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祸国

_20 十四阙 (当代)
  他……长大了。
  天庭更加宽阔,眉眼更加深邃,童稚仿佛只在这张脸上轻轻停留了一瞬,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远超于其年龄的犀利与高洁。
  他就那么一只手垂在腰畔,一只手负于身后,后背笔挺,站姿端正地看着她——像个大人一样。
  很难描述这一幕对沉鱼来说是何感觉,有点欣慰,有点酸涩,还有那么点怅然若失,但最终全都化作了微笑。她对他笑,走过去,从怀里取出一个非常精致的锦囊。
  “是什么?”薛采皱眉。
  “你打开看过了不就知道了?”姜沉鱼眨眼。
  薛采狐疑地瞪了她一眼,接过锦囊,打开来,表情明显一呆。
  锦囊里,是一块玉。
  一块绝世名玉。
  一块可以说是当今世上最有名的玉——冰璃。
  薛采将目光从玉上转到了姜沉鱼睑上。姜沉鱼扑哧一笑:“我送你的这份生日礼物,你不喜欢么?为什么这么恶很狠地瞪着我?”
  “你怎么得来的?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的……”声音越说越低,到了最后两个字时,几不可闻,“生日。”
  “玉是我从曦禾那儿讨回来的。而你的生日……是崔管家告诉我的。”
  薛采垂下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 “她的病……好了么?”这个她,显然指的不是崔管家。
  姜沉鱼叹了口气,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幽幽道: “我们看她是疯子,也许她看我们才是疯子……不管如何,我想她现在肯定比以前快活得多,也单纯得多。这样,也不错吧?”
  薛采目光闪动,忽换了个话题:“公子……下葬了么?”
  “嗯。九月廿五未时落的葬。”
  “你去了吗?”
  姜沉鱼淡然一笑,摇了摇头。让她为姬婴挑选陪葬品,已是昭尹的法外施恩。
  真正的入硷下葬,她一个皇妃,是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去的。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自那夜她从姬府归来,在曦禾面前失仪而泣,而曦禾亲吻了她之后,面对姬婴之死,她就好像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和痛苦。
  佛家总说要悟要悟,姜沉鱼想,自己也许就是在那一刻,悟了。
  领晤到这个人终究是从自己的生命里逝去了,再也不会归来;领晤到这个人其实从来就没有属于自己过;领悟到人生原来就是一场不停地抛弃与纳新的过程。她与姬婴的缘分已经终结了,却与其他更多的、原本以为不会有交集的人,产生了新的缘分……就好比她与曦禾。
  当年她奉旨进宫为曦禾弹琴时,几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这个女子的依靠——唯一的依靠?
  而眼前的这个小薛采,又何尝不是呢?
  若薛家没有出事,这位眼高于顶的小神童叉怎会与自己成了儿乎可以无话不谈的好友?
  一想到这点,姜沉鱼唇角的笑意就变深了,令她的五官棱角看上去异常柔和温暖。
  薛采看在眼中,忽然有那么一瞬的迷离,为了摆睨这种异样的情绪,他皱了皱眉头,一本正经道: “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在听呀。”
  “严肃点。”
  姜沉鱼见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
  果然,薛采的眉头皱得越发深了,然后,低声说了一句话。
  这一句话后,姜沉鱼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一颗心,像沉入水中的墨汁,荡漾着、散溢着,幽幽地沉了下去。
  薛采说的是——“我在姬家,没有找到钱。”
  这句话很严重。
  令她目前昕掌握到的信息全部变或了一场虚无。
  因此,姜沉鱼懵了好一会儿才能重新整理思绪,颤抖着反问:“什么?”
  薛采环顾了下四周:他们站的乃是凤栖湖的正东方,为了便于观赏风景的缘故,这一带的岸边并没有栽树,而是修筑了半人高的栏杆。另一头,就是设宴所在的大殿。也就是说,此地十分空旷,没有可以隐藏的地方,无论从哪边来了人,都可以第一时间看到。
  因此,考虑到不可能有第三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后,薛采才开口继续说了下去: “我之昕以回来得这么晚,是因为江都事毕后,我沿途拜访了姬家的各个分家,并让朱龙彻查了他们每一个人。最后证实,姬家的子孙虽然良莠不齐,但整体而言,都有两个特点。一,手无实权;二,身无余财。”
  “怎么可能!”姜沉鱼发出一声惊呼, “据前翰林八智统计所得,图璧一年,九卿罢免七唧,新臣皆薛、姬二族所出……”
  “薛氏已亡。”薛采在说这话时,素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姬家的三卿也都在图璧三年期满告老了。”
  “图璧二年,都尉将军更替,晋级者三十七人,全是淇奥侯门生!”
  “请注意,他们是门生,他们都不姓姬。”
  “图璧三年,姬氏奉旨修建河防,所费者巨……”
  “但是效果很明显不是么?今年夏汛,华河两岸安然无事。”
  姜沉鱼捧住了自己的头,呻吟道: “等等……你且等一等,让我好好想一想……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翰林八智是被你父亲收买,故意用了些旧数据栽赃姬氏祸国!而真正的事实是,自姬婴执掌姬氏以来,他在慢慢地、不动声色地、一步一步地削弱了姬氏子弟的权势,让他们无权可揽,无钱可贪。”
  姜沉鱼握住自己的双手,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快要跳出啕口。
  这、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是……国库是真的空了啊!”她每日跟着昭尹上朝下朝,国库空虚是不是真的,一看数据便知,不可能造假,昭尹也没有理由说这个谎。
  薛采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 “你觉得,师走,比之你父亲训练的那些暗卫来如何?”
  姜沉鱼原本就是一点就透的聪明人,听了这个后,立刻就沉默了,过得片刻才答道: “若论间谍之术,师走不及,但若光论武功,我父的暗卫,则不是对手。”
  “那么,师走他们是从哪儿来的?”薛采说着,讽刺一笑, “可不要跟我说他们都是堂堂正正地从御林军里训练出来的。”
  姜沉鱼垂眼看地。是啊,师走那样的武功,不是一年半载可以训练出来,必定是和父亲的暗卫一样,自小培训。而从昭尹答应再给她两名暗卫上可以得出,这样的资源皇帝有很多,耶么是谁,在替他秘密训练那些死士?又是谁,在源源不断地提供这些人才给昭尹?不管是谁,有一点很明显,那就是——钱。
  做这种事情,需要大量的钱。
  而这种钱,是不会记在明账上的。
  薛采继续提示: “培养一个师走,已经很不容易,那要培养一个像田九那样的,又要多少钱?”
  田九是昭尹的贴身侍卫。他没有任何名分地位,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然而,比起红得发紫的大太监罗横,和位极人臣的右相姜仲,他才是昭尹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心腹。
  “你的意思是,国库的钱其实并没有被谁贪污掉,而是用来训练暗卫以及其他不可告人的支出,反过来花在了皇帝身上?”姜沉鱼终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薛采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是。”
  “那么皇上应该是对这些钱的去处最心知肚明的人?”
  “是。”
  “但在翰林八智指责姬婴时,皇上明明知道事情的真相,却没有为姬婴辩解,不但如此,反而落井下石,默许了对姬婴的暗杀?”
  薛采直直地盯着她,目光里露出了几分同情。虽然他没有再说是字,但姜沉鱼的心,一下子就碎了。
  她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几乎站立不住。
  薛采下意识地扶了她一把:“你没事吧?”
  姜沉鱼扶住岸边的栏杆,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从湖而上吹来的风很凉,她觉得好冷。
  薛采打量着她,又问了一遍: “你还行吗?”
  姜沉鱼先是摇了摇头,复又点头,双手紧抠着栏杆上的石雕,几乎都要抠出血来,开口,声音几乎是血淋淋的: “为什么?皇上……为什么一定正要姬婴死?为什么?”
  薛采凝视着她,一字一字缓缓道: “这个答案,就要由你,来告诉我了。”
  姜沉鱼眼前一片朦咙,她连忙闭上眼睛。不行,不行,大夫说过的,一定要保持心绪平稳,否则,这眼睛就废了。
  眼睛废了本没有关系,只不过,不能是现在。
  现在,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她去做,一堆秘密等着她去查,她绝对不能在这么关建的时候倒下去。
  绝对不能!
  姜沉鱼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中的,是薛采难得一见的担忧表情,但那份担忧在看见她睁眼后,很快就隐去了,变成了冷淡:“总之,这就是目前所查到的,如果还有其他消息,我还会告诉你的。”
  姜沉鱼咬住下唇,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声娇呼远远传来,打破了此地的寂静: “小薛采!”
  转头一看,竟见昭鸾远远地跑了过来。说起来,她自从从程国归来,就没见过昭鸾,据说她跟着太后去皇家寺院参佛去了,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大半年,更没想到她会在今夜突然出现。
  发生什么事了?
  “姜姐姐……原来你也在!”昭鸾抓住姜沉鱼的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姜沉鱼忙道: “公主这是怎么了?有话慢慢说,别急。”
  “太后都快病死啦,我能不急吗?”
  一语惊天下。
  姜沉鱼大吃一惊。只见昭鸾一边抹泪一边跺足道: “庙里的老和尚说啦,让太后回来见亲人最后一面,她耶个病是没得救了,所以我就连夜赶着马车送太后回来了。问太监们,说皇兄这会儿正在大殿设宴,昕以我就急急忙忙地跑来了。”
  “太后现在人呢?”
  “太后还在门口的马车里呢,我忙着找皇兄,还没来得及安置她……”昭鸾年纪幼小,头回遇到这种大事,根本慌乱无措。
  姜沉鱼立刻替她拿了主意: “这样,薛采你带公主去找皇上,宣御医赶紧过来,我去安置太后,咱们等会儿在太后的寝宫见。”
  薛采“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昭鸾边跟着他走边哭道: “姜姐姐,一切就拜托你了……”
  事不宜迟,姜沉鱼连忙唤来宫人,先将太后的马车赶至懿清宫,再命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将太后从马车上抬下来,放到床上。
  太后显然已是油尽灯枯,昏迷不醒。姜沉鱼为她搭了搭脉,发现咏象非常虚弱,随时都会停止。
  “你们快去饶些热水,你们赶紧去御厨房挑最好的人参熬成汤端过来,你们在门口等着皇上他们,一看见御医就赶紧领进来……快!都别在这儿杵着!”一声令下,懿清宫的宫女们各自领命而去。
  姜沉鱼想了想,自己在这里好像也没什么用处了,刚想转身做点别的,就听太后嘤咛一声,悠悠醒转,细细的眼睛睁开一线。
  姜沉鱼喜道:“太后?你醒了!我去叫人……”
  刚想走,手腕却被太后抓住:“琅琊,琅琊,我……我对不起你……”
  琅琊?姜沉鱼一怔,小声道:“太后?”
  “琅琊,你原谅我啊,原谅我……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无能为力啊,琅琊……”太后显然是糊徐了,将她当做了另一个人,哭得泣不成声。
  而姜沉鱼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她说的是谁,想走又走不得,留着又好生尴尬,最后只好轻轻地试探着安慰道: “我、我不生你的气,所以,你别哭了。
  不哭,不哭。”
  太后却哭得更凶,低声说了一句话。
  姜沉鱼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踉跄起身后退了几步,转头四望,幸好宫女们都被她支走干活去了,偌大的寝宫内,只有她和太后两个人。
  一阵风从大开着的门外吹进来,吹得纱帘层层拂动,吹起她的长发四下飞散,落在地上的影子,便张牙舞爪的,像鬼魅一样缠上来,缠上来,缠了上来……姜沉鱼发出了一声尖叫,捂住脑袋,蹲了下去。
  当昭尹领着太医匆匆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懿清宫的门大开着,风呼呼吹进去,姜沉鱼颤抖地将一方白帕盖到太后脸上,然后,转身望着他们,用一种沉痛却又平静的声音缓缓道: “太后……去了。”
  昭尹连忙示意太医上前,太医检查过后,也黯然道: “皇上,太后她是寿终正寝。”
  昭尹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床前,沉声道:“太后仙逝,举国同哀。传令下去,斩衰三十六日,期间科举欢娱喜宴暂免。”
  “遵旨——”
  因这一道命令,璧国进入国丧期。
  而原本定于十一月初一的封后一事,也因此耽搁,推迟到了十二月初一。
  姜沉鱼回去当晚就病倒了,高烧连连,一连昏迷了三天三夜。
  她在睡梦中抓着一个人的手,不停地呼喊与哭泣,那人很温柔地应着她,为她拭泪。而当她醒来后,问怀瑾和握瑜,她们都很惊讶地表示根本没有那么一个人。
  十月十八,当姜沉鱼好不容易好转时,曦禾却病了,呕血连连。人医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全都束手无策。这时候的她好像清醒了点,不但不再抗拒昭尹的靠近,而且还特别粘他,昕有汤药都要他亲手喂才肯喝。
  昭尹对此转变自然是又惊又喜,每日除了早朝之外,都待在宝华宫中闭门不出,陪在曦禾身边,悉心照颐。由姜沉鱼负责每日同七子开会,将会议的结果知会昭尹,再将昭尹的决定通知七子。
  与此同时,姜画月的小腹开始显山露水,害喜反应严重,姜沉鱼无比重视此事,对姐姐的起届饮食无不亲自过问,如此一来,忙得一塌糊涂,经常要过了子时才有空回瑶光宫休息。
  时间,就在这样忙碌的流程里日复一日地终于走到了十二月初一。
  璧国的新后,诞生了。
人算
  正红色的长服,以金线绣了九只凤凰,被灯光一映,美艳异常,凤首在肩头收线,拼凑出高傲的姿态,与头上的十二龙九凤冠两相映衬。拥有三干余颗珍珠的长长珠串垂挂下来,举手投足间,熠熠生光。满室大红,却依旧压不住她这一身华贵行头。
  姜沉鱼端坐于恩沛宫中,从今日起,她就成了此宫的主人,后宫第一人。而她却没有丝毫欢喜之意,只是凝望着案头的盘龙巨烛,时间长长。
  虽是吉日,可惜天公并不怍美,从早上起就没出过太阳。之前众人还担心会下雨,搞得大典不能进行,不过老天还算给面子,云层重重叠叠,越堆越厚,但却迟迟没下。
  想必到了午夜就会下雨了吧……姜沉鱼淡淡地想着这个不相关的问题。
  怀瑾和握瑜的笑声由远而近,从门外传了进来,接着房门被推开,握瑜清脆如铃般的咯咯笑道: “皇后娘娘,皇上来啦!”
  姜沉鱼抬起头,就看见了昭尹。
  与她的一身正装不同,昭尹依旧穿着日常便服,显得很是随意。
  握瑜偷偷冲她挤了挤眼睛后便笑着退了出去。
  昭尹走到榻前,将她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浅笑道:“好看。”
  姜沉鱼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昭尹随手抄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坐下,幽幽道:“哎呀呀,朕的皇后今天,可真是好看呢……不过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没有喜气。可是嫌朕来晚了?朕给你赔个不是,来来来,这杯酒就当是朕给你的谢礼。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说罢,将酒递给她。
  姜沉鱼伸出双手接了,默默喝下。
  昭尹眼睛一弯,笑得越发亲近了起来: “这就对了嘛,喝点酒,你的睑就有血色了。朕的后宫里全是美人,但只有皇后你.最最聪慧可人,与你相处,如沐春风,最是惬意。”一边说着,一边往她凑了过去,伸出手轻柔地摸着她的脸颊,无限柔情蜜意。而他的声音,也越发低柔了起来, “自你进宫以来,朕还没有好好地宠爱过你,今日良辰美景,我们……不应该虚度……”
  姜沉鱼的睫毛如蝶翼般的颤了起来。
  昭尹看见了她的反应,笑得越发开心:“皇后在紧张?别紧张,朕会好好对你的……”
  姜沉鱼放下酒杯,开口缓缓道:“皇上……臣妾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等会儿再问好不好?现在……应该做些别的事情……”昭尹说着,伸手去解她的衣带。姜沉鱼并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只是睁着一双亮如晨星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昭尹被那眼睛盯得不自然了,只得轻轻一叹,松开了口:“好吧好吧,说来听听。”
  “为什么……皇上会让我当皇后呢?”
  昭尹眉毛一挑,又笑了,他退后几步,顺手给自己又倒了杯酒,一边慢慢呷着一边漫不经心道:“联不是说过了,朕是在嘉奖你。”
  “为什么皇上要嘉奖臣妾?”
  一连番的追问终于令昭尹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儿,他停了下来,看着姜沉鱼异常严肃的表情,哑然失笑,咳嗽几声道: “好,那么朕就告诉你。坦白说,朕真的是平生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女子——主动请缨要求当朕的谋士,此去程国也都表现得可圈可点,机智过人,但,那些都不足以让朕感动。你可知道为什么?”
  姜沉鱼摇头。
  “因为你拥有远超旁人的资本。所以,朕不感动。”见姜沉鱼露出迷惑之色,昭尹笑了笑, “换句话说,因为你是姜仲的女儿。你一出生就拥有优于常入的条件,你父亲的权势和人咏,可以让你很容易就办到很多事情,所以,朕不感动。但是,一个像你这样生于名门长于富贵一切都是倚赖家族所得的人,竟然敢跟父亲决裂——这,才是真正让朕动容的地方。”
  姜沉鱼的目光闪烁了几下。
  昭尹轻轻一叹,声音变得温柔了起来:“你呀……你明明知道,离开你父亲,离开你的家族,你在这后宫中就真的成了孤军奋战,再没有靠山可以倚仗,没有门路可以通达,甚至没有亲情可以惦念……这一切以你的聪慧,不会不知后果之严重。饶是如此,你还是舍弃了。昕以,当得知你舍弃家族的那一刻起,朕就对自己说,朕要嘉奖你,嘉奖这个做了世上最不一般的事情的女子。”
  姜沉鱼抿着唇,眼圈微微有些泛红:“那么皇上……为什么会对舍弃家族的这种行为如此重视呢?”
  昭尹的眉头皱了起来 “沉鱼,你究竟想问什么。”
  “是不是因为皇上自己也是受苦者,昕以感同身受呢?”
  “砰”的一声,酒壶被打翻了。昭尹一下子站了起来,盯着姜沉鱼,表情严肃。
  而姜沉鱼,依旧坐在榻上,连睫毛也没颤一下地继续道 “皇上在奇怪?在恐惧?在想为什么臣妄会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昭尹沉下脸道:“姜沉鱼,凡事要有度!”
  姜沉鱼睁着一双水晶般剔透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然后忽然笑了。她五官柔和,因此鲜少有太过尖锐的表情,但此刻唇角轻轻一扬,眼皮微微一耷,却是笑得异常冷酷。而在那样冷酷的笑容里,艳若春花的红唇扯出优美的弧度,一字字,尽是冰凉:“皇上,琅琊是谁?”
  昭尹的睑一下子变了颜色: “你……你说什么?”
  “这个名字很少见的呢,我朝自开国以来,总共有一十三人叫这个名字,而这一十三人中,唯一能与宫廷扯上关系的只有一个,而且,是很了不得的一个。皇上……知道是谁吧?”
  昭尹眼中闪过一道凶光,冷冷道:“姜沉鱼,你究竟想做什么?”
  “做什么?”姜沉鱼双足落地,缓缓地站了起来,长长的裙裾一下子覆没了地面,她轻扣双手,一步一步走过去,以一种皇后的姿态,平视着当今璧国最尊贵的君王,不卑不亢, “皇上,今天可是黄道吉日呢,所以皇上选了今日为臣妾加冕,而臣妾,也选了今日,向皇上讨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姜沉鱼,昭尹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公道。”
  “什么?”昭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于是姜沉鱼又说了一遍:“公——道——臣妄说的是公道。皇上不知道这是什么?也对,皇上素来任性妄为,唯我独尊,永远只看得见自己的伤口,又怎会感应到别人的委屈呢?”
  昭尹脸上闪过怒意,但很快就压抑了下去,不怒反笑道:“好。继续说。联倒要听听,朕究竟是怎么亏欠的‘公道’二字!”
  姜沉鱼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到,微微一笑: “好啊,那咱们就先从曦禾夫人说起吧。曦禾夫人真的很美呢,托皇上的福,臣妾得以出国游历,见到了各种各样的美人。但她们通通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曦禾夫人。”
  昭尹“哼”了一声。
  “这么美丽的女子,当然天生就该属于皇帝的。所以,皇上派人玩了点儿手脚,让她父亲叶染欠下大批赌债,最后不得不把女儿抵押给了人贩,再经由人贩卖入宫中,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成了皇上的妃子。事后皇上怕风声走漏,就把叶染给弄死了,从此,曦禾夫人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只能守着皇上一个人了。”
  昭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按捺不住道: “朕跟曦禾……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
  “不是我说的这样,那是怎样?皇上难道想说你们是真心相爱?”姜沉鱼看着灯旁的昭尹,心里对他失望到了极点, “皇上,看看曦禾,看看她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真喜欢一个人,怎么忍心她那个样子?在她看见公子头颅的那一刻,皇上没有看见她睑上的表情吗?皇上觉得她是为什么疯了的?是你毁了她!是你毁了她和公子!”
  “那叉怎样!”昭尹一下子跳了起来,不顾形象地吼道, “朕是帝王!帝王是什么?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工臣,全天下都是朕的!更何况是一个女人!她是姬婴的又怎么样?谁叫姬婴不是皇帝?”
  “为什么姬婴不是皇帝而皇上是,皇上不是最清楚的么?”姜沉鱼轻轻一句话,却令得昭尹整个人重重一悸,然后,静了下来。
  昭尹喘着气,坐回到桌边的座位上,瞪着她,平复了许久才道: “你果然是做足了功课的啊……好,那么朕就看看你的功课究竟做到了何等程度,能打几分。说吧,说啊!”
  “姬婴不是皇帝的理由很简单——他天生心疾,叉有哮喘,他不够健康,所以,姬家对这个孩于很失望,就把整个计划后延了一年,等到你出世。”
  烛光跳跃着,照得昭尹的睑,明明灭灭。
  姜沉鱼深吸口气,道: “此间过程不再细说……”
  就在这时,一声音忽然幽幽响起.仿佛来自地狱的冤魂,带着股刻入骨血的执念:“为什么不细说?我也想听。”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一个人影披着灯光,出现在视线之中。
  银白如雪的长发,高挑窈窕的身躯,她抬眼,星光为之逊色,她抿唇,万物为之黯淡。
  她就是四国第一美人——曦禾。
  对于曦禾的出现,昭尹自然是无比震惊,再次从倚上跳了起来:“曦禾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来?”曦禾嫣然一笑,抬步,进门,然后反手将门关上, “当然是今夜一场大戏,作为主角之一,我不得不来。”
  “你不是……疯了吗?”昭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就在一个时辰前,曦禾还用一副孩童般的表情睁着茫然的眼睛依偎在他怀中喝药,可这一刻,她就那么施施然地、极尽风姿地走了进来,神色平静,巧笑动人,堪称绝世。
  昭尹的表情一瞬间就变成了愤怒: “你欺君!你竟敢装疯骗联!你、你你和她联合起来……”
  姜沉鱼轻轻一叹: “皇上你错了。”
  “朕错什么了?难道曦禾现在还是疯的不成?”
  “夫人现在确实没疯。但之前,她是真的……”
  姜沉鱼还待再说,曦禾已走过去,将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微笑道:“不必解释,真真假暇,是疯是傻,对现在来说根本不重要。我要听的……是姬家的真相。”
  轻轻一句话,又将室内的气氛带回到了原先的阴沉肃杀。
  昭尹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然后慢慢地、阴森森地笑了起来:“不会有真相了。
  你,说不出来,”他先指姜沉鱼,后指曦禾, “而你,听不到。”
  姜沉鱼和曦禾都静静地望着他。
  “还在等什么?田九!”昭尹沉下了脸。
  然而,屋里静悄悄的,除了烛花偶尔进眺,发出呲呲的声音外,再无其他。
  昭尹慌了:“田九?田九?田……”
  “不用叫了,不会有人来的。田九不会来,罗横不会来,外面的侍卫们,也都不会进来。”姜沉鱼淡淡道。
  昭尹颤声道:“你、你把田九弄哪里去了?”
  “田九探亲去了。”
  “什么?探什么亲?”
  “皇上难道不知道,田九有一个兄弟?亲兄弟。而且那位亲兄弟,不巧也成了一名暗卫,并且最后,还被你指派给了我。”
  昭尹面色阴沉道: “你是说——师走?”
  姜沉鱼鼓掌: “皇上真是好记性,居然还记得住他的名字。”
  “他不是死了吗?”
  姜沉鱼莞尔一笑:“皇上真是信赖臣妄,臣妥说什么就是什么么?”
  “可是我明明也收到了师走死亡的暗报……”
  姜沉鱼笑容一敛,正色道: “那是我故意安排的。”
  “什么?”
  “师走为了救我,已或残疾,这个样子的他,若回到宫中,作为一个知道了很多不能泄露的秘密的无用之人,结局只有一死。因此,我求师兄故意设置或他重伤不治的样子,瞒过了众人耳目,将他送住一个安全的地方静养。”姜沉鱼说到这里,又笑了起来, “而在一个时辰前,我命人将耶个地址不小心透露给了田九知晓,所以这个时候,他应该赶去探望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吧。”
  “胡说八道!什么亲人!暗卫没有亲人!他们唯一的亲人就是朕!”昭尹暴眺如雷。
  “那是皇上这样认为的!”姜沉鱼厉声反驳,眼中失望之色更浓, “正是因为皇上从来不为别人考虑,所以只当大家都跟你一样冷血无情,连手足之情都不顾,甚至反过头去残害自己血脉相连的哥哥!”
  昭尹被重重地打击到,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了椅子上。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喃喃地念了一句: “哥哥?”
  “是的。哥哥。姬婴,是你的哥哥。”轰隆隆的雷声,像是特意应和这句话一般响了起来,紧跟着,深秋的夜雨倾盆而下。
  曦禾的眼泪也一同滑下,柔弱的身躯摇了几下后,踉跄着跌在了锦榻上。
  也许,唯一镇定的只有姜沉鱼,但她缩在袖里的手指,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毕竟,她现在要说的,乃是璧国最大的秘密,牵涉之广,干系之重,可以说是古往今来,前所未有。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劈劈啪啪的雨声里,她的声音宛如缠绕在水底多年的水莲,挣扎着盘旋着终于浮出了水而: “很久很久以前,关于姬氏家族,就流传着这样一个秘密——姬家有‘连城璧’和‘四国谱’,这两样东西,可以令这个家族永远在朝堂之上占据着一席之位,立于不败之地。但是限久很久以来,谁也没见过这两样东西。我爹自从成为右相,就一直试图寻找这两样东两,好把姬氏搞垮,但浪费了大批的财力人力后,依旧一无听获。而到了图璧四年,他觉得万事但备,不再忍耐,开始对姬婴……下了手。”
  室内静悄悄的,听话的两个人固然是词穷声哑,而说话的人,更是心神俱碎。
  有时候,姜沉鱼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在留在这个躯壳里支撑着她说话的,是另外一个人。不然的话,如何解释她为什么竟然能将这么可怕的故事,说得如此平静?平静得就像是死去了一般。
  “我爹一方面暗中收买朝中重臣,尤其是翰林八智,着实花费了一番心机,由他们出面去诋毁姬婴,另一方面则与卫玉衡设局等姬婴入瓮。最后他成功了,他用了很不入流但却直接有效的方法,弄死了一代名臣。而我所惊讶的是——为什么皇上竟然会容忍他做这种事情!容忍他砍掉自己最强有力的臂膀!姬婴是皇上最信任也最宠爱的臣子不是么?”姜沉鱼说到这里,目光从昭尹身上转到了匍匐在榻上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的曦禾, “这时我又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曦禾夫人,曾是姬婴的情人。是被皇上刻意从姬婴手上抢走的。就像当年强行让我入宫一样。”
  曦禾勉强着笑了笑,但唇角还没扬起,就变成发不出声音的一记叹息。
  “为什么?为什么皇上一面重用姬婴,一面却抢他的女人?为什么姬婴分明对璧国上下来说不可或缺,但皇上却仍是同意杀了他?这一连番的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让我寝食难安,思绪万千。幸好……我没有等得太久,很快,老天就给了我答案。就在太后病逝的那一晚……”
  “太后?是太后告诉你的?”昭尹一下子激动了起来。
  “太后弥留之前,只有我一人守在床头,她把我错当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叫琅琊的人。而琅琊,就是姬婴的母亲。”轰隆隆,又一道霹雳划过,映得窗户都亮了一亮。
  姜沉鱼看着曦禾,轻轻道: “图璧三年三月廿九,夫人对这个日子可还有印象?”
  曦禾像被勾起了什么恐怖的记忆一般,浑身颤抖着,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
  姜沉鱼脸上浮起难言的一种怜悯: “夫人肯定有印象的。因为那一天,夫人在杏子林中,等了姬婴整整一夜。而他没有来。”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曦禾的声音极其沙哑,每个字都是从齿缝里逼出去的。
  “他之昕以没有来,是因为……他被人出卖了,来不了。”姜沉鱼咬住下唇,缓缓道, “而这一切,都要从二月初十那天公子的母亲离世开始说……”
  轰隆隆,电闪雷鸣,打闪的光照透过窗纸,仿佛连墙壁也跟着裂开了一般。
  也将故事带回到了图璧三年的二月初十。
  那一夜,琅琊病重,姬氏众亲全都云聚一堂等候消息,她谁也不见,只是将姬婴叫了进去……姬婴走进只点了一盏孤灯的寝室,闻着满室药味,纵然他一向沉稳内敛,也不由得眼眶媪红。
  正要点灯,病床上的琅琊开口道: “不、不要灯了……我怕亮。”
  姬婴连忙停手,走至塌旁,握住母亲枯瘦的双手,轻唤了一声: “娘。”
  “婴儿……你来了。”
  “是的娘,我从华河赶回来了。”十日前,他陂昭尹派去修建河防,刚到华河,就收到噩耗,又匆匆回返,因此,一身风尘,脸也没洗,衣服也没来得及换,极尽憔悴。
  但琅琊看着他,却像是看见了世上最心爱的东西一样,伸出双手捧住他的睑,充满感情地呼唤道: “婴儿……我的,好婴儿……”
  “娘,我在。我会一直在这里。”
  “你答应为娘一件事。”
  “十件、百件,我都答应您。”
  得到儿子的保证,琅琊笑了,笑容里,却有很多难言的遗憾与酸楚: “你……可知,为什么我要你尽心尽力地辅佐昭尹?”
  姬婴一旺,答道: “因为……他娶了姐姐。”
  琅琊摇头。
  姬婴又道: “因为他是个好皇帝。”
  琅琊轻轻一叹: “因为……他是你的弟弟。”
  轰隆隆,大雨滂沱,将世间万物肆意洗刷。
  姬婴的睫毛扬起,复又垂下,再扬起,瞳仁里,这才露出丁一丁点儿震惊的影子。琅琊看着他这些细微的表情变化,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你果然是被教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我很满意。”
  姬婴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 “我……可不可以问……为什么?”
  “当然可以,因为我一定要告诉你。因为,图璧……原本就是我们姬家的天下!”
  轰隆隆。
  微弱的烛光照耀着垂危之际的琅琊,岁月已将她原有的美貌和健康侵蚀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但却补偿给了她一双智慧的眼睛。
  琅琊,钟尚书之女,少女时艳冠京都,嫁于鹿鼎侯姬夕为妻,夫妻情深,相守一生。若要用族谱来记载此人,可能只有这么一句,但对于整个姬家来说,她却才是真正的功臣。
  她嫁给姬夕的时候,姬夕不过是个空有名头庸碌无为的侯爷,姬氏家族内部混乱,勾心斗角。原本第一的土族地位也被逐渐瓜分,被王薛姜三族取代。
  她嫁进姬家后,以铁腕政策治家,耗费十年的工夫,令一盘散沙的姬家重新凝聚起来,最终得以与四大士家平起平坐。因此,族内众人全都唯她马首是瞻,对这位当家主母无比钦佩。如今,她生命垂危,昕有人都赶来探望,等着她的临终遗言,反而无视了真正的主人姬夕。
  她婴自小受她教诲,虽被告诫要独立自主,凡事要自己拿主意,但对于母亲,仍旧是言听计从。也因此,无论从母亲之口说出什么话来,他都不会太惊讶。
  所以,当琅琊说出这么一句足可引起朝野动荡、大逆不道之极的话时,姬婴也只是目光微闪,眉头微蹙,定定地看着她。
  “你小时候一定听说过连城璧和四国谱的事情。”
  “是。”
  “那么,你觉得咱们姬家真的有这两样东西吗?”
  姬婴摇了摇头。
  “事实上,咱们,是有的。”
  姬婴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太祖皇帝季武开国之际,与咱们的先祖是结拜兄弟,因此许了姬家永世的侯位,但事实远不止此——太祖无法生育,没有子嗣,出身草莽最后成就一代霸业的他,也没有其他亲戚。所以,他与你先祖商议过后,从姬家抱走了一个刚出世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后来的慧帝。虽然此事对外做了保密,但太诅临终之际,将真相亏知给了慧帝,自那以后,慧帝重用姬姓臣子,令姬家一时风光无人能及。”
  雷声里,琅琊缓缓道来,声音虽然虚弱,但语调沉稳,极具信服力。
  “慧帝临终前,将这个秘密传给了孝帝。孝帝又传给了檀帝。檀帝传给了先帝。因此,此秘密对于皇族来说,一直是心知肚明的。昕谓的连城璧,其实指的就是这一点皇家血脉,只要璧国仍存,就没有我们姬氏沦亡的道理。但是,先帝……去违背了承诺。”
  说到这里,琅琊冷冷一笑,笑容异常冷酷。
  “因为,他太喜欢王家的那个女儿了,喜欢到,都忘记了自己原本应该姓姬!”
  荇枢登基后,定年号嘉平。嘉平六年,王氏小女臻姬入宫,原本只是小小一位美人。但荇枢对她一见倾心,恩宠备至,一步步地从美人封到贵人,再封到了皇后嘉平九年,王氏诞下一名皇子,就是后来的太子昭荃。
  “王氏得宠之际,整个王家都跟着鸡犬升天,尤其是王父,掌握着璧国七成的权力,对姬家进行打压。你父懦弱,毫无主意,最落魄时,除了侯爷这么一个封号外,没有任何实权。我眼看着姬氏没落,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因此,从姬家重新送一位继承人上位,就成了非常急迫的一件事情。当时我正好怀了你,昕以,我原本的打算是送你进宫,但没想到,你一生下来便有心疾,几乎夭折。大夫说,若不能好好调理,连三岁都活不到。我一时心软,就舍不得将你送走,更何况在王氏专权之下,若宫中有其他皇子出世,是会受苦的。就这样,我又等了一年。嘉平十一年,我有了昭尹。”
  姬婴忍不住问道: “所以,你对先帝进行逼挟,让他不得不承认了这个儿子?”
  “没有。我怎敢威胁先帝?我只是收买了他身边的太监,安排先帝有了一场湖边听歌的艳遇而已。但当时荇枢所有心思都在臻妃身上,虽然临幸了那名宫女,可转头间就忘了。不过没有关系,十年后,我自会提醒他想起来。为此,我对当时不受宠的云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许诺,只要她收养尹儿,她就是下一任的皇后。我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就等尹儿出世,可冷他刚出生,我都没来得及好好抱抱,就被匆匆送进了皇宫,过了十年的苦日子……”琅琊说到这里,眼泪涟涟, “我对不起他……但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咱家当时,一个能光耀门楣的人都没有,文不成武不就的,科考落榜也就罢了,外出打仗,镇乱平反,也都是王家去的……所以,我手头唯一的王牌就是慧帝的那点血脉,我也只能用这种办法了。”
  姬婴心中唏嘘,但睑上依旧平静,伸出手轻抚母亲的头发,动作极尽温柔。
  琅琊抓住他的手,欣慰一笑: “幸好,你后来一点点地长大了。我用尽昕有心血栽培你,而你,也完全没有辜负我的期待,比我想像的还要出色,娘亲我,真的……真的为你感到骄傲。但是,你越出色,获得的赞美越多,我对尹儿的愧疚就越多。因为怕王家察觉,所以那十年里,我愣是没有帮他一次,而十年后,当时机或熟我示意太监将他领到荇枢面前,听说他连字都不认识时,我的心,就像被无数刀割一般,痛得无以复加……所以,婴儿.我要你答应母亲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你此生,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你都要保护你弟弟。要全心全意地帮助他、辅佐他,把娘和姬家所亏欠他的,通通补偿给他!”
  琅琊注视着自己这个被外界号称白泽转世的、文才武功见识智谋无不超凡脱俗、孝顺谦恭从来对她没有半个不字的儿子,纵然答案已在意料之中,但仍一字一字、异常严肃地问道:“你……能答应吗?”
  是了。是多少年前的暴雨之夜。在母亲床头殷殷守护,看她气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临终前,告诉他的那番话,仿若尖刀割断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筑,一瞬间,天崩地裂,万劫不复。
  昭尹……竟然……是他的弟弟……亲弟弟……而所谓的连城璧,竟然不是真金白银的财富,而是皇家血脉……若非他身在局中,必须要知道真相,否则再怎么荒诞离奇天马行空,恐怕也不会想到,世上竟然有这种事……面对垂危的母亲,面对有关整个家族甚至整个国家的秘密,姬婴……屈服了。
  他也只能,选择屈服。
  “孩儿……谨记母亲教诲,终我一生,必全心全意辅佐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琅琊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一直吊着的那口气,也慢慢地散开了。
  姬婴忽然想起一事,抓住她手急声道: “等等,娘!皇上是我弟弟,那他怎能娶姐姐为妻?”
  “你姐姐她……已经……”琅琊的瞳孔开始涣散,接下去的话,便说得几不可闻, “……了……”
  “什么?娘!你说什么?姐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娘!你醒醒!你醒醒!娘!娘……”始终谨记教诲要求喜怒不形于色的姬婴至此终于崩溃,急切地抱住母亲,想从她口中再多知道一些,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琅琊的手无力地挂了下来,停止了呼吸。
  二月初十,大雨,姬氏主母琅琊,薨。
  “姬忽怎么?”听到这里的曦禾,也按捺不住心头的震惊,从床上跳了起来。
  “姬忽怎么了……”姜沉鱼复述到这里,转头瞥了昭尹一眼, “我想,皇上才是知道得最清楚的那个吧。是不是?皇上。”
  昭尹在姜沉鱼讲述琅琊临终前的遗言时,一言不发,仿佛整个人都已经麻木了一般,此刻听到姜沉鱼问,也只是冷冷一笑: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那么何必要我来说。”
  “好。那么就还是我说。如果我说错了,还请皇上更正。”
  昭尹冷哼了一声。
  姜沉鱼转向曦禾:“夫人,你见过姬忽吗?”
  曦禾摇了摇头:“我认识小红……姬婴的时候,姬忽,已经嫁了。”
  “那么你入宫后呢?”
  曦禾嘲讽地美了笑:“入宫后,我连自己都不见,更何况是见别人。”这话虽然说得讽刺,却是实情。曦禾入宫后,终日里寻欢作乐、醉生梦死,恐怕是是连自己都忘却了。
  “和你一样,我也没见过姬忽。”姜沉鱼又将目光转向了昭尹, “这位名扬天下的贵嫔,始终活在别人的传说之中,这宫里头真正见过她的人,我查过了,一个都没有。皇上,你说奇怪不奇怪?一个皇妃,竟然谁也没见过。一个皇妃,还可以不给太后请安,不参拜皇后。就算他们姬家权势再大,这样的行径也太过奇怪了吧?”
  昭尹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根本不给予任何反应。
  姜沉鱼淡淡一笑: “于是我就派人她从入宫前开始查。姬忽是姬家的长女,相貌平凡,但天资聪慧,写得一手好文章。那篇《国色天香赋》我也看了,的确是让人惊而销魂的佳作,也难怪皇上一见倾情,当即去姬府提亲。怛现在看来,那倒更像是一场作秀了,要让一个无依无靠出身卑微的皇子,最快地得到权势——还有什么比娶大臣的女儿更快捷?而从嫁给皇上那天起,姬忽就再没有存外人而前露过面。甚至……九月廿五,连淇奥侯下葬,她作为亲姐姐,淇奥侯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也没有到场。”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曦禾忍不住追问。
  “为什么啊……我也想知道呢。没办法,既然人不来就我,只能我去就人。但我不敢去端则宫.第一无船,第二太过招摇,宫里头耳目众多,万一被皇上知晓了,我岂非就前功尽弃?昕以,我只好拜托薛采,帮我去姬家走了一趟,到姬忽曾绎的闺房,带了她的诗稿给我。这一拜读,我吃惊地发现,一篇号称是八月初二那天姬忽醉后狂草写就的《长央歌》,落款竟是嘉平廿六午。”
  “你的意思是那文章是她五年前写的?”
  “是。”
  “怎、怎么……会这样?”曦禾惊呆了。
  “姬忽的才名是伴随着无与伦比的传奇才变得那么难以企及的。但事实上,真要说到天下第一,有才的人还是比她多的。她强就强在让一个帝王都为她倾倒了。世人最擅长的就是跟风,既然皇上都说好了,他们能不跟着说好吗?昕以,但凡有她的文稿流传出去,都被争相抄录。可细究起来,她流传在外的文稿并不多,加起来也不到十篇。在出嫁之前的,除了《国色天香赋》,就没有别的了。但薛采带来的诗稿说明了一个事实——她婚后流传出的那些文稿,是她出嫁前写的。也就是说,她出嫁后,再也没写过东西。再结合种种诡异的现象,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姜沉鱼深吸口气,缓缓说出了答案, “姬忽已经死了。”
  曦禾惊呼出声:“什么?”
  “姬忽是皇上的亲姐姐,她不可能真正地嫁给皇上,而且,如果卫玉衡没有撒谎的话,他与姬忽本该是一对儿。姬家为了夺回昔日的荣耀,为了成全新的帝王,所以,牺牲了自己的女儿。”
  轰隆隆——窗外的风雨,像没有明天一般的肆意凌虐着,豆大的雨点,敲打着脆薄的窗纸,让人觉得下一刻,它们就会破纸而入。
  寒夜如此彻骨,而室内的三个人,久久不言。
  突然的,一记轻笑幽幽地响了起来,接着,变成了冷笑、嘲笑,最后放声大笑。
  姜沉鱼和曦禾一同抬眼望过去,就见坐在桌旁的昭尹笑得五官扭曲,极是可啼。
  曦禾不禁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一个愚蠢无知,一个自以为是,所以演的这出逼宫戏,拙劣荒诞,真是好笑啊好笑!”
  曦禾面色微变,有些乱了: “你说什么?”
  昭尹根本看也不看她,只是径自盯着姜沉鱼阴笑道: “姬忽已经死了?真亏你能异想天开出这样的桥段出来,真是太好笑了。真当这满宫的人都是死人不成?真当这天下都是死人不是?”
  姜沉鱼并不慌乱,依旧神色镇定,目光清明,淡淡地开了口: “那么你告诉我,姬忽在哪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查啊!你不是很厉害么?连连城璧的秘密都挖出来了,那么四国……”昭尹突然收口。
  但姜沉鱼没有放过他这一瞬的失言,立刻道: “四国谱?姬忽难道与四国谱有关?”
  昭尹紧紧闭上了嘴巴。
  姜沉鱼盯着跳跃的烛光,默默地出了会儿神,然后悠然一叹,道: “我明白了。”
  曦禾看看昭尹又看看她: “明白什么了?”
  “我有一个一直未能解开的疑惑,现在,终于明白了。”姜沉鱼说着瞥了昭尹一眼,扬唇一笑, “还真要多谢皇上提醒啊。”
  昭尹的脸变得很难看。
  曦禾追问: “你到底明白什么了?”
  姜沉鱼直起身来,以嫣红的烛光为背景,以窗外的风雨为配乐,扬起她流金泻玉的长袖和裙摆,盈盈而笑: “我明白了一个事实——既然连城璧可以是一个人,那么四国谱,为什么就一定要是书?”
  最后一句话,回响在空荡荡的皇后寝宫内,又一记霹雳闪过,照得昭尹的睑,极尽苍白。
  “我父收买翰林八智时,并不知道姬婴和皇上原来是亲兄弟这个秘密。因为他只能裁赃姬氏贪污祸国,并搜罗了一大堆国库钱财不知所终的证据,他以为,他是凭借那个强有力的证据令皇上动摇的。但事实是否如此呢?”
  姜沉鱼眼底泪光闪烁,声音也一下子变得悲戚起来。
  “在薛采被派往江都赈灾之时,为了钱他可以说是想破了头颅.他一开始的目标并不是欺诈关东山,而是从姬家拿钱。可是,最后的事实是——姬家没有钱。不仅如此,它还没有权。是不是很意外?明明在这个王、薛两家都已消亡,姜家韬光养晦、姬氏一枝独秀的现在,他们,竟然无权也无钱?怎么可能?经过一番彻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公子刻意所为。他与琅琊不同,琅琊为了复兴姬家,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纵容族人弄权枉法,最后虽然令得姬家重新辉煌,但内部也干疮百孔,污秽不堪。而公子接手姬家后,开始逐步清理门户,因为他做得太好了,所以表面上风平浪静,没什么人祭觉得到,等人们察觉出来时,已经被纷纷撤了官职丢了权力——这,就是姬婴。”
  昭尹发出一声嗤笑。
  姜沉鱼直直地凝望着他的眼睛,轻轻道:“皇上,你说我与家族决裂的行为让你非常感动,那是因为你从我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在你纵容我父除去姬婴之日之时,你等于,也和姬家彻彻底底地决裂了。”
  “我为什么不能与它决裂?”昭尹眼中露出极其憎恨的表情,眼角抽搐道,“就凭我身体里流的是姬家的血吗?真是可笑!琅琊,好个伟大的当家主母,为了家族,居然牺牲自己的儿子!十年!我在凤栖湖旁那个荒废的小屋里住了整整十年!缺衣少食,受尽屈辱!是谁让我变成那样的、又是谁在我出生之前就把我的命运安排好的?好,既然他们推我坐上这九五之尊的宝座,就该承受相应的后果。他们以为我会感恩,报答他们?做梦!我之前羽翼未丰,所以还得倚仗姬婴,但现在不一样了,天下都是我的!权势也都是我的!我所受过的苦难,我要一点点地讨回来。区区一个姓氏算什么?生了我却没有养育我的父母算什么?本该走我的路却被他侥幸逃过一劫的哥哥算什么?通通通通算什么?算什么?”
  是多少年前,一盏孤灯照着暗室,照着那人眉目癫狂,冲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亏欠我的!
  姜沉鱼看着昭尹嘶喊,也不劝阻,就那么淡淡地看着。
  昭尹……当年是不是也对姬婴说过同样的话呢?存他决意抢走曦禾时,当姬婴得知消息后冲人皇宫找他对质时,是否,也是他的这一番话,令得姬婴最终心如死灰?
  人,与人,果然是……不一样的啊……
有那样的公子。
  也有这样的帝王。
  姜沉鱼忍不住苦涩一笑,低声道:“是啊。因为太过痛苦,因为太过沉重,因为与他们的意见相左、道路不同……我们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舍弃了家族,只有公子,明明最是鄙夷佝私舞弊的行为,明明最讨厌贪财好色的陋习,但因为那些都是他的亲人,所以,他默默地将重担接了过去,坚持着,没有放弃,并用自己最柔和的方式,改变了冢族……这,就是你、我,和他的差距。”
  昭尹眼角一抽,似被最后一句话给击中了。
  “既然姬家没有贪污,那么国库的钱哪里去了呢?”姜沉鱼将话题重新转了回来, “九月廿一,我在凤栖湖竟然看见了从端则宫中划出来的一只船,船上有两人,一人就是鼎鼎大名的衰翁言睿。”
  “什么?翁老来过皇宫?”曦禾又是一惊。
  “我当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言睿会不声不响就进了宫?为什么言睿进宫后不找身为旧识的夫人你,而去的端则宫?为什么言睿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是在给公子做法事那天回来……我怎么也想不通。现在看来,却是我当时太过关注言睿,而疏忽了近在咫尺的另一件事——第二人。”
  “第二人?”
  “是。当时小舟上,有第二个人。但因为她当时操着桨,又身材瘦小容貌平庸,所以我以为是端则宫的宫女,就没放在心上,现在才知,大错特错——那人,就是姬忽。”姜沉鱼转向昭尹道, “我说的对不对?皇上。”
  昭尹冷冷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姜沉鱼于是继续道:“正如我之前所说的,连城璧都可以是人了,为什么四国谱就一定要是书呢?国库的那些钱去了哪里?皇上身边像田九这样的暗卫可不少,是谁在替皇上训练死士?是谁在遍布情报网,让江都九月十九发生的事情,在两天后就专到了帝都?当把这一切连起来后,一个答案,就变得十分清晰了……”
  曦禾颤声接了下去:“是姬忽……姬忽就是四围谱?”
  “确切来说,是言睿。姬忽,也许是他的弟子,也许是他的情人……这个现在还不能肯定。”
  昭尹冷笑道: “怎么?这世上还有皇后不能肯定的事情么?皇后不是无所不知么?”
  姜沉鱼没有被他刺激到,很平静地回答道:“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查出来。”
  昭尹再次闭上了嘴巴。
  姜沉鱼不再理睬他,而是转向看曦禾:“我继续说,告诉你三月廿九那天,为什么公子,没有赴约。”
  她终于说到了曦禾最在意的问题.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起来,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看见这个样子的她,姜沉鱼心中暗暗一叹,分不清自己是怜惜多一点,还是哀伤多一点。只有一点很肯定,造化弄人,命运经常会很残酷,无论是对她,对曦禾,还是……对姬婴。
  “三月的某天,昭尹出宫看见了你,然后,他就决定要你。”
  曦禾咬住下唇,昭尹当日的话语于此刻在脑海中重现,跟姜沉鱼的话重叠在了一起,分毫不差。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边洗衣服,穿得很单薄,鼻子和手都冻得红红的,然后从身后摸出一壶酒,喝了几口,再接着干活……你当时很专注地在洗衣服,完全没有看见路旁马车里的我,怛我却隔着车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着,从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说,一定要得到你。
  “但他同时也知道,你和姬婴的关系,所以,他故意将此事告知了姬夕。”
  “……所以,几天后,朕召姬夕入宫,跟那老匹夫说,联要他儿子的情人。”
  “姬夕回去告诉了公子,公子自然是大惊失色,坚决不允。因此,他连夜写了封信,派崔管家送给你,约你于三月廿九在杏子林中,等他。”
  曦禾的视线一下子朦胧了起来,泪水涌上来,将眼前的一切尽教遮掩。
  而姜沉鱼心中也极不好受,那天崔管家跪在她面前倾吐当年旧事时的表情,她一点儿都没有忘记,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就那么屈膝跪在冰冷的地上,一遍一遍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哭得痛不欲生……“我对不起公子!娘娘,我对不起我们家公子啊!”崔氏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胸膛,一边痛哭道, “公子信任我,让我去给曦禾姑娘送信。我也送了,但我回来的路上,越想越害怕,怕公子就那样带着曦禾姑娘远走高飞,抛下我们一大家子的人于不顾……于是,回到府里后,我就去暗中监视公子,看见他果然在收拾行囊,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老婆子我不是人啊!我在那一刻鬼迷心窍了啊!我就、就、就去告诉给了老爷!呜呜呜……”
  听到这个消息的姜沉鱼虽然心头无比震撼,但仍是朝崔氏伸出手去: “崔管家,你先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
  “我不起来!我不起来!我做了那样的事情,背叛了公子对我的信任,强行拆散了他跟曦禾姑娘,我不是人啊……”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崔氏抬起满是眼泪的老脸,哽咽道:“我告诉老爷后,老爷就让我把当时在京城所有宗家分家的人都找来,他们连夜开了个会。而他们开会时,公子跪在祠堂里,看着老夫人的牌位,一动不动,就那么直直地跪了一夜。卯时时,他终于站了起来,我知道他这是要走了,就连忙去通知老爷他们。所以,当公子从祠堂里走出来时……”
  当姬婴从祠堂里走出来时,先是看见了一点光,那是一支火把,被握在一个人的手中。风很大,火光摇摇晃晃,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然后,第二点光,第三点光……无数点光,先后出现。
  光源们聚在一起,照亮了夜,也终于照亮了持火把的人的脸。
  姬婴惊呆了,他不禁后退了一小步,看着院子里一个接一个走过来的人,他们全都拿着火把,静静地望着他,每一双眼睛,都仿佛在无声地指责他。
  而人群里最初出现的那个人,慢慢地朝他走过来,一步一步,好生蹒跚。那人走到跟前,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撩衣摆,屈膝跪了下去。
  姬婴连连后退,双目赤红地看着那个人,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跪下去的那个人,是姬夕。
  足他的父亲!
  是他老迈龙钟、百病缠身的老父亲!
  他的老父亲,就那么一边拿着火把,一边仰起睑来,开口,每个字都像一把刀,柔软却致命:“婴儿,你,不能走。”
  “扑通——”
  “扑通——”
  “扑通——”
  双膝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姬婴惊恐地转身,就发现那些拿火把的人,通通跪下了,跪成一圈。乌压压的人头,和跳跃的火光两相映衬着,那场面极其震撼,也极其的……伤人。
  “公子,你……不能走啊!”
  上百人同时呼唤是怎么一个景象?
  上百人同时跪在地上呼唤,是怎么一个景象?
  上百个骨血相连的亲人们同时跪在地上呼唤,又是怎么一个景象?
  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永远无法想像。
  那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毁灭。
  毁去了一个因对官场心灰意冷、想要带着情人远走高飞、远离纷争的少年。
  夜风凄冷。
  春寒料峭。
  姬婴站在漫天的火光和乌压压的人头中间,身后,是摆放着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身前,是一脉相承的至亲,而离此地数十里外的杏林中,一无所知的少女正在满怀期望地等待……他抬起头,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然后,一点一点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婴儿?”
  “公子?”
  “哈哈哈哈……”所有人的呼唤他都已经听不见,他只是笑,笑得眼泪都快流下来,然后用一种有些迷离有些困惑有些凄凉又有些哀痛的声音,轻轻地问了老天爷一句话:
  “只因为当年送走的那个不是我么?”
  这句话不完整,少了半句,但无论另外半句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是多少年前,跪在灵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隐,终于做出任性的决定,什么都不再顾虑,什么都可以放弃,也要去找某人,从此远离天涯,再不归来;是多少年前,推门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伤了眼,火光中,年迈的父亲走出人群,对着他,扑地跪拜。
  “公子问完那句话后,就笔直地向后面倒了下去,倒在了地上。我们吓得连忙把他抬进屋,那时他心疾发作已经昏迷不醒了,然后就一直昏迷,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他终于醒了,我们很高兴,可无论跟他说什么,他都不回应。他就那么直直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句话都不说。”崔氏说到这里,眼泪又是一阵汹涌, “就在他昏迷的那几天里,我听说曦禾姑娘的爹欠了好多钱,没办法就把女儿给卖进了宫里头。作孽啊……我老婆子作孽啊……如果那天我没有告诉老爷,公子就带着曦禾走了,他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他和曦禾就都能幸福了……我为什么要去告密啊?为什么啊?虽然公子后来半句责怪的话都没对我说,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在恨我,我对不起公子,我对不起他……”
  呜咽的哭声,从崔氏身上逐渐消退,在曦禾身上逐渐清晰。
  姜沉鱼眨一眨眼,自己原来还站在恩沛宫中,讲述这段对她来说最心乱如麻的过往,身前哭泣的人仍有一个,却已不是愧疚终身的崔管家,而是被一场争斗耽误了终身的曦禾。
  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曦禾的头,就像曦禾疯了那段时间里,无数次抚摸她安慰她一般。果然,曦禾下一刻就抬臂抱住了她,将头埋入她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姜沉鱼轻轻道:“所以那天公子没有去,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他去不了。你……原谅他吧。”
  曦禾,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往她怀里埋得更深了些。潮湿的水渍顺着衣料很快扩散开来,姜沉鱼看着自己往下滴水的衣角,怔怔地想着曦禾到底流了多少眼泪,才能连她的衣服都给湿透了?
  而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坐在一旁冷冷看着自己的两个妃子痛哭,忽然挑眉一笑,笑得满是恶意: “很痛苦吧?很愤怒吧?哭吧。尽情地哭吧。反正你们也只能哭了。朕是抢了姬婴的女人,怎么着?朕就是要他死,怎么着?朕就是忘恩负义,誓要与姬家划清界限,怎么着?你们知道了这一切,但又能奈朕何?”
  姜沉鱼长长一叹。
  昭尹听了越发得意:“如今,所有的绊脚石全部铲除了,听有的权力都在朕自己手中,顺我者生逆我者亡!告诉你们,朕不但要成就璧国的皇帝,等时机成熟了,还要吞并其他三国给你们看看!联是千古第一帝王,朕将会是第二个始祖!朕……”
  正喊到这里,突然面色大变,捂住胸口,满睑的不敢置信。
  “朕、朕……朕……”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桌子,但结果却是整个人都往地上倒了下去,手脚软绵绵的,竟然使不出丝毫力气。
返回书籍页