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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 维多利亚·希斯洛普

_3 维多利亚·希斯洛普(英)
娥必达每天都去看看那几个女人,她们不久就恢复过来,可以在岛上四处参观,在肯图马里斯家喝咖啡,甚至开始盘算如何利用为她们清理出来的一小块地种蔬菜了。她们很快就意识到这里的生活比以前好很多。至少,这是一种生活。雅典医院里的条件太可怕了。夏季他们狭小密闭的病房里让人窒息的酷热比地狱之火更可怕,加之晚上老鼠在地板上四处抓挠,发出刮擦声,他们觉得自己还不如寄生虫有价值。
相形之下,斯皮纳龙格就是天堂。它给人难以想象的自由,空气新鲜,鸟儿鸣唱,还有条街道可以悠闲漫步;在这里他们重新感到自己是个人。从雅典来的那些漫长日子里,有些人想过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以为他们会被送到一个比他们挣扎着活下来的严酷地狱更残酷的地方去。在斯皮纳龙格,从二楼的窗户望出去,女人们可以看到日出,在岛上的第一天,她们就被缓缓下山的落日给迷住了。
就像伊莲妮从前做过的一样,她们把分给她们的地方变成了自己的家。晚上绣花棉布挂在窗户上,编织的地毯铺在床上,整个房间都变了,有点像简单的克里特民居。
对于男人们而言,又是另一番景象。几天来他们憔悴地躺在床上,经过在雅典的绝食抗议后,许多人还是很虚弱。肯图马里斯组织人把食物送到市政厅去,留在门廊里,可是第一天当盘子收回来时,岛民们发现他们提供的食物几乎都没动。一大铁锅的焖羊肉还是满到锅沿;送到市政厅去的五块面包,有三块没动,只有这才显出大楼里还有生命存在。
可第二天所有面包全吃光了,第三天一砂锅兔肉吃得一点不剩,刮得干干净净。胃口在一天天恢复意味着这些可怜的生命在复苏。第四天,尼可斯?帕帕蒂米特里奥出现了,眯着眼站到了阳光下。四十五岁的律师帕帕蒂米特里奥曾经是雅典生活的风云人物。现在他是这群麻风病人的领头人和发言人,他把当年投入律师职业的精力全投入领头人的角色中去了。尼可斯天生是个麻烦制造者,如果他没有进入司法界,他可能会去犯罪。他在医院里组织反对雅典当局的抗议活动,虽然没有完全取得成功,可是他比任何时候更坚定了,要为他的麻风病同伴在斯皮纳龙格争取更好的条件。
帕帕蒂米特里奥尽管言词犀利,却很有魅力,周围总是围着一大帮支持者。他最大的同盟和朋友是工程师米哈利斯?科里斯,他和帕帕蒂米特里奥一样,在雅典医院呆了五年。那天,肯图马里斯带他们在斯皮纳龙格参观,与大多数第一次参观这座岛的新来者一样,一系列问题浮现在这两人的脑海:“那么水源在哪里?”“你们等这发电机等了多久?”“医生多久来一次?”“死亡率是多少?”“现在有什么建造计划?”
肯图马里斯尽可能回答他们的问题,可是从他们的咕哝声、叹息声,他可以看出他们对他的答案不满。这位岛主完全知道斯皮纳龙格资源不够。他不辞劳苦工作了六年,努力改善这里,在很多方面他成功了,虽然远远没有达到大家想要的程度。这是份费力不讨好的活,当他缓缓走出小镇,朝着墓地走去时,他想他为什么要这样不辞辛劳呢。不管他多努力想把事情做好,这就是他们所有人的最后去处。他们三人最终都会躺在一块石碑下的水泥坑里,到时候他们的尸骨会给挪到一边,为下一个腾出地方。一切都是徒劳,帕帕蒂米特里奥喋喋不休地发问显得那样空洞,肯图马里斯只想坐下来痛哭。他决定告诉雅典人不加虚饰的实情。如果他们对现实更感兴趣,而不仅仅是体验受人欢迎的感觉,那他就该以实相告。
第五章(9)
“我来告诉你们,”他停在路当中,转过脸来对着他俩说,“告诉你们想知道的一切。但是如果我这样做的话,重担你们也要承担了。你们明白吗?”
他们同意地点点头,肯图马里斯开始详细说明岛上的种种不足,述说自己为了一些改善所经受的种种磨难,告诉他们目前所有在协商中的问题。接着,他们三人往回走,回到岛主家,帕帕蒂米特里奥和科里斯对这座小岛设施提出新鲜见解,设计了新的计划,包括进展中的工程、来年中打算开始和要完成的计划,以及接下来五年中待办事项的提纲。这些前景本身都给他们一种向前进的感觉,他们是多么需要这种感觉啊。
从那天起,帕帕蒂米特里奥和科里斯成了肯图马里斯最大的支持者。他们不再觉得像是判了刑的人,而是仿佛有了新的开始。很久以来,生活没有这样值得憧憬过了。几周内,计划方案,包括新建和改造计划书等,就准备好了递交政府。帕帕蒂米特里奥知道如何依靠政客,他还将雅典他的律师事务所,一家颇具影响的家庭案件事务所,也牵扯进来。“这岛上的每个人都是希腊公民,”他坚持说。“他们有权利,如果我不为他们战斗,我愿受诅咒。”政府在一个月内便同意按他们要求的数目拨款——除了帕帕蒂米特里奥自己之外——大家都十分吃惊。
其他雅典人,一旦从麻痹状态中站起来,也立刻投身到建设项目中来。他们不再是被抛弃的病人,而是社区的一分子,每个人都应当出一份力。现在已是九月末,虽然气温还算温暖,水的问题却很紧迫——增加了二十三个新居民,对来自克里特岛的淡水供应、对破裂供水管的要求更高了。得做些事情了,米哈利斯?科里斯便是做这个事的人。
水管修好后,大家都盼着天公下雨,十一月初的一个晚上,他们的祷告得到了回应。雷电交加,场面壮观,龙王爷开眼了,一股脑地把雨水全倾泄在小岛、克里特岛还有大海里。鹅卵石般大小的冰雹砸下来,打碎了窗户,让山羊在山坡上四处奔逃躲避,闪电像启示性的光芒照射在大地上。第二天早上,岛民们醒来发现他们集水区里满溢着冰凉、清澈的水。解决了所有问题中最紧迫的淡水问题之后,雅典人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为自己建设住房上来了。在主街和大海之间有一块荒地,土耳其人曾在那里建过他们第一批房子。那些住所,纯粹是个空架子,紧挨着要塞城墙而建,是所有飞地中住得最多的。岛民们的那种勤奋与效率在克里特岛上都难得一见,老房子得到翻修,焕然一新的砖瓦匠手艺、技艺高超的木匠活,让老房子从碎石堆里又竖了起来。在第一场雪笼罩到Dhikti山头上之前,他们打算住进去,市政厅重新可供大家使用。人们最初对雅典来的麻风病人有些憎恨,可没有多久,只不过几周时间,斯皮纳龙格上的居民就见识了新岛民的能力,认识到雅典人付出的远比他们得到的多。
冬天来了,发电机的战役又急切地打响了。在微弱的午后阳光中,当寒风开始扫过家家户户的裂缝,吹进有缝隙的家时,热和光成了最值钱的商品。当局发现斯皮纳龙格有了更尖锐的声音,不能忽视的声音,没多久就来了封信,承诺了岛民们要求的一切东西。许多岛民冷言冷语。“我打赌他们不会遵守诺言,”有些人会说。“直到我能在自己家里打开电灯,我才相信他们会遵守诺言,”其他人也附和着。在斯皮纳龙格上生活了几年的人们对政府的普遍看法是,政府的承诺就跟写承诺的薄纸一样没有价值,不足信。
第五章(10)
可是所有部件都运到了,贴好标签分好类,完整无损,十天前对发电机的盼望还是伊莲妮写给安娜和玛丽娅的两封一模一样的信中的主要话题:
发电机可能会让我们的生活发生很大变化。以前这里有一台,所以有些电子部件已经就绪了。两个从雅典来的人是专家,懂得怎么让发电机工作(谢天谢地)。每家至少可以点一盏灯,有一台取暖器,这些东西预计会和发电机的其他部件一同运到。
安娜就着冬日午后微弱的光线读她的信,壁炉里些微有点火,可她还是看得到嘴里呼出的热气。烛光在信纸上投下闪烁的光影,她闲闲地用信纸一角捅了捅火焰。慢慢地,火舌舔过信纸,信烧着了,直到她手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指尖大小的纸片,她把它扔进蜡里。为什么母亲写信写得这样频繁?难道她真的以为他们全都想听她和那个男孩温暖、满足、现在充满光明的生活吗?爸爸要求她们回复每封信,安娜挣扎着写每个字。她不高兴,她也不打算假装高兴。
玛丽娅读着她的信,拿着给爸爸看。
“好消息,是不是?”吉奥吉斯评论道。“这一切都亏了那些雅典人。谁想到破麻袋一样的人能做出这样大的变化呢。”
到冬天来的时候,在十二月刺骨的寒风到来之前,小岛上已经有了温暖。夜幕降临后,那些愿意读书的人可以在那最昏暗的灯光下读书了。
降临节到了,吉奥吉斯和伊莲妮需要商量这个圣诞节怎么过。这是十五年来他们第一次分开过的圣诞节。这个节日虽没有复活节重要,可也是一种家庭仪式和家庭聚餐,伊莲妮不在,整个家缺了一大块。
圣诞节前后的几天内,吉奥吉斯没有跨过波浪滔天的海水去看伊莲妮。倒不是因为怕邪风会蚀到他的手、他的脸,让手、脸刺痛,而是因为女儿们需要他留下来。同样地,伊莲妮也很注意迪米特里,他们两边都为古老习俗弄得筋疲力尽。就像她们往常一样,女孩们挨家挨户地唱起了悦耳的卡兰达,得到糖果和风干水果的奖赏,圣诞节那天早上的弥撒后,她们与安哲罗普洛斯一家人吃起圣诞大餐,猪肉和萨维娜烘烤的甜味坚果曲奇(kourambiethes),味道好极了。斯皮纳龙格上的情况也差不多。孩子们在广场上唱歌,帮忙烘焙装饰华丽的节日面包(christopsomo),也叫基督面包,快活得好像以前从没吃过似的。对迪米特里来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吃到这么充足丰富的食物,亲眼目睹这样的快乐。
整整十二天圣诞节假期,吉奥吉斯和伊莲妮在他们各自家里的每间房中洒上圣水,防止那个季节的妖精(kapikantzari)进来,据说这些妖精会把家里弄得一塌糊涂。1月1日是圣徒巴兹尔日,吉奥吉斯又见了伊莲妮一次,给她带来孩子们和萨维娜送给她的礼物。旧的一年结束,新的一年开始,这是个分水岭、里程碑,一年又安然度过了,将把佩特基斯一家带到完全不同的另一年。尽管安娜和玛丽娅还是怀念她们的母亲,可她们现在知道没有她,她们也能生活下去。
第六章(1)
1940
斯皮纳龙格上多年来最好的冬天过去了,最灿烂的春天来了。野花不仅给小岛北面山坡铺上一层花毯,也从岩石的每个缝隙中探出来,裹住岩石,整个岛都已把这种新生之感呼吸了进去。
斯皮纳龙格的主街上,几个月前还只有些破败的房屋,现在成了一排排漂亮的商店,门和窗重新粉刷成深蓝色、墨绿色。它们现在成了店主骄傲地展示商品的地方,岛民们逛街不仅是出于需要,也为了快乐。小岛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经济。人们创造财富:他们以物易物,买和卖,有时赚,有时赔。
小酒馆现在十分兴旺,一家新饭馆也开张了,专卖鱼汤(kakavia),每天新鲜出锅。主街上最忙的人里面有理发师。斯泰里奥斯?范蒂斯曾是希腊第二大城市雷色农的顶尖发型师,可是在他被驱逐到斯皮纳龙格来后,他放弃了这门手艺。帕帕蒂米特里奥知道他们中间有这样一个人物时,力邀范蒂斯重操旧业。雅典男人全是爱虚荣的孔雀,他们有着城里时髦虚荣的一套,在以前,他们全都喜欢每隔一周修剪一次头发和胡须,头发的好坏和形状几乎是他们的男子气慨的表现。现在生活转好,他们发现竟有人可以让他们又英俊潇洒起来。他们渴求的并不是个人风格,而是一模一样,精致的、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
“斯泰里奥斯,”帕帕蒂米特里奥说,“给我做个你最拿手的凡尼齐洛斯。”凡尼齐洛斯是克里特人律师,他当上了希腊总理,被认为拥有基督世界里最漂亮的胡须,男人们在谈笑中,觉得帕帕蒂米特里奥效仿他应该很合适,因为很显然他渴望登上小岛的领导宝座。
随着肯图马里斯力量的衰落,这位岛主愈发依靠帕帕蒂米特里奥,而帕帕蒂米特里奥这个雅典人在岛民中的名望也越来越大。男人们因为他短短时间内取得的成就而尊敬他;女人们也很感激他;不久他享受到一种英雄般的顶礼膜拜,毫无疑问,大家给他那银幕人物般的外表迷住了。像大部分雅典人一样,他一直生活在城市里,这样的结果就是他不会像长年在户外,在野外或大海上讨生活的普通克里特男人那样,弯腰驼背、头发灰白。在几个月的体力活之前,他很少晒太阳,甚至很少吹风。
虽然帕帕蒂米特里奥很有抱负,但他不是无情的人,他不会出来竞选,除非肯图马里斯准备退休。
“帕帕蒂米特里奥,我早就打算放弃这个位置了,”三月初的一个晚上,在下完一盘双陆棋后,老人说。“我告诉你几千次了。这工作需要新鲜血液——看看你为这个岛所做的!我的支持者都会支持你的,这不用怀疑。相信我,我现在只是觉得太累了。”
帕帕蒂米特里奥对最后这番话不以为奇。来岛上后的这六个月里,他看到肯图马里斯的病情在恶化。两个男人这段时间很亲密,他明白老岛主是在推荐他作接班人。
“如果你真的打算放手,我就接过来,”他平静地说,“可是我觉得你应该再多考虑几天。”
“我已经考虑过几个月了,”佩特罗斯粗暴地说。“我知道我做不下去了。”
两个人继续沉默着,下棋,只有棋子移动时,噼啪响声敲破寂静。
“还有一件事,我想要你知道,”下完棋,帕帕蒂米特里奥临走时,他说。“如果我赢了选举,我不会住进你家的。”
“可这不是我家,”肯图马里斯反驳道。“这是岛主的家。它随职位而定,一直就是这样。”
第六章(2)
帕帕蒂米特里奥吸了一口烟,吐出来时停了片刻。他决定先把这事放下不提。无论如何这个话题还只是个假设,选举还不是既成事实。可能会有另外两人竞争,西奥多罗思?马基里达基斯在岛上已经六七年了,有一大批追随者;至少帕帕蒂米特里奥觉得,最终他似乎很有可能当选。有一大批人对马基里达基斯的消极做出回应,尽管他们贪婪地接受了帕帕蒂米特里奥做的所有艰苦工作,以及六个月来的巨大变化,可他们还是觉得如果有个受愤怒驱使的人来为他们服务,他们可能会得到更多好处。人们很愿意相信推动马基里达基斯的怒火可能帮助他获得理智和外交所不能得到的东西。
这年三月底的年度选举是岛上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选举结果真的很重要,斯皮纳龙格成了值得管理的地方,而领导权也不再是有毒的圣杯。有三人参选:帕帕蒂米特里奥、塞普罗斯?卡扎基斯和西奥多罗思?马基里达基斯。在选举的那天,所有人,不分男女,全都有投票权,即使关在医院里出不来,可能不会再有机会从他们的病床上起来的麻风病人,也发了一张选票,选完后封在密封的信封里按期交回去。
塞普罗斯?卡扎基斯只得了几张选票,让帕帕蒂米特里奥宽慰和吃惊的是,马基里达基斯得票数不到一百张。这就留下了最大的一份,明显的多数票给这个雅典人。人们是用自己的心,也是用自己的智慧在投票。马基里达基斯摆出的姿态很不错,可结果更说明问题,对此帕帕蒂米特里奥终于知道他被接受了。这是让这座岛变得文明开化的关健时刻。
“斯皮纳龙格的伙伴们,”他说。“我对这座岛的希望也是你们的希望。”选举结束后的第二天晚上,在市政厅外的小广场里,他对聚集在那里的人群说。得票数已复核过了,结果刚刚公布。
“我们已经让斯皮纳龙格文明得多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在生活这里甚至比生活在为我们服务的城市和村庄里更好。”他朝布拉卡挥挥手。“布拉卡没电,可我们有。我们还有勤奋的医生和最敬业的老师。在克里特,一些人生活在贫困线上,忍饥挨饿,可我们不会。上周,有些人从伊罗达筋疲力尽地划船过来,我们的繁荣富强已让他们有所耳闻,他们来向我们乞求食物。难道这不是个巨大转变吗?”人群里一片赞同之声。“我们不再是手持讨饭碗、被社会抛弃的人,不再被人叫着‘不洁净!不洁净!’”他继续说。“现在是其他人来我们这里乞求施舍。”
他停了片刻,等着人群中有人叫道:“为帕帕蒂米特里奥三呼!”当欢呼声小了下去时,他给自己的讲话补充了最后一条。
“有一件事把我们联系到一起:麻风病。当我们有不和时,请我们不要忘记,我们彼此之间无法逃避。在我们的有生之年,让我们尽己所能把生活变得更美好吧——这一定是我们共同的目标。”他把手举到空中,食指竖向天空,这是庆祝和胜利的姿势。“为了斯皮纳龙格!”他叫道。
两百多人学着他做出这个手势,他们齐声大叫:“为了斯皮纳龙格!”声音之大隔海对面的布拉卡也能听到。
没人注意塞普罗斯?卡扎基斯,他慢慢走下坡,走到阴影里。他长期渴望着当这个领袖,失望之苦涩堪与未熟的橄榄相比。
第二天下午,娥必达?肯图马里斯开始收拾东西。一两天内她和佩特罗斯将要搬出这幢房子,搬进帕帕蒂米特里奥现在的宿舍。她盼着这一天很久了,但这一天的到来并没有减少她的恐惧,在恐惧的重压之下,她几乎无法积攒力量挪动脚步。她胡乱打着包,沉重的身体不愿干这个差事,变了形的脚比以前更痛。她站起来思索着要清理玻璃柜里的宝贝——列队站立的士兵、小件瓷器和家传了好几代的雕刻银器——她问自己,当她和佩特罗斯都不在了后,这些东西该交给谁。他们俩的日子都不多了。
第六章(3)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那一定是伊莲妮,她想。虽然学校里很忙,当母亲的责任也很重,伊莲妮还是答应那天下午过来帮她的忙,她总是恪守她的诺言。可是当娥必达打开门,满以为是她苗条纤细、面容姣好的朋友,实际上却被个深色衣服的男子身影填满了门框。来人是帕帕蒂米特里奥。
“下午好,肯图马里斯夫人。我能进来吗?”他温和地问,察觉出她的吃惊。
“可以……请进,”她回答说,从门口让开,好让他进来。
“我只有一件事要说,”当他们面对面时,他对她说。他们周围是几个装了一半书、瓷器、相片的柳条箱。“你们不用从这里搬出去。我无意从你们手里夺走房子。没有必要。佩特罗斯为这座岛贡献了他的整个生命,我决定把这所房子赠送给他——如果你愿意,就把这叫着退休金吧。”
“可这是岛主住的。现在是你的了,而且,佩特罗斯不愿听到你这样说。”
“我对过去是怎么样的不感兴趣,”帕帕蒂米特里奥回答说。“我想你们留在这里,无论如何,我想住在我正在翻修的房子里。求求您,”他坚持道。“这样做,对我们大家都好。”
娥必达的眼里闪着泪花。“您真是太好了,”她说,向他伸开双臂。“太好了。我看得出你是说真的,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服佩特罗斯。”
“他别无选择,”帕帕蒂米特里奥坚决地说。“现在我说了算。我要你把所有东西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回原处。过一会我会再回来,看看你们有没有照我说的做。”
娥必达看到这不是随意的姿态。这个男人是当真的,他习惯了按他说的办。这便是为什么他能当选为岛主的原因。她一边重新把锡兵按队列摆回去,一边试着分析是什么使帕帕蒂米特里奥这样难以违抗。不仅仅是他的身体高度,那只会让他成为打手。他有别的、更微妙的技巧。有时候,他只需要改变音调就可打动人们,让人们同意他的观点。在另外一些场合下,他运用逻辑的力量,制服他们,得到同样的结果。即使在斯皮纳龙格,他的律师技巧一如既往地犀利。
在帕帕蒂米特里奥出门之前,娥必达请他晚上再过来跟他们一起吃饭。她的厨艺一流,在斯皮纳龙格无人能及,只有傻瓜会拒绝这种邀请。他一走,她便开始准备晚餐,做了他最爱吃的鸡蛋柠檬肉球(kefethes,),量出各种配料准备做revani,一种用精制麦麸做的甜味蛋糕。
肯图马里斯那晚回家时,他的领导职责终于缷下了,走起路来倍感轻松。回到家里,烘烤蛋糕的香味扑面而来,娥必达身系围裙向他起来,她伸开双手欢迎他。他们拥抱在一起,他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全结束了,”他嘟囔着。“终于终于结束了。”
他抬起头四处看了下,发现房间还跟他离开时一样。早上他走时,房间里还有些柳条箱放在那里,装了半箱子东西,可现在无影无踪了。
“为什么你没有打包东西?”他的声音里不只有愤怒,还是疲劳。他太累了,他是如此想接下来的几天能够结束一切。希望他们已经搬进他们的新房子里,而家里没有一丝搬家的迹象令他十分生气,让他觉得比以前更累。
“我打包过,可又把它们全都拿出来了,”娥必达神秘地回答说。“我们留在这里不走了。”
就在这时,传来重重的敲门声。帕帕蒂米特里奥来了。
第六章(4)
“肯图马里斯夫人请我与你们共进晚餐,”他简单地说。
待三人落座后,他们每人都倒了一大茴香酒,肯图马里斯恢复了平静。
“我想这里面有阴谋,”他说。“我应该生气,可是我知道你们都完全知道我在这事上没有选择权。”
他的微笑说明那严厉的语气、措词的正式有多虚伪。他私底下对帕帕蒂米特里奥的慷慨十分高兴,尤其是他知道这对他妻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三人一起干杯,就这样说定了。岛主房子的话题在他们之间再没提起过。委员会成员间倒是引发了一些不同意见,并就如果下一任岛主想收回那幢豪华的房子该怎么办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但是很快就达成了一致:房子由谁住每五年评估一次。
竞选后,岛上的工作与革新齐头并进。帕帕蒂米特里奥的努力并不只是竞选的策略。修复和重建继续进行,直到人人都有像样的地方住,有自己的炉子,房屋前面有自己的院子,更重要的是,让大家感觉自豪的是,有了隐蔽的户外公共厕所。
现在水被有效地收集起来,大家有足够的水用,洗衣房也扩大了,有一长排光滑的水泥洗衣池。对女人们而言,这决不亚于一种奢侈品,她们可以慢慢洗衣服,把那里变成了活跃的社交中心。
他们的社交生活也有很大提高,不过不是在工作场合下。雅典人帕诺思?斯科拉沃尼斯曾是个演员,当其他人的工作结束后,他才开始上班。竞选后没多久,他把帕帕蒂米特里奥拉到一边,斯科拉沃尼斯为人处事咄咄逼人,是男人典型的行事之道。他喜欢与人作对,以前在雅典当演员时,他就总是风风火火的。
“这里无聊像真菌一样在蔓延,”他说。“人们需要娱乐。他们中许多人可能活不到明年,可是他们最好还是对下周有点盼头才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完全同意,”帕帕蒂米特里奥回应道。“可是你打算怎么做?”
“娱乐。大范围的娱乐,” 斯科拉沃尼斯堂而皇之地回答。
“那是什么意思?”帕帕蒂米特里奥问。
“电影,”斯科拉沃尼斯说。
六个月前,这种建议会被视为言语无法形容的狂妄,这就像告诉麻风病人,要他们游过大海,到伊罗达去电影院看电影一样可笑。可现在,这并非不可能。
“好,我们有发电机,”帕帕蒂米特里奥说,“这不过是个好的开始而已,可是还不够,不是吗?”
让岛民快乐,每天晚上有事干可能有助于打消仍然不散的不满。当人们一排排坐在黑暗中,帕帕蒂米特里奥想,他们不可能饮酒过量,也不可能在小酒馆搞阴谋了。
“你还想要什么?”他问。
斯科拉沃尼斯回答很快。他已经计算好了市政厅能容纳人,他从哪里可以得到放映机、银幕、胶片夹。最重要的是,他也盘算了一下:在委员会同意之前,缺乏的就是钱,但是如果想想现在这么多麻风病人都能挣点钱,新电影院可以收取门票,最终应该能做到收支相抵。
在他提出要求的几周后,海报出现在小镇各处:
四月十三日,星期六
晚上七点
市政厅
雅典暴徒
票价:2德克拉马
那天晚上,到六点钟时,大约有一百人在市政厅外排起了队。到六点半门打开时,至少又有八十人到了,接下来的星期六也出现了同样的热情。
伊莲妮兴奋得兴高采烈,她写信给她的女儿们,告诉她们这个新娱乐:
第六章(5)
我们全都很喜欢看电影——它们成了每周的亮点。虽然事情并不总是按计划进行。上周六胶片没能从圣尼可拉斯运到,当大家意识到电影被取消后,失望得几乎引发一场###,一连好几天人们四处活动时都拉长着脸,就像庄稼欠收似的!不管怎样,当这周一天天过去时,大家都很开心,尤其是看到你父亲把胶卷卸到岸上,我们全都大舒一口气。
然而,几个礼拜内,吉奥吉斯带来更多雅典的最新故事片,也有新闻纪录片,给观众们带来了外面世界正在发生的可怕事件的最新消息。虽然岛上也能看到克里特岛周报,收音机偶尔也吱吱喳喳地播报最新公告,可大家对纳粹德国横扫整个欧洲的这场浩劫毫不知情。此时,这些暴行似乎太遥远,斯皮纳龙格的居民还有许多更迫切的事牵动他们的心。竞选已被他们抛到身后,复活节快到了。
早些年,复活节——这个最伟大的基督节日的庆祝活动,曾受到压制。布拉卡的欢庆活动发出很大的喧闹声,尽管在斯皮纳龙格的小教堂圣潘塔雷蒙,总会举行同样令人激动的庆祝仪式,可规模小得多,人们总是觉得没有一水之隔的布拉卡的庆祝活动那样声势浩大。
今年,一切都要不同。帕帕蒂米特里奥对此很肯定。在斯皮纳龙格上基督复活的纪念活动在奢华程度绝不能比克里特岛或希腊大陆上举行的逊色。
四旬斋被严格遵守。许多人连续四十天没有吃鱼吃肉,到最后一周,酒和橄榄油也给移到最隐蔽的角落里去了。到受难周(复活节前第二周)的礼拜四,教堂里的木头十字架绕满了柠檬花,这个十字架大得可以容纳一百个灵魂(只要他们像麦穗上的颗颗谷粒一样紧紧粘在一起)。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街上,他们哀悼基督,亲吻他的脚。教堂里里外外站满了静默的膜拜者。此时气氛低沉,当他们看着圣徒潘塔雷蒙的塑像时,忧郁之情更浓了,这位圣徒,那些爱挖苦人的麻风病人称其为所谓的治病圣人。许多人早已不再信仰他,可是他的生平事迹使他成为这样一座教堂的最好选择。潘塔雷蒙是罗马时代的一名年轻医生,他听从母亲的教导,成了基督徒,此举几乎可以肯定会受到宗教###。潘塔雷蒙成功地治好许多病人,引起怀疑,结果给抓起来,缚在轮式刑车上,最后给活活煮死了。
不论岛民对圣徒的治疗能力有多少责备讽刺,第二天他们全加入了基督最伟大的葬礼行列。一大早,棺材就给装饰好了,到傍晚时,路上洒满了鲜花(epitaphoi)。这是场庄严的###。
“我们已练习过多次了,不是吗?”当娥必达和伊莲妮沿着街道缓缓地前行时,娥必达嘲笑道。两百多人的蛇形队伍蜿蜒穿过小镇,走上通到小岛北部的小路上。
“是的,”伊莲妮表示同意。“不过这次不同。这个人又活了——”
“我们从没练过这么多次,”西奥多罗思?马基里达基斯插进来,他正好走在她们身后,他从来只会冷言冷语。尸体的复苏似乎是个不可能的概念,可是他们当中虔诚的信徒知道许诺的就是这个:一个全新的、没有斑点的、复苏的身体。这是整个故事的关键所在,是这场仪式的意义所在。信徒们信赖于此。
礼拜六是安静的一天。按理,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全要哀悼。可是,大家都很忙。伊莲妮把孩子们组成工作小组,画鸡蛋,然后再用小小的树叶模版做装饰。同时,其他女人们忙着烘烤传统蛋糕。与这些柔和的活动不同,男人们全忙着宰杀几周前运送来的羊羔,做着准备工作。到所有这些杂务做完后,人们又聚集到教堂里,用迷迭香树枝、月桂叶、桃金娘树枝装饰教堂,天刚刚黑,又苦又甜的味道从教堂里飘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期望与赞美。
第六章(6)
伊莲妮站在拥挤的教堂门口。人们沉默着、克制着、期待着,竖起耳朵听着求主怜悯最开始的低吟。起初声音十分轻柔,像微风吹动树叶,可是不久就变得几乎可以触摸,声音充塞了整座教堂,向教堂外的世界爆发。教堂里点燃的蜡烛现在全熄了,在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天空下,世界沉入黑暗之中。好长一段时间,伊莲妮除了弥漫在空气中浓浓的牛油味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午夜,布拉卡教堂的钟声敲响了,钟声隔着寂静的海水传过来时,牧师点燃了一根蜡烛。
“来吧,接受光明吧,”他命令道。卡扎科斯神父语带敬畏念着圣词,这般直率,岛民们毫不怀疑这是命令他们向他靠拢。一个接一个,那些靠得最近的人们伸出细细的蜡烛,从这些光开始,光明传递开来,直到教堂里外成了一遍闪烁的火焰之林。不用一分钟的时间,黑暗变成了光明。
卡扎科斯神父是个性情温和,胡须浓密、讲究生活的人——他曾表示怀疑,在四旬斋中是否能看到任何形式的戒酒——现在他开始读福音书。这是大家十分熟悉的一段,许多上了年纪的岛民蠕动着嘴唇跟着他一同念着。
“基督复活了!”他读到最后宣布说。基督复活了。
“基督复活了!基督复活了!”人群众口一声地叫起来了。
好长一段时间,欢呼之声传遍整个街道,人们一遍遍互相祝愿新年快乐——“Chronia polla!”——热情地回应:“Episis”—“同乐”。
接着,是时候小心地举着蜡烛回家了。
“来吧,迪米特里,”伊莲妮鼓励着男孩。“我们看看蜡烛能不能到家还不熄灭。”
如果他们到家时蜡烛还不灭,那就会为整个这一年带来好运,在四月的这个静谧夜晚,这很容易做到。几分钟内,岛上的家家户户都有烛光在窗前闪烁。
仪式的最后一步是点燃篝火,象征着焚烧叛徒加略人犹大。白天时人们把他们多余的引火物全拿来了,还从灌木从上扯下干树枝。现在牧师点燃了柴堆,柴火噼啪燃烧起来,火箭式的烟火呼啸着窜上天空,人们更加欢欣了。真正的庆祝开始了。在每个遥远的村庄、城镇,从布拉卡到雅典,人们纵情欢乐,今年斯皮纳龙格上的欢乐吵闹不亚于其他任何地方。当然,在布拉卡上空,他们能听到欢乐的布祖基琴声响彻声云霄,小岛上人们跳起舞来。
许多麻风病人多少年来再没跳过舞,可是今天,除非他们瘸得无法走路,全给鼓励着站起来,加入了跳舞圈当中,人们开始慢慢旋转起来。大家从满是灰尘的箱子里翻出一件件传统服装,所以人群中,有几个男人头裹流苏头巾,脚穿长筒靴,身穿灯笼裤,有些女人穿上绣花马甲,戴上鲜艳的头巾。
有些舞蹈很庄重,可当跳起那些不那么庄重的舞蹈时,轮到健康活跃的人上场了,他们转啊转啊,仿佛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跳舞。跳完舞后,开始唱起了歌谣,mantinades 。有些歌谣甜蜜,有些歌谣忧伤;有的歌谣讲述着长长的故事,哄得老人和孩子几乎睡着。
天快亮时,许多人陆续上床睡觉了,还有些人就在小饭馆里一排排椅子上昏昏睡去,一肚子梅酒和从未享受过的美味羊羔肉。自从土耳其人占领斯皮纳龙格以来,这座岛从未见过这样高昂的情绪,这般的快乐。他们是以上帝之名在庆祝,基督复活了,在某些方面他们也死而复生了,他们的心灵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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