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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访吸血鬼

_4 安妮·赖斯(美)
  “莱斯特连跳带跑地奔过来。‘你这是在干什么!’他朝我大吼,‘你疯了!’但
火焰已无法扑灭。‘他们跑了,你却把庄园焚毁,全部焚毁。’他在豪华的大厅里转来
转去,看着这不堪一击的辉煌。‘把你的棺材拿出去,离黎明只剩三个小时了!’我对
他说道。现在的房子成了个火葬柴堆。”
  “火会伤着你吗?”男孩问。
  “肯定会!”吸血鬼说。
  “你回到小礼拜堂了吗?那里是不是安然无恙?”
  “不,根本不是。大约有55个奴隶分散在院子里,其中许多人都不想过逃亡的生活。
最有可能的是直接跑到弗雷尼尔去,或向南跑到河下游的贝亚丁种植园。我不想在那里
过夜,可又几乎没有时间到别处去了。”
  “那个女人,巴贝特!”男孩说道。
  吸血鬼微微一笑。“是的,我去了巴贝特那里。她和年轻的丈夫一道住在弗雷尼尔。
我还有时间把棺材装上马车,赶到她那里去。”
  “那莱斯特呢?”
  吸血鬼叹了口气。“莱斯特与我同行了。他本来要去新奥尔良的,也试图劝我一同
去,但当他发现我要藏在弗雷尼尔,便也选择了这个地方。我们不一定能赶到新奥尔良,
当时天已露出一丝亮光,虽然人的眼睛还看不见,但我和莱斯特能看到。
  “至于巴贝特,我曾经又拜访过她一次。我前面讲过,她在种植园既没有男人,也
没有年长一些的女人的情况下决定独自留在那里,因此在河岸区臭名昭著,受到诽谤和
中伤。巴贝特最大的问题是她虽在经济上获得了成就,但落得被社会排斥,因此要忍受
孤独。她觉得财富本身并不重要,而家族、血统……是比较重要的。虽然她能够保住种
植园,但他人的诽谤使她日渐憔悴,于是她在内心里开始退缩。一天夜里,我去到花园
找她。我没让她看见我,只是柔声告诉她,我是她以前见过的那个人,告诉她我了解她
的生活和她的遭遇。‘别指望人们能理解你,’我对她说道。‘他们都是傻瓜。他们认
为你兄弟死了,你就该离开这里。他们在消耗你的生命,就像消耗油灯里的油一样。你
应该向他们挑战,用你的纯洁和勇气向他们挑战。’她一言不发地听我把话说完。我告
诉她应该为某项事业举办一次活动。活动应该是具有宗教色彩的。她可以在新奥尔良找
个女修道院,随便找一个,搞一次慈善活动。她可以请某个母亲生前的好友作陪伴。在
整个过程中她必须表现出十足的自信。首要的就是自信。自信和纯洁,这两样非常重要。
  “巴贝特认为这是一大创举。‘我不知道你是谁,因为你不肯告诉我,’她说道
(说得对,我是不肯),‘我只能认为你是天使。’她祈求我让她看看我的脸。她是以
巴贝特的方式祈求的,天生不会真的向某人祈求某事。这倒不是因为巴贝特骄傲,而是
因为她很坚强,也很坦诚。这在很多情况下会使得祈求……我看你有问题要问我。”吸
血鬼停下不说了。
  “啊,不,”男孩说道,试图将问题隐藏起来。
  “你不用怕,有话就问。如果我有什么地方讲得太简单……”吸血鬼说到这里,脸
色在一瞬间黯淡了下来。他皱了皱眉。两道眉毛往一起皱时,他眉头的上方出现了一个
小坑,像是有人用手指压出来的,使他看上去有一种很奇特的痛苦状。“如果我有什么
地方讲得太急促,使你无法提问,那就是我原本不想说出来的东西,”他说道。
  男孩发觉自己一直在凝视着吸血鬼的眼睛,还有那睫毛,一根根簇拥在柔弱的眼睑
四周,像纤细的黑丝线。
  “问吧,”他对男孩说道。
  “巴贝特,你提到她的方式,”男孩说,“好像你的感情很特别。”
  “我给你留下的印象是不是没有感情?”吸血鬼问道。
  “不,绝对不是。很显然,你对那老人就有感情,即便你处于危险境地依然留下来
安慰他。还有你对小弗雷尼尔的感情,当莱斯特要杀他的时候……这些你都说过的。但
我在想……你是不是对巴贝特有特殊的感情?是不是你对巴贝特的感情才使你设法保护
弗雷尼尔的?”
  “你是说爱情,”吸血鬼说道,“干吗吞吞吐吐的?”
  “因为你说起过超脱,”男孩说。
  “你认为天使超脱吗?”吸血鬼问。
  男孩想了想,说道:“是的。”
  “那天使就不会爱吗?”吸血鬼问。“难道天使不是无限深情地注视着上帝的脸
吗?”
  男孩又想了想说:“爱慕,或者是崇拜。”
  “有什么区别?”吸血鬼若有所思地问。“有什么区别?”这个问题显然不是让男
孩猜测的谜语。他是在问自己。“天使有爱情,有骄傲……堕落的骄傲……还有憎恨。
超脱的人,情感和意愿合二为一,其感情强大无比,”他最后这么说道。此时他眼睛盯
着桌子,像是在反复琢磨这个问题,还没找到满意的答案。“我对巴贝特……有一种强
烈的感情。就我所知这还不算是人类最强烈的感情,”他抬起头看着男孩。“但非常强
烈。巴贝特独具魅力,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人……”
  他在椅子里移动了一下,斗篷也随着轻轻地飘起来。他把脸转向了窗户。男孩弯腰
检查了一下磁带,又从公文箱里拿出一盒来,对吸血鬼说了句请原谅,赶紧把带子装好。
“我恐怕是问了过于敏感的问题,我并不是要……”他急切地对吸血鬼说道。
  “你问的决不是那类问题,”吸血鬼突然看着男孩说,“这个问题正中要害。我产
生了爱,对巴贝特产生了某种程度的爱。虽然这还不是我最深刻的爱,但在巴贝特身上
预示了我有这样一种爱……
  “还是再接着讲我们的故事吧。巴贝特的慈善聚会办得很成功,由此她又进入了社
交生活。她用钱打消了向她求婚的人家的疑虑,于是她结婚了。夏天的夜晚,我常去看
望她,但总是不让她看到我,或者知道我在那里。我看到她很幸福,看到她的幸福我也
就感到一种幸福。
  “现在我和莱斯特一起来到巴贝特的家。要不是我阻止的话,他可能早就把弗雷尼
尔一家都杀光了,他还以为我现在也想这么干呢。‘那会带来什么样的安宁?’我问道。
‘你说我是个白痴,你才一直是个白痴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把我变成吸血鬼吗?
你无法独自生活,你连最简单的事情都处理不了。这些年来,一直是我在处理各种事务,
而你却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生活中的事,不会再有什么你能教我的了。我不需要
你,也不喜欢你。现在是你需要我。如果你胆敢碰一下弗雷尼尔家的奴隶,我就要除掉
你。我们之间会展开战斗。我不说你也清楚,我比你更具生活能力。我只要动动小拇指,
你就得搬动全身。按我说的做。’
  “这番话使他大为震惊,虽然原本是不该有这么大震动的。他开始反抗,说他还有
很多事情要告诉我,还要告诉我什么样的人一杀就死,以及什么地方我永远不能去等等,
真是一派胡言,让人忍无可忍。不过我没时间跟他纠缠了。弗雷尼尔庄园的监工屋里亮
着灯,监工在设法平息人们的不安。这些人有的是跑来的奴隶,还有一些是这里的奴隶。
从这里看得见普都拉那冲天的火光。巴贝特还未睡,正在料理事务。她已经派了马车和
奴隶到普都拉去帮忙救火,把那些跑来的惊恐万状的奴隶和别的奴隶隔离开。现在不会
再有人把他们讲的事看作是奴隶的犯傻了。巴贝特知道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她
猜想可能是谋杀,而根本没想到鬼魂。我找到她时,她正在书房里写种植园日记,记录
这场大火。黎明将至,我只有几分钟的时间设法说服她给我们提供帮助。一开始,我对
她说话时,不让她转过身来。她平心静气地听着。我告诉她我需要一个房间过夜,休息
一下。‘我从未伤害过你,现在想向你要把钥匙。请你答应我晚上之前不要让任何人进
那个房间,然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我几乎要绝望了,天空已经开始泛出白光。
莱斯特守着棺材,待在离这儿几码远的果园里。‘可你为什么今晚会到我这儿来?’她
问道。‘为什么不能到你这儿来?’我反问道,‘在你无所适从的时候,当你身边的人
都只是软弱无能之辈的时候,难道我没有帮助过你?我不是两次都雪中送炭,给你出主
意吗?我不是一直在关注你的幸福吗?’我看见莱斯特的身影在窗户那儿晃动,显得惊
恐不安。‘给我一间房子的钥匙,天黑以前不要让人进来。我向你发誓我不会伤害你
的。’‘如果我不肯……如果我认为你是从魔鬼那里来的!’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想把
头转过来。我赶紧伸手把蜡烛弄灭。她看见我背对着发白的窗户站在那儿。‘如果你不
肯,如果你认为我是魔鬼,我就会死掉,’我说道。‘快给我钥匙。只要我愿意我就可
以杀了你,明白吗?’我说完这话向她靠近了一点,让她更完全地看清我的身影。她不
由得深吸一口冷气,往后退了退,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但我不会那么做的,我宁可
死也不会杀你。如果你不依我所求给我一把钥匙,我就会死。’
  “事情就这么办妥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然而她把一楼的一间储藏室给了我,
那里放着陈年佳酿。我敢肯定,我和莱斯特把棺材拿进去时她都看在了眼里。我不仅把
门锁上,还用东西堵住了门。
  “第二天晚上我醒来的时候,莱斯特已经起来了。”
  “那就是说她信守了诺言。”
  “是的,而且她做的更多。她不仅没有让人碰我们锁着的门,而且还从外面又上了
锁。”
  “那奴隶们传说的事……她一定听到了。”
  “是的,她听说了。但莱斯特发现我们被反锁在里面,就暴跳如雷。他本打算尽快
赶到新奥尔良去的,现在完全怀疑是我在捣鬼。‘我只在父亲活着时需要你。’他边说
边绝望地寻找出口,然而这地方是个地牢。
  “‘现在我不想再忍受你所做的任何事情,我警告你。’他叨叨个没完。我坐在那
儿,侧耳倾听楼上房间里的声音,希望他能闭嘴。我还不想吐露我对巴贝特的感情,以
及我的希望。
  “我还在想着别的一些事。你前面问起过感情和超脱的关系,其中一个方面——应
该说是带有感情的超脱——就是同时想着两件事。你在想到自己不安全、要死了的同时,
也会想一些非常抽象和遥远的事。我那时就是这样一言不发,考虑着一些深刻的问题:
我和莱斯特之间的友情本可以是多么崇高,障碍本会是多么地少,共同之处又会是多么
地多。或许是和巴贝特离得这样近才使我产生了这种想法,因为要想真正了解巴贝特,
只有通过最后的一条路,那就是夺取她的生命,在死神的拥抱中与她融为一体,这样我
的心和我的灵魂也便融为一体,心灵便得到了完美结合。但我的灵魂只想了解她,而不
想杀害她,不想夺走她一丝一毫的生命气息,吸去她任何一滴血。然而莱斯特,但凡他
有点性格,但凡他有些思想,我们都可能成为很好的知己。我又想起了老人说的话,莱
斯特是个聪明的学生,非常喜爱那些烧掉的书。我所了解的莱斯特,只会对我的书房不
屑一顾,把它叫做一堆尘土;无论是看到我读书,还是看到我深思,都要给以无情的嘲
笑。
  “楼上的房间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偶尔能听到有脚步的移动声、楼板的吱吱嘎嘎声。
借着板缝里透过来的一点飘忽不定的灯光,我可以看见莱斯特在砖墙上摸索,他那张冷
酷无情的吸血鬼面孔看上去像戴着一副人的面具,有着人极度失意时的表情。我想我们
必须立刻分开,如果必要的话,最好在我们之间隔一个海洋。我意识到我之所以忍受他
这么久是因为我缺乏自信。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以为自己留下是为了老人,为了妹妹和
妹夫。实际上,我和莱斯特待在一起是因为我担心他确实了解吸血鬼最根本的秘密,而
这又是我独自无法发现的。更为重要的是,他是我认识的唯一同类。他从不告诉我他是
怎么变成吸血鬼的,也不告诉我到哪里能再找到一个成员。这个问题困惑了我许久,已
经有四年了。我恨他,想离开他。但是我能离开他吗?
  “在这期间,当我这样思绪万千的时候,莱斯特继续在那儿骂骂咧咧,说他不需要
我了,不能再忍受什么,尤其不能忍受弗雷尼尔的威胁,还说我们要做好准备等门打开。
‘记住!’他最后对我说道,‘速度和力量,这是他们无法与我们匹敌的。还有恐惧,
时刻记住,要消除恐惧。现在不能感情用事!那样你会让咱们丧失一切的。’
  “‘这件事之后你要独自行动了吗?’我问他。我想让他说出来,因为我没有勇气
说,或者说是我还不清楚自己的感情。
  “‘我要到新奥尔良去!’他说,‘我刚才只是警告你我不需要你。但是离开这儿
以后,我们都彼此需要对方。你还没有开始懂得怎样使用自己的力量!你根本不了解自
己!如果这个女人来的话,你要使出说服人的本事。但如果她和别人一起来,你就要准
备好使出你的看家本领。’
  “‘什么看家本领?’我问道,觉得这个问题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神秘。‘我是什么
东西?’他伸了伸双手,做出厌烦的样子。
  “‘做好准备……’他说着,又露出了他那獠牙,‘杀人!’他突然抬头看着楼板。
‘他们要铺床睡觉了,你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吗?’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寂静无声,莱
斯特在踱着步。我坐在那儿冥想,挖空心思想着该对巴贝特说什么,做什么,考虑得最
为深入的是关于那个难题的答案——我对巴贝特的感情如何?——过了很久,门下面射
进一道亮光。莱斯特做好了准备,不管进来的是谁,他都会跳上去。进来的只是巴贝特
一个人,手里提着一盏灯。她没看见站在身后的莱斯特,只是直直地望着我。
  “我以前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头发松散着,准备睡觉,黑色的波浪披在白色的晨
衣上。她满脸的焦虑和恐惧,这倒使得她光彩四溢,那双棕色的眼睛也显得更大了。我
前面对你说过,我喜欢她的坚强和坦诚,那是她灵魂的高贵之处。我对她的感情不像你
们的感情,但她比我生为人时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更具魅力,这庄重的晨衣也遮不
住她圆润的双臂和酥软的乳房。我觉得她就是一个裹在丰腴、神秘肉体里夺人心魄的精
灵。现在的我,冰冷、无情,专注于自己的目的,然而却难以抗拒她的吸引力。当我一
想到这样会导致死亡,就立刻把脸转了过去。我猜想,也许她盯着我的眼睛时,看到的
可能只是冷漠无情和死气沉沉。
  “‘你是那个以前来找过我的人,’她开始说话,口气好像还有些不太肯定。‘你
就是普都拉种植园的主人。你是!’我明白她这么说,肯定是听到了有关昨夜最荒诞、
怪异的说法,再编什么谎都没有用了,她是不会信的。我已两次以非人的面目接近她,
和她讲话,现在再想遮遮掩掩是不可能了。
  “‘我不想伤害你,’我对她说,‘我只需要一辆马车和马匹……就是我昨晚留在
牧场上的那几匹。’她好像没有听清我的话,又往前走了走,想用她的灯光照亮我。
  “这时,我看见她身后的莱斯特,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融合在砖墙上。他看上去很
急切,很险恶。‘你会给我马车吧?’我紧追不舍。这时她把灯举了起来,眼睛看着我。
我正想把目光移开,她的脸色变了,变得静止、空白,似乎她灵魂中的意识即将消失殆
尽。她闭上眼睛,摇摇头。我突然发现自己无意中使她进入了一种恍惚迷惑的状态。
‘你是什么!’她轻声说道,‘你是从魔鬼那儿来的,你到我这儿来时就是从魔鬼那儿
来的!’
  “‘我就是魔鬼!’我回答说。这使我很苦恼,从没想到过的那么苦恼。如果她相
信了我的话,那么她会认为我以前给她的建议都是恶意的,她也会怀疑自己。她的生活
富裕、美好,她决不能怀疑自己。像所有坚强的人一样,她要忍受某种程度的孤独,是
一个身处边缘的局外人,某种隐形的异教徒。如果她对现有的美好产生怀疑,那么就会
失去生活的平衡。她凝视着我,毫不掩饰她的恐惧,似乎正因为恐惧,以至于忘记了自
己危险的处境。莱斯特这时像是久旱遇到了甘露,又像是猫嗅到了腥味,一把去抓她的
手腕。她尖叫一声,扔掉手里的灯。灯油溅了一地,燃起一片火苗。莱斯特把她拉到门
口。‘去弄马车!’他对她说道,‘现在就弄来,还有马。你现在有生命危险,还是别
谈什么魔鬼了!’

  “我踩灭了地上的火,冲向莱斯特,大声叫他放开她。他抓着她的两只手腕,而她
气愤难当。‘闭嘴,否则你会把大家都吵醒的!’他冲我说道。‘我要杀了她!弄马车
来……带我们去,去跟马夫说!’他对她说完,一把把她推出门外。
  “我们慢慢走着穿过黑乎乎的院子。我心里感到万分难过,跟在莱斯特的后面。巴
贝特在最前面,一边倒退着走着,一边在黑暗中使劲盯着我们。突然,她停下不走了。
楼上的房间里有一丝微弱的灯光。‘我什么都不给你们!’她说道。我伸手抓住莱斯特
的胳膊,说让我来想办法。‘你要是不让我和她谈谈,她会把我们暴露给所有的人,’
我低声对他说道。
  “‘那你控制一点,’他很厌烦地说,‘态度要硬,少和她啰嗦。’
  “‘我谈话时,你去……去马棚取马车和马,但千万不要杀人!’我不知道他会不
会听我的,我刚走向巴贝特,他就一阵风似的走了。巴贝特满脸愤怒,样子很坚决。她
说道:‘走开,撒旦。’我站在她面前,无言以对。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她不露声色,
看不出来是否听得见黑夜里莱斯特的动静。她对我的仇恨,就像火一样燃烧着我。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说话?’我问道,‘难道我以前给你提供的建议不对吗?还
是我伤害了你?我帮助你,给你力量,在我根本不需要想起你的时候,我只想着你。’
  “她摇摇头。‘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说?’她反问道。‘我已经知道了你在
普都拉所做的一切,你就像魔鬼一样!奴隶们讲述了许多你们的所作所为。整整一天,
河边的路上人来人往,都是去普都拉。我的丈夫也去了那里,看见庄园一片废墟,花园
里、田地间,四处是奴隶的尸体。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柔声细语地和我讲话!你要我
干什么?’她抓住游廊的柱子,慢慢退向楼梯。楼上亮灯的窗户里似乎有什么在移动。
  “‘我现在无法给你这类问题的回答,’我对她说道。‘请相信我,我以前找你都
是为你好。昨晚如果不是出于万般无奈,我也不会把忧虑和烦心带给你。’”
  吸血鬼停下不说了。
  男孩身子前倾,两眼睁得老大。吸血鬼面无表情,目光茫然,沉浸在思绪里、回忆
中。男孩倏地垂下目光,好像这样能表示一些恭敬似的。他又瞥了一眼吸血鬼,然后把
目光移开。他看上去和吸血鬼一样满怀愁绪,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吸血鬼转向他,仔细地看着他。男孩脸上微微泛红,不安地又把目光移向别处。然
后他抬眼望着吸血鬼,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但这一次没有避开吸血鬼的目光。
  “这些都是你想了解的吗?”吸血鬼小声说道,“这些都是你想听的吗?”
  他无声地把椅子向后移了移,走向窗口。男孩目瞪口呆地坐着,望着他那宽大的肩
膀,和那一身长长的斗篷。吸血鬼稍稍转了转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话。我没有提供
你所需要的东西,是吗?你是想采访我,得到一些好在电台播出的东西。”
  “那没关系,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把带子扔掉!”男孩站起身。“我不能说你讲的
我都懂。如果我说都懂,那你会知道我是在撒谎。那么我怎样才能要求你继续讲下去呢,
我只能说我所明白的……我所明白的和我以前明白的东西完全是两回事。”他朝吸血鬼
走了一步。吸血鬼像是在望着下面的狄威沙德街,然后慢慢转过头来,看着男孩,微微
一笑。他的神态十分宁静,几乎带着深情。男孩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把手插进口袋,
转身向桌子走去。然后他犹豫不决地看了一眼吸血鬼,说:“请你……接着讲好吗?”
  吸血鬼转过身,双臂抱在胸前,靠在窗户上。“为什么?”他问道。
  男孩被他问得很迷惑。“因为我想听。”他耸了耸肩。“因为我想知道后来怎么样
了。”
  “好吧,”吸血鬼说道,嘴上还留着那丝微笑。他回到椅子跟前,在男孩对面坐了
下来,动了动录音机,说:“这玩艺真不错,真的……好吧,我接着讲。
  “你必须明白,我这个时候对巴贝特有一种想要沟通的欲望。这种欲望比那时的其
他欲望都强……除了对……血的生理欲望。这种愿望是如此强烈,使我有一种深深的孤
独感。以前和她的谈话都是简洁的,直截了当的。那样的交流就像拉拉一个人的手一样,
简单明了,又心满意足。在需要的时候,无奈的时候,紧紧握一握,然后再轻轻松开。
但现在我们之间一团乱麻。我在巴贝特眼里是个恶魔,这真是糟糕透顶。我想不出有什
么办法能改变她的看法,只能对她说我以前给她的建议都被证明是有益的,而魔鬼不论
使用什么手段都不会产生有益的结果。
  “‘我知道!’她回了我一句,但她这话的意思是她不会再信任我,正如她不可能
信任魔鬼一样。我向她靠近,她就往后退。我一举起手,她就全身一缩,紧紧抓住栏杆。
‘那好吧,’我说,感到无比的绝望,‘那你昨晚为什么要保护我!你为什么单独来见
我?’她脸上流露出一丝诡秘。这其中肯定有原因,但她决不会告诉我的。她不可能对
我畅所欲言,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和我沟通。我万般无奈、疲惫不堪地看着她。夜已经深
了,我能看见,也能听到莱斯待悄悄进了酒窖,取出了棺材。我现在需要离开,还有其
他的需要……需要杀人、吸血。不过这并不是使我疲惫不堪的原因。那是别的原因,更
令人难过的原因,就好像这黑夜只是几千几万个黑夜中的一个,漫漫而无边际的世界,
黑夜一个套一个,串成一串;我在冰冷、无情的星空下,独自在黑夜中游荡。我想着想
着,背转身去,用手捂住双眼,突然间感到全身无力,心情无比沉重,不由得发出一声
无意的声音。在这漫无边际、寂寞无尽头的黑夜,我独自站着,巴贝特在我眼前也好像
似真似幻。这时我突然看到一种可能,一种我从未考虑到的可能。当我连同这个世界一
起掉进吸血鬼的感受中,迷恋上色彩、形状、声音、歌唱、轻柔,以及无限的变化时.
我就逃离了这种可能。巴贝特正准备离去,我却没有在意。这时,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样
东西,是一大串房间的钥匙,叮当作响。她走上了台阶。让她走吧,我这么想道。‘从
魔鬼那儿来的,’我低声细语,‘走开,撒旦。’我重复着,又转过身看着她。她一动
不动地站在石阶上,睁着疑惑的眼睛。她刚才已把挂在墙上的灯拿了下来。她这会儿手
里提着灯,眼睛看着我。她的手紧紧抓住灯,像是拿着一只价值连城的钱包。‘你认为
我是从魔鬼那儿来的?’我问她。
  “她左手提着灯,右手划了个十字。我隐约听见她说了句拉丁语,看到她脸色苍白,
双眉微蹙。‘你以为我会化作一股烟飘走吗?’我问她。我向她走近一点。由于我刚才
脑子里的想法,我觉得和她疏远了。‘我去哪里?’我又问她,‘我去哪里?去地狱,
去来的地方吗?回到魔鬼那里去吗?’我站在台阶下面。‘如果我告诉你我根本不知道
你所说的魔鬼,如果我告诉你我甚至不知道有没有这么一个魔鬼!’我在我的思维空间
里看到了这个魔鬼,正在思考着这个魔鬼,于是转身想离开她。她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她没有在听。我抬头望着星空。莱斯特一切已准备就绪,我很清楚这一点,就好像他早
已经把马车备好,有好几年了似的。她也好像在台阶上站了好几年了。我突然有一种感
觉,好像弟弟也在那里,也有好几百年了,好像他在用非常低的,却十分激动的声音对
我说着话,好像话的内容极端重要。他说话的速度很快,听起来像是大屋子里椽檩上老
鼠跑来跑去的窸窣声,而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像耳旁刮了一阵风。这时我听见‘嚓’
的一声,只觉眼前一亮。‘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从魔鬼那儿来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什
么!’我对着巴贝特大喊大叫,声音震耳欲聋,简直要震聋我灵敏的耳朵,震碎我永生
的生命。“我将活到世界的末日,然而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这时我的眼前一片亮光,
那是她刚才划了一根火柴点亮的灯。她举着灯,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脸。有一阵我的眼睛
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是一片光亮。接着,那灯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胸口,玻璃碎裂在砖
头上,火焰缠绕着我的腿,扑向我的面庞。这时,黑暗中传来莱斯特的喊叫声。‘快把
它扑灭,白痴,那会把你化为灰烬的!’紧接着,我感到眼前猛地摔过来一样东西,那
是莱斯特的外套。我踉踉跄跄地倒向身后的柱子,一方面是由于火的威胁,以及那出其
不意的一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了解到巴贝特竟然要毁灭我,而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什
么。
  “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内。火灭了,黑暗中我双手撑着跪在砖地上。这时,莱斯
特在台阶上面又抓住了巴贝特。我飞步上去,抓住他的肩膀,往后拉。他转过身来,恼
怒地用脚踢我。我死死拽住他,把他拉到台阶下面。巴贝特呆呆地站在那里,我看见暮
色中她黑暗的轮廓,还有她眼睛里闪烁着的光。‘那就快走!’莱斯特边说,边匆忙站
起身。巴贝特用手摸着咽喉部位,我使劲睁着受伤的眼睛想借着一点光看清她。她的咽
喉在流血。‘记住,’我对她说,‘我本可以杀了你,或者让他杀了你,但我都没有,
你却把我称作魔鬼,你错了。’”
  “那么说你及时制止了莱斯特,”男孩说。
  “是的。莱斯特可以闪电般地杀死她,吸干她的血。不过我后来才知道我当时只是
救了巴贝特的肉体生命。
  “一个半小时以后我和莱斯特来到了新奥尔良,几匹马几乎快要累死了。我们把马
车停在离西班牙旅馆一条街远的小巷里。莱斯特抓住一个老人的胳膊,往他手里塞了50
美元。‘给我们找一套房间,’他命令道,‘再给我们叫一些香槟。就说是两位先生要
的,费用预付。等你回来,我会再给你50美元。我保证一直在这儿等你。’莱斯特闪亮
的眼睛使那人无法抗拒。我知道那人一拿着旅馆的钥匙回来,就会被杀掉。果然如此。
我坐在马车上,疲惫不堪地看着那个人一点一点瘫软下来,最后终于死去。莱斯特一松
手,他的身体就像一袋石头。瘫倒在门口。‘晚安,甜蜜的王子,’莱斯特说,‘这是
你的50美元。’他把钱塞进那人的口袋,好像只是开了个绝妙的玩笑。
  “我们悄悄从院子进了旅馆,上楼进了套房那豪华的客厅。冷藏柜里的香槟泛着光,
一只银盘里立着两只玻璃杯。我知道莱斯特会给自己倒上一杯,坐在那里凝视着那淡淡
的黄色。我已是恍恍惚惚,躺在沙发上看着他愣神,好像无论他做什么都无关紧要似的。
我要么离开他,要么就死,我这么想着。死会是很甜蜜的,我想,是的,死。我以前就
想过死,现在也希望死去。我觉得死是这样的甜蜜,这样的清晰。我有一种死一般的宁
静。
  “‘你在发神经啊!’莱斯特突然说了一句。‘天快亮了。’他把花边网眼窗帘拉
开,窗外深蓝色的夜幕下,可见片片屋顶,抬头望去,猎户星座清晰可辨。‘杀人去!’
莱斯特说完,杯子一扔走出窗台,然后身子轻轻落在旅馆旁边的屋顶上。他去取棺材,
至少先取一个。我饥渴难当,火烧火燎,于是追随他而去。对我来说,死的欲望十分坚
决,是绝对理智的想法,毫无感情因素,然而,我需要进食。我曾经说过,我不愿杀人,
于是我在屋顶上搜寻老鼠。”
  “但是……你说过莱斯特不该让你先杀人,你的意思是不是……你觉得那是个美学
选择,而不是个道义选择?”
  “我那时觉得这是个美学选择,我愿把对死亡的认识分为不同的阶段。动物的死能
带给我快感,是一种体验,使我对死亡有个初步认识,而人类死亡的体验则要留待更成
熟阶段去认识。但这也是个道义选择,因为美学的选择是与道义有关的。”
  “我不明白,”男孩说道,“我还以为美学也完全可以是非道义的。不是常听人说,
画家抛开妻儿才好尽兴绘画吗?还有罗马在燃烧的时候,尼禄①在弹竖琴,不是吗?”
  
  ①尼禄(37-68).公元54-68年为罗马皇帝,即位初期施行仁政(54-59),后
转向残暴统治,处死其母(59)及妻(62),因帝国各地发生叛乱(68),逃离罗马,
途穷自杀,一说被处死。
  “这两种情况都是符合道义的。在艺术家的心里,两者都是更高层次的美。矛盾只
存在于艺术家的道义与社会的道义之间,而不在于美与道义之问。不过人们往往不理解
这一点,因而才会造成浪费,甚至产生悲剧。比如一个画家,从店里偷了颜料,就会觉
得自己做了迫不得已却不道德的决定,于是便觉得自己毫无面子可言,接着就是消沉,
丧失责任心,好像道义是一个玻璃的世界,轻轻一碰就会打成碎片。不过那时我并不关
注这一点,我还不了解这些。我想我杀动物只是出于美学的原因,至于我本质上是否该
受到谴责这类道德问题,我是退避三舍的。
  “因为尽管莱斯特从未对我谈起过什么邪或恶之类的东西,但我相信我走近他就该
受到谴责。犹大往自己脖子上套绞索时也一定相信这一点,你明白吗?”
  男孩一言不发。他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脸颊上泛起两团红晕。“是吗?”他轻
声问。
  吸血鬼坐在那里微笑着,那一丝笑像一束光在双唇上跳跃。男孩凝视着他,就像是
初次看见他,以前没有见过似的。
  “也许……”吸血鬼开口说道。他直起身子,跷起腿。“……我们该一次讲一件事,
也许我该接着讲故事。”
  “对,请……”男孩说
  “我说了,那晚我焦躁不安。我是个吸血鬼,原想避开这个问题,但这时已无法回
避。在这种状况下,我已无心苟活,然而我和人一样,心里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要
满足生理的需要。我想这是我的借口。我曾对你说起过,杀生对吸血鬼来说究竟意味着
什么,从我所讲的你可以想象得到杀老鼠和杀人之间的区别。
  “我跟随莱斯特来到街上,走过几条街。街道很泥泞,四处都是水沟,一排排房屋
像漂浮的小岛。与现在的城市相比,那时整个城里一片黑暗,零星的灯光像黑沉沉的海
面上闪烁的塔灯。晨光熹微中,也只能隐约可见房屋的天窗和高楼的平台。我想凡人走
在这些狭窄的街道里,肯定觉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是被罚入地狱的吗?我是从魔鬼那儿
来的吗?我本质上就是魔鬼吗?我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如果是,我又为什么要背离它呢?
为什么巴贝特把烧着的灯扔过来时我会发抖?为什么看到莱斯特杀人我会厌恶地背转过
身去?我在变为吸血鬼的过程中到底变成了什么?我该上哪儿去?当死的愿望使我忘却
饥渴时,饥渴却更加强烈,身上的根根血管便成了丝丝痛苦,太阳穴阵阵作痛,最后终
于令我忍受不了了。一方面,理智想要制止饥渴;另一方面,又受杀人欲望的驱使,因
此我被停止行动的愿望撕扯着。我站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这时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哭
声。
  “她在一间屋子里。我来到墙跟前,以平常的漠然心态,想听懂她的哭声。听得出,
她累了,感到疼痛,而且很孤单。她已哭了很久,过一会儿哭累了,哭声便会止住。我
的手从沉重的木窗下伸进去,把插销拉开。我看见她坐在黑乎乎的房间里,身旁是一个
死去的妇女,一个已经死了好几天的人。房间里零乱不堪,到处是箱子和包裹,像是有
人打行李要走的样子。这个母亲半裸着躺在那儿,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只有这个孩子守
着。她很快发现了我。她一看到我,就对我说,要我帮帮她的母亲。她顶多只有5岁,
很瘦弱,满脸是污泥和眼泪。她求我帮帮忙,说她们要去坐船,因为瘟疫要来了,父亲
还等着她们呢。她边摇着母亲,边绝望地哭喊着,那凄惨的哭喊声令人心碎,她满脸泪
水地看着我,又哭起来。
  “你要知道,这个时候我全身燃烧着吸血的生理欲望,如果不吸血我就一天都无法
坚持。不过我有一些可供选择的对象:街上到处是老鼠,不远处还有一条狗在绝望地嚎
叫。我可以离开这个房子,选好对象,吸够血,再回来。然而我的脑子里响彻着这样的
问题:我是被罚入地狱的吗?如果是这样,我为什么怜惜她,怜惜她憔悴的面孔?为什
么我想触摸她那小巧、柔软的胳膊,想把她抱在腿上,把她的头搂在我的怀里,抚摸她
那缎子般的秀发?我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我是被罚入地狱的,我就肯定想杀了她,把她
当成食物,喂我这遭诅咒的东西,因为如果我是被罚入地狱的,我就一定会憎恨她。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巴贝特那因憎恨而扭曲的脸,当时她提着灯,正
等着把它点着。我又想到莱斯特,我恨他,我觉得,我确实是被罚入地狱的,而这里就
是地狱。在这一刻,我低下头,扎进她那柔软的小脖颈,听到她尖细的喊叫。我轻声说
道:‘只要一小会儿,就不会有痛苦了。’我这么说的时候,唇上已经尝到了热血。她
像是粘在了我身上,我很快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四年了,我没有再尝到人血的味道,
四年了,我对这已经陌生了。这时,我听到她的心响起那可怕的节奏,这样的一颗心—
—不是男人的,也不是动物的,而是孩子那快速而有力的心跳,越来越强,拒绝着死亡,
就像一只小拳头在捶打一扇门,喊着:‘我不要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站起
身时,依然不肯松开她。她的心越来越快地揪着我的心,不愿停歇,丰富的血液流动得
太快,使整个房间都像在旋转。然后,不由自主地,我的目光越过她那低垂着的头、大
张着的嘴,透过黑暗,落在那个母亲的脸上。她那半合的眼睛透出一丝光,好像还活着
似的!我把孩子一把扔开,她便像一个没有骨头的洋娃娃一样躺在地上。我莫名其妙地
对那个母亲感到恐惧,想逃走。这时,窗户上闪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是莱斯特。他
大笑着离开窗户向后退着,弓着腰在泥泞的街上跳着‘路易,路易。’他伸出一根长长
的骨瘦磷峋的手指,边指着我,边奚落我,就好像他当场捉住我干坏事一样。随即他跳
进窗户,一把把我推开,从床上抓起那个母亲腐臭的尸体,让她和他跳舞。”
  “天哪!”男孩轻呼一声。
  “是啊,连我都很吃惊,”吸血鬼说道。“他拉着那母亲转圈子、边跳边唱时,在
孩子的身上绊了一下。那个女人蓬乱的头发披了一脸,头猛地往后耷拉了一下,从嘴里
流出一股黑色的汁。他一把扔下了她。这时我已经跳出窗户,在街上跑起来。他跑着来
追我。‘你害怕我吗,路易?’他大声喊着。‘你害怕了吗?那孩子还活着,路易,她
还有一丝呼吸,要不要我回去也把她变成吸血鬼?我们可以好好待她,路易,我们可以
给她买所有漂亮的衣服。路易,等等,路易!只要你说句话,我就回到她那里去!’他
就这样一路追着我跑回旅馆。我一路卜穿越房顶,想把他甩开。一跳进客厅的窗户,我
就转身狂怒地把窗户关上。他在窗外又砸又摇,胳膊伸得长长的,就像一只大鸟,想穿
过玻璃飞进来。我疯了一般,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想找法子把他杀了,想象着把他烧焦扔
在下面的房顶上。我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像一头发了怒的雄狮。他打破玻璃进了房间,
我们扭打起来,前所未有地扭打在一起。是地狱制止了我。我想到了地狱,想到我们是
地狱里两个满怀仇恨、打作一团的鬼魂,于是失去了信心,没有了目的,也就松了手,
躺倒在地。他站在那里看着我,目光冰冷,胸脯一起一伏。‘你是个傻瓜,路易,’他
说道,口气很平静。他的平静使我清醒过来。‘太阳快升起来了,’他说道。他的胸脯
还有点起伏,眼睛眯起看着窗外。我还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是这场扭打,或者也可能
是别的什么,从某种意义上制服了他。‘进棺材,’他对我说道,没有一丝的恼怒。
‘但明天晚上……我们得谈谈。’
  “我简直惊诧不已,莱斯特要谈谈!真不可思议,我和莱斯特从来就没有真正谈过
话。我想我非常精确地向你描述过我们之间的冲突,以及气愤的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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