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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面妆

_7 安思源(当代)
“班副将,好了吗?再拖下去要来不及了。”
姑姑的催促声传来,一句话似乎也向我示意着,成定局了,谁都改变不了了。
看外边的日头,也许真如姑姑说的,快来不及了。稍后的一切进行的很顺利,丫鬟们利落打点着一切,一直到喜娘闯了进来,我的视线被朦胧的红取代了。一路在搀扶下,我跨上了喜轿。
伴着喜乐,我紧握住手中的苹果,用尽全身的力气。
最终,我仍是没有等到夏侯少清……
从城南别院到城北的劭王府,这短暂的路程,今日却显得分外冗长,两边聚集了无数百姓夹道围观。劭王是特意的,他要用这场形式规格都比公主出嫁还要隆重的婚礼,来驳了之前市井里关于我的那些谣传。
他要让柳默静嫁的风风光光,这样的排场对于一个人尽皆知的弃妇来说,确实该受宠若惊的。而我到底只是个平常女子,被他如此宠疼着,怎能再倔强的起来。
偷偷撩起轿帘一角,我看着前头马背上的俊昂男子,心底一颤。
放下帘子后,我靠向轿壁,暗自猜想……我们之间真的可以奢望一辈子吗?他,甘愿做一辈子的王爷,位居人臣吗?
正入神,忽然一阵喧哗,轿子猛然停下。更吵闹的仪仗乐盖过了劭王迎亲的笙乐,我手心一紧,脸上顿时失了血色。
听身旁喜娘拔尖的吆喝声,我不安的开口:“外头怎么了?”
“姑娘莫急,王爷和班副将已经在处理了。”
“我只是问你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口气有些不耐,不喜欢喜娘这种避重就轻的回答。
“是……是夏侯府老夫人出殡的队伍……”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就听到苹果重重落地的声音,沉重异常。还来不及让我细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只听到喜娘哀嚎了声,接踵而来的刀剑声。而后我便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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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一节
“怎么还不醒。”
“会不会是你用药过猛了。”
“还说我,谁非要我用药的,真搞不懂为什么非要弄晕她。”
两道属于女子的娇嫩争吵声入耳,这声音有些熟悉,我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只觉全身躁热,登开被子后,我翻了个身想继续睡。思绪还没来得及跟上,周围安静了片刻。
慢慢的我才觉得不对劲,想起了混睡前的事,猛地弹坐起身。
不算小的动静,吸引来刚才专注吵架的俩人,他们蜂拥而上,小心翼翼的审视着我的身体。我恍惚的看着眼前这两人,至尽仍觉得自己在做梦,呓语了起来:“漓郡主,秦姐姐。”
“终于醒了。”见我无恙,还是往日的摸样,秦姐姐明显松了口气,故意冲着外头大声的喊:“你要是在不醒呀,我可要被大伙骂死了,尤其是某人非说我伤害了他宝贝妹妹。”
这样斗气的语气,还有一旁左漓开心的笑颜,一切是真实的,我不是在做梦。
门外的人听见了声音,房门被用力的打开,我只瞧见一堆人涌了进来。脑子还是混沉沉的,眼前突然冲来的人群,让我分辨不清了。
片刻后,只听闻一声声熟悉的询问声。我才反映了过来,居然都是酒庄里的师兄们,这么说来,刚才秦姐姐这话是特意吼给二师兄听的。
“究竟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有了我插话的空间,太多的疑问浮现出来。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师兄们都来了?为什么连失踪多日的左漓都会在这?
“抢亲咯。”左漓俏皮的冲我眨着眼,给出了个太过简单的答案。没让我解惑,反让我更觉得混沌了。
眼见我的眉头越皱越紧,大师兄还是像以前一样,大大咧咧的,肆无忌惮取笑起我。直到一抹纯白的身影忽然进门,闯进了我的视线。我探出头,掠我挡在前头的二师兄,看着他。
是少清,他正笑着,淡然、柔和的笑。手里端着碗,飘来阵阵菜香,丫鬟见状,上前接过。他挑眉看着眼前这副奇乐融融的画面,好整以暇的盘错起了双手,看我始终张大嘴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便调侃了起来:“怎么,坏了你的好事不开心了?那需不需要我在如法炮制的把你送回去?”
“少清大哥你开什么玩笑,您费了那么多的心思才算把默静姐抢回来了,做什么还要送回去!”左漓还是单纯的,以为少清是在说真的,激动开了。
“好了,他闹着玩呢。咱们走吧,让他们好好说说话。”大师兄笑着直起身,极自然的搂过左漓,招呼大伙出门了。
这画面可把我惊得一愣一愣的,半晌都没反映过来。
“喂,回神了,你这摸样好傻。”少清在床边坐下,举着勺,等着我张嘴。许是见我一直没反映,才嚷开。
“我不饿。”我轻推开那些饭菜,心情是复杂的。他的确坏了我的好事,少清不会明白,我真想不顾一切嫁给劭王,从此只安然的做着劭王妃,不再折腾了。这截亲,不是我期望的结果。
“不开心吗?你……真的想嫁他?”将手中的碗交给丫鬟后,他严肃了起来。
我抿起唇,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生硬的转过话题:“漓郡主为什么会在这,还有她和大师兄……”
“在一起了,大哥对漓儿很好,没有你那些师兄们的话,漓儿可能早死了。那晚,你二师兄离开蓟都时,恰巧救了想轻身的漓儿,呵……真是奇妙的缘分。”不需要我多说,少清该是看明白了我在逃避什么,如我所愿的,他不再逼问,苦笑回答我。
“果然奇妙。”我低头,喃喃自语:“那这里是哪?”
“奉州夏侯府,我把重心全移来了这,如果不是早做准备的话,夏侯府早被朝廷整跨了。我不能让我爹一生的心血付诸东流,更不能让我娘这些年的努力白费,这是我的责任,所以,我不是故意来晚的。”说着,他替我掖过被角,盖上我的腹部,叮嘱了句:“别贪凉了。”
这么说来,这一切他都是安排了许久了,难怪之前那段日子少清总忙得昏天暗地。我的昏睡,是秦姐姐的杰作吧,她虽是未能将她爹爹的医术全学会,这些还是难不倒她的。
“二娘的事也顺道办妥了吗?”
“恩,辛苦少歆了,等安顿好你,我再想法子回蓟都城带他们出来。”
“安全吗?你带走了我,劭王势必会迁怒夏侯府里的那些人。”这场婚礼,王爷尽力的铺张,天下皆知了。可突然没了新娘,以他的性子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少清叹了声,努力牵出笑容:“总不能让我眼看着你嫁给别人,我做不到。”
“你不该为了我这样的,让师兄们回去吧,别在牵连别人了。嫁给劭王,并不是被迫的,我……心甘情愿。”我不能拖累少清,他欠我的早还清了,真正变心的那个人是我。
“我知道。”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他靠着床柱,说得很轻,可我还是听清楚了。他别过头去,看向窗外白花花的阳光,“我不想你步你娘的后尘,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了,我……会亲自把你送还给他,至于现在,江山美人这个选择太难,我怕他最后的抉择会伤了你。”
“少清……”这不合时宜的温柔体贴,当真是能折磨死人,我突然只觉无语问苍天,为什么当初我要的时候,他一分都不给,一句话都不说。相望了会,我们只能一起苦笑,无言以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我直起身:“少清,救游怡,皇上想和王爷连手对付她。”
“我救不了。看她自己的造化了,也许劭王会对她手下留情了,我们能做的只是做个称职的旁观者,看一场即将上演的兄弟相争的戏码。”
“兄弟相争?”少清的语气很笃定,让我觉得不安,仿佛有什么大事要上演了。
“你该比我更了解王爷,不是吗?他的霸业雄心,是你可以化解的吗?皇上走了步险棋,他以为将你赐给了王爷,就能驾御住他,可是错了。劭王是那种妄想江山美人一肩挑下的人,灭申国时我出银子,他出人力,他曾允诺我的便是不强留你……”
“为什么一早不说!”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眶热了起来,有泪凝结。
他曾放弃过我,为了邀功,得民心。如果不是皇上暗中派人暗杀我,他便从此不会在出现在我眼前。可这一切我全不知道,从始至终,我一直傻傻的以为劭王会舍江山取我的。
“你是了解我的。”他起身,伸手招来丫鬟嘱咐了几句,才转头看向我:“就算不饿,也吃些东西,你睡了一整天了,蓟都城乱套了,我还有事要处理。快宫变了……如果最后你的选择依旧是王爷,我……会祝你幸福。”
他走了,丫鬟们也在下一刻被我赶出了房间。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用来沉淀这混乱的思绪。我想起了娘的事,柳娘是个传说,消散在硝烟中的传说。二娘和大娘说起时的口吻,像在叙述一场悲剧。
可我想她是快乐的,只是就算是娘都未必能体味那种幸福,不然她不会临死时用那么凄哀的语气说话。
我羡慕她,让老劭王、夏侯老爷以及宪王爷,念叨了一辈子。
如果我成全了他的野心,他……会不会也这样念我一辈子?很多事,要试了才知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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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红色的马匹在烈日下不住喷着气,瞧起来憨厚极了。这是潇叔的爱马,从前烈得很,好不容易才被驯服的,最爱跟我撒娇。就像现在,粘着我,使劲的蹭。
我忍不住溢出娇笑声,也让周围的师兄们跟着我大笑了起来。
“还是习惯这样的默静,我会好好办你交代的事,等你回来。”大师兄端坐在马上,前头是小鸟依人的左漓。
“过来。”扬起笑容,我走近大师兄身旁,冲他勾了勾手指。他听话的弯下身,我附耳低语:“大哥,答应我,好好经营酒庄。就算我回不来了,也不要伤心,好好对待漓儿,照顾师兄们。”
“死丫头,闭上你的乌鸦嘴。”大师兄斥骂了我句,表情却变得比我更沉重了。
“好!那等我,柳默静一定会回酒庄,酿天下间最好的酒!”
娇阳下,我笑得灿烂,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尽量不表现出依依不舍。如同自己所说的,我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重复,一定会回去的。
其实,我应该听少清的话,跟师兄们一块走。远离这一切的,可我知道还有太多事需要我去面对,我不想拖累酒庄和大家。快宫变了,不管我逃去哪,劭王也好,皇上也罢,或者是游怡,他们谁都不会放过我。
无疑,我是他们用来牵制王爷最好的筹码。这时候,即便逃,也是奢望,不如勇敢等待。
因为心里有了决定,我要左松易这一生都忘不了柳默静,这个用一切在爱他的女人!
“定下来后想法子通知我们。”少清拍了拍二师兄的马,仰头叮嘱了句。
二师兄坚定点头,扬鞭策马前,只留下一句话:“夏侯少清,保护默静,如果她受了伤晨潇酒庄上下绝不饶你!”
“我会的,会用命去护她。”
飞扬的黄土中,少清的脸有些摸样,他呓语着的话我却听得清晰。
不是不感动的,我很感谢他的不离不弃,那个可笑的同心结,共饮下的交杯酒,原来他一直都是那么认真的在对待。
默默的,我抬起头,微眯双眼,遥望蔚蓝的天空,自言自语:“娘,百姓们都说我是南城柳娘,默静倾其一生怕是都舞不出您当日的倾城舞姿。可是,兴许默静最后的归宿还是免不了重蹈您的覆辙了。保佑我,保佑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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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二节
少清走后的这些天,意料之外的,我都睡得格外安稳。没有辗转,也没有惦念起蓟都的硝烟。
我遣散了所有丫鬟,只留了德功一个人。日头落月儿升,日日更迭交替,我闲来便翻翻书册,打理满园的花草,自己与自己对弈,自己赏自己的琴声。
一直没想到,我要比自己设想的坚强得多。一个人,无情无爱、无牵无挂、也无心无肺,就这么孤芳自赏着,竟然觉得那么的舒心惬意。于是意识到,原来人生不过如此,谁也绊不了谁,我们从来都只为自己而活。
这份逸致与领悟持续到了第八日,少清典藏的书籍再也勾不起我的兴趣,那些花草在烈日下不堪重负,凋零萎谢。我的思绪突然被漫天铺地的思念取代,这思念来得那么汹涌,如同临阳仰止江的奔潮,滚滚而来,逃不开,挡不住。
我坐不住了,一早将自己打点清爽后,就想着去外头散散心,只当是聊解相思。
门边那道徘徊的身影,让我驻足观望了很久,看来,坐不住的人不止我一个。想来,这些天一直都没见着德功,我让他不必服侍的,可他也未免太听话了些。
“你在等人吗?”他伸长脖子,不停的张望,我想,他这模样应该好些天了。
“啊?”德功猛地转头,脸色不太好看,见到我像是很惊讶,片刻后,又稳住了气息:“没呢,只是屋子里待的发慌,出来透透气,柳姑娘起得好早。”
“不是在等人吗?”我没顺着他的话题说,依旧执着在自己的疑问上,咄咄逼人。他愣愣的点头,眼神闪躲,我笑了,尽量放柔的微笑:“你家大少爷走了那么多天,你竟丝毫不盼他捎消息来吗?”
“是……是啊,奴才正是在盼大少爷的消息呢。”
他在撒谎,如果我刚才只是怀疑,那瞧见不远处正朝我们涌来的士兵后,我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也看见了,嘴角不自然的勾出笑容,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他的人来了,却不是少清的人。
最前头马上那一身铠甲的男子,我是熟悉的,久别重逢,我们却谁都笑不出。
“带柳姑娘上马车。”是班泉,他没有下马,只停在了我的面前,居高临下的望了眼,厉声命令。
侍卫们是训练有素的,没有片刻迟疑,就上前将我推上了刚驶来的马车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我伸手拦住侍卫放下车帘的动作,目光炯炯,锁在德功身上,看得他心虚了,慌忙垂下头。
“为什么?”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料到泄漏我行踪的人会是德功。
“奴才只是不想死……王爷血洗了夏侯府,大伙都逃了……三小姐带着所有人逃了,可我娘不愿走,他们杀了我娘……是皇上救下了奴才,奴才……奴才若是不答应他骗开大少爷,奴才也得死……”他慌乱解释,断断续续拼凑出了始末。
班泉冷哼了声,补充了句:“皇上还许了你荣华富贵。”
闻言,我开口,声音森冷:“班副将,你曾说愿做一回柳默静的班泉,还作数吗?”
“嗯。”他回答的毫不犹豫。
“替我杀了他。”我说得很轻,没有起伏,指向德功。
他脸色的血色顿失,不住的冲我摇头,惊恐的眼瞪得很大。
“你答应过少清,如果我有丝毫损伤,拿你的命来抵。”这就是理由,杀他的理由,而后我放下车帘,静静的端坐在马车内,一直到外面静了,马车慢慢的驶离。
不是非要拉个陪葬的,只是我容不下叛徒,少清待他亲如手足,信他如信自己。他却不为忠、不为孝,轻而易举的卖了自己的主子。我恨透了为了那些虚浮的东西,覆灭自己的人,呵……荣华富贵,当真重得过一切吗?
“为什么不是让我放了你?”一道低沉的嗓音,传入幽闭的马车内。
是班泉的声音,我能听见沉稳的马蹄声就在一旁,紧挨着我乘坐的马车。我掀开眼帘,慵懒的,沉默了会,笑说:“你会放了我吗?”
“不会。”他回答的很直板,一如他给我印象,是个尽忠职守的臣子。
“那我何必开口,让彼此两难。”我还是笑,想起了他的箫声,悠悠切切,恍如还是昨日。
“可我会誓死保护你,柳默静死,班泉也死;柳默静生,班泉以死谢罪。”铿锵有力的誓言在耳畔响起,不是风花雪月的浪漫,而是尔虞我诈中突然而现的君子一诺,那么真挚。
“马车会驶去哪?”我笑问,眉宇间多了宽慰。
“皇宫,保驾勤王。皇上允诺末将,若是江山保住,会留劭王一命,大公子和劭王任您选择,从此不再刁难。”
这就是他的原因,抓我,放我,全都是为了保护我。一场豪赌,赢了就是一生的逍遥自在;输了他也会寸步追随。我想,班泉是笃信劭王不会伤害我的,不然君无戏言也罢,他万万不会冒这个险的。
我再次软下身子,窝进凉席铺就的椅中,又闭上了眼,只道:“你不用为我死,我只求你这一路,每到一站休整小歇时,都能为我吹一曲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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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泉的箫声一如当初,没有点滴杂念,如我所求,一路伴我入了蓟都城。
马车驶近蓟都城门的时候,天色还没亮透,押解我的侍卫们看起来都有些疲倦。唯有我,刚在车内睡了饱饱的一觉,醒来时,发现今儿似乎是个阴天。笼压而下的云层,遮蔽了东出的日头,也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风很大,穿梭在护城河旁的竹林里,恍如哀鸣。
城门口比起以前多了好多守卫,见了我们,立刻正起精神,不敢松懈。城门尚还紧闭,领头的护卫握紧长矛,正声问:“哪来的?”
“让开!”
班泉并未说话,开口的是驾驶马车的侍卫,话说得很简洁,却透着气势。
无奈城门外的护卫纹丝不动,固若磐石,连眉都不皱一下。直到班泉从腰间扯下东西,摔入他怀里,他端详了刹那,就立刻开了城门。
马车加快了速度,飞驰入了蓟都城。我猜,那该是皇上御赐的腰牌,昶国境内无论何处都可畅通无阻。
我收起一路来的懒散,掀起车壁上小窗的帘子,警惕的看向四周。这些以往熟悉的景致,今日我没有赏玩的心思,从满城随处可见的护卫看来,班泉将日程掐算的刚好。之前少清口中提及的宫变,怕就密谋在了今天。
“离早朝的时辰还有多久?”
我听见班泉问向身旁的侍卫,侍卫沉默了会,该是在端详时辰,片刻后才到:“快了,怕也就一两个时辰了。”
“快点!”
随着班泉的话音,马车颠簸的更厉害了。没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我轻皱眉,感觉到胃部一阵翻搅,难受得很。
思绪跟着也有些乱,早朝……劭王是打算在早朝路上截了皇上吗?
没隔多久,我们很顺利的就进了宫门。班泉拉着我一阵小跑,一路上竟也没人阻拦。一直到了进了无宵殿,等候皇上驾临的时候,他才想起跟我解释一切:“皇上今日早朝会联合劭王颁布圣旨,妖姬游怡,祸国殃民,淫乱后宫,勾结宦官,毒害宪王,斩立诀。”
“条条当诛之罪!”我抑制不住惊讶的脱口而出,语调上扬,显示着不敢置信。
“不是子虚乌有,是名副其实。怡妃确实勾结了宦官,企图轼君;也确实与周太尉之间存有暧昧,促使太尉擅自调回驻扎边界的军队入蓟都。”
“周太尉?”我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这个人,可至少知道这个爵位手中兵权一定雄厚。
我不明白,深居后宫的游怡是怎么和朝廷重臣扯上关系的。
“因为一副画。”身后突然飘来声音,轻松的猜出了我的困惑,我僵硬了背脊,只觉得全身阴冷,没急着回头,只是等到那抹明黄色的身影走到我跟前,礼数上行了个礼而已。
皇上看起来很憔悴,眉宇间平白添了好些沧桑,亲自扶起我和班泉,他苦笑了声,继续刚才的解释:“柳姑娘难道不知道周太尉与夏侯大公子也算颇有交情吗?也难怪,他早年随父常驻边界,也不过前些日子才回来的。据朕亲审得知,周太尉曾在夏侯府见过一副画,画中女子临水梳妆,宛如仙子。故几番恳求大公子,妄图见一回画中佳人,没想有人竟用了李代桃僵之计。朕原先得知时一直很好奇,究竟一个商人用了什么方法能让朕的妃子偷会臣子,顺顺也就通了,夏侯少清和劭王偶尔也会有同仇敌忾的时候啊。”
是啊,理顺了就通了,原来早在那时候,少清和劭王就开始绸缪开了那么多事。我不会自作多情到误以为他们在保全我,纵使他是太尉,少清若说出我的身份坦诚他的不愿相让,想来那周太尉也不会夺人所好。同样的,如若劭王一早就把画中人的身份说白了,周太尉更是不敢再要。
他们是早就设了局,故意给了游怡机会,让她谋反。
游怡疯了,为了权为了报仇她不择手段,可那也是被这些男人们逼疯的!
“你也不必多想,夏侯少清倒是坦诚,他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因为游怡害了你,陷害了晨潇酒庄,促成你和劭王。至于……劭王目的何在,朕想以柳姑娘的慧心不会不明白吧。”
“何必说那么多,皇上不过是想让民女帮你,无需这样诋毁王爷的。民女喜欢王爷,所以无论皇上您说什么,也毁不了民女心里的他。也正是因为喜欢他,我不要他与您争这天下,怕到了那时,三千弱水够他看得眼花缭乱了,柳默静怕也成了一枝随处可见的枯叶。”
我头一回在人前承认自己的爱,只可惜了,那个人他听不到。
“很好,果然比游怡聪明,那你知道朕想让你做什么吗?”说这话的时候,他很镇定,眼神若有似无的飘向门外,繁杂的脚步声入耳,我能猜测出外头一定是重兵驻守了。
班泉欲言又止,最后别过头去,默默待在了一旁。外头的那些兵,抗不过劭王,也要取我的命易如反掌。来了这里,我就没有退开的可能了,该说即使没有随班泉前来,或者班泉一时心软放了我,也会有另一方人马伺机而动,杀了我。
我只是心有点冷,为什么皇上可以查探出我藏匿在哪,实力相当的劭王却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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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节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我一人,正中香炉静静燃着,徐徐烟雾酝开香气。
我垂眸看着手中华贵的衣裳,斑斓色彩,丝缕精致。不是第一次穿游怡的衣裳了,可是这回不同,我不仅要穿怡妃的朝服,梳怡妃的发髻,还要做怡妃。代替她,步上斩首台,额前碎发覆住了我特有的朱砂痣。
镜中的那张脸,与游怡如出一辙,连微勾唇角牵出的笑意都是那么的神似,一样的沧桑。
从前只觉得这是游怡的味道,和我的不同,现在才知道,这是历经杀戮的女子,都笑得出的韵味。
皇上说:诱惑周太尉阵前倒戈勤王的唯一方法,就是让他知道,皇恩浩荡,愿放他和怡妃双宿双飞,今日宫中瓮城当众斩首的只是个替死鬼。
皇上说:你爱劭王,就不想知道他是不是也一样爱你吗?跟朕赌一场,瓮城内外劭王派了重兵拦截,游怡一死他就会立刻轼君,用为民求生做借口。朕赌他会认出你,不用朱砂痣,只用他对你的爱,他不会让刽子手有机会刀落。
皇上说:不必当真,这只是一场游戏,朕玩朕的江山,你玩你的命。
他是个无情无爱的疯子,这我早知道。我毫不犹豫答应了,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在这一场场阴谋中,被折腾疯了。
是吧,我想,我爱谁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谁爱我。
如果死了,愿与我共饮孟婆汤的那人便是当真的爱;若是侥幸苟活,不畏重兵救我的那人,才是真正值得栖息托付的良人了。
收拾妥心情,换上衣裳后,我又独自坐了会。在这游怡待过地方,感受她的酸甜苦辣,我才明白度日如年何等的滋味。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辰,又好像是一生的光阴,门被两个侍卫推开了,有公公尾随而入,宣读起圣旨,而后侍卫架着我离开了。他们都面如表情,跟我一样,像具行尸走肉,不知道自己这碌碌无为的一生究竟为了什么。
如我刚才随班泉进蓟都城时所想的一样,今日果然是个阴天,狂风肆虐着,吹乱了我的发,我的衣,我的心。宫中瓮城外齐聚了满朝文武,没有议论声,异常的安静,人人似乎都屏息静待着什么。
我抿唇抬眸,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他,芸芸众生中准确无误的一眼就对上了他。一身官袍,眉目冷肃,唇角紧抿,他在恍惚神情不知道游移去了哪,似乎并未注意到我投去的视线。
“娘娘,时辰快到了。”随着尖锐的提点声,身旁公公轻推了我下。态度好歹还是客气的,可见游怡在宫里并非真的那么不得人心。
众目睽睽下,我步入瓮城,拾阶跨上斩首台。刽子手的刀很亮,那上头不知沾染过多少的血,环顾四周我看到班泉一脸紧张,手就搁在腰间的佩刀上,随时蓄势待发的模样。还有角落边那个正一脸慌张的男人,他不停的探着头,像在四下寻找些什么。
这人,就是周太尉吧,他在找他的游怡。真好,即便那么的想象,一眼他就辨认出了我断断不是游怡。
不远处的日晷,昭显着时辰,离死那么近的时候,居然反倒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我淡然一笑,这笑容消散在风中,是模糊的、漫无目的的,只为了这讽刺的苍凉世事而笑。我知道自己不会那么轻易的死了,纵使会,也会有好多人为我陪葬。
“等一下!”
我看见皇上正端坐在远处,隔着距离,我依然能感觉到他惬意的心境,只差一杯香茗,他就像在小歇一样,静静等着一出好戏上演。突然的,劭王的吼声响起,换来我周围一干侍卫的严阵以待,还有众臣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劭王有事吗?”皇上转过头,斜看着劭王,唇角隐约有笑。
顿了片刻,劭王没有解释,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能感觉到自己愈渐加快的心跳,那么的紊乱,像在乞求什么,又希望他别认出我,矛盾得让我好想闭上眼就此睡去,永远睡去。
“为什么是她!”这句话,劭王是吼出来的,若不是身旁人机警的拦住他,我想他刹那就会手起刀落,丝毫犹豫都没有,冲动的杀了皇上。
“为什么不能是她,天下都是朕,想杀谁还由不得朕吗?何况,怡妃的条条罪状,那些如山铁证,可都是刚才劭王你说的。”说着,他一步步走下高台,靠近我。
没有预料,忽地伸手紧扣住我的下颚,挥手遣下了刽子手。没给劭王近他身的机会,很快就握住了我这张保命符,他微倾身,与我挨得极近,笑喃道:“他果然很爱你,既然这样朕怎么舍得让你就这么死了。”
“皇上。”我唤了他声,很轻,他放松了手间的力道,等着我继续开口:“您想柔太妃吗?如果她还活着,您会不会弃了一切,带着她逍遥遨游这不再属于你的天下?”
愣了片刻,他是没料到生死之际,我会问出这与自己丝毫不相干的问题。实则,我也不过只是好奇而已,我想明白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有没有心。
当他再次开口时,我想这世界并非是灰暗的,无论秉性如何,即便坏到极限的人也有柔情,他放开了我,用力的别过头,眺望远处,目光看来没有焦点,冷冷的唇间迸出话:“有些话朕只对她一个人说,如果没有机会说了,那就一辈子藏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是柔太妃的寝宫。我看到劭王焦急纠结的表情,收起了所有心思,我给他的是……一脸冷漠。
有那么一刹那,他脸上的失落是那么的明显,只是迅速就被掩盖了。身旁的侍卫翕张着唇,似乎在对他叨念什么,那些臣子们都白了脸色,目不转睛的望着瓮城里的我们。像是犹豫了片刻,最后,我看见劭王点了点头,说不清的情绪我只是闭上眼,不愿看接下来的场景。
“把游怡带出来!”
再次睁眼,是因为听见耳畔响起了皇上的命令,不带一丝的情绪,他还是像在闲话家常。想来,他之所以一直让我觉得畏怕,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男人已经没有任何在乎的东西了。
话落,角落边的侍卫散开,我瞧见游怡狼狈不堪的跌坐在地上。身上的衣裳还是锦绣华丽,表情是怔愣的,瓮城的门不知什么是关上了,四周高处对准我们的是数千弓箭。在侍卫的拉扯下,游怡被带来了皇上身边,她看着不远处的班泉。
很久,突然开口:“班副将,我亲手在你院子里摘下的兰花开了吗?”
“凋谢了。”班泉答的很快,很流利,甚至吝啬的不愿多看游怡一眼。他似乎是恨着她,莫明其妙的恨。
“是吗?也怪不得谁,没人甘愿精心打理呵护,再娇艳的花儿也会凋谢。”恍惚的,她开口,一眨眼滑下的竟是泪,滴滴清澈。
班泉没有再搭话,我默默的看着他们间流窜着纠缠。他们都错了,即便有人细心呵护,是花总会凋谢,绽放得再艳也只是盛极一时……
“周太尉,愣着替游怡收尸吗?”那双手,伴着冷漠至极的语调稳稳掐上了游怡的脖子。皇上挑眉,冲着周太尉喊道,游怡没有退让,生生的立在那。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应该做的,是冷冷看着这些戏子们淋漓尽臻的演出。
像是恍然回神,远处的那个男子冲着四周厉声命令。却没见任何动静,招来了劭王的讽笑,他斜看像周太尉,好心给出解释:“天下不会有忠心不二的将士,尤其当他们知道他们的主子,只是让他们为了个女人拼命……”
劭王的话音还没落,就见对准瓮城的箭更多了,还有侍卫拿着火茺。他们穿着土黄色的甲胄,不是劭王府的人,该是阵前倒戈的,看来这个君王实在是不得人心。
“呵呵。”环顾了眼四周,劭王忽笑出声,“夏侯少清说天下间没有人收买不了的人,果然。”
是少清!我收起闲散的心思,猛地抬头看向劭王。他这话说得并不算大声,只是足够传入我的耳中,我揪起眉心头萦绕满困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少清出手相助的。那他此刻会在哪?
我想起了我和他之间的那个赌约,想来,即便是君子也不会有此等豁达玉成之心。他们之间一直有太多我不知道的勾当,不是吗?谁又知道,劭王此番让少清相助用得是什么代价?
“把弓箭给我。”劭王抿着唇,一字一句清晰吼道,一旁侍卫不敢耽误,赶忙递上弓箭。
他接过抚了会,像在沉思什么事。片刻后,才从旁人身后背着的箭筒里抽出箭,上弦,拉弓,一连窜的动作不费吹灰之力,不用刹那思索。
箭,是指向游怡的。这个自打儿时就唤他“哥哥”的女人,到最终他竟可以没有丝毫犹豫。我是庆幸的,幸好被老劭王收养的人不是我,幸好……我是那么坚定不移的爱着他。
“他想干吗?”游怡颤抖着问,我终于在她那张始终带着面具的脸上,见到了惶恐。
“看不明白吗?杀你,因为是你把他最爱的女人拖入棋局的。”皇上出声替她解惑,放开了先前置于游怡脖子上的手。
见势似乎是想要转而擒住我,妄图着用我挡在前面,兴许还能奋力一搏。只是没能有这机会,游怡的动作要比他更快,甚至在我还迷惘时一把拉过双手被缚住的我,用来替她抵挡那支离弦而来的箭。
这一串的动作不过是电光石火见的霎时,而我却觉得是阎王殿前走了遭。待到我反映过来时,吃痛的那人不是我,而是班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挡在了我前头,只听闻一声若有似无的闷哼,而后他猛颤了下,没有任何动静。
我身是活了,心却死了……
“笨蛋!”我听到一声嘶喊从我身后溢出,震耳欲聋撕心裂肺,是游怡。她一把推开我,似乎什么都顾不上了,只记得冲到班泉身旁。
“王爷,不要!瓮城里还有默静,你答应过末将会用生命来爱的女人!赢了权,弃了她,您会后悔的!”
班泉喊得很大声,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后他没有任何损伤。那箭,只是贯穿了他的身子而已,他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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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节
可是,下一刻,弥漫的黄沙中,我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重重倒地,沉重的声音叩击着我的心房。我的心没有碎,可是我宁愿它碎了,像班泉一样跌落在地上,支离破碎,总好过现在这样被人反复撕扯。
那么近,他就倒在我的跟前,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属于他的宁静箫声。
却又那么远,乱世混沌中清淡的一株兰,终是不属于我这等俗世女子。我不配拥有,也拥有不起。
“转过去……”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有力,终于不再对我毕恭毕敬,而是命令。
我没有迟疑,蹲下身,背对着他。班泉的话,劭王的这一箭,仿佛定格了周围所有人事,我看见大伙都怔愣着,侍卫们在等待劭王的命令,而那个苟延残喘的君王像失了神一样。口中不停呢喃着什么,我听不清,也不想听。
很艰难的,班泉替我解开了绳子,让我的手重获了自由,迟来的自由。这样的安静,似乎没人愿意舍得打扰。
“默静,我护住了你,却没有到最后,记得……记得要恨我一辈子……”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留给我的记忆还是一如当初,耿直尽忠,丝毫都不像一个濒死之人。
“睡吧,梦里会有满山的君子兰陪着你。”我悠悠低哝,不断重复。眼中却没有泪,不是哭不出,喉间的哽咽都让我觉得疼了,只是因为不想让这样的英雄血被我的泪玷污了。
他是将相之才、忠君之士,若是死也该战死疆场马革裹尸的,不因像现今这样,不值。
“跟朕走。”压根没留给我缅怀的机会,皇上就拉起我,很粗鲁的动作。
促跑挨近了瓮城的门,他忽然停住了脚步,那张始终波澜不惊的脸上,总算有了属于正常人的神情。他是害怕的,到死的那一刻仿佛才恍然大悟,命要比权珍贵的多。
“皇上,末将等一定想法子撞开这门。”侍卫们慌做一团,见了他,有个较为年长的侍卫好不容易分神,作揖回了句,又转身忙开了。
“不用撞了。”默默的,他轻声命令,目光转向我,又转向居高临下的劭王。
遥遥望去,劭王的脸色涨得通红,似乎在和旁人争论。声音显然是不轻的,情绪也显得格外激动,可是我依旧费尽力气也听不清他的话。
“把刀给朕。”说着,还没等侍卫们反映过来,皇上就随手抢过就近侍卫的佩刀。
转身,在我还没来得及逃开时,猛地一刀刺入我的肩胛。那里……有处旧伤,也是如同这样的刀伤,更是让我离开劭王随少清回蓟都的心伤。如今这样直直而来的一刀,反觉得不痛了,麻木了。
我只是抑制不住的皱眉,身子随着他突如其来的冲力,一阵踉跄。
他甚至没让我有养息的时间,立刻就拔出刀,架上我的脖子,用力抵着,冲劭王吼到:“撤兵,不然朕会立刻要了她的命!”
有零星的箭应声而落,虽凌厉但却有些失了准头,只有箭气擦过我的手肘,划破衣裳。
“不准放箭!”
劭王只是皱眉,眼眸开始窜火。还没等他开口,一直尾随在他身旁的那个侍卫,已经会意的命令开了。
我很想故意调转开目光,不要去看他,可是却做不到。他真的做了,仿佛犹豫挣扎了许久,最后如皇上所愿,慢慢放下手中的弓箭。安静了会,他周围似乎乱做一团,应该是不甘心的将士们正在进言。
他坚定的冷眉横了眼四周,高台上噤若寒蝉。那双抱过、给过我心安的手缓缓抬起,听闻皇上的话在身旁响起,我猜那手势,是正要打出撤兵的暗号。
他说:“真是个傻瓜,竟为了个女人这样,他会后悔的……”
这一刹那,我是欣喜的。这种心境是压根用任何言辞都形容不出的,周围的紊乱、嘈杂,我听不见,只是觉得从未有过的幸福。眼眶润了,热盈盈的泪就这么滴落,烧烫了我的颊。
我闭上眼,索性将满眶的泪眨下,侵袭而来的黑暗中,我似乎又看见了昏黄烛火下,那个背手而立的他。
“不灭外头那些虎视眈眈的小国,就得永远忧心忡忡。你不犯人,人会犯你,那剑就这样悬在头顶,百姓随时都会遭遇生灵涂炭。君临天下,他该为自己的黎民子孙奠定江山,而非偏安一隅,做着掩耳盗铃的梦,中庸混日。”……他曾说过的话,言犹在耳,那时的劭王神采奕奕,整个人仿佛都活灵活现的。
是的,皇上是了解他的,比我更多的了解。因为他们有同样的野心,劭王会后悔,总有一天会后悔。可同样,如果今天他选择了天下,一样会后悔。
我想,我是自私的吧。我宁愿他后悔自己不够爱我,也不愿有天他后悔爱上我。
这么想着,便是有了决定,我硬生生的把自己的目光装扮成空前的冷漠,只若无其事的扫了他一眼,我知道他在看我,目不转睛的看。于是,我颤抖剧烈的双手,紧紧握住腰间的那块玉。
他是知道的,也是能看见明白的,我的腰间从来只挂这一方玉,是二娘赠的,夏侯氏的祖传之玉。
我翕张着唇,默默低喃着一个名字,一遍遍不厌其烦的重复呢喃:“少清……”
然后,几乎是刹那,他阴暗了脸色。震臂一挥,无数稻草堆被推落进了瓮城,我听见皇上大声的在我耳边怒吼,他说我疯了,可我比他更清楚自己,我没疯。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爱对了人,高台上的他冷峻的侧脸,漠然睥睨所有人的气概,让我无端的觉得骄傲。我爱这样的左松易,一个真正鲜活的他,而非众人面前亲和有礼的他。
“射!”
随着那一声命令,火茺接连而下,才刹那瓮城就成了火海。我转头,游怡还神情恍惚的跪坐在班泉的尸体旁。我挣开皇上,顾不上肩上的伤往她奔去。
“帮我!”我吃力的拉着班泉,见游怡还是没有丝毫的反映,怒吼开了:“把班泉弄到角落去,我要他有全尸!”
席卷而来的风让火势很快就变得猛烈起来,呛人的浓烟又一次逼出了我的泪。游怡听到了,她转头看着我,眼神空洞迷惘,痴痴看了良久,她不合时宜的笑了。
这笑惊为天人,美得让我都快忘了自己正置身火海,随时会丧命。她拉下我,陪着她一起坐在班泉的身边,手抚上了我的脸,说道:“默静,你真的好漂亮,尤其是这颗朱砂痣艳得让我恨不得毁了你。娘一定也很美吧,你见过她跳舞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是淡淡的点头。我见过,在梅花飘落的时节,娘的舞步能让邓尉山的梅都失色。
“还记得你曾问过我的那个问题吗?”她又开口了,莫明其妙的话。
“嗯?”
“你问我,班泉和少清我究竟爱谁。”游怡颊边的笑更浓了,我想她是想起了从前的岁月,她看了会班泉,视线又透过浓烈大火投向了高台上的劭王:“你的选择好聪明,至少没让自己尴尬。为什么非要逼他选择,你替他选择了反而更好,不是吗?我现在终于能回答你的问题了……男人最难抉择的是江山和红颜,而女人最难选择的……是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的,任她说着。很久之后,她像是累了,突然起身抛出话:“妹妹,姐姐跳舞给你看吧。”
我默不作声的点头,对于这个姐姐是没有感情的,刚才生死一线间她毫不犹豫的拿我抵挡,更是让我心寒。可如今,我不得不承认,游怡才是真正继承了娘亲所有的那个人,她的舞好美好美。
在凶猛的火势中,肆无忌惮的舞,任是同为女子的我,都有些移不开目光了。
一直一直她不停的跳着,我傻傻的坐着,任火离自己越来越近。灼热的烧烫感覆盖了所有的思绪,好烫,刻骨的烫,就像……王爷的吻。
慢慢的,我发现连呼吸都好困难,连视线都开始模糊。我撑不住了,不停的咳嗽,缓缓的我瘫软在了地上,横看着这个世界。
身旁有班泉,高台上有挫败挣扎几近疯狂的劭王。我无力的勾起微笑,该是惨淡极了的笑。
我忆起了蓟都街角的初见,那个青衣清澈的少年,我和他同时出手,救下被挨打的小乞丐。他抬头,冲我笑,对我说得第一句话是那么的莫明其妙,又像是准备了良久,他说“我叫宋易,刚才卜卦的跟我说,若遇见身着红衣眉心有朱砂痣的公子,便要请他喝上一壶酒,用以解灾,不知公子可否赏脸。”
那日我穿着艳红色的长袍,是男儿家鲜少触碰的艳红。
微仰起头,我打量着他,用力挥开手中折扇,那时的我说:“好啊,我喜欢你的笑,喜欢你这身青衣束袍,领角梅花的绣工真精致。”
饮下第一盅酒的时候,少年皱眉,是不符合他纯白气质的韵味。
他说:“这酒真难喝,以后我要娶个会酿酒的妻子,让她天天亲手为我酿酒。”
“呵呵,这菜也难吃,那我以后索性娶个厨娘回去。”我嘲弄着他。
他只是看向我,幽哝,像是微醺的口气:“你不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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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番外
金屋秋月,枯叶弃树翩然陨落。到处,都是不言而喻的萧瑟之感,这夜揪心的凝重。
澄银月色下,一道男子刚毅的身影伫立着,很久很久,他都没有任何动静。紧握的掌心里,是一摞青丝,仿佛香气犹存,只是这青丝的主人已绝了情断了义。
人道是,最凄楚时莫过于物是人非。风带来了些微的挂花香,他想到了这句话,这般看来他的处境才是最为难挨的,人非物也非。
眼前的金屋已不是劭王府里的那栋,一摸一样的规格,却因这富丽堂皇掩了曾经的独一无二。屋前,也不会再有相携的两人,永远只有他暗自凭吊,悼念自己年轻气胜时的誓言,祭奠她留给他的笑,春去秋来,年年如是。
“皇上,有急奏。”
慌忙的,公公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临近皇上时,赶忙收起不合礼数的仓促,他顺了顺气,挥动拂尘,恭敬递上折子。
斜看了眼,左松易一直没有伸手,他不想动,不想理这纷乱的国事。只想有这样一个夜,清净淡雅,可以用来放肆的怀念那个她。
去设想那天瓮城里的诸多“如果”,如果他没有射出那一箭,班泉不会死,至少他现在身边还能有个说话的人;如果她没有生死抉择时紧握住那块玉佩,他会为她弃了到手的天下;如果他没有看懂她的唇形,看懂那张朱唇里不断吐出的“少清”二字,他不会在那一刹那丧心病狂的恨她;如果……
如果,他不是王爷,不曾背负爹给他的斑斑教导潜移默化,只是日日陪她在桃花堤旁闹腾的宋易,多好。
“皇上……”见状,公公又开口,怯弱的点拨了声。
“拿来吧。”舒出气,他知道没有悔药卖,回不去了。接过奏折,他看了会皱起眉头,愈发觉得有太多事需要他来做,儿女情长,只是情长,长不过颠沛流年无情岁月。
“明日早朝后,替朕宣陈将军觐见。”不能拖了,自从他孤注一掷决议灭何国至今已经两年了,战争到底是劳民伤财的,再拖下去对他没有好处,只能再赌一回,速战速决了。
“是。”
公公应了声,许久一直立着,没有离开的意向。他有话想说,可想起这些年每回禀报这段话时,皇上失落无助的神情,他犹豫了。
“说吧,是不是又没查出什么?”这个总管公公好歹跟了左松易两年了,一眼,他就瞧穿了他的心思。
“回皇上话,奴才一早就在宫门外拦下了送贡酒的小卒,审了一天,他们依旧是宁死不说任何话,奴才实在没辙。皇上恕罪,是奴才一直无能……”
“罢了,怨不得你。”左松易挥了挥手,截断了他的话。
她是存心这般折磨他吗?两年前,左松易登基为帝,他念她,只想借着晨潇酒的味来寄情。可晨潇酒庄没了,派去的人只说那里空无一人,什么消息都没留下。正绝望,管理贡酒的人却呈上了让他这一生都忘不了的酒。
六角亭中,她曾笑言说,这是默酒。
那天,当那抹独一无二的甘酸酒味入喉,左松易是惊诧的,心底汹涌的喜悦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甚至失了端庄,死命紧拉住那个公公,焦急的询问:“哪来的酒,这酒叫什么名字?”
“回……回皇上话,是底下人选出来的,说是……说是叫默酒。”
默酒!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晨潇酒庄里的人酿来呈奉的。又或者是失踪了的夏侯少清绸缪的,他想为默静报仇,让左松易永远记得柳默静这个人。
可是想深了,他便愈发焦躁了,他甚至怀疑她还活着,开始不断四处打探酿酒人。无奈,始终一无所获,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相信默静或许真的没有死。夏侯少清的能耐左松易是了解的,他怎会就这般看着那场宫变发生,至始至终不曾出现过呢?
呵呵,或者他只是想让自己还有撑下去的理由。
想到这,左松易笑得很无力,转头看着身后的公公,“不用再查了,以后都别查了。放下今日拦下的那些小卒,多给些赏,让他们替朕传句话给酿这默酒的人。”
“是,皇上想传什么话,奴才这就去办。”
“告诉她,这辈子将朕伤得最深的人是她,最爱她的人她亏欠一生,来世,朕等着她来还!”不论那个人究竟是谁了,他只是想说,这话憋在心头好多好多年了。
……
是自打街边他第一次刻意制造的巧遇起,就开始的。默静不会知道,那天那段莫明其妙的话,他准备了多久。是自从三个月前,在花满楼撞见她的第一眼,就开始准备的。
混迹那样龙蛇混杂的人群中,他还是认出了她,那个让他傻傻去邓尉山空等了那么多年的她。她的朱砂痣,她和游怡一摸一样的容颜,那个傻丫头,哪有男儿家会穿着招摇的艳红,游走在蓟都城的大街小巷的。
她说她喜欢他的笑,他就一直笑,用尽各种方法出没在她身边,只笑给她一个人看。
她说她喜欢他穿青衣,他就一直穿,买了无数的青色布匹命人缝制。
只要是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刻骨铭心的记着。
人中柳默静,静默柳中人……这个名叫柳默静的女人,要了他一生的命,让他行尸走肉的活着。轻而易举的偷走了他的心,而后若无其事的走了,竟也忘了还给他。没有心的人,活一天也好,活一年也罢,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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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这辈子将他伤的最深的人是你,最爱你的人你亏欠一生,来世,他等着你来还。”
江边停驻着的船随着有些湍急的水流不断沉浮,一船月光把舱内照得通亮,白衣男子斜靠在卧榻上,翻着手中的书籍,忽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平淡的口气仍旧难掩满腔的纵容宠溺。
“是吗?”一道清脆的女声扬起,接着是悦耳的娇笑声,琵琶在她白皙指尖流泻出破音,“那就来世再还吧。”
今生已经成了定局了,他们之间早已谁都不欠谁了。
“早些睡吧,明日大师兄带漓儿来玩,我们去泛舟。”说着,男子起身,放下船帘,怜爱的抚上她如丝长发。
“漓姨要来吗?”像是咒语般,男子的声音刚落下。刚才还静躺在床上的女孩,突地起身来,来了精神:“爹,她会带糕点来吗?我好想念漓姨做的糕点。”
“贪吃鬼。”女子轻笑,低嗔了句,柔柔的偎进身旁男子的怀里。
她是意料之中的,却也是从未想到过的,这个总是一袭白衣,最初揭她喜帕的男子,竟是最后陪她到最后的。
“娘才贪吃呢,上回漓姨带来的糕点都是你吃的,爹爹说你要吃就不准我吃,说了等下回漓姨再来,就不准娘吃的!爹,你不准撒谎。”女孩眨着眼,一脸严肃,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很重大。
十岁了,转眼柳阴就送走了爷爷,离开了她才生活了几个月的临阳酒庄。她以为大伙又会不要她了,没想到默静姐姐收留了她。还准许她从此唤她娘亲,唤少清哥哥为爹,柳阴觉得自己做得最对的事,就是在破庙里不断的给娘水喝。
现在,她有疼她的爹,爱她的娘,不再是孤儿了。
“好,爹不耍赖。你娘要是再跟你抢,爹就把她扔到江里去。”
“这样也不好,扔到江里我就没娘了……”
默静瞪着眼前这一大一小,这样的话题他们竟然还能说得煞有其事,她撑起身,逃离了身后温暖的怀抱,嘟起唇,吼道:“夏侯少清,你活腻味了是不是!”
“怎么会,我活得很滋润很幸福,你多心了。”他耸肩,丝毫没将默静的怒气放在眼里,还很恬不知耻的继续将她拉回怀中,牢牢的锁住。
他遵守了那个赌约,他输了,最终赢了天下的人是劭王。所以,他用尽全力倾家荡产找人日夜赶工,神不知鬼不觉的挖了那条通往瓮城的地道,千钧一发之际救下她。陪着她遨游天下,酿默酒。
这两年来,默静变了很多,她的眉宇是飞扬的,如鱼得水般。一直都笑得很开心,对他也如寻常妻子对丈夫那般,他喜欢看她这样鲜活的神采,这样秀气的柳眉,不适合惨淡的愁绪。
“默静,答应我,慢慢治好心底伤,试着爱我。”他凑在她的耳边,梦呓般,很轻的哀求。
他知道现在的她是快乐的,可也知道她从来没有忘记那些不快乐,尤其忘不掉劭王。她守着他,陪着他,却不爱他。
“我爱不了你。”
一声几乎不易察觉的呢喃,溢出她的喉间,她勾起笑,像记忆里某个午后一样,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恼人的风抚过,吹动他们身后悬挂着的画,画中满山的梅很美,梅中翩翩起舞的小女孩更美。
也吹开默静畜长用来覆住半面的发,月光下,她左脸上的灼伤清晰可见。少清笑着,轻吻上那些伤痕,他不觉得丑陋,就像她从未因为这些伤哀悼过一样。在他眼里,默静是否还有那倾城绝色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爱她骨子里谁都取代不了的东西。
爱她偶尔为他精心点出的半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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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昭祖本纪
宣穆四年,这一年的昶国大事特别多。史官笔下,流畅出一段段华丽篇章;百姓口中,流传出更多的后话。
三月末,昶国劭王爷成功剿灭渐起异心的申国。
四月初,申国遗民盘踞樊阴,樊阴城被血屠,伏尸千百,由御林军少年副将班泉收复。
六月,朝廷严打商人,当朝首富夏侯府日渐败落;怡妃乱政,谋害朝廷重臣。
七月,劭王爷娶妻,满城轰动。婚礼当日新娘却没了踪影,劭王一怒之下血洗了夏侯府。
八月,宫变,史称宣穆之变。百姓则更习惯称那一役为“瓮城火舞”,据一些当时在场的将士说,那一日的瓮城里有个女子的舞美极了,却没人知道那个人究竟是妖姬游怡还是柳默静。
那之后,劭王被众臣拥立为帝,朝廷传出当日开国先帝的玩笑话。用以证明这个王位原就该是劭王的,也试图平定民心。劭王没有改国号,他仍旧只是大昶的国君,只是换了年号。
昭仁元年,八月中,新帝刚继位,南方顿时洪水泛滥。民心开始动荡,民间谣言说劭王爷此举触了天怒。
顶着层层流言蜚语,他兢兢业业勤政爱民,默不作声用行动化解了一切,稳稳当当做了三十余的皇帝。
漫长的三十年,他灭何国,收启国,平六王之乱。前车之鉴后,他下令后世子孙不得封异姓王爷,后世尊他为昭祖皇帝,黎民爱称他为昭帝。
昭帝有十五子、八女,无数妃嫔,可东宫后位始终虚空。昭昶陵里有少见的帝后合葬棺木,其一为昭帝;其二是昭帝在位时力排众议追封的嘉静皇后,柳默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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