏拉图、康德，恰恰是最自相矛盾的。
二律背反是天才的命运。
八
没有真诚，就没有丰富性。
许多人罕能返视自己的心灵，一旦返视，也要安上一片习俗
和舆论的滤色镜，于是只看见一种色彩。
天才对自己是诚实的，他不想阻止他心灵的天然色彩放射
出来，而天然色彩总是丰富的。
５９１论艺术创作
九
精神仍在蓬勃生长，肉体却已经衰老，这是某一些创造者晚
年的悲哀。
一个人的精神财富是以他的心灵为仓库的。不管你曾经有
过多么丰富的经历、感受和思想，如果你的心灵已经枯寂，这一
切对于现在的你就不再有意义。哪怕你著作等身，它们也至多
能成为心灵依然活泼着的别人的精神财富，对于你却已是身外
之物了。这是另一些创造者晚年的悲哀。
十
天才是大自然的灵感。因此，一个天才在泄欲时是动物，在
吃喝时是凡夫俗子，只有在大自然的灵感降临于他时才是天才。
因此，一个天才在平时多数场合不是天才，只有在少数幸运的时
刻才是天才。
十一
天才往往不是那些最聪明的人。如同大自然本身一样，天
才必有他的笨拙之处。
十二
一个有才华有活力的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找到了归宿，他
永远在尝试，在探索。天才之缺乏自知之明，恰如庸人一样，不
６９１另一种存在
过其性质相反。庸人不知自己之短，天才却不知自己之长。德
拉克罗瓦在创作他的传世名画之时，还在考虑他是否做一个诗
人更合适些。
十三
我相信，天才骨子里都有一点自卑，成功的强者内心深处往
往埋着一段屈辱的经历。
十四
芸芸众生也有权利活。在这个意义上，人与人是平等的。
至于说到历史，就是另一回事了。天才与芸芸众生之间隔着鸿
沟。当然，天才的伟大并不需要优越的享受来报偿，伟大本身就
已经是他的报酬。
十五
天赋高的人有一种几乎与生俱来的贵族心理，看不起庸庸
碌碌的芸芸众生。他对群众的宽容态度是阅历和思考的产物。
十六
天才生活在一个观念和想像的世界里，尽管在他们看来，这
个世界更真实，更根本，但是它确实是脱离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世
界的。因此，用世俗的眼光看，天才决不可能给人类带来任何实
际的幸福（世俗意义上的幸福始终等同于福利），他们的欢乐只
７９１论艺术创作
是疯狂，他们的苦痛也只是自作自受。世人容忍他们的存在，如
同对待异禽怪兽一样给他们拨出一小块生存空间，便已经是礼
遇有加了。天才自己不应当期望有更好的待遇，否则就等于期
望自己不是天才。
十七
庸才比天才耐久。庸才是精神作坊里的工匠，只要体力许
可，总能不断地制作。创造的天才一旦枯竭，就彻底完了。他没
有一点慰藉，在自己眼里成了废物。他也的确是一个废物了。
十八
创造靠智慧，处世靠常识。有常识而无智慧，谓之平庸。有
智慧而无常识，谓之笨拙。庸人从不涉足智慧的领域，所以不自
知其平庸。天才却不免被抛入常识的领域，所以每暴露其笨拙。
既然两者只可能在庸人的领土上相遇，那么，庸人得意，天才潦
倒，当然就不足怪了。
十九
天才三境界：入世随俗，避世隐居，救世献身。
二十
我总在想，天才在同时代人中必是孤独的，往往受到冷落和
误解，而在后来的时代中，大多数人事实上也是不理解他们的。
８９１另一种存在
那么，他们身后的名声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
也许，伟大心智的超时代沟通是一个原因，这种沟通形成了
高级文化的历史继承渠道。
但问题仍然存在：即使后来的天才理解先前的天才，可是这
后来的天才在自己的时代仍然是孤独的，他对先前天才的评价
却何以得到人们的公认呢？
也许总有少数幸运的天才，正是通过他们，世人在接受他们
的同时也接受了他们所赏识的其余不幸的天才。
二十一
天才是如何被承认的？几种假说———
其一，级差承认：二等才智承认一等才智，三等承认二等，以
此类推，至于普通人，使天才终于在民众中树立起了声誉。当
然，仅仅是声誉，其代价便是误解的递增。
其二，连锁承认：在众多天才中，某一天才因为种种偶然性
的凑合而被承认，于是人们也承认他所欣赏的一系列天才，这些
天才中每人所欣赏的天才，就像滚雪球一样。
其三，然而，最准确的说法也许是，天才是通过被误解而得
到承认的。世人承认其显而易见的智力，同时又以平庸的心智
度天才的思想。归根到底，只有天才才能完全理解天才，庸人只
是起哄罢了。
二十二
天才因其被误解而成其伟大。这话可有三解：第一，越是独
特的天才，与常人越缺少共同之处，因而越是不被理解和易遭误
９９１论艺术创作
解。所以，误解的程度适见出独特和伟大的程度。第二，天才之
被承认为伟大，必是在遭到普遍的误解之后，人们接受了用自己
的误解改造过的这天才形象，于是承认其伟大———即承认其合
自己的口味。第三，天才的丰富性和神秘性为世世代代的误解
留下了广阔的余地，愈是伟大的天才愈是一个谜，愈能激起人们
猜测他，从而误解他的兴趣。伟大与可误解度成正比。
二十三
也许，天才最好的命运是留下了著作，在人类的世代延续
中，他的思想不时地在个别人心灵上引起震颤和共鸣。这就是
他的不朽和复活。较坏的是著作失传，思想湮灭。最坏的是他
的著作成为经典，他的名字成为偶像，他的思想成为教条。
二十四
对天才是无法盖棺论定的。天才在受到崇拜的同时总是遭
到误解和曲解，引起永无止息的争论。也许，不能盖棺论定本身
就证明了伟大。
二十五
盖棺论定也许适用于二三流的思想家，可是对于天才并不
适用。天才犹如自然，本身包含着巨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为世
世代代的争论留下了广阔的余地。有哪一个独创性的思想家，
不是在生前死后戏剧性地经历着被误解、被“发现”、又被误解、
又被重新“发现”的过程呢？
００２另一种存在
二十六
天才的可靠标志不是成功，而是成功之后的厌倦。
二十七
天才是脆弱的，一点病菌、一次车祸、一个流氓就可以致他
于死命。
二十八
天才未必是强者，例如凡·高。
性格的强弱决定尘世的命运，天赋的大小决定天国的命运。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把天才死后享誉看做天国的荣耀。
高更也以穷困潦倒而终。但是，和凡·高相比，他毕竟在生
前就获得了相当的成功，因为他是强者。
二十九
天才不走运会成为庸人，庸人再走运也成不了天才。
三十
一个青年对我说：“我就是尼采！”
我答道：是吗？尼采是天才。每个天才都是独一无二、不可
重复的。你重复了尼采，所以你不是天才，所以你不是尼采。
１０２论艺术创作
三十一
天才往往有点疯，但疯子不等于是天才。自命天才的人老
在这一点上发生误解。
三十二
天才与疯子，奇人与骗子，均在似是而非之间。
世上有一个天才，就有一千个自命天才的疯子。有一个奇
人，就有一万个冒充奇人的骗子。
三十三
俗人有卑微的幸福，天才有高贵的痛苦，上帝的分配很公
平。对此愤愤不平的人，尽管自命天才，却比俗人还不如。
２０２另一种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