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祸国

_8 十四阙 (当代)
  姜沉鱼听他说的粗鄙,而眼前景象又是虽无鲜血淋漓,却远比杀戮场面更加残酷可怕,再想起颐非之前啃的津津有味的那只凤凰糖画也是这么做出来时,一股酸水顿时涌了上来,恶心难抑的想吐。
  她再也忍不下去,豁然站起,咬紧牙关,逼出三个字:“我走了!”
  “怎么了?”颐非明知故问,“咱们还没开始审问呢,不是还不知道昨儿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打断他:“就算我想知道,也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说罢就走,出了舱门,也不忍再看一眼甲板上的人肉糖板,正准备上岸,却发现原来画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到了湖心,离岸边足足有十丈之远。
  她错愕回头,看见的是颐非狐狸般的狡黠笑意,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好整以暇的用手继续托着脑袋,侧卧在贵妃榻上睨着她。
  “我要回驿站。”
  “等此间事了,我自然会派人送你回去。你怕什么?”诡异的强调压着柔柔的鼻音说出来时,带了几分属于少年的邪魅,“我又不会吃了你……放心,我只吃糖,不吃人的。”
  姜沉鱼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手脚一片冰凉。
  她出生名门,平日里所接触的也多是风雅贵族,贵族们自持身份,尤其在女眷面前,素以温文有礼之面目出现,即使是她哥哥那样好色如命的登徒子,有她在场时,也会收敛真性、伪成君子。因此,可以说,她这十五年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下流猥琐的人,而且还是个皇子!她总算明白程王为何会不喜欢这个儿子了,换谁都受不了此人。
  以人身为板烫画,也不嫌恶心的吃下去。这样的嗜好,这样的怪行,也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变态!
  颐非,是个真真切切的变态!
  如今,这变态又盯上自己,刻意为难,他究竟想做什么?
  “我……”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压的很低,却异常坚定,“再说一遍,我要回去,现在,马上!”
  颐非收了笑,悠悠落地,脚步沉缓的朝她走过去,随着他一步一步的靠近,姜沉鱼只觉有股莫名的压力朝自己逼近,双脚下意识就想逃,但又不甘这种时候示弱,只能用手指狠狠地掐了大腿一把,竭力站定。
  最终,当颐非走到她面前停住时,她终于明白那种可怕的重压感是为何而来,因为——颐非没有笑。
  自从她第一眼看见他以来,他就一直是笑嘻嘻的,痞痞的笑,坏坏的笑,放肆的笑,流里流气的笑,总之就是极尽一切猥琐模样的笑。
  然而,此刻,他却不笑。
  他五官俊挺,眉间带着三分阴狠,一旦不笑,三分就足足扩成十二分,盯着她,盯紧她,宛如一条毒蛇,盯着一只青蛙。
  “你知道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吗?”颐非冷冷道,“要不要我提醒你?”
  姜沉鱼飞快反驳道:“那又如何?我乃璧国使臣,即便你是程国皇子,亦不能这样羞辱我!”
  “羞辱?”颐非的眉毛以一个独特的角度扬了起来,目光犀利的就像一把剪刀,凡是视线略及处,姜沉鱼都觉得自己的衣服好像被剪开了,正又气又羞又恼之际,见他扑哧一笑。
  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一旦弯起,肃杀之意瞬间淡化,他站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又变回了她所熟悉的那个猥琐皇子,拖着别人绝对模仿不来的欠扁强调悠悠道:“你觉得那是羞辱?难不成……你还是……处子之身?”
  “你!”
  “所以,看不得男子的裸体?更见不得在性器上的刑罚?”
  “你!”
  “啧啧啧,你瞧,你的脸都红了……”颐非说着,伸出手,竟轻佻地落在了她头上,“难道说,你的风流师兄还没碰过你么?他嫌弃你?其实,如果没有这块疤,你可是个大美人呢……”
  毒蛇般的手,从发顶慢慢的滑落,顺着发丝一直一直往下,所及之处,肌肤一阵寒栗,很想逃,但又不甘心逃,可不逃,难道就任由他这样摸下去?
  眼看那只手就要滑到胸前,忍无可忍,姜沉鱼终于爆发,一把打开他的手,还待补上一巴掌时,却被他扣住手臂,反而拖至身前,继续笑道:“怎么?生气了?其实,我挺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呢,比平日里假正经的你,可有趣多了……”
  “你!”手被制住,她干脆用脚去踩,但没想到又被颐非提前一步料到,将脚挪开,姜沉鱼踩了个空,气骂道:“放开我!放开我!颐非,你敢如此对我!”
  “呵呵,我有什么不敢的啊?”颐非笑着,那只手竟又无耻地摸了上去,姜沉鱼又气又急,低头就咬,颐非忙撤手,用力过度,指尖划到了她的耳环,耳珠脱离开链子,只听“咚”的一声,掉进了湖里。
  姜沉鱼尖叫一声,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将颐非推开,扑到船头,望着湖面上未尽的涟漪,彻彻底底的被吓到了。
  耳珠!
  她的耳珠!
  昭尹所赐的毒珠!
  竟然就那样掉到了湖里!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颐非见她如此紧张,干脆抱臂站在一旁说风凉话:“怎么?你那耳珠很重要么?其实我一早就想问问你,你为什么只穿了一个耳洞,只戴一只耳环?”
  姜沉鱼盯着湖面,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颐非又道:“这么紧张,难道是你的好师兄送你的定情信物?我看也不值什么钱,他现在当了东壁侯,有钱的很,让他再给你买就好了。”
  姜沉鱼握紧双手,全身微微的颤抖。
  颐非摩着下巴,沉吟道:“怎么?你就这么心疼那只耳珠?那就跳下去捞啊。其实这个湖,是挖出来的,一点也不深。你水性要好,没准还真能重新找回来呢,哇哈哈哈哈……”
  他算准了她不会去捞,因此扬声大笑。然而笑到一半,突然停止,面色骤变——
  视线处,姜沉鱼慢慢地直起身来,她的目光始终焦凝在碧蓝色的湖水里,然后伸手去解衣扣。
  一颗、两颗、三颗。
  扣开后,衣襟双分,紧接着,“啪”的一声,丝麻编织的腰带也被扔到了地上。
  姜沉鱼,就那样用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脱掉她的外衫。
  湖面上的风,吹起她的长发和单衣,她站在船头,发如云,面如雪,过分窈窕的身躯分明随时都会被吹走,却又散发着一种难言的坚毅。
  扑通一声,她跳进了湖里。
  颐非表情一紧。
  湖面上的漩涡层层扩散,他的眼底仿佛也泛起了幽幽涟漪,湖面上的风,同样拂过他的长发和长袍,嬉皮笑脸的少年,这一次,不笑了。
  水面哗啦一声,冒起水花,姜沉鱼浮出个头。
  颐非静静地注视着她。
  两人的目光空中一交错,彼此都没什么表示。姜沉鱼深吸口气,再次潜了下去。
  山水走到颐非身边,小声道:“三殿下,要帮她吗?”
  颐非摇了摇头,眼中的神色又沉了几分。
  风一阵阵的吹过来,他的衣袖被鼓起,向后翻飞,而他,就那样站在船头,看着姜沉鱼一次又一次的浮出水面,再钻入水底。
  有什么东西在他眼眸深处化开了,又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凝结。
  他不动,不笑,不说话。
  只是一直一直看着。
  直到姜沉鱼又一次沉下去,半天,都没再浮起来。
  旁边的随从们早已停止了烧糖与用刑,向船头围拢,松竹道:“现在虽是初夏,但这湖的水,因引的是麟幽泉的泉水的缘故,比寻常水要冷的多,这位姑娘下去这么久,恐怕……”
  山水也附和道:“不管怎么说,她也是璧国的使者……”
  湖面静静。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船身不动。
  因此,那湛蓝色的湖面看起来就像一面镜子,毫无生气。
  颐非看着看着,突然转身回舱。
  山水和松竹正在为姜沉鱼惋惜时,淡漠的像这湖水一样的语音飘了过来——
  “琴酒,救她上来。”
  
  
  第十二章 初见
  
  
  姜沉鱼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境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熟悉,分明是过往的经历,在这一刻,悠悠重现……
  图璧二年,父亲的五十寿宴,府里来了好多宾客,她和其他女眷坐在内室正闲聊时,嫂嫂忽的雀跃道:“啊,淇奥侯来了!”
  当时在场的大概有七八位女眷,闻言全都凑到了窗边,掀起帘子往外看。唯有她,依旧坐在原地不动。
  嫂嫂打趣道:“瞧你们这些轻佻的丫头,再看看我们家沉鱼,就她一个沉得住气的。”
  她淡淡一笑,心里不以为然。彼时,姬婴二字,于她而言,尚不过是传说里的一个名字,纵使外人夸的有多天花乱坠,也只不过是隔着遥遥红尘外的一朵白云,因为没有交集,故而就不会刻骨铭心。
  然后,钟鼓声起,外面的宴会正式开始了,丫鬟们进来引女眷到偏厅用餐,正吃的开心时,听闻外头一阵喧闹之音。
  派了一个丫头出去探究竟,回报说是薛怀大将军的义子薛弘飞突然借拜寿为名,提出要与府里的侍卫们比武。
  女眷们一听,顿时坐不住了。薛怀号称四国第一名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威名赫赫,是如天神般的人物,奈何年纪有点大,但是他的那个义子,却是文艺武功皆得其真传,而且少年虎将,相貌堂堂。因此,众姑娘们一听说他要比武,都想去看。
  嫂嫂李氏见劝阻不了,加上自己也颇为好奇,只好同意,当即领着这群姑娘们绕路进了会场旁的小楼,从二楼的窗子看下去,正好可以把场内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
  姜沉鱼虽然并不多感兴趣,但毕竟事关父亲的颜面,当即也站在了窗旁观望,见下面的空地中央站着一个人,身形高大,一身黑衣在风中不住的飞扬,显得英姿飒爽,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薛弘飞了。
  而父亲坐在主座,温声道:“久闻薛三公子武艺过人,大有直追薛将军之势,我府内都是些粗人莽夫,又怎会是三公子的对手,这武,呵呵,不比也罢。”
  薛弘飞冷笑了一声,“姜丞相何必自谦,谁不知道丞相虽然自己不懂武艺,但却最是精通训武之术,培养了一大批绝世高手。丞相如今推辞,可是故意藏私?”
  父亲面色微白,场内的气氛有点僵,在座百官也都放下了酒杯默不作声地看好戏。自薛家帮着昭尹登了基,且一举铲除了最大的敌手王家后,就大权在手,新王对他们也忌惮三分。如今当着姜仲如此挑衅,显然已是不将姜家放在眼里。
  一旁的薛肃开口懒洋洋道:“三弟你这就是不对了,右相寿诞,欢欢喜喜的大好日子,你非要比什么武呢,打打杀杀也不好看啊,还不快向右相赔罪。”
  薛弘飞应了一声,抱拳道:“我是个粗人,不怎么会说话。如果有得罪之处,还望丞相大人海涵。”
  父亲面色稍缓,正想说些场面话将此事带过,却听他又道:“只不过,我们璧国向来尊崇文武双修,我久慕相府之名,满心期盼着与高手切磋一二,也算是给大家助助兴,添个乐子,让这寿宴更热闹些,没想到……呵呵……”最后那记笑音,又是轻佻又是傲慢,嘲讽意味十足,直教在场众人心悬。
  嫂嫂啐了一口,怒道:“这个薛弘飞,好生狂妄,真把自己当薛家的三子了不成?就算是他爹今儿亲自来了,也不敢如此跟公公说话,更何况他还只是个义子,没个官衔在身的……”
  姜沉鱼在心中暗暗叹气:正是因为没有官衔在身才敢如此忌惮,因为算准了父亲怎么管也管不到他头上啊,也正是因为他只是个义子,因此万一闹得不可收场时,大可以牺牲这个义子,说一句管束不当。薛怀虽然没有来,但若没有他的应允,薛弘飞也断断不敢在父亲的寿宴上如此嚣张。看来,薛家真的是想要打压姜家了……
  眼看着场内局势紧张,人人面色凝重之际,却忽有一声轻笑,低低的响起,分明音量不高,但传入耳内,却是那么清晰,那么柔和,像是在耳边笑一般。
  她下意识的寻找那个声音,就那样——
  看见了姬婴。
  姜沉鱼想了起来,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姬婴时的情形。
  姬婴坐在父亲右手边的第一个客席之上,戴着高高的玉冠,穿一袭缕有银丝的白袍,在乌压压那么多人的寿宴上,本算不得起眼,然而,等她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时,就好像天上的星光和四周的灯光也全跟过去罩住了他,他的白袍散发出玉一样的光泽,令得整个人看上去,如梦似幻。
  没错,那就是她第一次看见姬婴。
  姬婴沐浴在明亮却又柔和的光线里,轻轻挑起他英秀飞扬却又不失温和的眉毛,用眼神微笑:“真巧,淇奥对薛三公子的武艺,也是慕名已久了。”
  女眷们雀跃道:“侯爷真是个大好人,帮右相解围呢!”
  果然,薛弘飞闻言,转向他道:“怎么?难道侯爷有兴趣与在下切磋么?”
  姬婴用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的拂了下玉冠的带子,浓密的睫毛下,笑得三分柔三分淡四分自如最终汇聚出常人都模仿不来的十成优雅:“切磋倒也谈不上,众人皆知我的武功稀疏平常,又怎敢班门弄斧,倒是最近在研习箭术,受获颇多,想向薛三公子讨教一番。”
  此举大大出乎众人意料。
  虽然姬婴极负盛名,文武双修,六艺全能,但是,真要说武功有多了得,却也未必,更何况薛弘飞最拿手的就是箭术,千军万马里射敌首犹如探囊取物一般。姬婴竟要和他比射箭,不是自找死路么?
  女眷们无不担心,七嘴八舌道:“哎呀呀,侯爷真的要和薛弘飞比箭?万一输了怎么办?”
  “恐怕不是万一,而是必输无疑吧……听说薛弘飞的箭术,比薛怀将军还要好呢!”
  “我也听说过,他能把天上的大雁射个对穿!”
  “啊?这怎么办?人家不想侯爷输啦……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呜呜……”
  姜沉鱼在一旁听着她们的话,心里想的却是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因为,刀剑无眼,比武说是切磋,点到为止,但生死相搏时磕磕伤伤总是难免。而比射箭则不同,射的都是旁物,不需见血,无论比试结果如何,双方参与的人都是安全的。只不过,淇奥侯在大家心中威望素高,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的话,犯不着淌此浑水,弄得自己落败低人一头。他敢这么提议,应该是算准了自己会赢……
  她凝望着那个坐在百官之中轻袍缓带、面如冠玉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有点好奇,有点探究,然后,默默的生出期待。
  场内,薛弘飞听了姬婴的话后,放声而笑,“好啊,不知侯爷想怎么个讨教法?”
  姬婴刚待开口,另有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尖声道:“且慢!”
  姜沉鱼侧头一看,又是一惊——
  父亲右手边坐的是姬婴,左手边坐的是薛肃,那声音就是从薛肃的席上传出来的,不过,说话者不是薛肃,而是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小童子。
  如果说,姬婴坐在那里,像一朵昙花,含而不放,要等人目光略及处,才会绽现他的绝世风华;那么,那小小童子却截然相反,他坐在那里,就像一道雷电,惊心动魄,锋芒毕露中尽展倾国明锐。
  不是别个,正是薛家那位了不得的小神童——薛采。
  薛采仰着脑袋笑了笑,眉宇间有着远超年纪的聪颖,却又留着三分的烂漫天真:“两位大人,说起箭术来,真不巧,小采也兴趣正浓呢。”
  薛弘飞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一说到射箭,你这小鬼就肯定坐不住了。说吧,这回你又有什么歪主意?”
  女眷们议论道:“那个就是将军府的小神童?啊,他长的好可爱啊!”
  “听说他上月跟着皇上去秋狩,当着皇上的面射死了一只大老虎,是不是真的呀?他才几岁啊,这么个小身板的,竟那么了得?”
  “这下有好戏看了,且听他怎么说。”
  场内,薛采起身站了起来,朝姬婴拱了拱手道:“小采无礼,斗胆恳请为侯爷和三叔叔的比试当施令官。”
  “哦?”姬婴目光闪动,“怎么个施令法?”
  “但凡说到比箭,一直以来,都只是射射草耙,或者猎猎动物,无趣的很。今日既然是右相大人的寿诞,自然要比的与众不同,更加精彩才是。所以,我要出三个考题,然后,你们顺着我的题去射,谁最应题,就判谁赢,如何?”
  薛弘飞笑道:“看吧看吧,就属你主意最多。我当然是无所谓,就怕别人说你是我的侄子,偏袒我。”
  薛采哼了一声,傲然道:“我薛采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会在众人面前行私?侯爷,我此番跟父亲一起来为右相祝寿,事先完全不知三叔想和相府的高手比武,更不知侯爷会主动参战,要求比试箭法,因此,我所出的考题,也不曾事先透露给三叔知晓,等会裁判,自然是秉公而行,你信是不信?”
  他明明只有五岁,却在众目睽睽下说出如此慷慨激昂的话,倒令在场众人纷纷心折,更有好事者,当场拍起掌来。
  姜沉鱼捂唇一笑,这位神童,果然是人小鬼大,哎哎,如此早熟多智,又如此显赫背景,将来不知会了不得到什么地步呢。
  她在那边笑,但一转眉间却又惆怅的想起——是了,这些都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情了,事实上,两年后的事情她此刻已经知道了,这位惊采绝艳直教所有大人都黯然失色的小小童子,已经被拔了翅膀,磨了棱角,由极贵贬为极贱,再不复当年风采了……
  她忽然变得很难过,再去看场内发生的一切时,只觉,灯光摇曳,风声呜咽,他们都离她那么那么遥远……
  光影交错的会场内,几个家仆抬着箭靶放置到距离起射处十丈远的空地上,然后又在起射点和箭靶间拉了根绳,绳上依次悬挂了五盏灯笼,在晚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
  薛采竖起一根食指道:“第一题,就是要两位大人一箭过去,不但要正中靶心,还要将这五盏灯笼全部射破。如何?”
  女眷咬耳道:“这题出的好刁,也就是说要让那支箭射过去时,刺穿所有的灯笼,最后再射中靶心?”
  “是啊是啊,这些灯笼摇来摇去的,就算射中了它们,恐怕箭支再飞到箭靶那时就歪了。”
  底下的百官们也纷纷交头,在一片嗡嗡的低谈声里,薛弘飞朗声一笑,喝道:“取我的弓来!”
  两名士兵立即扛着把半人多高的大弓上场,弓身乃以上等牛角制成,涂以黑漆,雕有一只银鹰,被火光一照,极为炫目,未见其技,光见其弓,便已先令人望而生畏。
  薛弘飞手臂一长,接过大弓,士兵递上一支四羽桦木箭,他以拇指勾弦,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稍加用力,弓如满月,未待众人叫好,只听一声嗖响,流星直射,白羽扬起笔直的弧光,朝五盏灯笼飞去。
  噗噗噗噗噗,五下几是同声:第一声未停,第五声已起;第五声犹在,“咚”的一声,余音震耳,只见那支箭,已稳稳牢牢地扎在了红色的靶心之上。
  再看绳上的灯笼们,犹在摇晃,看似并无任何不同,但取下来一瞧,每盏上面,都有一个小孔,边缘平滑之极,未见丝毫破损。
  绝技如斯,掌声轰鸣。
  女眷们惊叹道:“天啊,真是太快了,感觉跟做梦似的,眼睛才一眨,就射完了!”
  “这个薛弘飞果然了得,箭上之功如此神奇,听说当年落魄的饿晕在街头,惊了大将军的马,大将军叫人拖他走,他死命地抱住马腿,无论那些人怎么打他都不松手。大将军最爱惜他的那匹战马,怕伤及战马,只好问他有什么心愿,他就说,要跟大将军征战沙场,报效国家。”
  “那时候他才十一二岁吧,薛大将军怎会将这么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随口应了收在身边,没想到此人竟是完全不怕死,每次战役都直冲在前,杀敌最多的是他,受伤最重的也是他,薛大将军被他的骁勇所感动,遂收了当义子。几次封官,他却推卸,说是不求功名,只为报国。”
  “现在还有这等精忠之士?”
  嫂嫂李氏啐道:“哼,我看未必。他虽无官衔在身,但却当了薛怀的义子,那身份那地位,可比当朝一品都要风光了。你看他,竟这样跟公公说话,还和淇奥侯比武,当今天下,哪还有第二个官儿敢如此放肆!”
  说话里,薛弘飞将长弓交给一旁的小兵,转身对姬婴笑道:“弘飞一时手痒,抢先射了,还望侯爷恕罪。”
  姬婴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草靶上那支犹在颤动的箭上,然后慢悠悠的收回,惊叹的看着他道:“三公子果然是好箭法啊,婴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下面,该轮到侯爷了。”
  姬婴带着几分感慨道:“婴自认做不到三公子那般干脆利落,只好拖泥带水一番了……”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缓步走到起射线前。
  一左眉上纹了只小红龙的灰衣大汉,递上了他的弓。
  姬婴的弓与箭都很普通,没有任何装饰,令得众女眷小小的失望了一番,但他从盒中取出的那只扳指,却是非常漂亮,并不若时下流行的象牙、玉石,而是取熟皮缝制,染成明丽之极的朱红色,依稀还绣了花,但距离太远,看不精细。
  他戴上扳指,以拇指拉弦,用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然后轻轻一拉。
  仿若琴师弹响古弦;
  仿若霜露滴凝成珠;
  仿若飞鸟掠出高林;
  仿若动兔跳离牢穴……
  轻灵、轻扬、轻盈。
  箭支瞬间飞到了第一盏灯笼前,噗的刺入,正当众人的心为之一紧时,就突然停住了。
  姜沉鱼诶了一声,暗道:不会吧!难道射到第一盏灯笼就停歇了?
  然后就听嘭的一声,整盏灯笼突然炸开,火光里,一束火焰如龙般朝前激射,冲进第二盏灯内,又是一声炸裂,火龙继续往前,如此一连冲过五盏灯笼,最后飞到靶上,连着箭靶一起着了火,熊熊的燃烧起来。
  在场所有人,无不被这一奇观震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场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火焰燃烧的声音,和众人的呼吸声。
  箭靶最后烧完了,啪的从架子上掉了下去。
  姬婴这才摊了摊手,笑道:“婴献丑了。”
  薛采率先拍手,被他提醒,其他人也跟着纷纷鼓起掌来。
  薛采道:“真漂亮。侯爷知道在力量上不及我三叔,做不到像他那样箭身穿过灯笼毫不停滞且去势不衰,索性就借力使力,让第一箭停在了灯笼里,那箭头上想必抹了什么,一遇火焰,便膨胀炸开,于是箭头就借着爆炸之力继续前飞,如此一路射到了箭靶。”
  姬婴淡淡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只说要让箭射破灯笼后再射中靶心,没说不让在弓箭上做手脚。我三叔既然能用当世数一数二的好弓来比试,侯爷自然也可以用特殊的箭支。你们两人都做到了我出的考题,本该算是平手,但是,我的命题是——必须要正中靶心,在这一点上,侯爷的箭最后虽然射到了箭靶,却不在心上,尽管现在箭靶烧没了,无从核实,但我刚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此题是你输——你服是不服?”
  姬婴哈了一声,摸了摸鼻子道:“本以为会糊弄过去,没想到还是没逃过你的眼睛。好好好,我认输。”
  他们两个,竟是一个判的严苛,一个输的痛快。
  姜沉鱼看到这里,兴趣变得越发浓郁了起来。耳中听身旁的女眷们娇嗔道:“哎呀呀,那个小薛采好讨厌哦,侯爷分明射的比薛弘飞好看多了,怎么就为着那么小的缘故就判他输呢?”
  “就是就是,薛弘飞那样射箭的,我们都看多了,可像侯爷那样射箭的,还是头回看到,怎么判他输啊!”
  莺莺燕燕,一片不满。
  姜沉鱼掩唇而笑,招来李氏好奇:“沉鱼,你笑什么?”
  “没什么……不过,我觉得,此次比试,必定最后以平局收场。”
  “诶?为什么?你如何得晓?”
  “总之,嫂嫂你继续看下去就知道了。”她卖个关子,故作神秘,但目光却始终落在楼下的场地里,不舍挪移。
  这时,薛采出了第二题:“古有神射手飞卫,收了个弟子叫纪昌,并命令他要先学会不眨眼才谈得上射箭。五年后,纪昌看着牦牛毛下面的虱子,都大的像是巨大的山丘一样,一箭过去,正中虱子的中心,而悬挂虱子的牦牛毛却不断。至此箭术方成。由此可见,射远难,射微更难。我的第二题,就是——今日场上,你们任选一物击射,谁射的东西最小,谁就赢。”他越说越是得意,越想越觉得自己此题之妙,堪比飞卫,而且让比试者自己选物,对他们而言更是费神,难上加难……正高兴时,一记风声掠至。
  说是一记,其实是两道,分别从左右两耳旁划过,然后叮的一声,发出颤音。
  原来是两支箭在同一时刻被射出,而且贴着他的脸飞过,射中了他身后的屏风。
  薛采的瞳孔在收缩,面色发白的站着。
  薛弘飞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侯爷和我想到的竟是同一样东西——小采,你还站着干吗,还不扭头验收结果?不过动作可轻些,免得扯断了头发。”
  两名侍从连忙上前,将屏风上的箭枝拔下,只见箭头上分别穿着一根头发,而那头发,依旧长在薛采头上,并没有断开。
  不消说,这两支箭,自然就是薛弘飞和姬婴射的了。
  楼上的女眷们看到这里,各个笑弯了腰:“哎呀呀,你看小薛采的表情,真是千年难见的精彩啊!他恐怕做梦也没想到,那两人竟敢对他下手吧!”
  “从这点上看,薛弘飞和侯爷倒还真有默契,竟然同时想到了射薛采的头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失了手,今晚的喜宴可就变丧宴了!”
  果然,薛采怒道:“这个不算!”
  薛弘飞问:“为何不算?”
  “你们选了同样的东西,如此怎分输赢?而且我、我的头发根、根本就不算最细小的东西!”
  姬婴笑吟吟道:“的确不算。据说万物中以人眼的瞳孔最细,在极度收缩时,比针眼还细上百倍,不如下一箭就射眼睛可好?”
  眼看他做势抬弓,薛采下意识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叫道:“不行不行,不许射我的眼睛!好好好,我当这题你们两个都通过了好了,平手、平手!”
  此言一出,底下笑声顿起。
  原本紧张万分的晚宴,也因此变得轻松起来。
  薛采知道自己被戏弄了,心中懊恼,沉着脸出了第三题:“来人——”
  几名家仆捧着十二只猪皮扎成的水球放在半人高的架子上,首尾相连,排绕成圈,中间正好可站一人。
  薛采道:“这里是一圈水球,皮质极薄,利刃触之即破。我的第三题就是——人在圈中,能否用一箭而将之全部击破?”
  “他疯了?”一女眷咋舌道,“这怎么可能做的到?”
  “是啊,人要站在圈里,还要一箭射出把水球全部击破,难道那弓箭还会转弯不成?”
  “不可能的……”
  楼下,薛弘飞皱了皱眉头:“你确定?”
  “当然。哦对了,要用普通的弓箭。”薛采说着瞥了姬婴一眼,言下之意就是不许在箭上做任何手脚。姬婴但笑不语,而薛弘飞已摇头道:“这不可能,不可能有人做的到的!”
  “你们如果做不到,我就做给你们看。不过……”薛采眨眼笑道,“你们之前只说比试,没定彩头,你们两人都不介意也就罢了,但我若入场,就一定要得些红利才行。也就是说,如果你们做不到这第三题,而我却做到了,我就要问你们一人要一样东西。”
  薛弘飞挑眉道:“我就知道刚才射你的头发,你怀恨在心,果然这会儿来报仇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薛采大概平日里同他是彼此讽刺挖苦惯了的,因此被说成睚眦必报也毫不在意,只是一双眼睛变得晶亮晶亮,欢喜道:“好,我要你的破天弓!”
  薛弘飞一扬臂上的玄色长弓,笑道:“你自从开始学箭,就一直觊觎着我这把弓,也罢,如果你真能做出我做不出的这第三题来,此弓给了你也算是美人兰草相得益彰。”
  “三叔同意了?”
  “我可没说现在就给,你起码要让我输的心服口服才行。”
  “好,一言为定!”薛采又将目光转向了姬婴,把他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姬婴脸上似笑非笑,最后咳嗽一声道:“看中了什么东西吗?”
  “嗯。如果我赢了,我要你的这个扳指。”
  李氏笑道:“哎哎哎,真是不该在这鬼灵精面前亮宝啊,但凡被他看中的,还能逃脱么?薛弘飞的破天弓,淇奥侯的扳指,这下全套装备可算是齐了。敢情,这位小少爷是来公公的寿宴上找礼物来的?”
  正当众人满心以为姬婴也会应允,然后等着看薛采如何做这第三题时,姬婴却开口说了一个字:“不。”
  “什么?”薛采一怔。
  姬婴轻轻抚摸着那枚扳指,目光柔和,笑意浅浅:“这枚扳指乃我心爱之物,所以,不能割爱。”
  薛采露出了失望之色,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姬婴已一掠衣袍,朝那圈水球走了过去,边走边道:“既然我舍不得给人,所以,此题也只能赢,不许输了。”
  女眷惊道:“咦?侯爷竟要做这第三题?”
  “连薛弘飞都放弃了的第三题,他真的做的到?”
  “那枚扳指如果是皮制的话,那就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为什么他不肯给薛采呢?”
  议论声中,姬婴到走水圈中央,朱龙递上弓箭。人人瞪大眼睛,看他如何挽弓。他在接弓前,抬头道:“人须在圈中?”
  薛采点头:“人,须在圈中。”
  “一箭将水球全部击破?”
  “是,一箭击破所有的水球。”
  “还有其他什么要求吗?”
  薛采脸上忽然起了一系列古怪的变化,但目光却更深亮,最终点了点头:“没有了。”
  “好。”随着这一声好,只见姬婴长袖一振,众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时,就听噗的一声,哗啦啦,所有的水球全部破了,里面的水流了出来。
  而在肆意滴流的球圈内,黑发白衣、笑的清浅的姬婴,盯着薛采道:“我做完了。”
  他抬起右手,指间的箭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姜沉鱼想,对了,那个时候,姬婴就是那样赢了的……
  他用的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方法,也不是什么别出心裁的奇计,他只是那么随随便便的走到圈子里,没有用弓,单单拿了一枝箭,然后就像剑客拿着剑一样,旋转一周,箭头划过处,水球就全部破了……
  多么简单的方法。
  但在那个时候,除了他,谁也没想到。
  薛采只说要站在圈子里,要一箭破所有的水球,但他并没说那箭非要用弓射出才算。而姬婴,就抓住那唯一的空隙,获取了那一关的胜利。
  因为当日的考题是比箭法,再加上前两题的确都是用弓射箭,因此给人们造成的心理暗示就是第三题也必定是一箭射出如何如何,却忘了即使不用弓,只要以手持箭,也能办到。
  薛采当时的表情她一直没有忘记,因为,当时的自己,也是那样的表情。
  震惊着、折服着,微妙的嫉妒后,是难言的倾慕。
  淇奥侯,姬婴。
  白泽公子,姬婴。
  他原来就是那样一个人啊……
  寿宴上所有的灯光全部黯然了,只有他,站在场内,敛收了天地间所有的光华,耀耀生辉,灼灼动人。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姬婴。
  有时候,感情就是那么的奇怪,未曾交集也就罢了,可一旦交集了,再从别人耳中听闻他的事迹时,心态就已变得完全不同。
  那日寿宴散后,在嫂嫂指挥府里的下人们收拾场地时,嫂嫂问:“你怎么知道最后这场比试会以平手终了呢?”
  她答道:“我是这样想的——侯爷之所以站出来将这闲事揽上身,是为了给爹爹解围,但也不能因此得罪薛家,所以,如果是我,肯定会打个平手,这样自己不伤颜面,对方也很好看。但是没想到薛采会横插一脚,出的题又那么刁钻,想必当时侯爷也在头疼。不过他那么聪明,薛采出的题目难得倒薛弘飞,但难不倒他。所以,最后还是按着他最初的计划圆满收场了。今夜……如果没有他,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李氏长叹一声,点头道:“那倒是。哎,公公什么都好,就是人太好了,事事谦让,导致对方越来越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如此下去,日子难过……幸好画月入宫后一直颇受宠爱,我们家,也就靠她了……”
  念及去年入了宫的姐姐,沉鱼心中一痛,于是,场景旋转飞逝,等再停下时,却又是一幕钟鸣鼎食、灯火通达,什么都没有变,同样的寿星,同样聚集如云的宾客们,连主从坐席的顺序都仿佛没有改变,然而,姬婴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她分明站在会场中心,但是所有的人都看不见她,他们窃窃私语着,那些话交叠着,沉沉压进她耳里——
  “听说淇奥侯今晚不会来啦。他病啦!”
  “我也听说了,病的好像很厉害,已经半个多月没上朝了。”
  “有打听到是什么病吗?”
  “不清楚,只说是染了风寒,这才四月,正是春光怡人的时候,怎么就染了风寒呢?”
  “听说是因为母亲病逝,太过伤心,所以才病了的。”
  “那就是了,淇奥侯可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呢……”
  原来如此,现在是图璧三年,父亲的五十一岁寿诞,她记得自己一早就开始精心妆扮,明知女眷不得列席,那个人其实根本看不到她,但还是穿了最好看的衫子,梳了最好看的发型,羞怯怯地躲在和去年同样的窗户后,眼巴巴等那人来。
  但是,他的位置却一直一直空着。
  因为他病了,大家都说他来不了了。
  她好失望。
  而对比宾客的话题,女眷们议论的却是另一件事情:“喂,你听说那个关于大美人的事了吗?”
  “诶?你说的可是……那个大美人?”
  “什么美人?”有人好奇。
  嫂嫂直叹气:“还不是皇上又看中了一个宫女,不但宠幸了她,而且第二天就封了夫人。”
  “什么?直接封为夫人?那可是比咱们贵人还高的宫衔啊!”
  嫂嫂忧心忡忡道:“可不是,有史以来,就没这样连跳十来级的封法,可把画月气的够呛。但是没办法,皇上执意如此,大臣们也都劝不动,据说本来薛家也是不同意,竭力反对的,结果,中郎将一见那夫人的脸,魂就飞了,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可见那宫女的脸,祸水到了什么地步!”
  “我还听说,现在皇宫正大兴土木,准备给那新夫人盖所琉璃宫呢。”
  女眷们一片抽气声。
  诚然,璧自建国以来,就没有哪个皇妃得宠到这个地步的。
  “物极必反,荣不久长。”嫂嫂如此断言。
  她听着那些是是非非的声音,一颗心荡啊荡的,正混混沌沌之际,底下又是一阵骚动,不知谁喊了声:“啊!淇奥侯来了!”
  她立刻就从窗口飞了下去,身体轻的没有任何分量,但速度却快的不可思议,瞬间便到了姬婴面前。
  姬婴正在府里下人的带引下,走进会场。
  而她就在他面前一尺的距离里,他前进一步,她就倒退一步,望着他,须臾不离。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姬婴,距离上次,正好一年。
  他的眉眼模样明明在她脑海中不曾有丝毫淡去,但是,却又不一样了……
  彼时的姬婴,丰姿隽爽,湛然若裨,笑的暖意融融,让人觉得无论什么时候看见这样一个人笑,都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而今,五官依旧是原来的五官,却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气质,双眼深陷,瞳满血丝,没有神采也没有生气,憔悴如斯。
  她尚在惊悸,父亲已快步迎了过来:“侯爷病中还来,真是折煞老夫了,快请上座!”
  姬婴笑了笑,递上贺礼,礼数虽然周全,但总有一种心不在此的疏离感,等上了座,这种感觉更是明显,有人上前敬酒,他便接过干了,别人笑,他便也笑。
  姜沉鱼看着看着,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她想她真是愚钝,那么明显的事情,可她当年愣是没有看出来——坐在那喝酒的哪还是个人,分明是个痛苦到了极至的灵魂,在无声的挣扎与哽咽。
  姬婴一杯接一杯的喝,她看见酒水溅出来漉湿了他的衣袍,她还看见他藏在案下的另一只手在微微的颤抖,她看见他最后推开侍从起身,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后花园。
  她连忙跟过去,就见他抱着一座假山呕吐,吐着吐着,忽然开始轻声的笑,笑着笑着,又停下来,抬起头,仰望着天上的月亮,默默出神。
  那名叫朱龙的男子跟在一旁,递上湿巾道:“侯爷,我们回去吧。”
  “回去……”姬婴的眼神恍惚起来,忽道,“不,我还要与薛采比箭……”
  “侯爷,”朱龙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痛苦,“薛小公子去了燕国,您忘了。”
  “是吗?”姬婴显得很惊讶,喃喃道,“去了燕国啊,难怪今年没有看见……去了燕国……去了燕国……”
  “侯爷,咱们回去吧。”朱龙伸手去扶,姬婴却像是看见了很可怕的事情一样,一把将他的手推开,然后朝后退了几步,等再立定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神一暗,低声道:“可是……我不想回去。朱龙,我不想回去……”
  “侯爷……”
  “我再在这里待一会儿,待一会儿就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目光也越来越凄迷,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打开来,正是去年射箭时戴过的那只扳指。
  月色如水。
  扳指的颜色也变得浅了许多,隐隐泛呈出血般的暗猩色。
  姬婴盯着那枚扳指,眸光闪烁不定,由浅转深,又从深变浅,最后低低一笑:“罢,罢,罢……”他一连说了三声罢字,然后将手一扬,做势欲丢,但挥到一半,却又停住了,就那样硬生生地僵在半空,脸上悲色渐起。
  朱龙在一旁叹道:“侯爷,你……这是何必呢……”
  “丢、不、掉……朱龙,我丢不掉啊……我竟然到此刻了,还是,舍不得丢……呵呵,呵呵呵呵……哎——”声音一颓,手虚软的落下,握着那枚扳指,低头不言。
  风声呜呜,几朵云移过来,遮住了圆月。
  姬婴在斑驳的光影中,周身黯淡。
  姜沉鱼就站在三丈远的地方看着他,想着这个男子为何会如此忧愁。他明明那么睿智多才,任何难题都应该难不倒他才是;他一直都笑的那么温文,永远能将情绪用微笑掩饰的滴水不漏……然而,这一夜,这个站在假山旁吐的一塌糊涂又低头沉默的男子,虽然不再如之前那么风姿隽秀,高雅难言,却让她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一种疼痛。
  她,看见他这个样子,心就会疼。
  很想过去抱住他,用最最柔软的声音告诉他,不要难过;
  很想为他做些什么,让他恢复之前的明朗与风光;
  很多话想说,很多事想做……
  然而,脚步却迈不开,只能那样安静无声的凝望着他,一直一直凝望着。
  公子,你可知,其实,在姜氏决定与你联姻之前,我已凝望了你很久很久……
  曾见白璧染微瑕。
  此去经年却不察。
  
  
  第十三章 红豆
  
  
  心口突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一般,痛的透不过气来,忍不住挣扎,却是双目一睁,自梦魇中惊醒过来。
  入目处——
  颐非冷冷地看着她,淡淡道:“你醒了?”
  姜沉鱼这才想起,自己之前跳下湖去找珠子,然后右腿突然抽筋,就沉下去了。她连忙低头打量自己,发现衣服还是原来的衣服,但不知怎的已经变干了,而置身处依旧是画舫,看来,昏迷的时间并不长久,但在刚才的梦境里,却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远。
  想及刚才的梦境,不禁又是一阵恍惚。
  颐非见她如此,嘲讽的笑了:“怎么?梦见你的情郎了么?”
  姜沉鱼面色一白,难道自己在梦魇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正心悸时,颐非又道:“放心,你的好师兄已经脱离嫌疑了,那个假太监已经招供了,昨夜和罗贵妃私会偷情的人是他,而你的好师兄不过是倒霉的替死鬼,正好撞上罢了。”
  姜沉鱼抬起眼睛,细细的眉毛微拧在一起。对于这样的解释,完全无法信服。
  “我师兄昨夜为何会去西宫?”
  “他为父王看病之时,父王道在其病发伊始,乃是罗妃亲自照料,曾记录下他每日的饮食状况,所以,东壁侯在看完病后就去西宫,打算问罗妃要那本册子。”
  “然后就撞上那尴尬之事?既不是他的过错,为何事后不肯明说?”
  颐非懒洋洋道:“恐怕是罗妃求了他什么,他既然答应了,为了实践承诺,也只能隐瞒到底了。”
  姜沉鱼垂头想了好一会儿,再度抬眸时,表情无比严肃:“你觉得这个理由我会信?”
  颐非望着她,片刻后,咧嘴一笑:“真巧,我也不大信呢。不过,这样的理由,对于其他人来说,已经够好了。”
  姜沉鱼心想,此中谜团重重,如果再深究下去,恐怕会牵扯到更多的人、更大的阴谋,因此,对于一些不愿意被牵扯进去的人而言,现在这个的确已经是最好的真相。换句话说,就算有其他内幕,即使被弄清楚、探明白了,恐怕也只能烂在肚内,不得外泄。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抬手捏了捏耳垂,而一捏到耳垂,忽想起一事,面色又变:“耳珠……”
  糟了,耳珠还在湖里!
  当下坐起就要落地,却被颐非按了回去,笑嘻嘻的睨着她道:“做什么?”
  “放开我,我要去找……”
  “找这个么?”颐非的右手里忽然多出一物,并在她眼前摇了摇。
  姜沉鱼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昭尹所赐的那颗毒珠?“你……帮我捞回来了?”
  颐非扑哧一笑,手臂忽扬,就又将那颗珠子从半开着的窗户丢了出去。姜沉鱼心中一惊,急道:“你!”
  才刚说一字,却见那颗珠子又出现在了他手上,继续摇动。
  颐非看着她难得一见的呆滞表情,笑道:“看你着急的,真是有趣呢。”
  姜沉鱼自知受了愚弄,当即沉下脸,一言不发。颐非知道她生气了,也不再逗她,将珠子递还到她手上,起身走至窗前,将窗户一一推开。
  轻风吹入,纱幔轻轻飘拂,他凝望着外面泛着丝丝涟漪的湖面,忽道:“虞氏,跟我联手吧。”
  姜沉鱼一怔。
  颐非的衣袖鼓满了风,蝶翼般朝后翻飞着,他的脸在绚丽缤纷的华服中显得很素白,而眉睫深深,亦已不复之前的轻佻之态。“你看这天边风起云涌,暴雨将至,你我同在舟上,逃无可逃。不若联手,早登彼岸。”
  他这番话说的很诚恳,姜沉鱼听后,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只是区区一名药女。”
  颐非忽然笑了,转回身,望着她,缓缓道:“我想一名普通的药女,不会需要一只装有红鸠的耳珠。”
  姜沉鱼的手指抖了一下,那颗细小光滑的珠子,在她手上,忽然变得沉若千斤。
  颐非又道:“而一名普通的药女,身侧也不需要有两名顶级高手藏匿跟从。”
  毒珠在她手上变得火烫火烫,几乎握不住。
  画舫内好一阵子安静。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风,一阵阵的吹进来,吹得他和她的头发,都不停撩动。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姜沉鱼才再度抬起头来,低声道:“你要我如何做?”
  颐非正色道:“第一步,当然是查出那夜在西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到这里,他的眉毛又嘲讽的扬了起来,声音再度变得玩世不恭,“如果我没猜错,那夜西宫除了你师兄和罗妃,还有第三人,而那第三人,绝对不是福春。”
  姜沉鱼想到了某种可能,仿佛是为了肯定她的想法,颐非同时说道:“而是我两位兄长中的其中一人。”
  一记闷雷声轰隆隆的传了过来,天色似乎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姜沉鱼与颐非彼此对视着,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表情。
  我真笨啊……姜沉鱼想,自事情发生之后,她只认为是程国设计故意要陷害她们,只认定了江晚衣是被冤枉的,却没想过,在昭尹选人来迎娶颐殊之时,也暗中确定了下一任程王的人选。她可以身负其他使命,江晚衣自然也可以。那夜在西宫,他大概就是与昭尹意属的皇子见面,不料程王半夜突然醒来找他,无奈之下,只好用另一件丑闻去遮掩那桩密谋,牺牲一个区区贵妃,总比事情败露导致登基不成的好。
  她本是一点即透的人,如今被颐非提醒,之前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情顿时就全部连贯起来,变得清晰。那么,究竟昭尹意属的是哪位皇子呢?
  是麟素?还是涵祁?
  而眼前这个颐非,又岂会坐以待毙,会不会,在他身后也有它国的支持?支持他的,是燕国,还是宜国?
  刚想到宜国,忽听山水在船舱外禀报:“三殿下,宜王来了。”
  姜沉鱼的眉毛下意识地皱了一下,难道赫奕真与颐非有勾结?谁料,颐非听后,朝她油滑一笑:“恭喜你,英雄救美来了。”
  她尚不明其意,就听外面远远传来赫奕的声音道:“阿虞姑娘可在船上?”
  颐非掀帘大步走了出去,姜沉鱼听他在船头笑道:“真没想到,区区一个璧国的药女,竟有那么大的面子,劳烦宜王亲自来接。”
  赫奕也笑道:“性命攸关,不得不来啊。实不相瞒,小王身上还有旧伤未愈,一直都是由阿虞姑娘针灸医治的,现又到下针的时候了,小王全身疼痛难止,眼巴巴的赶往驿站,听说阿虞姑娘在三殿下府,便又只好马不停蹄的来这了。”
  颐非道:“原来如此,果然是性命攸关。既然这样,我也不敢再多留虞姑娘,坏陛下大事。陛下就请接她走吧。”
  姜沉鱼听他肯放自己走,连忙起身走出去,但见画舫已朝湖边划去,赫奕正站在岸上,一身红衣,笑的旭暖。
  此时此刻,如此相见,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不待船靠好,赫奕已伸出手来,姜沉鱼忙将手交给他,他轻轻一带,将她半抱上岸。一旁的颐非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眸色忽的微沉。
  而待得她站好后,赫奕便朝颐非抱拳道:“如此我们就告辞了。”
  颐非微微一笑:“好走,不送。”
  赫奕带沉鱼上车,马车顺顺当当的离开王府,并无遇到其他阻拦。
  又一记闪电劈过后,天空下起大雨来。豆大的雨点敲打着车顶与车壁,姜沉鱼看着阴霾的天空,不禁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你不知道?”赫奕笑笑地看着她,倒也没卖关子,答道,“现在是巳时。”见姜沉鱼一呆,又补充道,“六月初三。”
  姜沉鱼惊道:“什么?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昨日下午进的三皇子府,一夜未归。你师兄心中担心,正好我送上门求他医治,他便委托我出面来接你。”
  姜沉鱼没想到,她这一昏迷竟是一夜,刚才醒来时,她还以为自己最多只睡了两个时辰呢。也难怪江晚衣他们会担心。不过,算他聪明,竟知道让宜王出面接人。
  抬睫处,见赫奕笑的几许暧昧,不禁有些恼:“你笑成这样子做什么?”
  赫奕咳嗽几声,缓缓道:“你……知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
  样子?什么样子?
  见她茫然,赫奕的眼珠转了一下,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说,只是从座下摸啊摸,摸出一个铜托盘递给她。
  姜沉鱼莫名其妙的接过来,托盘背面打磨的非常光滑,正如一面铜镜,照出了她此时的模样:头发散乱,双目浮肿,唇色苍白,加之衣衫上全是褶皱,看起来活脱脱一幅被蹂躏过的模样,再联系一夜未归……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终于知道赫奕的暧昧之色何来。
  啪,托盘被扣倒,姜沉鱼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赫奕,赫奕扬了扬眉毛,对她微微一笑。不知为什么,他这一笑分明不是揶揄也不是打趣,但她还是觉得心虚了起来,忍不住辩解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我想些什么,你又如何知道?”
  “我跟颐、颐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知道。”赫奕停一停,补充道,“颐非虽然恶名在外,但还不至于逼淫少女。”
  “那你为何这样笑?”
  赫奕叹了口气,“冤枉啊大小姐,我一向如此笑的。”
  虽然明知他说的是实话,此人的确一向笑的暧昧,然而此时此刻看见这样的笑容,就忍不住觉得刺眼,她沉下脸道:“不许你再笑!”
  赫奕呆了一下,眼中笑意反而浓了。
  姜沉鱼怒道:“你还笑?你、你……”眼角余光看见外面依稀是个市集,当即喊道:“停车!给我停车!”
  马车立刻停了下来。
  她打开车门下车,也不顾赫奕怎么想,径自冒着大雨冲进其中一家商铺。
  这是一家售卖绫罗绸缎的布店,她一进门,就有店伙计迎上前道:“姑娘,买点什么?”说着,眼珠骨碌碌的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姜沉鱼拉拢衣服,道:“看什么?把你这最好的衣服全部给我拿出来。”
  “是是。”店伙计一边应着,一边却不走,迟疑道,“那个……姑娘,我们这可是要现结的,概不赊账,您……带银子了吗?”
  被他这么一提醒,她这才想起自使程以来,身边就再也没带过银两,正在窘迫之际,一声音懒洋洋地自身后传来道:“无论这个姑娘要什么,都拿给她。”
  回头,只见赫奕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正靠在门上,双手环胸,笑吟吟地看着她。
  而原本在柜台上低头算账的掌柜抬头瞧见赫奕,面色顿变,连忙走过来,一掀衣袍,就要叩拜,却被赫奕挡住:“既在它国,这些繁文缛节的就省了吧。”
  “是。”掌柜毕恭毕敬的应完后,转身骂伙计,“还愣着干吗?还不快去拿店里最好的衣服来给这位姑娘挑?”
  伙计连忙进屋,不多时就抱了一大堆衣服出来,讨好的呈到姜沉鱼面前:“姑娘请看,可有你中意的?”
  姜沉鱼转头看赫奕,赫奕冲她扬了下眉,做了个请的手势。她也不推辞,选了其中一套看起来比较顺眼的进内室更换。
  待得换穿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下意识的取了白纱长裙、外罩浅紫罗衫的一套衣服。颜色、款式,都与她之前穿了去红园见姬婴时的很相像。
  铜镜里,映现出楚腰卫鬓、蛾眉曼绿,与两个月前并无什么不同,然而,神色憔悴,脸颊上红疤犹存,又怎敌昔时娇艳,不输国色。
  姜沉鱼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处疤痕,虽明知是假的,但亦有些痴了。忍不住就想:不知公子现在可好?他断断是不会思念她的,只盼飞鸽将此地的讯报带回时,他的目光能在她的名字上掠及,停留一下下便好。
  心中黯然,原先的怒意和羞恼就顿时消失无踪了,一颗浮躁的心,重新变得低沉而平静。
  她挽好了发,走出去,赫奕还等在门口,见她出来,眼睛一亮,笑道:“这套衣服果然很适合你。”
  “我回驿站后把银子还你。”
  “不用了。”赫奕笑笑,“就算是再吝啬的商人,在遇到难得一见的客人时,也偶尔会免费赠送一次的。”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