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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 维多利亚·希斯洛普

_2 维多利亚·希斯洛普(英)
“几乎可以肯定,”佛提妮回答道。“他们知道,一旦有人发现,他们将再也见不到这个孩子。伊莲妮得知自己感染上麻风病后,只有一种负责的做法——她也采取了这种做法。她要求学校里的每个孩子做检查,这样可以确定感染者。果然,一个九岁的小男孩,名叫迪米特里的感染上了。他可怜的父母只好忍受着儿子被从身边带走的恐惧。但是不带走的话更可怕。想想孩子们玩起来时的接触吧!他们不像成人,可以保持一定距离。他们扭打在一起,互相往对方身上倒,一齐压在别人身上。我们现在知道这个病通常只通过持续密切的接触传播,可是当时人们担心,如果他们不尽快把受感染的学生找出来隔离的话,伊罗达学校本身会成为麻风病隔离区。不久他们就找出来了。”
第二章(6)
“对伊莲妮来说,那样做一定很困难——特别是她与学生们的关系那般密切,”阿丽克西斯若有所思地说。
“是的。很糟糕。对每个与此有关的人来说,都很糟糕。”佛提妮回答说。
阿丽克西斯的嘴唇很干,她几乎不再说话,以防张口出不了声。为打发那段时间,她把自己的空杯子往佛提妮面前推了推,佛提妮再次添满杯子,又把杯子推回来。当她小心地把糖倒入旋转的黑色液体中,阿丽克西斯觉得自己也被卷入伊莲妮悲伤而痛苦的漩涡中去了。
那是种什么感觉?在家人的注视下离家远行,实际上是被投入监狱,你最宝贵的一切都给剥夺了。她不但想着那个是她曾外婆的女人,而且也想到那个男孩也一样,他们都没犯任何罪,却被判了刑。
佛提妮伸出手,放在阿丽克西斯手上。也许她太急切了,还没真正了解这个年轻的女子就讲了这个故事。这可不是童话,她不可能选某些章节讲,将某些忽略掉。如果她太过小心,真实的故事可能永远也讲不出来。她注意到飘过阿丽克西斯脸上的云朵,不像早晨蓝天上的丝丝淡云,现在是阴沉的,若隐若现的。直到现在,佛提妮猜,阿丽克西斯生命里唯一的阴暗不过是母亲隐藏过去带来的模糊阴影。它不过是个问号,只让她晚上睡不着觉而已。她从没见过疾病,更不要说死亡。可现在,两样她都得马上了解。
“我们去走走吧,阿丽克西斯。”佛提妮站起来。“等会儿我们让杰拉西摩带我们出海——当我们到那边时,一切都会更合情合理的。”
阿丽克西斯正需要散步。母亲过往的这些碎片,加上过量的咖啡因让她有点头晕,她们从木头台阶上走下来,来到布满小石子的海滩上,阿丽克西斯大口地呼吸着带盐味的空气。
“为什么妈妈从不跟我说起这些?”她问。
“我相信,她有她的理由,”佛提妮说,知道有太多的东西要说出来。“也许当你回到英国,她会跟你解释为什么她要这样保密的。”
她们漫步到海岸尽头,开始爬上石子小路,路边是起绒草和熏衣草,这条路远离村庄,风也大多了,佛提妮走得慢下来。虽然她很健康,可必竟已年逾七旬,不可能总是保持以前的耐力。当小路开始陡峭起来时,她走路越来越小心,越来越蹒跚了。
偶尔她会停下来,时不时指着进入视线的斯皮纳龙格上的某些地方。最后,他们来到一块巨大的岩石旁,这块岩石长年经受风吹雨打,被人用作长椅,磨得很光滑了。她们坐下来,望着海面,风把她们身边浓密的野生百里香吹得娑娑直响。佛提妮坐在这里开始讲述索菲娅的故事。
接下来的几天里,佛提妮用尽心思,告诉阿丽克西斯她所知道的关于阿丽克西斯家的一切——小到童年琐事,大到克里特岛的历史。两个女人一起沿着海岸边的小路漫步,在午餐桌前坐上几个小时,或坐着阿丽克西斯租来的车去当地小镇和村庄小游,佛提妮把佩特基斯一家的往事像七巧板似的一块一块摊开在她们面前。这些天来,阿丽克西斯觉得自己越来越成熟,越来越睿智,佛提妮呢,在重述这么多她的过去时,觉得自己又年轻了。阻隔这两个女人半个世纪的鸿沟消失不见了,当她们手挽手散步时,有人还以为她俩是姐妹呢。
第三章(1)
1939年
五月初的克里特岛有着最美好的、天赐般的日子。这样的日子里,繁花满树,高山上最后的积雪也化成清澈的细流,伊莲妮要离开这里去斯皮纳龙格了。映衬这最黑暗最残酷的是万里无云、湛蓝的天空。人群聚在一起,看着、流着泪、挥手作最后道别。即使学校并没有宣布说今天休息,出于对离去老师的尊敬,教室里空荡荡的。学生和老师都没去上课。没人愿意错过这个机会跟他们最爱的“佩特基斯夫人”道别。
伊莲妮?佩特基斯在布拉卡和周围小村庄里深受大家爱戴。她有种磁力把孩子们和成年人都吸引到她身边来,并为他们所钦佩尊敬。其实原因很简单。对伊莲妮来说,教学就像她的天职,她的热情像火把一样感动了学生。“如果他们爱它,他们就会去了解它”,这是她的曼陀罗 。虽然这并不是她自己的原话,而是二十年前,她踏入知识殿堂前,一位充满抱负的老师说的。
在她将永远离家的前一晚,伊莲妮往花瓶里插满了春天的鲜花。她把花瓶摆在桌子中央,花枝上苍白的小花神奇地改变了整个房间。她知道简单的效果、细节的力量。比如,她知道,记住每个学生的生日或他喜爱的颜色是赢得他们的心、甚至他们灵魂的关键。孩子们在课堂上学习知识,主要是想讨好她,让她高兴,并非因为他们被迫学习,她把理论和数字写在卡片上,用绳子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看上去好似一群飞进来的小鸟永远盘旋在头顶上,这种方法对学习过程也很有帮助。
然而,那天除了受人爱戴的老师要渡海而过去斯皮纳龙格外,他们还要跟一个朋友道别:九岁的迪米特里,他的父母一年多来竭尽全力隐瞒他的麻风病。每个月他们都要想新办法掩饰他的症状——不穿齐膝的短裤,改穿长裤,凉鞋换成靴子,夏天他被禁止和小朋友们一起去海里游泳,以免背上的斑点给人发现。“就说你害怕波浪!”母亲求他这样说,当然很可笑。这些孩子们一起长大,一起享受大海那振奋人心的力量,实际上孩子们都盼望着梅尔特姆风把平静的地中海变成狂野的海洋。只有胆小鬼才会害怕浪涛。这孩子好多个月一直生活在害怕被人发现的恐惧中,心里总是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早晚会给人发现。
任何不知情的人,在这样的夏天清晨,在这样异常的环境里,都会以为这群人是在参加葬礼。几乎有一百来人,大部分是妇女儿童,全伤心地沉默着。他们站在村庄广场上,一大群人,默默地等候着,连呼吸都一致。在广场附近,邻近的小巷里,伊莲妮?佩特基斯打开前门,平时的空地上,此刻站着一大群人,看到眼前这么多人不寻常地聚在一起,伊莲妮本能地想退回去。可是别无选择。吉奥吉斯在防波堤上等着她,他的小船已装好了她的一些物品。她带的东西不多,因为吉奥吉斯在今后几周里可以再给她带些去,再说除非必要,她不想从家里拿走任何东西。安娜和玛丽娅仍然躲在门后。和她们在一起的最后几分钟是伊莲妮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候。她太想把她们抱在怀里,紧紧地搂在怀里,感受她们滴在她皮肤上的滚烫眼泪,抚慰她们发抖的身体。可是她什么也不能做。这样做还是有风险的。她们的脸难过得扭曲了,眼睛也哭肿了。说不出话来,仿佛失去感觉了一般。母亲就要离去。那天傍晚她不会再回来,不会放下重重的书本,不会尽管累得脸色发黄,却因为回家跟她们在一起而开心快乐了。那再也不会有了。
第三章(2)
女孩们的表现不出伊莲妮所料。安娜,大的那个,总是情绪多变,她的喜怒哀乐一眼就看得出来。玛丽娅呢,正好相反,非常安静,是个含蓄的孩子,很少发脾气。在母亲即将离去的那些日子里,安娜比妹妹表现得更哀伤,她从没有象今天一样,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她求母亲不要走,苦苦哀求她留下来,她大喊大叫、咆哮、撕扯自己头发。相比之下,玛丽娅开始只是静静地流泪,接着巨大的抽泣声都传到街上去了。然而,到最后,她们俩都一样:她们都顺服了,精疲力竭、疲惫不堪。
伊莲妮决心克制悲哀,以免被它吞没,更不能让它像火山般爆发。一旦她离开布拉卡,她可能会完全发泄出来。可是此刻所有人唯一的希望便是她保持沉着不变。如果她崩溃,他们全完了。女孩们会呆在家里。她们不会看到母亲逐渐模糊的身影,否则那景象可能会一辈子烙进她们记忆里。
这是伊莲妮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却没有一点隐私。一行行悲伤的眼睛注视着她。她知道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和她道别,可她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渴望独处。人群中每张脸她都那样熟悉,每个人她都爱。“再见,”她柔声说。“再见。”她与他们保持着距离。她以前拥抱的本能在十天前突然死掉了。那个不祥的早上,她注意到腿后面有些奇怪的斑。绝不会弄错的,特别是她拿宣传手册上的图片与它们进行比较后,她几乎不用看专家就知道可怕的真相。到处都在派发手册警告人们注意这些症状。甚至不用去看医生,她就知道,她不知怎么已感染上这最可怕的疾病了。《利未纪》中的语句,虽然全无必要,当地牧师却频频诵读,现在重复地在她耳边响起:
皮肉上长有麻风病的,他是麻风病人,他是不洁净的,祭师将定他为完全不洁净。得麻风病的人,他的衣服要撕裂,头也要剃光,蒙着上唇,喊叫说“不洁净了!不洁净了!”
许多人仍然相信应该遵循《旧约》中对待麻风病人的残酷指示。几百年来,在教堂里一直听得到这段话。麻风病人,无论是男人、女人甚至小孩,都应该与社会隔离,这种印象已根深蒂固了。
她穿过人群,走向吉奥吉斯。吉奥吉斯可以从伊莲妮的头顶辨认出她来,他知道他一直害怕的那一刻到了。他去过斯皮纳龙格上千次,多年来,运送物资到麻风病隔离区,赚点钱弥补一下他当渔夫的微薄收入,可他从来没想到会有这样一次行程。船已准备好了,他站在那里看着她走过来,双臂紧抱胸前,垂着头。他以为他这样站着,身体绷紧、僵硬,他便能克服激动的情绪,不让它们像痛苦的吼声那样情不自禁地迸发出来。妻子的自制力就是他的榜样,让他隐藏自己情感的内在能力增强了。其实,在内心里,他还是给悲伤击倒了。我一定得这样做,他对自己说,把这当成又一个普通的运送日。他已经成百上千次地横渡海峡,现在又多了一次,以后还会再有上千次。
伊莲妮走近防波堤时,人群仍然沉默着。一个孩子哭出声来,被他母亲哄住了。哪怕一个错误的情感变化,便会令这些悲哀的人们失去镇静。节制、礼节都会抛到一边,送别的尊严也将不再。尽管这几百米似乎永远走不到头,伊莲妮到防波堤的行程还是结束了,她最后一次转身面向人群。她的家看不见了,可是她知道百叶窗仍关着,女儿们还在黑暗中哭泣。
第三章(3)
突然,有哭声传来。声音那么大,是令人心碎的成年女人的啜泣声。她的哀伤无拘无束地流露出来,就像伊莲妮极力控制自己一样。伊莲妮停了片刻。这哭声是她自己情感的回声,正好宣泄了她的内心感觉,可是她知道这不是她的哭声。人群激动起来,眼睛也从伊莲妮身上转开,顺着声音找回广场远处的一个角落,一头骡子系在那儿的树上,旁边站着一男一女。那个男的在女人的怀抱里,差一点就看不到,这就是那个男孩。他的头顶还靠不到她胸,她弯下腰来,对着他,双手环抱着他的身子,仿佛永远不愿松开。“我的儿子!”她绝望地叫着。“我的儿,我亲爱的儿啊!”她丈夫站在他们身旁。“凯瑟琳娜,”他耐心地哄着。“迪米特里一定得走。我们没有选择。船在等着。”他轻轻地把母亲抱着男孩的手掰开。她最后一次微弱地叫了儿子的名字:“迪米特里……”可是孩子没有抬起头来看,眼睛只是盯着灰蒙蒙的路面。“快点,迪米特里,”父亲坚定地说。孩子跟上他。
他的眼睛只盯着父亲的旧皮靴。所能做的只是把自己的脚嵌进尘土上爸爸的皮靴印里。这是机械的——他们玩过多次的游戏。那时父亲迈着大步,迪米特里跳起来,往前蹦,直到腿伸得不能再长而摔倒在地,放声大笑。然而,这次,父亲的步伐很慢,歪歪斜斜。迪米特里毫无困难就能跟上。父亲从那头满脸哀伤的骡子身上卸下担子,把装着男孩所有物品的小小柳条箱搁在肩上,放平,这个肩膀,儿子曾经多少次骑过。他们穿过人群走向水边的路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
父亲与儿子间最后的道别很简单,几乎像男人间的道别。伊莲妮意识到这种尴尬,招呼着迪米特里。从现在开始,她只关注这个男孩,他的人生将是她最大的责任。“来吧,”她鼓励他。“我们走吧,去看我们的新家。”她牵着孩子的手,帮他上了船,仿佛他们是去探险,身边的盒子里装着野餐食物。
人群目送着他们离去,一直沉默着。这一刻没有礼仪。他们该挥挥手吗?他们该说再见吗?面色苍白,胃里翻腾,心情沉重。有些人对男孩的态度矛盾,为伊莲妮而怪罪他,为自己孩子的健康担忧也责怪他。不过,就在他们离去的那一刻,母亲们、父亲们只为这两个永远离开家人的不幸者难过。吉奥吉斯把船推离防波堤,不久船桨与水流开始了正常的搏斗。似乎大海也不想让他们走。人群观望了一阵,当人影模糊难辨后,他们陆续散去。
最后转身离开广场的是一个年纪与伊莲妮相仿的女人和一个女孩。那女人便是萨维娜?安哲罗普洛斯,她与伊莲妮从小一同长大,女孩是她的女儿佛提妮,在小村庄里,她是伊莲妮小女儿玛丽娅的最好朋友。萨维娜披着头巾,遮住了浓密的头发,那双大大的、慈祥的眼睛更加突出;生孩子让她身材走了样,现在的她矮胖,双腿粗壮。相比之下,佛提妮苗条得像橄榄树苗,可她继承了母亲美丽的眼睛。小船几乎看不到后,两人转过身,飞快地穿过广场,向着那扇褪了色的绿门走去,不久前伊莲妮刚从那房子里出来。窗子全关上了,可是前门没锁,母女俩跨了进去。不久,萨维娜就搂着女孩们,给她们即使自己母亲用尽智慧也无法给到的拥抱。
船靠近小岛了,伊莲妮把迪米特里的手握得更紧。她很高兴这个可怜的孩子有人照顾,此时她并没多想这种局面的可笑。她会教育他、抚养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尽最大努力保证他的学业不会被这可怕的转逆给耽误。现在离岸边很近了,她看得到有几个人站在要塞围墙的外面,意识到他们一定是在等她。不然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让他们出现在那里呢?他们不可能正等着离开这座岛。
吉奥吉斯很专业地把小船靠向码头,接着帮助妻子和迪米特里上到岸上。他发现在帮男孩下船时,自己几乎是下意识的避免接触到男孩裸露的皮肤,他扶着男孩的胳膊肘,而不是牵着他的手。然后他极其专心地把船系紧,这样好安全地把箱子卸下来。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过会儿妻子不能和自己一起离开的事。小柳条箱是男孩的,大一点的那个是伊莲妮的,不久它们都卸到了岸上。
现在他们到了斯皮纳龙格,伊莲妮和迪米特里跨越了宽阔的大洋,仿佛他们的旧生命已被抛在万里之外了。
在伊莲妮想回头再看一眼时,吉奥吉斯已经走了。他们昨天晚上就说好,不说再见,两人都真诚地按商量好的办。吉奥吉斯已经启航,小船一下就在百米之外了。他把帽子压得低低的,视线中只看到小船黑黑的木头桨。
第四章(1)
伊莲妮开始看到的那几个人现在朝他们走过来。迪米特里一声不吭,低头看着脚下,而伊莲妮向那个走上来迎接他们的人伸出手。这是一种姿态,说明她已认可这里就是她的新家了。她发现自己伸出手握着的是一只弯曲得犹如牧羊人曲柄手杖的手,麻风病让这只手变形扭曲得这样厉害,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几乎抓不住伊莲妮伸出来的手。可是他的笑容把要说的一切都说了。伊莲妮礼貌地回了一句“早上好(kalimera)。”迪米特里沉默地往后退了一步,今后几天他一直是这付受惊的神色。
斯皮纳龙格已形成一种惯例,每当新成员来到隔离区,必受到相当礼节的接待。伊莲妮和迪米特里受到的欢迎就像他们最终踏上了遥远的、长久梦想的目的地。对某些麻风病人来说,这就是现实。这座小岛热情接待这些流浪不定的生命,给他们提供了的避护所;许多麻风病人几个月甚至几年生活在社会之外,睡在窝棚里,靠小偷小摸生活。对这些麻风病的受害者而言,斯皮纳龙格是救济所,把他们从被社会抛弃的卑贱苦难中解救出来。
迎接他们的那人是佩特罗斯?肯图马里斯,这个小岛的领袖。他,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人,在一年一度的大选中,由三百多位居民选举出来;斯皮纳龙格是###的典范,岛上定期选举,以保证人们的不满不会被忽视。迎接新来的人是肯图马里斯的职责,只有他和少数几个指定的人获许穿过地道,走出来。
伊莲妮和迪米特里跟着佩特罗斯?肯图马里斯穿过地道,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由于吉奥吉斯有第一手资料,伊莲妮对斯皮纳龙格的了解可能比克里特岛上的大多数居民要多一些。即使这样,迎接她的场面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在他们面前,狭窄的街道上有些人。看起来像布拉卡赶集的日子。人们挎着篮子来来往往,篮子里装着农产品,一位牧师现身在教堂门口,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坐在驴背上,驴子看似十分疲劳,费劲地走上街。有人转身看着新来的他们,点点头,以示欢迎。伊莲妮四处看着,担心不要太无礼,可是又无法满足自己的好奇。一直以来的谣传是真的。许多麻风病人看起来跟她自己一样:外表丝毫看不出来。
然而,有个女人,头巾遮着头,看不清面容,让路给他们经过。伊莲妮扫了一眼,看到她满脸胡桃大小的肿块,整张脸已变形,伊莲妮吓得哆嗦了。她从未见过这般吓人的东西,她唯愿迪米特里没有看到那个女人。
三个人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跟在一个老人身后,他牵着两头驴,驼着他们的行李。佩特罗斯?肯图马里斯对伊莲妮说:“我们会给你一间房子,”他解释道。“这是上周才空出来的。”
在斯皮纳龙格,只有死亡才会有空位。人们不断地被遣送来,根本没考虑这里有没有空间,这座岛已十分拥挤了。既然是政府政策鼓励麻风病人到斯皮纳龙格上来生活,减少这座岛上的不安因素完全符合政府利益,所以政府偶尔会提供资金建造新房或同意修复旧房。前年,就在现有的房屋差不多全都住满了时,一幢难看却实用的公寓楼建好了,房屋危机解决了。每个居民又重新有了自己的隐私。肯图马里斯做出最后决定,规定新来的人都必须有住处。他觉得伊莲妮和迪米特里情况特殊;他们被视为一对母子,出于这个原因,他认为他们住在新公寓楼里不合适,而把大街上刚刚空出来的房子给了他们。迪米特里可能要在这里住上许多年。
第四章(2)
“佩特基斯夫人”他说。“这就是你的家。”
中央大街的尽头,商店都没有了,离路不远处,立着一幢房屋。伊莲妮觉得非常像她自己的家。可她立即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想了——现在她面前这座石头房子才是她的家。肯图马里斯打开锁,开门让她进来。即使在这样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屋子里也很暗,她的心沉了下去。这一天,她那有限的勇气几乎受到一百次考验。毫无疑问,这是那儿最好的房子了。她必须装得很开心。她最好的表演技巧、以前全都贡献在崇高教育事业上的表演能力现在很受需要。
“我让你们先搬进来,” 肯图马里斯说。“我妻子过会儿会来看你,她会带你到整个隔离区走走。”
“你妻子?”伊莲妮惊奇地叫道,她并不想声音听上去那么大。可是他早习惯了这种反应。
“是的,我妻子。我们在这里相遇结婚。你知道,这很平常。”
“是的,是的,我当然知道,”伊莲妮窘迫地说,意识到她还有很多东西需要了解。肯图马里斯轻轻点头致意,退了出来。现在剩下伊莲妮和迪米特里单独在一起了,他们站在白天的黑暗中环顾四周。除了一块磨破了的地毯,房间里所有的家具就是一个木箱子、一张小桌子和两把细长的木头椅。昏暗中的两个灵魂,一对脆弱的椅子,似乎手轻轻一碰它们就会碎掉,更别说一个人的整个重量压在上面了。她、迪米特里和那些脆弱的家具有什么区别?又一次,她强迫自己假装快乐。
“来吧,迪米特里,我们上楼去看看?”
他们穿过没有点灯的房间,爬上楼梯。楼上有两间房。伊莲妮打开左手边的一间,走进去,拉开百叶窗。阳光照进来。窗户正对着街道,从这里可以看得到远处闪闪发光的海水。一张金属床,加上又一把旧椅子便是这间空荡荡的小房间里的全部家具了。伊莲妮留下迪米特里站在那里,走进另一间卧室,那间更小、更灰暗。她回到第一间小房间,迪米特里还站在那里。
“这间房就是你的了,”她宣布。
“我的房间?”他难以置信地问。“我一个人的?”以前他一直跟两个哥哥、两个姐姐挤一间房。这是第一次他的小脸上有了一点表情。他完全出乎意料,发现生活中至少有一件事比以前好。
他们下楼来,一只蟑螂穿过房间急速逃走,消失在角落里的木柜后面。伊莲妮等会会去把它找出来,现在她要点燃三盏油灯,让这昏暗的居所亮一点。然后她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些书和其它教迪米特里用得上的东西——她找出纸和笔,开始列清单:三块棉布,做窗帘用;两幅画、几个坐垫、五张毛毯、一个大的汤盘和几件她最喜欢的瓷器。她知道家人会喜欢这个想法:他们用相同的花枝盘吃饭。另外重要的是她要一些种子。虽然房间里阴沉昏暗,可是屋前有个院子,伊莲妮看到非常开心,已经开始计划要种些什么了。吉奥吉斯几天后会再来,所以一两周内她就能按自己的想法布置这个地方了。这是给吉奥吉斯的第一张清单,以后还会再有。伊莲妮知道他会按每一封信来满足她的。
迪米特里坐在那儿,看着伊莲妮列必须品的清单目录。他有点敬畏地看着这个女人,就在昨天她还是他的老师,现在她不仅在上午八点钟到下午两点钟内照顾他,其它所有时间也是了。她将是他的母亲,是他的meetera(妈妈)。可是他除了“佩特基斯夫人”,从没用别的什么称呼过她。他想自己的妈妈现在做什么呢。她可能在搅着那口大大的煮菜锅,准备晚饭。在迪米特里的眼中,妈妈大部分时候都在做饭,而他和哥哥姐姐们总在街上玩。他想自己能不能再见到他们呢,他多希望他现在就能在那里,在尘土中玩耍。可如果才过这几个小时就这么想念他们,那以后每天、每周、每月他会有多思念?想到这里,迪米特里嗓子眼一阵发紧,难受得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佩特基斯夫人站在他身边,紧紧地抱着他,低声说:“好了,好了,迪米特里。一切都会好的……一切会好的。”要是他信就好了。
第四章(3)
那天下午,他们打开箱子,把东西全拿出来。周围有几件熟悉的物品应该能让他们情绪高昂些,可每次拿出一样新东西来时,都令他们想到过去的生活,让他们无法忘记过去。每一件新的小饰品、每一本书或每一样玩具都让他们更强烈地想到已抛在他们身后的过去。
伊莲妮的一件宝贝是台小闹钟,那是父母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她把它放在壁炉中央,轻轻的嘀嗒声立刻就填满了漫长的寂静。它整点报时,此刻正好三点,嘀嗒声还没彻底消失,就传来了敲门声。
伊莲妮把门开得大大的,让客人进来,来者是个矮小的圆脸女人,头发花白。
“下午好,”伊莲妮说。“肯图马里斯先生让我等你来。请进。”
“这一定是迪米特里了,”那女人立即说,走到男孩身边,孩子手支着头,坐在那儿没动。“来,”她说,手伸向他。“我打算带你们到处走走。我叫娥必达?肯图马里斯,不过请叫我娥必达。”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勉强的快活,那种热情只有你带一个吓得要命的孩子去拔牙,努力振作精神时才有。他们从阴暗的房间里出来,站到下午的明媚阳光中,往右转,走了。
“最重要的是水的供应,”她开口说,语调平淡,显见得在这之前她已多次带新人参观过。无论何时只要有新来的女人,她丈夫都会派她来迎接。不过这是第一次她说话时有孩子在场,所以她知道她得修饰一下她通常透露的有些东西。在描述岛上的设施时,她一定得控制自己,不要让内心的刻薄话随口冒出来。
“这个,”她指着山脚下一个很大的蓄水池开朗地说,“就是我们蓄水的地方,也是社交场所,我们大家在这里待上很久,聊天、交流彼此的消息。”
其实,他们得爬涉几百米到山下取水,然后又带着水一路走回去。这件事带给她的愤怒已让她无法用言语表达。下山取水她还能应付过来,可有些人比她残疾得厉害,一个空罐子几乎都无法扛动,更别说装满水后了。娥必达来斯皮纳龙格之前,可说没端过一杯水,现在挑满满一桶水不过是生命中每日的折磨。她用了几年时间才习惯。对娥必达而言,情况可能更具戏剧点。她出生于哈里阿的一个富裕家庭,十年前,她还没来斯皮纳龙格时,对手工劳作完全陌生,那时她做过的最难的活不过是绣一块床单。
像往常一样,娥必达介绍这座岛时摆出一付勇敢的姿态,只展示积极的一面。她带伊莲妮?佩特基斯参观了几家商店,仿佛那是伊拉克里翁最好的商店一般,告诉她两周一次的集市在哪里开,他们在哪里洗衣服。她带她去药店,对大多数人来说,那是所有建筑中最重要的。告诉她面包师的炉子哪几天开,小酒馆就隐藏在一条小巷里。告诉她牧师稍后会来拜访,不过同时,她也向他们指出牧师住的地方,还领他们去教堂。她对迪米特里很热心,告诉他市政厅每周一次为孩子们演出木偶戏,最后,她指出学校在哪里,今天那里空无一人,不过每周有三个上午,岛上为数不多的孩子们会来上课。
娥必达告诉迪米特里跟他年纪相仿的孩子的情况,描述孩子们一起玩的游戏和乐趣,试图从他那里得到微笑的奖赏,可是无论她多努力,他的脸仍然没有表情。
有些事情令人不安,行将发生在斯皮纳龙格,今天娥必达克制着没提起,尤其是有孩子在跟前。尽管许多麻风病人起初对这个小岛提供的避护很是感激,不久他们就清醒过来,认为他们是给遗弃了,觉得他们的需要中仅有很小一部分得到满足。娥必达看得出伊莲妮不久就会意识到苦难吞噬了许多麻风病人。苦难弥漫在空气中。
第四章(4)
做为岛主的妻子,她处境为难。佩特罗斯?肯图马里斯已经被斯皮纳龙格的居民选为领袖,可他最重要的任务是作为调停人和中间人与政府沟通。他很理智,知道克里特岛的权力界限,可是娥必达看到他不停地与隔离区上少数大吵大闹、有时甚至和相当激进的人斗起来,有些人觉得他们受到虐待,有些人不断地煽动闹事要求改善岛上设施。在肯图马里斯上任以来的这些年内,即使他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有人还觉得他们只是土尔其人废墟上的暂住者。在他的协商下,政府按月发给岛上每位居民二十五德克拉马,同意建造新的公寓楼、开设像样的药店和诊所,要求定期从克里特派医生来探访。肯图马里斯还制定方案,将土地分配给岛上每位居民,因为他们希望能自己种植水果、蔬菜,自己吃也行,在每周的集市上出售也行。一句话,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可斯皮纳龙格人的要求总是更多。娥必达对丈夫能否达到他们的期望没有把握。她天天为他担忧,他和她一样,已经五十多岁了,可健康状况欠佳。在争夺他身体的战役上,麻风病开始占了上风。
娥必达来这里后亲眼目睹了这里的巨变,大部分变化都是她丈夫努力的结果。然而不满之声仍甚嚣尘上。水的问题最令人不安,到夏天尤烈。威尼斯人的供水系统,还是几百年前建的,他们架设管道将雨水引下来,储存在地下的水箱中,以防蒸发。真是巧妙又简单,不过现在管道开始破裂。目前每周从克里特岛送来淡水,但不够二百多人饮用涮洗。即使有驴子的帮助,对大家来说,这也是每天一次的挣扎,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或跛脚的人。到冬天,电是他们最需要的。岛上几年前就安装了发电机,严寒的十一月到来年的二月间,大家都盼望着温暖的快乐和黑暗中的光明。可事实并非如此。发电机才用了不到三周,就坏了无法再用;要求运新部件来更换,可总被忽视,机器遗弃在那里,差一点被茂密的野草给全部盖住。
水和电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须品,大家全都明白,特别是水的供应不足,可能缩短他们的生命。娥必达知道,尽管政府不得不让他们的生活过得去,改善他们的承诺不过是敷衍了事。斯皮纳龙格居民怒不可遏,她也一样愤怒。为什么,在一个高山高耸入云、冬天雪峰清晰可见的国家,他们要限量用水?他们想要稳定的淡水供应。他们马上就要。结果吵个不休。男男女女,有些人还是瘸子,大家就应该如何做吵得一塌糊涂。娥必达记得有一次,有一组人说要炸掉克里特岛,另一组人建议绑架人质。最后,他们认识到他们是一群多么可怜散漫的人,没有船、没有武器,最起码的是,几乎没有力气。
他们能做的便是尽量让人们听到他们的声音。佩特罗斯的辩才和外交能力成了他们最有价值的武器。娥必达尽量让自己和其余的人之间保持一定距离,可是仍有人喋喋不休地在她耳边诉说,大多数是女人,她们把她当做她丈夫的传话筒。她厌倦极了,私底下向佩特罗斯施压,下次竞选时不能再参选了。他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当她领着伊莲妮和迪米特里绕着岛上的街道漫步时,娥必达把这千万般想法放在心里。她看到她们一起走时,迪米特里紧紧抓着伊莲妮被风掀开的裙边,好像那样会舒服些,她暗暗叹了口气。将来这个男孩在岛上命运会是什么样的?她甚至希望不要太长就好。
第四章(5)
伊莲妮发现迪米特里轻轻地拉着她的裙子能让她很安心。这让她想起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人需要她的照顾。就在昨天,她还有丈夫和女儿,前天,在学校里,还有一百张饥渴的脸抬头看着她。他们全都需要她,她为此神彩奕奕。这是个新的现实,难以掌握。有一刻,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这个女人是喀迈拉 ,领着她在冥府里参观,告诉她哪里是亡魂涮洗裹尸布之处,哪里是他们购买虚幻的限量食物之处。然而,她的理智告诉她这全是真的。并不是卡戎 而是自己的丈夫将她送到地狱,把她留在这里等死。她停下脚步,迪米特里也停了下来。她的头垂到胸口,只感到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里涌出来。这是她第一次失去控制。她的嗓子紧得好像不让她再呼吸,最后她不顾一切地大口喘气,将空气吸进肺里。娥必达此时是这般实际、这般公事公办地转身向她,抓着她的胳膊。迪米特里抬头看着这两个女人。他今天第一次见到妈妈哭泣,现在又轮到他的老师。眼泪顺着她的脸颊蜿蜒而下。
“别不好意思哭,”娥必达温和地说。“这孩子在这里会见到大量的眼泪。相信我,眼泪在斯皮纳龙格可以自由洒落。”
伊莲妮把头埋在娥必达的肩上。两个路人停下来看着她们。倒不是好奇看到一个女人哭泣,而只是对新来的人好奇罢了。迪米特里眼望他处,伊莲妮的哭泣招致路人观看让他倍感难堪。他希望脚下的土地就像他在学校里学到的地震那样突然裂开,把他吞下去。他知道克里特经常有地震,可为什么今天没有呢?
娥必达看出迪米特里的感觉。伊莲妮的抽泣也开始影响到她了:她非常同情,可是她想让伊莲妮别哭了。还好,他们刚才正好停在她家外面,她毫不犹豫地把伊莲妮带了进来。进门的那一刻,她意识到她家的面积与伊莲妮和迪米特里刚搬进去的地方相比差别多大。肯图马里斯的家,岛主官邸,是当年威尼斯人侵占这座岛时建的,它的阳台可以用“宏伟”两字来形容,前门上还有柱廊。
娥必达他们住在这里有六年了,她确信丈夫在每年大选中都能赢得多数票,也从没想过住在别处会是什么样。当然,现在是她不想让丈夫继续连任,如果佩特罗斯决定不再连任岛主,这座房子便是他们要放弃的东西。“可是谁来接任呢?”他问。这倒是真的。仅有的那几个听说想自荐的人没什么支持者。他们当中有一个是带头煽动者,名叫西奥多罗思?马基里达基斯,尽管他的几点目标听上去很合理,可如果他真掌权的话,对整座岛而言将是灾难。他缺乏外交手腕,那意味着政府许诺的一些东西可能会给撤消,有些利益很可能会被政府悄悄收回而不是增加。还有名竞选者是塞普罗斯?卡扎基斯,一个和蔼但软弱的人,他对这个位置唯一的兴趣只是确保他能住进斯皮纳龙格上人人都觊觎的这座房子。
房屋里面的布置更是与岛上其他家庭天差地远。从地板到天花的落地窗让阳光全洒进来,照在三面墙上。房中央天花上一根灰蒙蒙的链子垂下华美的水晶吊灯,五彩水晶那不规则的小图案投射在浅色墙上,像万花筒的图案。
家具很旧了,不过还很舒适,娥必达做手势让伊莲妮坐下。迪米特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看相框里的照片,又盯着有玻璃前门的橱柜,橱柜里摆着代表肯图马里斯一家大事记的东西:蚀刻的银制水壶、一排蕾丝线轴、几件珍贵的瓷器、更多的相框,最最迷人的是,一排排的小士兵。他站在那里,盯着橱柜好几分钟,不是透过玻璃看这些物品,而是被自己的倒影给迷住了。对迪米特里来说,他的脸跟他站的这间屋子一样奇怪,他略为不安地与自己的目光对视,仿佛不认识那回望他的黑色眼睛。这个男孩,他的整个世界不过是圣尼可拉斯、伊罗达,还有几个小村庄,他的表兄、姑姑、叔父住在那里,他觉得自己给送到了另一个星系。他的脸印在擦得铮亮的玻璃上,在他身后,他可以看到肯图马里斯夫人、被肯图马里斯夫人拥抱着的佩特基斯夫人,佩特基斯夫人在哭泣,肯图马里斯夫人在安慰她。他看了片刻,重又看着自己的眼睛,再度研究那些整齐列队的士兵。
第四章(6)
当迪米特里转过身来对着这两个女人时,佩特基斯夫人已恢复了镇静,她向他伸开双手。“迪米特里,”她说,“我很抱歉。”她的哭令他既震惊又羞愧,他突然间想到,她可能是想念她的孩子们了,就像他想念妈妈一样。他尽量想像如果他妈妈给送到斯皮纳龙格而不是他的话,妈妈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他牵起佩特基斯夫人的手,紧紧攥着它们。“不用抱歉,”他说。
娥必达消失在厨房里,为伊莲妮煮咖啡,用糖水和几滴柠檬为迪米特里做柠檬汽水。当她回到客厅里,发现客人们坐了下来,在安静地说话。男孩看到他的饮料顿时两眼放光,他一口气把它喝得见了底。而伊莲妮,连咖啡是甜还是淡也辨不出来,可是她觉得自己给裹在娥必达温暖的关心中。以前她总是向别人表示同情,她发现接受同情比付出更难。她得接受这种转变的挑战。
下午的光线慢慢暗了下来。有几分钟,他们坐在那里各想各的心事,只有小心翼翼发出的杯子叮当声打破这沉静。迪米特里慢慢喝着第二杯柠檬汽水。他从没进过这样的家,这里灯光照耀得如同彩虹图案,椅子比他睡过的床还要软。一点也不像他自己家,自己家的每张长凳到晚上都是睡觉的地方,每张地毯一卷就是毛毯。他还以为人人家都是这样过的。可这里却不是。
等他们喝完饮料,娥必达开口了。
“我们还要不要再走走?”她问,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人等着见你。”
伊莲妮和迪米特里跟着她出来。迪米特里很不想走。他喜欢那里,希望有天能再去,慢慢喝着柠檬汽水,也许还能鼓足勇气请肯图马里斯夫人打开橱柜,让他仔细看看那些士兵,也许还能拿起来。
街那头有幢建筑比岛主官邸要新几百年。明晰笔直的线条,让它少了份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幢房子的古典美。这座实用建筑便是医院,他们的下一站。
伊莲妮和迪米特里来的这天正好是医生从克里特过来的日子。佩特罗斯?肯图马里斯为提高麻风病人的医疗措施与政府斗争,其成果便是医院改革和这幢建筑。第一关先是劝说政府为这个计划拨款,其次说服政府派一名细心的医生,在不感染他自己的情况下过来帮助他们。最后政府发慈悲,同意了所有要求,每周一、三、五,医生会从圣尼可拉斯过来。克里斯多?拉帕基斯医生毛遂自荐,接下了许多同事都认为危险而莽撞的任务。他是个快活的红脸膛家伙,三十刚出头。医院皮肤科里的同事们都喜欢他,斯皮纳龙格的病人们都很爱戴他。庞大身躯便是他享乐主义的表现,是他信念的写照,他认为此时此刻便是你拥有的全部,所以你最好还是尽情即时享受。拉帕基斯医生还是个单身汉,他家在圣尼可拉斯颇有地位,他的单身令家人十分失望。他自己也清楚,在麻风病隔离区工作对他的婚姻前景没有帮助。可他不会为此太过烦恼。他做这份工作,能给这些可怜人的生命带来点改变,哪怕有限,已让他十分享受。在他看来,一切没有来生,没有第二次机会。
拉帕基斯医生在斯皮纳龙格上主要是治疗伤口,建议病人要做好特别预防措施,告诉他们如何锻炼才能帮助他们。每当有新来的病人时,他总会做个全面检查。随着医生日的引进,随着整个社区对这个病的逐渐了解,岛上士气大大提高,大部分病人的健康状况得到改善。他强调干净、卫生和物理疗法,叫他们早起,让他们觉得从床上起来并不是为了病情继续恶化。拉帕基斯医生刚来斯皮纳龙格时,许多麻风病人的生活条件令他震惊。他知道要保持良好的健康,最重要的是保持伤口清洁干净,可当他第一次来时,他发现有种类似冷漠的情绪弥漫在大伙中间。他们感觉被抛弃,这是要命的,这座岛给他们带来的心理伤害远比疾病造成的身体损害更严重。许多人不再为活着烦恼了。凭什么他们就该这样?生命已停止骚扰他们了。
对人们的思想和身体,克里斯多?拉帕基斯医生都加以照料。他告诉他们,一定会有希望的,他们不应该放弃。他武断又直率地说:“如果你不清洗伤口,你会死的。”他很务实,心平气静地告诉他们真相,满怀感情地表达他的关心。他也很有经验,准确地告诉他们,自己照顾好自己有多重要。“你要这样清洗伤口,”他会说,“如果你不想失去你的手指和脚趾,你得这样锻炼你的手和腿。”当他告诉他们这些事情时,还示范动作。他让所有人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认识到干净水的绝对重要性。水就是生命。对他们而言,是生存与死亡之间的区别。拉帕基斯是肯图马里斯的热心支持者,在为淡水供应游说政府时,他全力支持,因为那可以改变整个小岛,让今后生活在这里的人有可能痊愈。
“这就是医院,”娥必达说。“拉帕基斯医生在等着你。他刚刚看完门诊病人。”
伊莲妮和迪米特里发现自己站在坟墓一般冰凉洁白的空间里,靠着房间的一面墙摆着一长溜椅子,他们坐了下来。没多久,拉帕基斯医生走出来接待他们。伊莲妮和迪米特里轮流做了检查,给医生看他们的斑痕,拉帕基斯仔细研究它们,亲自检查了他们裸露的皮肤,寻找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没注意到的病情恶化迹象。脸色苍白的迪米特里背上、腿上有几块大而干的斑痕,说明在这个阶段他结核样损伤危险不大。而伊莲妮?佩特基斯的腿和脚上的发亮的小块感染更让拉帕基斯医生担心。毫无疑问,她得的是那种致命的结节型麻风病。在出现这些症状之前,她可能得这病有一段时间了。
这男孩还有可能痊愈,拉帕基斯沉思。而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在这个岛上的时间不多了。不过,他的脸上丝毫没有流露出他的想法。
第五章(1)
伊莲妮动身去斯皮纳龙格时,安娜十二岁,玛丽娅十一岁。吉奥吉斯要单枪匹马地对付家务,更重要的是,要在女孩们没有母亲的情况下把她们抚养长大。在两个孩子中,安娜一直比较难带,甚至在她会走路之前,就很任性,任性到有点难以控制,从她妹妹出生之日起,似乎生命就让她十分狂躁。所以吉奥吉斯丝毫不觉奇怪,自从伊莲妮离开家后,安娜愈发狂暴地反叛,只因她是长女,她拒绝操持家务,拒绝继承母亲的衣钵。她让父亲和妹妹痛苦地明白了这点。
玛丽娅性格娴静。她和姐姐这种脾气的人不可能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即使她出于本能不得不对反抗安娜的压迫,她还是成了家里的和事佬。她不像安娜,从不小看家务活。她很自然就熟练了,有时甚至很喜欢帮父亲搞卫生、做饭,这种脾性让吉奥吉斯默默感谢上帝。像那个年代的大部分男性一样,让吉奥吉斯织补袜子,无异于让他飞上月球。
总的说来,吉奥吉斯似乎是个言语不多的男人。就算在大海上漂泊了数个小时,当他踏上陆地时,也没有与人交谈的渴望。他爱沉默的声音,晚上,他在小酒馆的桌边消磨时间——这是成人的要求而非自己选择的社交活动——他也一声不吭,听周围的人说话,仿佛出海时听波涛拍打船舷一样。
虽然家人知道他有颗温热的心,有着深情的拥抱,可刚认识的人会觉得他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有时候几乎是不擅社交。那些和他很熟的人却把这当作宁静淡泊的表现,这种性格在他的处境发生如此戏剧性的变化后,对他很有用。
对吉奥吉斯来说,生活只有苦难,少有其他。祖上都是渔夫,他也像长辈们一样,长期的海上漂泊炼就了他的坚强。漫长的海上生活通常在单调乏味、寒冷静止中消磨掉了,可是有时,整个漫长黑暗的深夜都用来与狂涛巨浪搏斗,有时那种夜晚,危险显而易见,大海可能为所欲为,一口将他吞噬。生活就是低身蜷伏在木划艇里,但一个克里特渔夫从不会质疑他的命运。对他来说,这是宿命,没得选择。
在伊莲妮被驱逐前的几年里,吉奥吉斯靠着往斯皮纳龙格运送物质赚点钱补贴家庭收入。现在他有一艘有马达的小船,一周两次载着装满生活必须品的柳条箱,去斯皮纳龙格,将箱子卸在防波堤上,让麻风病人自行收取。
在伊莲妮走后的头几天,吉奥吉斯片刻也不敢离开女儿们。似乎母亲离去的时间越长,她们的悲痛越强烈,可他知道早晚她们得找到新的生活方式。虽然好心的邻居送来食物,吉奥吉斯仍然有责任做饭给女孩们吃。一天晚上,他亲自动手,当他面对着炉子不知如何是好时,玛丽娅唇边几乎露出一丝微笑。而安娜,只会嘲笑父亲的努力。
“我不吃这东西!”安娜叫道,把叉子扔到炖羊肉的盘子里。“就快饿死的牲口也不会吃它!”说着她眼里迸出泪水,这是她那一天第十次流泪了,安娜气急败坏地冲出房间。她连着三天除了面包什么也没吃了。
“用不了多久饥饿就会折断她的固执,”吉奥吉斯轻声对玛丽娅说,她耐心地嚼着一块煮得太老的肉。他俩坐在桌子两端。没有太多交谈,沉默偶尔被他们刀叉碰在瓷器上的叮当声、安娜愤怒的抽泣声打断。
她们得回学校上课的日子终于到了。回学校上课颇有魔力。一旦她们的头脑里除了母亲外还有其他东西可想,她们的悲哀便能慢慢减轻。这也是吉奥吉斯能再次掉转船头,朝斯皮纳龙格前进的日子。好奇中夹杂着恐惧、兴奋,他一路向前,越过这道狭窄的海水。伊莲妮不会知道他来了,得送个消息去通知她。消息在斯皮纳龙格岛上总是传得很快,吉奥吉斯还没把船拴在系缆柱上,伊莲妮就出现在那堵巨墙的墙角,站在阴影地里。
第五章(2)
他们能说什么呢?他们能做何反应呢?不能触摸,虽然他们不顾一切地想要抚摸对方。只能叫着对方的名字,那是他们之前已说过上千遍的词,可是今天它们的音节听上去却像噪音,毫无意义。那一刻,吉奥吉斯希望他没有来。上周他为妻子悲痛伤不已。然而,现在她在这里,还是以前的样子,一样生动一样可爱。这种见面只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添上难以忍受的痛苦而已。等会儿他只得再次离开小岛,驾着小船返回布拉卡。每次他来这里,总会有这样痛苦的离别。他的灵魂阴沉忧伤,念头一闪,他甚至希望他们俩都死了才好。
来岛上后的第一周伊莲妮有许多事情要办,时间过得很快,比吉奥吉斯感觉的更快。可当她听到有人看到他的船从布拉卡出发了,她心中马上掀起了狂澜。她来这里之后,有很多事情让她分心,事情几乎多到让她忽视曾发生的巨变,可是现在,吉奥吉斯就站在她面前,他墨绿色的双眼凝视着她,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多爱这个宽肩膀的坚强男人啊!与他分离又多么令她肚肠寸断!
他们几乎很正式地问候对方身体好不好,伊莲妮问了女孩们的情况。真实情况除了一带而过外,他能怎么说呢?迟早她们会习惯的,这他明白,到那时他就能如实告诉她孩子们的情况。今天唯一真实的是伊莲妮对吉奥吉斯的回答。
“那里什么样?”他冲大石头墙那个方向点了点头。
“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可怕,情况还行,”她回答说,这种肯定与坚决让吉奥吉斯对她的担忧立刻减轻了不少。
“我和迪米特里有一所完全属于我们的房子,”她告诉他,“跟我们在布拉卡的家不一样。更简单些,可是我们全用上了。我们自己还有个院子,如果你能给我带些种子来的话,到明年春天,我们就会有一个香草花园了。我们门前的玫瑰已经开花了,不久那里蜀葵也会开花。这里真的不算太糟。”
吉奥吉斯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很宽慰。伊莲妮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叠好的纸,递给他。
“这是给女孩们的么?”吉奥吉斯问。
“不,不是的。”她抱歉地说。“我想写信可能太早了点吧,可是下次你来时,我会写封信带给她们。这是我们这边的房子里需要的东西。”
吉奥吉斯注意到她说话时用的是“我们”,一阵妒嫉袭来。他想,从前的“我们”包括安娜、玛丽娅和他自己。接着更痛苦的想法钻进他的心里,让他不禁十分惭愧:现在的“我们”却意味着那个可恶的孩子,是他把伊莲妮从他们身边带走的。他家的“我们”不再有了,“我们”被分开,被重新定义,坚若磐石的家被这种他几乎不敢想的脆弱取代了。吉奥吉斯发现自己难以相信上帝没有抛弃他们。前一刻他还是一家之主,转眼间成了领着两个女儿的男人。这两种状态相差十万八千里。
吉奥吉斯该走了。女孩们快放学了,他想赶在她们回来之前回去。
“我不久还会来的,”他保证。“我会把你要的东西全带来。”
“我们说好,”伊莲妮说。“我们能不能不说再见?这个词没什么真正的含义。”
“你说得对,”吉奥吉斯回应说。“我们不说再见。”
他们笑着同时转身,伊莲妮向着阴暗的威尼斯城墙入口走去,吉奥吉斯回到他的船上。两个人都没有回头。
吉奥吉斯再来时,伊莲妮写了封信,让他带回去给女孩们。可是当吉奥吉斯掏出信时,安娜极为不耐烦,她想从他手里夺过信时,信给撕成了两半。
第五章(3)
“可是那是写给我们俩的!”玛丽娅抗议说。“我也要看!”
不过安娜已跑到前门门口。
“我才不管。我是大的,我要先看!”说着,她一扭身,跑到街上去了,留下玛丽娅沮丧而愤怒地在那里淌眼抹泪。
离她们家几百码远的一条小巷里,只有两所房子,安娜躲在小巷暗处,把分成两半的信拼起来,开始读妈妈写来的第一封信:
亲爱的安娜和玛丽娅:
我想你们都还好吧?我希望你们乖、听话、在学校里认真学习。你们的爸爸告诉我,他第一次试着煮饭不太成功,可是我相信他会做得越来越好的,不久他会分清黄瓜和小胡瓜的不同的!希望用不了多久你们也能进厨房帮他,可是在他学着做饭时,对他要耐心点。
我来告诉你们斯皮纳龙格的情况吧。我住在主街上一所摇摇欲坠的小房子里,楼下是一间房,楼上两间,有点像我们家。房子里很黑,可是我打算用石灰水把墙刷白点,等我把画贴上去,再摆上几件瓷器,我想房间看起来会很美的。迪米特里很喜欢有自己的房间——他一直与哥哥姐姐们住在一起,所以这对他来说可是很新鲜的。
我交了个新朋友。她的名字叫娥必达,她是管理斯皮纳龙格的人的妻子。他们都是好人,我们在他们家吃过几顿饭了。那房子是整个岛上最大最宏伟的,有大吊灯,每张桌子、椅子上都铺着蕾丝。安娜会特别喜欢。
我已经把些天竺葵插条种了下去,和家里的一样。我会写信的,在每封信里告诉你们这边的很多事情。同时,放乖点。我每天都想念你们。
爱你们,吻你们。
爱你们的妈妈*****
P.S.我希望蜜蜂在努力工作——别忘了采蜜。
安娜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才慢慢走回家。她知道她会有麻烦。从那天起,伊莲妮分开,给两姐妹各写一封信。
吉奥吉斯比以前更频繁地往来这座小岛,与伊莲妮的会面就是他的氧气。他活着就是为了等待伊莲妮从城墙门洞里走出来。有时候,他们会坐在系缆柱的石头上;有时候他们会站在松树的阴影里,那树仿佛专为此从干涸的土地上生长出来。吉奥吉斯告诉她孩子们怎么样了,她们最近在做什么,向她描诉安娜的表现。
“有时候仿佛有魔鬼在她心中,”有天他们坐着说话时,吉奥吉斯说。“似乎这么久了,她也没放松下来。”
“呃,要是玛丽娅也跟以前不一样倒好了。”伊莲妮回答说。
“那可能是安娜经常不听话的原因,因为玛丽娅身体里似乎没长反骨,”吉奥吉斯想了想说。“我想坏脾气意味着孩子就这样慢慢长大了吧。”
“我很抱歉把这样的重担留给你,吉奥吉斯,我真的很抱歉,”伊莲妮叹了口气,知道她宁愿付出一切来面对抚养安娜时每日的意志较量,也不愿被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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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莲妮走时,吉奥吉斯还不到四十岁,可是因为焦虑背已有点驼,接下来几个月他老得快认不出来了。满头乌发从前黑得像橄榄,现在却成了跟桉树一样的银灰色,人们一提起他时,都叫他“可怜的吉奥吉斯”。那成了他的名字。
萨维娜?安哲罗普洛斯在管好自己家后,尽可能地帮他们。在静谧没有月光的晚上,吉奥吉斯知道鱼可能会很多,他想去捕鱼,现在玛丽娅和佛提妮一起睡已是常事,从头到尾,玛丽娅睡在佛提妮的小床上,安娜睡在地板上,紧挨着她们,两床毛毯当床垫。玛丽娅和安娜发现他们在安哲罗普洛斯家吃得比在自己家还多,佛提妮家好像突然多了好多人,她总算有一直想要的姐妹了。到晚上吃饭时桌上总有八个人:佛提妮和两个哥哥,安东尼斯和安哲罗斯,她父母,吉奥吉斯、安娜和玛丽娅。有几天,如果有时间,萨维娜会慢慢教安娜和玛丽娅如何收拾房间,如何拍打地毯,如何整理床铺,不过大部分时候她代她们做了。她们还是孩子,安娜对做任何家务都没兴趣。为什么她要缝床单、剖鱼或烤面包?她认定她永远不会需要这些手艺,从很小时起,她就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逃离,逃离她认为毫无用处的家务苦工。
第五章(4)
就是龙卷风抓住她们,把她们抛到圣托里尼,女孩们的生活变化也不会像这样大。她们每天过得都一样,每天早上起来只有一些死板的事情做,安娜与一切斗争,永远在抱怨,质疑,为什么事情会是这个样子;玛丽娅只是接受。她知道抱怨根本得不到什么东西,只可能把事情弄得更糟。她姐姐没有这样明智。安娜总是想与现状作斗争。
“为什么我得每天早上去取面包?”一天她抱怨说。
“你不是每天去,”她爸爸耐心地回答。“是玛丽娅天天拿,你只是今天去。”
“好,为什么她不能天天去?我是最大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帮她去拿。”
“如果每个人都问为什么他该为别人干活,那这个世界该停止运转了,安娜。现在去吧,把面包取回来。马上去!”
吉奥吉斯的一拳打在桌上。他厌倦了安娜把要求她做的每件小家务活变成一场争论,现在安娜也知道她把父亲逼到墙角了。
而同时,在斯皮纳龙格上,伊莲妮努力在适应,有些在克里特岛上根本无法接受的东西,在隔离区却习以为常;然而,她做不到,她发现自己想改变她能改变的一切。就如吉奥吉斯没能让伊莲妮不为他着急一样,反过来,她也把她在斯皮纳龙格上的生活和未来拿来与他分享。
她在岛上碰到的第一次真正的不愉快,是与克里斯蒂娜?克罗斯塔拉基斯,那个管学校的人发生的不愉快。
“我没指望她喜欢我,”她向吉奥吉斯诉说。“可是她的表现好像被逼到角落里的野兽一样。”
“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吉奥吉斯问,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是个无用的老师,对学生一点也不关心——她知道那是我对她的看法,”伊莲妮问。
吉奥吉斯叹了口气。伊莲妮从来不会把自己的看法放在心里。
就在他们刚来那会儿,伊莲妮就看出来学校教不了迪米特里什么东西。他第一天上学回来,一声不吭,闷闷不乐,伊莲妮问他上课做些什么,他回答“没什么。”
“你说什么?没什么?你一定做了什么的。”
“老师在黑板上写了满满一黑板字母和数字,因为我说我已经全认识了,我就给罚站在教室后面。后来让班上最大的学生做几道真的非常容易的加法题,我喊出答案,结果老师罚我一整天站到教室外去了。”
这之后,伊莲妮开始自己教迪米特里,他的朋友们开始来她这里上课。不久,本来几乎不认识字母和数字的孩子们,现在全能流利地读出来,也会做加法题了,几个月后,一周内有五个长上午她的小房间里挤满了孩子。他们的年纪从六岁到十六岁不等,除了一个出生在小岛上的孩子外,他们全是在露出麻风病症状后,从克里特送到这个岛上来的。许多孩子在来之前已接受过一些基本教育,可是大部分孩子,即使那些年纪大一点的,大量时间都花在教室里跟克里斯蒂娜?克罗斯塔拉基斯一起,他们没什么进步。她把他们当傻子,他们就是傻子。
克里斯蒂娜?克罗斯塔拉基斯和伊莲妮之间的紧张关系初露端倪。大家全明白,伊莲妮会接管这个学校,受人钦佩的教师津贴应该是她的。克里斯蒂娜?克罗斯塔拉基斯困兽犹斗,拒绝屈服,甚至想过分出一半职责的可能。但伊莲妮很顽固,她让事情有了定论,不是为了她自己的收入,而是为了岛上十七个孩子们的利益,他们学到的东西应该比他们从懒惰的克罗斯塔拉基斯那里学的要多。教育学是对未来的投资,克里斯蒂娜?克罗斯塔拉基斯觉得花那么多精力去教那些可能活不多久的孩子没什么意义。
第五章(5)
最后,有一天,伊莲妮获邀带着她的教案面见长者们。她带上了孩子们在她来这座岛之前和之后做的作业。“可是这只说明了自然的进步,”一个长者断言说,谁都知道他是克罗斯塔拉基斯夫人的亲密朋友。然而,对大部分长者而言,证据不言自明。伊莲妮对工作的热情和奉献带来了结果。她的动力源自于这样一种信念:教育不是达到某种含糊结果的手段,而有其内在价值,教育能让孩子们成为有用的人。很有可能他们当中有些人活不到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可这不会影响伊莲妮的教学。
当然也有些不满之声,可是大多数长者支持有争议性的结论,即把现有的老师从她职位上撤下来,换上伊莲妮。从那之后,岛上有人觉得伊莲妮是个纂夺者,可她对这种态度毫不介意。她只关心孩子们。
学校提供了迪米特里需要的一切:安排好他的一天,开发他的大脑,还给了他友谊,他交了新朋友,尼可斯。他是唯一一个在岛上出生,并没被送到克里特给人收养的孩子。因为他还是婴儿时,就已显现出麻风病症状。如果他健康,就会立即从父母身边送走,他的父母虽然对孩子受他们传染极度内疚,可也因为能把孩子留在身边而万分高兴。
迪米特里生活中的每一刻都很充实,成功地做到让他不再去想过去是怎么样的。在某种程度上,他的生活比以前还好。这个黑眼睛小男孩从前是有着五个孩子的普通农民家庭中的长子,生活担子很重,现在反而没有以前那样辛苦、那样焦虑、那样着急了。然而,每天下午,当他放学回他那半黑的新家时,他开始感受到大人们不安的暗流。经过小酒馆时,可以听到谈话的片断,走在路上能听到街上人们的悄声议论。
有时候新流言和老谣传混在一起。关于是否该有一台新的发电机已讨论过多次,还有就水的供应的争论也常年不断。过去几个月,有人私底下在传说同意建新住处,并为隔离区的每位成员增加“年金”。迪米特里听到许多成年人的谈话,察觉到大人们就同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谈个不休,像狗啃着早就撕去肉的骨头一样。最琐碎的事情,和疾病和死亡等大事一样,都被期待着,思考着。一天,在人们毫无准备,毫无预防之下,发生了件事情,对这个岛上的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
在迪米特里和伊莲妮来到岛上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他们正在吃晚饭,却被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给打断了。来者是娥必达,这个老妇人气喘吁吁,兴奋得满脸通红。
“伊莲妮,快来,”她上气不接下气。“船上装满了人——一船一船的——他们需要帮助。快来!”
伊莲妮现在很了解娥必达,知道如果她说需要帮助,那就无需多问。迪米特里好奇心大发。他扔下刀叉,跟着她们,急匆匆地走到夕阳下的街道上,听着肯图马里斯夫人脱口而出的故事,她的话一串一串地倒出来。
“他们是从雅典来的,”她喘着气说。“吉奥吉斯已经运了两船人过来了,他正在运第三趟。大部份是男人,不过我发现也有几个女人。他们看上去像犯人,得了病的犯人。”
现在他们来到通向码头的长长地道的入口处,伊莲妮转身对迪米特里说:
“你得留在这边,”她坚定地说。“回家去,把晚饭吃完。”
在地道这头,迪米特里听得到男人压低了嗓子的说话声,他更好奇了,是什么惹出这样大的喧哗。两个女人急急忙忙地走了,没多久就走得看不见了。迪米特里盲无目标地朝地道入口踢着石子,然后偷偷看了一下身后,猛地冲进地道,让自己很靠近墙边。转过这个墙角,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混乱状况。
第五章(6)
通常,新来的居民是一个一个给送来的,在佩特罗斯?肯图马里斯的平静欢迎之后,尽可能谨慎地融入这个社区。起初,大家最希望的是在斯皮纳龙格上谁也不认识自己,大部分人在接受欢迎时仍保持沉默。然而,今晚在码头上,没有这样平静。许多新来的人们从吉奥吉斯的小船上滚出来,重重地落到石头地上时,许多人都没站稳。他们尖叫,扭动挣扎,怒吼,显然有些人很痛,从迪米特里所处的阴影位置,看得到为什么他们会摔倒。新来的人似乎没有手,至少身体两边没有灵活自如的胳膊。当他凑近点看时,发现他们全穿着奇怪的外套,手也给捆到了背后。
迪米特里看着伊莲妮和娥必达弯下腰,一个一个松开那些捆得像包裹的人,从浸了沥青的粗麻绳中将他们解放出来。这些人一堆堆躺在灰土地上,看起来都不像人类。有个人摇摇晃晃走到水边,弯下腰对着大海,大呕特呕起来。另一个也这样——然后是第三个。
迪米特里看着他们又迷惑又害怕,吓得就像挡在他前面的岩石墙一般一动不动。随着新来者松开绳索,慢慢站直后,他们恢复了一点尊严。即使距他们有一百米远,迪米特里也能感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愤怒和挑衅。大家聚成一圈,有个特别的男人似乎想让他们平静下来,几个人立即说起话来,还提高了嗓门。
迪米特里数了数,一共十八人。吉奥吉斯又掉转小船,返回布拉卡,还有一船人等着送过来。
离布拉卡码头不远的地方,一群人聚在广场上研究这群奇怪的人。几天前,吉奥吉斯带了一封雅典来的信,交给佩特罗斯?肯图马里斯,信上警告他最近马上会有一批麻风病人来。他俩决定保守这个秘密。将近有二十多名新病人同时来斯皮纳龙格,这种前景会让岛上的居民陷入恐慌。肯图马里斯所知道的不过是这些麻风病人在雅典的医院里惹了麻烦——结果被发送到斯皮纳龙格来。他们经过两天艰辛的航程,像牲口似地从比雷埃夫斯运到伊拉克里翁。一路上中暑、晕船,再被转到一艘更小的船上给运到了布拉卡。从布拉卡,吉奥吉斯再六人一批,送他们最后一程。看到这样一群肮脏的暴徒,受辱骂遭虐待,不被当人看,大家都很清楚,他们活不了多久。
布拉卡村里的孩子们,一点不害怕,全围过来看。佛提妮、安娜、玛丽娅也在中间,安娜在爸爸开始最后一趟渡海行程前的休息时问他。
“他们为什么来这里?他们做了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能呆在雅典?”她想知道。吉奥吉斯对她连珠炮般的问题没法回答。可是他肯定地告诉她一件事。当他送第一批乘客到岛上去时,他专心听他们说话,除了他们的愤怒和清醒外,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得出他们是受过良好教育、表达清晰的人。
“我也不知道,安娜。”他对她说。“可是斯皮纳龙格会有地方给他们的,那才重要。”
“妈妈怎么办?”她追问道。“她的生活会比以前更糟。”
“我想你可能错了,”凭着对大女儿的极度耐心,吉奥吉斯说,“这些新来的人来这个岛可能是件大好事。”
“那怎么可能呢?”安娜难以置信地叫道。“你什么意思?他们看起来像牲口!”她说得没错。他们的确像牲口,像牛一样胡乱塞进箱子,受的待遇也比牛好不了多少。
第五章(7)
吉奥吉斯转过身,回到他的小船上。这次还有五个人。当他们到斯皮纳龙格时,其他新来的人已开始四处走动了。这是三十六小时来他们第一次站起来。当中还有四个女人,她们还是一声不吭地挤在一起。佩特罗斯?肯图马里斯挨个问着他们的名字、年龄、职业,发病有多少年。
他一边做着这些,脑子里一边飞快地转着。他拖拖拉拉公事公办,把他们拖延在此每多一分钟,他就能多点时间来思考,找点灵感,以上帝的名义,这些人可住哪儿呢?每拖延多一秒钟,就能让他们给领进地道后,晚一点发现自己没地方住。很可能,他们比在雅典医院时更坏。每个短暂的会见都用上几分钟,到结束时,有件事肯图马里斯很清楚了。过去,他询问新来者的情况时,大部分人不过是渔夫、小佃农或小店主。可这次,他得到的是一批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律师、教师、医生、石匠大师、编辑、工程师……名单还可继续列下去。显然这是一群与斯皮纳龙格岛上现有居民完全不同的人。有那么一刻,肯图马里斯对这群披着乞丐外衣的雅典市民感到害怕。
现在该领他们进入新世界了。肯图马里斯带着队伍穿过地道。来了新人的消息传开了,人们都从各自的家里出来观看。在广场上,雅典人在岛主身后停了下来,肯图马里斯转身面对着他们,等大家都注意听时,他才开口。
“暂时先这样:女人们住到山顶上的一间空房子里,其余人先在市政厅里住下来。”
人们把他们围起来,他们认真地听着这一宣布,同时不安地嘀咕着。然而,肯图马里斯早有准备会有反对这个计划的人,他马上接着说。
“我向你们保证,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你们的到来使斯皮纳龙格的人口几乎增加了百分之十,我们现在盼着政府拨款建造新的住所,这是他们早就许诺过的。”
人们反对将市政厅用作宿舍,因为这里过去一直是斯皮纳龙格社会生活的场所。在很大程度上,它代表着斯皮纳龙格上的正常的社会和政治生活。征用它,就是剥夺了岛上居民的一项重要资源。可还有什么地方可住呢?整个“街区”,只有那没有灵魂的新公寓楼里有间空房子,让雅典来的女人们住了。肯图马里斯会让娥必达带她们去那里,而他则安顿男人们在临时住所里住下。当他想到妻子的任务时,心情沉重。新公寓楼与监狱的唯一区别是那里的门从里面而非从外面锁上。可是男人们只能住在市政厅。
那个晚上,斯皮纳龙格成了二十三名雅典新来者的家。用不了多久,有些岛民们就吃惊地认识到,要造更多的房子,提供更多的食物、水和住宿才行。从他们本已贫瘠的储备中捐赠哪怕一点点也意味着重要的牺牲,但是大部分人,除了极个别外,都极力做出一点姿态。
头几天很紧张。大家等着看这些新来者会带来什么影响,可是四十八小时了,几乎看不到他们,有些人冷漠地躺在他们的临时铺位上。拉帕基斯医生来看了他们,发现他们的痛苦不仅是麻风病造成的,缺乏足够的食物、水,一路烈日暴晒的残酷旅程也是导致痛苦的原因。他们每人都得要几个星期才能从雅典启程前几个月来,甚至是几年来受到的虐待中恢复。拉帕基斯以前就听说过雅典麻风病医院的条件和市郊几百米之外的监狱没什么明显区别。还听说给麻风病人吃的都是来自监狱的残羹剩饭,他们的病服是从市里大医院死人身上剥下来不要了的衣服。不久他知道这并非荒诞不经之言。
第五章(8)
所有病人都受到野蛮对待,来克里特岛的这群人是一次叛乱的领头人。大部分都是受过教育的专业人士,他们领导了一场绝食抗议,起草了一封信,偷偷送给朋友和政府官员,在整个医院里激起不满情绪。可是医院院长非但不答应任何改善,还决定驱逐他们;或者,按他愿意使用的措词,“将他们转送到更适合的地方去”。结果他们被赶到斯皮纳龙格来,对他们意味着结束,对这座岛来说标志着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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