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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存在

周国平 (当代)
书书书
摇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摇另一种存在/周国平著.—桂林:广西师范大学
出版社,2001.9
摇(周国平散文·写作情怀篇)
摇ISBN7563332901
摇Ⅰ.另…摇Ⅱ.周…摇Ⅲ.散文-作品集-中国-当代
Ⅳ.I267
摇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01)第050150号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
桂林市中华路36号摇邮政编码:541001
电子信箱:()pressz@public.glptt.gx.cn
出版人:萧启明
全国新华书店经销
发行热线:01064284815
山东新华印刷厂印刷
(山东省济南市经十路125号摇邮政编码:250001)
开本:889mm×1194mm摇1/32
印张:65摇字数:105千字
2001年10月第1版摇2001年12月第2次印刷
印数:10001~15000摇定价:1480元
如发现印装质量问题,影响阅读,请与印刷厂联系调换。
平淡的境界

很想写好的散文,一篇篇写,有一天突然发现竟积了厚厚一
摞。这样过日子,倒是很惬意的。至于散文怎么算好,想来想
去,还是归于“平淡”二字。
以平淡为散文的极境,这当然不是什么新鲜的见解。苏东
坡早就说过“寄至味于淡泊”一类的话。今人的散文,我喜欢梁
实秋的,读起来真是非常舒服,他追求的也是“绚烂之极归于平
淡”的境界。不过,要达到这境界谈何容易。“作诗无古今,唯造
平淡难。”之所以难,我想除了在文字上要下千锤百炼的功夫外,
还因为这不是单单文字功夫能奏效的。平淡不但是一种文字的
境界,更是一种胸怀,一种人生的境界。
仍是苏东坡说的:“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
老渐熟,乃造平淡。”所谓老熟,想来不光指文字,也包含年龄阅
历。人年轻时很难平淡,譬如正走在上山的路上,多的是野心和
幻想。直到攀上绝顶,领略过了天地的苍茫和人生的限度,才会
生出一种散淡的心境,不想再匆匆赶往某个目标,也不必再担心
错过什么,下山就从容多了。所以,好的散文大抵出在中年之
后,无非是散淡人写的散淡文。
当然,年龄不能担保平淡,多少人一辈子蝇营狗苟,死不觉
悟。说到文人,最难戒的却是卖弄,包括我自己在内。写文章一
点不卖弄殊不容易,而一有卖弄之心,这颗心就已经不平淡了。
举凡名声、地位、学问、经历,还有那一副多愁善感的心肠,都可
以拿来卖弄。不知哪里吹来一股风,散文中开出了许多顾影自
怜的小花朵。读有的作品,你可以活脱看到作者多么知道自己
多愁善感,并且被自己的多愁善感所感动,于是愈发多愁善感了。
戏演得愈真诚,愈需要观众。他确实在想像中看到了读者的眼
泪,自己禁不住也流泪,泪眼朦胧地在稿子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好的散文家是旅人,他只是如实记下自己的人生境遇和感
触。这境遇也许很平凡,这感触也许很普通,然而是他自己的,
他舍不得丢失。他写时没有想到读者,更没有想到流传千古。
他知道自己是易朽的,自己的文字也是易朽的,不过他不在乎。
这个世界已经有太多的文化,用不着他再来添加点什么。另一
方面呢,他相信人生最本质的东西终归是单纯的,因而不会永远
消失。他今天所拣到的贝壳,在他之前一定有许多人拣到过,在
他之后一定还会有许多人拣到。想到这一点,他感到很放心。
有一年我到云南大理,坐在洱海的岸上,看白云在蓝天缓缓
移动,白帆在蓝湖缓缓移动,心中异常宁静。这景色和这感觉千
古如斯,毫不独特,却很好。那时就想,刻意求独特,其实也是一
种文人的做作。
活到今天,我觉得自己已经基本上(不是完全)看淡了功名
富贵,如果再放下那一份“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虚荣心,我想我一
定会活得更自在,那么也许就具备了写散文的初步条件。

当然,要写好散文,不能光靠精神涵养,文字上的功夫也是
4另一种存在
缺不了的。
散文最讲究味。一个人写散文,是因为他品尝到了某种人
生滋味,想把它说出来。散文无论叙事、抒情、议论,或记游、写
景、咏物,目的都是说出这个味来。说不出一个味,就不配叫散
文。譬如说,游记写得无味,就只好算导游指南。再也没有比无
味的散文和有学问的诗更让我厌烦的了。
平淡而要有味,这就难了。酸甜麻辣,靠的是佐料。平淡之
为味,是以原味取胜,前提是东西本身要好。林语堂有一妙比:只
有鲜鱼才可清蒸。袁中郎云:“凡物酿之得甘,炙之得苦,唯淡也
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灵也。”平淡是真性灵的流露,是本色
的自然呈现,不能刻意求得。庸僧谈禅,与平淡沾不上边儿。
说到这里,似乎说的都是内容问题,其实,文字功夫的道理
已经蕴含在其中了。
如何做到文字平淡有味呢?
第一,家无鲜鱼,就不要宴客。心中无真感受,就不要作文。
不要无病呻吟,不要附庸风雅,不要敷衍文债,不要没话找话。
尊重文字,不用文字骗人骗己,乃是学好文字功夫的第一步。
第二,有了鲜鱼,就得讲究烹调了,目标只有一个,即保持原
味。但怎样才能保持原味,却是说不清的,要说也只能从反面来
说,就是千万不要用不必要的佐料损坏了原味。作文也是如此。
林语堂说行文要“来得轻松自然,发自天籁,宛如天地间本有此
一句话,只是被你说出而已”。话说得极漂亮,可惜做起来只有
会心者知道,硬学是学不来的。我们能做到的是谨防自然的反
面,即不要做作,不要着意雕琢,不要堆积辞藻,不要故弄玄虚,
不要故作高深,等等,由此也许可以逐渐接近一种自然的文风
了。爱护文字,保持语言在日常生活中的天然健康,不让它被印
刷物上的流行疾患侵染和扭曲,乃是文字上的养身功夫。
5探究存在之谜
第三,只有一条鲜鱼,就不要用它熬一大锅汤,冲淡了原味。
文字贵在凝练,不但在一篇文章中要尽量少说和不说废话,而且
在一个句子里也要尽量少用和不用可有可无的字。文字的平淡
得力于自然质朴,有味则得力于凝聚和简练了。因为是原味,所
以淡,因为水分少,密度大,所以又是很浓的原味。事实上,所谓
文字功夫,基本上就是一种删除废话废字的功夫。陀思妥耶夫
斯基在谈到普希金的诗作时说:“这些小诗之所以看起来好像是
一气呵成的,正是因为普希金把它们修改得太久了的缘故。”梁
实秋也是一个极知道割爱的人,所以他的散文具有一种简练之
美。世上有一挥而就的佳作,但一定没有未曾下过锤炼功夫的
文豪。灵感是石头中的美,不知要凿去多少废料,才能最终把它
捕捉住。
如此看来,散文的艺术似乎主要是否定性的。这倒不奇怪,
因为前提是有好的感受,剩下的事情就只是不要把它损坏和冲
淡。换一种比方,有了真性灵和真体验,就像是有了良种和肥
土,这都是文字之前的功夫,而所谓文字功夫无非就是对长出的
花木施以防虫和剪枝的护理罢了。
1991.6~1992.4
6另一种存在
探究存在之谜

如同一切“文化热”一样,所谓“昆德拉热”也是以误解为前
提的。人们把道具看成了主角,误以为眼前正在上演的是一出
政治剧,于是这位移居巴黎的捷克作家便被当做一个持不同政
见的文学英雄受到了欢迎或者警惕。
现在,随着昆德拉的文论集《小说的艺术》中译本的出版,我
祝愿他能重获一位智者应得的宁静。
昆德拉最欣赏的现代作家是卡夫卡。当评论家们纷纷把卡
夫卡小说解释为一种批评资本主义异化的政治寓言的时候,昆
德拉却赞扬它们是“小说的彻底自主性的出色样板”,指出其意
义恰恰在于它们的“不介入”,即在所有政治纲领和意识形态面
前保持完全的自主。
“不介入”并非袖手旁观,“自主”并非中立。卡夫卡也好,昆
德拉也好,他们的作品即使在政治的层面上也是富于批判意义
的。但是,他们始终站得比政治更高,能够超越政治的层面而达
于哲学的层面。如同昆德拉自己所说,在他的小说中,历史本身
是被当做存在境况而给予理解和分析的。正因为如此,他们的
政治批判也就具有了超出政治的人生思考的意义。
高度政治化的环境对于人的思考力具有一种威慑作用,一
个人哪怕他是笛卡尔,在身临其境时恐怕也难以怡然从事“形而
上学的沉思”。面对血与火的事实,那种对于宇宙和生命意义的
“终极关切”未免显得奢侈。然而,我相信,一个人如果真是一位
现代的笛卡尔,那么,无论他写小说还是研究哲学,他都终能摆
脱政治的威慑作用,使得异乎寻常的政治阅历不是阻断而是深
化他的人生思考。
鲁迅曾经谈到一种情况:呼唤革命的作家在革命到来时反
而沉寂了。我们可以补充一种类似的情况:呼唤自由的作家在
自由到来时也可能会沉寂。仅仅在政治层面上思考和写作的作
家,其作品的动机和效果均系于那个高度政治化的环境,一旦政
治淡化(自由正意味着政治淡化),他们的写作生命就结束了。
他们的优势在于敢写不允许写的东西,既然什么都允许写,他们
还有什么可写的呢?
比较起来,立足于人生层面的作家有更耐久的写作生命,因
为政治淡化原本就是他们的一个心灵事实。他们的使命不是捍
卫或推翻某种教义,而是探究存在之谜。教义会过时,而存在之
谜的谜底是不可能有朝一日被穷尽的。
所以,在移居巴黎之后,昆德拉的作品仍然源源不断地问
世,我对此丝毫不感到奇怪。

在《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称小说家为“存在的勘探者”,而
把小说的使命确定为“通过想像出的人物对存在进行深思”,“揭
示存在的不为人知的方面”。
昆德拉所说的“存在”,直接引自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
尽管这部巨著整个儿是在谈论“存在”,却始终不曾给“存在”下
8另一种存在
过一个定义。海德格尔承认:“‘存在’这个概念是不可定义的。”
我们只能约略推断,它是一个关涉人和世界的本质的范畴。正
因为如此,存在是一个永恒的谜。
按照尼采的说法,哲学家和诗人都是“猜谜者”,致力于探究
存在之谜。那么,小说的特点何在?在昆德拉看来,小说的使命
与哲学、诗并无二致,只是小说拥有更丰富的手段,它具有“非凡
的合并能力”,能把哲学和诗包容在自身中,而哲学和诗却无能
包容小说。
在勘探存在方面,哲学和诗的确各有自己的尴尬。哲学的
手段是概念和逻辑,但逻辑的绳索不能套住活的存在。诗的手
段是感觉和意象,但意象的碎片难以映显完整的存在。很久以
来,哲学和诗试图通过联姻走出困境,结果好像并不理想,我们
读到了许多美文和玄诗,也就是说,许多化装为哲学的诗和化装
为诗的哲学。我不认为小说是唯一的乃至最后的出路,然而,设
计出一些基本情境或情境之组合,用它们来包容、连结、贯通哲
学的体悟和诗的感觉,也许是值得一试的途径。
昆德拉把他小说里的人物称做“实验性的自我”,其实质是
对存在的某个方面的疑问。例如,在《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轻》中,
托马斯大夫是对存在之轻的疑问,特丽莎是对灵与肉的疑问。
而事实上,它们都是作者自己的疑问,推而广之,也是每一个自
我对于存在所可能具有的一些根本性困惑,昆德拉为之设计了
相应的人物和情境,而小说的展开便是对这些疑问的深入追究。
关于“存在之轻”的译法和含义,批评界至今众说纷纭。其
实,只要考虑到昆德拉使用的“存在”一词的海德格尔来源,许多
无谓的争论即可避免。“存在之轻”就是人生缺乏实质,人生的实
质太轻飘,所以使人不能承受。在《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自己
有一个说明:“如果上帝已经走了,人不再是主人,谁是主人呢?
9探究存在之谜
地球没有任何主人,在空无中前进。这就是存在的不可承受之
轻。”可见其涵义与“上帝死了”命题一脉相承,即指人生根本价值
的失落。对于托马斯来说,人生实质的空无尤其表现在人生受偶
然性支配,使得一切真正的选择成为不可能,而他所爱上的特丽
莎便是绝对偶然性的化身。另一方面,特丽莎之受灵与肉问题的
困扰,又是和托马斯既爱她又同众多女人发生性关系这一情形分
不开的。两个主人公各自代表对存在的一个基本困惑,同时又构
成诱发对方困惑的一个基本情境。在这样一种颇为巧妙的结构
中,昆德拉把人物的性格和存在的思考同步推向了深入。
我始终相信,探究存在之谜还是可以用多种方式的,不必是
小说;用小说探究存在之谜还是可以有多种写法的,不必如昆德
拉。但是,我同时也相信昆德拉的话:“没有发现过去始终未知
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说是不道德的。”不但小说,而且一切精神创
作,惟有对人生基本境况做出了新的揭示,才称得上伟大。

昆德拉之所以要重提小说的使命问题,是因为他看到了现
代人的深刻的精神危机,这个危机可以用海德格尔的一句名言
来概括,就是“存在的被遗忘”。
存在是如何被遗忘的?昆德拉说:“人处在一个真正的缩减
的旋涡中,胡塞尔所讲的‘生活世界’在旋涡中宿命般地黯淡,存
在坠入遗忘。”
缩减仿佛是一种宿命。我们刚刚告别生活一切领域缩减为
政治的时代,一个新的缩减旋涡又更加有力地罩住了我们。在
这个旋涡中,爱情缩减为性,友谊缩减为交际和公共关系,读书
和思考缩减为看电视,大自然缩减为豪华宾馆里的室内风景,对
01另一种存在
土地的依恋缩减为旅游业,真正的精神冒险缩减为假冒险的游
乐设施。要言之,一切精神价值都缩减成了实用价值,永恒的怀
念和追求缩减成了当下的官能享受。当我看到孩子们不再玩沙
和泥土,而是玩电子游戏机,不再知道白雪公主,而是津津乐道
卡通片里的机器人的时候,我心中明白一个真正可怕的过程正
在地球上悄悄进行。我也懂得了昆德拉说这话的沉痛:“明天当
自然从地球上消失的时候,谁会发现呢?……末日并不是世界
末日的爆炸,也许没有什么比末日更为平静的了。”我知道他绝
非危言耸听,因为和自然一起消失的还有我们的灵魂,我们的整
个心灵生活。上帝之死不足以造成末日,真正的世界末日是在
人不图自救、不复寻求生命意义的那一天到来的。
可悲的是,包括小说在内的现代文化也卷入了这个缩减的
旋涡,甚至为之推波助澜。文化缩减成了大众传播媒介,人们不
复孕育和创造,只求在公众面前频繁亮相。小说家不甘心于默
默无闻地在存在的某个未知领域里勘探,而是把眼睛盯着市场,
揣摩和迎合大众心理,用广告手段提高知名度,热中于挤进影
星、歌星、体育明星的行列,和他们一起成为电视和小报上的新
闻人物。如同昆德拉所说,小说不再是作品,而成了一种动作,
一个没有未来的当下事件。他建议比自己聪明的小说家改行,
事实上他们已经改行了———他们如今是电视制片人,文化经纪
人,大腕,款爷。
正是面对他称之为“媚俗”的时代精神,昆德拉举起了他的
堂·吉诃德之剑,要用小说来对抗世界性的平庸化潮流,唤回对
被遗忘的存在的记忆。

然而,当昆德拉谴责媚俗时,他主要还不是指那种制造大众
11探究存在之谜
文化消费品的通俗畅销作家,而是指诸如阿波利奈尔、兰波、马
雅可夫斯基、未来派、前卫派这样的响当当的现代派。这里我不
想去探讨他对某个具体作家或流派的评价是否公正,只想对他
抨击“那些形式上追求现代主义的作品的媚俗精神”表示一种快
意的共鸣。当然,艺术形式上的严肃的试验是永远值得赞赏的,
但是,看到一些艺术家怀着惟恐自己不现代的焦虑和力争最现
代、超现代的激情,不断好新骛奇,渴望制造轰动效应,我不由得
断定,支配着他们的仍是大众传播媒介的那种哗众取宠精神。
现代主义原是作为对现代文明的反叛崛起的,它的生命在
于真诚,即对虚妄信仰的厌恶和对信仰失落的悲痛。曾几何时,
现代主义也成了一种时髦,做现代派不再意味着超越于时代之
上,而是意味着站在时代前列,领受的不是冷落,而是喝彩。于
是,现代世界的无信仰状态不再使人感到悲凉,反倒被标榜为一
种新的价值大放其光芒,而现代主义也就蜕变成了掩盖现代文
明之空虚的花哨饰物。
所以,有必要区分两种现代主义。一种是向现代世界认同
的时髦的现代主义,另—种是批判现代世界的“反现代的现代主
义”。昆德拉强调后一种现代主义的反激情性质,指出现代最伟
大的小说家都是反激情的,并且提出一个公式:“小说=反激情
的诗”。一般而言,艺术作品中激情外露终归是不成熟的表现,
无论在艺术史上还是对于艺术家个人,浪漫主义均属于一个较
为幼稚的阶段。尤其在现代,面对无信仰,一个人如何能怀有以
信仰为前提的激情?其中包含着的矫情和媚俗是不言而喻的
了。一个严肃的现代作家则敢于正视上帝死后重新勘探存在的
艰难使命,他是现代主义的,因为他怀着价值失落的根本性困
惑,他又是反现代的,因为他不肯在根本价值问题上随波逐流。
那么,由于在价值问题上的认真态度,毋宁说“反现代的现
21另一种存在
代主义”蕴含着一种受挫的激情。这种激情不外露,默默推动着
作家在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上继续探索存在的真理。
倘若一个作家清醒地知道世上并无绝对真理,同时他又不
能抵御内心那种形而上的关切,他该如何向本不存在的绝对真
理挺进呢?昆德拉用他的作品和文论告诉我们,小说的智慧是
非独断的智慧,小说对存在的思考是疑问式的、假说式的。我们
确实看到,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中是一位调侃能手,他调侃一切神
圣和非神圣的事物,调侃历史、政治、理想、爱情、性、不朽,借此
把一切价值置于问题的领域。然而,在这种貌似玩世不恭下面,
却蕴藏着一种根本性的严肃,便是对于人类存在境况的始终一
贯的关注。他自己不无理由地把这种写作风格称做“轻浮的形
式与严肃的内容的结合”。说到底,昆德拉是严肃的,一切伟大
的现代作家是严肃的。倘无这种内在的严肃,轻浮也可流为媚
俗。在当今文坛上,那种借调侃一切来取悦公众的表演不是正
在走红吗?
1992.11
31探究存在之谜
小说的智慧
孟湄送我这本她翻译的昆德拉的文论《被背叛的遗嘱》,距
今快三年了。当时一读就非常喜欢,只觉得妙论迭出,奇思突
起。我折服于昆德拉既是写小说的大手笔,也是写文论的大手
笔。他的文论,不但传达了他独到而一贯的见识,而且也是极显
风格的散文。自那以后,我一直想把读这书的感想整理出来,到
今天才算如了愿,写成这篇札记。我不是小说家,我所写的只是
因了昆德拉的启发而对现代小说精神的一种理解。
一、小说在思考
小说曾经被等同于故事,小说家则被等同于讲故事的人。
在小说中,小说家通过真实的或虚构的(经常是半真实半虚构
的)故事描绘生活,多半还解说生活,对生活做出一种判断。读
者对于小说的期待往往也是引人入胜的故事,以故事是否吸引
人来评定小说的优劣。现在,面对卡夫卡、乔伊斯这样的现代小
说家的作品,期待故事的读者难免困惑甚至失望了,觉得它们简
直不像小说。从前的小说想做什么是清楚的,便是用故事讽喻、
劝戒或者替人们解闷,现代小说想做什么呢?
现代小说在思考。现代一切伟大的小说都不对生活下论
断,而仅仅是在思考。
小说的内容永远是生活。每一部小说都描述或者建构了生
活的一个片段,一个缩影,一种模型,以此传达了对生活的一种
理解。对于从前的小说家来说,不管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多么不
同,在每一种理解下,生活都如同一个具有确定意义的对象摆在
面前,小说只需对之进行描绘、再现、加工、解释就可以了。在传
统形而上学崩溃的背景下,以往对生活的一切清晰的解说都成
了问题,生活不再是一个具有确定意义的对象,而重新成了一个
未知的领域。当现代哲学陷入意义的迷惘之时,现代小说也发
现了认识生活的真相是自己最艰难的使命。
在《被背叛的遗嘱》中,昆德拉谈到了认识生活的真相之困
难。这是一种悖论式的困难。我们的真实生活是由每一个“现
在的具体”组成的,而“现在的具体”几乎是无法认识的,它一方
面极其复杂,包含着无数事件、感觉、思绪,如同原子一样不可穷
尽,另一方面又稍纵即逝,当我们试图认识它时,它已经成为过
去。也许我们可以退而求其次,通过及时的回忆来挽救那刚刚
消逝的“现在”。但是,回忆也只是遗忘的一种形式,既然“现在
的具体”在进行时未被我们认识,在回忆中呈现的就更不是当时
的那个具体了。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只能依靠回忆,因为它是我们的唯一手
段。回忆不可避免地是一个整理和加工的过程,在这过程中,逻
辑、观念、趣味、眼光都参与进来了。如此获得的结果决非那个
我们企图重建的“现在的具体”,而只能是一种抽象。例如,当我
们试图重建某一情境中的一场对话时,它几乎必然要被抽象化:
对话被缩减为条理清晰的概述,情境只剩下若干已知的条件。
问题不在于记忆力,再好的记忆力也无法复原从未进入意识的
东西。这种情形使得我们的真实生活成了“世上最不为人知的
事物”,“人们死去却不知道曾经生活过什么”。
51探究存在之谜
我走在冬日的街道上。沿街栽着一排树,树叶已经凋零,只
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不时有行人迎面走来,和我擦身而过。我想
到此刻在世界的每一个城市,都有许多人在匆匆走着,走过各自
生命的日子,走向各自的死亡。人们匆忙地生活着,而匆忙也只
是单调的一种形式。匆忙使人们无暇注视自己的生活,单调则使
人们失去了注视的兴趣。就算我是一个诗人、作家、学者,又怎么
样呢?当我从事着精神的劳作时,我何尝在注视自己的生活,只
是在注视自己的意象、题材、观念罢了。我思考着生活的意义,因
为抓住了某几个关键字眼而自以为对意义有所领悟,就在这同
时,我的每日每时的真实生活却从我手边不留痕迹地流失了。
好吧,让我停止一切劳作,包括精神的劳作,全神贯注于我的生
活中的每一个“现在的具体”。可是,当我试图这么做时,我发现所
有这些“现在的具体”不再属于我了。我与人交谈,密切注视着谈话
的进行,立刻发现自己已经退出了谈话,仿佛是另一个虚假的我在
与人进行一场虚假的谈话。我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心境,于是警觉地
返身内视,却发现我的警觉使这微妙的心境不翼而飞了。
一个至死不知道自己曾经经历过什么的人,我们可以说他
等于没有生活过。一个时刻注视自己在经历着什么的人,他实
际上站到了生活的外边。人究竟怎样才算生活过?
二、小说与哲学相靠近
如何找回失去的“现在”,这是现代小说家所关心的问题。“现
在”的流失不是量上的,而是质上的。因此,靠在数量上自然主义地
堆积生活细节是无济于事的,唯一可行的是从质上找回。所谓从质
上找回,便是要去发现“现在的具体”的本体论结构,也就是通过捕
捉住“现在”中那些隐藏着存在的密码的情境和细节,来揭示人生在
61另一种存在
世的基本境况。昆德拉认为,这正是卡夫卡开辟的新方向。
昆德拉常常用海德格尔的“存在”范畴表达他所理解的生
活。基本的要求仍然是真实,但不是反映论意义上的,而是本体
论意义上的,“存在”范畴所表达的便是这种本体论意义上的生
活之真实。小说中的“假”,种种技巧和虚构,都是为这种本体论
意义上的“真”服务的,若非如此,便只是纯粹的假———纯粹的个
人玩闹和遐想———而已。
有时候,昆德拉还将“存在”与“现实”区分开来。例如,他在
《小说的艺术》中写道:“小说研究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凡发
生了的事情都属于现实,存在则总是关涉人生在世的基本境况。
小说的使命不是陈述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而是揭示存在的尚
未为人所知的方面。如果仅仅陈述事情,不管这些事情多么富
有戏剧性,多么引人入胜,或者在政治上多么重要,有多么大的
新闻价值,对于阐述某个哲学观点多么有说服力,都与存在无
关,因而都在小说的真正历史之外。
小说以研究存在为自己的使命,这使得小说向哲学靠近了。
但是,小说与哲学的靠近是互相的,是它们都把目光投向存在领
域的结果。在这互相靠近的过程中,代表哲学一方的是尼采,他
拒绝体系化思想,对有关人类的一切进行思考,拓宽了哲学的主
题,使哲学与小说相接近;代表小说一方的是卡夫卡、贡布罗维
茨、布洛赫、穆齐尔,他们用小说进行思考,接纳可被思考的一
切,拓宽了小说的主题,使小说与哲学相接近。
其实,小说之与哲学结缘由来已久。凡是伟大的小说作品,
皆包含着一种哲学的关切和眼光。这并不是说,它们阐释了某种
哲学观点,而是说,它们总是对人生底蕴有所关注并提供了若干
新的深刻的认识。仅仅编故事而没有这种哲学内涵的小说,无论
71探究存在之谜
故事编得多么精彩,都称不上伟大。令昆德拉遗憾的是,他最尊
敬的哲学家海德格尔只重视诗,忽视了小说,而“正是在小说的历
史中有着关于存在的智慧的最大宝藏”。他也许想说,如果海德
格尔善于发掘小说的材料,必能更有效地拓展其哲学思想。
在研究存在方面,小说比哲学更具有优势。存在是不能被
体系化的,但哲学的概念式思考往往倾向于体系化,小说式的思
考却天然是非系统的,能够充分地容纳意义的不确定性。小说
在思考———并不是小说家在小说中思考,而是小说本身在思考。
这就是说,不只是小说的内容具有思想的深度,而且小说的形式
也在思考,因而不能不具有探索性和实验性。这正是现代小说
的特点。所谓“哲学小说”与现代小说毫不相干,“哲学小说”并
不在思考,譬如说萨特的小说不过是萨特在用小说的形式上哲
学课罢了。在“哲学小说”中,哲学与小说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下一页 尾页 共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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