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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

_21 十四阙 (当代)
  昭尹震惊地瞪着姜沉鱼,嘶声道: “你对朕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对你做了什么?”说话的是一直埋在姜沉鱼怀中哭泣的曦禾,只见她停止了哭泣,慢慢地推开姜沉鱼,将脸庞转了过来。欺霜赛雪的肌肤,令得她的眉眼显得更加深黑,黑白两色,在她睑上拼凑出极致的一种美丽,那美丽勾魂摄魄,也彻骨冰寒。
  昭尹呆了一下:“你……你……你做了什么?”
  “臣妾的那些药很好喝吧?皇上对臣妾真好,臣妾昕有的药,呈上都先尝一口,然后再喂臣妾……”曦禾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一步步地朝昭尹走过去。
  昭尹连忙用双臂撑着自己往后退,嘴里惊恐道:“药?什么药?”
  “皇上忘了?臣妾这些天来所服食的那些药啊。”
  “药、药怎么了?怎么了?”
  曦禾语音悠然,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药里有毒。”
  “胡、胡说!你明明也喝了!”
  “是啊,臣妄也喝了,如果臣妄不喝,皇上怎么会喝呢?”
  “你……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干什么?”曦禾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就又笑了,低下头,用一种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温柔的目光,凝望着昭尹道, “皇上不是很喜欢臣妾吗?皇上为了得到臣妾做了那么多煞费苦心的事情,臣妾好感动的,真的。臣妾不想活了,但又舍不得皇上,想了很久,只好决定带皇上一起走。皇上,你愿不愿意跟臣妾同年同月同日死呢?”说着,俯下身凑了过去。
  但昭尹却越发惊恐,双腿乱瞪地想把她踢开: “滚!滚!不要靠近朕!不许过来!不、不要……”
  曦禾从怀里取出一颗药丸,用诱哄般的口吻柔声道: “皇上不要怕,这是最后一服药了,只要吃下去,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来,和之前一样,皇上先吃一口,臣妾吃剩下的……”
  “滚开!滚开!你这个疯子!疯子!朕不吃!你要死自己去死,朕才不会……放开我我……”昭尹拼命挣扎。
  曦禾脸上被他打了几下,身上也被踹了几下,却像是毫无痛觉一样,不以为然地直起身仰天大笑道: “看看,这就是所谓的喜欢。皇上,你对臣妾的喜欢,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滚开!你快滚开!来人啊……来人啊……”昭尹嘶声大喊,但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不像他所预想的那样高亢,反而哑哑沙沙,几不可闻。
  一旁的姜沉鱼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只觉世事嘲讽,莫过于斯,而世事悲凉,也莫过于此。
  昭尹……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曦禾?他是为了报复姬婴,所以才故意抢他的心上人?可他明明一度想让曦禾当皇后。而且,曦禾疯癫的那段日子里,他所表现出的关怀和悲伤是那么的真情流露,若说是装出来的,她绝对不信。可如今,生死关头,本性暴露无遗,他,还是那个自私的帝王,在他心中,美人,恩宠,全比不过权力和江山。
  昭尹,最爱的,只有他自己。
  昕以,他这段日子以来对她的好,也不过是帝王的一时心血来潮罢了。不必感激,也不用内疚。
  想通了这一点的姜沉鱼,深吸口气,缓缓开口道: “别闹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田九最多离开三个时辰。我们要赶在他回来之前,处理完此处的一切。”
  曦禾停下了笑声,上前,一把扣住昭尹的下巴,将那颗药丸塞了进去。昭尹拼命挣扎,但无奈手脚无力,只是枉费力气而已: “你,你……你给朕吃的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一梦千年。”回答他的人是姜沉鱼, “皇上没有听说过这种毒药?也是。这是江晚衣最新研制出来的一种毒药,还没来得及知会皇上。顾名思义,眼下此药后,人的肢体会慢慢变得麻木,脑袋也逐渐不清醒,就像是要沉沉入睡一样。你不会死,你会一直活着,但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
  曦禾嫣然一笑:“没错,这些天来,我吃的,就是这种药。因为每次的分量很小,昕以察觉不出来。吃这种药的人,有很长一段潜伏期,在这期间,只要不喝酒,就与常人无异。而一旦喝酒……”曦禾说到这里,掩唇笑, “就跟皇上现在这个样子一样……浑身都痛,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不过没有关系,你很快就不会痛了。不但不会痛了,而且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你……你们两个……你们两个贱人!竟然联合起来一起对付朕!你们……”
  昭尹气得目眦尽裂。
  曦禾突然沉下睑,恶狠狠道:“那也是你逼的!”
  昭尹一呆。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和小红分开;如果不是你,我不用进这个鬼地方来;如果不是你,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也不会流掉;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如此痛苦……我的一辈子已经完了,陪你耗着了,我已经认命了……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连小红也不放过?”曦禾说着,一把揪住昭尹的衣襟,死命地拉扯,边哭边道, “你把小红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他是你的亲哥哥!他把我和沉鱼都让给了你!他为你尽心卖力,鞠躬尽瘁,他可没有半点儿对不起你!你凭什么恨他?就因为他从小有病所以没有进宫当皇帝吗?所以,当九月廿一,从端则宫传来的那段梵乐,唤回了我的记忆,让我重新清醒后,我就下决心要报仇!我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什么都不知道地疯癫下去!我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我要报仇!报仇!”
  “杀死姬婴的可不是我!而是这个女人!是这个女人的父亲和姐夫!”昭尹口不择言,将罪名推到了姜沉鱼身上。
  然而,曦禾连看也没看姜沉鱼一眼,憎恨的目光依旧紧紧地盯在昭尹脸上,就像钉子钉在了木头里一般,尖锐、深邃、牢固,甚至锈迹斑驳: “没有你的默许,姜仲敢真杀了小红么?没错。杀死小红的人,确实是卫玉衡,但是,让他没了求生意志的人,却是你,是你这个跟他拥有同样血统的亲弟弟!比起卫王衡那种跳梁小丑不入流的阴谋来说,真正在他身上扎了致命一刀的人是你啊,是他全心全意保护着支持着忍让着,但却最终背叛了他的你!”
  姜沉鱼的眼泪终于也落了下来。
  八月初二那天凌晨,当她坐在杜鹃房中,听卫玉衡洋洋得意地诉说他如何将姬婴杀死时,就恨不得能扑过去一刀杀了他为公子报仇。但是,比起涌没全身的愤怒和怨恨,最后的一点理智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
  公子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就那么轻轻易易地死在一场小阴谋内?比那更复杂、更危险的难关他都遭遇过,怎么可能会对付不了一个卫玉衡?
  所以,里面肯定还有隐情,她查。
  她在回宫的路上就开始查,开始准备,开始隐忍。
  她要知道,究竟是谁在幕后操纵一切、推动一切、造成了这一切。
  而最后的答案是——昭尹。
  如果不是昭尹对姬婴起了杀机,父亲不敢乘虚而入落井下石,而当卫玉衡开始动手时起,聪明如姬婴,洞悉如姬婴,自然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昭尹的背叛。
  是昭尹,舍弃了姬婴。
  所以,姬婴本来可以逃的,但他不逃。他本来可以反的,但他没反。
  他乡非故国。
  他对故国、对家族的最后一点牵挂,最终,杀死了他。
  曦禾,无疑也非常明白这一点。
  昕以,那天当姜沉鱼从姬府归来,因看到了姬婴和曦禾同样的画画方式而悲从中来,忍不住抱住曦禾失声痛哭时。曦禾回搂住她,像孩子亲吻母亲一样的仰起头吻了她的额头,然后将脑袋埋人她怀中,低声说了四个字。
  耶一霎时,姜沉鱼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但是,从手指上传来的力度,和曦禾不停颤抖的背脊,无不说明着她没有幻听。曦禾刚才真的说话了,而且说的是——为他报仇!
  她……是清醒的。
  也就是从那天起,姜沉鱼和曦禾颇有默契地开始联手,一个负责秘密查探姬婴真正的死因,一个则缠住昭尹让他分身乏木。就这样,一天一天,累积到了今日的结局。
  看着在地上痉挛颤抖的昭尹,再看着虽然现在完好地站着、但也没剩下多少时间的曦禾,姜沉鱼的心,就剧烈地抽搐了起来,像有千万把刀子在里面翻搅一样,疼得说不出话,也无法顺畅地呼吸。
  昭尹艰难出声道:“你们如此对朕,大逆不道,不会有好结局的……”
  曦禾冷冷一笑:“你说没有就没有么?你想想,你瘫了,国家大事就会落到谁手里呢?没错,唯一能接手的,就是皇后了。而当一个国家的皇帝形同虚设时,最大的,不就是皇后么?当了皇后,就能想干吗就干吗了。你昕梦寐以求的东西,都到了皇后手里,你说,这样的结局还不够好吗?”
  “原来你们……想要的是、是朕的江山?”昭尹这下子,是彻彻底底地惊了。
  曦禾懒洋洋道:“就算是吧。难道要不得么?”
  昭尹急声道:“好,就算姜沉鱼当了皇后得了江山,但是你呢?曦禾你不是也中了毒吗?你又不是皇后,你落得了什么好处?”
  曦禾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无比悲哀,每个字都在发颤:“好处?你以为……我还想活么?”
  昭尹重重一震。
  曦禾笑,笑容极尽凄惨:“我不是说了?我不想活了。我本来已经疯了的,什么都忘记了,挺好的。但是,九月廿一那天我又醒了。我……清醒时的这种感觉……我,根本就不愿意清醒……”晶莹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浓密的睫毛湿湿地粘在了一起,看上去说不出的可怜, “在我疯了的那段时候,是沉鱼陪着我。对于我的疯癫,她半点不耐烦的样子都没有,依旧细心温柔地照顾我,给我梳头,帮我穿衣,甚至还帮我穿鞋……就在耶一刻,我在心底对自己说,我要报答她。我这个人,活在世上根本只是浪费粮食,带给别人的只有不幸,还让我所爱的人耶么那么痛苦……,旦起码要在我走前,我要做一件好事。”
  她说到这里,转身,慢慢地站直了,看着姜沉鱼,一字一字道:“总要有个人为此事负责,昕以,这个弑君的罪名,我担。”
  姜沉鱼看着她,泪流满面。
  其实早在她们联手,准备对付昭尹时,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必须要牺牲一个,成为昭尹的陪葬品。耶样才能彻底扳倒昭尹,彻底为公子报仇。
  但是,本来那个牺牲的入可以是她的。
  曦禾,却把生存的机会,留给了她。
  对此,曦禾曾说: “你不要以为死就一定不好。要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要面对一个国家的重担和责任,其实远比死亡更难。我是个没用的人,我处理不来那些国家大事的。所以,沉鱼,让我去死吧。”
  就这样,曦禾眼下了毒药,并或功地诱使昭尹也中了毒。而姜沉鱼则是等待,等到封后完成,等到她成为璧国皇后的事实无可更改,才在这一夜,支走田九,彻底对昭尹摊牌。
  “我把他留给你,以你的聪明才智,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的。不是吗?璧国的皇后娘娘。”曦禾说罢,转身朝门口走去。
  姜沉鱼忍不住唤道:“你去哪儿?”
  曦禾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说了四个字:“回去等死。”
  姜沉鱼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就想阻止她:“等等?其实……严格说起来,真正杀了公子的人是我爹,和我姐夫,他、他们还没有……”
  曦禾忽然停步,转身,静静地望着她。
  姜沉鱼因太过羞愧而手指发抖,哽咽道: “我……我、我对他们……他们……”
  曦禾凝眸一笑,美绝人寰的眉眼,豁达从容的气度,以及眼眸深处的体谅与怜惜……这些饱满的感情,令她整个人看起来闪闪发亮。
  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又或者说,自进宫以来,她就从来没有这样笑。
  可现在,她笑了。
  然后,用这个世界上最悦耳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姬婴放下了,我放下了,姜沉鱼,难道你,还放不下么?”
  姜沉鱼全此,大彻大晤。
  喜欢的亲人,就多多亲近,不喜欢的亲人,就慢慢疏远。血缘一物,虽是与生俱来,无可选择。但将来的人生要怎样走,却是可以由自己选择的。
  面对家族,姬婴选择了全部接纳,他承受着因此而带来的种种痛苦,并用自己最柔软的方式磨去他们的棱角,将之改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面对家族,昭尹选择了全盘否定,一刀两断。他厌恶自己的真实身份,又痛恨因此酿就的童年悲剧,偏激自私的后果就是斩断了原本最坚固可靠的一条翅膀。姬婴一死,生前辛苦为皇帝建立的那些人脉全部毁坏,而昭尹自己建立的地位其实并不像他所以为的那么稳固。因此,当十二月初二,罗横对上早朝的臣子们宣布皇帝突然得病、不能上朝时,没人对此起疑。而当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皇帝还迟迟没有病愈,只能由皇后代为执政时,小部分臣子闹了一会儿,闹不出个结果来,也最终选择了沉默。
  于是朝政渐稳,日子就那么顺理成章地过了下去…….大年三十除夕之夜,姜沉鱼守在昭尹床头,喂他吃饭。他直直地平躺在床上,没有知觉,但仍然活着,所谓的进食,也不过是将各种补药熬成的稀粥,给他撬开嘴巴灌下去罢了。但是,喂得很是费力,往住一碗粥喂完,衣服上全是粥渍。
  七子列成一排,站在外厅隔着一重帘子例行汇报,所奏的都是一些如何庆祝新年的小事。因此听完后,姜沉鱼点了点头: “就按你们说的去办吧。”
  “是。”七子彼此对望一眼,转身离开。
  怀瑾则匆匆走进来道:“娘娘,夫人来了。”
  怀瑾口中的夫人,指的只有姜夫人一个。姜沉鱼听说母亲来了,便放下了手一的汤匙,用湿帕擦去溅出来的粥汤,起身道: “娘一个人来的?”
  “那个……”怀瑾吞吞吐吐,“老爷也来了。”
  姜沉鱼淡淡一笑。
  她就知道。
  自她与父亲决裂以来,父亲一直希望与她修好,明里暗里给了不少表示,今天是除夕,他不可能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罢了。既然是跟母亲一起来的,也不能不见。
  一念至此,姜沉鱼道: “请他们进来吧。”
  两旁的宫女上前,放下另一重帷帘,将昭尹所在的内室,彻底与外室隔了开来。
  姜沉鱼披衣走到外室,刚在桌旁坐下,怀瑾就领着姜仲和姜夫人走了进来。两人双双叩拜: “参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快快请起,看座。”
  姜氏夫妇坐下后,姜仲望着女儿,欲言又止,最后推了推姜夫人,姜夫人会意,将身旁的食盒呈递上前道: “臣妾亲手包了鲜虾馅的饺子,还请娘娘笑纳。”
  姜沉鱼眼眶微热:以往在娘家时,每年过年,母亲都会亲自包饺子,并在饺子里包入铜板,谁要吃到了有铜板的饺子,来年就会万事顺心……往事历历,不是不温馨的。
  怀瑾连忙将食盒接了过来,打开,放到桌上: “娘娘,你看,饺子还是热腾腾的呢!真好!娘娘你这会儿吃吗?”说着就要摆筷子。
  “先不忙吃。”姜沉鱼淡淡一句话,令怀瑾停下了动作。而一旁的姜夫人也不禁露出几分失望之色。但姜沉鱼朝她笑了笑,道: “如果母亲不嫌弃,明日我亲自登门拜访,吃刚出锅的可好?”
  姜夫人又是惊讶又是欢喜,激动得一下子站了起来,颤声道: “好!好……好……我这就回去准备!”
  姜沉鱼笑了,起身将她按回到座位上道: “母亲真是的,哪有说风就是雨的。
  明早再准备也夹得及啊。”
  “我……我、看我都糊徐了……呵呵……”姜夫人笑着笑着,眼圈红了起来。
  姜沉鱼道:“母亲进宫来,可去看过姐姐?”
  姜夫人忙道:“要去的要去的!我也给她带了一份,哦不,是两份呢!她有孕在身,要多吃点儿。”
  “我想姐姐现在肯定在嘉宁宫里等得眼都绿了,母亲还是快把饺子送去给她吧。”
  “好。我这就去!”姜夫人说罢看向姜仲。
  姜沉鱼道:“我与父亲还有事要说,母亲您先过去,父亲稍后就到。怀瑾,你陪母亲一起去。”
  “好。那我先走了……”姜夫人在怀瑾的陪同下欢欢喜喜地离去。
  姜沉鱼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得看不见了,才将视线收回来,转投到父亲脸上,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姜仲有点儿坐不住了,垂下眼睛,装模作样地把玩着茶杯,轻叹道:“又是大溪菊茶,看来,你还真的非常喜欢这茶呢……”
  姜沉鱼的目光在茶上转了一圈,淡淡道: “我是个很顽固的人。喜欢了一样东西,就会一直喜欢下去。”
  姜仲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流露出几分悲哀之色: “没错。而你讨厌的东西,也会一直讨厌下去吧……”
  “我很少会讨厌什么东西。”
  “所以一旦讨厌了,就无法挽回了,是么?”
  姜沉鱼沉默了一下,回视着自己的父亲,缓缓道:“父亲,我不讨厌您。”
  姜仲整个人一颤,刚在动容,姜沉鱼的下句话就紧随而至: “我只是无法原谅您。”
  “关于姬婴之死,其实……其实我没想让他死,我只是想要连城璧和四国谱,弓箭上有毒我也是事后才……”
  姜沉鱼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下面的话:“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不是么?
  而且……”
  “而且什么?”
  姜沉鱼凄然一笑: “父亲你对不起的,难道仅仅只是一个姬婴么?”
  姜伸眼角抽动,沉默良久,才开口道: “沉鱼,你是我的女儿,是骨肉至亲!
  难道你要为了那些外人,真的跟你父亲我决裂么?沉鱼,就算为父再怎么对不起天下,对不起苍生。但为父对你……自问一直是疼爱有加。除了姬婴,其他但凡你要的,为父什么没有给过你?”
  姜沉鱼柔柔地抬眼道:“可如果我说我只要姬婴,怎么办呢?”
  姜仲一怔,继而暴躁了起来,怒道:“姬婴姬婴姬婴!什么都是为了姬婴,为了那个根本不爱你的男人,你丢尽了身为一个大家闺秀、身为一个皇妃,甚至身为一个皇后的脸!”
  姜沉鱼也不生气,表情依旧柔柔淡淡,甚至还笑了笑: “我不偷不抢不犯法.仅仅只是仰慕一个人而已,有什么可以丢脸的?如果我这样都算丢睑,那么哥哥调戏别人家的姑娘,嫂嫂骂街弄得家丑人尽皆知,爹爹调包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又杀死了抚养杜鹃长大的一对老人……这种种行径,又算什么呢?”
  姜仲哑口无言。
  姜沉鱼深吸口气,站了起来:“不过,之前种种我也不准备追究了。你是我父亲,这点我没的选择,也无可更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公平地持法待你。从今天起,你若有徇私枉法之事,事无巨细,皆以国法处置,绝无私情可说。换言之,若你于国有功,我也会按例嘉奖。今后您的仕途之路会怎样,父亲还是自己掂量着点儿吧。”
  “你……”
  “母亲的饺子应该已经送到嘉宁宫了,父亲也请去吧。女儿不送。”姜沉鱼别过脸去。
  房间里,沉寂了好一会儿,姜仲就那么直直地坐着,看着三步之遥的女儿,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许久,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躬身,行了一礼:“老臣,告退。”
  姜沉鱼没有回头。
  姜仲走到门口,忽又停步,扰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别人的公道,为什么要由你,一个外人,来替他们出头?”
  姜沉鱼想了很久,才回答道: “因为我是姜沉鱼。我做得到。”
  世事的安排必定有其宿命的玄机。所以,既然命运让她走到了这个地步,命运让她成为了璧国的主宰,那么,就由她,还耶些弱势的人们一个公道。
  她做得到。
  图璧五年元月,帝病危,姜后临朝称制。
  后创自举、试官等制,薄赋敛,息干戈,省力役,执政三年,政绩卓越,国威大振。
  ——《图璧·皇后传》
【第六部 女帝】
  人心,柔软的时候那么柔软
  刚硬的时候这么刚硬
  我变得不是原来的我
  我是谁?
  谁是我?
  谁来告诉一位帝王——我是什么?
新王
  三月,春花烂漫。
  万卉千芳,在园林中争相开放,尤以梨花为最,点点香白,霏霏如雪,点缀蓄静幽绝俗的景致,呈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春意盎然。
  行云流水般的琴声,自精致雅舍里远远飘来。
  跟在怀瑾身后的男子,停下脚步,专注聆听了片刻,赞叹道: “好一首《曲径通幽》,真是应时应景。”
  怀瑾掩唇一笑: “陛下喜欢就好。请跟我来。”说着,将来客引到了雅舍前。
  而那琴声,也知客到般识趣地停下了。
  怀瑾推开房门,躬身道: “奴婢就送到这儿,陛下请自己进去吧。”
  男子抬步迈进门槛,房门便由外轻轻地关上了。
  里面四四方方一个小厅,由两扇素石屏风将之与内室隔了开来。外厅横摆着一张檀木书桌,桌上放着一把琴,但弹琴人已不在座旁。窗台上,两盆茉莉嫣然盛开,令得整个房间都洋溢着淡淡的清香。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无比简单的陈设,却处处彰显出其主人雅韵天或的个性。就算是再粗俗的人,到了这里恐怕都要变得拘谨,更何况,来者本就是个雅人。
  因此,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走了过去,坐到琴旁,然后拨动琴弦,也弹了一曲。琴声洋洋洒洒,和风淡荡,旋律轻快,应着窗外的阳光,煞是惬意。
  一曲终了,内室的人还未回应,来客已先自拍手道: “不想我三年未曾碰过琴,竟还没忘记这首《阳春白雪》该怎么弹,不错,不错。”
  内室发出一声轻笑,接着,一个清脆柔婉的语音道: “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弹错了起码十个音以上,却还不太难听的曲子。”
  来客嘻嘻一笑: “是琴好。难怪你看不上彰华的雷我琴。有了这天下独一无二的绿绮,的确是不再需要其他名琴的。”停一停,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小虞,好久不见。”
  屏风内的人静默了片刻,才回应道: “陛下的这个称呼,还真是令人怀念……程国一别,算来已有大半年不见,宜王可还安好?”
  琴旁的男子抬起眼睛,眸光似水、似火、似掠过琉璃的光,似滑落屋檐的雨,似这世上一切灵动的东两,有种摄人心魂的魅力,不是别人,正是宜国的君王——赫奕。
  而那个被唤作小虞的女子,不消说,就是姜沉鱼了。
  赫奕凝望着雕有缠枝芙蓉花的屏风,视线却如同穿过石面看见了里面的人,表情有些迷离,又有些欢喜,轻声道: “确切来说,是八个月零三天,整整二百四十六天。”
  内室的姜沉鱼一呆,忽然间,失去了声音。
  她此番特地约赫奕来此,为的乃是还债。虽然离开程国前,赫奕所赠的三枚烟火都被她用掉了,但在遇到困难时,第一个想起来可以求助的,依然是他。
  从得知姬婴死讯的耶一刻起,她就决心一定要查出真相:为什么父亲要杀姬婴,为什么昭尹又会默许这种行为?因此,回宫后,她一方面与昭尹周旋,继续扮演乖巧温顺的淑妃,一方面则暗中查访真相……种种行为,都需要钱。
  可她当时与姜仲决裂,根本没法动用姜家的人脉与资源。因此在最危急时,便想起了赫奕。通过薛采她同赫奕取得了联系,同他订下契约:他提她此番行动的所有花费,而她需要在事成之后,双倍偿还。
  如今,大权在握,天下初定,是该她还债的时候了。
  然而,明明是公事公办的流程,却因赫奕的这一句话,而变了滋味。
  姜沉鱼坐在屏风后,心中不是不清楚的:赫奕之所以肯慷慨地借钱给她,为的并不是那双倍的利润,而自己当年明明拒绝了他的心意,却在最后,依旧迫不得已地向他开了口。
  有些事情,一旦牵扯,就再也断不干净。
  她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却还是触犯了禁忌。
  金钱债好还,但人情债……又该如何清偿?
  就在她内心柔肠百转之际,赫奕用一记清朗的笑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然后推开古琴,抚了抚鬓角处的长发道: “这么多天以来,我可是天天算计、日日挂念,心想着你究竟什么时候能还钱,到底还还不还得上钱?算得朕白头发都多了几根呢……”
  姜沉鱼明知他在说谎,还是忍不住被逗乐了: “陛下真不愧是商人。”
  “所以我投资的永远只会是能赚钱的买卖。”赫奕说到这里,眼中露出赞赏之色,轻叹道, “而你,可以说是我这么多年来最成功的一笔投资了。”
  “是陛下的钱好。”此言非虚。若不是赫奕提供的那一大笔资金,别且不说,大太监罗横,和百言七子就收买不到手。而她能在昭尹中毒后如此顺利地平定一切,罗横和七子功不可没。
  赫奕显然也是知道这些事情的,因此,望向屏风的目光里,就多了几分感慨:
  “罗横跟在璧王身边九年,可以说是昭尹最信任的下属,而你竟能连他也拉拢到手,那绝非多少钱,就能做到的事情。”
  姜沉鱼淡淡一笑: “罗横作为一个宦官,已经升至顶点,再无可升之职,而他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平日里也根本不缺贿赂。昕以普通的钱财自然无用。但,是人就有弱点,他年轻时候家贫,不得已进宫净身为奴,没有子嗣就成了他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而你,找到了他少年时曾仰慕过的初恋情人,那情人的丈夫已死,留下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你给了罗横一个家。昭尹绝对不会想到,他那么器重的臣子,会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和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就背叛他。”
  姜沉鱼悠然道: “有时候人心是很容易满足的。金山银山,也不及一个可以陪在身边说说话的人。不是吗?”
  赫奕仿佛也被这句话牵扯出了许多情绪,眸光闪烁,眼神复杂。为了掩饰那种情绪,他把手放到唇边轻咳了几声,转移话题道: “那么七子呢?自从昭尹一怒之下秘密处死了翰林八智后,为了挑选新的智囊,可算煞费苦心。这七人都是他仔细调查、彻底放心后才纳入百言堂的,你是怎么把他们也收买到手的?”
  “我没有收买全部。我只收买了其中三个。而其他四人感觉到了危机,为求自保,也就纷纷主动投诚来了。”
  赫奕呵呵笑了起来: “的确。要想收买一个人,也许还比较不容易,但要收买一个团队,只要用一招内部分裂即可。”
  “因为人类很怕孤独。一旦习惯了有组织有分工的合作,就会产生依赖感。而当他们发现自己被孤立时,就会产生恐惧。在耶种畏惧的驱使下,为了维持原来的平衡,他们就会盲从。七子都是顶尖的人才,我相信昭尹为了训练那样的下属,花费了很多心血。但,严格训练的结果就是导致他们习惯了听从主人的命令与安排,一旦没有主人的吩咐,就会失去方向。”
  “听以,昭尹一旦倒下,他们就或了一盘散沙。各个击破,将之收服。”赫奕听到这里,忍不住鼓掌道, “你果然是成熟了。当年我在程国见到的小虞,虽然聪慧,但没有这样的深度与心机。”
  “你相不相信人可以在一夜之间白头,也可以在一夜之间长大?”
  赫奕目光微动: “一夜白头的曦禾夫人……怎么样了?”
  “她已经没有知觉了,虽然还活着,但不会动,不会思考,就像永远地睡着了一样。”
  赫奕长长叹息: “美人倾国,竟落得这个结局,真是……不过她也很了不起,竟然在你和昭尹的眼皮底下装疯,还成功瞒过了你们。”
  “当一个人下决心要做一样事情时,往住就能产生奇迹。但我总觉得,昭尹之所以没有察觉出来,除了曦禾确实装得很像以外,还有一点,是因为昭尹真的……喜欢她。关心则乱。一个人对自己喜欢的人,总是防备得少一点的。”
  “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赫奕的口吻忽然变得一本正经。
  “陛下请问。”
  “昭尹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的丈夫。你这样对他……不后晦么?”
  姜沉鱼垂下眼睛,注视着地面,沉思了很久,久到赫奕都开始后悔问这个问题了,忍不住道: “算了,你可以不回答……”
  她却突然开口了: “其实昭尹对我很好。”因为想起往事的缘故,姜沉鱼的声音里有很多复杂的情绪,那些情绪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分不出是感激多一点,还是内疚多一点。
  “虽然,他娶我进宫,违背了我的意愿。但除此之外,他对我,真不算坏。我心中有人,不愿当皇妃,他就答应我,让我当他的谋士,还派我出使程国,大长了一番见识,回宫后,也让我继续跟在他身边学习,最后,甚至让我当了皇后……也许他对姬婴,对曦禾,对很多很多人,都有所亏欠,但对我……所以,这些天来,我每天都在做噩梦,在梦里,他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孩子,衣衫褴褛,瘦弱苍白,他哭着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他对我那么好,我却恩将仇报?我这么做,跟他对姬婴,又有什么区别?我……我……”姜沉鱼说到这里,紧紧抓住衣摆,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小虞?”赫奕下意识地起身,想走进去,但走到屏风旁,却又停下了脚步,踌躇了一会儿后,伸出手轻轻地搭在屏风上,柔声道, “你想不想听听,我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的?”
  姜沉鱼抬起了头:“嗯?”
  “我觉得,昭尹之所以对你不错,是因为:第一,你与他暂时没有利益冲突;第二,你性格柔婉,善解人意,他没有理由对你不好。如果这两点还不能够让你释怀的话,还有第三点,那就是——”赫奕的声音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他对你,根本不能算好。”
  “呃?”姜沉鱼惊讶。
  “沉鱼,你心地善良,凡事总是先为别人着想,也总是看到别人好的一面。你为什么不想一想,昭尹又是为的什么同意让你当他的谋士?难道不是因为你正好具备了这方面极为出色的才能,而那种才能能够为他所用吗?再想一想,程国之行并不轻松,三子夺嫡,还有那个冷酷无情的公主,你差点没命,不是吗?如果你在那个时候死了,你还会感激他吗?再说他为什么会封你当皇后……第一,他踢开了姬家,如果不想连姜家也除掉的话,那么就只能先笼络着再说,不管如何,你父亲的势力,是不可小觑的;第二,你和姜仲决裂,说明你不会被姜仲利用,他封你为后,就可以很放心,起码你不会和姜仲联合起来对付他;第三,姬忽已成弃子,曦禾夫人疯了,你的姐姐又不为他所喜,除了你,宫里也无其他人可以封后了。而一个国家,太长时间没有皇后,是不台礼法的。那么,除了封你为后,他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不得不说,赫奕不愧是有史以来最或功的一位商人,口才如此了得,谈判时如此,安慰人时亦如此。
  姜沉鱼原本沉浸在内疚和自责之中的心,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当下感激道:
  “陛下真是会说话……”
  “我说的是事实。是你所看不到的另一面罢了。”赫奕注视着屏风,缓缓道,“不过,我现在可以确定一件事了,昭尹耶小子毕竟还是做了一件好事的……”
  姜沉鱼好奇: “什么好事?”
  赫奕忽然勾唇一笑,表情开始不正经起来,又恢复成她初见他时的模样:“ 那就是,昭尹他……没有碰过你。对么?”
  姜沉鱼万万没想到他说的竟是这个事,睑腾地一下就红了,下意识就想怒叱他无礼,赫奕已突然迈开脚步,绕过屏风,走了进来——“小虞……”
  “你!”
  四目相接,两人俱都一怔。
  于姜沉鱼,固然是吃惊他竟然会不顾礼法地走进来。
  而于赫奕,却是因为——严格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姜沉鱼真实的模样。
  没有脸上的红疤,不再是朴素的药女打扮。
  此刻的姜沉鱼,一身窄袖紫衣,配以折裥密布、翠盖珠结的月白长裙,领口和裙摆都绣着小小碎碎的白色梨花,当真是冰姿玉骨,香肌麝薰。她本就容貌绝美,仪态高华,此刻双颊泛红,更是显得娇美动人。
  一时间,赫奕竟看得呆住了。
  姜沉鱼见他如此反应,更是羞涩,忍不住恼了: “看什么?”
  “看你。”
  “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赫奕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恍如梦呓: “梦中见你千百回,而今才知道,原来你是长这个样子的。”
  “你……”姜沉鱼既羞恼于他的大胆直接,又感动于他的一往情深,一时间,反而不知该如何回应,最后,只好别过脸道, “陛下请自重。”
  赫奕震了一下,眼中的迷离之色迅速散去,再看向她时,目光里就多了几分悲哀: “你以为……我真会对你怎么着么?”
  姜沉鱼心中一颤: “陛下?”
  “这个世界上,我最没办法应付的人就是你了。”赫奕说着,苦笑了起来,“你落难,我只好去救;你要淋雨,我只好跟着;你说你是江晚衣的师妹,我只好信着;你说你是璧国的妃子,我只好看着……小虞,这样拿你最无可奈何的我,又会对你做什么呢?”说罢转身,慢慢地退回到外厅。
  姜沉鱼心中一紧,仿佛有某一部分自己,跟着他一同走了出去一般,然后啪地落地,摔个粉碎。
  “陛下,沉鱼失言,请陛下见谅!”
  赫奕却似没有听见她的道歉一般,忽道: “我要走了。”
  “陛下,我……我还没有还你钱……”
  “我不要钱。”说话间,赫奕已走到门前,伸出双手就要开门。
  姜沉鱼再也按捺不住,连忙冲出去压住他开门的手: “陛下……”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赫奕反手,一下子将她按在了门上,紧跟着,温热的身躯覆上来,就那样,将她抱住了。
  抬头,是他炯炯有神、野火燎原般的目光。
  低头,是自他身上源源不断地传过来的热度,和一种独属于男子的气息。
  姜沉鱼又是紧张又是窘迫,却又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赫奕,目光里充满了慌乱。
  赫奕一只手扣着她的肩,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摸上了她的睑颊,动作颤悸却温柔,声音低迷而悲凉:“姜、沉、鱼……原来,你在这里……”
  “陛下?”
  “这么多年,朕见过无数女子。比你美丽的,比你聪明的,比你善良的,比你坚强的……也不是没有,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你令我如此难忘?仿佛是上天知道朕想要什么,然后把每一个朕喜欢的细节,一点点地拼凑起来,造就了一个你。大干世界,人海茫茫,我寻觅了如此之久,原来……你在这里。”
  姜沉鱼只觉嘴唇干涩,再也说不出话来。
  赫奕的眉眼,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看来,越发魅惑,眼瞳深深,几乎要将人的灵魂也吸进去一般,只怕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在面对这样一个男子时,还能不沉沦吧?更何况,他说的话,每一句每一字每一个音调,都具备着震撼心灵的强大力量:
  “可是……为什么你,偏偏会是姜、沉、鱼呢?璧国右相姜氏的小女,淇奥侯曾经的未婚妻,璧国君王的妃子……每一个身份,都将你拉得离我更远,仿若高山雪莲,可远观而不可亲近,可碰及而不可拥有……让朕……这么这么的……难受。”
  阳光沿着窗沿一格格地行走,将二人的影子拖拉在地上,缠绕交叠,仿怫宿命早已写好的一道羁绊,扭曲着书写在缘分的纸张上。
  “你把朕送你的三枚烟花全部用掉的时候,朕虽然不舍,但同时也松了口气,心想着也好,就这样断个干净,也省得日厚挂念。然而,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叫小虞的女子却像是烙在了朕的脑海里,在每个晨起夜梦抬眼弯身四季翻滚白发悄生的小间隙里,翩然而至,令朕无可抵抗,也无处可逃?”
  赫奕的手指因激动而扣得紧了些,疼痛的感觉从肩膀上传过来,逐渐蔓延到了全身,姜沉鱼不能动、不能想、不能言。
  “朕不知道为什么要一次次地跑来璧国,自欺欺人地说着因为璧国有买卖要做;朕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素为谋面的璧王那么厌恶,在最嫉妒的时候,朕都恨不得干脆出兵算了,把璧国打下来算了……而后,联又知道原来你心中的那个人,不是昭尹,竟是姬婴。所以,当姬婴死掉的消息传来时,不得不说,朕心里除了惋惜之外还有那么点儿窃喜。再后来,收到你的求助信的那一刻,朕欢喜地在拆信时手都在抖……姜、沉、鱼,这个世上不是每个人,朕都会帮;不是每笔买卖,联都会做;不是每个交易,朕都会紧张;也不是每笔债,朕都会亲自来收!”
  他的手指一松,放开了她,紧跟着,压在她身上的身躯也挪开了。
  新鲜的空气顿时涌进鼻息,压制她的力量消失了,但姜沉鱼依旧紧贴着门,无法动弹。她只能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他,不能动,不能想,不能言。
  赫奕深吸口气,声音平静了下来: “你听好了——朕不要钱。下一次,如果你想要朕来收债,记得要准备好朕想要的东西。”说罢,将她轻轻地住一旁拉了拉,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姜沉鱼的双腿一软,沿着门壁滑到在地。颤悸的感觉这才从脚底升起,很快涌遍了全身,她抱住自己,抖个不停。
  一直守在门外的怀瑾望着赫奕离去的背影,再转头看着星内的姜沉鱼,很识趣地什么话都没问,只是取了件披风上前轻轻披在了她身上,柔声道: “娘娘,我们该回宫了。”
  姜沉鱼僵硬地点了下头。
  怀瑾搀扶她站起来,走出雅舍。早有马车在院外等候,因为此行是秘密出宫的缘故,她们坐的乃是薛采的马车。两人上了车,车夫朱龙驭动马匹,飞快奔回了皇宫。
  到得宫内,姜沉鱼刚下马车,就看见薛采手里抱着一大卷的案卷,似乎是刚好路过,又似乎是等候已久,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用一种奇陉的目光瞪着她。
  姜沉鱼强行压下那些缠绕在心底久久不散的紊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道:
  “怎么了?”
  薛采瞪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开口道: “七子已在堂中等候。”顿一顿,又加了一句,“你回来得太晚了!”
  当姜沉鱼走进百言堂的时候,意外地发现除了七子和薛采外,还有一人。
  那人束着方巾,穿着一件朴素的灰袍,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因此,姜沉鱼第一眼还没认出是谁,再看一眼后,就吃了一大惊: “颐非?”
  眼前这个朴素到不能再朴素、儒雅到不能再儒雅的文士,竟然是那个成天穿着花里胡哨的华衣,言行举止流里流气的程三皇子!姜沉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她更不敢相信的是——这家伙,居然就出现在了璧国的皇宫,自己的书房里!
  “谁、谁带他来的?”其实话一问出口,她就知道了答案——除了薛采,有谁敢不经她同意就往宫里带人?
  而薛采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眼皮一翻,淡淡道: “我。”
  “你……”姜沉鱼根本拿他没办法,就转身望向颐非, “你居然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
  颐非嘻嘻一笑,站起来行了个礼,又恢复成她所熟悉的滑头模样,摇头晃恼道: “小王要纠正娘娘三点。第一,昕谓的光明正大,回娘娘,小王是偷偷进来的,可以说除了此地众人,再无第十人知道如今我身在璧国的皇宫,所以娘娘可以放心了。”
  姜沉鱼冷哼了一声。
  “第二,小王没什么敢与不敢的事情。既然璧王都敢对淇奥侯下手然后再把罪名裁赃给小王,为了澄清自己的清白,当然只能来此地讨还公道。”
  姜沉鱼臼勺冷哼转成了轻叹。当日回城,卫玉衡一方面设计陷害姬婴,一方面栽赃给颐非,但颐非又岂是那么简单的人物?当卫玉衡事后带着官兵前庄他的房间时,他早已不知所踪。不过如此一来也没关系,就拟了个“程三皇子害死淇奥侯,然后畏罪潜逃”的接口上报朝廷,因此,在百姓那里,都将颐非当成了罪大恶极的凶手,此后昭尹也装模作样地下旨追缉颐非,但因为始终找不到其人,时间一久,再加上姜沉鱼接手了政权,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万万没想到,这个神秘消失的人物竟然又出现了,而且送死般的竟敢住璧国的皇宫里进,这次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又是什么药?
  不过,心里虽然对此百般不解,但因为“颐非是由薛采带来的”这么一个事实,所以莫名地心安,倒也不是那么惊惧了。
  而这时,颐非叉道: “第三,小王想来想去,也只能来这里了。燕和宜都是那贱人的同盟国,我若出现在他们境内,不到三天,估计就被抓住送回程国了。只有一直对外宣称与小王势不两立的璧国,稍稍还安全点,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更何况如今璧围掌权的是皇后……怎么说咱们都是相识一场,皇后肯定不会舍得让清白无辜的小王备受冤屈地去送死的不是么?”一边说着,一边做出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就庄姜沉鱼身上靠了过去。
  姜沉鱼刚想躲开,一只手伸过来,揪住颐非的腰带,一扯,腰带散了。
  手的主人薛采冷冷地说了一句: “裤子要掉了。”
  颐非一阵手忙脚乱,最后提着裤子苦笑道: “我知道咱们感情好,但也不用一见面就坦诚相见吧?”
  姜沉鱼扑哧一笑,微微别过脸去。
  薛采把腰带递还绐了颐非: “少废话,坐下,等着,然后,签字。”
  “签什么字?”姜沉鱼好奇:
  褐子连忙将一卷纸张呈到她面前。沉鱼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份契约书,里面写的是非常时期,璧国暂时收容毫三皇子,他日颐非复国之际,需将多少多少土地割让给璧国,还要上贡多少多少钱财……一条一条,总共罗列了二十七条之多。
  条件之苛刻,令得姜沉鱼都为之震惊: “这么丧权辱国的条约你也签?”
  颐非露出总算找到了救命稻草的表情,把脸一垮,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道:“所以求娘娘通融通融看在咱俩的交情上少要一些……”
  姜沉鱼平静地合上契约,平静地递还给了褐子,平静地说道: “再加十条。”
  姜沉鱼是笑着回寝宫的。
  她一边走,一边想起颐非当时的表情,就忍俊不禁,以至于到后来,跟在她身后的薛采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道: “就算你多要了三个市舶提举司,也不至于这么得意忘形吧?”
  姜沉鱼回头斜瞥他一眼,收了笑道: “我还没有追究你先斩后奏,擅自做主把颐非这个烫手的山芋请进门,你反倒挑起我的理来了?”
  薛采的眼角开始抽搐。
  姜沉鱼睨着他: “怎么?没话说了?”
  薛采咬牙道: “我倒是想说,但某人从一大早起就消失不见,去处理所谓的‘要紧’事去了,直到此刻才回来,我哪有机会提前说?”
  “颐非总不可能今天才进的帝都吧,你早就与他有所联系,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薛采露出淡漠的表情,负起了双手,悠然道: “你会在事情没有确切的把握之前就到处宣扬么?”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半天,最后还是姜沉鱼先移开目光: “哀家不跟小孩一般见识。”
  薛采的反应是讥讽一笑。
  姜沉鱼忽又侧头问道: “你打算如何安置颐非?总不能真的把他藏在宫里头吧?”
  薛果慢吞吞道: “翰林本是八智。”
  “然后?”
  “如今百言堂却只剩下了七子。当初皇上之所以只选七人,是因为把你也算作了一个。”
  “然后?”
  “如今你成了皇后,自然不能再与他们相提并论。所以,七子还是不完整。”
  “然后?”
  薛采终于不再拐弯,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出了关键之句: “颐非可以当花子。”
  姜沉鱼“扑哧”一声:“花子……哈哈哈哈,真亏你想得出来,哈哈……”
  薛采却没有笑,一睑严肃地看着她。
  姜沉鱼笑吟吟道: “原来你也这么喜欢八这个数字,凡事都要往上凑。对了,听说你是八月初八生日的,所以现在已经算是八岁了?”
  薛采的表情一下子沉了下去,用一种僵硬的声音回答: “我不喜欢八。”他之前虽然也皱眉沉睑,但多少带了点儿故意跟姜沉鱼做对的样子,此刻这么一变睑,姜沉鱼立刻敏锐地察觉出——他是真的生气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但姜沉鱼立刻就不笑了,正色道: “物尽其用,你说得对。不过,他毕竟是程国人,有很多咱们自己内部的事情,还是不能让他知道的。这样吧,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去调查姬忽的下落吧。”
  薛采默默地看了她几眼,然后躬身道: “遵旨。”
  姜沉鱼原本好不容易欢快点儿的心情,因为说到了姬忽而变得再次沉重了起来。四个月了。自她从昭尹那儿夺取了政权之后,就在四处寻找姬忽的下落,但姬忽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找不到丝毫线索。有时候姜沉鱼忍不住会怀疑也许自己是受了昭尹的误导,事实的真相应该就是她之前猜测的其人已死,但事后根据崔管家的指证,她在凤栖湖昕见的那个操桨的女子,容貌模样,的确是姬忽无疑。
  姬忽去哪儿了?
  一日不找到此人,她就一日不能踏实。
  而如今,薛采又收留了颐非。为了避免这个从来就不安分的皇子在这段时间里节外生枝,一方面固然是要就近看着,不让他出事;一方面也不能让他闲着,得给他找点儿事做。希望他能用他那个稀奇古怪与旁人不同的脑袋想些好主意出来,没准儿真能歪打正着找到姬忽。
  姜沉鱼一边头大如斗地思考着,一边下意识地行走,等她想通了理顺了,一抬头——啊?怎么到这里来了?
  置身处乃是皇宫最偏僻的西北角,也就是凤栖湖的源头,昭尹就是在这个地方长大的,湖边还残留着儿间破旧的小屋。如今,已经更换了新的主人。
  春日里的阳光煦暖明丽,夕阳艳红,映得整个湖面也通红通红。原本荒芜的土地,此刻井然有序地栽种着各手中鲜花,花枝在风中轻轻摇曳,美如诗画。
  一人坐在木制的轮椅上,正在给花浇水,另一人站在他身后,偶尔帮一把。
  这一幕落到姜沉鱼眼底,就多了几分暖意。
  她走了过去,轻唤道:“师走。”
  浇水的人回头,正是师走。而站在他身后的人,则是田九。
  师走看见她,便放下水壶,转动轮椅迎了过来,纵然只剩下了一只手,但动作依旧很灵活。反倒是他身后的田九,表情明显一僵,默默地行了个礼后就转身进了屋子。
  师走露出欢喜的表情道: “主人怎么来了?”
  “你这段日子在这里,过得还好么?”
  “嗯。”师走满台感情地注视着周围的鲜花, “今天又有两株蔷薇开花了。”
  “那么……你哥哥,他还好么?”姜沉鱼把目光投向了屋子。
  师走看出她的真实想法,笑了笑: “哥哥他……还是不太能接受主人,不过,我想他迟早有一天会想通的。因为,是主人给了我们新生。能这样地种种花吹吹风,再和兄长聊聊天——这种日子,我曾经想也不敢想。哥哥也一样。”
  姜沉鱼的心在暗暗叹息。
  江晚衣高明的医术,虽然保住了师走的性命,但是他被切断的两条腿和一条胳膊,以及挖走的一只眼球,却是永远地回不来了。如今在宫中开辟出这么一个小角落,供他居住,除了是对他的感恩以外,还有个原因就是为了——牵制田九。
  她当日用师走支走田九,当田九回来,发现昭尹已经变成一个废人时,当时他脸上的表情,她永远不会忘记……田九没为昭尹报仇对她动手,她已经非常感激了,哪还奢望他能够转投自己旗下?其实……心中也不是不可惜的……据朱龙说,田九的武功甚至比他还高,而且智谋才情,也都十分出色,若能收为己用,必能如虎添翼。
  但是……人生从来就不是完美的,不是么?
  现在这样,也不错了。
  姜沉鱼摇了摇头,挥开那种惋惜失落的情绪,走过去很认真地欣赏了师走所种的花:“好漂亮……”
  “是啊,只要好好对待它们,它们就会回赠给你最美丽的风景。而当你看着这样的风景时,就会觉得一切痛苦都烟消云散,变成了云淡风轻的住事。”
  姜沉鱼注视着师走,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与当初跟着自己出使程国的那个暗卫,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那时候的师走,脑子里只有任务,除了命令,万物在他眼中都是不存在的,但是现在的师走,看得见蔚蓝的天,碧绿的湖,和五颜六色的花朵,那个打打杀杀九死一生的世界,已经彻彻底底地远离他了。
  扪心自问,如果换成自己,肯不肯用两条腿一条手臂和一只眼睛的代价去换取这样平静的生活?姜沉鱼心中,久久没有答案。
  她毕竟不是师走。
  师走无父无母,除了哥哥再无别的亲人。所以,放下那个世界对他来说不是失去,反而是得到。
  但她呢?她的牵挂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主人,你好像很累的样子,你睡得不好么?”师走忽然如此问道。
  姜沉鱼下意识地伸手摸自己的脸: “很明显?”
  “嗯。”师走推动轮椅朝凤栖湖的方向前行了一段距离,凝望着水天相接的地方,悠悠道, “主人,你知道这段日子以来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最大的感受是——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快乐的事情。看着一朵花开,看着雨水滴下来,看着日出日落,看着鱼在水中游来游去……如果我们不是生而为人,就领略不到这些美好的东西,所以,已经被上天恩赐了这种幸福的我们,应该多笑一笑。”师走说到这里,转动轮椅朝向了姜沉鱼,用无比真挚的声音道, “主人,你多笑一笑吧。”
  姜沉鱼扯动唇角,有点艰难,但却非常认真地笑了一笑。
  她一笑,师走也就笑了: “不是很容易么?”
  姜沉鱼迎着从湖面上吹来的风,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再悠悠地吁出去,然后睁开眼睛,又笑了一下。之前的抑郁之气仿佛也跟着这两次微笑而消退了,余留下来的,是对这美好风景产生的愉悦感。
  “师走,我知道刚才为什么我的脚会自动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师走望着她,用一只眼睛望着她,用这世界上原本最黑暗但现在却最清澈的一只眼睛望着她,最后徽微一笑: “主人以后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请来这里。
  我已经帮不上主人什么忙了,但是,我这里有很好看的花,还有一对完好的耳朵。”
  姜沉鱼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
  师走,当日昭尹随便赐派给她的暗卫,在程国,他们一起遭遇了生死之劫,为了保护她,他变成了残废,然而此刻,他坐在那里,表情柔和,语音恬淡,虽然荏弱,却显得好生强大。
  他竟成了她最温暖与放松的一处心灵港湾。
  这样的缘分,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世事安排,果然有其命定的奇妙啊……杏花盛开的时候,璧国的皇宫迎来了一位久违的客人。
  他就是曾一度被勒令出京不得归返,创造了“由布衣到王侯,再重归布衣”这样一个传奇的民间神医江晚衣。
  而他这次归来的理由和上次一模一样——曦禾。
  同样是中了“一梦千年”的毒,虽然曦禾因为没有喝酒的缘故比昭尹发作得晚,但她毕竟服食的分量要多得多,因此肢体毁损的程度也严重得多。到了后来,皮肤开始出现大片大片淤青,甚至蔓延到了脸上,然后开始溃烂流脓,模样圾尽恐怖。
  因此,姜沉鱼命人召回江晚衣,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救醒她;要么,阻止病情恶化,让曦禾恢复原样。
  但日子一一天天地过去,杏花全部谢了,江晚衣也没有找到解救之方。
  “为什么?你所配制出来的毒药,际自己竟然解不了?”姜沉鱼好生失望。
  宝华宫中,曦禾的床垂着厚厚一重帘子,看不见她的模样。
  而站在床边的江晚衣依旧是一袭青衫,却憔悴消瘦了许多许多,不复当年出使程国时“青衫玉面东璧侯”的模样。但他的气度却越发沉稳,不卑不亢道: “当日我给她这种毒药的时候,就说过此药刚刚配制出来,还不是很成熟,服食之后,情况因人而异。曦禾夫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溃烂的现象,应该是与她之前曾中过另一种毒有关。上次的毒素依旧沉淀在她的血液里,与‘一梦千年’相融后,转变成了另一种剧毒。这目前已经超出了我所能解救的范围,而时间也不允许我再多加尝试……”说到这里,他一掀衣袍,跪了下去, “草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曦禾夫人……现在非常痛苦,虽然她因毒药的缘故已经肌肉僵硬,看不出痛苦的表情,但这种溃烂的滋味,却是任何一个活人都无法容忍的。草民无能,救不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腐烂下去,实在是……于心不忍。所以恳请娘娘赐她一死,让她……早日解脱。”这一番话,江晚衣断断续续地停了好几次,显然也是为难痛苦到了极点。
  其实他说的姜沉鱼心里都清楚明白,但是……一想到要弄死曦禾,心中就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虽然曦禾此时已经没有知觉,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但只要曦禾还躺在宝华宫内,就好像这深宫之中,还有她的一位旧识,还有一个见证她是如何如何满手血腥地走到这一步的战友。
  让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重要的一个人消失?
  ——尤其是在她已经失去了姬婴之后。
  因此,姜沉鱼犹豫再三,仍是摇头“不……不行。你要救她!晚衣,你一定要救她!”
  江晚衣叩拜于地,沉声道: “娘娘,如果你真心为夫人好,就让她走吧。”
  “不行!不行!”姜沉鱼固执地从外室的桌旁眺了起来,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袖道, “师兄,师兄,我求求你,不要放弃,不要让曦禾死好不好?师兄……”
  她此刻乃是皇后之尊,却以“师兄”二字称呼一介草民,显然是想用旧情打动江晚衣,但江晚衣听后,目光却显得更加悲哀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姜沉鱼面色微白。没错,当初他离开帝都之时,曾劝她收手,可她当时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固执地要为姬婴报仇,如今变成这样,算起来她难辞其咎,她本不该为难他的,可一想到那个躺在床上正在一点点瘸烂的不是别人,而是曦禾!
  是四国第一美人曦禾!
  是公子生前最爱的曦禾!
  是把所有的罪孽都自己担了,而留给她一片锦绣前程的曦禾!
  她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怎么都接受不了。
  “师兄!师兄……”她扯住汀晚衣的衣袖哭,就像当年得知姬婴的病情后扯着他哭一般。两个场景在江晚衣脑海中重叠,看着这个虽无师兄妹之实、却有师兄妹之名,并且一起经历过很多很多事情的女子,他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
  姜沉鱼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一脸期待地抬起头看他。
  但江晚衣却慢慢地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去,用一种温和,却又坚决的声音缓缓道: “娘娘,曦禾夫人都这样了,你还不能放下自己那一点私心,真真正正地为她着想一下么?”
  姜沉鱼重重一震: “什、什、什么?”
  江晚衣转身,刷地一下拉开了帘子: “她在腐烂,娘娘,请你看看!她每天都腐烂得比前一天更严重,从她身上流下来的脓疮已经浸透了整床被褥,甚至都开始有蚊蝇在她身上爬来爬去……你看看,娘娘!你如果真的喜欢她,会舍得让她的身体受到这样的折磨么?只因为她没有知觉不能动弹,所以你就觉得她不会痛苦——不会比你更痛苦么?”
  从曦禾身上散发的恶臭与满室的药味融在了一起,再看一眼床上那个几乎已经没有人形的曦禾,姜沉鱼再也承受不住,跳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故意要害她?
  故意让她腐烂故意让她美貌不再吗?江晚衣你大胆,你竟敢这样对本宫说话!你放肆!”
  江晚衣直直地看着他,最后说了一句: “那么请恕草民无能,草民告退。”说罢,就转身漫慢地走了。
  这个举动无疑非常冷酷,尤其是对于此时的姜沉鱼来说,她半张着嘴巴愣愣地站在床边,好长一段时间反应不过来。
  汀晚衣没有关门,风呼呼地吹进来,姜沉鱼蓦然转身,床头放着水盆和毛巾,她取下毛巾用水浸透,再拧干,然后拭擦着曦禾睑上的脓疮,咬牙道: “曦禾,他们都放弃你,不过没有关系,我绝对绝对不会放弃你的,他们嫌你脏嫌你臭,没关系,我来给际洗澡,我每天都给你洗澡,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一定会好起来的……你看,你的脉搏还在跳动,你的鼻子还在呼吸,你分明还活着啊,怎么可以就此要你死呢?那是谋杀!谋杀!”
  她拼命地擦啊擦,可那些脓水却越擦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完,最后弄得整张睑都花了,姜沉鱼怔怔地看着那张五官都已经变形了的脸庞,再看一眼手上黑黑紫紫的脓水, “曦禾已经不行了”这个事实这才迟一步地映进了大脑,毛巾啪地落地,姜沉鱼就用满是脓水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然后蹲了下去——失声痛哭。
  为什么一次、两次,这么这么多次,总是这样?
  越想留住些什么,就越是留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不见。一点办法都没有。自己这一生,究竟还能拥有什么?留住些什么?而这样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解决不了的自己,就算得到了天下,又怎么样呢?
  曦禾,曦禾,你知不知道,你躺在这里,死掉了。就好像让我看着公子再一次地在我眼前死掉一样啊!
  在姜沉鱼的哭声中,一个人影慢慢地从宫外走了进来。一开始她以为是江晚衣去而复返,便抬头看了一眼,结果发现原来是薛采。
  在这一刻,姜沉鱼忘记了自己是璧国的皇后,忘记了自己其实比眼前的少年年纪大,她就那么蹲在地上,仰着头,用一种非常无助的目光泪流满面地看着他。
  薛采居高临下默默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素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上前一步,到了床边,看着曦禾那张被“糟蹋”得惨不忍睹的睑,眼噱闪过一抹很复杂的情绪。
  姜沉鱼还在掉眼泪。
  薛采回眸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忽然从床上扯过一条薄毯,往她头上一罩。
  “别看。”他说道。
  薄毯落到了姜沉鱼头上,再慢慢地滑落下去,一瞬间的黑暗之后,房间里的景象慢慢地回到了视线当中——被风吹得不停飘拂的帘子、华丽柔软的紫色被褥,和平躺在床榻上仿怫只是睡着了的曦禾……姜沉鱼心头一震,顿时反应过来在刚才那一瞬间薛采做了什么,她飞扑上前抓住曦禾的手腕,半晌后,僵硬地抬起头,从薛采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图璧五年五月初七,曦禾夫人,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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