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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

_9 十四阙 (当代)
  “那么,能不能再给我一把伞?”
  旁边的店伙计这回很机灵的立刻取来了伞。
  姜沉鱼接过伞,打开,走了出去。赫奕奇道:“你还不准备上车吗?”
  姜沉鱼走过停在门口的马车,然后回身,嫣然一笑:“时间还早,我要逛逛。”
  赫奕歪了歪头,露出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姜沉鱼走啊走,听得后面依稀有脚步声,回头,又是赫奕。
  不等她问,赫奕已道:“我可没有跟着你。你随意逛逛,而我呢,则随意视察一番。”
  姜沉鱼唇角微微上扬,望着道路两旁林立的店铺,忍不住道:“你是想说这些商铺都是你开的吗?”
  “纠正三点。一,不是这些,而是这条街上,从一号到最后一号,都是我的;二,虽然是我的,但不是我开的,店主都另有其人,我只不过是负责收点红利而已;三……”
  “三?”
  赫奕眨眨眼睛:“其实我本来无心炫耀,只不过你问起了,如果不回答,就显得不够诚信。所以,我也只好让你了解一下,我究竟有多么富有了。”
  姜沉鱼不禁莞尔。
  “所以呢,你不如考虑考虑。”赫奕忽压低了声音。
  她有些不解:“考虑什么?”
  “在我向你炫耀了这样的财力之后,难道,你就半点都不动心么?”
  姜沉鱼的心格了一下,再回头看赫奕,见他脸上虽然依旧带着那种懒散的、暧昧的笑意,但乌黑发亮的眼眸中,又有着难得一见的真挚,只不过,也是一闪而过,立刻就换成了别的情绪,“我可比你那个一穷二白的师兄好多了,不是么?”
  姜沉鱼淡淡一笑,继续前行,边走边道:“你明明知道,我与师兄……不是那种关系。”
  “我当然知道……”不知是不是风雨声有点噪杂的缘故,赫奕的这句话竟飘忽的几乎听不真切。
  姜沉鱼的心又格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逐渐下坠。她抿了抿唇,握紧伞柄,深吸口气,才再度开口道:“陛下,你猜出我的身份了吗?”
  身后好一阵子沉默,就在她以为赫奕不会作答时,赫奕偏回答了:“没有又如何?”
  “你若猜出了,就该悬崖勒马,免得深陷泥潭……”话还没说完,手臂突被握住,身子被迫转了半个圈,同时,赫奕的另一只手压上她的手,一起握住了伞柄。
  她抬起头,看见飞扬的双眉下,一双眼睛毫无笑意。
  那瞳仁深深,倒映出她的影子,如此影子重叠影子,仿若没有尽头。
  “小虞——”他如此唤她,用从不曾用过的称呼,每个字都像是在炉火中淬炼过一般,说出来时,掷地有声,“我听说你去了颐非府一夜未归时……我很担心。”
  街上的风一下子大了起来,雨丝凄迷。
  只有赫奕的声音,一字一字,传入耳中,那么鲜明——
  “我很担心,所以,我是主动去颐非府找的你。”
  世事多么神奇。
  姜沉鱼忍不住想,眼前的这个人,这个男人,这个九五之尊,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如何长大,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事情,甚至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品性,可是,却会喜欢她。
  而她,明明和他不过是半步远的距离,却仿若置身于很遥远的地方,注视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风花雪月——这多么可怕。
  被人喜欢,原本应该是很快乐的事情。
  可是,她却不激动也不感动,只觉得隐隐的浮躁、微微的疏离,以及,淡淡的忧虑。
  于是,姜沉鱼开口,用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字的回答:“我嫁人了。”
  “什么?”赫奕脸上,如她预料的露出了错愕之色。
  姜沉鱼慢慢的将手从他手下抽出来,然后抬起眼睛,异常平静地重复道:“虽然听起来像说谎,但却是事实——陛下,我已是人妇。”
  赫奕的表情起了一系列变化,一双眼睛却更加深邃,逼人的灼亮,“那么,离开他。”
  瞧,他真的不知道她是谁呢,竟然说出如此嚣张的话……她忽然有点想笑,但不知道为什么,笑意到了唇边,却转成了苦涩。“君知妾有夫啊……”姜沉鱼垂下头,幽幽叹息,“陛下不介意做赠珠之人,奈何,我却只能当还珠之妇……”
  臂上一紧,抬眸,看到赫奕神色坚毅:“无论是什么样的麻烦,我都可以解决。”停了一下,加深语气道:“朕是帝王。”
  这是自她认识赫奕以来,他第三次开口称朕,第一次,是封江晚衣为天下第一美人时;第二次,是面对颐非献上的美人时,两次都说的轻佻,带着调侃。
  唯独这一次,斩钉截铁,皇族与生俱来的威严与权势瞬间扑面而至。姜沉鱼的眼中忽然就有了眼泪——
  朕是帝王……
  朕……帝王……
  因为是帝王,所以拥有无上权威,所以可以随心所欲,所以可以肆意更改别人的命运,践踏别人的一生!她想起了因情场失意而接受家族安排进了宫的画月,想起了被灭族被打入冷宫的薛皇后,想起了由云端堕至泥层的薛采,想起了被逼进宫又无奈赴程的自己……帝王之威,她领教的实在太多了……
  为什么这些帝王都认为,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拥有一切?
  姜沉鱼笑,笑的唇角扭曲,双眼含泪,却迟迟不肯落下来:“是啊,陛下……是帝王啊。”
  因为是帝王,所以牵一发而制全身,所以更要顾虑处境。夺人妻子,落人口舌,便是你愿意,你的臣民又怎会允许?
  ——她想她的眼神很清楚的传达了那些话,而赫奕也看懂了,因为他脸上的坚毅之色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悲凉的迟疑、无奈的挣扎,以及固执的执着。
  姜沉鱼将他握在右臂上的手轻轻推开,转身。
  衣袖却又被抓住。
  赫奕将伞举到她面前,没再说些什么。
  姜沉鱼接了过来,继续前行,雨依旧下的很大,裙子沾了水,沉甸甸地粘到小腿上,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可是,她依旧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很平静也很顽固的向前走。
  我这一生会怎么样呢?
  丝履踩碎水洼,溅起很多水花。
  就算成为昭尹最倚重的谋士,又怎么样呢?
  水花飞溅着、跳跃着,点点污垢,濡湿裙脚。
  我可还能举案齐眉,生儿育女?有良人相知,有夫婿相怜?
  母亲悲伤的眼神如在前方,定定凝望。
  我并没有后悔,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怪不得别人。我只是……我只是……
  姜沉鱼慢慢的仰起头,看着乌云密布大雨滂沱的天空,眼神放的很远很远——
  没错,她不后悔。她只是……孤独。
  孤独像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平日里仿若隐形,但是每当有温暖的感情靠近时,就像此刻被雨淋湿了的感觉一样,很沉很沉,压住她,逼迫她,无法丢弃,只能默默承受,等待雨停,等待风干。
  姜沉鱼对着天空深吸口气,然后闭上眼睛,悠悠的吐出去,再睁开眼睛时,表情已恢复如初,然后一边前行,一边淡淡道:“要不要出来,跟我说会话?”
  雨幕中,有身影闪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出现。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
  暗卫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弥生失手,被松竹所擒。”
  姜沉鱼微微皱眉,其实,在颐非说穿她身边有暗卫跟随时,她就已经想到了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双方必定起过冲突,正在沉吟,暗卫又道:“主人请放心,弥生已服毒自尽。”
  姜沉鱼的手抖了一下,伞面顿倾,她连忙握好,转身,看向那名暗卫。
  豆大的雨珠里,那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又看不真切,五官容颜,甚至身形,都是模糊的,看过了也记不住。
  父亲曾说,外形平凡是暗卫的首选条件,越好的影子,存在感就越低。
  因此,在昭尹把这两个人赐派给她后,尽管见过他们好几次,但回忆另一人的模样时,脑海里依旧是空白。
  那人为了救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她甚至不记得他的模样。
  那么眼前这个,又会在什么时候因为她的什么疏忽而不得不死去呢?
  姜沉鱼心中一悸,手握成拳,再颤颤松开,伸出去,轻轻地搭到了对方肩上。“他叫弥生,那么你呢?你叫什么?”
  “回主人,我叫师走。”
  雨很大,暗卫淋着雨,一动不动,但指尖下,却传来心脏的跳动,还有他温暖的体温。姜沉鱼就那样一直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因长时间没有得到回应而抬起头来。
  视线相对的一瞬,姜沉鱼开口道:“那么师走,我给你一个新命令——活下去。”
  师走的目光颤了一下。
  “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哪怕失手被擒,哪怕被严刑逼供,都给我活下去。”她说完,转头,望向不远处的一个池塘,神情淡漠,但又自有种神圣高洁的气度,“活下去,然后,我会救你的,想尽一切办法救你。”
  师走模糊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神色——属于人类的神色——有点茫然,有点慌乱,又有点不知所措,最终,融化成了感动。
  他屈膝,跪了下去:“是,主人。”
  池塘旁栽种着几簇荷花,其中有一株绽出了新蕾,想必等雨过后,就会开放。一如此时此刻,身后的雨中,有一个人,开始偏离原来的宿命,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新生。
  这个世界上,其实每个人都很孤独。
  各种各样,每时每刻。
  孤独的衣服,以其强悍的姿态披覆在每个人身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旦心灵脆弱,就会被它逐渐吞噬。
  生命的意义,在于如何获得幸福。
  就算此生已被烙上囚固之印又如何?就算她身为帝妻不得与心上人相守又如何?就算她以柔弱之身肩负国之重任又如何?就算她将来无儿无女又如何?这一刻,她活着,她沐浴天雨,她呼吸乾坤,她会喜、会怒、会忧、会惧,她鲜明存在,为什么要放弃?凭什么要放弃?
  为了某个目的而不竭余力的去努力,这过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她还能改变其他人、拯救其他人,让别人的人生从此不再漆黑。
  “公子不喜欢我,但是还有其他人会喜欢我;
  不能和其他人在一起,但是会被他们所喜欢;
  看似为自己争取到的出人头地的机会,但是如果真能令国家富强,百姓安康,盛世太平,父母少忧,这样……也已是幸福的极致了。
  我为什么要忧伤?
  我现在有了第一个可以托付性命的朋友,将来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多个。我们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生命如此漫长,我为何要想着孤独,想着轻生、想着无望、想着自尽?
  命运,不在有毒的耳珠上;不在帝王的圣旨里。
  它在我自己手上。”
  姜沉鱼伸手,从左耳上摘下那颗毒珠,用力狠狠一掷,珠子划出长长弧度,啪的掉进了池塘里,激起的水花,很快就湮没在其他涟漪之中。
  师走吃惊地看着她,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一个多月,自然知道那颗珠子的重要性,也亲眼看见她曾为了它不惜跳湖寻找,可如今,她却将它丢掉了,就那样随随便便却又无比坚决的丢弃到了水塘里。
  风雨吹起她的紫衫白裙,吹起她的垂腰长发,她是那么的纤细柔弱,但是,世间却没有任何一种风,能将她吹倒。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那分明是一株梨花,绽放在尘世之间。
  倔强而美丽。
  
  
  第十四章 迷迭
  
  
  瓦片上的水渍沿着凹槽汇聚成线,再在檐边处凝结为珠,颗颗滑落。
  被大雨洗刷后的街道显得格外湿润净洁,一些之前关门了的店铺纷纷重新开门营业,行人也陆陆续续的多了起来。
  姜沉鱼收好伞,走进集市。
  这片地处卢湾东北角的集市是著名的商区,来自四国的商人们在此开辟出了一幕鼎盛的繁华景象,除了之前走过的隶属于赫奕的华缤街,另有三条南北走向的并列街道,而其中最东侧的,便是云翔。
  比起百货云集的华缤,云翔则以风雅昂贵著称,出售的货物也以古董字画、珠宝药品居多。因此,尽管在四条街中显得最是冷清,但放眼看去全是香车宝马,商客们也都服饰鲜丽。
  “云翔街蔡家铺子买迷迭香三斤。”
  这是父亲给她的密件里的话。
  也就是说,位于这条街上的蔡家铺子,是姜仲安插在程国的一枚隐棋。姜沉鱼望着眼前的街市,不禁开始钦佩父亲在间谍之术上的老谋深算与顾虑周全。众所周知,大隐隐于市,而人最多的地方往往也是消息最灵通之处,因此,设立情报收集点时,通常都会把它安插在市集内。然而,大家却疏忽了很大的一点——民间的消息,往往是最不准确的消息。
  正所谓流言蜚语,三人成虎,一起事件在传过多数人之口后,必定会被添油加醋最后甚至与其本意相悖,所以,茶馆酒楼得到的消息,过于杂乱,在时间上也拖滞太多。而蔡家铺子则不同,它价位昂贵,专门针对豪富开立,售卖的又是贵胄女眷们一日不可或缺的香粉胭脂、珠宝首饰。这批最喜欢道人是非、与当事人紧密联系却又置身事外的群体,将为它的信息补足带来最安全可靠的来源。而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样的地方,才是她——一个璧国来的使臣即使去了也不会招致怀疑的地方。
  姜沉鱼举步走向十丈外的蔡家铺子。
  铺子的门大开着,半人多高的柜台边,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正与一位老妇人聊天。老妇人手里还抱着个婴儿,婴儿哇哇大哭,老妇人就连忙边摇边哄。另一侧的货架前,两个伙计正招待一位贵妇看首饰,贵妇将盒子里的镯子一只只的取出来,往手腕上套,然后摇摇头,放回去,再戴下一只。
  姜沉鱼走的越发近了,那些镯子的花纹都可以看得很清晰,还有十步之远、九步、八步……
  贵妇拿起一对青钿白玉镯,慢慢地套进去,剔透的玉质映衬得她的手腕更加纤细柔美。
  还差七步、六步、五步……
  老妇人边哄着孩子,边转头对掌柜道:“我这孙儿不知怎的,这两天老哭个不停。”
  掌柜安抚道:“小孩子嘛,哭哭有精神……”
  还差四步。
  伙计道:“夫人,就买这副镯子吧,这镯子便宜……”
  还差三步。
  眼看铺门已近在咫尺,姜沉鱼突然一个侧身,走进了隔壁的铺子。
  立刻有店伙计迎上前来:“姑娘可是买琴?这边请——”
  蔡家铺子旁,是一家琴行。
  姜沉鱼走到一把雷我琴前,沉吟不言。伙计忙道:“姑娘好眼光,这把琴可是我们琴行的镇店之宝,乃一代铸琴大师雷文的生前力作,你且看它的琴身,乃是用最最上乘的桐木……”
  他的话萦绕耳旁,虚化成了背景,而在背景前鲜明浮起的却是——不对劲,蔡家铺子不对劲!
  作为一名祖母,却不知自己孙子的鞋子掉了一只;
  作为一名贵妇,却有一双带有薄茧的手;
  作为一名伙计,却完全没有推销技巧……
  一切的一切,都不对劲。
  这种种不合逻辑的细节,隐透出某种预兆,因此,迫得她在最后一刻,临时掉头,走进了另一家店铺。
  “不是自夸,这把琴的音色纵然不是举世无双,也可排名前三……”琴行的伙计犹在滔滔不绝。姜沉鱼突得扭头道:“我要试琴。”
  伙计一愕,很快反应道:“好的,没问题,姑娘请那边坐。”
  姜沉鱼在一张玉案前坐下,从她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街对面的情形:几家字画店外,有个卖糖人的小贩;再隔几步,还有两个懒洋洋的靠坐在墙下晒太阳的乞丐。
  她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推断。
  这条街的客人谁会买那廉价的糖人?又怎会任由乞丐在此晒太阳?更何况,大雨刚停,地上尚有残水,乞丐只是贫穷,又不是笨蛋,怎会全然不顾潮湿的就那么大咧咧的坐下去?
  以上种种,结论只有一个——蔡家铺子出事了。
  因此,原本的据点如今变成了陷井。那么,对方想捕获的,是单单针对她,还是针对一切埋伏于程国的敌国奸细?
  不管是哪种,刚才只要自己一踏进门,就肯定会被擒拿。至于是不是抓错了人,就要经过刑讯后再判断了。
  想到这种可能性,她的脊背不由自主的一阵发寒。
  这时店伙计取来了琴,把琴摆到几案上,殷勤道:“弦已上好了油,也做了调整,姑娘请放心试吧。”
  姜沉鱼想了想,抬手,乐声顿时悠扬而起,弹的乃是一首《获麟》。
  麟兮麟兮,合仁抱义,出有其时。
  不陷於阱,恢恢网罟而无所罗。
  麟兮一角五蹄,时其希,气钟两仪。今出无期,食铁产金空其奇……
  琴声优雅低婉,徽宫交替、泛散错织间,悲愤若铿锵涛鼓,凄凉似叹息若虚,丝丝扣心,节节入骨,却又从头到尾溢含慈悲之意。
  相传鲁哀公时,有人捕获了一只麒麟,但使它受了伤。孔子看到以后,感到很悲伤,忍不住泪湿衣襟。
  此曲共分六段,姜沉鱼只弹了第一段《伤时麟兮》,但已引得店员为之侧目,路人为之驻足。当她停指时,一阵掌声从后厅传了出来。
  转头,锦帘重重,不见帘后人。
  掌声停歇,一个小厮掀起帘子走将出来,十三四岁年纪,圆圆的脸,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长的像个泥娃娃,极为讨喜。
  只见他快步走到案前停下道:“我家公子说姑娘的琴弹的实在太好了,那个什么峨峨兮若华山……”
  帘后有人咳嗽,还有个声音尖声道:“泰山!是泰山啦!猪头!”
  小厮连忙改口:“哦对,是峨峨兮若泰山,那个洋洋兮若……若……若……”
  该尖细声音再叫:“江河!”
  “哦对,洋洋兮若江河,总之就是好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那种。所以,我家公子为了答谢姑娘的这曲琴,请姑娘一定要收下这把琴!”
  姜沉鱼愕然,凝眸又看了看那重垂帘,问道:“你家公子是谁?”
  “这个……姑娘收下就好,名就不必留了。”小厮说着对店伙计道:“把这把琴包起来,再派个人给这位姑娘送到家里去。”
  姜沉鱼连忙起身道:“且慢,萍水相逢,不敢收如此贵重之礼。”这么一把琴,少说也要千两银子,不知送琴者的身份,她怎肯乱收?
  但那小厮仍是摇头道:“我家公子说,他送你琴,只不过是为了答谢你刚才弹的那首曲子,而且,也只有姑娘这样好的琴技,才配的上这把琴。”
  姜沉鱼还待推辞,帘后传出声响,步音远去,似是对方转身离开了。
  小厮露齿一笑道:“我家公子走了,我也要走了。姑娘你就别推辞了,虽说是那个什么水的相逢的,但是有缘自会再见。告辞。”说罢,转身一蹦一跳的也跑了。
  姜沉鱼看见一辆墨绿色车顶的马车很快的拐过街角,消失在远处。
  一旁的店伙计道:“那我就帮姑娘把琴包起来了,不知姑娘府邸何处?我好派人送琴。”
  姜沉鱼问道:“你可知送琴者是谁?”
  “只知是个富家公子,比姑娘早来一会儿,正在后厅看琴,没想到他自己什么都没买,倒是买了把琴送给姑娘。”店伙计说着,暧昧的笑了,“不过,姑娘的琴技的确是叹为观止,那位公子送琴酬谢知音,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姜沉鱼一时无言。她弹曲,本是想试探一下隔壁有何反应,看看父亲的那些暗棋是被一网打尽了,还是有漏网之鱼,也许他们听见琴声后,会猜到她到了,想办法传个讯。而今,没试探出隔壁的动静,反而莫名其妙收了把琴,真真是有意栽花花不放,无心插柳柳成荫。
  再看一眼依旧悄无动静的蔡家铺子,看来今天是试探不出什么来了,而她也不能待得太久,免得自曝身份。当下对那店伙计说了驿站的地址,然后自己走路回驿站。
  没想到刚回到驿站,就在前院看见了那辆墨绿色车顶的马车。
  她忙问道:“这是谁的马车?”
  一旁的李庆答道:“哦,姑娘出去两天了,所以不知道,这是燕国使臣的马车。”
  “燕国的使臣到了?是谁?”
  “说来难以置信,燕王竟然亲自来了。”
  姜沉鱼脚步顿停,惊讶道:“什么?燕王?”
  “是啊,谁都没想到,这下子,程王的面子可真是给足了,宜王和燕王竟然来齐了……”李庆叹息。
  姜沉鱼注视着那辆看似平凡并无出挑之处的马车,心中却感到一阵难言的悸动——四国目前的君主里,昭尹最年轻,登基时间也最短,外界评价他,多是羽翼未丰、受制臣子,乃至今年他突然一举铲除了薛家,亲握政权,这才转为坚忍刚愎、城府深沉;宜王的风评最好,开明亲民,幽默风雅,且执政六年,国内无大事发生,也就无失德之处;铭弓年纪最长,壮年时寡言无耻,出尔反尔是经常的事,而且喜战好功,为旁国所不齿,但程国子民却对他有种根深蒂固甚至可以说是盲目疯狂的崇拜,总之是个相当复杂的国君……
  然而,要说到真正具备帝王之风的,则是燕王——彰华。
  彰华一生,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乃正统国母所生,一出世就受封太子,无惊无险的长到十七岁,老燕王突然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去了,因此顺理成章的就把皇位传给了唯一的儿子。而燕国又有一位忠心耿耿的好丞相,辅佐他到二十岁,事事成熟、内无隐患、外无外忧后就辞官告老,云游天下去了。而彰华本人,也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唯有赫奕,镐镐铄铄,赫奕章灼,若日明之丽天,可与吾相较也。”
  他统治下的燕国,兵强马壮、国富民强,综合实力堪称四国之首,他亲政六年,拔人物则不私于党,负志业则咸尽其才。从善如流,济世康民,功绩卓然。
  要说他如何有威望,有一事可以证明——
  燕国的死刑需三复奏复审批后方可执行。而在华贞四年,举国判死刑者共49人。恰逢过年,彰华下令命这49人全部回家团年,待来年秋收后再回来复刑,结果49人全部准时归返,无一人逃脱。
  此事传至其他三国,世人俱惊。
  昭尹立刻在年后派薛采出使燕国,也因此演绎出了后来彰华以绝世美玉“冰璃”相赠的一段佳话。
  如今,这个最负盛名的帝王竟然也来到了程国?而且,就在刚才,还送了她一把琴?
  绕是姜沉鱼再怎么沉稳镇定,一颗心还是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再开口时,声音就明显的逼紧了:“燕王现在何处?”
  “燕王也住在此间,只不过就在刚才,宫里来人把他给请走了。”
  话音刚落,屋里跳出一人,带着几分哭腔的喊道:“搞什么啊,我才眯了一下眼的功夫,就又把我给丢下全都走啦?我……”喊到一半,抬头看见姜沉鱼,惊了一下:“诶?弹琴的那个……姑娘?”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刚才送琴给她的那名小厮。
  姜沉鱼也怔怔地望着他,觉得他嘴唇张启,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是声音却忽然模糊了,而且他的人也由一个晕化成了好几个,天地开始旋转,视线开始发黑。她只来得及说了一个“我”字,便晕了过去。
  天昏地暗。
  身体像被熊熊烈火灼烧着,骨骼与肢体都酸疼难言,明明是黑暗一片,却又依稀可以听见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
  “咨尔右相府姜仲第三女,庆承华族,礼冠女师……是用命尔为淑妃,择时进宫……”
  “沉鱼幼时最是怕疼……现在,请公子为我穿一耳,就当是,沉鱼向公子讨的贺礼……”
  “朕要你,和潘方晚衣他们同去程国……”
  “别以为撒娇我就会原谅你……”
  “虞氏,跟我联手吧。”
  “朕是帝王……”
  那么多那么多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凌乱的、重复的、无休无止的,像绳索一样将她重重缠绕,然后再慢慢绞紧,很疼、疼的说不出话,甚至无法呼吸。
  “姜家的小姐?”一个温润如水、轻朗如风的声音如此呼唤。
  “天色不早,婴送小姐回府吧。”
  “小姐约婴前来,必为有事,既然有事,是谁约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婴事起唐突,匆匆传讯,希望没有打搅到小姐的正事。”
  “小姐……”
  “小姐……”
  “小姐……”
  不、不要,她不想再听下去了,不要再喊了……
  “虞氏……”
  “小虞……”
  另有两个声音插了进来,姜沉鱼拼命挣扎,然后猛一悸颤,睁开眼睛。视线起先还是黑色的,然后慢慢的绽出光亮,入目,是一张眉清目秀且带着悲悯之色的脸,熟悉而温暖。于是,某个称呼就自然而然地唤了出去:“师兄……”
  江晚衣对她微微一笑,声音暖如旭日:“阿虞,你醒了?”
  “师兄,我怎么了?”
  “你病了。但是别怕,很快就会好的。”他的眉眼是那么的温柔,笑容又是那么的镇定,仿佛只要有他在,就不用惧怕任何痛苦。于是,姜沉鱼得到保证后,闭上眼睛再次沉沉睡去,而这一回,噩梦消失了。
  她再次醒来时,阳光明媚,江晚衣已不在榻前,只有怀瑾欢喜的放下手里的盒子,凑过来道:“小姐,你醒了?觉得好些了吗?”
  姜沉鱼拥被慢慢坐起,“我的头还是很疼。”
  “小姐的烧刚退,头还会有点沉,侯爷给开了方子,现正在煎着呢,过会就好。”怀瑾取来枕头垫在她腰后。
  “师兄呢?”
  “小姐一病三日,侯爷这几天一直在照顾小姐,都没好好歇过,刚才宫里来人,把他唤走了。”
  姜沉鱼心中歉然,自己果然又添麻烦了。明明知道每人身负重任都不轻松,尤其是江晚衣作为大夫最是操劳,却偏偏在这种时候病倒给他添乱。当时跳下湖只图一时痛快,如今却害了自己不说,还拖累了别人。
  怀瑾见她神色不佳,自是猜到几分,忙转移话题道:“不过小姐真是好有面子,听闻你病了,这礼物可就跟开仓的粮一样源源不断的送来了。”
  姜沉鱼抬头,果然见外头的桌椅墙角都堆满了礼盒。
  怀瑾笑道:“其中当然以宜王陛下送来的礼物最多,侯爷说光他送的就够开个小药铺了。而程国的三位皇子也都送了珍贵补品来。不过,最最奇怪的是,燕王竟然也送了礼物,但他的礼物却与别人不同,小姐看看?”说着,取过其中一只小匣子,打开给她看。
  匣子里放着几张纸。姜沉鱼拿起翻看,原来是首曲谱,第一张纸上写着“普庵咒”三字,下注小字一行:“药堪医身,曲可治心。内外明澈,净无瑕岁。”
  字体歪歪扭扭,似是初学者所写,而且墨迹犹新,一看就是刚写上不久的,心字被压花了一点,秽字也写错了,写成了岁。
  姜沉鱼忍不住莞尔:“是燕王的小厮送来的么?”
  “就是那日小姐病倒时跟小姐说话的那个,他叫如意。燕王身边共有两个小公公,一个他,另有一个叫吉祥。”
  不消说,这谱上的字肯定是那个不学无术的如意写的了。这个燕王倒有趣,送琴送曲,都自己并不出面,只叫个活宝出来丢人现眼,真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太过纵容。
  一笑过后,姜沉鱼看着满屋子的盒子道:“其他还有什么人送的?”
  “杂七杂八什么都有,有程国的官员,有跟咱们一起来的使臣……”
  “你可曾每个都打开验收过?”
  怀瑾取过个小册子,呈到她面前:“我把礼单和送礼者的名字都记录下来了。”
  姜沉鱼不禁满意的点了点头,当初之所以选择带怀瑾而不带握瑜,就是因为怀瑾做事稳重细心,很多事情不需她多吩咐,就会自觉做好。她接了册子慢慢翻看,目光从一行行名字上掠过,心中沉吟。
  宜王送礼她不意外,颐非送礼她也不意外,但是涵祁的礼就有点牵强了,自己不过是程国一名使者,就算有点地位,也不至于重要到让所有人都纷纷送礼的地步吧?涵祁为什么送药给她?是谢她当日码头跟着他走而没有跟着颐非走么?想不明白。
  至于麟素更牵强,如果说自己和涵祁还有点交集,但是跟这位大皇子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啊,他为什么也送礼?
  此外还有一些程国的官员,他们是见诸位殿下陛下的都送,所以跟风?还是另有原因?
  姜沉鱼一边想着,一边浏览,目光忽然在某个名字上滞住了。
  她沉默片刻,转头问道:“师兄有没有说我的病什么时候好?”
  “啊,侯爷只说要让小姐好好静养,没多说什么。小姐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嗯。”沉鱼点头。
  怀瑾一呆:“呃?”可是,小姐看起来明明气色已经大好了啊……
  “我这场病没个十天半个月是不会好的了,若再有礼物送来,就收下吧。”姜沉鱼看着册子,随口道,“程国的公主也送礼了啊……”
  怀瑾闻言捂唇而笑,“小姐,你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颐殊公主的礼物可是她亲自送来的哦。不仅如此,她现在就在这里,这会儿正跟潘将军在后花园里说话呢。”
  姜沉鱼的睫毛颤了一下,她并不惊讶颐殊在听闻潘方的故事后会有所动容,只不过,她没料到这位公主竟来的如此快、如此直接。
  而隔着数重墙宇之远的后花园中,颐殊与潘方二人正立在玉兰树下,轻声交谈。
  “听闻我长的很像将军的亡妻?”事实证明,颐殊比姜沉鱼想的更加直接,而她问这句话时,落落大方的脸上也没有扭捏之色,玉兰花在她身后盛开,将她衬托的更加明艳动人。
  潘方凝视着她,眼神渐沉。
  颐殊嫣然一笑:“所以,当日晚宴上,将军才当众落泪么?”
  潘方又盯着她看了半天,方缓缓开口道:“阿秦的父亲与我父为同袍战友,她幼年丧母,父亲也不太管教,小时候的她,很顽皮,爬树戏水,玩耍打架,和男孩子一样。”
  颐殊收起了笑,认真聆听。
  “因此,她晒的皮肤黝黑,左耳后有道被石子划出的小疤,那一处也再不长头发。”
  颐殊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耳后。
  “她左眼下一分处,有颗小痣。小时候常被我们取笑,说是哭痣,但印象里,她是从不哭的。即使秦伯父战死沙场,即使我十三岁参军不得不与她分离,即使她前夫病逝,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颐殊露出了歉然之色,似乎也意识到了,与一个死人比,尤其是一个对方深爱着的死人比,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当即诺诺道:“对不起,是殊失礼了。”
  潘方的脸上却依然无情无绪,只有深沉,一种谁也看不透理不清的深沉之色,说的话也依然很平和,“我告诉公主这些,并不是想证明你们两个有多么不像。”
  颐殊微讶的抬头。
  潘方望着她,继续道:“事实是,见到公主的那一瞬,我很高兴。”
  “高兴?”
  “嗯。”潘方收回目光,转向一旁的玉兰树,那种无情无绪的深沉慢慢的淡化成了风一般的笑容,“因为,阿秦虽然去了,但是,世间还有一些东西——很美好的一些东西,能让我想起她,当看着那些时,她就仿佛还在人世间,没有离开,也没有被淡忘,所以,我很高兴。所以,谢谢你,公主。”
  颐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扭头高声道:“来人,取我的枪来。”
  立刻有侍卫抬着一把通体雪白,唯独枪头一点红樱,红的极是耀眼极是美丽的长枪上前,枪身足有两个人高,而颐殊伸手一抓,轻轻拿起,舞了个漂亮枪花,垂直身旁,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姜沉鱼在怀瑾的陪同下走到后花园中,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只听颐殊道:“吾国素来崇武,久闻将军武艺超群,擅使长枪,十六岁时力挫宜国大将颜淮,十九岁时受封轻车将军,而今又击败四国第一名将薛怀。所以,殊不才,想向将军讨教几招。”
  潘方嘴唇刚动似想推辞,颐殊又道:“将军亦是武者,当以武之道敬我,那些什么千金之躯不敢冒犯之类的话就不要说了。”
  潘方再度沉默。
  姜沉鱼站在一旁,拉拢外套,心中也是难分悲喜。颐殊向潘方挑战,赢了她,程国颜面不好看,输了,怕这心高气傲的公主就不会再把潘方放在眼里了,可要做到不输不赢,又谈何容易。潘方武艺固然好,但听闻颐殊也相当不弱,即使涵祁,都未必是这个妹妹的对手。这一战……不知是祸还是福啊……
  便在这时,一声音突然冒出道:“我押公主胜!”
  姜沉鱼扭头一看,见两个少年从远处走过来,长的一模一样,一身穿蓝衣,一身穿红衣,其中一个是如意,那么另一个就是吉祥了。
  少年们看见她,穿蓝衣的甜甜一笑:“虞姑娘你病好点啦?可以出来走动了?当日你啪的晕倒,可吓我一跳。”
  姜沉鱼欠身拜谢:“妾身失态,令公公受惊了。对了,多谢燕王陛下的曲谱,容我再好些,亲自拜谢。”
  穿蓝衣的如意连忙摆手:“不用了,公子说送姑娘琴和曲,都只不过是让那些东西送到最合适它们的主人那里罢了。如果真要谢,就谢谢老天,把姑娘生的如此钟、钟……那个什么秀吧。”
  红衣的吉祥脸上露出羞耻之色,恨恨道:“钟灵毓秀啦,笨蛋!不会说就别说,非要用四个字的成语,你懂不懂什么叫藏拙啊?”
  “你管我?我就喜欢说成语!连公子都没管过我……”
  “他那是对你根本绝望了好不好?”
  两人说着争吵起来,倒让一旁的潘方和颐殊好生尴尬,原本多么激动人心紧张凝重的一幕,就此搅合的一塌糊涂气氛全无。
  颐殊只得咳嗽一声,再举长枪道:“还望将军成全。”
  潘方沉吟了一下,开口道:“刀剑无眼,公主小心。得罪之处,请海涵。”
  颐殊大喜,知道他答应了,连忙唤随从将他的枪也取了来。如此两枪对峙,肃杀之意瞬间弥开,便连吉祥如意也停止了拌嘴,双双回头。
  如意上前轻扯姜沉鱼的袖子道:“虞姑娘我们靠后点站,小心别被伤及了。”
  姜沉鱼没料到他如此有心,心中一暖,连忙后退,其他侍卫们也纷纷退后,留出足够的空地供两人比试。
  颐殊道一句“得罪了”,红缨如蛇,嗖的蹿起,直朝潘方心口刺去。
  姜沉鱼不懂武功,因此只觉眼前一片缭乱,红的缨羽白的枪身,和颐殊所穿的绯色衣衫,连成三道彩线,将潘方层层围绕,逐渐吞噬。
  身旁,如意大模大样的点评道:“唔,程国公主的枪法果然了得,这一招灵蛇出洞,显然是程王亲传,火候十足……啊,这一枪太险了!虽说程王的枪法以快著称,攻其不备,抢尽先机方是根本,但是两军对峙,时机最是关键,如此一味快攻,反而鲁莽……看,躲过了吧?诶,比起公主的快,潘将军还真是慢啊,不过这种时候以静止动确是良策……”
  姜沉鱼惊讶道:“小公公懂武?”
  如意还未回答,吉祥已嗤笑道:“他的确懂武,可惜却只有看和说的份,让他亲自上,则是绝对没戏的。”
  如意脸上一红,哼声道:“那又怎么样?我身骄肉贵,还用的着自己动手么?更何况,食客只需会吃就好了,没必要自己下厨做啊……啊!潘将军危险了!”
  在他的危险声中,颐殊长枪灵动,以一种无可匹敌的速度刺向潘方双目,而潘方人在空中,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眼看就要被刺中眼睛,但在最后关头滑开,只听一声轻响,枪头扎进了他的左臂。
  与此同时,他身体落地,向后连退三步。
  姜沉鱼心中一紧——输了!
  场内两人不动,场外也是一片静寂。
  如意睁大眼睛,露出一幅不可思议的模样来。
  而颐殊,保持着扎刺的动作,半响后,手臂一振,将长枪收回,但是,枪身和枪头却断开了,枪头依旧扎在潘方的手臂上。
  她看着自己的断枪,似乎痴了一般,最后抬起头,盯着潘方,好一阵子不说话。
  潘方淡淡一笑:“我输了。”
  颐殊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显得非常古怪,最后垂下头缓缓道:“承让……”停一下,补一句:“多谢。”顿了顿,又似想起什么,抬头道:“你的伤……”
  潘方不以为然道:“晚衣回来自会处理。”
  颐殊点点头,将枪甩给一旁的侍卫:“我们走。”竟就那样走的干干净净。
  她一走,姜沉鱼连忙小跑过去道:“将军,你的伤……”
  潘方压住她的手,沉默地摇了下头,眼中异色一闪而过。姜沉鱼会意,柔声道:“不管如何,先回房止血吧。”当即差人扶他回房。
  到得房内,摒却旁人,她亲自取来药箱,正想着怎么才能拔出枪头,只见潘方的臂肌突的鼓起,然后那截枪头就自然而然的从伤口里顶了出来,啪的掉到桌上。
  姜沉鱼连忙为他止血包扎,问道:“你是故意输给她的么?”
  潘方淡淡的“嗯”了一声。
  “为什么?”
  潘方的视线落到那截枪头上。
  姜沉鱼拿起枪头细细观察,潘方解释道:“程国的冶铁锻造乃四国之冠,颐殊所用的这把枪更是千里挑一的精品。”
  起先离的远只当是把普通的枪,而今拿在手中,方知另有玄机。枪尖锋利不算,内部暗藏七个倒钩,此外还有放血槽。如此精巧,但托在手上,却轻的几乎没有分量,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姜沉鱼道:“所以你故意落败,受她一枪,为的就是留下枪头?”
  潘方摇了摇头。见她不解,便解释道:“我留下枪头是刻意,但是受她一枪却是不得已。”
  “诶?”
  “因为,我要救她。”
  “什么?潘方之所以会输是因为他要救颐殊?”
  同一时刻同一驿站的另一个房间里,同样的结论出自了不同人的嘴巴。
  布置朴素但却无比舒适的房间内,身穿紫衣的男子微微而笑:“不错,正是为了救人。”
  如意撇嘴:“怎么可能?我当时分明看见他在空中无可躲避……”
  “在此之前,颐殊是不是使了一招‘飞龙归海’,而潘方用枪格挡了一下,借力顺势飞起?”
  如意大惊:“公子你不是不在场吗?怎么知道的!”
  吉祥狗腿道:“呸,当今世上还有圣上不知道的事情么?”
  紫衣人只是笑笑:“潘方人在空中,无力支撑,全身空门大开,本是绝顶良机,但是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轻松容易的格开颐殊的枪的,尤其是那么精妙的一招飞龙归海,那一招要想施展出来,必须用上起码八成内力,而且刺物必中,否则内力会反噬回身。颐殊使出那招,本以为胜利在望,不料却被潘方轻易格开。而她见潘方飞起,不舍的错过如此良机,因此急攻冒进,所以顾不得内力反噬,又枪至半途,如果前方无处着力,便有性命之危。潘方为了不让她受伤,便用手臂顶了那一枪,这也就是为什么枪头即断的原因。”
  如意挠头道:“是这样吗……”
  吉祥狠狠敲了记他的脑袋:“什么叫是这样吗?圣上说的话,你还敢质疑,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紫衣人呵呵笑道:“你跟我快两年了,学文不成,学武也尽只是皮毛,是该好好反省。”
  如意垂头道:“才不到两年,就希望我突飞猛进,也太严苛了呀,我又不是璧国的薛采……哎哟!”说到这,被吉祥狠狠的掐了一把。
  紫衣人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凝望着窗外的天空,怅然道:“薛采啊……”
  天边,晚霞似锦,然而,却离凡尘俗世那般远,遥不可及。
  在遥不可及的晚霞下,姜沉鱼道:“公主心里也是很清楚的,是你救了她,所以最后的表情才那么奇怪?”
  潘方嗯了一声,“不过,我另有一事不明。”
  “将军请说。”
  潘方指着那截枪头道:“此枪打造之精湛自不必提,但是它的材质,乃是选取上等的八色稀铁,虽然轻,但极刚。可此铁,在程国境内,据我所知,是没有产处的。”
  “你的意思是,这铁是他们从别国买来的?”
  潘方点头:“程国国小地瘠,矿山不多,但他们却有当世最强的武器,而且数量之多,质量之高,都远为旁国所不及。这是为什么?是谁卖铁给他们?”
  姜沉鱼所想到的第一个答案就是:“宜王?”
  潘方摇头:“宜国也没有这种铁。”
  姜沉鱼扬眉。
  潘方面色很凝重,压低声音道:“这种铁,只有璧国境内的红叶乡的卷耳山才有,因数量稀少珍贵,故是贡铁,禁止民间买卖。”
  姜沉鱼心中一沉,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璧国的贡铁变成了程国公主的武器,是赠送?还是买卖?又是谁,有那个权利赠送与买卖?
  区区一个枪头,顿时变得沉若千斤。这一笔交易中,私的只是铁,还是……国?
  “小姐,你让我留意的那个迷蝶,今天又送药材来了。”寝室内,怀瑾捧着又一张新礼单走到姜沉鱼身边。
  姜沉鱼接过礼单。
  昨日她看到礼单上一个叫“迷蝶”的署名时就觉得有些异样,故而让怀瑾但凡有人送礼通通收下,果然,不出所料,今天那人又送了药材来。如此一来,对方在三天里陆陆续续赠送了二十九种药材。
  二十九啊……想来想去,唯一能和这个数字扯上关系的,便只有程王的寿诞——六月廿九了。
  姜沉鱼将几张礼单放在一起,对比着看,那二十九种药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多为清热消炎舒筋壮骨所用,但是,如果将其中的一些去尾藏头,则会变成——
  菊(据)莴、一点(点)红、泽泻(泄)、鹿(露)角霜、兜铃(临)、素(素)馨花、锁(所)阳、五味(为)子、金(谨)荞麦、防(防)风、忍冬(东)、厚(侯)朴、托盘(盼)根、鱼(鱼)腥草、熟(速)地、当归(归)。
  “据点泄露,麟素所为。谨防东侯,盼鱼速归。”
  姜沉鱼的手颤了一下,其中一张纸从指尖滑脱,飘啊飘的落到了地上。她的目光停留在足前的那页纸上,久久不言。
  如果说,埋伏在蔡家铺子里的竟然会是麟素的手下,已经够令人惊讶,那么,第二句话则更是透心之凉。
  父亲叫她……防备江晚衣。
  江晚衣……
  就是在她陷入噩梦中对她微笑告诉她不要害怕的人,就是名义上已经成为她的师兄的人,就是她曾为了救他而煞费苦心的人……
  为什么偏偏要是他?
  她将礼单捡起来,翻来覆去的又看了好几遍,企图从中找出第二种意思来推翻这个结果,但是,眼前的字迹却无比清楚又残忍的提醒着她,这些天来所发生的那些事情——
  六月初一,西宫,江晚衣被人发现深夜出现在罗妃的寝宫;
  六月初二,颐非审问江晚衣和罗妃时,麟素莫名出现;
  六月初三,颐非对她说江晚衣当晚在西宫见的应该是另一个人;而同一天,她发现父亲的据点已被摧毁;
  如今,六月初七,父亲派人告诉她,要提防江晚衣……
  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说那晚江晚衣所见之人是麟素?他对麟素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因此麟素开始彻查京都,挖出她们姜家深埋地底的隐棋,再设个陷阱等她入瓮?可是,她和江晚衣难道不是一条船上的吗?出卖她,对江晚衣来说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父亲不将话点的更通透一些?为什么眼前迷雾重重,不但没有清晰,反而越来越模糊?
  姜沉鱼开始在脑海里回想有关于这位记名师兄的一切:他是江淮的独子,三年前同父亲起了争执,离家出走,流浪民间,三年内,医人无数,被百姓奉为神医。然后,他突然又回返,成了公子的门客,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曦禾夫人治病。他医术精湛,药到病除,因此曦禾夫人很快就得以痊愈,昭尹龙颜大悦,又查出江家与叶家是亲戚,所以让曦禾夫人同他认祖归宗,赏封爵位,再出使程国,为程王看病。
  没错,这就是江晚衣的经历。
  而作为与他同行的关系密切的师妹,她则看到了更多:
  他性情温和,对下人也极为关怀,从无架子;
  他细心严谨,为人医治总是全心全力,废寝忘食;
  他还有一颗非常温柔的慈悲之心,胸怀济世之志,不分权贵,只要是病人都一视同仁……
  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多么可怕。
  姜沉鱼握紧双手,想控制自己保持镇定,可是她的手指却一直抖一直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冷静、冷静,先别慌,慢慢想,肯定、肯定有什么东西是被疏忽与被遗忘的,冷静下来,仔细的想,可以做到,一定可以……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如此做了足足十个吐纳后才再度睁眼。一旁,怀瑾正担虑的看着她,“小姐,你没事吧?”
  姜沉鱼的目光落到她手上:“你腕上带的是什么?”
  怀瑾愣了一下,抬手:“小姐是说这串红绳吗?是去年陪夫人去定国寺拜佛时求的。”
  “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怀瑾连忙摘下那串红绳,姜沉鱼接过来,细细端详,数股丝线绞在一起,串着三颗白珠一颗红珠,编织精巧,环环相扣。她的眼眸由深转浅,又从浅转浓。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的失声啊了一下,瞳中像有火焰跳起,变得异常明亮:“原来如此!”
  “小姐?什么如此?”
  姜沉鱼起身,因激动而向前走了几步,喃喃道:“原来是这样……真的是这样吗……”
  “小姐?”
  姜沉鱼握紧红绳,今天是六月初七,距离程王的寿诞还有二十二天。昭尹对她一行人的命令是盗取机密,和娶到公主。但现在看来,情况分明已经变得更加复杂。
  姜沉鱼垂下眼帘,还有二十二天……
  门外有人敲门。
  怀瑾将门开了,见李庆躬身道:“虞姑娘,有请帖到。”
  怀瑾好奇道:“咦,宫里又要摆宴吗?”
  李庆答道:“确是邀宴,但不是宫里,而是……”
  他的话没说完,姜沉鱼已转过身来微微一笑,用一种早有预料的镇定表情接口道:“而是颐殊公主,对么?”
  怀瑾接过请柬,桃红色的笺纸上,落款处,果然写的是“颐殊”二字。
  
  
  第十五章 珠联
  
  
  颐殊请的是她和潘方两个人。
  因为倍受程王宠爱的缘故,所以这位公主同几个哥哥一样,拥有自己的府邸,只不过,当马车停在小巷深处时,车夫说前面就是公主府时,姜沉鱼还是小小的意外了一下。
  很普通的一条巷子,除了比寻常的巷子更干净与安静些外,再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两道朱红色的门,边缘处有点脱漆,铜环磨的很亮。一个貌似管家模样的驼背老人家,正在阶前躬身等候,见他们到了,也不多言,行了礼后就转身带路。
  进了大门,是一壁彩绘,不是寻常可见的龙凤花卉,而是人形蛇身的女娲与伏羲。
  过了挡风檐后,入目的林园平淡疏朗,几间竹篱小屋,掩映在碧池幽林中,门前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让人犹如身置农家、野趣盎然。
  虽然都是别出心裁的建筑,但颐殊与颐非又不同,颐非是住不惊人不罢休,而颐殊明显要内敛淡泊的多。
  老管家不引他们进屋,反而走向屋后的竹林,远远就听见了打斗声和古琴声。待得绕过屋子一看,后院的空地上,摆着几张桌椅,有一婢女打扮的少女正在抚琴,而数丈远处,两人正在比武,一使长枪,一用长刀。
  不消说,用枪者正是颐殊,使刀的,则是涵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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